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白。

标题: 【李碧华】诡异妖艳——奇情才女李碧华作品集 [打印本页]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26
标题: 【李碧华】诡异妖艳——奇情才女李碧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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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插桃花
作者:李碧华
那个晚上,二人同躺在一个被窝里头,是丝绵被的暖?抑或体温?宙言的心有点不可抑制的动荡,微微的抽搐。他告诉小桃:"八岁那年,我整整七个月不会说话。"
"宙言"这个名字本来是书了一个世界的话。他自闭的原因,是那年亲眼见到妈妈上吊。妈妈才二十九。过不了三十。
女人过不了三十,便是命薄如花。
("要爱惜光阴,因为现金的世代邪恶。")
小桃把手按在宙言胸膛上。感觉他心跳:"我明白"
妈妈唤兰香。但他们家是种桃花的。
爸爸在新界有个农场,世代种花。算是有点积蓄。农场很大,请了几个工人。也种牡丹、蟹爪菊,也发水仙。每年农历年前,大陆运来一大批四季橘、朱砂桔、龙胆橘、沙柑--等,批发给零售商,转手赚一笔。--但主要的作业,仍是二百株桃花。
桃,是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有开花的,有结果的。他们家种的多属观赏桃,极品是"碧桃"--这是一个变种,花重瓣,有白、浅红、深红等色。白色素淡,林中较少,因为顾客多买来过年时摆插,爱鲜艳的红。
桃花盛开时很艳。
而它是先花后叶的。开得最繁密时,花朵往往遮盖了枝条,这是桃花特定的生长规律,跟其他年花不同。
爸爸已四十五岁了。宙言五岁起已懂得为桃花修剪横枝,施肥、除虫、拔草、浇水和预测天气寒暖。
爸爸教宙言:"要同天气赌一局。--若春节前天暖,便除去已盛开的花和横枝,延迟上层开花,以免到时有凋谢相;一旦天冷,赶紧把下层的花和横枝剪掉,令营养水分往上提,催谷上层的花早些开。"
一株灿烂的桃花,往往得种上三、四年,才可茁壮,高大,成为"桃花王",卖个好价钱。
今年的桃花王高达十六尺。
小桃笑:"这个我当然知道。"
暖洋洋的东风一吹,桃花王先开,如同领航,扩展到千枝万树。把春天烧融。在风中,缓缓地呼吸。
看到桃花,宙言总不免想起,那晚,妈妈穿一件过年时才穿的粉红色双滚条毛领小袄。飘荡在半空。也像半空无端抖落的一阵花雨。落地无声。
宙言受惊吓,从此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而大部分时间,接近哑。
是因为得胜哥。
得胜哥是农场的工人,兼司机。人人说他名字好:"祁得胜"。他很壮硕,常年只穿汗衫牛崽裤。干活热了,把汗衫往上卷,露出腹肌,一排一排,象barsix巧克力。而爸爸的就像白果腐竹猪肚汤中捞起的猪肚。
宙言放学回家,总爱在他的"巧克力"上弹琵琶一样胡拨乱拨。妈妈趁爸爸只顾喝酒时望过来。看他弹琵琶。得胜哥没有讲话,只望了她一眼。他们互相望一眼就好象说了一个世界的话了?宙言看不懂眼睛里头的渴求和火花。毕竟他只有八岁。今天他当然懂了。
"我也喜欢得胜哥。"宙言告诉小桃:"如果他把我扛到肩上,我不担心会掉下来。"
后来,宙言无意中听到妈妈同得胜哥说话:"你属龙吗?我属蛇--"
"岂非'龙蛇混杂'?"
他不知这是打情骂俏。他忙不迭抢着报告:"得胜哥我属兔呢!咦?爸爸属什么?--"
打断了情话。
农场要送货出九龙,由得胜哥驾驶货车。爸爸要妈妈去收钱。又叫宙言一起去。
小桃说:"你爸爸信不过得胜哥。所以叫你妈妈管帐。他又信不过你妈妈,所以叫你去"监视"制造不方便。"
本来和简单,但实在太复杂了。
那一年腊月,寒风猛吹,令人手足冰冷。货车出九龙,还有风沙迷目。在司机旁,宙言闷极打瞌睡。妈妈的手,和得胜哥的手,早已忙碌而畏怯地彼此偷欢。冷手也热了。他们互望一眼,没时间了--
如果有时间,男人和女人,都会猜猜究竟怎么开始呢?他会先触摸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头发?嘴唇?脸?手?肩?我的胸脯?我身体的哪个部位?--究竟说句什么话,令我心甘情愿。还是我令他勇敢?
但没有时间了。
往往意乱情迷,手足无挫。一切铺排和计划都不管用。都--做--废。什么都猜不中,不必猜。
因为眼神已经交锋。


(我渴了。)
货车驶入小路树林,匆匆停住。--在货车旁边,在四季桔和桃花阵,很快,很匆促,强忍着鼻息和呻吟,用毕生的劲力去解决一次情欲的煎熬。
四下只有窒息的微响。花叶细碎的颤动,好象才一眨眼工夫,偷来的时间,没时间了。
宙言迷糊中睁眼,只见得胜哥把汗衫卷下来,套进牛崽裤中。妈妈不知在抹什么。宙言闭上眼睛,忍不住又再看--。
两天后,农场发生激烈的打斗。
是喘着气的爸爸,忽地持一个泥铲,朝着把桃花枝叶扎拢一保持美态,好挂上客人预定标签的得胜哥后脑勺,猛力一拍,得胜哥脚步不稳,登时溅血。他回头,象爸爸还击。
受伤的得胜哥仍孔武有力,爸爸的腿中了招,什么也不说,泥铲又在盛怒下狠拍过去--。
双方浴血,妈妈凄厉地哭喊,不知帮哪一边。她尖叫:"你们把我打死吧!"
其他人上前,拉住爸爸,又迅速把得胜哥抬走,不知到哪里去了。


(世人行动皆属幻影,他们忙乱,忙乱,真是枉然)
桃花地上的血迹斑斑。比花瓣更红。
自此,宙言再也没见过得胜哥。
自此,连妈妈也没有了。
妈妈被人自绳套解下来,身体已冷。像哪天酷寒,她的手没遇上得胜哥的手之前,那么冷。
宙言不能说话,书也读不上。三年纪停学大半年,成绩差,留级重读。
夜里,听到爸爸号哭,一头四十五岁受伤的狗。
同村单眼叔来劝慰。单眼叔患白内障,他常说自己心水清,一目了然,是个占卜师,混口饭吃。
他道:"老梁,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你娶兰香时,大她足足十六岁,我也预告你,桃花有正有邪,"墙里桃花"自然夫妻恩爱,"墙外桃花"也禁不住人家攀折。"沐浴桃花"有赤裸之象,"滚浪桃花"、"遍地桃花"、"泛水桃花"、"逆插桃花"--,轻者劫,重者杀。这是天意,不关你的事--"爸爸仍是很内疚,无法复原。
小桃问:"而你是怎么复原的呢?"
宙言说:"因为主。"
宙言的小学、中学阶段,都是整个新界最沉默自闭的学生,不喜欢同人交往,不提家事。天天回去种花,耗尽他的心思。
是教会的义工启导他读经,听道、信主。重拾自信,重新做人。
他们围了一个大圆圈。"围契",大团圆似地。本来抗拒的他坐下来,仍然紧闭着嘴巴。
但不说话,便唱诗歌吧;不唱,也可以听,欣赏。他们唱着,发出谦卑轻柔的歌声。他们祈祷。没有人逼任何人把心中的痛楚说出来,但总有一双暖手把伤痕抚慰,令他很舒畅,和安全。
有两个义工很有默契地,让他明白:"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了。"
他们都是不动声色的医生。他重生了。主有一百只羊,自己是离群的那只,即使九十九只羊都回到身边,主非要找到他!--终于,宙言忠诚地,跟随主的脚踪。
前所未有的平安。
他仍然寂寞,但不孤单。
"寂寞"跟"孤单"是不同的。他知道。


(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做。)
宙言忽然悲从中来。
他望着小桃苍白中一点绯红的脸,眼皮深摺隐着一点媚态的眼睛。小桃是他生命中不速之客,带来阵阵叫人舒适放恣的香,不是妈妈的兰香,是桃香。
"我不能背叛我信奉的主。"
小桃在被窝中紧搂着他,伏在他胸前,吻着他。他体内有激烈的膨胀,有生命跃动。他闷哼一声,如同失去语言的能力。如在情海漂流,登陆无望,前所未有的畏惧和欢乐交织。他的渴想、迷失,都无力自控,不能自拔--

(你要在言语、行为、爱心、信心、清洁上,都作信徒的榜样)
小桃在他耳畔,发出低吟:"我也懂圣经。"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不是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是盼望,凡事忍耐--"--爱就是爱,是莫名其妙,不可理喻的。"


(你不可像同女子交合那样地,同一个男人交合。却是邪恶,应被处死,与谋杀、巫术同罪。)
宙言在挣扎。心灵坚固,肉体软弱。
"小桃,为什么你是男子?为什么你是一个妖精?为什么你要害我陷入邪道?--"
小桃听得宙言这样说,心中一阵委屈:"难道不能说是你害我,叫我修不成正果吗?"
小桃并没有隐瞒他的身份。--他不是人。
"你不要害怕,我实在是一个桃花精。"
那天,当宙言得悉真相,骇然退后:"我是基督徒,你不要来魅惑我!"
小桃不语。
"为什么桃花精不是女子?竟然是男子?太奇怪了!"
小桃失笑:"桃树有雌雄,正如人分了男女。--根据人类的或然率,你遇上雄的桃花精,同遇上雌的,机会是一半一半。在人世间,同你有缘的人,男女也是一半一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有分别吗?"
是怎么遇上的呢?每年农历十二月,是种花人最忙的时候。大家都来新界挑拣年花。过年是大日子,去年好运,今年一定再买株桃花添运;去年倒霉的,则求转运。
宙言中学毕业后,继承了父业。一来不乐意到市区混在人群中打工,二来,妈妈上吊的事让爸爸一直内疚,这些年来,有十六年了,他酗酒、意兴阑珊。每当桃花盛开的时候,他在夜里哀哭。--有人说,那是兰香亡魂作祟。还不到三十的女人,也算是青春少亡。
爸爸提早衰老了,宙言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他成了支柱。
他离哪个受惊的小男孩很远了。
是的,有一回,依稀见过得胜哥。
--在见过之前,听闻过。
得胜哥也没什么地方可去了。新界之大,难道容不下他吗?他的脑部受过重击震荡,手术后仍有积淤未清。他没有"追究"。但是,右手不大灵光。看不出来。可力气不够左手大,而左手的力气也不算大。
得胜哥当过搬运工人、看更。他高大健硕,中看不中用。他不能"得胜",输给了小毛贼。--也许是当年"监守自盗"的报应。
每年年底,已经有不少善信和好奇的男女,到大埔林村许愿树和天后庙还神、祁福、许愿--。
他们先跟小贩买份金银衣纸和香烛,然后围绕大树干烧香,许下心愿,化掉衣纸。每人预备一份包括"百解"、"贵人衣"、"腰带"、"金帽"和"姻缘符"的"样样齐"宝碟,用绳子绑好一个橙,把所有的东西卷起来,成为一个"愿望",便向大树上抛。
一、二、三,用力一抛!
如果能挂在树上,不跌下来,或悬在别人的绳上,也算许愿成功,有贵人扶助。--每人有三次机会。
三次不中,另买一份,再抛。希望在人间。
宙言在许愿树下见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儿时的英雄大力士。
他不是来许愿。--他或许没有这力气了。
"得胜叔,你卖五元一份,"顶烂市",我们怎么做生意?"
一个阿婶向这个男人发出怨言。
另一个道:"你不赚也不要贱卖,破坏规矩呀!"
"挨食--艰难--啊!"
"你不卖回十元,我们商量过不准你来摆档的!"
"算啦算啦,"有小贩过来做好做歹:"让他挣碗饭吃。"
宙言见到"得胜叔"(他已经不再是"得胜哥"了)半边不大平衡的身子,左右不大对称的粗大的手。他说话也不流利(宙言自己甚至不能言语),嘴角挂着口水。
他回头见到宙言,好似忘记,原来"记得"。
他喊:"小--少爷?宙言--?"
他变成这样,是爸爸的错?抑或他自己的错?抑或女人的错?大半生过去了。
他眼中没有爱恨,也没有前尘。
--多么幸福原来他是"选择性"的记得某些人脸,却忘掉其他。如同已失去的雄风,一年一年的,他活着。似乎活的还可以,因为一年一年的,都有来许愿的人,树不死,他们就可以生。
除非政府立例驱赶,禁止摆卖。砸掉他们饭碗。
宙言回家了。
冬天是魔季。
桃花便是晕淡在半空的血色,但又永远褪不掉。
宙言属兔,他二十四了。五尺十。沉默、扎实。人们发觉他没怎么交女朋友。邻村的女孩都听过这个全新界最年轻的话望的故事,借故来看他的花。自己家都种花,怎么会是顾客?所以多半是来看人。顺便请教栽花的心得。宙言不多言,没表情。


(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那种了三年,高十六尺的桃花王,已由一家酒店预定了。价钱同去年一样,是高价。
今年香港经济衰退,市道不好。酒店派人来压价:"就是桃花王,但天暖花已早开,到时颜色不好。这些花蕾又太瘦弱,不知--"
总之吹毛求疵,数落一番。
"不如打个六折吧,"副经理说:"现今也似乎只我们肯买贵价的桃花开年。"
宙言一气:"不卖了。"
"什么?"
"不卖了,留给自己。"
"算了。七折吧,八折?图个意头。"
"花要好,客人要满意,双方才高兴。"宙言坚决:"我悉心种了三年,比你们更爱这花,这生意不做了。"
爸爸知道了,少不得发了阵牢骚。
但记得这桃苗,最初不算太强壮,宙言凭经验,用微酸性的,排水良好的沙壤加壤土把它栽培。
封土后常检查。土太干,马上浇水。小心不去触撞它。扶植时让它直立于土穴中央,根可四周舒展,又怕不稳,设小支柱防风。
培土得分层,一层一层的践实。
一年一年,他给它施肥、除草、整形、修剪。--枝条错综丛集,枯枝、病虫枝、徒长枝--混叠其间,便不通风,不透光,令树势衰弱,所以主人得动刀剪。
还有,害虫又小又多又杂。蛾占大多数,还有蚜虫、金龟、天牛--等,不但令枝叶变褐枯死,还形成红色胶质小粒的病斑,像人的心结,没有助力,永不自动脱落。
--他是这样的,把它给种出来。
它总不能轻贱地,落入一个不懂得爱惜的凡夫俗子手中,红一个新年,过了院校,扔在后巷垃圾堆中。
他矛盾地,没有把它砍伐下来。
宙言心中烦闷,修剪枝叶时,一不小心左手食指和虎口中了刺。刺小而深,待要拔出,不大顺利。他没有发觉一直有个白衣少年,不到二十,眉目清秀修长,世故冷静。在此看花已有好久。
男子过来,细心帮他拔掉两处的小刺。握着他的手一紧,头凑得很近。用牙噬咬出来。宙言闻到熟悉的微香。觉得有点晕眩,心念一动。近乎贪婪。
男子说:"我叫小桃。"
"你买花吗?"
"不,"他笑:"我来看花。"又道:"明天再来。"
第二天,六十多岁的爸爸全然忘记昨日一宗失败的交易,桃花王仍然找不到卖主。--他老人痴呆症了,最近发生的事越来越记不起;前尘却越来越清晰。
他又为了一个偷汉而上吊的少妻,槌胸痛哭,一忽儿又冷笑连连。把酒灌进喉头,辣死自己。
宙言却等不到小桃。
本来,宙言不发觉自己在等人。
但是,他老是朝大门张望。眼睛总是停驻在差不多的位置。不断地看表。时间过得特别慢。
人来客往,都不是他。第二天,没有来。
第三天,也没有来。
他开始不安。等到黑夜合拢了双手,才关门。--然后他在农场中,月色底下,见到小桃的白衣特别白,泛银。黑发茂盛,如枝叶茁壮。他交加双手,不怀好意,洞悉一笑。
他知道他在等他了。
宙言有点混乱、迷茫。
这个黑夜值得等待。是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思念是变态的。他竟有点泫然。


(我的主!我的主!为什么离弃我?)
他上无师自通的。象种子忽然找到适合的泥土。一发不可收拾。小桃好象很清楚:当他注意你,你的回报不能多,要令他按奈不住。小桃是一个妖精。
人心本来就脆弱。花亦随风飘零。
他忽然记得,小时候,妈妈上吊那一阵,单眼叔说,命中的桃花,有正有邪。你一生种桃花,难道你不明白桃花吗?--他这一种,大概是带杀的"逆插桃花"了。算了吧。


(不要为肉体安排,去放纵私欲。)
但狭路相逢,不期而遇,他又如何逃躲呢?迷上了小桃,把他带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拨开被,一切变得理所当然。你我知道人间情与色,无疆无界,无边无涯,在虚空中,只有你迷恋的人是最实在的。--委身于同性,也是生与死,正与邪的决战吧?
小桃说:"不要躲。你会喜欢的!"
太危险了。


(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致缺乏。)
并且已经太迟了--。


(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歇的水边。)
小桃的双手,他的嘴,他的性器,还有他在他耳畔,用他不能抵抗的舌头和呢喃,说:"我是你种出来的,让我把你种出来。"


(他使我的灵魂惊醒,为自己的名引导我走义路。)
宙言为桃花剪枝、施肥、除虫、拔草和浇水--。他用一双手呵护它。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你又用油膏了我的头,使我的福杯漫溢。)
在极欢之时,当他们的精液不分彼此,令温热的被窝一片迷糊,他知道,他是耶和华的叛徒!他永远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个夜晚的邪恶,--最邪恶的是他快乐。开花结果是最大的快乐。


(我一生一世必有恩惠慈爱随着我。我且要住在耶和华的殿中,直到永远,阿门。)
在他倦极,似睡未睡之际,他听到小桃在呼喊--。
"危险!"
"快逃!"
还不知发生什么事。似在梦中,四下炙热如地狱,火伸出巨舌,把他吞噬。火!
花和木都劈啪的响。黑烟和白烟封锁去路。列焰如浪,迎头痛击。
肉体的欢娱令他浑身毛孔舒张,虚脱乏力,所以特别的刺痛。他鼻咽干涸,视不见物,如剥了一层皮,血肉都烧的变了形。
他喊:"小桃!你在哪儿?"
声音被淹没。
他想:"这一定是我们的惩罚了!"
宙言失去知觉。他废了,他死了。--他的十字架!
这个惩罚三个白夜。
他以为他要死了。
还没有醒过来,漫天的细碎花瓣洒下--一阵一阵,把他覆盖,贴在身上,溶入体内。
那苦熬熬过了,渗了凉意,令他降温。他缓缓艰难地嘘一口气。当可以看得见的时候,又过了三天。
那是一场火:--
失心疯的爸爸半醉时,烟火烧着了,而酒加速了蔓延,农场又都是易燃物,火舌直卷数里。
爸爸变成焦碳。宙言有八成皮肤烧伤。施手术割除头、脸、颈部死皮,身上腐肉,仅有的"好皮"移植,并无大效。
医生说:"皮肤库存储的皮肤不足,移植后又会排斥和产生副作用,新鲜的尸皮无人捐出。"通常,八成皮肤被烧伤,危在旦夕很难救治。
医生所:"只尽人事--。"
奇迹地,宙言的伤势好转了,皮肤竟有再生能力似的,渐渐成形,如同覆盖一层生人的好皮。
宙言什么也没有了。他的家人、事业、精神寄托、农场,他所有的桃花,在虎年末日兔年伊始,付诸一炬。着是他离经叛道的代价?是妈妈含恨的报复?是尘世的无常?
--是因为,他八岁那年,无意地失言,把两个大人偷欢的事,告诉了爸爸。是"口孽"?
但他得到一身活命的皮肤。
他知道,在桃花林中,有一株,枝头已秃,花瓣散尽,--没有逃生,没有修成正果,却把一切送赠种花和爱花的人。他是他种的。不,宙言想:"是他种了我。"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做春泥更护花。
像被永远拥抱着--。
世上有些礼物,战胜了宗教,逾越了生死。只是,你懂得珍惜吗?

[ 本帖最后由 莞尔惜昔 于 2008-4-23 18:28 编辑 ]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28
凤诱

作者:李碧华


我喜欢狐狸精。天下间的男人,除了洛克逊,谁会不喜欢狐狸精?——特别是本人这种类型,受妻钳制日久,更是蠢蠢欲动。

我叫ALAN TAM。这是近来最炙手可热的名字。虽然在我改名ALAN时,还是书院仔,就是邓光荣还在演“学生王子”的年代,
当年,ALAN是十分流行的。

我的中文名字更劲,叫“冠文”。

老实说,我比许冠文英俊。眼睛较大,脸型较长,肚腩较小。——我只患“轻微肚腩症”。故也算得潇洒。

我很满意自己叫“冠文”,虽然,到银行签名、有外电来找、甚至被介绍于陌生朋友时,他们总对我连名带姓“谭冠文”三字,
展露一阵不大看得出来的隐忍的笑意。

当我三十风气的时候,十分希望自己仍是廿五岁,这样,我便有一大把时间好从头再来,如今我卅五岁了,又十分希望自己
仍是三十岁。每隔五年就节节退让,心中壮志未酬,总觉有点欠缺。

我当然不想“如此而已”。

“医生,我记不起我是谁?自下而上仍什么目的?上帝有什么用?钱有什么意义?我每天起来,只觉整个世界对我不起。医
生……你快乐吗?”那廿岁的女病人,灰色少女,一星期两次,不停地向我倾诉她的不快乐。问一些得诺贝乐奖金的学者也答不
出来的问题。我欢迎她提问,要是答不了,下星期还可继续。此乃本人的营生。

游目至办公桌上,一帧家计会拈来宣传样板的照片:“我妻、子、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间中,也有病人躺在那儿,身心不忿:“医生,我受不了!天天早起都要与一个披头散发的黄面婆一起刷牙……”

“你看惯了,老婆并不那么丑样。”

“她用什么牙膏,排牙都一样黄!”他说,犹有余怒。不管我的开导。

——我就没有同感了。因为,每天清晨妻比我早起,打扮妥当,容光焕发。早餐天天更换款式。当我刷牙时,只自惭形秽。

“冠文,今天换了新牙刷,与新毛巾衬色。”她总是兴致勃勃,头头是道,生生不息。

我就恨她这点。哼,要是可以出轨……。

“……我真的想出轨。烛光、红酒、美人。浪漫一次半次,不上身的。”我在电梯口与老友史泰龙闲聊:“天天都一样闷。
在家,只有老婆讲;在办公室,只有病人讲。我怕我的心理也有问题。”

“谭冠,你不快乐吗?”这小子嬉皮笑脸:“要晓得利用时间,好日子有限。”

“难怪你近日生意那么好。”

“你帮人箍煲,我劝人自由。”

“其实我也想‘自由’。”

他明白而又怜悯地看我一眼。

史是相识十多廿年的老友,当年一齐出猫,他总是逍遥法外,而我间中束手就擒。如今他是城中钻石王老五。律师、英俊、口
甜舌滑、雄才伟略——尤其是面对女性。

他自诩从来未曾召妓。新近给自己改名“史泰龙”,是纪念他的“第一滴血”各项经验与评语,眼看有无数的续集、三集、
四集。

进了电梯,走来一个艳女。史眼前一亮——简直会泛出蓝绿色的精光。

“男人有四种——”他开始有意无意地发表谬论:“第一种,结了婚,不敢去浪漫的,即是你啦。第二种,结了婚,略为浪漫
的。第三种,未结婚,又不知什么叫浪漫的。第四种,最‘正’的一种……”

艳女瞟他一眼。史笑:“小姐,你猜第四种是怎样的?”

她浅笑,不表示厌恶。

我见事已至此,便道:“史泰龙,我老婆驾了车来接我,先走一步。”

他才不理会我。身后响起他那充满魅力的权威中带挑逗的声音:“小姐,女人又有四种……”

妻打开车门,我一钻而入,见已携备一子一女。子八岁女五岁。全都是妻的爪牙。看,这便是幸福家庭的样板了。“阿史又
换画了?”她问。

“他专门帮人办离婚,久而久之,自己也不肯结婚。”

“他生意很好吗?以后少来往。”

“不会啦,他做不成我们的生意。——如今没什么好老婆,最好的那个已被我娶了。”

妻面不改容:“那你是好老公吗?”子女奸狡地等我回答。

你看你看,我岂有半点面子?

我实在厌倦“天伦之乐”。

花了二万元买了副电脑,结果儿子整天与“苹果”打交道。时间过得真快,我这样的早出晚归,赚个死脱,那衰仔却印印脚
地坐享其成。在我小时候,向父亲要钱买本“财叔”,他也要扣我半碗饭。

女儿年方五岁,长得眼小鼻大——像我,她还箍了排钢牙,在我跟前表演芭蕾舞,一头蹒跚的招积小天鹅,要栽植之长大,
需得花我多少心血?一排钢牙所费不菲,要二千多元。我从来都享用不到钢牙。

“你说,公平吗?”我冲口而出。妻用一层鸭屎绿色的面膜膏糊了一面,探首望过来,我连忙装作专心阅报。

那衰女仍踮起脚尖扰攘,我喝令:“还不去睡?去去去!”

她尖叫:“妈咪——”

儿子连忙帮凶:“爹地又欺负安琪了!”

“好了好了,够钟上床了。”在妻的训示下,二人竟乖乖就范。

真是走狗!

“你也够钟上床了。”她说。

她顺手关灯。一刹那间,大厅黑漆死寂,我衰老了。——她控制时间真有一手。未几够钟吃丸,未几够钟来干一次,未几够
钟入睡,未几够钟起床、够钟上班……。我在她的英明领导之下,逃不出魔掌,永不超生。堂堂一个男子汉,连做错事的机会也没
有?真是天理难容。终有一天,给我遇上投怀小燕,就够她瞧了。
谁要一生饰演HIFI旁两座大喇叭之一?一具永恒嘹亮,一具早已失灵——那是我,发不出来自肺腑之声音。

“铃——”我接电话。

“这是史泰龙,我有好介绍!见你守行为过久,丢尽男人脸,权且给你一份神秘礼物。地址是……”他说那不是架步,但是什
么地头呢?

我从不打算去“滚”,我要的是“激情”。向往浪漫。你一定会明白:我无法与一切知名或不知名的香港美女“沟通”,因
妻本领高强,势力范围大。

当我摸上这住址时——那是在上环文武庙摩罗街附近的一座唐楼。

上到天台,见一个白发老翁,双目炯炯,不苟笑。他说他是“某先生”。

“你来买‘车票’的?请先发毒誓,永不后悔!”

有没有弄错?来找女人要发毒誓?

但见这某先生怪怪的,住的地方又局促,遍地是册籍,烟黄剥落。

“你要买单程的?双程的?抑储值的?”

史教我买储值车票,他说这样会合划算。而且尾程几等于免费。

他又问:“要哪个朝代的?”

“你有什么好介绍?”

“古今中外,燕瘦环肥,全都是小说中人,绝色佳丽。”

“我要……”一时间难以抉择。

“男的也成,潘安?宋玉?阳刚点的有武松?”

“不。请别编派我错入了‘断袖分桃’那一本小说里。‘红楼梦’也不要,”我道:“我怕贾宝玉有爱滋病。林黛玉也有肺
痨。”

“那你自己决定吧。”他好整以暇。

“……我要一个温柔的,善解人意的,笑得甜蜜的少女。我要她天真,不要她聪明。——天真得不蠢,又没聪明到看透男
人。”

“哦,也够苛刻了。不过,我是‘明日科艺创先河’,你难不倒我的。”

他在一个雕花樟木柜中搜索一下,给我递来一张车票。那分明是地铁车票呀。还有什么“正面放入”、“通用储值”字样和
箭嘴。

“你来找我,就要信我!”

他权威地说:“唉,你的文化程度虽高,但科学程度却未及。票上有所谓‘磁’,这与地铁的……还是别说了,你究竟买不
买?”

我买了。花了五千元。

他先把车票放在一个劳什么子铁盒中过一过,好象也调校了什么掣,总之做了点手脚。之后,随票赠送小说一本。吩咐我:
“翻到那一页,折起它,手中紧抓着,上任何一列地铁,闭上眼睛,直至车停定,你便出路面。记着,每次只得一小时。末了循
原路回到站头,坐上往回驶的地铁。”

“回得来吗?安全吗?”他把我五千元袋袋平安,送客时在门边反问:“你说,世上有什么勾当是‘安全’的?”

“喂喂——”他关上了门。

那天下午,我打发了两个病人,提早一小时下班。告诉秘书去看牙医。以防妻的问候。

我在中环地铁站上车后,在座位中闭目养神,车晃荡前进,冷酷无情,不消一刻的浑噩,车停了。我张目一看,哗,周遭死
寂,只得我一人。——手中小说已在第十一页折起。

上到路面,抬头见到“龙凤店”。然后见一丽人……。

我一脚仍留在这山野洞穴中,正趑趄好不好全身投入。

你知道吗?那卖“车票”给我的某先生,竟曾如此的安慰:“喏,如果发生任何意外,你不能回来,我肯定双倍奉还!请放
心。”

但是,眼前这位娇俏的少女,穿着各色零星布料拼合缝制的上衣,简单别致。听说在明朝,她们这种衣服叫“水田衣”,真
可与今日流行的披搭乞丐装媲美。

她天真烂漫地在酒肆旁喂鸡,一手持绣绢,一边咿咿呀呀地哼着歌。唱什么:“人潇洒,性温存。似有意,若无情……”之
类。

她一抬眼,与我四目交投。

嘿,本人就此触了电。

我当然明白:心理学上这种情形,便是“受惊”。但凡生疏的、缺乏经验的东西,都会引致人类的疑虑及害怕。心理影响了
神经细胞,和心脏节奏。故我焦灼、失明、失聪、心跳、血液沸腾、酒醉,整个人接近溶解。直至她唤我:“唏——”

勉定心神,我望着地上团团乱转的小鸡:“我——小姐——”

她娇羞地说:“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我连忙澄清。

“鸡——也不卖!”

我终于鼓起勇气痴望她:“你那么甜,真是比酒还迷人,我一看见你——”多肉麻,真想以英语说出来,比较顺耳。

“哎呀,我们梅龙镇,守礼严明,怎可讲粗俗的话?咦,相公,你穿得这么古怪,你是什么人?”

横里杀出一个粗暴的楞小子,也在打量:“凤姐,这衣着伤风败俗的男人是谁?”

她嗔道:“大牛不要多事,快去扫地。”

然后回眸:“待哥哥回来,再上门吧。”

她一甩辫子,说不出的俏媚,直勾去我三魂七魄。“小姐,你哥哥何时回来?——”

只见她欲关上店门了。在我正想作最后抢救时,忽见店侧踱来一名气宇轩昂,但又色迷迷的男子。凤姐怕是十月芥菜,又无
限娇憨:“我哥哥不在家,今天,不卖酒。”

“我不是来买酒的,”那厮道:“让我介绍一下,我姓朱,名德正,家在北京城,二十岁,还没有订过亲……”

闹钟响了,原来本人已晕浪了一小时。

大势已去,我懊丧打道回府。

我又自那山洞往下移玉步。谁知在明朝,龙凤店之外,某一座山,某一个洞穴,竟然是地铁站?真是匪夷所思。

“去到啥地方?见到什么?见到谁?满意吗?觉得如何……”
史泰龙一口气盘问。

在“欢乐时光”中,把酒谈心。

“觉得晕浪。”我余情未了。

“搅掂了?”他向我一举酒杯。

“没有。——她又结识了另外一个男人。叫朱德正。”

“喂,何以你面红?”

——我面红?本来不红,被他一说,马上更红了。

“糟了,动真情那么蠢?”

“没有,我怎会呢?不过,我不甘败在那厮手上。他又没一技之长,也不是专业人才,只不过是皇帝——做皇帝是不必资历
的。他甚至没中学程度。”

“那你向凤姐摊牌啦。”史教我:“告诉她你爱她,直接一点。这事件简单,最紧要勇!女人而已,不管她生在哪个朝代,
都喜欢男人勇。”

“我担心她受惊。”

“嘿!受惊?十个妇人中,有九个天生渴望被非礼。——你说,你见过我失手吗?”

“那你上次找的是谁?”

这一问,史泰龙略怔,才道:“哦,我找的是千古第一淫妇潘金莲。”

“吓?”我万分好奇:“她?”

“这有什么?”他回复往昔的骄纵:“西门庆搭上了花子虚老婆李瓶儿,她妒火中烧,表面还得玉成其事,这般的难熬,我
一上场,她也就‘达达,心肝’的乱嚷——”

“这女人好么?”

“她太劲,不中你意。”顾左右而言他。

“你可一矢三箭啦,”我艳羡:“那瓶与梅又如何?”

“女人,还是要鲜嫩的好,谁有兴趣要副榨汁机,温磨吐磨飞磨,像她在嫖我。——你运气不错,李凤姐,还怕不任你摆布?
快点想办法,早日截糊才是正经!”他乘机不再提及他的“女友”了。

惟史深明大义,实乃本人良师益友。好,一于截糊。

回抵府中才知道,我那精力充沛的妻,去了跳健康舞KEEP-FIT,温尘吐磨灭,未有归意。

我便觑此空档,把《风流天子艳史》、《李凤姐》、《中国后妃列传》……等翻阅。胸有成竹,得知以何种心理攻势去攫取
芳心。

直至次日妻在什么妙妍雅集午餐例会中演讲,本人风度翩翩地列席时,心中仍萦绕着凤姐音容,真是音容宛在。

妻在席间向二十八个八婆侃侃而谈:“——婚姻是很简单的一回妻,婚姻是蚌和珍珠,一粒砂无意中走蚌的身体中,蚌不断
地付出它底心血,来减少痛苦,终于,便产生了一颗完美的珍珠了!”八婆们鼓掌,妻微笑致意。

我在心中想:“——终于,那只蚌也被人干掉了。”

但我也轻轻鼓掌,向妻投以欣赏的目光,我是一个多么完美的丈夫。

晚上,妻在枕边向我长篇大论:

“我旧同学CANDY,自加拿大回来,CANDY,记得吗?她想长住。她是读PR的,香港适合她啦。不过,糟的是她可能有BB。她
很羡慕我呢,一个仔一个女,你生意不错,家中事无大小本人一手搅掂,你有不满意吗?你要求呀。……喂。你昨晚好象梦呓—
—”

“老婆,我也需要一个开口说话的机会呀。”

然后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度说:“我要五千元。”

趁她不觉,马上补充:“上次提了五千元是买礼物的,今次要做人情。”

“谁结婚?阿史?”

“不。是贺甩毛张离婚。”

“哦——”她稍顿,不虞其他:

“他俩也离婚了。不过我一直赞张太精明,她什么都写自己的名。听说她很有良心,要了间楼,把雪柜留给老公;要了架车,
把HIFI留给老公;要了个仔,把电脑留老公;要了首饰,把股票留给老公……女人都心软的,不忍男人空手无依。”

我听了,不为所动,——这简直便是变相的温和的恐吓。哼,有什么要紧,可以从头来过。

翌晚去参加甩毛张的离婚派对,他们六人十年如一日地谈女人经,把胭脂马品评,人人都阅历甚丰,有时我也虚构一二,未
几即被识破,他们给我改花名:“玻璃鞋”——一到十二点便要回巢去了。

但,嘿嘿,从今晚以后他们都不能再损我了,我已有了新“女友”。

起了个大清早,乘搭最早的地铁,时光倒流至我新“女友”之年代,只见凤姐倚栏独坐,双目红肿,咦!有点不对头。——
难道只两三天,情节便进展至第五十六页?

