爱人心中的兽
——记电影《双食记》
G•M
聪慧残忍的复仇女神阿尔忒弥斯(the Erinnyes)共有三人：提希丰(Tisiphone)，美嘉拉(Megaera)和阿耳刻托(Alecto)。她们是黑夜的女儿，生下来就继承了被祝福的月亮之光，清冽冰冷；她们是罪恶的影子，总是追捕、惩罚、报复犯罪之人，直至其惨死。
复仇女神瞒天过海，不可一世，总能得偿所愿地使忤逆她们的人不得好死。这样的人恨得彻骨，爱得炽烈。
每个人都有复仇女神的因子。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头兽，嗜情人的血。
食欲与情欲相生。食色，性也（《孟子•告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张爱玲在《色戒》中也如是说道：征服一个男人通过他的胃，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
在电影中，张爱玲的前半句多次出现，还一度成为其中女人信奉的真理。无论是之前的美食专家顾晓蘩，主妇燕子还是后来的空姐coco，都为了所爱的男人卖力走进厨房。电影里的一些片段就像美食专栏节目，一道道菜色香味俱全。讽刺的是，无论是深谙烹饪的顾晓蘩还是燕子，最后都跌入被丈夫背叛的窘境，更不用说尚在苦学烹饪中的coco。
当燕子挺着大肚子从菜市场归来，准备为丈夫张罗一桌好菜时，却在街头撞见丈夫在车内与情人亲昵的情况。失魂落魄之际，车祸发生了——她永远失去了孩子和子宫。
镜头就定格在那滩血和一条跌落在地的鱼。鱼拼命挣扎，唇一张一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还能说什么呢？她曾经信奉的真理跟她流产婴孩一样，不存在了，甚至还颠覆了——如果抓住男人的胃，却未必能够抓住他的心，那么就用美食来毁灭他的身体。“一个男人，怎能吃两家的饭？”
她假装美食专栏主持人顾晓繁，成为丈夫不知就里的情人coco的“知心姐姐”，教coco烹饪。花花公子家桥就在妻子和情人的温柔和美食中左右逢源，但身体却每况愈下。一段时间之后，他的健康出现诡异症状：精气衰竭，胸部剧痛，毛发脱落，气喘无力。
总是想起在《巴黎圣母院》话剧里，神父弗洛罗撕心裂肺地嚎叫：
“热情之海在我血脉澎湃
导致我的疯狂,沉沦和厄运
逐渐陷落却一无援手
逐渐没顶却全不悔疚
你会毁了我,你会毁了我
我要终生把你诅咒
你会毁了我,你会毁了我
我应该要能预见,在最初的那一天
在最初的那一夜,你会毁了我
你会毁了我,你会毁了我！”
在恰好的时机出现在情敌家中的燕子，笑容苍白，眼神空空隐隐透露出一丝哀怨，柔声安慰刚与丈夫发生争吵的情人，并教她烹饪，打扮，一步步取得了coco的信任。这是她的复仇计划，一场毁灭悄然酝酿。
SM教父德•萨德侯爵的作品之所以出众，除了变态行为和残酷场面的描写，更多是在于主人公的性格：聪明绝顶而又冷酷镇定，可以为一些游戏方式提供服务。从中可得知，世上的恶行多半不是出自热血的幻想家之手，而是出自冷酷的理性人物之手。受到伤害背叛后内心发生扭曲，失去理智几欲撕裂了自己，爱情和死亡都变得不再重要了，燕子没有做破口大骂的泼妇，而是很耐心地用隐蔽精准的方式去报复。买菜、做饭、煲汤，每件事都显得那么正常，每件事却又显得那么不正常。她看上去有点神经质但没有歇斯底里，反而镇静得可怕，像毒蛇缓慢爬向着攻击的目标释放毒素。
第一套菜谱是椒姜羊排煲和仙茅牛子南瓜汤(目的：催情伤神)；第二套菜谱是香酥脑花、芹菜香干、蚝油洋葱鹅翼、青瓜水蛋和花生乌鸡炖参汤(目的：伤肾伤元气)；第三套菜谱是清蒸大闸蟹、板栗咕噜肉、酥炸香蕉、杏仁双菇和番茄芋头牛肉羹(目的：伤害脏器，针对胃、肝、脾等)；第四套菜谱是豉爆鲶鱼、韭菜木耳、皮蛋豆腐、胡萝卜肉丁和麦冬菠菜猪肝汤(目的：烧心，针对心脏)；第五套菜谱是田螺和鳖肉(目的：中毒)；第六套菜谱：炖鸭和羊肉 (目的：继续中毒)。
最后一道菜：虾类和大量维生素C 。这相当于吃砒霜。