呜呼,形势不妙,凶多吉少。

我跟她招呼,她认得我,泫然的凤目一睐,叫我好生爱怜。我花了点唇舌,遵从史泰龙的教导,勇敢直率坦白真挚地表达了
对她的倾慕——真奏效,看来古今中外的女人都有这个通病,便是爱听甜言蜜语,不分真假。但,我可是真的。我是得一知己,
死而无憾。

凤姐带点娇羞,含蓄地告诉我:“——他是皇帝。我见过他的玉玺。”糟了!

“呜——”凤姐一时悲从中来:“你走了后,他来过。我——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他今早回京去。”

“唉!注定的,这是天意。”

“他说过给我做皇后!”

“你不要信他,这些狗杂种皇帝,一个个都是大嫖客,他们浪费纳税人的金钱到处去玩女人——”

“呜——”凤姐委婉哀恸,扑到我身上来:“相公,如今我怎么办?你要为我做主。呜——不如我死掉好了!”

她做势要跳井撞墙之类,不过也不太积极,好等我有捉住她的时间。

我捉住她。

“相公,我的心很乱……”哗!想不到她一放电,我的心更乱,不知自何处冒涌的热血,沸腾了。我把头一昂,像个革命烈
士:“你不要怕!你的痛苦即是我的痛苦!我谭冠文是君子。随我来!”

“到什么地方?”

“香港!”

我扯着她,一直往山洞里走,不肯稍停,我不要给自己有三思的机会。——这女人,一定要到手!

奔上一列地铁快速地驶。

一上到路面,凤姐诧异:“香港?那么臭的?”

我带她到中环置地广场置装去,她的复古装扮挺时髦,故不必费力改造。然后,我们上山吃早餐,在朝阳中,享受冷气和热
咖啡,光是给她讲解这些,欣赏她恍然大悟,那O型的小嘴,已是赏心乐事。中午带她看一场电影,杜鲁福的“情杀案中案”。
片中的对白:“我是为了女人。我爱看她们,触摸她们,嗅她们,令她们快乐。她们是魔术,我是魔术师。”——我于散场后又念
一遍给她听,心理攻势,令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她变心了矣。

看来我也是个不错的调情圣手,不过一直没机会表现吧。看完杜鲁福,我领她嗜一客夏日沙律精选,然后黄昏时分挽手于海
旁看夕阳。晚上是烛光宴,送了她一支玫瑰。

……以上节目,一般人是分摊数个星期来实施的。但我没时间了。真的,没时间。一口气一网打尽。——香港情侣的节目,
大概也不出这几项。

呀,想起近日有京剧团访港,一看,才是八时半,可以看半场,便飞车至北角,红颜相伴,我俩附庸风雅去,而且我也体贴
——古老的戏剧表演叫凤姐有共鸣,起码故事和戏服都接近她一点。

这一晚演出《虹桥赠珠》、《金玉奴》、《小宴》、《龙凤呈祥》。凤姐看得好不兴奋,以她那种小村女,怎有机会于大雅
之堂得享声色之娱?故她十分崇拜我:如此的丰富了她生命中的一天!

到她看完了那生旦的精彩演出后,竟雀跃至台前鼓掌。我忙把她拉走。她依依不舍,一路的赞羡小生翎子功调情,哼!叫我
不是味儿。千辛万苦的带了上来。哦,她心有旁骛?哪有如此便宜?

晚风中,我与她在避风塘宵夜,喝了点酒,见她酡红的醉容,令我食指大动。忽地下了场急雨,我乘势把她带至一间小酒店去。

……一切都是注定的,古往今来,男女之间一旦要“这样”了,必来一场急雨,正是个顺手拈来的借口。天公还是造美的也。

凤姐果然与我妻大不相同。——她会得呻吟与流泪。

为此我雄风大振。

简直不舍得就此睡去。

直至翌晨七时半,我机械式地如常醒觉,啊,不是自己的床,不是自己的妻——一切如幻觉般可怖。更可怖的只因它原来是真
的。

原来我“离家出走”了一天。我不知妻有没有四处搜索,悬赏缉拿归案?

为了这一天的浪漫,我要好好安排后事。

“凤姐,凤姐,我送你回家去了。”

“不!”她娇慵无力:“相公,我动都不能动,多呆一天才回去。——我舍不得你!都是你不好——”

唉,真是无奈。她不肯走,难道我以M六十来指吓这个可人儿吗?而且她说“都是你不好——”,不,我要把这浪漫的辰光
延长。

马上把史召来,告知真相,请他代为照顾我“新欢”。另一方面,我要绞尽脑汁应对“旧爱”。

哈,本人抖起来了,新欢旧爱!

史泰龙初来乍见,忙把我拉过一旁:“哗,‘正’!——不过不能放于此地太久。”

“喂,我可是认了头的。”

“我是说,她没有身份证,出入多不方便,即捕即解。”

但时间急逼,我把史引至凤姐跟前,作诚恳状:“这是我的知己好友,史泰龙,他绝对是个君子,绝对不会对你有不轨行为,
我绝对相信他是个君子。”这样的重点提示,他不好意思的吧。
在我离开这小酒店前,却听见史在哄她:

“凤姐,世界上男人有四种——”

当我蹑手蹑足回家时,全屋灯火通明,妻、子、女都在等我,连那有型有款的外母大人也在,直似开庭审讯。

“——我到朋友家中玩沙蟹,玩到天光。”若无其事地洗脱罪名:“阿史也在。”

“我致电甩毛张,他说你和马面陈一起。陈又说你和邓议员。邓又说你和毛,毛又说你和麦维他。麦……总之,我连你幼儿园
的旧同学也找过了。史不在家,有女人应说他清晨被你一个急电召去。”

我不语。

“你哪儿去?谅你也不敢越轨。现在老老实实告诉我。讲真话——说你‘没有’!”

外母是五十年代二帮花旦,叫彩凤女。她当年以演西宫名噪一时,如今一把年纪了,便在电视台开设一个西宫演技训练班,
所以不免仍凤目含威。

她劝喻:“冠文,我们都知道你没有,但你要给我女儿一个好解释。你告诉她没有吧。——外遇是讲迹象的,你一贯操行甲
等,又尊敬女性,知书识礼,从一而终,克守夫道,看你面上,又没泛桃花,不见艳光,可想而知始终是正人君子女……“

我捺不住了,妈的,你一生主演西宫,我就偏要你女儿主演一次东宫!

“不!我告诉你们,我另结新欢。“

此语一出,我为自己打破玉笼飞彩凤的勇气而暗暗喝彩。在这母女二人魔掌下,久旱逢甘,怎肯忍气吞声?我狡猾地旁观一
切反应。——结果,一家大小,夤夜抛弃了我。她们气得跑掉了。

我没想到后果,从前揭竿起义的老百姓,必也没想过革命的壮烈呀。冲动过后,回去找我的凤姐。

谁知——她不在,史也不在了,忽然间我身边的人全消失了。

这是本人一手提携来港的美人,怎么不辞而别?是史诱拐她?是她迷惑史?——难道本人一点留人的资质也欠奉?

我用尽一切方法把史给搜寻出来,电话拨得几乎拨得稀烂。

在这寂寞的,人去楼空的不再温暖的家,念到妻儿有外母照拂,但来自明朝,入世未深的,一夕缠绵的凤姐,倩谁照拂?莫
非是她想上街一逛,为警方拘去,现解往故乡梅龙镇?

越想越恐慌。

史良心发现,终于复我电话:

“谭冠,不要怪我,是凤姐自己坚决不回去的!”

原来史一时兴到,把凤姐的小说出示,还给她详尽阐述命书。凤姐翻到一百一十五页,脸色白得像幽灵。

她不想怀了龙种,为村人耻笑。不想千里奔波,长途跋涉,至居庸关,在庙中,见四大金刚像,于电光闪闪的暴风雨夜,向
她怒视,令她惊吓致病,奄奄一息,到得宫中,已玉殒香消。

其间的痛苦、寂寞、等待、失望、薄命,她不想一一体现。——她不肯回去。

史为什么助她私奔,难道我还不明白吗?史这人有杀错没放过,死鱼也要过刀,何况一个楚楚动人,愿托乔木的丝萝?

他没义气,自我手中掠去美人。你看,我“江山”都破碎了,美人却误投贼匪,不禁怒火中烧,把电话狂掷。马上,又拨电予
史:

“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她不让我公开。不过,她要在香港立足,不久,便脱胎换骨。谭冠,你放心,我会尽知己的义务,不辜负你一番心血。朋
友,别了,珍重!”我忍不住又把电话狂掷。

爱情多奇怪,人陷入情网,心神恍惚,患得患失。一旦反爱成恨,说时迟,那时快,便是片甲不留。

我觉悟了,女人都水性杨花,千古不易的道理。哼,我看你一个“灿妹”,又如何在这软红十丈立足!

自己煮食,三餐公仔面之后,口里淡出鸟来,都是我妻贤慧,人不投降,胃也扯白旗。

我错了,错错错。只好以油把唇舌漱过,好好赔还不是。
外母彩凤女接的电话,她很诧异:“咦,你没有看今天的报章吗?”

吓?见报?谁?发生了什么大事?我心跳加速——

我忙翻遍今日报章,只见娱乐版公布了电视台“健美公主”初赛的三十名佳丽。第五号,赫然是我妻马美珠。——不过三天,
她就可以混迹江湖,花枝招展,可见她实在比我有办法。

我苦口婆心:“你已经三十二岁了,何苦与她们小女孩一般见识?你回来吧,我痛改前非好了。我们都成年人……”

妻平静而稳重:“就因为我们都是成年人。所谓合则来,不合则去,难道本世纪还有人肯一哭二闹三上吊吗?——男人有什
么好争?你放心,我不会像方怡珍般向公众数算你的不是。”她补充:“一个女人翻身,还不容易?咱走着瞧。”

“美珠。你看,马美珠——这个名字听来也似用来‘出名’的。你退出吧。那么多人认识你。”

“不必担心,正因为那么多人认识我。过一阵弄妥了,再来跟你解决那什么离婚之类的小问题。好了,我们下午还要到孤儿
院访问呢。TAKE CARE!”

她总是棋高我一着。还访问孤儿院?岂有此理,自己的儿女也快成了“无父”孤儿了。

沮丧之余,再细看那批佳丽色相——不看尤可,一见二十八号,真的吗?真的吗?这不是我的凤姐是谁?

“李凤。十八岁。职业:律师楼秘书。爱好:古曲舞,古典音乐。志愿:环游世界……”

李凤?我飞奔至史泰龙那办公室。律师楼秘书?我明白了,是史,史助她脱胎换骨。他赋予她一切的“身份和背景”,特别
是“身份证”。他根本是个超级龟公,把活色生香天真纯洁的美女,调理成另一名女人。

不久,二人便是城中一对“美丽人物”了。——律师,真的,最晓得走法律罅的便是律师。

史摊开一份报章在我跟前,权威地评介:“三号,身肥脚重。七号,跑姿过急。十二号,分头甚好。十三号,水乳交融。十八
号,后劲强横。二十四号,毛色较淡……”

我没好气:“史,我服了你。”

“谭冠,还有。二十八号,李凤,落脚轻巧。五号,你妻,啧啧,老马识途。”

两女于“健美公主”赛事中,拼上了。

这陷阱陷阱陷阱——偏我遇上!

一生不过外骛一次,弄成如斯田地。我如何再在江湖立足?
谁向我倾诉他心底秘密以搏我有效之治疗?本人也心病难疗。

以后一星期,报上天天有花边。

李凤不知如何,因为姿色超群,惨成众矢之的。她乡音未改,既不懂ABC,又未能一下子入乡随俗,故与众女格格不入,被目
为“招积”。马上,有个漏网消息指出她是舞女,报上绘声绘色,有三个妈妈生义无反顾,分别向三份八卦周刊暗示这“灿妹”是
她们手底下的“女”呢。

见妻一天比一天健美娇艳,我不是不忐忑的。回想当年,我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小西药店工作,月薪二百二十五元,包食宿
——真相是看铺。那时孜孜不倦萤映雪夜读书,希冀考上大学便前途似锦了。妻青春少艾,来买药,邂逅了我,我俩花前月下,
也过了不少甜蜜辰光。蒙她不弃,外母且供我读至大学毕业,挂了牌,妻便委身下嫁。

我不是东西!一手把家计会的样板幸福照片给撕个粉碎,想回头时,妻已豁出去了。

那一晚,妻着她的小爪牙——我儿来电叮嘱:“爹地,今晚‘健美公主’总决赛,妈咪叫你收看。又,不必打电话来恭喜了,
因为她会有很多应酬。”

你听,八岁黄口小儿会作这种可怖的台词吗?我的爱儿,你接近的数名女性,都是无可救药的。可惜你又不是我的人!老子
不争气,自顾不暇,无法救你出生天了。

只见十五名“健美公主”候选佳丽,穿着那性感的深V型泳装挺身而出,又答问题,又表演耐力,展露三围四肢五官,跳健
康舞……扰攘一晚,冠军产生了。

选美就是这样的了!

吾妻,马美珠,三十二岁,艳压群芳,在此起彼落的喝彩声与倒彩声中,登上宝座。她满眶激动的眼泪。

虽然年纪身世已是“皇后”,但仍是大众的“公主”。——她赢给我看!

李凤,那“曾经一度”的女人,她却落选了。赛后,有人见她痛哭失声,数度晕厥。

我怎会不明白?以她那年代的保守,不顾前因后果地“上”,却得不到什么,就是极刑!不知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到了次日——

清晨,史来电把我吵醒。

我不待他开口,因恨他与凤姐有奸夫淫妇之嫌,便先发制人,展示欣慰:“你看,我们赢了!”——“我们”,唏,竟然自动
投诚,站于我妻那方。

史道:“真看不出你这样小器,见败阵了,便趋炎附势,告诉你,凤姐于下午二时假宁静大酒店咖啡座招待记者,爆内幕。”

内幕?大不了是指冠军有后台,机器错有错着,或评判友情给分,造马……之类,有啥新意。

整个下午,我患得患失。舆论同情了凤姐,岂非于我妻不利?但,我何堪抛头露面苦苦去挣个名位的老妻,晚节不保?真的,
她有千般好处。自娶她后,我连近视度数也浅了。

我想通消息,但外母说:“美珠领奖去了。”——她的奖品是一部小房车,市值仅我们拥有的那辆三分之一。她要来干什么?

她要这一切干嘛?一个冠军衔头,一支权杖、一个钻石襟针、一辆小房车、还有什么机票、化妆品,还要当众拈着张面积巨型
面额低微的支票道具来拍照。——她要什么呢?我忽地也很唏嘘。其实我又要什么呢?我们还是要回自己永久性的巢穴吧。这便是
华人永远坟场一般坚固不移的“家”。这才是永垂不朽。

也许一场比赛,她打倒我了。气定神闲,谁知背后有多少筹措?莫非是成全她,世上才有这第一届的“健美公主”选美赛事?

不过。

她赢得不开心。

当我手持十一支玫瑰直趋她外家时——这是我从新艺城的港式爱情片中学回来的一招。老土而奏效。十一支玫瑰,加上自己,
便是一打爱心云云。因近期爱情敏度起跌极大,又懒于向损友求教,故自电影中偷桥。

妻迎入。桌上都是日报。两项头条分别是“冠军公主被嘘”、“落选公主哭诉”。——二者都面目无光。

妻把我的玫瑰插至瓶中。我在她身后装作温柔:“这不过是游戏。”

她恨恨:“这落选的不知是谁?好像前生与我有仇一样。”

我咋舌:“谁知道,你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才好。”

这回我亲自驾车,一家四口和好如初。

彩凤女慧黠微笑,仿佛一切在她意料之中。姜还是老的辣,恐怕她还是提名人。

凤姐的记者招待会举行过了,收不到预期的轰动。当然了,不过是落选者,成王败寇为,有啥好说?但,她如何在香港立足
呢?不见有人请她拍电影。

也不见有人来请马美珠拍电影。

这回真是两败俱伤了。做女人多不幸,赢了或输了,都是那么一回事。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经此一役,妻的气焰收敛了。奇怪吗?她的悍,靠社会驯。

我如常地接见病人,静听他们的失恋、失意、失落、失身、失败……故我不会失业.我告诉他们,这是大都市中常见的“忧郁
症”::每个人都觉得生活中有欠缺,但一时又说不出来欠缺的是什么?

是一点浪漫、一点童真、一点出轨的自由、一点意外的惊与喜。生活乏善足陈,大家渴望有变,却不敢变得太多——怕无以
回头。

一天下午,护士叩门,招呼一位小姐进来,我道:“请坐——咦,李凤姐?”

她用那依旧盈盈的秋水来看我。虽然不过一两月,眼中已有沧桑。她轻轻地向我辞行:“相公,我来道别。”

我理屈词穷地怔住。她说:“我要回去了。你那‘车票’借我一用。”

哦!车票。对了,我忙掏出来,带点艰涩:“凤姐,是储值车票,你可以再来,直至差不多了——尾程几乎是免费的。”真
是语无伦次。

“不,”她浅笑:“我不适合香港,或者香港不适合我。虚荣不是罪过,运气差才是罪过。——不过,我也很谢谢你带我来,
给我丰富的经历,永志不忘。相公——”

我俩依依不舍。前情又泛现在我俩之间。我拥抱她,怕她突然消失。

明知后果,只好道:“你回去,不消一两个月,那明武宗便会派人来接你去当皇后了。对了,原来小说中这一段空白的日子,
你的失意和绝望,完全因为来了香港一趟。”

她紧紧拥我一下,主动地吻我:“史先生没有……他是道德君子。还有,我怀了孩子——不知是不是你的。但不要紧,反正
有皇帝认了。”

凤姐黯然离去。

我呆在原地目送。突然地寂寞。一如尾场电影散后的戏院大堂。

我的浪漫完结了。

我与爱妻,快乐地生活下去。百尺竿头,地老天荒,风调雨顺,宁缺毋滥,刮目相看,碧血丹心,六根清静,行云流水,初
写黄庭,鱼米之乡,闻鸡起舞,就地正法,顾影自怜,钟鸣鼎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恭祝圣诞,并贺新年。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29
青蛾
文/李碧华
也许物以类聚,这组人都是差不多的"肚满肠肥"格。自监制、导演、副导演、制片,甚至摄影师,皆脸泛油光,表情委琐,往往顶着一个大肚腩。
电影市道不景,但他们是逆市中"仍有作为"的一个组合,--因为,他们擅长以低成本拍三级暴力艳情片,兼出翻版,太过淫贱的四五级镜头,打真军过不了关,便集合起来卖埠,制作成人VCD,部分可以上网收费,又捞一笔。
所以他们是十分有资格"饱暖思淫欲"的。
这次,又度了一条好桥,找三个未成年少女,校服诱惑花和尚。在神圣的寺庙,参观喜禅。
本来企图仿效日本新宿色情录影带制作组,公然在神灶中大拍男女交欢,趁没有游人来参拜时,马上开动机器 。--因为圣洁加狂妄,且向神明挑战,拍摄过程又危险。带子一出,十分哄动。
"我们借不到寺庙呀。"
"真笨!谁要冒险?不怕庙祝收陀地吗?"肥汪吩咐美术(又即是制片服装道具)肥梁:"加些佛像、神幡、香烛、木鱼、蒲团之类,灯光暗些,局部特写不就成了吗?枉你吃这行饭!"
一切速战速决。
肥汪(他又兼任灯光师)在女主角逃学三天来拍戏之前,先打点环境。
灯光一着,不管是道具长明灯,或是拍摄时的水银灯射灯,只消一有光,便有无数小飞虫来"扑火"。灯又亮又热,它们一一魂归天国,着地无声。
小虫细细碎碎,赶之不尽,但洒满了一会儿盘肠大战高潮起伏的蒲团和铺在地上的袈裟,若黑点黏上裸呈的女体,就太讨厌了。
扫了一层,又来一层。
不但有蚊,有虫,还有青蛾白蛾灰蛾。有几对还在凑热闹--一起交尾。
这几个靠别人"交尾"维生的电影人,都骂声四起。不胜其扰。
导演肥张卷张咸报想拍死它们,交尾中的虫子连体飞走。叹为观止。
"有了!"醒目的肥汪马上开动吸尘机,"嗖--嗖--嗖"把所有的虫尸吸掉,连伏在墙上、角落、飞翔中的虫子也一只一只,一双一双的,如收妖般,被歼灭净尽。
"好不痛快,就像出火!"肥汪说。
虫子或有灵性,知道遇上灾劫,再没有肯非进来的了。
拍板响了。
第四场TAKE 1。
TAKE 2 。
TAKE 3。
三个中二三的女生,看来已是老手,老吃老做,说她们没出来跑私钟见市面也没人相信。还吃了丸崽,四点毕露,任玩任弄,好不投入。这片酬易赚。收工可以去买名牌。
"哎--"她们娇呼。
"呀--我受不了啦--哎--"
演淫僧的男主角,据说是补习社的阿SIR。加入事业大军半年,终于把身一挺,另寻出路。
成名了,再从良,做影帝。
做的、看的、拍的--都不免血脉沸腾。在各个角度下勇战了一通宵。
收工已早上七点。
肥汪没睡意,蠢蠢欲动。去吃"早晨鸡扒"发泄。
他是色途老马,又是"电影人",总有人打着哈欠招呼他。
马夫也想加入娱乐圈的。
全身光脱脱的肥汪打开门缝,见到一双大眼睛。
穿青色衣裙的女人闪身入内。那大眼睛,赫然是一双怨毒的复眼。每一小孔都反映肥汪惊慌失措的表情。--是只硕大无朋的虫!
"你是什么人?谁带的?叫强崽来!"
她反手把门关上,挡身于前。
口吻伸出吸管,又急速卷起来。头上生有触角,成羽状,沾了尘,但十分灵敏,上下左右挥动,如大戏刀马旦的翎子。到处找寻目标。
羽状触角碰到肥汪了。女人伸出六足,背张二翅,翅上花纹象薄薄的叶片,鲜而不艳,但脉络分明,好比人的血管。
肥汪往下一瞧,女人腹部,生殖器附近,还牵缠了一堆卵,白色颗粒,源源排出。
她是交尾之后,急不可待产卵的雌蛾。
她的后代,总不能混在吸尘器的灰尘泥垢垃圾中,一起陪葬。
新生命仍如鲜活螃蟹冒出白泡般,不断诞下凡尘。
青蛾连管带卵,自肥汪肚脐眼狠狠插入,肥汪惨叫。似被强奸。
女人连番抽插,毫不手软。满足兽欲。
肥汪呻吟怪叫,一身汗出如浆,痛不欲生:"不要!不要!停下来--停!"
最后,女人虚脱地,抽身而退。
她起如游丝,向他微笑:
"总共673个。"
青蛾颓倒,瞬间缩小,僵死地上。肚皮已扁蹩。功德圆满。
肥汪盯着备受蹂躏的肚脐,呆立足足三十分钟--。
究竟发生什么事?
在这个世界上,似乎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一个男人被一只雌蛾强奸了!
让我们回头看看肥汪,他惊魂铺定,张口结舌,不停轻揉肚脐、肚腩。没什么异状呀--。
--但这只是个开始。
673个白色的卵,已黏在肚子内,肠胃间。
渐渐,它们孵化了,慢慢成形。
幼虫吃自己的卵壳,吃完了,便积极觅食。以咀嚼式口器,钻入食物中蛀食。幼虫贪食,量大,长得很快。
到某一阶段,外皮不能紧随身体张大,必须蜕皮。
"好疼呀!救命呀!"肥汪发出闷响。他身体每部常常传来迸裂和细碎怪声。
但他从不敢去看医生,讳疾忌医。他吃最辣的泻药,企图把虫子泻出来。
但虫子有自保能力。它们长出刚毛、短刺、瘤状腹足。又分泌毒液、吐出细丝。--它们抓着、抱着、刺着、缠着所依附的,极度丰腴的美食天地。
肥汪下重药,腹痛如绞,一天上厕所十七次,泻出的只是幼虫蜕下无用的皮。
这样的蜕皮过程,共四次。
每次之后,肥汪都脸色苍白,瘦了一圈,但无比舒服,如高潮。--他人瘦了,独自却一天比一天大。
连导演和制片也奇怪:
"肥汪,你大肚吗?好似有了四五个月身孕!"
"你生虫胀吗?中降头吗?吃"伟哥"过量吗?你性病上肚吗?--"
这些人,狗嘴里长不出象牙。
虫子日渐肥壮,分泌物也多了,令他五内又痒又疼,又感觉它们沿肠子吃食,组织上留下弯弯曲曲的食痕。肥汪胃口再差,也得天天狂吃几大顿。--他明白,他不会死,因为他是"营养供应站"。
"完全变态"的虫子,是有它们必经阶段的,一个小学生也可以回答你:
"卵、幼虫、蛹、成虫。"
小青蛾,不分雌雄,吐丝、结茧。它们乖了点,静下来,肥汪不再"阵痛",但673个结实的蛹,发硬的蛹,令他的肚皮冒起数不清的小肿瘤,他不但不敢脱去上衣、不敢游泳,他已很久不能近女色,--谁肯同一位身世那么狰狞的"代母"上床?
可怜的他,还要体验一个十四岁偷食禁果而怀了私生子的中二女生的心情,鬼鬼祟祟,忐忐忑忑,夏天也穿厚衣来遮掩暗结之珠胎。
真是不可告人的饿秘密呀!
他不是没想过"堕胎"的。
但太迟了。
太迟了!
蛹的组织改变,生命以另一个形态呈现,发育好了,便破壳羽化而出。这个晚上,是"妊辰"的肥汪,终于"作动"、生产的大日子。
他捧着他的肚,躺在床上,剧痛得如被刀斧劈杀、分割、爆裂--。
一只一只又一只的小青蛾,找到空隙,自他肚脐、眼、耳、口、鼻子、身体上所有的洞--,钻出来。
最初,翅膀还是软弱濡湿的。
它们静止一阵,吸入空气,把血液输入翅膀的神经,然后,慢慢伸展,好让它变得强壮有力,可以煽动。
才展翅高飞。
它们成虫了。
成虫的主要任务,便是交尾,产卵。
雄蛾四处寻找雌蛾。
雌蛾的体腺,在振翅时发出异香,吸引雄蛾。
一双一对的青蛾,找寻到理想性伴,不问情由,不理前因后果,马上交尾--。
产后失调的肥汪,一见那么荒淫的性交大集会,他颤抖得冷汗直冒,魂魄不全,双目失神。
他用尽全身力气,凄厉地大叫:
"我不生了!我不要下一代了!"
他泄气了。一泻如注。
但满屋子是纷乱的飞虫,--追逐、争取、霸占、享乐、动情、性爱、繁殖--。
着就是生死?
后来,有人在一家寺庙中见过肥汪。
那是一家真真正正的寺庙。
肥汪,他不姓"汪"了。方丈为每名剃度者起法号。俗名已去,四大皆空。依例改姓,他姓"释"。
看破红尘,参透情欲,回头是岸。他出家了。--庸俗的饿日呢,一旦觉悟,他便高贵。
他是一个真正的和尚了。`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0
<<秦俑>>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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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一只蚁。
蚁,是万物中最微末的生命。
这只蚁,不知如何,开始懵懂地、在土隙中一直往前走。它缓缓地走着。
如果蚁有籍贯,它便会知道此处是陕西省临握县一座山的底下。如果它有眼睛呢,得见面前景物,一定震惊得颤抖。
四周还是很幽黯。
只能借着不明来历的光华扩散。先见到炯炯的眼睛,然后是鼻子,然后是一张威武的脸。浮在黑色上,凝静如死。他直立着。
蚁在赭黑色的靴边走过。隔不多远,又是另一对靴……
这个军阵是由四个小阵勾连而成的。第一个是由三百三十四个弩兵组成的方阵。第二个是由六十四乘战车组成的车阵。第三个是由将军、步兵、骑兵混合编组的长方形军阵。第四个,战车六乘,骑兵一百零八,排成十一列。
每一个战士,都沉雄、刚毅,嘴唇抿得紧紧。他们束发盘髻,或轻装、或甲衣,或挟弓弩、或佩长剑,或立、或跪,都有一股慑人气势。马,眼眶隆起,睛如铜铃,耳朵高坚,奋鬃扬尾,引颈嘶鸣。
军阵蓄锐待发。
蚁又走了好一段日子,它渐渐地老了。这里的战士,仍是一动不动的。
——因为他们都不是人,是陶土造的涌。
这是一个陵墓。
陵墓的顶部是天,有二十八星宿。底部是地,有水银为四渎百川江河大海。松柏玉石雕成,凫鹤金银镶造。通壁奇珍异宝。
一片死寂中,忽然,
吁——
有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是谁?是谁?
这叹息来自幽宫,诡异莫名。浩瀚的俑海中,声音回旋,不忍遁去。
人鱼膏燃点的烛火,顽强地残照着。
但这只蚁,已走完它的一生了。
终于它栖止于一个微末的点上,成为尸体。
它当然不知道,穷它整整的一生,方才走至这陵墓外缘一个小小兵马桶阵中央。像这样的军阵,有无数个,星罗棋布在四围。如果有缘一直深人,才可见到城墙、城门、陪葬坑、地宫、陵寝……天下最伟大的陵墓,由最伟大的皇帝,自公元前二四六年他即位开始,花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神,直至公元前二一零年冬人葬,历时三十七年,动用了七十二万人力,还没彻底完成。
这是一个深沉的、没有晨暮的世界。在一座城内。
每一个埋葬在此的生命都不甘心。
蓦然回首——
呀,流光如电,一直往回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穿越数不尽的、挺拔威严的俑像,穿越看不清的、雄伟复杂的建筑,只见闪动而瑰丽的灯火,乐声、钟声、鼓声混杂,雄浑的声音,下着君令:
“古有三皇五帝,及至于朕,命为制,令为诏。三公九卿,集权中央。车同轨,书同文,度量衡颁制,百姓皆明一之。六国废,天下一统。自今以后,废溢法,以朕为始皇帝。后世以数计: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愿陛下万寿无疆!”
你听见么?
回首再望,也无穷无尽。前后都是渺不可测的深渊,千秋万世,地久天长。永远的秘密。
像昙花一现,他走了。历史一去不返,但历史铸刻在无形的记忆中。是圣?是魔?未可轻议。但天崩地塌过,掀翻了一个世界,遗落一座谜宫。
秦始皇嬴政,曾经叮嘱:
“骊山封土,遍植柏树为志!
七十二万的民夫,从咸阳原上,把林立和柏树苗肩担背挑运送而来,一路的扰攘,百里之内,一群一群、一蓬一蓬的蚁,惊惶四散逃窜……秦代
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
即位的第二年,根据古礼法,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
他身畔的谋臣,为他选了骊山。骊山,层峦叠峰,景色秀丽,且南麓的蓝田,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正是阳气之精粹,可护龙体于不败,所以,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
很多年过去了,嬴政也由一个少年,到如今四十一岁,陵墓尚未竣工。天天地挖,天天地修,人山人海在苦役中,下锢三泉,别有洞天。
这些年来,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绝望中饮鸩自尽了。假父谬毒兵败,被夷三族,所有叛将一齐枭首,并车裂尸体示众。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全囊扑而死。他初露锋芒,即铲除异己,巩固了内政,统一了六国,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几乎便被荆轲所剩了……
经历了连番凶险,大局始定。
却是一壁坚决求生,一壁筑陵就死。
天下的子民,都为他的生死效命。巨大的墓石在迁运中,又压死了五人。伤了十多人。
午后,火伞炽烈,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
远望细山附近一丘,地气蒸腾。无风,无声,寂静得奇怪。
山丘的另一面,正麾集了千军万马。胄甲和铜盾刁斗,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但人丛屏息静气,不发一声。他们不是蓄锐作战,而是凝神贯注。
一人一马,自远而近,沙尘飞扬蔽日。
背着光影,看不真切。只见那匹黑马,桀骜性烈,昂首抬足,耳朵高竖,尖嘶狂动,三番四次,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
一身黑色戎装,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正是他们的始皇帝。
他跟它展开恶斗。
一下失手,他被摔下,尚未着地,马上翻上马背。众不敢发言,连惊呼也是隐忍。
人与马皆不服气。他又陡然纵身,牵扯着鬃毛,力挟马肚。黑马摔跳踢踏,一时间难以取胜。
它发足狂奔。
漫山遍野地走。
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膘悍不羁的兽,无法可施,惟有驯服了。
四野尽是喝彩,旗帜被高高举起。
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
一声长啸。他策骑东驰,向陵墓的工地奔去。四名高手,贴身侍卫着。
远离了群众,见一头小鹿惊逃。始皇帝心念一动,逐鹿而去。
就在此时,他身后两名侍卫,相视一下,突然发难,联手向他突袭。剑拔弩张,一支冷箭,直插他背心。其他两名同僚,还未来得及应变,已经血溅当场。
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
骊山顶,有飞骑直冲而至。
随着一声呐喊,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用他的剑,把叛将刺杀。
叛将的鲜血飞溅。
只见他,身子更快,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已腾空,旋身转体,恰恰以背相挡,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胄甲,缓缓垂滴。
始皇帝因他护驾,连衣袍也不曾玷污"。
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事情已生变化,惶恐下跪。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盛怒之下,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砍杀泄愤,理所当然。
一轮急攻,他转向眼前此人。目露精光,问道:
“护驾者何人?
“臣蒙天放。愿陛下万寿无疆!
“担任何职?
“臣自幼父母双亡,自十三岁起,投蒙括将军麾下,现监管建陵工程。
十三岁那年?
始皇帝一点头:
“好!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另有重赏。随朕回首!
“臣领命!”
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创一扔,空中翻腾,蒙天放灵巧地接过。是一把青铜宝剑,柱脊,锋刃,长而沉。见是恩赐,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仍耿直下跪谢思:
“谢始皇帝陛下赐剑。”
他爱才,但不形于声色,只回身上马,飞驰回宫去。
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而他自己,却不知如何,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
因为烈日渐西沉,漫天霞彩中,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
山山水水无穷尽,
生生死死是轮回,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亡始皇……
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被搬走了。陋居中,呻吟处处,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
“这暴君!一定死无葬身之地!”
“只有他的是人命?我们全不是人命?”
纷坛的人声突地止住,大家都愕然。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民夫不明白他的来意,只是惶惶地退后,像面对鹰犬。
蒙天放道:
“各位,辛苦了!伤的怎么样?
大家受不起这问候,全无感动,一步一步地退后,嗫嚅地:
“郎中令请回,我们没事!”
“我们下回一定小心,不会耽误工程!”
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只觉是一番误会,有点无趣。记起那首童谣:
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
外面忽闻人声鼎沸,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
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下令焚书。
这场烈火,到处点燃。
爱书的人,抱着奔逃。有两个黑影,往林中跑去。官兵只穷追不舍。
林中,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企图把竹简埋下。一个清秀女孩,衣葛履麻,一脸汗污,一边挖泥,把刻上文字的书册:春秋、诸子、语录……一一埋下,一边回头望道:
“爹,他们来了,还是逃吧!
他坚定地、不肯走:
“不!书册是无价之宝,没书,也就没文化了——”
还没说完,身后中了一剑,死于非命。
女孩抱着一册,藏身在草丛,屏息。一回首,只见波黑如墨的夜色里,有双炯炯的眼睛,她如被针刺,全身皮肤都收紧了,心头突突乱跳。生平第一遭,面对死亡。额上开始冒出冷汗,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
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放她一条生路。
收书的官兵,搜查没有结果,呼啸而退。
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她也曾全盘地信托过他。
她记着他的脸。
在灵魂深处,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看她一眼。但他没有,只待官兵远去,便耿直地走了。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晚风又把他吹走了。
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直到人声渐杳,孑然一身地、缓缓而起,前路茫茫。
两批兵马,一批收天下兵器,聚送咸阳,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计划中,这些金人长五丈,足履六尺,其重如山。
另一批,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一运送至此。巨大的窑炉,有十多个,喷焰冒烟,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烧红了半个天空。
主窑旁,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执戈待发。
远处传来长吆:“始皇帝陛下驾到——”
他骑着黑马,来到窑前,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
丞相李斯俯前下跪:“陛下,连月来,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一焚毁。三代之事,不足为法。有胆敢评议者,亦处死暴尸灭族。
他满意了:
“晤,统一大业,乃大势所趋。
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灰飞烟灭,只默默低头工作。
司炉的老人,头垂得更低,无限惋惜。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鼓风加炭。
扔书的人更落力了。
始皇帝问道:
“朕闻得陶俑烧制,未符理想,不知原因何在?
“敬禀陛下,”老人恭顺地答道:“吾等当悉力以赴,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必雄立守陵,‘事死如事生’,请陛下稍——”
始皇帝一听“死”字,脸色陡然一变。
死?
即使威武骄横、雄霸天下的君主,也会老,也会死。无限恐惧袭上心头。年事渐高,心事重重,一听此言,他勃然大怒,脸上的肌肉微颤,不容分说:“住口!推出去‘坑’了!”
司炉老人在惊愕中,已被逮走。
“从今以后,不准在朕跟前,提一‘死’字!否则袅首腰斩活埋,夷其三族!”
无辜的窑工,颤抖伏倒领命。
始皇帝大喝一声,下令:
“出窑!”
窑工以铜锤、铜秆开窑。窑门乍开,炉膛发出轰然巨响,俑像全被炸碎。
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
迷信的始皇帝,只觉不祥,一怒而去,头也不回。
万籁寂然。
咸阳宫内,蒙天放侍卫着,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那个伤口,是个模糊的血窟窿。在敷药的时候,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病,他眉也不皱,只大口地喝酒。他心里明白,如今,一切的伤痛,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但以后,当他老了、衰弱了,他就不堪一击。
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敬禀陛下,巨窑须以女子血祭。血祭者须泰然无惧,视死如归,含笑投身烈焰,熔成一体,如此方可感动神魂,各方精气汇聚,助陛下以竟全功。“血祭者如何得之?“可遇不可求。
始皇帝有点欷嘘:“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岂有视死如归之女?”
半晌,转向众方士追问:
“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不知药效如何?有否一试?
方士都答:“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只供陛下享用,臣等岂敢轻试?
其中一位,犹侃侃陈述:“丹药乃以硫磺、白石英、紫石英、石钟乳。赤石脂、水银、火硝、朱砂、雄黄、食盐、皂矾、砒霜等炼制。服后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长生不老!
始皇帝色喜:“长生不老?长生不老!
正欲张口吞服,又迟疑不决。他阴沉地扫视三人。
“若月中有毒,岂非一命呜呼?
在他沉吟之际,目光与蒙天放接触,望定他:“天放,你意下如何?
蒙天放三思之后,晋言:“长生与鬼神之说,虚无缥缈,臣只觉——”“直说无妨。”“——只觉有点荒唐。”他稍顿,不知应否继续。
始皇帝一听,斥责:“天放,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蒙天放知批其逆鳞,忙下跪请罪:“请恕臣无礼,臣乃一片忠心。”
他感他曾舍命护驾,又爱其身手,但没稍露心意,只佯怒:“你叫朕如何相信?
蒙天放一念,便请缨:“臣愿为陛下试药。
这郎中令手下的将士一听,都望向他。若丹中有毒,岂非……
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巡视挑选,信手一指二十人。被点中者,毫无异议,只站前下跪。蒙天放见二十人中,自己未曾入选,愕然抬头。
始皇帝道:“天放且留于朕左右,不必试药。”
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竟不蒙恩赐,有点失望。
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人口苦辣炽热,骨碌而下。方士们紧张莫名。始皇帝精目如灼,观其药效反应。
良久,生死未卜。
忽闻其中一声惨叫。
未见,二三人捧腹,辗转、发冷、发热,汗流浃背,痛苦万状,—一相继昏倒。
御医上前探其鼻息,发觉全皆闭气。
始皇帝惊怖之余,龙颜大怒,只下令:
“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立于陵前,生世守护。”
方士们面无人色。只见始皇帝忽视,如虎狼之回顾。
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丹炉火盛,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不管在做什么,都心神不属。
才一阵,后宫人声鼎沸,夹杂三位方士哀哭: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
卓生吓得被火所灼,连忙缩手:
“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难逃一死!”
大家开始担忧了,窃窃私语:
“丹药一日未曾炼成,一日不必面临大限!”
“此暴君若长生不老,定是天下黎民之祸。”
“谁是丹药迟迟未成,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
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
“徐生,你看该如何是好?”
白发、白须的徐福,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药起了点变化,转为气态飞升。
两旁白色的眉毛,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他一皱眉,那白色便抖一抖。
金丹接近完成了。虽是各司各法,但,丹药还是自己的好。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进退两难。他若有所思,如一座石碑。
“徐福——”
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示意他们不要打扰。然后继续沉思。
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争相倾倒,随下水道,流去无踪。毁尸灭迹,不留痕迹,以图苟活一阵。
徐福回过头来,问:
“你们干什么?
“我们都‘悟’了!”方士恭敬地答道。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
徐福心中另有盘算,也就不理,继续沉思去。
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姹紫嫣红亮黑,悉数溶于水中,汇流一处。
水往外流,往东流。
终于天亮了。
徐福盼得一线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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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0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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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初夏,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吸一口气,缓步过后宫马厩,直趋玉阶。
舀水饲马的马夫,晨起洗漱的将士,都是郎中令的部属。有个小兵,喝一两口水,忽见徐福 ,便与同僚私语:“不知这方士,是否过得了今天?
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挺起胸,壮起胆,孤注一掷去了。
始皇帝摒退左右,只留蒙天放在侧,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神仙方术之说,自春秋战国已有之,流传至今,必有可信。齐人徐福,自祖上三代之遗书,知东海中有蓬莱、方丈、流州三座仙山,上居仙人,若求得仙丹,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
徐福偷偷瞥一眼,始皇帝竟在听着,有点神驰,他乐得不惜工本:“臣年事虽高,但仍不辞跋涉,愿为陛下效命。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携备五谷粮种,乘船火海,求不死之药!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转向蒙天放。
蒙天放只直说:“陛下,经历上日之意外,此说仍须慎思。且陛下一统江山,亦足以名垂千古,长生与否,应顺其天然,毋庸人云亦云。
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他恨这新宠,三言两语,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心中不免如鹿撞,急汗直流。
始皇帝背对他们,道:“生死有命,朕虽乃人中之龙,亦难逃脱,惟朕备历艰辛,方令天下归——”
一转身,取出一枚货币。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一边的表面,铸了“半两”两个字。即使微如一钱,也是一番心血。
“你看,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刚铸好之‘半两钱’,必如天圆地方之说,沿用万世。朕只望国势更盛,民生更富。匆匆数十载,日子不够用。
蒙天放接过铜钱,心深感动。“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天放,你明白朕之心意?
君臣之间的距离,拉近得不言而喻。“蒙天放!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直至功成!”
接连的七天,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
征自民间的稚女,穿素白薄纱,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列队进宫,如一条迤逦、绵长的轻薄带子,在人间飘忽。
徐福引领至验身房:“各童女候命验身,点‘守宫砂’。”
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都明知命途多村,有家难归。有人泪流披面,有人惊惶失措,有人强忍泪珠,不过,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
有一个,长得标致,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冷傲,无论如何,不肯哭。她脸色苍白,指节苍白——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
冷雨轻溅,湿了衣衫,发髻偏松垂在耳畔,发丝轮在颈项。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持着发簪,便杀出重围去。
一个女孩,势孤力弱,器物也不锋利,只是乱挥乱刺,侍女也难拦截。
她没命地想逃跑,明知是奢想。但发簪狂划,有个将士,挡在她面前,捉她不住,也不想动武,只是由她发泄——即使她多么的勇猛,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
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
他由她。
反而是这头小动物,气促,人累,有点失措。因为孔武有力的男人,不肯伤害她。
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没有任何意思。他安慰道:
“选上了你,进了宫,也就难逃啦。不要害怕!
冬儿只觉无限温馨,抬眼仰视,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她认得他,他却认不得她。
只是,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
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入宫后的童女,衣履都焕然一新了。于此养尊处优。
她们穿丝缎、阿缟之衣,银泥飞云被,梳望仙三鬟髻,着丝履。
申时,饭后光景。宫中吃得好,是黄米、酱羊肉、热汤和泡馍。水果也上场了,柿子还没熟透,粉嫩的黄红色,三五个童女,端着盘子,分着水果。
后富有编钟之声,一套六十四个,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大家合奏一曲,乐韵悠扬,响彻宫内外。生活得好的女孩们,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
她们点了“守宫砂”的玉臂,悠悠地动,一点凉意透过薄纱,时而贴着肌肤,时而掩映不见。
冬儿坐在檐前阶下,孤单一人,不肯入群。她情绪起伏,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烦闷地、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著。
雨水滴着。
叮——咯——
叮——咯——
那几个空碗,袒腹承接着水滴,有的盛水多,有的盛水少,偶尔竹着敲打着,竟发出清脆、玲珑的声响,抑扬徐疾。
宫外园中,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他们护卫求药团众,不敢辱命。
蒙天放坐在树下,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青铜剑器,刃中央隆起,有脊有棱,剑芒映着雨光。初晴,蒙天放一跃而起。
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反复舞动。
——不知在什么地方,遥闻叮咚的铃动。初缓后急。
蒙天放只随声舞剑,劈、砍、斩、撩、挂……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
冬儿敲着碗边,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怎料隔了亭台殿阁,隔了重林密树,有一个人,剑花一时矫若游龙,一时沉雄稳健。她为他伴奏着似的。无限悲哀。
——至激情处,猛一着力,一声碎裂,原来冬儿收煞不住,把碗敲破了。
四野墓地死寂。
蒙天放于险中,剑未收,人踉跄几步,生生止住。
竖耳细听,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人呆立在惘然中。
心灵互通地,他只觉不对劲儿了。
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缓缓地化开、化开。
冬儿的手一软,碎片瘫滑。腕间一道深痕,心上一下绝呼,生无可恋。
血洒了一地,也染红了丝锻。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只比人先死了。
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急步过了重门,踏进后宫阶前,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
他手上抱起她,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稍一用力,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半张开星眸,望着救命的男人。
她的血汩汩失去,她的前尘回来了。伸出手,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
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红,淡淡地渗过重丝,她的脸更青、更白了。
时间静止、停顿,天地间是钟情。
但愿长此下去,化作俑像。
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
“启禀郎中令,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护驾东巡长城边防,行程在一日之话。
蒙天放的梦醒了,抖擞而起。他放下冬儿,匆匆而去。
冬儿骤失依凭,有点惆怅。
只见他突回头,遗下一句“没什么”的话才走:
“称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他带着从没有过的、微妙的感觉,随侍始皇帝,在长城上巡视。
长城,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便利用堤防,连结山脉,各自扩建。始皇帝灭六国,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预备西自临洮,直到辽东郡的调石,建成一条万里长城。
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过来报告军情:
“陛下,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此一豁口,每有敌军蠢蠢欲动。
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
始皇帝点点头:
“如此,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火速修筑,巩固边防。”
“臣遵命!”
蒙恬退下,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渐黄昏,灿烂的长城,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雄伟、壮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真不容易!”始皇帝叹道。
是的,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其艰辛与劳累,非常人可为。人中,有能者,有庸才,靖乱必有牺牲。
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群山层叠,极目不尽,虽是一片宁静,但——
蒙天放道:
“长城以外,犹是危机四伏!
“对。”始皇帝亦有远虑:“若不滴戍、摇役、判徙、广发民夫日夜修建,敌人总能强凌恶占,防不胜防。”
“只望长城之内,能永远一统,不必操心。
“天放,这才是千秋功业!”
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他“不止”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
男儿的大志,在于四方。
不在儿女私情。
只是,一刹那间,不适当的时刻,他忽然想起她来。在艳红的夕阳底下。
那夜,雨已止了。
寂静的夜,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人影阵阵,不辨五官。
冬儿披着轻衣,坐在檐前阶下,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一直没有动过。
她伸出手来,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相思悬念,她用那只手,轻轻偎向自己的脸。她的手像他的手…突如其来地,冬儿羞红了脸。
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
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
她总是见到这个人,不一定在林间,也许更早!她见过,更早,在千年之前吧!非常的熟悉。亲切。——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她渴望他回来。
夜更深沉了。
晨光熹微之际,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轻轻地笑着。
徐福便问:“你们不去静修,说些什么?”“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
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
“冬儿说,郎中令回来,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
人人不虞有他,只有徐福,心念一动,洞悉其中玄妙,便道:
“不用了。我会代她说的。你们快要东渡,别心野了。如今得整装,随我到神庙去。”
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
徐福摇摇头,心中有隐忧。
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
心头乱跳。
冬儿也一样,完全不受控制。
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终于找到他了。
在神庙。
拜的是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叶主。
此日,东渡求药之团众,得齐集庙中,让画工绘下盛况。
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所用之色,以黑为主,夹以赧、黄、大红、朱红。石青、石绿。徐福居首位,身后是追随之众。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围绕东渡的楼船,大海之
中,又有仙山缥渺,仙人影绰……
一阵狂风,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
画工以为无助,将之入画,栩栩如生。
童男女们,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令视线一致。
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但她的心,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一瞥,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邂逅过的女孩。
他站得很远呢,侍卫都一字排开,全衣胄甲,系革带,腿扎行股、胫缴,足踏革靴,威武挺立,全副恭敬的武装。
隔了很多人,等了很多时日,二人眉目之间,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不明所以。十分不祥。
徐福冷眼旁观,轻叹一声,自言自语:
“一字记之曰‘飞’,真相白矣!
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
“冬儿。”他唤道。
冬儿忙正色望向他。
“你明白么?”
“不明白呀!”
徐福又提醒她:
“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
她莫名其妙,圆睁着秀目:
“记住了。——为什么要记住?”
“唉!”他歇歇地摇首:“天机不可泄漏呀!到底逃不过。
冬儿轻皱一下眉头。她太小了,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
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更加灿烂,合八人之力,竟日完工。
童男女们都累了,但不敢吁气,因为庙外传来吆喝:
“始皇帝陛下驾到!”
所有人都跪伏地下,始皇帝一人独立,欣赏壁画,目光停驻在仙山、仙人之上,满怀喜悦及热望——长生之药!长生之药!好似唾手可得,他狂妄地大笑,声震四方:
“哈哈哈哈哈!”
便问:
“徐福,都准备好了吧?”
“臣等候命出发。”
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
“好,天放,待法士选定黄道吉田吉时,朕将重任交托你手,护送楼船至渭河边!”
“臣遵旨!”他身肩重任,神情肃穆。
冬儿闻语,心头一惊。
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
树梢上,挂了一双丝履。履面是素白,小尖头,上翘,是一只凤,五彩锦缎。风头没朝前伸出,而朝后扭转,如同回眸顾盼。中系彩带,极细,结了蝴蝶,绑在树杈上,在微风中轻扬。
后宫,是始皇帝灭六国后,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一道江南清泉瀑布,飞溅过假山石林。
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
拍起了水珠,热闹中很寂寞。
假山石林有人越趄。
冬儿知道了。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衣袂动了一下,但人没有动。
她并未回眸。
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女孩的诱惑,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
他终于欺身上前了。
冬儿坚持没有回眸,只轻问:
“你——回来啦?”
完全不看他,只抿着嘴儿,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又觉如此实欠庄重,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扯低一点。
蒙天放道:
“回来了。”
稍顿,得找点话说:
“你叫什么名儿?”
“冬儿。”
又再找点话说:
“冬天生的?
“是。”
冬儿垂首,下颔几乎贴到胸口。她的心有点昏蒙了,微微地痛。
“我是蒙天放。”
“我早知道了。”
蒙天放错愕了,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
二人无语,半晌。
不擅应对的、拘谨的武夫,二十六年来,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令人受惊的柔情。
说些什么好呢?呀——
“好精致的鞋。”
“是丝履。”
“哦?绣了风头的一舍不得穿?”
“小时候穷,没鞋穿。后来有双芒展,都舍不得穿。真的,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更舍不得了。
冬儿起来了。拎了丝履,像逃亡似地跑掉。像避火似地、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
“暖暖——”
蒙天放情急之下,就抓住她的手。忽省得了:“还没好过来?
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她有点痛楚。
其实,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巨大的。男人的手,抓住她,自胞间痛到心头上。
“会好的,都好了。
冬儿无端地、太烦恼了。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他的目光令她慌乱。蒙天放仍然不放心:
“没好,我看看——”
他看她的腕。她看他的手,幽幽地问:
“蓬莱远吗?
他看着她,一怔:
“很远。”
满怀离情别绪,满眶都是离泪,一个骤来的噩梦。逃不过去。只是原始的感情,不可理喻,不可收拾,完全没有心理准备,惊心动魄地进发了。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好忘记了明天,她便咽了:“我要走了——我们都要走了!怎么办?”“怎么办?”
蒙天放在匆促之间,神为之夺,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
大地静默。
深造莫名的悲戚、担忧,赴死的困兽。爱情沸腾,惹起九天一下惊雷。
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
蒙天放残酷地掉头他去。
怎么办?
直到这个晚上。
两个人都各自辗转,睡不好。
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一下子,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突如其来地,明月团囹。像一个银盘,腰肌地照着人面。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
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只见一道紫雾白烟,直奔苍穹。因为炼丹房中,起了变化。
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暗渡陈仓份炼药。丹已成,幻作五彩金光。
仙气迷惘。
人也迷惘了。
是环境?天气?思念?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
冬儿只身不由己地、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移近炼丹房。
这房中,自方士—一被杀,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已人去室空,只剩得炼丹的炉、鼎、铁锅、火钳、扇子、盐泥、天秤、乳白,大大小小的瓶罐,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
推一残燃着的,就是徐福的丹炉了。
门无人声,她见到那蒙天放,竟也被他的一双腿,带引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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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1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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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
像所有传奇的开篇,不由自主。
芳菲的香气,催情的春药似地,伴着紫雾白烟,披着紫锦的人。
真是诱惑。
她望定他一阵。衣角着了火,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但,理智烧毁了。
烟迷雾锁,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太诱惑了,蒙天放不克自持。
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一鬟一鬟相继抖落,她用力向后一抖,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头仰起,闭上了眼睛,整个人豁出去……
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像个保护者。
他身下的冬儿,是只惊弓小鸟。
但没时间了。如果不是今天,就没有明天。纵隔三千世界,背负一身罪孽,他们融成一块,如饥如渴,欲仙欲死,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像飞升的丹药,不安分地颤动。
黑发交缠着。
她臂上的“守宫砂”,不知何时,无言冉退……
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她用一个篦,把黑发重新盘好,三鬟髻。黑白相映,是幽会之后的妩媚。
他从不发觉,她是多么的妖娆,看得有点痴呆。
冬儿羞赧地、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开始也为他梳头。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由脑后分做六股,编成板状发辫,中间卡一发结,辫的上端打一“X”形的绳结。
梳好了,把他又扳转过来,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深不可测。
不相信这是真的。
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就炉火烧成灰末,放在一勺水中。
她盟誓:
“喝,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蒙天放不假思索,便仰首喝了半勺。
冬儿温柔地笑:
“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
情到浓时,人竟便迷信了。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
冬儿惊呼,推他快走。
他心下依依,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
冬儿慌忙中,把瓶罐都碰撞倒地。身后一声暴喝:
“你干什么?
冬儿神色仓皇地道:
“——给丹炉鼓风。
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心惊胆跳。
徐福来至鼎前,珍重地站起一颗金丹。大功告成了,喜出望外:
“唉,竟然炼成了!真是阴差阳错!
他带着秘密的喜悦,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丹药拢在袖中。
“冬儿你看,迎着炉火,金光闪烁;拢在袖中,自发五彩。这‘九转金丹’,好了、好了!
“你把金丹献给陛下,我们便不用走了?
“你真傻!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
冬儿不明所以:
“为什么?这可是个大喜讯。”
“嘿,丹成了,我们还走得成么?”徐福正色地道:“别误事,从今天起,你不准离开我半步。不得再胡来!
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揣在怀里。冬儿若有所思,苦无良计。
诏书已经颁就:
“朕,今令齐人方士徐福,率五百童男女,于七月初七日午时,东渡求仙。楼船五十,停于河边。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待得黄道吉田吉时,作法启航入海,不得有误。奉天承运,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于咸阳宫。”
整日地奔波,一切才被安顿。
徐福与五百童男女,携备五谷粮种,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如长龙幡缠半山,风吹白衣,飘飘乱举。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垂下一重轻纱,掩映着音容。每人一个香囊,散着去国的余韵。
楼船五十,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它们高耸着,巨大的身躯,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方丈、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
孩子们都有点好奇,有点兴奋,也有点茫然。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谁都没想过前景。
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一个挨一个,等待次日启航。人人都一样。
但,冬儿已不一样了。
隔了重重险阻,又届生离死别,凭着楼船的雕栏,远望河边。
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镇夜护船。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
他们怎会想到,始皇帝宠信有加、委以重任的郎中令,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
思潮起伏。
明日一至,二人将是天涯海角,相会无期。还没有走,已经思念。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又摇摇头,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摔在水中,任由东流而逝。
仗剑挺坐,脸上不肯再有表情。只余一股忠勇。就让一切过去吧。
冬儿在楼船上,看不见他,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都是他。
真的要走么?
夜色四合了,河水深不可测。她一步一步地。偷偷走到栏旁,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一下不小心,都碎裂了。
她脱了丝履,珍重地系在腰间。夜更浓了,无人发觉,她把心一横,企图跳进水里去。
正准备逃走,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掩着她的嘴,强拖进楼船中。
挣扎间,一只丝履丢了。
它没沉,只随水漂至河边。
蒙天放摹见,四看一片死寂,那丝履,凄婉如一声呜咽。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
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晓以大义:
“怕死么?”
冬儿摇头,泪盈于睫。
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童男女五百,是奉了君命东渡的,自己一逃,数目不对,犯了欺君之罪。——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冬儿警觉地、用手遮掩臂上“守宫砂”的位置。她的收获就是失去。
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只语重心长:“我什么都不管,只要放掉东洋,逃离魔掌,觅地安居,繁衍一支后裔,才是偷生上策。
见她不语,又劝道:
“冬儿,不要自私,要为大局着想。”
大局?
她一夜之间成长了,成为大人以来,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为大局着想,她就得放手,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到陌生土地,落地生根?她明白了。
但她要一个“大局”干吗?
一个小女孩吧,任他苦口婆心,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
只好佯睡。也许真睡了,就能把昨天睡死。
徐福见她安然睡好,便欣然离去。
也太难为有情儿女。
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微微张目,打开一条缝,他走了。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
七月,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谁知一直东航,前面有多急险?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
如果一直呆下去,天亮了,楼船随大水而去,失去夹岸的约束,不知多么的飘摇。人也一样,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
她被推动跳下水中。
“扑通”一声,静夜中分外惊心。
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挣扎扑近浅滩,水没胫,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在闪动的火光中,他认出来了。
奋不顾身,马.上相迎。
牵扯上岸。
侍卫一见,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不愿随团去国,—一都在吆喝:“什么事?”“有人逃跑了!”“郎中令逮住他了!”
岸上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楼船上的人,都被吵醒了。徐福一看,事已至此,惟有孤注一掷。
当下,他擅作主张,大声下令:
“楼船启航!
楼船东窗事发,急急驶向东方。
一去不回,在彼邦繁衍。这是他们的意愿。
火把燃亮,水面一片通红。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
冬儿一身水淋淋,衣湿体寒,薄纱利贴着肌肤,像是刚脱胎的新生。
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紧握他的手,苦寒而抖颤。
走?
不走?
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驻扎在河边。他们一直敬佩他。
只迟疑了一下,敏感、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
她咬牙,不理他,自行奔逃。
侍卫马上便追上了,用绳子把她捆起来,带到蒙天放跟前。
他望定她,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
她呆住了,眼中尽是惊疑闪烁。’
他的剑“咳、咳”几声。
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洒在地上。
团团围住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官,一个是逃犯。全部噤声不语。
蒙天放豁出去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灼灼的目光中,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他背叛了他,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为了她,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不计后果。
他一手把她扯过来,紧紧拥抱着她,在他强壮的怀抱中,她有点羞怯,却有更多的骄傲,充塞其中,密不透风。
她满足了,一切都是值得的。
心中只觉亮堂堂、暖洋洋,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海阔天空。
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交织成一个网罗,身陷囹圄,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
对于他,敢于为她做任何事,保护她。呵护她,爱护她,这才是大局。
二人放心地,随着他们,随着数不尽的、猛烈地叹气的火把,去了。
火越来越兴盛,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撒向四野和夜空。”炉边搭了法台,法案摆满祭品。
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因为他“被骗”了,火光中,面貌狰狞:
“蒙天放!朕因爱才,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这畜牲竟敢背叛于朕,是为不忠,求仙取药,乃万世大业,竟因儿女私情,坏了大计,目光如豆,是为不义。朕一一要你们死!”
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
经过沐浴、薰香、更衣,也明知难逃一死,但听得“你们”二字,马上扑倒叩首:
“陛下,此事与郎中令无关,冬儿知罪,愿一力承担,请放过他!请放过他!“杀!”“陛下陛下!”泪流披面的冬儿,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冬儿死不足惜,但郎中令,万中无一,求陛下留他一命!”
始皇帝当然知道,虎狼亦有不忍之心,但盛怒中,万难食言。心念一动,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半两钱”。
“生死有命,于此关头,看你造化。”
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
“见‘半两’二字即生,负面即死!”
蒙天放却决绝:
“不,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臣知罪,当以死报君!”
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想留活命,怒叱:“掷!”——他给他一半的机会。
百官和将士,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非生即死,冬儿闭目向天祷告,口中低喃。
蒙天放无奈,钱币一掷,于半空中打个滚儿,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
生死关头,手缓缓地移动……
结果如何?一壁揭露,一壁汗透重甲。
渐见“半两”二字——是正面。众人都吁一口气。
始皇帝途下令:“好,天意如此,留你一命!联令冬儿自投炉火,血祭俑窑!
蒙天放望向冬儿。
只一眼,他想也不想,把心一横,咬牙下跪:
“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不愿偷生,决同归于尽!
冬儿的心灵震撼了,他明明得到“生”,依然要一起“死”。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热乎乎地,滔滔滚滚,汹汹涌涌,她有话要说:“陛下,冬儿自知难逃一死,只求临死之际,跟他讲一句话,只一句!请陛下成全!”
还没哀求完,已不顾一切,挣扎排众而出,漠视了君令,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
电光石火之间,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
——她把偷来的“九转金丹”衔于口中,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她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渡给他——天地间一个秘密。
他惊愕万分,根本不知发生何事,已骨碌一下,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
众人不知兰因絮果,来龙去脉。
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但这是淮一的寄望——他可以不必死了!
这璀灿的一刹过去,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用心地望他一眼,以目光诀别。
她把丹药给了他,自己就没有了。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纵是牺牲,也心甘情愿。
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
穿着红衣黑裤、手持兆经、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一边舞动,一边呼叫,大壮声势的“摊跳”,伴送冬儿血祭俑窑。
视死如归的冬儿,忽尔诡异一笑。
——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
带着这莫测的诡笑,赤足红衣的女孩,向火海纵身一投,如一头火凤凰。
蒙天放目送她,转瞬化为乌有,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哀号。
“冬儿!冬儿!
念咒声、歌舞声、法螺声……陡地止住了。
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
朗朗的君令:
“蒙天放!”
“臣在!”
“朕命你泥封活埋后,千秋万世,为朕护陵!”
“臣领命!
“你要永远记住,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将功赎罪!
蒙天放下跪:
“愿陛下万寿元疆!”
始皇帝做最后一瞥,转身不看。——他失去他了!
工役上前,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一下一下,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小腿、大腿、上身……糊上去。
蒙天放神情肃穆、平静。因为他去意已决。一死何足惧!一捂怀中的丝履。
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
即使缓缓地糊,也到了颈项、头颅……两额。额、下颔……
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陶土一干,他也就完了,从此成为一座死物。
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到了最后,工役终于狠下心来——
他挑了一抹上,封上他的嘴,他噙动着的鼻翼,最后,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
蒙天放眼前一黑。
啊,秦朝的盛况,一统的天下,他看不见了。他将永埋地下了。
天际横来一阵飞雪,众愕然上望。
在这盛暑,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如无声之眼泪。
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在真情面前,蒙受冤屈,一点怨气,贻上了的生命…没有人能真正了解。
过了三千年,还是矢志不渝的。
但日子过去了。
时移世易……三十年代
雪花落至中空,就止住了。
人间还未到寒天,是深秋初冬时分。
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自上海飞往西安去。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是队伍。有化妆的芳姐。摄影师老沈、灯光、场记、服装、道具…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
——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穿戴得很隆重,一如赴宴。正襟危坐者有之,好奇地趴在机舱窗口看云看景、老半天也不肯回过头来者有之。只有那五十来岁、微胖略矮、一脸威严的吴导演,抽着烟斗,不动声色,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
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
他们对外宣传是“剧情需要”。
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竞争十分激烈,但世界影坛中,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新潮流,决定开拍《情无长恨》,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
这戏的男女主角,一直保密,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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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1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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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一个楼花镀金的庸俗锐匣子打开着。落在一只涂上鲜红色寇丹的玉手中。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如同伤口,不过不痛不痒,那是个股病。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讨厌死了,自稍懂人事以来,就发觉这道疤痕,叫她美丽的玉手扣分,恨得不得了,用个铜子把它盖住。
十七岁的朱莉莉,自小做明星梦,因为自觉天生丽质,又聪明、伶俐,出人头地指日可待。此番随队出发 ,不知有没有机会扯着龙尾巴往上爬呢?
先装扮一番再说。
正持一支口红,把小嘴“描绘”。
气流令机身一晃,她的口红便一划出界。
“哎哎哎!气死我!毁容啦!”
马上自身畔那化妆芳姐的箱子中,取过一个粉盒子,擦掉口红再补妆。咦,另有发现:
“喂,芳姐,你这口红,‘先施’买的吧?是油质呢,真明亮,又不糊,借用一下。”
一壁涂抹,抿嘴,好几下。把隔着甬道的另一个晕呼呼的女孩推醒。
“暧,好不好看?”
她坐不惯飞机,几乎要呕吐,只没好气地道:“别臭美啦,碍着我睡觉。”
只见她又一睡不起,朱莉莉十分天趣,见摄影师待着望远镜看云海呢,又撩拨他:“老沈、老沈,看我这个角度,左边,七分胜,暧,怎么样?”
性感的小嘴微张着。老沈看也不看,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
“好!天下第一美人!”
得不到青睐,朱莉莉颓然坐下,乘人不觉,把那口红据为己有,收在皮包中。可惜逃不过这厉害的芳姐。
“还!”她一手想抢回:“上回也是借了不还,公家要用,反倒得开口借了。我才信你不过,你就爱贪小便宜。还我!”
朱莉莉一听,把口红扔下,就势把胸脯一挺,恶人先告状:
“哦?什么都是你的,吓?我身上的蕾丝胸罩是不是你的?”
“去你的!”劳姐不理她。
她有点寂寞了,静不下,又攀到窗口附近,用那坚挺的上身把人挤过一点,看了看,自顾自表示不屑:
“要来这鬼地方拍戏,什么都没得卖,哪比上海登样?暧,乡巴佬的日子怎么过?一点也不‘文明’,连香皂也没有——”
一瞥对面的女孩,正翻着一本《良友》画报,上面刊着女明星阮梦玲和“四七—一”的广告呢。
她灵机一触,跨越一两个座位,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拍一下吴导演的肩,他回过头来,见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十三点”,跪坐支起半身,一手抢了他手中的烟斗,抽了一口,半呛,强忍道:“导演、导演,我表演一段给你看。”
先是低沉的男声:“为什么女明星们的肌肤是那么的娇嫩?”
然后摆出一副娇俏动人的媚态,模仿着风骚的女明星,捏出嗲得不堪设想的嗓音,腻着:
“因为,她们呀,用的是‘四七—一白玉霜’,我也天天用它!”
“四七—-”,为了妖言软语,还念作“四七么么”呢。
她脱了导演一眼,巴结他:
“表演得怎么样?哎,导演,你没看呢,你……”
吴导演拿回他的烟斗,对这个“十三点”无法可施,只爱理不理,低头看剧本:
“比阮梦玲差远了。人家是‘电影皇后’。”
朱莉莉一听,气炸了,便晃荡招摇到他身前,撇着嘴:
“哼,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红了,赚钱了,也捧自己当‘电影皇后’,画报举行投票,就买下所有的票,反正我知道黑市门路。嘿!选上了,就穿件丝绒旗袍去领奖:紧身,六道捆边儿,披件狐裘,那股劲儿——要不,我就穿套鲜红色的洋装……”
越说越得意,作张作致的,真是美艳亲王。芳姐听了,便调侃:
“好,真选上了,我给你化皇后娘娘的妆!”
朱莉莉只道人家恭维,飞扑上前搂着她颈脖,要亲一下,以示感激。
“芳姐,你真好2哈哈!我要请你当私人……”
“西安到了!西安到了!”
大家见到陆地,都很兴奋。
导演白她一眼:
“下飞机了,螃蟹吐沫似的,没完没了!”
“哼!”
朱莉莉自恋完毕,也整装排众而出,一马当先,站到机舱的出口。
要下机见人了,努嘴、瞪眼、扬眉、耸鼻子……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一下。
然后,挂上一个甜甜蜜蜜的笑容。
门缓缓地被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横亘的布条,上书“欢迎中外艺联电影公司外景摄制队莅临西安”。朱莉莉深深吸一口气,挺身而出,昂然地“率众”下机了——她忽然爱上这个地方。
等得不耐烦的记者们,一见人影,马上拥上来,镁光灯“砰!”地一响,如同小型轰炸。朱莉莉受宠若惊,赶忙踏个丁字步,搔首弄姿,微笑:
“谢谢,谢谢!”
大家始发觉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
天际忽地轰然巨响,一架双座位的小型飞机呼啸而过,连乐队也吃了一惊,演奏中止了。
飞机变了两三个花式才急降,终于潇洒地停定了。
“莉莉,你的梦中情人来了!”
“哎呀!是白云飞呀!”
果然走下一个丰神俊朗、身手矫健的男人。记者们的目标便转移了,镁光都向着他闪。朱莉莉沦为冷宫之后,只目不转睛地,为挺拔、刚健的白先生所吸引,一咬牙,躬身上前,把玉手一伸。
“亲爱的白先生,我是朱莉莉,这回能够跟你一起合作,我、我……”
念到白云飞也许像绅士般吻她的手背,她就心如鹿撞了。
来迎过的都是高层官员,也热情地上前。他们一来,莉莉就再无立足之地了,她满怀焦灼。
白云飞颊上有道长形的笑纹呢,他一笑,她要昏了。但他没有吻她。他把手伸出来,小型飞机上也伸出一只戴上白手套的、纤巧的、女人的手。
风华绝代的阮梦玲,带着梦的迷茫的眼神下机了。看她穿一袭豹皮的重裘,烫了波浪髦发,施了脂粉,特别的白皙、娇媚。眉线勾得细细,眉尖略向下弯,耳垂闪着红宝石的艳光。一亮相,便把场面给罩住了。
她笑也不笑,只丰姿绰约地、由她的男主角牵引着,一如滴他。
朱莉莉看看自己,不过是俗艳的橘红大衣,连指环上的珍珠,也是假的。
自惭形秽,不得已退后了两步。
白云飞领着她,目中无人地上了一辆汽车,绝尘而去。
导演也上了另一辆汽车。
汽车一辆辆地开走了。
芳姐来唤她:
“莉莉、莉莉,上车呀!”
是一辆硕大的旅游车,她恨透了。
“上来吧。大人物坐小车子,小人物坐大车子。
朱莉莉气鼓鼓地随同外景队伍上车了。问司机:
“现在到哪里去?”
“临渲县呀。”
“远不远?”
“从西安往东五十里就是。”
她嚼咕:
“哼!什么鬼地方!”
车子驶出机场。人人都围拢在铁丝网外看明星。什么人都有。有挽着藤篮子的学生,有农民,有工人,有乞丐……
渐行渐东,所见的人,衣衫开始褴褛,神情开始淡漠,身世开始贫困。离开了闹市,那些隔着玻璃。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拳、扬着小旗欢迎、讪讪地笑着的“影迷”都退去,也许不过是政府派来的;临时演员,专门讨好日本人用。——他们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而是投资者,政府都尊敬他们呀。
谁记得东北的乱或靖?
到目前为止,西安还是平静的。
《情天长恨》在一座破庙前开镜。
几案上备了三牲水酒果品,还有香烛。大型的麦克风前,由吴导演致词。不外是老生常谈:
“……这部哀怨缠绵、动人心弦的巨片,请得文明影帝、热血男儿——白云飞先生,以及爱国影后。天之骄女——阮梦玲小姐,双双领衔主演。档期已经敲定,田中先生也催促我们赶工……”
因剧情需要,大家都穿上了戏衣。
非常有趣,女主角演的是穷家女,荆被布裙;女配角呢,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学,打扮得漂漂亮亮,专门负责狗眼看人低、侮辱穷人的戏分。越是势利、泼辣,越显得对方楚楚可怜,赚人热泪。
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袭大伞裙,打扮得很艳丽,但导演指使她托着一盘子的鸡尾酒来招呼来宾。
她小心地拍起裙脚,生怕弄脏了戏衣。一见那男人,情不自禁,便拎了两杯鸡尾酒趋前献媚:
“白先生!”
她把酒递出去。
“是你。”他一抬眼。
朱莉莉惊喜交集,想跟他碰杯:
“你记得我呀?”
他眼中闪过一丝调侃:“不。”
把两杯酒都接过了。一杯回身递予阮梦玲。莉莉征在原地。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然而,即使他转身去了,她仍恋着他背影的风华。
“来呀,试试戏!”
一个小工把椅子搬着,尾随着这耍大牌的吴导演,到处走。
导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两个女的演同学,三人不过比龙套稍为起眼,站好后不敢造次。
豪门大户的男主角,爱上穷家碧玉,二人在雨中邂逅……
大花洒已在布景板的顶层预备好了,三个道具,一人手持一个。
大家在等待阮梦玲培养好悲情,涌出泪水。
无聊地等,一直等。
终于她向导演示意:可以了。
拍板一响:《情天长恨》,第十场,镜头3。
雨倾盆而下,男女主角相逢道左,二人拥抱。在最感人的关头,三个花洒都集中在他们头上,主角变成落汤鸡。阮梦玲被大水一注,才讲几句对白,已喝了几口,呛住了。
朱莉莉忍不住,笑出来。
阮梦玲瞥到,非常不悦,大呼:
“导演,我才刚进入情况,她就来破坏气氛了。怎么演?我不演了。要不你换人!”
她摆架子,气冲冲地扭腰跑了。
导演连忙过去临时化妆间里头哄:
“梦玲,你先歇歇,别跟小角色一般见识……”
小角色?
她被骂,心有不甘,向着她背影扮个鬼脸,但又不敢发作,生怕真把自己给换掉了。益发憎恨这“情敌”。
朱莉莉咬牙:
“嘿,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好,非当上女主角不可!”
导演出来时,她迎上去,有点委屈:
“导演我——”
“得了、得了,别颁着我。”随即吩咐各人:“改拍第二十七场。”
“那我——”
“哪儿凉快哪儿润着吧!”
为了安抚这个大牌,她就要自己暂时消失了,世界多不公平!
她没好气地踱到布景外,颓然坐在一个大木箱上。
这木箱上写着“危险”、“易燃物品”,另一面,画着枪械的图样。朱莉莉浑然不觉。
一个大汉见到了,很紧张:
“喂,站开些!”
她没处出气,便骂:
“道具吧,我没见过么?张牙舞爪的,小角色!”
旁边来了几个人,看来是搬运的,见这标致的小姑娘凶巴巴,便逗她:
“上面写什么?你不识字的?”
“我不识字?”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红,龙飞凤舞地在木箱上签了“朱莉莉”三个字。恐没人知道她名儿。
满意地端详一下,终于她得到一点注意了吧。然后扭身缓缓地走了。
大汉们啼笑皆非。
“快,干活去。今儿晚上老大等着用。别昏头转向。”
“这骚货!”
“话说在前面,我先上的!”
忽有人道:
“老大来了。”
吓得一众赶紧行动,原来是唬他的。
“哈哈哈!”
笑声中,朱莉莉无聊地、不知受了什么驱使,踏进这破庙里头。几成颓垣败瓦的神庙,面貌一片发黯。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且遭了无数战火蹂躏,翻新后又再败坏,连壁画也模糊了。
朱莉莉贪玩,便跪在神前,喃喃祷告。她充满诚意,也非常贪心。
“我有三个愿望:第一个是‘红’,人一红,就有名有利。第二个,我希望遇上很爱很爱我的爱人,很英俊,很浪漫,很……就像白云飞那样。”
提到这名字,马上飞快地在左右一扫视,生怕被人听去了,掩着嘴巴。
“第三个——那是:我再要另外的三个愿望!”
在她这样祷告的时候,左右的确无人,但在身后,早已有一名七八岁、受戒的小和尚,持帚打扫,把一切都看在眼内。
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又回头看看右方的大壁国。
她以为秘密无人知晓,咯咯咯地磕了三下头才爬起来。
一爬起来,转身,见一个小黑影,马上尖叫鬼叫的,十分难听。
“哗——你是谁?你听到什么?你不会告诉别人吧?喂,我是说着玩儿的,我根本没爱上白云飞。”
“真像!”
她莫名其妙:
“像什么?”
小和尚一指壁画:
“暗”
她过去,奇怪,一认就认到某一个位置了。冥冥中的巧合,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历史渊源了,只一大堆男孩、女孩,伴着一个老头子,又有船儿,又有云彩,又有神仙。
她信手一指。像是像,但:
“这个?去你的!我是‘文明先进’的电影女明星,会那么土气?吓?”
气得拂袖而去。
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画膜拜,合罪:
“我不是有意的。”
气氛诡异,但她已看不到了。
到了拍戏现场,不禁精神一振。第二十七场是打斗呢。只见白云飞被两名流氓追杀,他身手勇猛,在她眼中是绝对的英雄。若这英雄来救美,是多么光荣而浪漫呢!
可惜,一壁们着胸在哀恳的美人,却是那造作的阮梦玲呀,哼,她惊惶失措,带着哭音,夸张地念白:
“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恶势力!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氓!你们放过我爱人吧!我求求你们!”
“咳!”
导演大喊。表演中断了,一众愕然。
“再来!”他向着明星,自是不同语气:“不关你俩的事,‘钓鱼竿’进画面了。”
面对低下层,又是另一副嘴脸,权威而严峻:
“大烟末抽足么?不是叫你话筒要离头三尺么,换人、换人!”
第一回搅有声片子,真不好弄。
马上一个小工被换下来,满足导演的威风。但白云飞却有点气恼,发脾气,一下子不见了。大家面面相觑。朱莉莉盯着他背影。
导演气得跑掉。
这场戏也拍不成了。
白云飞转身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导演未见也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
布景板后面堆放了沙包和杂物。
移开沙包和杂物,赫然是一条地道。
地道下面,大光灯在照射着。
壁上钉了一幅西安的地图,地上放置了水平仪。钻土机、探测器…都是先进的挖掘仪器和工具。
挖掘工程在暗地里进行着。
为什么是这里呢?