这导致慢性食物中毒的几道菜，是一场完美的谋杀，事实背后的真相隐晦而恶毒，无一不显示出燕子深刻的恨意和残酷的杀机。一切如海啸，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暗波潜涌，顷刻之间排山倒海。
终于出现燕子和家桥在同一屋檐下的镜头，那是他们的结婚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她换了家里的门窗，那都是坚固的防弹玻璃；那天家桥送她一条项链，再次许下爱她的承诺。燕子默默地喂他吃虾。
项链跟coco的是一样的。
《色戒》在这点表达得很清楚：女人对男人送的首饰总是很在意的，对其背后的含义看得很重。正如一个男人不能吃两家的饭，谁能容忍爱情可以存在复本。
当家桥送到医院被诊断出食物中毒，燕子像对医生，又像对自己说：“我丈夫在外头有了女人，也不知吃过什么，把自己搞坏了。”处心积虑的美食，可以致命，更会伤心。他们肯定是相爱过的，爱需要勇气，恨亦然，甚至恨需要更多的力量才能鞭策自己持久地恨下去。她的眼神有怨有痛有不忍。
得知病情却未知真相的家桥绝望地蜷缩在小小的浴缸，婴孩一样伏在妻子的怀内，现在他不会再离开她了。燕子轻声说，现在只有我才是你最可靠的人。来，喝汤。家桥像受惊的孩子回到母亲怀里，点头，惶恐地拼命灌下那不明不白的汤，仿佛那就是他的解药。她眼中出现了笑意。既然拴住他的胃也不能拴住他的心，那么就毁掉他的胃，这至少还留住他的人。家桥白老鼠似的被锁在防弹玻璃封锁的房子里。
“你太恶毒了。”得知真相的coco难以置信。
“我恶毒？我怎么会恶毒呢？他欺骗我也欺骗你啊。他脚踩两条船。一个男人，谁让他吃两家饭呢？”
她是比较自我的人，尤其是她的表达方式、行为方法。丈夫要成为自己掌握的地盘，容不得背叛，容不得欺骗，容不得分享。她的计划很精准，总是快人一步，将丈夫锁在家中，甚至把怀孕的情敌也骗到家中，只等她把孩子生下。
两个女人再次见证了她们深爱的同一个男人的不忠和懦弱。当装满艳照和背叛的保险箱打开时，燕子无语了，丈夫脚踩的何止是两条船。
家桥苦笑，没有秘密的男人没有可爱之处。他吃了大量的维C，将自己溺死在那口浴缸，在那里他曾经婴孩般蜷伏着，完全依赖背叛过伤害过的妻子。自杀前，他用了妻子的眉笔和唇彩——即使妻子把他的人锁住，也没锁住他猎艳的心。他把镜中化妆后的自己当作新的情人，深情地给了镜中人一吻。他爱的只是他自己。燕子始终都没能拴住丈夫的心，这是她的悲哀之处。
在片末，她推着轮椅，上面坐着已死去的丈夫，像普通的夫妇一样散步，“今天阳光真好，你舒服吗?我们又在一起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警察来了，她冲着镜头笑，塑料花一样没有温度的笑容。跟顾晓繁一样，用一道抛物线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是一部有关爱情，美食，怨恨，报复的电影。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都有各自看起来成立的理由。或许，应该说每个人爱的不过都是他们自己，他们心里都有那么一头蠢蠢欲动的兽。
导演赵天宇说：男人舍不得自己，总要给自己留些空间，哪怕只是一点点，美其名曰叫自我，不如说是自私。而女人褒扬的是牺牲精神，是死磕是不要自我，其实这才是占有欲。饮食男女，说到底都是欲望，与爱无关。这部电影献给感情漩涡中的人们，在秘密和谎言较量中，欲望其实是致命的。
燕子和家桥结婚的时候，他们穿着礼服笑着，一路跑着，追赶着那追不到的幸福。
“你爱我吗？你会永远爱我吗？”
“我爱你，你必须相信。而且从今以后我只爱你一个。”
原来一生一世竟是如此荒凉。
原来一生一世便是如此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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