地道内所有的人一见白云飞,都恭恭敬敬地招呼。
“老大!”
老大?
连那权威的吴导演,拍戏现场表现得不可一世,至此,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吧。
——这是一个盗墓集团。
投资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
斯时,日本军国主义分三路进攻中国。东北的是军事,华中是政治,华西是经济。
田中三人以投资者身分,组成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暴队,来到西安。
整个集团的首脑,便是白云飞。
他以一个当红小生、文明影帝的包装,肩此重任,因为没有人会对他起疑。
华西丰都大邑不少,何以是西安呢?西安是十朝古都,十朝的荣华相加,不及一个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宝藏的始皇陵。——他们曾花一年半时间来部署筹划。失败过三次。
如今白云飞,便拈起一件东西来审视。那是一支青铜箭铁,三棱形。桌面上还有残破的碎片,不知是啥。他道:
“这样的东西,好算是宝物?”
导演以下颔向一个老人示意:
“你跟我们老大说个端详。”
农民装束的老人便从头说起:
“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可墓室究有多大,有多少宝贝,谁也说不上来。本子上没记载,也没人流传,还不是靠我们——”
“行了,你就快点人正题吧!”
他身边有个徒儿,代他长话短说:
“师父,我说。侯爷本是干‘湿活’的,不过见剥死人衣服、珠宝,卖不了大钱。今年七月,我们有了点门路,就这往西十多公里。备了土炸药,干‘干活’去。开荒时,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也毁了好些像。不值钱嘛,正想把黄金带走,熔成金条,好卖。谁知——”
白云飞忙问:
“怎么了?”
大家只用心聆听。
老人哀道:
“我那老二就——不知咋的,中招了!”
白云飞再细心一看那箭簇:
“上面有铅毒。”
他向导演点点头。导演便向老人道:
“给你十分之一。也够三代吃喝不尽了。”
老人表现得不急不躁。他们要地点,只要有这个在心中,条件再谈判:
“那差远了。我以为是一半。跟徒儿先回了。”
正转身要走。
白云飞掣枪在手,各送一枪,杀人灭口。
师徒两人,懵懂地送了命。
白云飞冷冷地发号施令。
“车从这里出发,往西走十公里,就在二十公里内划一个圆,于此范围内搜索,主要探测地底含铅成分,还有水银毒气。即晚出发。小型飞机我自己用!”
他起立离去,嫌尸体碍路,踢开。
“只为了点小钱,破坏最宝贵的古物,不值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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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2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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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大事的人,是不在乎牺牲小人物的。他风度翩翩地走了。
——忽闻拍掌喝彩声。
他与众人一愕。赫见朱莉莉。
她笑。
“呀,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排戏!好精彩!”
四下一看,冒充内行:
“咦?摄影机放哪儿?”
导演只喝令:
“好了、好了,别碍事,快上去!”
白云飞交换一个眼色:
“让我对付她。”
他露出迷惑女性的勉力笑容,随手把袋中的太阳墨镜往朱莉莉一套。
他搂着这暗恋者:
“看到什么?”
“晤,什么也看不到。”
“聪明!”
“——还有美丽哪!”
白云飞望着这间进禁地的女孩,心底盘算着:她究竟知道多少?
朱莉莉得到他的赠品,开心得不得了。
呵一口气,又用手绢细意指拭,一尘不染。珍重地收好。
自破庙出来,回到附近的旅馆,已是黄昏时分。
她飘飘然地经过那简陋的小酒吧间,只见刚才搬运道具的几名大汉,正在抽烟、喝酒、赌钱。
他们一见这骚货,便齐产怪叫:
“朱莉莉!朱莉莉!朱莉莉!”
今日,她春风得意,扭力非凡,充满自信,肆无忌惮地坐下来:
“怎么着?”
一个道:
“咦,一脚踢出个屁来——巧极了!”
“怎的这么粗?”
“哈哈!”他们邪笑:“这小妞可知道我们‘粗’嚼!”
“怕呀?”
“哼!”朱莉莉挑衅道:“我才不怕,人各吃得半升米,哪个怕哪个?”
信手便拈了桌上的香烟燃点。是劣烟,呛得很。不过闯荡江湖,岂容有失?惟有强忍。
一个见状,有意捉弄,一口衔两根,俄着她。朱莉莉不甘后人,好胜地、一口街了四根。大汉们怪笑,给她点火。洋火喷的猛亮,唬了她一下。
“暧——”她含糊地:“干啥?我怕火的呀,谋杀么?一点也不孝顺!”
“一丁点的火也怕?”
“喂,那欲火焚身时怎么办?”
朱莉莉刚表演抽烟喷烟,被人如此调笑,有点委屈,但觉像个小丑。嗓子也呛得半哑。“呸”地一吐,把烟头都踩扁。
“不抽了,不玩了。”
“玩不起啦?脸皮这么嫩,怎么当大明星?暧?口袋布做大衣——横竖不够料。”
她气得很,悲从中来:
“你们就不敢跟阮梦玲这样玩?"
“老子只要跟你玩,你卖不卖?”
一天到晚都饱受挪揄委屈,才获一点青睐,马上又惹来闲气。小角色都是悲哀的吧。朱莉莉自恨熬不出头,哭出来。但不能让人瞧见,急忙转身跑掉。
背后就传来一阵怪笑声,卑鄙的男人、委琐的男人。她用半嘶哑的嗓子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料不好?我是命不好!”
嘲笑没住呢:
“晴,哭了!阮梦玲这般红,也自杀过七遍呢!”
不!
一定得飞上高技。
那日子到来了,谁也不敢对她造次。她要报仇!
真的,有什么门路?
这几天一直打听。
终于机会来了。
白云飞穿着黑色的背心泳衣和泳裤,好不英武。自跳板下跌,直插水中,水花慑于他身手,不敢四溅。
朱莉莉的影子在泳池外匆匆闪过。
过了一阵,她出现了。
换过一件性感的彩色缤纷的泳衣,也来凑兴了。她苦心孤谐地在泳池旁绕圈子,拍着水,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
挺胸收腹地装作偶然走过,遇上了,遥向白云飞打个招呼。
“白先生,真巧!”
他一愕。她在跟踪?她来碰他?“美丽的小姐,你好。”
“怎么一天到晚都碰上你啦?”
他浅笑。
“你不喜欢看到我?”
“哼!”她小嘴一撇:“一看就知道一一一不是好人!”
“哦——”有点疑惑色变。
朱莉莉扭着腰肢撒娇:
“你跟导演熟,也不让他给我加点戏。我呀,才只有三句台词!”
原来如此。他道:
“念来听听。”
她连忙正色,起立,是充满感情的表演:
"一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他不知她底细,失笑。见她看似天真、冶荡,有点色迷迷,且她又穿得那么少。
他嘴角歪着游戏的念头,先跟她玩一下,玩过了,就干掉她。她好像留不得,吱吱喳喳的大嘴巴。
他道:
“跟我来。”
“到哪儿去?”
“晤——个神秘的地方。”又勾引:“你去不去?”
她越趄了。
“怕?”他笑:“别怕。要是阮梦玲又闹自杀了,反正有你好处。来!”
反正有你好处?
她回心一想,江湖上行走的女子,早晚也得豁出去。也受不了他的诱惑呀。
“我,就回去换件衣服。”扭扭捏捏的。
他的架子来了:
“过了五分钟,我就不等了。”
话还未了,她飞跑回旅馆去。
用最快的速度,换了件艳红的晚装——公家的。不忘披上披肩——公家的。
还有涂口红。那口红,因签名在大木箱上而赔了不少,真不值。
好了,终于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在镜前出现。朱莉莉面对卫生间中的镜子,做出迷人的姿态,自喻道: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一回过头去,这小房间中,几个三流小角色,一个半睡,一个看画报,一个剪趾甲,都盯着她,奇怪,如此的雀跃。
拥挤不堪的小房间,她要作别了。
她傲然出门,有如一只孔雀。
今晚一定在舞会中出尽风头了。千人醉,万人迷……但她心中只有一个他。
兴致勃勃地亮相。
一出来,左右一望,前后一棵,怎么不见他?再看看手表,是不是因自己迟到,他便不等她?真的这样狠心?
四下搜寻梦中情人。
她见到他了,驾着摩托车来。
不是到舞会去吗?
白云飞一身轻便的飞行装束。一见她打扮得如一棵圣诞树,便呆住了。
“你干什么?穿成这样?”
她见男人呆住,还道他惊艳呢。沾沾自喜。——后来才知道苦况。
他把女人安置在摩托车旁,一只附加的“小艇”上,一路风驰电掣,来至机场。
原来把她带上小型飞机上去。
飞机是双座位,一前一后。他把她安置在前面,他在她身后。
双臂环过她,开动了机器。
朱莉莉未坐过小型飞机,且那么接近控制台,十分惊喜。
当他开动机件后,二人升至半空。她才好像突然发觉,他把她紧紧地拥住。
便挣扎:
“不要!不要!”
一边挣扎,一边回头看,呀,不是他,是她的大披肩,把她缠住了。方才满面通红。
白云飞不动声色看她作态,到她发觉错怪了,才调侃:
“女人说‘不’,心里就是‘要’。”
她死要面子:
“我是说‘不要’!”
“男人要是知道女人心里头想些什么,他至少比现在大胆十倍。莉莉,我爱你,你爱我吗?”
刚实施“美男计”,说着便在飞机上强吻她,十分的刺激。这女的欲拒还迎,十分忙碌。
飞机在夜空中驰驶。沿途是荒郊,下面有驻扎的营幕,做探测掩护。这是白云飞的命令,可见进行得顺利。
在朱莉莉厮混得昏头转向时,他已暗起杀机。于任何一处把她推下去,一定尸骨不全,死无葬身之地。多可惜,一个长得不错的风骚女,若非知得太多……
她酒不醉人人自醉,只喃喃:
“我们回去啦,我头也昏了,不要飞啦。”
雷声忽地一响。
夜空被电光锯齿撕裂了。
一下惊雷好像要诉说人间一件重大的事情,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第二响雷声又追逐而来了。
电光再闪——不,前面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折射自山林丛处,看不分明。
朱莉莉见天气骤变,手足无措。死命紧抓所有的杆状物,飞机开始失控。
风雨来了,像一个巨型的花洒,在大地头上泼洒。
心存杀机的白云飞自身难保,也顾不得险象横生、乱冲乱拉的飞机了。
情急之下,他自行跳伞逃生。一下子人已不见。剩下那惊惶失措的朱莉莉,哇哇大嚷。飞机只管朝前冲去,眼前都是漆黑一片……
她抖颤狂叫:
“救命呀!救命呀!救命呀!”
失去控制的飞机,不能煞止,撞向一些不明物体——
那是一层流沙。
如一个缺口,飞机自流沙层向下俯冲,直如无底深潭。
不知过了多久。
惊恐过度的红衣女郎,早已吓得昏过去,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这是多久之后的事了。
飞机终于“着陆”了,但不是平地。
它是顺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巨剑,下坠如滑行。
这剑,便是刚才折射的金光。
它被握在一个金人手中。
金人如同上海的百货公司般,是一座座宏伟的建筑物。它们穿上了夷狄服装,矗立在这个神秘的地方,镇守着。
飞机顺势滑坠,在金人金剑之下,渺小如一粟。朱莉莉被抛离倒在地上。
机器停定了,但螺旋桨仍不断转动。
因此大量气流卷入,空气蹑至这幽黯的地室,回旋不绝。一切深埋地底的物体,开始起了变化。
四周的陶制品,风化成为微尘。
东歪西倒颓败的俑像,被风一吹,混成一片灰紫茫茫。
泥土的龟裂声,重物的坠地声,风沙的厮混声中,起了莫测的翻覆。
看不清眼前景物。
其中一座俑像——
他脸上的泥尘剥落了,一小块、一小块地掉在身上地上。露出完好的脸庞,过了荒凉寂寞的三千年,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嘴唇也紧抿着。
他的叹息在身体里头巡回,并没在天日中传播过。此刻,
气息如游丝,把鼻翼下的泥尘呼开……
蒙天放复苏了。
漫目四顾,开始适应一切。
转醒过来第一眼,只见一身红衣的、心爱的女子,昏迷倒地。
他马上想跑过去,但手足不灵便,奋力地与陶土挣扎,破茧而出。
前尘历历在目?
冬儿没有死?
对了,他记起来了。冬儿——
她曾飞扑至他怀里,旁若无人地、狠狠、狠狠吻他一下。
在吻他之际,小舌头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顶吐在自己口中,渡给他。
他措手不及,已经骨碌地吞下肚中了。
乍醒,一身异样的疼痛。骨头嘎嘎地响,五内有股热流。
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
蒙天放不知就里,忙把眼前的冬儿抱起,放置在金人脚下,头枕在它脚面上,显得分外娇小,一身火红,印象弥深。
幸好她并没在火海中化为乌有。
他亲切、怜爱地轻呼:
“冬儿、冬儿。”
她没醒过来。蒙天放此时方抬眼一看,有一铁铸的怪物,停在金人剑下。
他一纵身,攀上去,不明所以,只见全是机关,这里那里一按,几下之后,螺旋桨停了,四下忽地寂然无声,他反而吓了一跳。
勉定心神,见无意外,再尝试扭动机掣,寂静中,突然传来发报机“呜呜呜”的声响,小亮点起反应。外界开始传呼了:
“喂、喂,是老大吗?”
怎么会有人的声音?蒙天放惊觉:
“谁?’
再一扭,又没反应了。
这究竟是座什么的机关?
他曾监管建陵工程,只知暗道重重,弓矢处处,但从未见过这种铁鸟。
它里头还有一些箱子,盛满浓稠的液体。三千年未喝过水,十分口渴。一尝,味道太怪异了,连忙吐出来。、箱子附近又有一个暗格,用力一拍,竟弹开来。有一柄黑色的物体,铁铸的管,他把那管子的嘴部细细端详。
“——鬼呀!”
金人脚下传来惊怖万分的尖叱令人毛骨悚然。
蒙天放一看,啊,冬儿不知何时已醒了。
这女孩,一张目,但见四周全是风化剥落的头面手脱身处幽黯之地,在一只大脚之旁,恐怖一如鬼域,只失常地乱叫乱窜。
蒙天放飞身而下,想拥住她一诉衷情,细询何以死里逃生?
朱莉莉大惊失色,奋力挣脱他的“侵袭”,还搏斗起来。忽见他手上拎着一柄手枪,还是指向自己的。便惊呼:
“别向着我!”
他听不明白,只把枪管向着自己的脸,细察。
“别向着自己!”
他一怔,枪管指向飞机。
“别向着飞机!”
真是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飞机,这是飞机!”朱莉莉大叫:“危险,会爆炸的!神经病!”
这人看来很笨,她便壮着胆子,喝令:“给我!”
咦?他竟乖乖地把枪递送给自己了。得意洋洋,人也科起来了。这回用枪指向他,要挟他:
“好,退后!蹲下来!举手!不!抱着头,快!”
蒙天放见爱人失了常性,定是受惊过度了。他便一步一步上前,好好抚慰。
“别过来——”
此话未了,枪声一响。太慌乱了。他虽机灵急避暗器,但也被子弹擦过手臂,流血,他望望自己的伤口,又望望她,目瞪口呆。不知何故,心爱的人要用暗器来伤害他?
枪声在地底回响着。
震耳欲聋。
二人对峙,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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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2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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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此时,隔了多层石块,传来不清楚的人声:
“听见吗?是枪声。”
“再测。咦,你看,仪器在跳动呢。”
“里头是空的!底下水银含量极重。”
“炸药拿来!”
“这边有个缺口——”
有人要攻进来了。朱莉莉仓皇不已,身在何方?发生什么事?
掩着伤口的蒙天放一听,马上联念:
“冬儿,可能是陛下的人呢。”
“什么‘陛下’?”
“始皇帝陛下呀。”
“始皇帝?是秦始皇吗?你认识他?”
“认识。”
她一皱眉,这人真是神经病了。又问:‘哪你认识孟姜女吗?”
他急强调:
“不。我只对你一心一意,不认识其他女人产
“那,荆何呢?他是大英雄。”
“哼,”蒙天放激动了:“乱臣、逆贼,已为陛下所伏!不过冬儿,我俩也罪犯欺君——”
人声渐响,他也不想磨路下去,只管拉着她的手,找寻藏身之处。忘了自己的伤。
乱闯乱推离地,金人脚下有个活门,缓缓地转动,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朱莉莉不问情由,就随着这男人钻了进去。
刚钻进去,身后已有枪声,是打在岩石上的闷响。蒙天放回身见活门由一铁索所系,便拔到把它斩断,剑锋仍精锐,活门“砰”的一声,已关上了。
朱莉莉以为避过危难,方吁一口气,坐下来。什么东西?信手一检,哗!原来是骷髅。脚下一踢,白骨累累。
这是什么地方?
是一个“陪葬坑”。
看来都是女的,宫女妃嫔,穿的是经罗丝缎,空条黑发白骨。——蒙天放呆住了。
“哗!——哗!”
这个神经质的女孩扑入他怀中,他拍着她,安定心神。但自己开始疑惑。
朱莉莉惊魂甫定,又用力推开他。——实在,也有三分自傲。
“你滚远点!我喊,‘非礼’的呀。关久了,见了女人就色迷迷!”
说完不忘掠乱发。
旁观此人,也英武耿直,虽追不上潮流,倒也算个守墓英雄,受伤也不吭声,且好像甚受自己吸引呢,看来自己也勉力四射。
见他无害人之意,也就源他一眼,问:
“喂,这是什么鬼地方?”
朱莉莉因着本能,知道这是个非同凡响的“宝地”了。虽是侍奉灵魂的陪葬者,不过一室是珠宝呀。眼睛闪出光彩,飞身上前,把珠宝狂塞进自己身上口袋中。
“发财啦!发财啦!”
这般的贪婪,真叫蒙天放诧异。她见自已被注目,突感不好意思。
“喂,你给他们看守陵墓,也没什么甜头吧,不妨卖个好价钱,到花花世界享乐去。我不会跟人家说的。而且你的陛下早已翘辫子了,何必那么死心眼?”
当她滔滔不绝地说大道理时,蒙天放望定她,他听不见她的话,她像是另外一个人。一个忘记“历史”的女孩。
她的心魂回不到他的时空?
“你叫什么名字?我倒忘了问。”
他伤心地答:“蒙天放。”
“晤,”她点头:“你在这里住上多久了?”
他没答。
忽愣愣地看着两个旗徽。
“喂,问你呀?”
环视这坑,为巨大的壁画包围一周,还有石碑,碑上这样刻着:…洗帝后宫非有干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为先帝殉葬。奉天承运,秦二世元年秋。
秦世?先帝?
蒙天放一悟,跪下来。
朱莉莉看不懂上面所刻的小篆,只好奇:
“你干吗?咦,画的是什么?”
“这是陛下的功绩:建陵、修筑长城、建咸阳宫。阿房宫……还有,我被犯封为诵像,千秋守护陵墓。你以身火祭——这是你的名儿:冬儿。”
“我不是冬儿。”她很气恼:“我是LILYCHU,你不要弄错。听着,英文LILY!”
蒙天放颓然。
“先帝驾崩了!”
“哦,”她道:“崩了。光绪也崩了,老佛爷也崩了。你没有过世面呢!小皇帝也当不成皇帝,投靠日本人去了。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啦。我看你很久没出过门似的。”
“漫着,现在是什么‘国’?”
“民国。哎,你放手,轻点!”
“那秦呢?”
“秦?两三千年前吧。”
朱莉莉在忖测,心下渐凛然,颤声问:
“你是秦始皇的手下,帮他看守陵墓……吓?你这么老呀?你是谁?你是人是鬼?
她端详眼前的俑像,一身胄甲,一胜风尘,一直在此待了三千年?桩桩件件,都说明了:他是一个“老人”,或是“老鬼”!
“冬儿——”
她恐怖尖叫:
“我不要呀!你放过我吧!救命呀!”
一声轰烈的爆炸——
地动山摇。
其中一路探测的人马,已经顺利炸开陵墓了。为首的两个,已用绳索系腰,身子一放,浓烟中,直垂下至地室。陆续地来了十多人。
虽看不清脸孔,毕竟那是现代人,朱莉莉慌忙投靠。大家都踩塌酥脆的陶股。
“呀,你们来得正好!”
这批大汉一见她满身珠宝财物,不问情由,先抢掠一空塞进麻袋中再说。她的收获马上易了主。
烟尘未散,这些男人好似很面善,一时间记不起,正欲查看,却又遇袭。自己竟然认贼作父,不禁又气又怒。
简直是一淌浑水。白来一趟。
朱莉莉并不骁勇,平素呼哩哗啦乱嚷,初临大敌,便僵在当场跺足。
蒙天放机警,还记得任务在身:
“什么毛贼?胆敢私闯皇陵!”
其中一名大汉,见他衣饰奇怪,念到自己此行,乃奉老大之命找出始皇陵所在,盗墓为重,陡地放了一枪。
但蒙天放已知它厉害,以剑借力在墙上一弹,飞身至一人身后,在他举枪之前,已一剑把他的头颅劈下。
就这样,他发挥了他的矫健身手,秦代的郎中令,也非浪很虚名。一番激战,杀得兴起。
朱莉莉见他轻功不凡,大乐,竖起拇指表示钦佩。
“你真是‘老当益壮’!
一名受伤的大汉,在他分神之际,取出手榴弹,掷向蒙天放。
“小心!”
她马上把他一扯——这秦代人,根本不知道手榴弹的威猛。
敌不过现代武器,只好落荒而逃。
拉扯攀上石壁,自被爆破的缺口狂奔出来。二人冲出生天。
乍见天日,原来一夜过去了。
朱莉莉见到残留在营幕外,有辆小型吉普车。她打开车门,上去,预备开动。
蒙天放呢?
他没有上来呀。原来他一跃跳到车头,站得挺挺的。一如古代战车上的武士。
车子猛一开动,他被逼跌到座位去。这顽皮的一身残破红衣的女孩哈哈大笑。
——不过,
马上,轰地一响。她笑不出了,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懂得驾驶。
吉普车胡乱地被开动,又难以驾御地撞向这座山的边上。
二人被抛出车外,翻滚了一阵。
空中飞荡着沙尘。
晨霭中,雾气不堪一击,但四野仍是模糊的。像一个人,四肢五官都是了,但还是感觉他陌生。
蒙天放揉了揉眼睛,挣扎爬起来。
这仍然是他熟悉的土地。
拥山谷地,外观是一片黯然的红色,说是始皇帝焚书,烈焰不灭,把山都烧成这样了。
他认得。
正在思潮起伏时悄人拍他一下。
“唉,走吧。”
最登样的美女,也不堪如此的一番躁啤,朱莉莉手足都擦伤了,蓬头垢面。
见他定睛看着自己,只觉不是时候:
“走走走,有什么好看片
简直自惭形秽。
“走到哪儿去?”
“反正得走到人间去,找有人的地方。我受够了!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隆W的皇陵。”
“我知道!要不走,也就成了我俩的‘皇陵’了。”
“不过下面的贼——”
朱莉莉白他一眼。只管自己走:
“你对付得了吗?一派愚忠,光照顾自己本分吧。你流血了,走啦!”
“我是要回来的。”
她早已登登登地掉头而去。蒙天放只得随着她,这个不知变成什么的女孩。
才走了几步,他忽地一怔,赶忙摸摸自己胄甲,怀中失去一物。
不见了?
他很心焦。马上飞奔至吉普车的残骸,仔细遍地寻找……
终于见到了。如释重负,是冬儿的丝履呀。虽然不过是一只鞋。他会心地、拍去上面的灰尘,重新纳入怀中。她呢,很开心地过来,原来发现地上有块玉,是未被抢去的赃物。哈哈哈!
阳光盛了。
这么长久以来,身处地底,没想到阳光是如此的刺目。蒙天放眯缝了眼睛,有点怕光,不习惯。
朱莉莉回到自己的世界了,正欣喜一片灿烂,还活着,好歹有块白玉,想到这三千岁的老人家,他也曾为自己击退敌人——不,是同仇敌代,联手却敌。好歹是“战友”,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太阳墨镜拎出来,递给他,见他无所适从,又为他戴上了。
蒙天放只觉眼前一黑,无限奇异。
她伸手过来,拖着他的手。自作主张:
“跟我来!”
一步一步一步地走。
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
镇上有间小医院。
还是先疗伤再说,朱莉莉领了蒙天放坐在候诊室中。
他坐不住,走到一面镜子前,见到镜中的自己。脱下太阳黑镜,一瞧,又戴上了。咦,原来是这样的,又脱下来。奇怪的东西。
但镜中不止他自己。
身后的反映,来来往往都是戴上白色口罩的医生和护士。
——蒙面人?
蒙天放陡地转身,十分警觉地、暗中掣划在手。
他俯身向空着眉累得不得了的朱莉莉,关怀地道:
“这是‘黑店’!小心。”
忽闻传来呻吟声,蒙天放飞身贴墙,一口气往电灯上吹。呼——呼——企图把‘触火”吹灭。不果。
她失笑:
“你给我坐过来户
指着一个红十字:
“看到这个‘十’字吧?”
“这是什么?”
“你以为是什么?”她促狭地问。
“这是花押,犯人招供,画了花押,就得服刑。”
她解释:
“在这里不会杀人,只是救人。”
适逢其会,rl外推来悬着盐水瓶滴液的病人在痛苦呻吟。他半信半疑。
“他不是在服刑受虐么?”
医生进来了。
朱莉莉喊:“医生——呀不,‘大夫’来了,过来吧。”
医生见二人,一个穿古装,一个穿晚装,便问:
“为什么受伤?”
她抢答:
“是。拍戏受伤了。——你看过我的戏吧?”满心期待。
医生没看过,也就敷衍地礼貌一笑,向着蒙大放:
“你得先把戏在脱下来。”
护主持着棉花和火酒为二人洗伤口。他从未经历过这些过程,一直目光如炬地警戒着。
正盯着她的手势。大钟忽峻峭地响起来,已是下午二时整,他刚被吸引回头,只觉臂上陡地一凉——
她拿着针筒,正预备注射。
他缩手,喝问:
“住手!你干什么?这是什么暗器?”
朱莉莉烦死了,但也觉得这男人步步为营,很可爱。
“我先来吧。”她哄他:“放心,不要怕,相信我,我不会害你的!看,这是消炎的——”
她率先接受注射,以为可以报从容、勇敢,谁知针刺下去,一疼,自己也尖叫:
“哎”
蒙天放心也疼了,便想保护之,她很尴尬地强忍:
“不疼的,不疼的。”
护士见状,喃喃地道:
“这么大个子还怕打针?你看,小孩都比你强。”
顺势一看,有个戴了笨重厚眼镜的小孩,在看书,抬头,老气横秋地望蒙天放一眼,哼,大惊小怪,非常的不屑。他傲然地道:
“我一看就知道这件戏衣是唐代的。”
“不。”他抗议:“是秦。”
小孩便掀着保本,往前翻,一页一页一页:“啊,秦?是秦始皇的秦吗?”
他大喜,终遇上知己了。
“对!”
“秦,到汉,到三国,晋……隋、唐、宋、元、明、清。民国。看,我背得多熟。”
朱莉莉旁观蒙天放的表情变化,小孩每数一下,他脸色白一阵,渐渐地面无人色。他还一字一顿地:
“民国二十一年,一九三二年。”
蒙天放终于正面接触到岁月的痕迹了,原来已曾经很多年,中国又曾经很多个朝代,秦代毕竟没有流传。他们都已物化,只有自己——
他大为惊愕,无法镇静。身子抖起来,眼睛失神,手足无措:他又不是鬼,那么他是什么呢?他明白了——
始皇帝得不着的,他享用了。
但,怎生是好?
朱莉莉见把他害惨了,便对护士说:
“先打消炎针,再打镇静剂,然后是麻醉药,病人现在很严重。”
她走过去,温柔地,像从前的冬儿呢:
“不要急、不要急,凡事有商量。”
他颓然。百感交集:
“冬儿——”
朱莉莉只得问护士:
“请问你们有德律风(电话)么?我要找我男朋友。”
电话间就在电梯口。
蒙天放站在她身畔。只见她不断地摇动一具黑色的物体,接收了,又向着一个简儿大声地发脾气:
“你是白云飞?我是谁?你好意思问我是谁?你这兔崽子,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我不是人,我是鬼!我现在从坟墓里头出来了,还有个三千岁的魔头押送着!我马上回来取你狗命!”
她向着空气喷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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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3
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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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天放很诧异现代人的内功已是“千里传育”。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跃进。
电梯的铁闸拉开了,他无意识地四顾,见到一个美艳的女郎进去了。闸拉上,不多久,闸又拉开了 ,这回,里头竟跑出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妇来。他骇然。
朱莉莉骂完了,用力扔下听筒。
待她走了几步,蒙天放充满好奇地拎起。
“喂?接到哪儿去?喂?”
里头竟有个男人声音。他用力一扔,满目诧异,掣剑在手,反手一劈,整具电话一劈为二。
“哎呀!你闯祸啦。快逃!”
她扯着他,还没到电梯口,他马上把她拦阻。想起刚才变异的一幕,怎能由她往魔洞里去,变得老丑怎么办?
“别过去!”
她怕人追来,便匆匆扯着他自楼梯气急败坏狂奔出去。
他不能适应:
“怎么天下变成这个样儿?”
总算逃离了医院。
这是一条西安风味小吃的食肆。小摊子摆卖着凉粉、太后饼、粉汤羊血、油炸糕、柿面糊偏、羊肉泡漠、臊子面……一个大胖子,秃头的,把面团放在头顶上,然后用刀,一下一下把面削成条状下锅。
长久未曾吃过东西的蒙天放,饿极了,正在把烙制的馍掰成小块,浸在羊肉场中泡食。不觉已吃了十多碗。
朱莉莉看着他狂吃,有点担忧:
“你这么能吃呀?我身边没钱呢,刚才在墓里头拿到的珠宝又被抢了,只剩这块东西,大概可换点钱。——你不要走,我去换钱,问问路。”
“你不是要领我回皇陵去吗?”
“见到我男朋友再说。”
她起来认一认方向。他关心地:
“得了。”她回眸一笑。
他看得怔住了。这分明是“她”,但又不是“她”。转眼间变成另外一个人,又坚强又独立,什么事都有主意,而且——另有“男朋友”。挂在嘴边两遍了。
正思潮起伏,便听见锣鼓喧嚣,循声望去,便被迷住。他一看,四个同他装扮差不多的秦代武上扯着他。一个道:
“开锣鼓啦,走啦。”
一个道:
“秦始皇都不搭架子,龙套倒开小差?快站班去。”
他乍闻“秦始皇”三个字,便起立。
半晌,朱莉莉沮丧地回来了。
她手上那块白玉,本来就是价格惊人的古物,不过押店的老板欺负她,只肯给她一点现钞,就打发了。
她呼咕着回来。虎落平阳被犬欺,四下一看,他又失踪了!只见乱世的乞丐在位子抢食残余,哪里还有他的影踪?
“天放,蒙天放?”
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
她开始有点心焦,这个男人毫无理由地信赖她,听她的话,初来文明世界,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
任朱莉莉多滑头,她也是好心肠的。
便遍街巷地找寻。
突闻草台班起了骚乱。
会不会是他?
一一正演出的一台戏,是《荆轲刺秦皇》。扮演荆轲的,在献呈樊效期首级后,便打开地图。
秦皇离了宝座,看地图:
“这一国?”
“燕国。”
“这是哪一国?”
“赵国。”
“这又是哪一国?”
荆轲图突匕现,发难了:
“吮!你这暴君,我恨不得食肉寝皮,为民除害!”
他抽出匕首,抓着秦皇衣袖,却刺将下去。袖断。二人绕柱追逐。
后台的几个龙套回来了,没他们的戏。一个个都来根饭后烟。
蒙天放在台下,见台上的情状,只觉虽时移世易,潜意识也得维护故主。
他飞身上了戏台,拦截刺客,加以制服:
“陛下曾废六国,统一天下,建万世基业,岂容后代血口喷人?”
观众不虞有心,都发出喧哗之声。
蒙天放虽然制服了荆轲,身后秦皇,突持道具重物望他脑后一击。他中招了,回头一望,原来是陛下!自己的忠心得不到回报,真是讽刺。
混乱中,朱莉莉在人丛中大嚷:
“蒙天放,你给我下来呀!”
他还没行动,她已趴到台前,把他扯走。
二人逃离一塌胡涂的戏棚。
一路走,她教训他:
“做戏是假的!”
“这个我知道,但不可能歪曲了真相。若无陛下英明,备历艰辛,天下将分裂哄乱。至于我俩,罪犯欺君…·”
朱莉莉翻了翻白眼:
“别净跟我说古文好不好?我们年龄有差距。唉,幸亏我没有过去,只有未来。”
蒙天放反问:
“你把我带到何地?”
“找我男朋友送你回去呀!”她理直气壮:“难道我得成天看守一件三千年的古董吗?你一天闯一百八十个祸,累死我了!”
一身破烂的朱莉莉,终于领了她的“负担”,回到外景地来了。
又换点了,这是一片树林,只设有临时的化妆间、服装间。
负责服装的一见,哗然:
“朱莉莉!你这是干吗?你快赔!进来换衣服,气死人,怎么搅的,这件晚装我找了一天……”
一手把她抓进去。
其他的小角色掩嘴窃笑,故意造:
“朱莉莉,你好漂亮呀!”
气得她见到谁就骂谁:
“笑?我已差点没命呢,一件衣服算什么?”
人穷志短,人微言轻。
若有机会,真的非好好还以颜色不可。
心中有气,喝骂:
“白云飞呢?非揪他出来——”
白云飞在林子里。
两个在陵墓中逃生的手下已在等着他。
“老大,地方找对了,不过——”
“里头有活日。”
他一听:“活口?”
“是一个奇怪的人,武功很高,会得飞檐走壁,使剑。弟兄们死伤很多,不是他对手。他跟朱莉莉一块。”
“我知道,他长得怎么样?”
其中一名手下,于那半毁的吉普车后座,掀开一些覆盖的杂物,白云飞见到一个偶像的头!
他吩咐:
“把头收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去。”
“白云飞!”
身后传来一声娇叱,她正预备飞扑过来找晦气,叉着腰,泼辣地:
“你为什么中途开溜,不管我死活?”
怒从心上起,见他走过来,更是恶向服边生:
“你心中还有我吗?我早就看出来,你根本不爱我!你——”
白云飞什么也不说,也不辩白,只巧施“美男计”,一来便拥紧她,强吻她,不让她继续泼辣下去。
她终于在他怀中软化了。良久……舔舔红唇,腻着声:
“晤——我提过的,那三千岁的古董——”
蒙天放已一掌抓到白云飞肩膀上了,掌一翻,他应声倒地,措手不及。
蒙天放只怒问:
“你是什么人?竟敢对我夫人轻薄无礼,冬儿,你过来!”
“哎呀,你为什么打我男朋友呀?”
白云飞弄不清楚来人:
“莉莉,他是你丈夫吗?”
“才不!我们刚认识的。”
蒙天放已一手把她扯到身后:
“我叫你过来/
外景队围上来了,不知发生什么事。白云飞的手下也严阵以待。他轻蔑一笑,盛气凌人地:
“你是什么东西?”
“我是始皇帝陛下的郎中令。一岂容你放恣?”
他的青铜剑也半拔了。
朱莉莉一见此情此景,又在众人围观的盛况之下,故意大声地喊:
“你俩不要‘为我’大打出手了,有事好好地说呀!别打了!”
心中恨不得两雄决斗,好让她荣升英雄掌上一美人。
蒙天放也傲然:
“我让你三招。”
白云飞末等他说完,拾起铁铲朝他腰间锄去。他几个翻身,来到他身后。白云飞知蒙天放身怀绝技,也不敢懈怠。
这次决斗,白云飞有个目的,他不知虚实,也没领教过他身手。到底他是谁?来自陵墓中的古人?
二人交手,势均力敌。
白云飞发觉他的优点在矫捷,只可智取,不可力敌。
大打出手,情势不妙,朱莉莉几番欲上前调停,也中了招,终于仆倒地上,惨叫:
“我要死了!”
二男方才暂停。
她生气了。
“你们有完没完的?”
一个眼色,吴导演连忙上前,作好作歹:
“算了,不打不相识。一场误会,误会!”
白云飞拍去身上灰尘,伸手出来:
“小姓白,名云飞,先生贵姓?”
他的手停在半空。
蒙天放不懂礼仪,只拱手还礼:
“在下蒙天放。”
白云飞很有风度地:
“蒙先生远道而来,我先安排你俩回旅馆去,晚上好为你洗尘。”
一招手,一辆小汽车驶过来了。
司机开门让二人上车。他自己呢,驾了私用的摩托车,开车前,有意无意地睐了她一眼。她稍作思索,竟被迷住。离了小汽车,上了他身旁那座位上。——她到底选择了他。
蒙天放见状,十分无味。
她这般的滑不溜手,心中竟是没有他了。来此一趟,所为何事呢?
不,男人大丈夫,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他跟她,难道不留一丝情分?
他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莫非是好计?
一念之下,学着她刚才的手势,把车门打开,追将出去。
二人去远了,只见摩托车飞驰,她的红衣在掩映。蒙天放妒火中烧,心都焦了。一跃上了楼房、瓦面—…市面上硕大的招牌,他—一跨过,步履如飞。一路地追,半途,见到车影,正欲跳下地面来,但路人抬头一看,发觉有个穿着胄甲的怪物,吃了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惹来一阵哗然。
地面上,交通也很繁忙,有汽车、马车、人力车……方站定,车子都慌乱地响号,把他困在中央,进退两难。路人也蜂拥看热闹了,把心一横,他又跃上屋顶上。
惟有跃离文明社会,方有立足之处。
白云飞在摩托车上,回望他身手了得,也不慌不忙,时快时慢地逗他。
朱莉莉知道他是为吊住她来的,芳心窃喜,大力挥手杨巾,状至得意。
白云飞驾着车,便灌迷汤。
“莉莉,这人对你倒很痴缠呀。”
“嘻,’他装作没什么:“哪里!”
“看来你的迷场很行。”
“没有啦。”
“你千万不要变心呀!”他故意道,“我想你帮我一个忙,你替我在他身上拿点东西,肯不肯?”
蒙天放一直地追这摩托车和车上的男女,直至旅馆前,要然而止。
朱莉莉开心得拍掌,因为两个男人都是英雄,白云飞向他表示佩服:
“蒙先生,你真不愧是一代高手。”
他抱拳还礼:
“不敢当。”
只沉着应变。
此时,记者群正包围着阮梦玲,她摆着美妙的姿势拍照。朱莉莉瞥到了,灵机一触,为了吸引注意,必得制造绯闻。
左右一勾二人臂弯,记者们发觉了,忙转向。初逢此优厚待遇,朱莉莉不免悉力以赴,喜不自胜,笑得真甜蜜。
镁光一闪——
蒙天放从未经历此等场面,一闪之下,摄魄勾魂,忙机警跃开。不对头!这是什么?
朱莉莉才不愿放过大好良机呢,与白云飞仍亲热地挽手合照。
蒙天放旁观这西装笔挺的文明人,与他一度的爱人,有说不上来的合拍,而她,沉醉于虚荣中,更是娇媚。
他内心交战。
附近的小贩见这边热闹,原来是明星,也来兜售。一个,持了一大盘古钱币来,问问这位戏衣的明星吧:
“先生,你要买古钱吗?”
小贩一手一大把,摊开给他看。贱卖,一点也不珍惜。他被其中一枚吸引住了。
一拍起,是当年的“半两钱”。
反复细看,只觉连这古钱也沦落了。
朱莉莉把头伸进来:
“晤,假的。”
蒙天放道:
“不,是真的!”
小贩强调:“真的!地里给挖出来,很值钱!”
“嘿!”她笑:“我这件也是地里给挖出来,他才值钱呢!”
把他一手推进旅馆去,神秘地:
“来,我送你好礼物。”
送的是什么礼物呢?
朱莉莉在厕所的外面,不住催促:
“喂,好了没有,快出来!”
大力地拍打着木门。
门开了,乍一亮相,她整个呆住——
蒙天放穿上她的“礼物”:一套洋装,三件头。是格子呢绒的。
他还戴了白手套,不过垮垮的,手握一根“木棍”,他以为是现代的防身武器,像握剑的姿态,一本正经地亮相了。心想:怎么衣服越来越复杂?好不容易才全盘弄到身上来。——当然,裤子上的拉链还没有给拉上。
朱莉莉笑得弯了腰,夸张地大叫:
“哈哈哈!你这是‘文明根’,不是创!来,我帮你穿好。”
“飓”的一下把拉链拉上来,一点杂念都没有。抢过了“文明棍”,示范着。蒙天放给一番整顿,改头换面,果然报登样。她上下左右地端详。
“给我转个圈圈!”
为博红颜一笑,他照做了。
一室温馨的气氛。
她笑:
“你要到现代来,当个文明人,看来跟我倒蛮登对的。不过——”
长发仍然很土气。她上前把他的长发放下来,小心地梳理。
回心一想,其实白云飞托她要他几根头发的。便审视梳齿上究竟有没有。没有呀。
悄悄地、不若拔下一两根去交差。
刚伸手要拔,他回过头来:
“你干什么?”
她有点不好意思:
“——我,我要几根头发。”
蒙天放听了,头发?对了,她渐渐地回复“冬儿”身分了。忆起那回幽会,二人不是烧发成灰,混于水中共喝么?她还盟誓:
“这就可以白头到老,矢志不渝!”
他不假思索地、自行拔下几根。她接过,脸上闪过一丝反应:“得手了!”
乘此良机,正好追认前尘,蒙天放忽尔也记得那丝履:
“你的鞋。”
递与朱莉莉,她是否认出了?
但,这狡猾的女孩已得“猎物”,如何有心思勾留。见这残破的鞋子,奇怪地拍起一瞧,一边捂着鼻子。末了还扔过一旁,没任何惊喜的反应。
他看住她的一举一动,心往下一沉。
她竟道:
“你要过新生活,就得彻底一点。拖泥带水的,还是一个古人!”
他悲哀:
“我们本来就是古人。”
朱莉莉见惹得他难过,心也怯了,忙上前解围:
“好了、好了,古人也得把肚子填饱的。”
怎么跟眼前这个人,交往得微妙而单纯?
但为着把头发交给白云飞,当下忙把他领到餐厅去。
一生没穿过洋装的蒙天放,浑身不自在地随着彩蝶般的朱莉莉,飞到情敌那桌上去。
白云飞一见:
“咦,蒙先生,你穿起洋装,顶帅的,很摩登."
“客气、客气。”他还礼:“蒙某初到…债年代,诸多包涵、指教。”
突见桌上燃了蜡烛,众皆享用烛光晚餐,他很奇怪:
“何以这里不用文明的‘发光蛋’,反而燃起油火来?”
朱莉莉很淑女地回答:
“这是情调。”
他怀疑了:
“回到古代就是‘情调’?”
传者拿来三份餐单。
“请问几位要点什么菜?”
她只含情脉脉地望着白云飞:
“就跟白先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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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3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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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天放接过这份东西,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传者耐心等候他点菜。
他问:
“这是什么?”
“先生,都是吃的。”
“吃的?”他撕下一角检视,嗅了一下:“白兄,怎么吃?”
“峨,这是纸。你连纸也不晓得?”
“纸?”
朱莉莉醒觉了,开始同情他:
“他没见过纸的。”
“对。”白云飞也省得:“汉代才发明了纸,他当然没见过,算了。来三份晚餐吧。”
蒙天放越发气馁了。自己也是陛下身边的高人,一旦沦落到这年代,连找点吃食也很困难,往下日子如何过?一时间心灰意冷:
“我看,还不如回去了。”
白云飞沉吟:
“让我安排一下吧。现在不谈其他,先好好地吃一顿,权当洗尘。”
“你对我那么好,我们会帮你的!”
朱莉莉诚心诚意地又问:“是吗?云飞?”
蒙天放抬眼,默默着他们一眼。
头发被火速送至化验室。
显微镜下,组织放大数百倍。
化验师示意田中三人过来一看:
“已经做了三个小时了。这几根头发,我也说不上来,质地跟现代人不同,估计有几千年历史,但又不是枯萎,是活活拔下的,因为连着毛囊,有皮脂分泌,基本上是活的。”
田中三人操着不纯正的国语问道:
“活的?你的化验可靠吗?”
“准确度百分之八十。”
白云飞听了,色喜:
“看来那真是个无价宝了。”
田中三人点点头。
“不过——”白云飞继续说:“得把他彻底研究,才找得出长生不老的秘密!”
越想越兴奋——人类至大的敌人是时间,任你是盖世英雄、绝色美人,才高人斗抑富甲天下,到头来,逃不过老死。多少人费尽心思,千方百计,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药,自古至今,谁个没这奢想?连胎盘也有人肯吃,还是要走就走,只是,如何处置他?
在白云飞心念电转时,他的幕后投资者望定他,道:
“我可以代表国家,把他买下来。”
白云飞考虑一下,便砌词:
“不,当初的协定是盗墓,不是贩卖人口。何况,目的地还没找到,这个人与整个计划无关。我会处置的。”
田中三人微微一笑。
“我们在东北,有个实验场。”
白云飞百思不解。
实验场?
却原来,日本军国主义经过周密准备,已积极着手细菌武器的研究。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国大学毕业,专研病理及细菌学。‘咆·一八”事变后,在东北已秘密建设“关东军防疫给水部”的雏形,进行实验。
田中三人并没有把军机泄漏,只道:
“我们的实验场,设备完善,如果把这个异人解剖,或进行细菌实验,测验免疫能力……才是医学界的跃进。你们中国不是有唐僧肉的传说吗?若我们把他吃了,也就长生不老了,哈哈哈!”
他提出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数目。
东北?
只要把他骗上火车。
这个不容易就范的男人,只肯向一个女人就范。如何智取?惟有——
朱莉莉只道:
“你要我哄他。你知道他只听我一个。”
“对,”白云飞道:“只要他肯上火车。你就哄他说回皇陵去好了。”
“他是好人,为什么要骗他?”
“你不过把他转让给我,根本不必付出什么。”
朱莉莉闻言,心里有数:
“你是把他当古董卖掉吧?”
白云飞不答,正预备施展手段。
朱莉莉撇嘴一笑:
“我要是兜售,一定会遇上个好买主。”
他一听,回复冷漠、做岸。
“好,那随便你了。”
她转身欲带门出去。这真是一次赌博,想不到他还在搭架子。——他只不过在“交易”?他对她没表示?自己岂不成了他的跑腿?一点地位都没?
方走了三步,他在身后唤:
“莉莉——”
她回眸,便知已赢了。
“我们不是谈交易。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
她心冷了一截。他要到这关头才说“爱”她?这是真面目么?心中忐忑。一下子聪明起来了:
“当然我知道,不过爱情摸不着,没分量。惟有钱——”
白云飞把一叠一叠的钞票拎出来,放在她面前,这也是不可抗拒的数目,却在田中三人给他的那份中,不成比例。
朱莉莉有点心动。但回心一想:
“钞票太薄,而且什么金圆券、很圆券,不好兑现。”
“金子呢?千古以来,还是金子保险。”
换上了金光闪闪的金子,真是人间至大的诱惑,她望了又望,闭目摇头。
在摇头之际,不免念到自己穷了这些日子,从没如此飞黄腾达过,有了金子,往脸上贴金,整个人就灿烂了。
但,她得把蒙天放卖出去呀。
这样的越趄。
白云飞正把心一横,手枪已半拔。
她忽地张开眼睛,意动了。
“我学得聪明了。还是物重情义轻!”
稚嫩的、贪婪的本性,她也把心一横。但又自己说服自己:
“做人就是这样,有时候人出卖我,有时候我出卖人。反正扯平了。”
她把金子都捧走,还没心足,忽生一念:
“我还有个要求,我要当女主角!”
白云飞一笑:
“没问题,一言为定,有你,就没有阮梦玲。”
“真的?”她大喜过望。
“放心,你相信我。”
晚上,她也跟蒙天放讲同样的话:
“放心,你相信我。”
她把他的身子扳转,开始为他梳头。一如秦代冬儿的手势…··喀那么熟练!
不同的,是冬儿带着羞赧和深情,但朱莉莉一边梳、一边行前退后地审视,好像装饰一件货物,直至自己点头满意为止。
她又把他装扮回原来的身世。
然后道:
“好了,洗脸、刷牙,早点睡。”
“刷牙?”
她怪叫:
“吓?你从来都没刷过牙?”
他一口泡沫,苦着脸:
“好辣!”
她笑起来,但明天伴他上火车,她就要跟他分别。她忘了叮嘱白云飞,千万不能把他伤害。不,明天一定得这样说。否则怎能心安理得?她辗转反侧。
后来,也预见自己“电影皇后”的风光,看不起她的人,都来恭维讨好。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
蒙天放一夜都没睡好。
晚餐时,喝过一杯褐色的东西,又甜又苦,有种烧焦的味道,然后一直心跳,眼瞪瞪地看着天花板。在追溯这东西的名字,好像是什么“咖啡”,发音很奇怪。
冬儿给他喝的,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令人手足无措。
幸好失眠,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
蒙天放回复自己了。
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皇陵被后人爆破了,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一旦公诸于世,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陛下的万世计划,不是毁于一朝么?他必得前去守护,尽一己之责任。必要时,便把它封了。
然后他又想到,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冬儿呢?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但失去了记忆?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回复本性?她答应了随他回去,明天会不会变卦?
—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
白云飞呢,彻夜把这局布好,也是未曾合过眼。
第二天早上,外景地的现场,不知就里的阮梦玲,还坐在一张藤椅上,手执《情天长恨》的剧本,念着对白,越念越是入戏,整个人炫然欲泣,楚楚动人。
她的伤感夸大了:
“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自杀是弱者的行为,不过,要是你也离我而去,在这苦难的时代,我心中的痛楚,又可以对谁说?我要死了…”
培养好情绪,抬头向吴导演:
“导演,可以了。”
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一干人等,见到他的手势,一言不发,不管摄影装备,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火药……搬上了吉普车。
目瞪口呆的女主角,不知所指。
“梦玲,上火车,我们要换点了。”
换点?
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白云飞道义地:
“蒙先生,我们是识英雄、重英雄,没什么帮得上,也尽了绵力,把你送回老家去。”
“白兄,谢谢。后会有期!”
火车厢外,忽传来吵骂,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气急败坏,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犹在生气,忘了仪态:
“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戏还没拍完呢。搅什么鬼?云飞!白云飞广
她一见他,便逮住他:
“你看,这是不是拍电影的?我从影这些年……”
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
“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
朱莉莉见状,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把女主角换了。不免沾沾自喜,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益发明艳。她斜乜着阮梦玲,骄傲地示威,有点神秘的喜悦:
“是呀,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我就怎么演。当女主角有什么难?”
忽地省得一桩,便向白云飞耳语:
“喂,只能研究,不要伤害他。”
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
他自己,闪身进了——
等着他的,是田中三人先生,和一箱金条。
他一进去,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
白云飞着吴导演点收,然后对田中道:
“田中先生,得到这个无价之宝,总算不枉此行了。”
“是吗?”他抽一口雪茄:“据我所知,你还有事瞒着吧?譬如说,秦始皇真正的陵墓?”
“还没有眉目,不过,我会继续探索。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我们永远是好拍档。”
田中三人的手下,突然,拔论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
“白先生,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对不起!”
保险掣扳动。
白云飞大笑。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
“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
田中三人愕然回顾,他的手下,全把手枪收回。白云飞轻悄地示意,有人放了一枪。
敌人棋差一着,倒身血泊。
他打开箱子,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处理得干净点,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
“是!”
未见,他施施然地出来。
风度翩翩地关上门。
跟吴导演打个手势: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这无价宝又独得了!
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
火车号角长鸣一下,轰隆之声乍起。开动了,全速东行。
火车离站。
站上,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孔武有力的外暴队伍,他留下了。
蒙天放上车之后,一直很沉默。
车厢内,与朱莉莉相对坐着。
终于,他也正色地摊牌了。
“冬儿,把我送归皇陵之后,你将何去何从广
她没有答,不想欺骗他,又不想讲真话。
“此番相伴,不知你心意如何?”
“到了再说吧。”
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
半晌,他一笑:“我是不是很笨?”
“不很笨——是有一点笨。”
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
“你心中可有白兄?”
乍听,她愕然抬头望着他:
“不”
脸红起来,哑口无言。
“如果你俩两情相悦,你就嫁与他吧。一切随你做主,不过,你俩可是真心?”
真心?
朱莉莉一想,人间少见真情真意,且多半是游戏了。自己也很笨。自我欺哄到几时?眼睛也红了。是社会训练她,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还有金子。
她滴下一滴眼泪来。
蒙天放只诚恳地:
“有句话,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不管你变得怎样,我是矢志不渝的!”
见她没话,自个笑起来:
“都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配二夫’,世道也许不流行了。”
朱莉莉带泪苦笑。
“暧,古老的东西才这样。”
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送给她,无声地,好做个纪念。她没有要。
二人的僵局。
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
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有些不忍。小女人的善良。
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头”,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
那是一个俑像的头,跟蒙天放一样,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
阮梦玲恐怖地嚷嚷。
“这是什么东西?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吓死人,导演——”
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
还残留半句话:
“你们简直不是拍戏,不知背后——”
话还未了,枪声一响。
机器虽是那么的嘈杂,但这枪声近在咫尺,怎会听错?
朱莉莉被眼前光景,吓得蹲下来了。脚一软,滚到一角去。
吴导演探首外望,把阮梦玲的一条腿也给拖进车厢内,门马上严严关好。
她浑身发抖,往回爬。
一生都没那么接近过死亡。——除了拍戏。
力不从心,爬得特别慢……
车厢内,蒙天放伤感地凭窗远眺,思潮起伏。
——快速闪过窗外的景物,是长城!
定睛一看,真的,是长城!
他认得!
匈奴军人强马壮,远较汉人为优,但蒙恬将军率兵,以轻快兵骑,锐利长胡,强劲弓管作战。蒙天放自十三岁起,已投将军麾下。他以凌厉剑术,杀人敌阵。
一场血战,马蹄踏过尸体,战车辗过废墟。入侵中原的匈奴,也曾兵败如山倒,丢盔弃甲,人马自长城一个缺口北逃……
幸亏有长城,作为整个北方的边防。
城墙历历在目。
不过,蒙光放的经验,长城在东面。往陵墓不该东行!
他飞快地扑向窗前,断垣仍在。
忽地,后面的某个车厢,抛下一件“物体”,太快了,看不清,反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
他很惊愕,正愤怒间,门外扑进一个抖颤的人,张口结舌。
蒙天放暴喝一声:
“你出卖我!”
朱莉莉惊魂未定,更不知所措。
“如今往东走,还是往西走?”
“——往西——”
他用力扯住她看长城:
“你看,长城在东面,不在西面,此乃我等奉命而建,你骗不了!”
她心虚了,很害怕。
“我明白了,你们调虎离山!”
蒙天放因被出卖,勃然大怒,只觉这女子如此不堪,自己也错信了她,双目发出怒火,一把推跌了朱莉莉,欲杀之。
她拚命解释,但口齿不清,形势危范,非常惊惧地退后,逃躲:
“可不,不,我也…你……”
他不知底蕴,转念,胁持了她好逃出车厢。
吴导演与手下知阴谋败露,出来拦截。他下令:
“老大说过,要男的,不要女的!”
二人面面相觑——原来大家都被出卖了。
朱莉莉闻言大怒,不自量力,竟要冲前厮杀去。
蒙天放见她有勇无谋,胁持的手,改为保护的手,她犹不急:
“岂有此理,这白云飞杀千刀…”
吴导演拔抢了,她又尖叫:
“救命啊!”
蒙天放推倒朱莉莉,只一蹬一踏,向车厢壁上借力,跃至导演头上,一踢,对方连人带枪遇袭。几个大汉也来围捕。
火车一黑,进了隧道。
黑暗中,蒙天放适应得比其他人快。展开恶斗,打倒几人。
在火车出了隧道后,他已扯着朱莉莉,自一车卡冲至另一车卡。
乘客喧嚣中,冲至最后一车卡。
他想跳下去。
火车疾走,朱莉莉狂拉着他:
“不!跳下去会死的,我怕死!我不要跟你一块死!”
见她慌乱成这样,蒙光放只好拦腰一抱,二人撞向最后一个车卡的门。
一阵阵动物的臭味传来。
这车卡载满了牲口。
蒙天放挥剑斩开中间的联系铁索,一下一下,火花四溅,想不到真是一柄宝剑。
牲口车卡终于骤离大队了。
只见往前直奔的火车,义无反顾而去。二人目送着。
马嘶就在耳畔。
蒙天放策一骑,向相反方向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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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34
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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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朱莉莉坐在马背上,毋宁说是瘫痪在他怀中。心哈哈乱跳,擂鼓一样。连眼皮也在哆咳,整个人不稳不定。
骑着无鞍的马?吓死她。身边都是排山倒海的呼啸声。
只得依靠他保护着。
他咬着牙,表情凶狠,好似雄壮的野兽。汗滴在脸上闪闪生光。大气呼在她身上,共度生死患难。
朱莉莉但觉自己一无是处。偷偷地望着他,目光也柔和起来。
蒙天放很奇怪,这一刹,她真的是心底的冬儿了。但愿不是幻觉。
他开始认路。
——是处是榆林。
他记得,有一回,护驾东巡长城边防,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极目江山。
长城之下,有条秘道,循之往西南走,可通陵墓。
只是长途跋涉,马终于也疲累了。
蒙天放爱马,在一个关卡停下来。
人和马饮水、休息。风尘仆仆之中,片刻宁静,于此辰光,蒙天放陷入沉思。
因为重大的变故和矛盾,人更沉默了。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个编钟乱敲乱响。战场上风云岁月的帷幕拉开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
——人特别的孤单。
他如何保证她往后的生命?他怎能勉强她路上茫茫前路?
前面是重重危难。
蒙天放三思之后:
“我俩——各奔前程吧。你不必跟随我。此去生死未卜,不想耽误你。”
朱莉莉在马背上,不动。
蒙光放只用力拍马,放它走。
马一直前行,她一直回头。
马把他熟悉但又陌生的女子带走了。——如同祭礼,但他亲手放她走。
长城。
依旧雄伟无涯的长城。他目前爱人远去,只子然一身,在这傲岸的边防止,人,有如一个小黑点。
太阳下山了。
层层叠叠的峰峦,变作一抹紫红,像已枯的血。残阳似血。又似一只挂在天边的大手,发出号召的力量,令他回家去——这是他惟一的信仰。
蒙天放位剑直往上冲。
一直地狂奔,青铜剑依!日锋利、冷酷,用力左撩右臂,城墙都震裂,山石脸无人色。
他冲呀冲地、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
直冲到至高之处。
远景一片苍凉,紫红都变成黑白了。
他也曾是个英雄呀,只是,英雄也有这般难过的一刻,英雄气短。
忽而,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巨响,抬头一看,是一辆铁铸的怪物,同样的怪物,曾经闯进地底的幽宫,把他解放出来。
是的,这是飞机。
社会已经这样的进步了!人都可以在空中激游了,炮弹火药,也可自空中往下投掷。两三千年前,厚厚的城墙,抵挡过一切镍骼的利器,防御重大而突然的袭击。
——只是,如今它的作用等于零。
看真一点,起落有致的城墙,受不了历史的重压而微微佝偻着,无数的裂缝,丛生着杂草,雄伟只是躯壳,它荒芜已久,一身炮弹的残迹。任何敌人都可一攻而下。
也许敌人不只在北方,也在东方、南方、西方,或者只是内哄,自相残杀,就已经令人人疲于奔命,无所适从。
飞机呼啸而去。
这是来自何方的敌人呢?
四周沉寂下来。
蒙天放按捺不住绝望的伤感。他陡地下跪,在暴烈的红色光团中,痛哭失声。
他痛哭着,一如婴儿。
——这就是当初他们致力的“万世基业”么?
远处,也有一个无助的小黑点。
长城下,马停了,人站定了。
朱莉莉遥望长城高处哭倒的男人。她决定回头,不走了。
因为,天下之大,二人都觉得自己无处容身!
她也一直地狂奔……
飞扑至他怀中。
什么也不管,豁出去:
“我无家可归,金子对我也没意思,我也不要当什么女主角了。”
一边说,一边把金子拿出来,用力往长城关外扔掉,好像扔到大脚底去。
泣不成声。
“你知道我要什么?”她像对自己说,又像对所有的人说:“我并不贪心,只要一个真真正正对我好的人。我要的,本来就很古老,不知为什么,总是得不到。’
蒙天放紧紧地拥着她,轻抚她的头,就像当年,他怀中冬儿的泪滴在重甲。
她送给他的鞋,原来仍在。
朱莉莉此时方才真正拎在手上,反复细看:
“这真是我‘当年’的鞋吗?”
她便试着,把脚伸进去,踏足其上,有怪异的吻首。——那残破的丝履分明是自己的。
很自然地,她伸手便把带子给绑起来了,不知如何,手势也熟练,就像已穿过几十遍……
蒙天放很感动。
滚圆的落日在荒凉中起了一阵动荡。无地只剩下两个再续前线的爱人n
芳菲的药香。
衣角着了火。
拆散了望仙三餐害。
锦被上。
妖娆的惊弓小鸟。
深沉叹息。这是冬儿抑或朱莉莉?
黑发交缠。
无言冉退。
没有衣服,就没有年代,没有过去。原始的。炼丹房中的幽会又重现一次了。
才是昨夜发生的事。
他的身心沸腾、鼓动,好像明知是最后一次,坠入难以控制的惊惧中,真的马上要失去了,用力地抓牢她。像把匈奴首级一劈而下的甜蜜,像报仇。
她的脸很红。刚才逃亡的驰骋的马乱碰乱撞。她想不到会是他的!脱胎换骨,他走过她的身体里,她走进他的历史中。
如果没飞到西安这地方来,如果没勾搭白云飞,如果没坐上那小型飞机。
忽而灵光一闪。
一个远古的老人说过一句话:
“一字记之日‘飞’,真相白矣!”
是谁?是谁?
她迷糊地呻吟着,眼前一黑。
天渐黑了。
但陵墓的人口光同白昼。
射灯灿然亮着,“轰’懒巨响,接二连三,爆炸了。这个埋藏了三千年、历代无数盗墓者心中最大的秘密,九个以假乱真的始皇陵被识穿之后,终于真相大白。
秦始皇是一生多疑。虽然他有建万世基业之野心,不过也慎防后人挖掘他的坟。
当然他预料不到王朝如此短命,像昙花一现,只传二世,仅十五年。他却预料到这价值难以估计的陵墓,始终为一切有贪欲的人所垂涎。每一个朝代,原来都有人以为他们曾经“得到”。
项羽掘过。牧羊者失火烧过。关东盗贼销铜取停破坏过。石季龙盗过。黄巢乱过。…千言至今。已有九宗,原来都不过是“假”的,是掩眼法。
陵墓修建之牢固与神秘,刻意找不到。是因为一点机缘,从来没有人真正踏入一步的地宫,终被揭露了。
白云飞如痴如醉地狂笑着。
双目发出光芒,一扬手,歇斯底里地向他的手下道:
“大伙小心!这里只一个头,都可以进入世界大国的博物馆!哈哈哈!”
他懂!
他跟所有人不同,因为他懂得国宝的价值,历代的盗墓者,一点也不爱惜文物——它们都是未经歪曲的、最可靠又最珍贵的“地书”,因为永远都无法再行生产了。坏一个少一个。他们坐塌陶像,踢碎瓶瓶罐罐,只专门搜寻金饰银锭,熔掉好换钱。
他白云飞,周详的计划,填密的布局,令他一手拥有始皇陵,一手拥有活生生的秦俑,他将是天下首富!即使是虚幻的电影,也捏造不出这样的美梦。
风沙中,蒙天放与朱莉莉二人一骑,接近陵墓,接近危机。
她闭上眼睛,眼角滴下泪珠,她恳求:
“可以不死,我们也不要死!”
“你怕吗?”
“我怕死,何必骗你?”
现代人的意志左右着她。
现代人的科技助长了白云飞的气焰。什么水银毒气?他们都有备而战,一众配了氧气筒,由铁索往地底吊送。
大量宝物,—一又被运出来。一辆辆的吉普车在等着。
一匹愤怒的马,筋肉与血管的网脉都因夜奔而隆起,眼睛闪耀突出,血红的鼻孔贲张,鬃毛在风沙中撩拨,冲进被毁的家园。
蒙天放策马在人群中践踏过。烟雾中,挥创乱斩:“你们住手!”
人群展开混战,子弹横飞。四壁的机关,竟因这无目的的子弹触动,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箭四射。巨石凌空而降。
手电筒的光杂沓缭乱。
古代机关,杀了侵略者一个措手不及。手下死伤甚众。
白云飞瞄准,开枪杀马。
马中弹,仰天起碗,一阵抽搐,蒙天放和朱莉莉坠下,压在一块石板上,石板略为下陷,流沙往低处一窜,白云飞立足不稳,扑向二人身畔。三人同滚进一个洞穴中。
身体急速下泻,石柱移动,合并成巨闸。三个人,一起被困在内,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通道。手下全在外面,隔绝往来。
人口被堵塞,出口又不过是墙壁。这重门深锁的,是什么地方?
黝暗的环境中,三人的视线渐渐适应了。只见壁上有油灯,一盏一盏地燃着,映照得人人如同星夜下的幽灵。
四周都是石头。世上有什么比石头更紧字呢?是一个凄冷的、现成的墓穴。朱莉莉握着蒙天放的手,马上僵了。
灯,竟渐渐地暗了。
有限的空气!白云飞配着氧气罩,所以呼吸自如,但对峙良久,见那油灯,一盏枯了,另一盏也枯了,他心底明白,空气中的氧,终于也会耗尽的。
汗滴下来。
空气太坏了。
白云飞追问蒙天放:
“这是什么地方?”
蒙天放没有回答。他安详地坐在地上,白云飞脸色一变。
白云飞心焦了,把氧气罩送与他.示黄伯阳一口,蒙天放接过,先给朱莉莉。
她深深吸了一口,抖擞一下。蒙天放也学她,深深吸了一口。不知是什么,但他不需要,反正三千年不曾缺氧致命,如今也不怕。
白云飞把氧气罩夺回自用。恨他镇定。又追问:-
“蒙天放!你一定知道逃生之路的,你说出来吧!”“我真的不知道。我的责任只是千秋万世,为陛下护陵。”
他再也不能镇定了:
“长因在此,我们会死的!”
蒙天放毅然道:
“我可以死。”
“不!”朱莉莉闻言,反应激烈,自白云飞手中抢过氧气罩,狂吸一下:“只要有一线生机,都要出去!天放,我们活着不是很好吗?”
她有点疯狂地乱按四壁,企图像上日,因乱闯乱推,金人脚下有个活门一样。这边没有?那边呢?她不住地拍墙。开始虚弱了。白云飞见状,生死攸关,什么也不管,学她那样,幼稚地寻找出路。
他失去一切风度,不再冷静,惊恐中,只软弱地自语: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
朱莉莉的动作粗野了,把壁上的油灯都砸在地上,用力地顿足。她的鞋跟,因力度过猛,嵌在缝中,也因此——
机关竟被触动了。
走廊通道尽头,石壁缓缓开启,另有洞天。
不过,看真切点。那并非任何出路,只是一个墓室。
墓室四壁萧条,在中央,孤零零地,有个盒型的东西。前面燃了一盏长明灯。
“呀!”蒙天放失声道:“此乃陛下灵柩所在!”
白云飞半信半疑:
“秦始皇的棺材?”
“这东西?”朱莉莉也道:“多不起眼呀。”
蒙天放道:
“你们看,骊山南麓的蓝田,盛产美玉,这是一整块的蛇纹黄玉,出自天然。是稀世奇珍。传闻中,它能对尸体起神秘的作用……”
“真的吗?一整块的玉?”她问。
白云飞兴奋起来,仰天长啸:
“我找到了,我亲眼见到秦始皇的棺材!我的名字将会在历史上出现!”
蒙天放苦笑一下。朱莉莉绝望地投至他怀中。见到棺材,大去之期不远。死在一块,大概是无意。望着这控制不住自己的白云飞。
“命都没了,要这些有什么用?你也不过是个盗墓贼!”——她一度爱过他呢。
白云飞神经质地、在这墓室中绕着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快要死在这儿了,只把最后能见到的。摸到的,都尽量吸收。他自嘲地笑着,比哭还难听:
“我不是贼。你看,多宝贵的东西,永远长埋地下?不,八国联军打来了,日本人攻进了,这些文物,不让冒险家给放进外国的博物馆好好保存,到头来,也会被自己人毁灭的!我不过做买卖!”
蒙天放哑然。
人之将死,也难分敌我。好不容易,来到最重要的地方,陵墓的心脏,那又如何?白云飞用力撕扯着头发。
蒙天放近乎低吟:
“万世基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吧。”
白云飞贾其余勇,爬到灵拒之前,仔细地看。念到是最后一刻,多不值!为了这样的一个陵墓,他开始敲打这坚牢的蛇纹黄玉,一整块的美玉呢!随便敲下一角,已足够一生吃喝不尽,但如今…··他兽性大发似地踢它、打它,拿起长明灯便砸下去——
地动山摇。巨变发生了。
缺氧垂死的人,面面相觑。剧动间,东歪西倒,为什么?为什么?连隔绝在外的盗墓贼都仓皇失措。
像足月的婴儿在子宫中剧动,他要诞生了。用自己的力气挤出来、挤出来。
谁也想不到,这整个的陵墓,因灵柩受了惊扰,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
四壁巨大厚重的石头陡地分成方块,重新组合,嵌成一道古城墙。
南北各出现了两个城门。
这是一个“内城”。
整个内城,在火速的运作中成形了。
——它不是沉下去,它向上升!
慢慢地升动。一直向上。
最先,是金人的巨头,然后是身躯,巍峨地、矗立在地面。当十二金人站定,傲然俯临大地时,烟雾弥漫,风尘滚滚。渺小的数十人,只张目结舌,被钉牢在原地,任随身畔一切景物变化,无能为力。
内城升到一定的位置,要然而止。
蒙天放曾经参与早期的建陵工程,他明白了。陵园的布局,是秦都咸阳城市局的再现。
灵柩所在的地方,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点。始皇帝的龙体被安放于此,实在是寄望有长生不老再现人世的一天,只要他没死,灵枪一动,他就连同他的“世界”,重回地面,他如猛虎出押,建立王国,传二世、三世,以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他一定预计有这么的一天!
而这般宏伟壮丽、一望无际的内城,不过是一重一重的外城所包围保护的中心点。往外推算,究竟有多少个坑室?多少座建筑物?多少道城墙?占地有多广?人地有多深?
也许就在整座骊山之下。也许在整个咸阳之下,也许……没有人估计得到。
惊魂未定,他们又看见原来周遭是一个庞大的兵马俑阵。似乎在组成一个整装待发的守护团。城门东边有三列横排,每列七十个的武士俑,手执宝剑、吴钩、矛、弓督、箭键、铜失为兵器。西边除了俑阵,还有战车六辆。这些俑像一个个器宇轩昂,精忠护主……
尘埃落定,环视四周,赫然发觉,原来此处便是——
啊,一架架的飞机在静静的黑夜中稍息。西安机场!对了。朱莉莉认得了,她第一步踏足之处!
秦始皇千谋万算,也无法预计,王国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经了岁月,已经蜕变成一个文明的机场!
内城一切,都开始接触到空气了。
排列整齐的军阵中,俑像又经风化,泥尘层层剥落。有的瘫成碎片,有的还余半身,有的,咦?他们的肉身显露出来,一个个,都缓缓地吁了一口气……大约有五十人。
他们都活着?——对了,为陛下点中试服长生不老药的;在一个初夏的清晨,惊怖无策的方士各把姹紫嫣红亮黑的丹药倾倒,自炼丹房,随下水道,汇流至马厩外,刚巧有郎中令的部属,无意于洗漱时喝过一两口的……
这些丹药都是“真”的,只有多疑善妒寡恩、虎狼心肝的始皇帝,不相信。结果,“试”的人都活着,那最想活的人,却死掉!
他们乍醒,只晓得完成未尽的口号:
“愿陛下万寿无疆!”
现代人等,白云飞和朱莉莉如人鬼域,骇然失色。
蒙天放一看,就认得同袍:
“这是我的人!”
白云飞不再软弱了,他又获得大量的氧气和勇气,坚强地,故态复萌了。他也振臂一呼:‘“我的人过来!”
他的手下都归队,敌我又再壁垒分明了。白云飞兴奋得眼睛红了。不止蒙天放一个呢,这里有五十多个,全都是活着的武士俑!
“这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你们知道吗?先攻下来再说!”
马上,双方对峙。
四下战鼓敲起,蒙天放下令:
“别让敌人击倒!小心!”
战车被策动,在地面击起火花,手中都是精工制作的青铜兵器,虽经二三千年地底埋藏,不蚀不锈,锋利依然,他们都是一片忠心的精锐部队,可惜——
时移世易,武器进步得太利害了,血肉之躯,又怎敌得过枪炮?蒙天放见他们一排排地冲锋陷阵,却又一个个地倒下来,心也疼了。但如何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变迁?他们的基本反应是却敌,以身相殉。
机场的夜灯照耀着,惨白的强光,如同水银灯下的战争场地,碧血黄沙中,呐喊格斗,原始的武器,只伐木劈石地厮杀,双方如潮地一时涌至此,一时涌至彼,死伤不少,血的腥味在空气溢泄。
白云飞攀上一架飞机,蒙天放怎肯计和人仅手?二人在机上纠缠。飞机一时之间未能起飞,失去控制,在地面乱转。螺旋桨把四下的人头整个切下来……
白云飞终于开动了飞机,蒙天放从没沙种峰验立足不稳,又见人渐升空,怔住的一刹.白云飞明小手快,拔出枪来,正待开枪,青铜剑已出,右臂吃了一招,手一麻,枪往地面堕下,他奋力一推、一踢,蒙天放也握不住剑,应声飞堕。翻身着地时,大地闷哼微露。蒙天放攫他不住,也立不起来。
白云飞夺得青铜剑,在低飞的机上,朝蒙天放力挥,剑风所至,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忽而有人扑身在上,为他挡了这一到,受了重创。这是贪生怕死的朱莉莉!
蒙天放愤怒得全身发抖,脸孔扭曲,他要把他撕成碎片。如同受伤的猛兽,发出吼声,漫天漫地只有淮一的意念,便是报仇!
不过敌人转瞬飞远,他心焦如焚,地面有刚才堕下的手枪。他抬起,枪嘴指向自己。白云飞冷笑。浴血的朱莉莉,大口地喘着气,发不出声音:“别——”
他拎着这现代的武器,根本不知如何使用。突然,他记得了,在陵墓,朱莉莉曾如此地伤过他,他记得了:那管状物指向对方,桶上有个机关,他瞄准,一按,枪声一响,对了!就是这样——
飞机上轻敌的白云飞中枪了。
连人带机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灵柩。在那遥远的地方,轰然巨响,大火撕破了夜空,冲出重围,直蹿九天。大股的黑烟蟒柱,盘旋上升,在人见不着的高处,书写了一段兴亡史。
爆炸发生了。
以灵枪为中心点,地面开始下陷,山崩地裂。人、飞机的残骸、火海,都遭活埋,死伤之众不能幸免。
蒙天放抱着米莉莉觅地逃生,迄通在地,像用根粗糙的毛笔写着血书。他狂唤:
“冬儿!你不要死!”
在他的怀中,塌倒的金人巨像庇前下,有片小小方寸之地,她什么也记不起了,呀,只有三句台词,于此关头,不知如何便弹跳出来,她背诵着。是灵魂的回忆。抖擞余勇,喘息着:
“今天我明白——了,只有——”时日无多,她越念越快,急急忙忙地:
“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
她仍然是朱莉莉。在最后一刻,她毕竟回到现代了,不过,她到底也爱上他。他一点也听不清楚,因为,她被沙石扯进断层下,无底深潭——
他只拼命地狂奔,一直往前,身畔有她的余音:
“你不要死!我会再来的,等我!”
她会再来?
这信念支撑着他,活下去,等。
过了很久很久,地面恢复平静了,整个内城消失了,这秘密再也没人知道,又复长理。蒙天放颓然坐倒,不知过了多久。
“唉!”
——他听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
激战过后,这西安机场已经回复平静,只是地面一切现代化设备,飞机和人,都与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是谁为谁陪葬呢?一时间也弄不清楚,地面空余一道浅浅的界限。
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
只是,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
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
他见到一个身影。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五十多岁了。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
他问:
“这位老先生——”
太阳尚没升起呢,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如同举世孤寂的、眯设的独眼。薄明中,苍茫间,他缓缓地、缓缓地回过身来。
他,就是秦始皇帝嬴政!
衣履仍是一等,已经不起岁月。目光依然单锋,不忽而威,不过鬓发残乱——整个人有点过气。他仰天一站。
蒙天放大吃一惊,倒退一步:
“陛下”
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仿如隔世。他深沉地道:
“徐福一去不返,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惟未息心,及至五次巡行,病重沙丘,遂孤注一掷,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
“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
他点头:
“朕假死之时,浑身发出奇臭,赵高与五六宦官,把联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辊轿车中,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葬于骊山陵。”
“陛下叱咤风云,可惜,世道已变。”
始皇帝自嘲地一笑:
“朕只赢得‘暴君’恶名,生生不息。”
“不,”蒙天放耿直地道:“‘是圣、是魔,千秋功过,未可轻议。”
“无故,”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有点款效:“朕与你,千秋不死,似亦难容于世。”
“陛下将何去何从?”
他静默一下,苦思:
“朕也不知,朕连立锥之地,亦付厥如。”
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以为可以万世长居,雄霸天下。它花上了三十七年、七十二万人力、举国的财富…咖今亦归于尘土,再无觅处。是的,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举头不见片瓦。
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半两钱”,他一生喜欢赌博。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它机灵打转。他道:
“好,见‘半两’二字,朕即往北行吸面,便朝南走。”
钱币终落在地上了,他见到这两个字,他一生的心血。他开始仰天狂笑,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他人不死,心也不死:
“哈哈哈!想朕曾一手统领,天下之大,一望无涯,朕不相信找不到容身之所,朕要重振雄风!哈哈——”
他在狂笑声中,孤傲地往北去了。
笑声回荡着,蒙天放缓缓地、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
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终于,东方燃起一点红光,像刚吹旺的火炭,正蓄锐发出轻微的、劈啪的声音。
日子又过去了。
这是一个月夜。
连月亮也十分红。
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
坑中有很多遗体,七歪八倒,手足折断,半崩塌的头,拦腰一截的身,胡乱地躺于泥尘中,目空一切。
看真点,不是什么遗体,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
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动也不动地坐着,凭吊他往昔的同抱。
真想不到,这亘古的秘密,因为天意,终于露了端倪。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新闻播音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
“解放后,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在党的英明领导下,一九七四年三月,临握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发现了秦兵马俑坑。秉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精神,百折不挠,终于,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
“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估计探测到的,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而已经开掘的,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未知部分,复杂到深不可测。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
“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设立了‘秦始皇兵马湘博物馆’。并在一号坑原址,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被誉为‘世界人大奇景’之一。……”
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
这二万多天过去了,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
不断地有战争,内忧外患;不断地有运动,波橘云诡。
他在蛰伏中。
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国不是他的国,君不是他的君,人海茫茫,他蒙天放,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冷眼旁观兴衰起跌,人间正道是沧桑。
岁月悠悠,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
——他变得深藏不露,沉默寡言。
为了一个缥渺的盟誓?
微雨天。
一辆辆日产旅游车,把游客送到兵马桶博物馆参观去。
涌坑中,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穿一件长袖白恤衫,卷起了袖管,架了眼镜,剪了个平头,拿着小小的扫子,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长久地蹲着,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
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拿着小扫、小挫,干着同样的工作。他是个考古学家、大学教授,国家分配他来,便义无反顾地来了。
老郑道:
“顺导很赞赏你,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就神了、活了。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
蒙天放一笑,无言。老郑又欣欧:
“咦,你也修了十多年吧?我就显老了,眼睛快不行了。”
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
“小蒙、老郑,吃饭了!吃好了再修吧,又跑不掉的!”
——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
这时,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队伍中有几个女孩,皮肤绊红,娇小玲球,都是学生模样。正收了雨伞,在馆外拍照,叽叽叭叭的日语:
“哗!真伟大!”
“你看,原来是这样的,快来!”
说毕,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
“靖子!靖子!快来啊!”
她来了。
专心地欣赏着,若有所思,又不知是什么因由。发自内心的欣悦,恋恋不舍。她轻叹:
“真说不出来,我很喜欢呀!”
就在这个时候,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到食堂领饭去。这个工人,隔了高墙铁栏,一行行的甬道,一个个的俑像,那么远,但又那么近,咫尺天涯,马上在人丛中,把她认出来!
他如着雷便。她说她会再来,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冬儿。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诞生在异国,成了一个日本女孩,但冥冥中,还是魂归故里。
女孩瞥到他,自是认不出来。只羞涩、单纯地一笑。似曾相识。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雄伟壮观、辽阔广大的俑馆内,古今交融的世界,人都很渺小,只是,世上还有些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他很越趄——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但,又忍不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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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33
哈哈 还是你抢先一步阿,我们继续~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34
标题: 霸王别姬
让你欲仙欲死的文字~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35
标题: 第一章暑去寒来春复秋
  第一章暑去寒来春复秋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婊子合该在床上有情,戏子,只能在台上有义。
  每一个人,有其依附之物。娃娃依附脐带,孩子依附娘亲,女人依附男人。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床上,离开了床即又死去。有些人的魅力只在台上,一下台即又死去。
  一般的,面目模糊的个体,虽则生命相骗太多,含恨的不如意,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生命也是一本戏吧。
  折子戏又比演整整的一本戏要好多了。总是不耐烦等它唱完,中间有太多的烦恼转折。茫茫的威力。要唱完它,不外因为既已开幕,无法逃躲。如果人人都是折子戏,只把最精华的,仔细唱一遍,该多美满呀。
  帝王将相,才人佳子的故事,诸位听得不少。那些情情义义,恩恩爱爱,卿卿我我,都瑰丽莫名。根本不是人间颜色。
  人间,只是抹去了脂粉的脸。
  就这两张脸。
  他是虞姬,跟他演对手戏的,自是霸王了。霸王乃是虞姬所依附之物。君王义气尽,贱妾何聊生?当他穷途末路,她也活不下去了。但这不过是戏。到底他俩没有死。
  怎么说好呢?
  咳,他,可是他最爱的男人。真是难以细说从头。
  粉霞艳光还未登场,还是先来调弦索,拉胡琴。场面之中,坐下打单皮小鼓,左手司板的先生,仿佛准备好了。明知二人都不落实,仍不免带着陈旧的迷茫的欢喜,拍和着人家的故事。
  灯暗了。只一线流光,伴咿呀半声,大红的幔幕扯起——
                 
  他俩第一次见面。
  民国十八年(一九二九年),冬。
  天寒日短,大风刮起,天已奄奄地冷了。大伙都在掂量着,是不是要飞雪的样子。
  只是冬阳抖擞着,阴一阵晴一阵。过一天算一天。
  天桥又开市了。
  漫是人声市声。
  天桥在正阳门和永定门之间,东边就是天坛,明清两朝的皇帝,每年到天坛祭祀,都经过这桥,他们把桥被比作凡间人世,桥南算是天界,所以这座桥被视作人间,天上的一道关口,加上又是“天子”走了,便叫“天桥”。后来,清朝没了,天桥也就堕落凡尘,不再是天子专有。这里渐渐形成一个小市场,桥北两侧有茶馆,饭铺,估衣滩。桥西有鸟市,对过有各种小食摊子,还有摞地抠饼的卖艺人。热热闹闹,兴兴旺旺。
  小叫花爱在人多的地方走动,一见地上有香烟屁股,马上伸手去拾。刚好在一双女人的脚,和一双孩子的脚,险险没踩上去当儿,给捡起了,待会一一给拆了,百鸟归巢,重新卷好,一根根卖出去。
  女人的鞋是双布鞋,有点残破,那红色,搁久了的血,都变成褐了。孩子穿的呢,反倒很光鲜登样,就像她把好的全给了他。
  她脸上有烟容。实际上二十五六,却沧桑疲惫。嘴唇是擦了点红,眉心还揪了痧,一道红痕,可一眼看出来,是个暗门子。
  孩子约莫八九岁光景。面目如同哑谜,让围巾把脖子护盖住。这脖套是新的,看真点,衣裳也是新的。
  虽则看不清楚他长相,一双眼睛细致漂亮,初到那么喧嚣的市集,怕生,左手扯着娘的衣角,右手,一直严严地藏在口袋中——就像捏着一个什么神秘的东西。很固执地不肯掏出来。
  报童吆喝着:“号外!号外!东北军戒严了!日本鬼子要开打了!先生来一份吧?”
  一个刚就咸菜喝过豆汁,还拎着半个焦圈走过的男人吃他一拦,正要挥手:“去去!张罗着填饱肚子还来不及。谁爱看开打谁打去!”
  乍见女人,认出来,涎着脸:“哎———你不是艳红吗?我想你呢!”
  那挥在半空的手险险打中怯怯的孩子,他忙贴近娘。皱着眉,厌恶这些臭的男人。
  艳红也不便得罪他,只啐一口。
  拖着孩子过去。
  穿过小食摊子,什么混沌,扒糕,吊子汤,卤煮火烧,爆肚,灌肠,炒肝,还有茶汤,油茶,豌豆黄,爱窝窝,盆儿糕,只听一阵咚呛乱想,原来是拉洋片的大金牙在招揽,洋片要拉不拉,小锣小鼓吸引着满嘴谗液的男人,他们心痒难熬地,通过箱子的玻璃眼往里瞧。
  “往里瞧啦往里瞧,大姑娘洗澡”
  待往前走,又更热闹了。
  有说书的,变戏法的,摔交的,抖空竹的,打把戏的,翻筋斗的,荤相声的,拉大弓的,卖大力丸的,演硬气功的,还有拔牙的艳红找到她要找的人了。
  关师傅是个粗汉,身字硬朗,四十多五十了,胡子又浓又黑,很凶,眼睛最厉害了,像个门神——他是连耳洞也有毛的。
  她指指身畔的孩子。他瞅瞅他,点个头,又忙着敲键打鼓,吆喝得差不多,人也紧拢了。
  娘爱怜地对孩子道:“先瞧瞧人家的。”
  脖套上一双好奇的大眼睛,长睫毛眨了眨。右手依旧藏在口袋中,只下意识地用左手摸摸自家的头颅。因为场中全是光秃秃的脑袋瓜。
  关师傅手底下的徒儿今儿演猴戏。一个个脸上涂了红黄皂白的油彩,穿了简陋的猴儿装,上场了。最大的徒儿唤小石头,十二岁了,担演美猴王,一连串筋斗,翻到圈心。
  王母娘的蟠桃会,居然把老孙漏掉?心中一气,溜至天宫,偷偷饱餐一顿。只见小石头吊手吊脚,抓脖扪虱,惹来四周不少哄笑。
  他扮着喝光了酒,吃撑了桃,不忘照顾弟兄,于是顺手牵羊,偷了一袋,又一筋斗翻回水帘洞去。
  关师傅站在左方,着徒儿一个一个挨次指点着翻过去,扮作乐不可支的小猴,围者齐天大圣,争相献媚,展露身手,以博亲睐,获赏仙桃。
  观众们都在叫好。
  小石头更落力了,起了旋子,拧在半空飞动,才几下——谁知一下惊呼:“哎呀!”
  采声徒地止住了。
  这个卖艺的孩子失手了,坍到其它猴儿身上。
  人群中开始有取笑,阴阳怪气:“糟了糟了,鼻子撞塌了!”
  小石头心中不甘,再拧旋子,慌乱中又不行了。
  “什么下三烂的玩意儿?也敢到天桥来?”
  “哈哈哈哈哈!”
  地痞闻声过来,落井下石骂骂咧咧:“回去再夹磨个三五载,再来献宝吧。”
  一个个猴儿落荒而逃。见势色不对,正欲一哄而散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四方是人,男女老少,看热闹的,看出丑的,硬是重重围困,众目睽睽。——这样的戏,可更好看吶。都在喝倒彩。
  吓得初见场面的孩子们,有些索性蹲下来,抱着头遮丑,直把关师傅的颜面丢尽。
  “小孩儿家嘛,别见怪。请多包涵,包涵!”
  关师傅陪着笑,在这闹嚷嚷的境地,艺高人胆大,艺短人心慌。都怪徒儿不争气,出不了场。抱着香炉打喷嚏,闹了一脸灰。还是要下台的——下不来也得下。
  一个地痞把他收钱的铜篓踹飞了。
  “飕”地一下,眼看那不成财的小癞子,又偷跑了。
  关师傅急起来:“哎———抓回来呀!”
  场面混乱不堪,人要散了。
  小石头猛地站出来,挺挺的。
  他朗朗地喊住:“爷们不要走!不要走!看我小石头的!”
  他手持一块砖头,朝自己额上一拍——砖头应声碎裂了,他可没见血。好一股硬劲!
  “果真是小石头呢!”
  观众又给他掌声了。还扔下铜板呢。
  他像个小英雄地,挽回一点尊严。
  牵着娘手的孩子,头一回见到这么的一个好样的,吓呆了。非常震撼。
  谁知天黑得早。
  还下了一场轻浅的初雪。它早到了,人人措手不及。
  两行足印,一样轻浅,至一座四合院外,知机地止住了。不可测的天气,不可测的未来。孩子倒退了一步。
  这座落北平肉市广和楼不远。
  “小豆子,过来。”
  娘牵住他的手。她另一只手拎着两包糕点,一个大包,一个小包。外头裹着黄色的纸,纸上迷迷地好似有些红条子,表示喜庆。
  院子里头传来吆喝声。
  只见关师傅铁般的脸,闪着怕人的青光,脖子特别粗。眉毛,胡子,连带儿洞的毛都翘起来了。
  “你们这算什么?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你们学的是什么艺?拜的是什么师?混帐!”
  屋子里饭桌旁,徒儿们,一个一个,脑袋垂得老低,五官都深深埋在胸口似的,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还在饿着。
  满头癞痢的小癞子,一身污泥,已被逮回来,站在最末。
  “文的不能唱,武的不能翻!怎么挣钱?嗄?”
  大伙连呼吸也不敢。没有动静。
  关师傅呼地暴喝。像发现严峻的危机:“连猴儿都演不了,将来怎么做人?妈的!”
  一手拎起竹板子,便朝小癞子打下去。“逃?叫你逃?我调教你这些年你逃?”
  小癞子死命忍住,抽搐得快没气。
  打过小癞子,又一一顺便都打了,泄愤。
  哭声隐隐响起了。
  “哭?”
  谁哭谁多挨几下,无一幸免。就连那拍砖头的小石头也挨打。
  “你!明儿早起,自己在院子里练一百下旋子!”
  “是。”
  “响亮点!”
  “是!”
  师父再游目四顾,逮住一个。
  “你!小三子,上场亮相瞪眼,是怎么个瞪法?现在瞪给我瞧瞧。”
  小三子懮郁一下。
  “瞪呀!”横来一喝。
  他把眼一睁。
  关师傅怒从心上起:“这叫瞪眼?这叫死羊眼!我看你是大烟未抽足啦你。明儿拿面镜子照住,瞪一百下!”
  折腾半晚,孩子只以眼角瞥着桌上窝窝头。窝窝头旁还有一大锅汤,汤上浮着几根菜叶。一个个在强忍饥肠辘辘,饿得就像汤中荡漾着的菜叶,浅薄,无主,失魂落魄。
  “若要成才显贵,就得下苦功。吃饭吧。”
  意犹为尽,还教训着:“今后再是这副德性,没出息,那可别打白米饭,炒虾仁的主意啦!就是做了鬼,也只有啃窝窝头的份儿!记住啦?”
  “记住了!”众口一声。窝窝头也够了。还真是人间美味,一人一个,大口的吃着。
  小石头用绳子绑了一个铜板,把铜板蘸在油碗中,然后再把油滴到汤里去。大人和小孩,望着那油,一滴,两滴。
  都盼苦尽甘来。
  “关师傅。”
  母子二人,已一足踏入一个奇异的充满暴力似的小天地,再也回不了头了。
  关师傅一回头,见是外人,只吩咐徒儿:“吃好了那边练功去。”
  放下饭碗一问:“什么名儿?”
  “问你呀!”娘把这个惶恐的,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孩子唤住。
  “——小豆子。”怯怯地回应。
  “什么?大声点!”
  娘赶忙给他剥去了脖套,露出来一张清秀单薄的小脸,好细致的五官。
  “小豆子。”
  关师傅按捺不住欢喜。先摸头,捏脸,看牙齿。真不错,盘儿尖。他又把小豆子扳转了身,然后看腰腿,又把他的手自口袋中给抽出来。
  小豆子不愿意。
  关师傅很奇怪,猛地用里一抽:“把手藏起来干嘛——”
  一看,怔住。
  小豆子右手拇指旁边,硬生生多长了一截,像个小枝桠。
  “是个六爪儿?”
  材料是好材料,可他不愿收。
  “嘿!这小子吃不了这碗戏饭,还是带他走吧。”
  坚决不收。女人极其失望。
  “师父,您就收下来吧?他身体好,没病,人很伶俐。一定听您的!他可是错生了身子乱投胎,要是个女的,堂子里还能留养着”
  说到此,又觉为娘的还是有点自尊:“——不是养不起!可我希望他能跟着您,挣个出身,挣个前程。”
  把孩子的小脸端到师傅眼前:“孩子水葱似地,天生是个好样,还有,他嗓子很亮。来,唱——”
  关师傅不耐烦了,扬手打断:“你看他的手,天生就不行!”
  “是因为这个么?”
  她一咬牙,一把扯着小豆子,跑到四和院的另一边。厨房,灶旁。
  天色已经阴暗了。玉屑似的雪末儿,犹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不情不愿。无可选择地落在院中不干净的地土上。
  万籁俱寂。
  所有的眼睛把母子二人逼进了斗室。
  才一阵。
  “呀——”
  一下非常凄厉,惨痛的尖喊,划破黑白尚未分明的夜幕。
  练功的是徒儿们,心惊肉跳,不明所以。小石头打了个寒噤,情知不妙。
  一个惊惧迷茫的小兽,到处觅地躲撞,寻空子就钻,雪地上血迹斑斑。
  挨过半响。堂屋里,只闻强压硬抑的咽气,抽泣。丝丝悉悉,在雪夜中微颤。孤注一掷。
  是一个异种,当个凡俗人的福分也没有。
  那么艰辛,六道轮回,呱呱堕地,只是为了受上一刀之剁?
  剁开骨血。剁开一条生死之路。
  大红纸折摊开了。
  关师傅清清咽喉,敛住表情,只抑扬顿挫,唱着一本戏似的:“立关书人,小豆子——”
  徒儿们,一个,两个,三个,像小小的幽灵,自门外窥伺。
  香烟在祖师爷的神位前缠绕着。
  也许冥冥中,也有一位大伙供奉的神明,端坐祥云俯瞰。他见到小豆子的右掌,有块破布裹着,血缓缓渗出,化成胭红。如一双哭残的眼睛,眼皮上一抹。无论如何,伤痛过。
  小豆子泪痕未干,但咬牙忍着,嘴唇咬出了血。是半环青白上一些异色。
  “来!娘给你寻到好主子了。你看你运气多好!跪下来。”
  小豆子跪下了。
  “年九岁。情愿投在关金发名下为徒,学习梨园十年为满。言明四方生理,任凭师傅代行,十年之内,所进银钱俱归师傅收用。倘有天灾人祸,车惊马炸,伤死病亡,投河觅井,各由天命。有私自逃学,顽劣不服,打死无论”
  听此至,娘握拳不免一紧。
  “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关师傅抓住小豆子那微微露在破布外的指头沾沾印泥,按下一个朱红的半圆点。
  伤口稍稍淌下一滴血。
  关书上如同两个指印,铁案如山。
  娘拈起毛笔,颠危危地,在左下角,一横,一竖,画个十字。乏力地,它抖了一抖。
  她望定他。
  在人家屋檐下,同光十三绝一众名角旧画像的注视下,他的脸正正让人看个分明,却是与娘亲最后相对。让他向师父叩过头,挨挨延延,大局已定。
  把大包的糕点送给了师父,小包的,悄悄塞给他:“儿!慢慢的吃。别一下子就吃光了。摊开一天一天地吃。别的弟兄让你请,你就请他们一点。要听话。大伙要和气。娘一定回来看你的!”
  说来说去,叮咛的只是那小包糕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如果是“添衣加饭”那些,又怕师父不高兴。
  终于也得走了。
  她狠狠心,走了。为了更狠,步子更急。在院子里,几乎就滑跌。一个踉跄,头也不回,走得更是匆匆。如果不赶忙,只怕马上舍不得,回过头来,前功尽废,那又如何?
  想起一个妇道人家,有闲帮闲,否则,趴在药铺里送蜡丸儿,做避瘟散,或是洗衣服臭袜子。
  冬天里,母子睡在破落院里阁楼临时搭的木板上,四只脚冻得要命,被窝像铁一般的冷薄,有时,只得用大酱油瓶子盛满开水,给孩子在被窝里暖脚但凡有三寸宽的活路,她也不会当上暗门子。她卖了自己去养活他。——有一天,当男人在她身上耸动时,她在门帘缝看到孩子寒碜的能杀人的眼睛。
  小豆子九岁了。娘在三天之内,好象已经教好他如何照顾自己一生。说了又说,他不大明白。
  他只知道自己留下来,娘走了。
  她生下他,但她卖了他。却说为了他好。
  小豆子三步两步跑到窗台,就着纸糊的窗,张了一条缝,她还没走远。目送着娘寂寂冉于今冬初雪,直至看不见。
  他的嘴唇嗡动,无声:“娘!”
  关师傅吩咐:“天晚了。大师哥领了去睡吧。”
  小石头来搭过他肩头。小豆子身子忽被触碰,用力一甩,躲开了。
  小石头道:“钟楼打钟了,钟娘娘要鞋啦,听到吗?鞋!鞋!鞋!睡觉吧。”
  小豆子疑惑了:“钟娘娘是谁?”
  “是——一只鬼魂儿!哈哈哈!”小石头吓唬他,然后大咧咧地走了。小豆子赶紧尾随。到了偏房,小石头只往里一指。
  屋里脏兮兮的。是一个大炕。不够地方睡,练功用的长板凳都搭放在炕沿了。
  四下一瞧,这帮衣衫褴褛,日间扮猴儿的师兄弟们,一人一个地盘。只自己是外人。
  何处是容身之所?寻得一个空位,小豆子怯怯地爬上去。
  凶巴巴的小三子欺新,推他一把:“少占我的地,往里挤。一边里待着!”
  大伙乘机推撞,嬉玩。不给他空位。
  小豆子举目无亲地怔住,站着,拎住一包糕点,像是全副家当。很委屈。
  小石头解溲完了,提溜着裤子进来,一见此情景,路见不平拔刀相住:“干什么?欺负人?”
  一跃上炕,把小三子和小煤头的铺盖全掀翻。师哥倒有些威望:“你们别欺负他!来!你睡这个窝。”
  然后摆开架势,向着众人:“谁不顺毛谁上,八个对一个!”
  一见小石头捡起破砖头,全都意兴阑珊,负气躺下来。小三子犹在嘀咕:“谁有你硬?大爷没工夫——”
  “什么?”
  终于也都老实下来。小豆子认得这是小石头的绝活,印象很深。但只觉这人嗓大气粗,不愿接近。
  躺到炕上,钻进一条大棉被窝里,挤得紧冻得慌。一个人转身,逼令整排的都得翻。
  练功太累了,睡得沉。
  只有小豆子,在陌生的环境,黑黝黝。伤口开始疼。一下子少了一小截相连过的骨肉,它不在了,他更疼。干瞪着眼,发愣,咬着牙在忍。
  静夜里,忽地传来呜咽声,断续啁啾,一如鬼哭。小癞子在另一头,念着娘:“娘呀,我受不了了你们把我打死算了呜呜呜”小豆子恐怖地,一动也不动。泪水滚下来。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还不睡?烦死人!”
  “惦着娘。”
  “哦,”小石头一转念,信口开河来安慰他:“不要紧,过年他准来看你的。睡吧。”
  见小豆子不大信任地瞅着自己,只好岔开点儿:“爹呢?”
  “跑掉了。你爹娘呢?”
  小石头只豁达地打个哈哈:“那两个玩意儿我压根儿没见过。我是石头里钻出来的!哎呀,好困呀——”
  小豆子忍不住破涕苦笑。
  只见小石头马上已睡着了,真是心无旁亟。天更黑了。
  第二天一早,剃头了。关师傅用剃刀一刮,一把柔软漆黑的头发飘洒下地,如一场黑色的雪。一下又一下。
  小豆子非常不情愿。一脸委屈。
  “别动!”关师傅把他头儿用力按住:“叫你别动!”
  小豆子吧嗒着大眼睛。他一来,失去一样又一样。
  关师傅向着门外:“谁,给拿件棉衣来。”又吩咐:“小粽子你们两个拽煤球去。顺便看看水开了没有。”
  “是。”都是朗朗的应声。
  小石头拎了棉衣来:“凑合着穿。”
  “谢谢师哥。”
  头剃了,衣服一套,小豆子跟同门的师兄弟一个模样了。他把头摇了摇,又轻,又凉。不习惯。但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
  以后每天惺忪而起,大地未明,他们共同使用一个大汤锅的水洗脸。脸洗不干净,肚子也吃不饱。冻得缩着脖子,两手拢在袖里,由关师傅领了,步行到北平西南城角的陶然亭喊嗓去。
  陶然亭,它的中心是一座天然的土丘,远远望去,土丘上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寺宇,寺宇里面,自然是雕梁画栋,玉阶明柱,配厢回廊,布局森严。但孩子们不往这边湾,他们随师父到亭下不远,一大片芦苇塘,周围丘陵四伏,荒野乱坟,地势开阔。正是喊嗓的好地方。
  孩子四散,各找一处运气练声:“咿——呀——啊——呜——”
  于晨光暧昧之际,一时便似赶不及回去的鬼,凄凄地哭喊。把太阳哭喊出来。
  童稚的悲凉,向远方飘去,只迎上一些背了书包上学堂的同龄小孩,他们在奔跑跳跃追逐,佣人唤不住,过去了。
  天已透亮,师父又领回四合院。街面上的早点铺刚起火开张,老百姓刚预算一天的忙碌。还没吃窝窝头,先听师傅训话,大伙站得挺挺的,精神抖擞,手放背后,踏大字步。
  师父在训话时更像皇上了:“你们想不想成角儿?”
  “想!”——文武百官在应和。
  “梨园的饭碗是谁赏的?”
  “是祖师爷的赏的!”
  “对!咱们京戏打乾隆年四大徽班进京,都差不多两百年了,真是越演越红越唱越响,你们总算是赶上了——”
  然后他习惯以凌厉的目光横扫孩子们:“不过,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祖师爷给了饭碗,能不能盛上饭,还得看什么?”
  “吃得苦!长本事!有出息!”
  关师傅满意了。
  练功最初是走圆场,师父持了一根棍子,在地面上敲,笃,笃,笃。
  孩子们拉开山榜,一个跟一个。
  “跟着点子走,快点,快点,手耗着,腿不能弯,步子别迈大了。”
  日子过去了。就这样一圈一圈的在院子中走着,越来越快,总是走不完。棍子敲打突地停住,就得挺住亮相。一两个瘫下来,散漫地必吃上一记。到了稍息,腿不自已地在抖。好象。好累。
  还要压腿。把腿搁在横木梁上,身体压下去,立在地上的那条腿不够直,师父的棍子就来了。
  一支香点燃着。大伙偷看什么时候它完了,又得换另一边耗上。
  小癞子又泪汪汪的。
  关师傅很不高兴:“少年么?腿打不开?”
  随手指点一个:“你,给他那边撕撕腿,横一字。”
  小豆子最害怕的,便是“撕腿”。背贴着墙,腿作横一字张开,师父命二人一组,一个给另一个两腿间加砖块,一块一块的加,腿越撕越开。偷偷一瞥,小癞子眼看是熬不住了,痛苦得很。
  此时,门外来了个戴镶铜眼镜的老师爷,一向给春花茶馆东家做事。来看看货色。
  关师父一见,非常恭敬:“早咧。师大爷。”
  便把徒儿招来了:“规规矩矩的呀,见人带笑脸呀。来,”
  一壁陪笑:“这些孩子夹磨得还瞅得过眼去。你瞧瞧。”
  一个一个,棍子底下长大,社会么抢背,鲤鱼打挺,乌龙绞柱,侧空翻,飞腿,筋斗,下拱桥,都算上路。老师爷早就看中小石头了,总是着他多做一两个,末了还来个摔交。
  “来了个新的。这娃儿身子软,好伶俐。小豆子,拧旋子看看。”
  小豆子先整个人悬空一飞身,岂料心一慌,险险要扑倒,他提起精神,保持个燕式平衡,安全着陆。师父在旁看了,二话不说,心底也有分数。是比小石头还定当点。谁知他立定了,忽儿悲从中来,大眼睛又吧嗒吧嗒地眨,滚着劫后余生的惊恐泪珠。师父吆喝:“没摔着就哭,摔着了,岂不是要死?”小豆子眼泪马上往回滚去,一剎那连哭也不敢,心神不定。
  “表演个朝天蹬,别再丢脸了。”
  小豆子抬起腿,拉直,往额上扳,有点抖。
  “朝天蹬嘛!”师父急了:“抬高,叫你抬高!直点!”
  他一屁股跌在地上。
  关师傅气极,连带各人的把式都前功尽废似地,颜面过不去,怒火冲天:“妈的,你也撕撕腿去!”
  小豆子望向可怖的墙根。小癞子正受刑般耗着,哭哑了嗓子:“疼死了!娘呀,我死给你看呀,您领我回家去吧,我要回家”
  他想,自己也要受同样的罪,上刑场了。脸色白了,先踢腿,松筋骨。
  “哎——”
  小三子给他加砖块。一,二,三,四。撕心裂肺的叫声,大伙都听见了。小石头心中有点不忍。
  乘师父悻悻地送老师爷出门时,小石头偷偷开溜,至墙根,左右一望,双手搓搓小豆子的腿,趁无人发觉,假装踢石子,一脚把砖踢走。一块,两块。又若无其事地跑开。
  为此,小豆子觉得这师哥最好。
  小石头为了自己的义举窃喜:“好些吧?嘻嘻!”
  只见小豆子脸色一变。情况不妙了。一回头,关师傅满脸怒容:“戏还没学成,倒先学着偷工减料!丢人现眼!都不想活了!”
  一声虎吼:“***!还拉帮结党,白费我心机!全都给我打!搬板凳,打通堂!”
  “打通堂”,就是科班的规矩,一个不对,全体株连,无一辛免。
  孩子们跑不了,一个换一个,各剥下半截裤子,趴在长板凳上,轮流被师傅打屁股。啪嗒啪嗒地响。
  隔壁的人家,早已习惯打骂之声。
  关师傅狠狠地打:“臭泥巴,吃不得苦!一颗老鼠粪,坏我一锅汤!”心中一股郁闷之气,都发泄在这一顿打上。不如意的人太多了,女人可以哭了,孩子可以哭,但堂堂男子,只能假不同的籍口抒泄:轰烈地打喷嚏,凶狠地打哈欠,向无法还手的弱小吼叫。这些汹涌澎湃,自是因为小丈夫,吐气扬眉机会安在?又一生了,只能这样吐吐气吧。生活逼人呀,私底下的失望,恐慌,伤痛。都是手底下孩子不长进,都是下三滥烂泥巴。
  他的凶悍,盖住一切心事。重重心事,重重的不如意。想当初,自己也是个好角儿呀。
  轮到主角趴上板凳了。
  小石头是个挨打的“老手”,在痛楚中不忘叮嘱小豆子:“绷紧——屁股——就不疼——。”
  小豆子泣泪淋漓,绷紧屁股,啃着板凳头。
  “你这当师哥这么纵容你,该打不该打?说!”
  小豆子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说?你拧?”
  把气都出在他身上了。关师傅跟他干上了:“我就是要治你!”
  忽儿像个冤家对头人。打得更凶。
  小豆子死命忍着。
                 
                 
  交春了。
  他也来了好几个月,与弟兄们一块,同游共息,由初雪至雪齐。
  孩子们都没穿过好衣服。他们身上的,原是个面口袋,染成黑色,或是深颜色,做衣服,冬天加一层棉,便是棉衣。春暖了,把棉花抽出来搁好,变成两层的夹衣。到了夏天,许是再抽下一层,便是件单衣。大的孩子不合穿,传给小一点的孩子。破得不能穿了,最后把破布用糨糊裱起来,打成“洛褙”做鞋穿。
  天桥去熟了,混得不错,不过卖艺的,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耍猴,也不能老是耍猴。难道吃定天桥不成?
  孩子长得快,拉扯地又长高了。个个略懂所谓十八般武艺:弓,弩,枪,刀,剑,矛,盾,斧,缏。不过“唱,做,念,打”,打还只是扎基础。
  关师傅开始调教唱做功架。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气氤瘟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锦相间,坦腹相向。去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穿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巴舌地逞能,勿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桐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种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到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辨,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哎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嘻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唉,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的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傅,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傅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乌骓它竟知大事去矣,因此上在檐下,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傅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苯的,因没有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傅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小花脸,筋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傅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来一段。”
  不知凭地,关师傅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四和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缕。也有一早出去干散伙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头,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桐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滚,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傅眯着眼:“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烟的师傅,“当啷”一声把铜烟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烟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什么词?忘词了?嗄?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师大爷忙劝住。“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
  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见人家夫妻们洒落,一对对着锦穿猡,啊呀天吓,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募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皇失措,说不出话来:“不好!不好了!”
  好景不长。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柜,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印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滩失禁流下的尿。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着。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仿佛他的血又涓涓涌出。如一滩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捣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傅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尤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怎么了?”
  小豆子嗫喏:“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乎乎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个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练功,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好似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澳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
  关师傅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茬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我。”
  小豆子不愿师哥代顶罪,也抢道:“我。”
  如此一来,惹得关师傅暴跳如雷:“起来!起来!通通起来——”
  待要如常的打通堂。孩子们顺从地,正欲爬起来。
  关师傅无端一怔,他想起小癞子的死。想起自己没做错过什么呀,他也是这样苦打成招地练出来的。“想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当年坐科时,打得更厉害呢,要吃戏饭,一颗汗洙落地摔八瓣。
  他忽地按奈住。但,嗓门仍响:“都躺好了!我告诉你们呀,‘分行’了,学艺更要专一,否则要你们好看!”
  把油灯一吹,灯火叹一口气,灭了。他又大步地踏出去。
                 
  第二天一早,师父跟师大爷在门边讲了很多话,然后出去了。
  大伙心中估量,自愿自忐忑。
  不一会,师大爷拎着烧饼回来了,分了二人一组,烧饼在孩子眼前,叫他们注视着。练眼神。
  “眼珠子随着烧饼移:上下转,左右转,急转,慢转”
  大门口有人声。
  孩子们的眼珠子受了吸引,不约而同往外瞅着,不回转了。只见两个苦力拉着平板车,上面是张席子,席子草草裹着,隐约是个人形。关师傅点头哈腰,送一个巡捕出门。
  大伙目送着同门坐科的弟兄远去。
  小豆子在小石头耳畔悄悄道:“小癞子真的走出去了!:他出去了。只有死掉,才自由自在走到外边的世界。自门缝望远,”它“渐行渐远渐小。
  小豆子头上挨了一记铜烟锅子。
  关师傅,他并没改过自新,依旧弃而不舍地训诲:人活靠什么?不过是精神。这精神靠什么现亮?就这一双眼珠子。来!头不准动,脖子也不准动,只是眼珠子斜斜的滚。练熟了,眼皮,眼眶,眉毛都配合一致。生旦净丑的角色,遇到唱词白都少的戏,非靠眼神来达意。所谓“眼为情苗,心为欲种”。
                 
  眼为情苗。
  一生一旦,打那时起,眼神就配合起来,心无旁羁。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36
标题:   第二章野草闲花满地愁
                 
  南风熏暖。霞光绮云中,孩子们到陶然亭喊嗓去。雨后的笋儿,争相破土而出。
  “师父挑了我做旦,你做生。那是说,我俩是一男一女。”
  “是呀,那一出出的戏文,不都是一男一女在演吗?”
  “但我也是男的。”
  “谁叫你长得俊?”
  几个被编派做龙套的孩子,很快也忘掉他们的命途不如人意。围过来说话:“你倒好,只你一个可以做旦,我们都不行。”
  艳慕之情,滥于言表。其实大伙根本不太明白,当了旦角,是怎么一回事。只道他学艺最好,所以十个中挑一个。自己不行,也就认命了。不然又能怎样?
  小豆子就这样开始了他的“旦角”生涯。关师傅也开始把他细意调理,每个动作,身段,柔靡的,飘荡的,简直是另一世界里头的经验。硬受了一刀伤疼的手,脱胎换骨了,重生了。
  他滩着兰花手,绕着腕花,在院子中的井栏边上,轻轻走圆台,一步,一步,一步。脚跟子先试试位置,然后是脚掌,然后到脚尖。缓缓地缓缓地半停顿地好不容易到了花前,假装是花前,一下双晃手指点着牡丹,一下云手回眸,一下穿掌拖腮凝思,眼神飘至老远,又似好近。总之,眼前是不是真有花儿呢?是个疑团。——时间过得很快,眼神流得很慢。一切都未可卜。
  万般风情。
  小豆子唱着“思凡”:“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是几个弟子游戏在山门下,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瞥着他,两下里多牵挂”
  当她娇羞回望,眼角斜瞄过去,便见小石头们在开打。
  关师父边敲铜锣,边给点子,灿烂声喧中,永远有他的吼叫:“要打得和节奏,不能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
  小石头亮相,也真有点威仪,不失是个好样的生。人人用各式兵器压住他的大枪,他用霸王腔调爆吼一声,将众人挡开,打将起来。
  他适才见到小石头,兰花指理鬓,整襟,提鞋,穿针,引线同是男的,大家学的却两样,想想也好笑。便被小石头瞥到了。
  在这喧嚣中的沉默。
  小豆子想:“真好,很快就可与师哥合演一台戏了。”
  正忘形时,关师父一喝:“看什么?那是生净活路,没你的事。给我踩跤去。各练各的!”
  在基本的训练功夫中,还有跤工,一踩跤,全身重心就都集中在足尖和脚掌之间。
  师父那么大个子,在热天里敞开上衣,见肚脐上还长毛,一直往上长着呢。怎能想象他会得踩跤?所以一众徒儿围着看新鲜,围过来。师父只凭口说,让小豆子在圈心练着。
  “小肚子往内收,收呀,吸一口气,肌肉往上提,试试看。”
  小豆子婀娜地立起“三寸金莲”,娉婷走几步,身子不敢瘫下来偷懒歇工。见荡几下,不稳当,险险要跌。小石头上前急扶一把。
  大局已定。二人相视一笑。
  “春花茶馆”的周遭是小桌子,茶客沏了壶好茶,嗑着瓜子,啖着饼饵,也听听戏。有的客人把一排排长板凳搬到前面坐下,后面的便说笑打闹,说坏了规矩。小二提着大铜壶,跑腿的穷孩子给大伙递毛巾把子,也有买卖糖果,花生仁儿的,冬天还卖糖炒栗子。乘机看蹭儿戏。
  茶馆让出一片空地作为前台,旁边有红底黑字的戏码,上书“群英会”,原就是师大爷给东家推许过的科班小子。关师父那天拎了点心匣子来见过。东家师爷们在调弄小鸟,回头打量打量几个台柱,还登样。
  “你给我开个戏码,替你插个场子就是。可咱的规矩——”东家道:“第一是唱白天,第二是唱开场,第三”
  “成啦成啦,给孩子一个机会见见世面,踏踏台毯嘛,这就是鞋面布做帽子——高升了。其它嘛,赏孩子们几大枚点心钱就好。”
  正式扮戏了。
  前台左右各有上场门下场门,后面闹嚷嚷的。师父给每人画了半边:“自己照着这一半来上油彩,给你们看着样儿。”
  于是都仔细端详镜中的阴阳脸,抖呀抖地装扮着,最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个古人。
  “哎,用白的用白的,你瞧,你这边不是画多了吗?钟无艳一样!”
  小豆子第一次扮演美人,吊梢凤眼,胭脂绯红连绵腮边脸颊眼睑上,不知像什么。也许一个初生的婴儿也是这般的红通通。
  “我替你画。”小石头兴起,在另一边脸上依样葫芦。
  “小石头你管你自己不就成了?嗑一个头放三个屁,行好没有做孳子。你替他画了,你自己不会画,这不就害苦他?以后你照顾他一辈子呀?”
  小石头只好死死的溜开,还嘀咕:“一辈子就一辈子!”
  小豆子自镜中朝他做个鬼脸,他也不反应,自顾自装身去,好一副倔脾气。
  师父又过来打量小豆子的装扮。不对劲,加添了数笔,发牢骚:“祖师爷赏你饭吃,成了红角,自有包头师父,现在?谈不上!”
  终于锣鼓响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问:“准备好啦?上场咯!”
  上场了:生是吕布,旦是貂禅。还有董卓,诸葛亮,关公,张飞。战战兢兢唱一场。小石头出场时,小豆子躲在一壁偷看,手心都出汗了。轮到他出场,二人在茶馆的中心,勉力地唱着不属于他们年岁的感情,一点也不明白,只是生生的背着词儿,开腔唱了。吕布与貂禅,春花茶馆。是呀,群英会,“群英”的奠基。
  二三十年代,社会中人分三六九等,戏曲艺人定为“下九流”,属于“五字行业”。哪五字?是戏园子,饭馆子,窑子,澡堂子,挑担子。好人都不干“跑江湖”事儿。五子中的“戏子”,那么的让人瞧不起,在台上,却总是威风凛凛,千姣百媚。头面戏衣,把令人沮丧的命运改装过来,承载了一时风光,短暂欺哄,一一都是英雄美人。
                 
  还没下妆,十岁上下的“群英”,一字排开,垂手而立,让师傅检讨这回蹋台毯得失。关师傅从来不赞,这回更是骂得慌——骂尽了古今英雄:“你这诸葛亮,笨蛋!学艺学到狗身上去啦?”
  “董卓半点威武也使不出来,一味往‘腿子’里躲,淞阵啦?”
  “关云长怎么啦?千斤口白四两唱,你还吃‘栗子’呢!”
  “张飞乱卖气力,抢到台中心干嘛?”
  “你这吕布,光是火爆,心一慌就闭眼,怎么唱生?我看你不如扮个狗形算了!”
  “还有貂禅,身体瘫下来,一点都不娇媚,还说‘四大美人’哪?眼睛往哪儿瞧?瞧着我!”
  师父这四下数算了一番。你瞧他那毛茸茸的头脸,硬盖住了三分得意劲儿,心里有数:功夫还真不赖,不过小孩儿家,宠不得,非骂不可。多年的大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最初是唱茶馆子,后来又插了小戏园的场子了。戏班后台有大锅饭,唱戏的孩子可以在后台吃一顿“保命”饭,平时有棒子粥,有棒子面窝窝头,管饱。过节也有馒头吃。
                 
  一天一天的过去了。
  三伏天,狗热得舌头也伸出来。
  河畔,一群只穿粗布裤的孩子,喧哗地下水去。
  趁着师傅外出,找爷们有事,大伙奔窜至此玩乐,打水战,扭作一堆堆小肉山。还有人扮着关师父平素的凶悍模样儿,瞪眼翘胡子,喊打喊杀的。小孩子不记仇恨,更加不敢拂逆,背地悄悄装龙扮虎,图个乐趣无穷。
  有一个汗水大的,总被师傅痛骂:“还没上场就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上来,你这”柴头汗“,妈的,怎能吃戏饭?光站班不动也淌出一地的水!”这柴头汗现下可宽心了,汗水加河水,浑身湿淋淋个痛快,再也不用莫须有地被痛骂一顿。他最开心,还仿效着念白:“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毛躁的小煤球,趁他马步不稳,顺手一推,他趴个狗吃屎。
  小煤球拉开山傍:“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终于你泼我,我泼你,无一幸免。
  只有小豆子,一个人在岸边,沉迷在戏文中。他这回是苏三:“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于监狱——不知春——”
  尽管人群在泼水挑骂,小豆子只自得其乐。局外人,又是当局者。
  大伙忍不住:“喂,你怎么个‘不知春’呀?”
  小三子最皮,学他扛着鱼枷的“苏三起解”,扭扭捏捏:“小豆子我本是女娇娥——”
  一个个扭着屁股,娉娉婷婷地,走花旦碎步,扭到小豆子跟前,水泼到他身上来。
  他忙躲到小石头身后。
  小石头笑:“别欺负他。”
  小豆子边躲着:“师哥,他又来了!”
  小三子和小煤球不肯放过,一起学:“哎哟,‘师哥,他又来了!’,多娇呀!娘娘腔!”
  小豆子被羞辱了,眼眶红起来:“你们再说”
  小黑子凑过来:“他根本不是男人,师父老叫他扮女的。我们剥他裤子看看!大家来呀——”
  一呼百诺,啸叫着逼近。
  小豆子听了,心下一慌,回身飞跑。
  小石头护住他,一边大喝:“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看上去,像个霸王之姿。
  不过寡不抵众,小豆子被包抄逮住了,你拉我扯的,好悬。小石头奋不顾身,不单以所向无敌的铜头一顶,还揪住一个打一个,扭作一团。兵荒马乱中,突闻历声:“哎呀!”
  这场野战,小石头被撞倒在硬地乱石堆上。头是没事,只眉梢破了一道口子,鲜血冒涌而出。
  大伙惊变,徒地静下来。
  小石头捂住伤口不言语。
  “怎么办?”
  “快用腰带绑着,止血。”
  “千万别让师傅知道。”
  一个个取来腰带,湿漉漉。
  小豆子排众上前,流着泪,解下自己的腰带,给小石头扎上来。一重一重的围着:“你这是为我的!师哥我对你不起!”
  他帮他裹扎伤口的手,竟不自觉地,翘起兰花指。是人是戏分不开了。
  “疼不疼?”
  “没事!”
  小豆子忽无限灰心:“我不再挨了!娘答应过一定回来看我,求她接我走,死也不回来!你也跟我一块走吧?”
  小石头静默一下:“你娘,不会来接你的。”
  “为什么?”小豆子受惊了。
  “她不是已签了关书,画了十字吗?你得卖给师傅呀。”
  懂事的大师哥道:“大伙都别朦自己了——我也等过娘来,等呀等,等了三个新年,就明白了。”
  天地苍茫,黄昏已近。
  大伙无助地,有握拳呆立,有懊恨跪倒,有俯首闭目,都不语。
  霞光映照在野外一群赤裸的小子身上,分外妖娆邪恶。
  不知谁省起:“快回去,晚了师父会骂。”
  众收拾心情回“家”转。刚才的欢腾笑闹言犹在耳,却是不可寻。想家,想娘。
                 
                 
  夏天最后一个晚上。
  大红灯笼把大宅庭院照得辉煌耀目。“万年欢”奏得喜气洋洋。
  院里搭了个大戏台,上吊透雕大罩顶,后挂锦缎台帐,刺绣斑斓,是一个大大的“寿”字。台上正上着“跳加官”。——都明国了,万众一心,还是想的是“官”,换个名角,也是官。渊源流长的虚荣。都想当主子,都不想当下人。
  关师父徒儿出堂会了。快上场,正对镜勾脸时,师大爷拎着戏单,一脸疑惑不解地对关师父道:“倪老公过寿,干么要点‘霸王别姬’?”
  关师父摇头,也不明白。“我也奇怪,这哪是贺寿的戏码儿?”但他随即就顺服了:“公公爱这个,就给他唱这个嘛。”
  只瞥得不远处一脸胭红的小豆子,正拖着小石头的脸,小心翼翼地勾着霸王的色相。
  小石头眉梢带伤,吃这彩一上,疼。小豆子怕弄坏了,住了手,又怕师父见到。小石头忍着,只好若无其事,免他不安。
  关师父不敢在公公府上骂孩子,只装作看不见。
  催场的跑过来,念着他半生最熟练的对白:“戏快开了!快点!快点!”——不管对着谁,就这几句。
  大伙在后台,掀帘偷窥看客。
  只见都是衣饰丽都的遗老遗少,名媛贵妇。辫子不见了,无形的辫子还在。如一束游丝,捆着无依无所适从的故人,他们不愿走出去。便齐集于此,喝茶嗑瓜子听戏抽烟。
  众簇拥的,是倪老公。年事已高,六十了。脸色绯红而多皱,如风干的猪肚子。他无须,花发,眼角耷拉,看上去倒很慈祥慈悲,只尖寒的不男不女的声音出卖了他。
  他道:“行了行了,别多礼,坐,坐。”——还是有身份的。
  这位老奶奶似的老头坐好,眯着眼,让一台情义,像一双轻重有致的手,按摩着他。万分沉醉。
  小豆子扮演的虞姬,从上场门移步出来了。
  他头戴如意冠,身披围花黄铍,顶带巨型金锁,下着百折裙。——戏衣是公家的,很多人穿过,从来不洗,有股汗酸味。但他扮相娇美,没有人发觉他略大,略重。
  小虞姬唱“西皮摇板”:“自从我随大王动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
  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
  听戏的人齐声吆喝:“好!好小子!”给一个碰头好。
  乌骓马啸声传来,小石头扮演的霸王,身穿黑蟒大靠,背擦四面黑旗,也威风凛凛地开腔了:“抢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纵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将令休出兵各归营帐。”
  霸王也博得一片彩声。
  关师父在后面听了,吁一口气,如释重负。比他自己唱还要紧张。
  不苟言笑,偷偷笑了,——因为看戏的人笑。
  公公府上的管家也笑吟吟地过来。把一包银元塞进他手中:“老公有赏啦!”
  正瞅着两个顶梁柱子在卸妆的关师父一声哎哟,忙道:“谢谢啦!谢谢啦!”
  “成了。”管家笑:“你这班子藏龙卧凤!”
  待要谦恭几句。
  小豆子正给小石头擦油彩擦汗,擦到眉梢那道口子,它裂了。
  “哎——”
  小豆子一急,捧过小石头的脸,用舌头吸吮他伤口,轻轻暖暖的,从此不疼。
  可恨管家吩咐:“老公着小虞姬谢赏去!”
  “呀!快,快!”
  小豆子鲜艳的红唇,放沾了一块乌迹,来自小石头眉间伤疼。又没时间了。
  小豆子抬起清澈无邪的大眼睛,就去了。
  倪老公刚抽过两筒,精神很好。他半躺在鸦片烟床上。
  寝室的门在小豆子身后悄然关上。乍到这奢华之地,如同王府。小豆子不知所措,之见紫黑色书橱满壁而立,“二十四史”,粉绿色的刻字,十分鲜明。一一诉说前朝。
  倪老公把烟向小豆子一喷。几乎呛住,但仍规规矩矩地鞠个躬。
  小豆子娇怯地:“倪老公六十大寿,给您贺寿来了——”
  老公伸出纤弱枯瘦的手止住:“今年是什么年?”
  “民国十九——”
  他又挥手止住:“错了,是宣统二十二年——大清宣统二十二年!”
  倪老公自管自用一块珍贵的白丝绸手绢擦去小豆子红唇上的乌迹,然后信手一扔,手绢无声下坠,落到描金红牡丹的痰盂中。痰盂架在紫檀木上。
  他把小豆子架在自己膝上。无限爱怜,又似戏弄。抚脸,捏屁股,像娘。腻着阴阳怪气的嗓音:“唔?虞姬是为谁死的?”
  “为霸王死。”
  他满意了。也因此亢奋了。鸦片的功效还在。
  “对,虞姬柔弱如水一女,尚明大义,尽精忠,自刎而死,大清满朝文武,加起来竟抵不过一个女子?”他越说越激昂,声音尖刻变调:“可叹!可悲!今儿我挑了这出戏码儿,就是为了羞耻他们!”
  他的忠君爱国大道,如河缺堤,小豆子在他膝上,坐得有点不宁。
  “怎么啦?小美人?”
  小豆子怯怯道:“想——尿尿。”
  倪老公向那高贵的痰盂示意。
  小豆子下地,先望老公一下。半遮半掩地,只好剥裤子——他见到了!
  倪老公见到他半遮半掩下,一掠而过,那完整的生殖器!平凡的,有着各种名称的,每一个男子都拥有的东西。孩子叫它“鸡鸡”,“牛牛”。男人唤作“那话儿”,“棒槌”,“鸡巴”,粗俗或文雅的称呼。
  他脸色一变。他忘记一切。他窥伺已久。他刻意避忌。艳慕惊叹百感交集,在一个不防备的平常时刻。
  倪老公有点失控,下颏轻抖:“慢!”
  小豆子一怔。
  倪老公取过几上一个白玉碗,不知那年,皇上随手送他的小礼物。晶莹剔透,价值连城。他把它端到小豆子身下。
  生怕惊扰,无限怜惜。轻语:“来,尿在碗里头吧。”
  小豆子憋不住了,就尿尿。
  淋漓,痛快,销魂。——倪老公凝神注视。最名贵的古玩,也比不上最平凡的生殖器。他眼中有凄迷老泪,一闪。自己也不发觉。或隐忍不发,化作一下唏嘘,近乎低吟:“呀——多完美的身子!”
  他用衣袖把它细意擦干净。
  蓦地——他失去理智,就把那话儿,放在颤抖的嘴里,衔着,衔着。
  小豆子,目瞪,口呆,整个傻掉了。
  迈出公公府上大门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关师父兴致很高,一壁走着一壁哼曲子。
  徒儿各人脸上残留脂粉,跟在他后头,说着昨夜风光。
  “哗,公公家门口好高呀!”
  “戏台也比茶馆子大多了。”
  小石头怀中揣了好些偷偷捎下的糕点,酥糖,给小豆子看:“嘻,捎回去慢慢吃,一辈子没吃这么香。来,给。”
  见得小豆子神色凄惑。小石头毫无机心,只问:“怎么啦?病啦?”
  小豆子不答。从何说起?自己也不懂,只惊骇莫名。
  “哑巴了?说呀!”
  面对小石头关心地追问,他仍不吭一声。
  “小豆子你有话就说出来呀,什么都憋在心里,人家都不知道。”
  走过胡同口,垃圾堆,忽闻微弱哭声。
  小豆子转身过去一瞧,是个布包。
  打开布包,咦?是个娃娃。全身红红的,还带血。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
  关师父等也过来了:“哦,是野孩子,别管闲事了。”
  他把布包放回原地:“走哇!”
  “师父——”小豆子忍不住泪花乱转:“我们把她留下来吧?是个女的。”
  “去你妈的,要个女的干嘛?”关师父强调:“现在搭班子根本没有女的唱。咱们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小豆子不敢再提,但抽噎着,呜咽得师父也难受起来,粗声劝慰:“你们有吃有穿,还有机会唱戏成角儿,可比其它孩子强多了。”
  小石头来拍拍他,示意上路。他不愿走,挨挨延延。泪匣子打开了关不住。是一个小女孩呀,红粉粉的小脸,一生下来,给扔进垃圾堆里头,哭死都没人应?末了被大人当成是垃圾,一大捆,捆起扔进河里去。她头发那么软,还是湿的。哭得多凄凉,嗓子都快哑了,人也快没气了。恐怕是饿呀,一定是饿了。
  她的娘就狠心不要她?一点也不疼她?想起自己的娘。
  关师父过来,自怀中摸出两块银元,分予二人。又一手拉扯一个,上路了。像自语,又像说大道理:“别人骑马我骑驴,仔细思量我不如:可是回头看,还有挑脚汉!”
  小豆子心里想:“娘一定会来看我的,我要长本事,有出息,好好的存钱,将来就不用挨饿了。”
  他用手背抹干泪痕。小石头来哄他:“再过一阵,逛庙会,逛厂甸,我们就有钱买盆儿糕,买十大块!盆儿糕,真是又甜,有黏,又香。唔,蘸白糖吃。还有……”满目憧憬,心焉向往。“小豆子,咱哥俩狠狠吃它一顿!”
                 
  又到除夕了。
  大伙都兴高采烈地跑到胡同里放鞭炮,玩捉迷藏。唱着过年的歌谣,来个十八滚,飞腿,闹嚷一片。
  家家的毡板都是剁肉、切菜声,做饺子馅。——没钱过年的那家,怕厨中空寂,也有拿着刀剁着空毡板,怕人笑。
  小豆子坐在炕上,用红红绿绿的亮光纸剪窗花,他也真是巧,剪了一张张的蝴蝶,花儿。执剪刀的手,兰花指翘着,细细地剪。
  “咿——”门被推开。小石头一头一脸都泛汗,玩得兴头来了,拉扯下豆子出去。
  “来呀,净闷在炕上干什么?咱放小百响,麻雷子去。小煤球还放烟火,有金鱼吐珠,有满地锦。”
  “待会来。”
  “剪社呢们呀剪?”
  小石头随手拎起来看,手一粗,马上弄破一张。小豆子横他一眼,也不察觉。
  “这是什么?蝴蝶呀?”
  “蝴蝶好看嘛。喏,送你一个,帮忙贴上了。”
  小石头放下:“我才不要蝴蝶。我要五爪金龙,投林猛虎。”
  小豆子不作声。他不会剪。
  “算了,我什么都不要!”
  小石头壮志凌云:“有钱了,我就买,你要什么花样,都给你买,何必费功夫剪?走!”
  鞭炮劈啪的响,具体的吉庆,看得到,听得见。一头一脸都溅了喜庆。
  “过年咯!过年咯!”
  只有在年初一,戏班子才有白米饭吃,孩子和大人都放恣地享受一顿,吃得美美的。然后扮戏装身,预备武狮助兴,也沿门恭喜,讨些红包年赏。
  小石头,小煤球二人披了狮皮整装待发,狮身是红橙黄耀目色相,空气中飘荡着欢喜,一种中国老百姓永生永世的期盼。无论过的是什么苦日子,过年总有愿,生命中总有期盼,支撑着,一年一年。光明大道都在眼前了,好日子要来了。
  小豆子结好衣钮,一身激艳颜色,彩蓝之上,真的布满飞不起的小白蝶,这身短打。束袖绑腿,便是绣狮的颜色,持着彩球,在狮子眼下身前,左右盘旋缭绕,抛向半空,一个飞身又抢截了。狮子被诱,也不克自持,晃摆追踪,穿过大街小巷。
  人人都乐呼呼地看着,连穿着虎头鞋,戴着镶满碎玉片帽儿的娃娃,也笑了。掌声如雷。
  就这样,又过年了。
  舞至东四牌楼的隆福寺。两庙之间,一街都是花市,一簇簇盛开的鲜花,万紫千红总是春。游客上香祈福,络绎不绝。
  师父领了一干人等,拜神讨赏,又浩荡往护国寺去。寺门有一首竹枝词:“东西两庙最繁华,不收琳琅翡翠家;惟爱人工卖春色,生香不断四时花”。
  每过新年,都是孩子们最“富裕”的日子。
  但每过新年,娘都没有来。
  小豆子认了。——但他有师哥。
  庙甸是正月里最热闹的地方了。出了和平门,过铁路,先见一眼望不到头的大画棚,一间连一间,逶延而去。
  然后是哗哗啦啦一阵风车声,如海。五彩缤纷的风车轮不停旋转,晕环如梦如幻,叫人难以冲出重围。
  晕环中出现两张脸,小石头和小豆子流连顾盼,不思脱身。
  风筝摊旁有数丈长的蜈蚣,蝴蝶,蜻蜓,金鱼,瘦腿子,三阳启泰。
  小石头花尽所有,买了盆儿糕,爱窝窝,萨其马,豌豆黄,一大包吃食,还有三尺长的糖葫芦两大串,上面还给插上一面彩色的小纸旗。
  正欲递一串给小豆子,他不见了。
  原来立在一家刺绣店铺外,在各式英雄美人的锦簇前,陶醉不已。他终于掏出那块存了数年的银元,换来两块绣上花蝶的手绢。
  送小石头一块,他两手不空,不接,只用下颏示意:“你带着。”
  小豆子有点委屈了。“人家专门送你擦汗的。”
  “有劳妃子——今日里败阵而归,心神不定——”唱起来。
  他和应:“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
  “哈!”小石头道:“钱花光了,就只买两块手绢?”
  “先买手绢,往后再存点,我要买最好看的戏衣,置行头,添头面。——总得是自己的东西,就我一个人的!”小豆子把心里的话掏出来了:“你呢?”
  “我?我吃香喝辣就成了,哈哈哈!”
  小豆子白他一眼,满是纵容。
  走过一家古玩估衣店,琳琅满目的铜瓷细软。这是破落户变卖家当之处。
  ——赫见墙上挂了一把宝剑,缨穗飘拂着。剑鞘雕镂颜色内敛,没有人知道那剑身的光采,只供猜想。如一只阁上的眼睛。
  但小石头倾慕地怔住了。
  “哗!太棒了!”他看傻了眼,本能的反应:“谁挂这把剑,准成真霸王!好威风!”
  小豆子一听,想也不想,一咬牙:“师哥,我就送你这把剑吧!”
  “哎呀哈哈,别犯傻了!一百块大洋吶。咱俩加起来也值不了这么大的价,走吧。”
  手中的吃食全干掉了。他扳着小豆子肩膀往外走。小豆子在门边,死命盯住那把剑,目光炯炯,要看到他心底里放罢休。他决绝地:“说定了!我就送你这把剑!”小石头只拽他走:“快!去晚了不得了——人生一大事儿呢!”
  是大事儿。
  关师父正襟危坐,神情肃穆。
  一众剃光了头的小子,也很庄严地侍立在后排,不苟言笑,站得挺挺的,几乎僵住。拍照的钻进黑布幕里,看全景。祖师爷的庙前,露天,大太阳洒到每个人身上,暖暖的,痒痒的,在苦候。良久。有点不耐。
  空中飞过一只风筝,就是那数丈长的蜈蚣呀,它在浮游俯瞰,自由自在。
  一个见到了,童心未泯,拧过头去看。另一个也见到了,咧嘴笑着。一个一个一个,向往着,心也飞去了。
  一盏镁灯举起。照相的大喊:“好了好了!预备!”
  孩子们又转过来,回复不苟言笑,恭恭敬敬在关师父身后。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他要他们站着死,没一个斗胆坐着死。
  镁灯轰然一闪。人人定在格中,地老天荒。在祖师爷眼底下,各有定数。各安天命。
  只见一桌上放了神位,有红绸的帘遮住,香炉烛台具备。黄底黑字写上无数神明的名儿:“观世音菩萨”,“伍猖兵马大元帅”,“翼宿星君”,“天地军亲师”,“鼓板老师”,“清音童子”。反正天上诸神,照应着唱戏的人。
  关师父领着徒儿下跪,深深叩首:“希望大伙儿是红果伴樱桃——红上加红”
                 
  一下,两下。芳华暗换。
                 
  后来是领着祈拜的戏班班主道:“白糖掺进蜂蜜里——甜上加甜。”
  头抬起,只见他一张年青俊朗的脸,气宇轩昂。他身旁的他,纤柔的轮廓,五官细致,眉清目秀,眼角上飞。认得出来谁是谁吗?
  十年了。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37
标题: 第三章力拔山兮气盖世
 


                 
  小石头和小豆子出科了。
  科不到十年又过去。二人出科后,开始演“草台班”。一伙人搬大小砌末,提戏箱,收拾行头,穿乡过户,一班一班的演。
  最受欢迎的戏码,便是“霸王别姬”。二十二岁的生,十九岁的旦。
  唱戏的人成长,必经“倒呛”关口。自十二岁至二十岁中间,嗓子由童音而渐变成熟,男子本音一发生暗哑低涩,便是倒呛开始了。由变嗓到复原,有的数年之久方会好转,也有终生不能唱了。嗓子是本钱,坏了有什么法子?
  不过祖师页赏饭吃,小石头,他有一条好嗓子,长的是个好个子,同在科班出身,小煤球便因苦练武功,受了影响。只有小石头,于弟兄中间,武功结实,手脚灵便,还能够保持了又亮又脆的嗓子,一唱霸王,声如裂帛,豪气干云。
  小豆子呢,只三个月便顺利过了倒呛一关了。他一亮相,就是挑廉红,碰头采。除了甜润的歌喉,美丽的扮相,传神的做表,适度的身材,卓越的风姿,他还有一样,人人妒恨的恩赐。
  就是“媚气”。
  旦而不媚,非良才也。求之亦不可得。
  一生一旦,反正英雄美女,才子佳人,都是哥儿俩。苦出身嘛,什么都来。眼看快成角儿了,背熟了一出出的戏文,却是半个字儿也不认得。只好从自己的名儿开始学起。
  班主爷们拎着张红纸来,都是正规楷书,给二人细看:“段老板,程老板,两位请过来签个名儿。”
  小石头接过来,一见上书“段小楼”,他依着来念:“段小——楼。师弟,你瞧,班主给改的名儿多好听,也很好看呀。”
  “我的呢?程——蝶——衣。”他也开始接受崭新的名儿和命运了:“我的也不错。”
  “来,”段小楼图新鲜:“摹着写。”
  他憨直而用心地,捡起大拳头,捏住一管毛笔,在庙里几桌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写得最好的,便是一个“小”字。其它的见不得人,只傻乎乎地,欲拳起扔掉。
  程蝶衣见了,是第一次的签名,便抢过来,自行留住。
  “再写吧。”
  “嗳。——你瞧,这个怎么样?”
  轮到程蝶衣了。二人都是一心一意,干着同一件事儿,非常亲近。
  字体仍很童真,像是他们的手,跟不上身体长大。
  祖师爷庙内,香火鼎盛,百年如一日,十载弹指过,一派喜气升平,充满憧憬。
  班主因手拥两个角儿,不消说,甚是如意,对二人礼待有加,包银不敢少给。演过乡间草台班,也开始跑码头了。
  程蝶衣道:“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2
标题: 第四章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
  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袁四爷不是什么大帅将军。时代不同了,只是艺人古旧狭窄的世界里头,他就是这类型的人物。小人书看多了,什么隋唐传,三国志,还有自己的首本戏,霸王别姬。时代不同,角色一样。有些爷们,倚仗了日本人的势力,倚仗了政府给的面子,也就等于是霸王了。台上的霸王靠的是四梁八柱,铿锵鼓乐,唱造念打,令角色栩栩如生。台下的霸王,方是有背景显实力。谁都不敢得罪。
  袁四爷懂戏,也是票友。此刻毫不客气,威武而深沉,一显实力来呢:“这‘别姬’嘛,渊源已久。是从昆剧老本‘千金记’里脱胎而来。很多名家都试过,就数程老板的唱造念打,还有一套剑,真叫人叹为观止。”啊哈一笑,瞅着蝶衣:“还让袁某疑问虞姬转世重生呢,哈!”
  蝶衣给他一说,脸色不知何故,突泛潮红。叫袁四爷心中一动。他也若无其事,转向段小楼:“段老板的行腔响过入云,金声玉振。若单论唱,可谓熬头独占,可论功架作派嘛,袁某还是有点意见——”
  袁四爷习惯了左右横扫一下,见各人像听演说那样,更加得意。大伙倒是顺着他,陪着笑脸。他嘴角一牵:“试举一例,霸王回营亮相到与虞姬相见,按老规矩是七步,而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盖世英雄,威而不重,重而不武,哪行?对不对?”
  段小楼只笑着,敷衍:“四爷您是梨园大拿,您的高见还有错儿么?”
  蝶衣看出小楼心高气傲,赶忙打圆场,也笑:“四爷日后得空再给我们走走戏?”
  袁四爷一听,正合孤意:“好!如不嫌弃,再请到舍下小酌,大家细谈。就今儿晚上吧!”
  “哎哟四爷,”小楼作个揖:“真是万分抱歉,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改天吧,改天一定登门讨教去。”
  蝶衣失神地,一张笑脸僵住了。
  小茶壶映入眼帘。
  “不赶巧儿我有个约会”?他约了谁去?怎么自己不知道?从来没听他提过?
                 
  花满楼。
  正是另一个舞台。
  “彩凤,双喜,水仙,小梅,玉兰香。”男人在念唱着姑娘花名,一个一个,招枝地步下楼梯,亮相。窑子中一群客人在座,见了喜欢的姑娘,便招招手,她款摆过来就座。高跟鞋,长旗袍,旗袍不是绯红,便是嫩黄。上面绣的不是花,便是柳,晃荡无定。简直是乱泼颜色,举座目迷。
  段小楼一身紫衣赴约来了。他高声一呼:“给哥哥透个实情,菊仙在哪间房呢?”
  仆从和姑娘们招呼着:“菊仙姑娘就来了,段老板请稍等,先请坐!”
  老鸨出迎,直似望穿秋水殷勤状:“唷!霸王来了呢!就等着您呀!”
  小楼乐呼呼,出示那小茶壶,不可一世:“专程来这谢姑娘送我的礼物。”
  “真有用来饮场?”老鸨笑:“别枉咱姑娘们。”
  “嘿,小茶壶盛满了白干,真是越唱越来劲——”
  正展示着架势,一人自房间里错开珠帘冲出来,撞向小楼满怀。珠帘在激动着。
  这也是个珠环翠绕的艳女,她穿缎地彩绣曲襟旗袍,簪了一朵菊花,垂丝前刘海显然纷乱。风貌楚楚却带着一股子傲气。眼色目光一样,蒙上一层冷,几分仓皇。
  “我不喝!”
  她还没看清楚前面是谁,后面追来一个叼着镶翠玉烟嘴的恶客,流里流气:“咦?跟着吃肉的喝汤儿,还要不依?”
  老鸨一迭声陪不是,又怪道:“菊仙,才不过喝一盅——”
  “他要我就他嘴巴对嘴巴喝,”菊仙不愿委屈:“我不干!”
  真到此时方抬头一瞥,见到段小楼。她忙道:“小楼救我!”
  见此局面,小楼倒信口开河。
  “救你救你。”
  旁边有帮腔的,一瞧:“哦?唱戏的?”
  恶客是赵德兴,人称赵七爷,当下便问:“你是她什么人?”
  小楼好整以暇,不变应万变:“我是男人,她是女人。”
  “哈哈哈!”赵七与帮腔的大笑:“大伙谁不是王八看绿豆,公猪找母猪?图段老板嗓门大不成?咱们谁也别扫谁的兴了。”
  他啪地一声,把整袋银元搁在桌面上。小楼只眼角一瞅,赵七毫不示弱,盛气凌人:“菊仙姑娘仗着盘儿尖,捧角来了?”
  菊仙靠近小楼一步。小楼当下以护花姿态示众。对方一瞥,鄙夷地:“捧角儿,由我来!我把花满楼的美人包了,全请去听段老板唱,哈哈!台上见,你可得卖点力,好叫咱听得开心!对吧菊仙姑娘?”
  “菊仙——”小楼大言:“我包了!”
  她闻言,一愕。
  他来过几回,有些人,是一遇上,就知道往后的结局。但,那是外面的世界,常人的福分。她是姑娘儿,一个婊子,浪荡子在身畔打转,随随便便地感动了,到头来坑害了自己。“婊子无情”是为了自保。
  菊仙凝望小楼。只见他意气风发,面不改容。
  她一字一顿地问:“要定我了?”
  小楼不假思索,是人前半戏语?抑活他有心?菊仙听得他答:“你跟我就要呗!今儿咱就喝盅定情酒吧!”
  小楼拿过一盅,先大口喝了,然后递送予她,不,把杯子一转,让她就自己喝过的唾沫星子喝下去。一众见此局面,措手不及。
  赵七怪笑连声:“啊哈!逢场作戏,可别顺口溜。何况,半点朱唇万客尝,老子才刚尝——”
  话未了,段小楼把赵七掀翻在杯盘上,扭打起来。他像英雄一般攥起拳头搏斗,舞台上的功架,体能的训练,正好用来打架。
  来人有五个,都是在出事时尽一分力气的。拳来脚往。
  一人寻个空儿,拎起酒壶,用力砸向他额头上,应声碎裂。大伙惊见小楼没事人一样,生生受了他。这才是护花的英雄,头号武生。
  菊仙在喧嚣吆喝的战阵旁边,倾慕地看着这打上一架的男人,在此刻,她暗下决心。连她自己也不相信,她绮艳流金的花国生涯,将有个什么结局?
  第二天晚上,戏还是演下去。
  蝶衣打好底彩,上红。一边调红胭脂,自镜中打量他身后另一厢位的小楼。
  他正在开脸,稍触到伤瘀之处,咬牙忍一忍。就被他逮着了。
  “听说,你在八大胡同打出名儿来了。”
  二人背对着背,但自镜中重迭反映,彷如面对着面。“嘿嘿,武松打闹狮子楼。”小楼却并未刻意否认。
  “——姑娘好看吗?”
  “马马虎虎。”
  蝶衣不动声色:“一个好的也没?”
  “有一个不错,有情有义。”
  听的人,正在画眉毛,不慎,轻溅一下。忙用小指试去。“怎么个有情有义法?”
  小楼转身过来,喜孜孜等他回答:“带你一道逛逛怎样?”
  “我才不去这种地方!”蝶衣慢条斯理,却是五内如焚。
  “怎么啦?”
  他正色面对师哥了:“我也不希望你去。这些窑姐儿,弄不好便惹上了脏病。而且我们唱戏的,嗓子就是本钱,万一中了彩,‘塌中’了,就完了。唱戏可是一辈子的事。”
  这样说,小楼有点抹不开:“这不都唱了半辈子么?”
  师弟这般强调,真是冷硬,叫人下不了台。人不风流枉少年。
  蝶衣不是这样想。一辈子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能算“一辈子”。
  一阵空白,蝶衣忍不住再问:“什么名儿?”
  “菊仙。”
  又一阵空白。垂下眼来,画好的眼睛如两片黑色的桃叶,微抖。
  “哦。”
  蝶衣回心一想,道:“——敢情是姘头,还送你小茶壶。上面不是描了菊花吗?就为她?打上了一架?”
  “不过闲话一句嘛,算得上什么?真是!”
  这个男人,并不明白那个男人的继续试探。那个男人,也禁不住自己的继续试探,不知伊于胡底。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3
标题:   第五章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先买双喜鞋!走!”
  “扑”的一下,忽见一双绣鞋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份,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开眼笑,殷勤叮嘱:“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仁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如何接应,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蝶衣取过一件披风,随着去了。在后台,见大衣箱案子下有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龙套在睡觉;一盏暗电灯,十四五岁的小龙套在拈针线绣戏衣上的花。这些都是熬着等出头的戏班小子。啊,师哥、师弟,同游共息……蝶衣咬牙,近乎自虐地要同自己作对:豁出去给你看!
  他的披风一覆,仿如幕下,如覆在小龙套身上。如覆在自己身上。如覆在过去的岁月上。决绝地,往前走,人待飞出去。
  豁出去给你看!
  袁四爷先迎入大厅。
  宅内十分豪华,都是字画条幅。红木桌椅,紫檀五斗橱。云石香案。
  四爷已换过便服,长袍马褂。这不是戏,也没有舞台。都是现实中,落实的人,一见蝶衣来了,一手拉着,另一手覆盖上面,手叠手,把怯生生的程老板引领内进。
  各式各样的古玩,叫人眼界一开。
  袁四爷兴致大好,指着一座鼎,便介绍:“看,这是苏帮玉雕三脚鼎,是珍品。多有力!”
  借喻之后,又指着一幅画像,一看,竟是观音。
  “这观音像,集男女之精气放一身,超尘脱俗,飘飘欲仙!”
  蝶衣只得问:“四爷拜观音么?”
  “尚在欲海浮沉,”他笑,“只待观音超渡吧。”
  又延入:“来,到我卧室少坐,咱聊聊。”
  四爷的房间,亮堂堂宽敞敞。
  一只景泰蓝大时钟,安坐玻璃罩子内,连时间,也在困圃中,滴答地走,走得不安。
  床如海,一望无际。枣色的缎被子。有种惶惑藏在里头,不知什么时候窜出来。时钟只在一壁间哼。
  卧室中有张酸枝云石桌,已有仆从端了涮锅,炭火屑星星点点。一下子,房中的光影变得不寻常,魁丽而昏黄。
  漫天暖意,驱不走蝶衣的荒凉。
  袁四爷继续说他的观音像:“尘世中酒色财气诱惑人心,还是不要成仙的好。——上了天,就听不到程老板唱戏。”
  四爷上唇原剪短修齐的八字须,因为满意了,那八字缓缓簇拥,合拢成个粗黑威武的“一”字,当他笑时,那一字便活动着,像是划过来,划过去。
  蝶衣好歹坐下了。
  四爷殷勤斟酒:“人有人品,戏有戏德。说来,我不能恭维段小楼。来,请。这瓶光绪年酿制的陈酒,是贡品,等闲人喝不上。”
  先尽一杯,瞅着蝶衣喝。又再斟酒。蝶衣等他说下去,说到小楼——他只慢条斯理:“霸王与虞姬,举手投足,丝丝入扣,方能人戏相融。有道‘演员不动心,观众不动情’。像段小楼,心有旁骛,你俩的戏嘛,倒像姬别霸王,不像霸王别姬呐!”
  蝶衣心中有事,只赔笑:“小楼真该一块来。四爷给他提提。受人一字便为师。”
  “哈哈哈!那我就把心里的话都给你掏出来也罢。”
  他吩咐一声:“带上来!”
  仆从去了。
  蝶衣有点着慌,不知是什么?眼睛因酒烈,懵懂起来。
  突闻拍翼的声音,摹见一只蝙蝠,在眼前张牙。舞爪。细微的牙,竟然也是白森森的。那翼张开来,怕不成为一把巨伞?
  他不敢妄动。恐怖地与蝙蝠面面相觑。
  四爷道:“好!这是在南边小镇捕得,日夜兼程送来。”
  见蝶衣吃惊,乘势搂搂他肩膀,爱怜有加:“吓着了?”
  说着,眼神一变。仆从紧捉住偏幅,他取过小刀,“刷”一下划过它的脖子。腺癌发狂挣扎,口子更张。血,泊泊滴入锅中汤内,汤及时沸腾,嫣红化开了。一滴两滴……,直至血尽。
  沸汤千波万浪,袁四爷只觉自己的热血也一股一股往上涌。眼睛忽地放了光。蝙蝠奄奄一息。
  蝶衣头皮收缩,嘴唇紧闭,他看着那垂死的禽兽,那就是虞姬。虞姬死于刎颈。
  四爷像在逗弄一头小动物似地,先涮羊肉吃,半生。也舀了一碗汤,端到蝶衣嘴边:“喝,这汤‘补血’!”
  他待要喂他。
  蝶衣脸色煞白,白到头发根。好似整个身体也白起来,严重的失血。
  他站起来,惊恐欲逃。倒退至墙角,已无去路,这令他的脸,更是楚楚动人……
  “喝!哈哈哈!”
  蝶衣因酒意,脚步更不稳。这场争战中,他让一把悬着的宝剑惊扰了。——或是他惊扰了它?
  被逼喝下,呛住了,同时,也愣住了。
  他抹抹洒下的血汤,暮然回首,见到它。
  半醉昏晕中,他的旧梦回来了。
  “这剑——在你手上?”
  “见过么?”四爷面有得色,“话说十年了吧,当年从厂甸一家铺子取得,不过一百块。你也见过?咱可是有缘呀。”
  蝶衣马上取下来。
  是它!
  他“哗”地一下,抽出剑身。
  “喜欢?宝剑酬知己。程老板愿作我知己么?”
  知己?知己?
  蝶衣已像坍了架,丢了魂。他持剑的手抖起来。火一般的热,化作冰一般的冷。酒脸酡红,心如死灰。谁是他知己?只愿就此倒下,人事不省。借着醉。羞红了脸。
  有戏不算戏,无戏才是戏。
  “不着咱也来一段吧?”袁四爷道,“来,乘兴再做一篇妆色的学问!”
  他是会家子,他懂,他上了妆,不也是一代霸王么?蝶衣由得四爷如抚美玉般,细细为他揉抹胭脂。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就这吧。”他随手指指一张。
  “是是。还有您程老板的名字放到最大,是头牌!”
  花围翠绕,美不胜收。
  小楼呢?蝶衣刻意地不在乎,因为事实上他在乎。
  袁四爷又差人送来更讲究的首饰匣子了,头面有点翠、双光水钻石、银钗、凤托子、珍珠耳坠子、绚漫炫人的顶花。四季花朵,分别以缎、绫、绢、丝绒精心扎结。花花世界。他给他置戏箱,行头更添无数。还将金条熔化,做成金丝线绣入戏衣,裙袄上缀满电光片。蝶衣嗔道:“好重,怕有五六斤。”
  班主爱带笑恭维着他的行头:“唷,瞧这头面,原来是猫眼玉!好利害!”
  背地呢,自有人小声议论:“又一个‘像姑’……”
  但,谁敢瞧不起?
  首天夜场上《拾玉镯》。蝶衣演风情万种的孙玉姣。见玉镯,心潮起伏,四方窥探,越趄着:拾?还是不抬?诈作丢了手绢,手绢覆在玉镯上,然后急急团起,暗中取出,爱不释手。
  男伶担演旦角,媚气反是女子所不及。或许女子平素媚意十足,却上不了台,这说不出来的劲儿,乾旦毫无顾忌,融入角色,人戏分不清了。就像程老板蝶衣,只有男人才明白男人吃哪一套。
  暗暗拾了玉镯,试着套进腕里,顾盼端详,好生爱恋。一见玉镯主人,那小生傅朋趋至,心慌意乱,当下脱了镯子,装作退还状。
  他不是小楼。
  他只是同台一个扇子小生。——是蝶衣的陪衬。台上的玉姣把镯子推来让去:“你拿去,我不要!”
  往上方递,往下方递:“你拿去,我不要!”
  硬是还不完。是,你拿去吧,他算什么?我不要!一声比一声娇娆,无限娇娆。谁知他心事?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衣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身卧鱼,满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水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高贵的、独立的。他忘记了小楼。艳光四射。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高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乱。有人捡拾,有人不理,只投入听戏。蝶衣的水拍一拂,传单扬起。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日本人要截查国民党或共产党的地下电台广播,便分区停电。头一遭,蝶衣也有点失措,但久而久之,他已不管外头发生什么事了。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色不迷人——人自迷。”
  “好!好!”
  大家都满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日分子。戏园子被逼停演。又说不定哪个晚上可以演,得在等。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干些良家妇女才干的事儿。蝶衣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毛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妻二人正说着体己笑话呢。
  “赶紧织好毛衣,让你穿上,热热血,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血不热?”
  “血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毛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衣脚下。无意地缠了他的脚。他暗暗使劲,把它解开踢掉。一下子,就是这样的纠缠,却又分明不相干了。
  “菊仙小姐,”蝶衣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毛衣,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白费劲。”
  小楼嚷嚷:“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毛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二十一天不出鸡——坏蛋!”
  小楼只涎着脸:“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衣不高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血。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衣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衣忙道:“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别担心!大不了搬抬干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衣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衣满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小楼你看你这话!蝶衣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衣脸色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我有个好妹妹,长的水灵不说,里外操持也是把好手。”菊仙冲蝶衣一笑,“我和小楼给你说说去。”
  蝶衣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这天也白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毛线球硬是再缠上了,绕了两下没绕开,乘人不觉,索性踢断了。
  “说是乱世,市面乱,人心乱,连这后台也乱的没样子了。”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摇头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衣。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学生——”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我不是他戏迷,我是他许嫁妻子。妻子来找丈夫,有何不可?”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衣疑惑地问。
  然后是警察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腰道歉,才解释:“来了个姓方的女学生,说为您‘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迷。死活要见一面。她来过好多趟了,都给回绝。这趟非要闯进来,还打了看门的一记耳光,狠着呢。”
  蝶衣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迷多着呢,最勇敢的要数她。不过,被拘送警察署,多半由双亲赎回,免她痴迷伤痛,乱作誓盟,不正当,总是把她速嫁他方,好收拾心情。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衣,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高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衣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抽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枪率先躺好睡去。烟霞犹在飘渺,秦香不散。像炼着的丹药,叫人长寿、多福。但生亦何欢?
  蝶衣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性别含糊了。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欲出的前朝丽影。除了她们,还有大大小小的相框,嵌好一帧帧戏装照片、便装照片,少不了科班时代,那少年合照——长条型,一个一个秃着头,骷髅一样。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衣那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毛,绿眼睛。蝶衣抽大烟时,它也迷迷糊糊。待他喷它一口、两口,猫嗅到鸦片的香味,方眨眨眼,抖擞起来。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衣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粗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枪,没拨过算盘珠子,没挂过药丸,没打过架的,洁白细腻,经过一。刀“闭割”的手,爱抚着猫——像爱抚着人一样。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衣在他身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衣进来,道:“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喷它两口烟,才又欢腾过来呢。”
  蝶衣爱怜地:“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您也是洛水神仙呀!”
  蝶衣叹唱一声:“小四,只有你才日夜哄我。”
  稍顿,又道:“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衣仔细搁下,好让蝶衣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迷都写信来,或请托人打听。都央请您俩合演。宪兵队的也来。”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干嘛吞吞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日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肉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身霸气!”
  “暧不是好货色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好!好!”
  有人趁机:“段老板,趁您今天高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干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肉。”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衣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衣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白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衣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郎当。
  催场的忍气吞声,做好做歹:“两位老板,您是明白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衣赶紧去扯小楼衣袖子,又哄他:“你这是干嘛。‘”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衣跺足,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衣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日子?如果日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是,你有!你天天抽’这个‘,不仅嗓子糟蹋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水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衣抖索着。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豆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衣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舌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爽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抽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妓女上来小房间休息。一塌胡涂。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色,“师弟你还是……别抽‘这个’了。一下子抽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抽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
  蝶衣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衣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衣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豆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衣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身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身自顾自更衣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高潮。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日军。都戎装革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胸前佩满勋章,神采奕奕。不单荷枪,还有豪华军刀,金色的刀带,在黯黑的台下,一抹黄。戎装毕挺无皱褶,马刺雪亮。
  英姿飒爽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中国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满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欢心。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交加。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性子一硬,完全不理后果,他竟罢演,一个劲儿回到台下:“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满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强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色大变:“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白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小楼,这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阴影。菊仙急忙追上去。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衣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妻已共进退!
  不识相的段小楼根本回不了家,也改不了行。一出门,即被宪兵队逮走。
  囚室中,皮鞭子、枪托、拳打脚踢。任你是硬汉子,也疼得嘴唇咬出血来。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身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衣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身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衣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色苍白,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衣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什么‘师弟’?——喊蝶衣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吞声,她心里头很明白,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折腾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性子我最清楚了——”
  “你不比我清楚。”蝶衣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日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皮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缠乱绕,很不好受。——他不能让她占上风!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你帮小楼过这关。蝶衣,我感激你!”
  蝶衣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水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衣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衣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白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衣一笑,闭目:“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衣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水,顺便,又理理对方毛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衣自顾自沉醉低回:“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根本无心唱下去了,晕头转向呀,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蝶衣?——就说个明白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性也没有就结婚!”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衣暗暗满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郎腿,一咬牙:“我明白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满楼去,行了吧?”
  蝶衣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黄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日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色。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藏》、《齐天小僧》、《四谷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白,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白发一赤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身“白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中国京戏最激赏。他的翻译小陈,也是会家子。
  除了小陈,唯一的中国客人,只有蝶衣。
  蝶衣清水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衣就全情投入,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毛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欢一样东西都带凶狠。
  “好!中国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衣含笑欠身。
  青木强调:“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衣欣然一笑:“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艺术当然是更高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白美了。”
  蝶衣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身……,晶莹的肉体,粉嫩的,嫣红的。长几案布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水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衣:“冬之雪、春之樱、夏之水、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衣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我国景色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白。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欢心。他是什么人?人家多尊重,也不过“娱宾”的戏子。顶尖的角儿,陪人家吃顿饭。
  蝶衣一瞥满桌生肉。只清傲浅笑:“中国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肉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侵略者全是侵略者刀下的鱼肉。
  蝶衣再卑恭欠身:“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激您了!”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衣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高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高高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衣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色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衣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入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衣。
  “师哥,没事了。”
  他意欲扶他一把。一切过去了,他的身边只有他一个人了。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吸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你给日本鬼子哈腰唱戏?你他妈的没脊梁!”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衣一口。
  唾液在他脸上,是一口钉子!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血肉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液擦去。款款地,一番美意。一切似曾相识,是菊仙!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衣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身离去。一切悄没声色。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黄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色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衣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身边去。
  这是天大的阴谋。
  婊子的话都信?自己白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腰?谁没脊梁?蝶衣浑身僵冷,动弹不得。一切为了他,他却重新失去他,一败涂地。脸上唾液留痕处,马上溃烂,蔓延,焚烧——他整张脸也没有了,他没脸!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色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走!”
  蝶衣大吃一惊。
  “打倒日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强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枪声一响。
  “乒!”
  枪声再响。
  林中回荡着这催命的啸声,世界抖了一下。又一下。林子是枪决的刑场。宪兵功德圆满地收队了。
  受惊过度的蝶衣,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身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衣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抽掉了一身筋骨,他没脊梁,他哈腰。是他听觉的错觉,轰隆一响,趴唯一声,万籁竟又全寂,如同失聪。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身。浸淫在月色下。他很绝望。一切都完了。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4
标题: 第七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然后一地一地的解放了。
  一九四九年,天桥的天乐,城里的长安,吉祥,华乐……等大戏院大剧场,又再张贴了大张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黑字,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专人还在门前吆喝:“来呀,解放前最红的角儿,首本名剧,晚了就没座儿了。”票价是一毛钱。新的币制。
  解放后,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党很器重他俩。
  往往有特别演出,诸如,“热烈欢迎解放军慰问晚会”。厢楼栏板挂满红色小旗,汇成红海。
  霸王犹在兴叹,虞姬终于自刎。
  只要是中国人,就爱听戏。
  幕还没下,锣鼓伴着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台下不作兴给彩声。
  却是热烈的掌声,非常“文明”,节奏整齐,明确: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个人指挥出来的。
  戏园子坐满了身穿解放装,秩序井然的解放军,干部,书记……
  红绿一片。
  单调而刺目。
  蝶衣极其怀念,那喧嚣,原始,率直,肆无忌惮的喝彩声:好!好!那纷乱而热烘烘的当年。
  市面上开始了镇压反革命的运动,还是天天枪毙。中国人的血流不完。
  唱戏的依旧唱戏,剧团归国营。角儿每个月有五百块人民币,分等级给月薪。生活刚安定,哥俩有如在梦中之感。
  对共产党还是充满天真的憧憬。因为有“大翻身”的承诺。两位给定为一级演员呢。
  “真的?要过好日子了?”小楼道。
  “很久没存过钱了。”
  “我们算低了,听说最高的是马连良。”他倒有点不服气。
  “有多少?”蝶衣问。
  “一千七百块。”
  “这么多?”
  “连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只一个人,我够用。”
  “我还得养妻,往后还得活儿——”
  他踏实了,是一个凡尘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钝了么?
  蝶衣有点懊恼,怎么竟有这样的担忧?真是。他看着师哥的侧脸,三十出头,开始有点成熟的气度,像一个守护神,可惜他守护的,是另外一个。久赌必输,久恋必苦,就是这般的心情。活像一块豌豆黄,淡淡的甜,混沌的颜色,含含糊糊。
  然而现实不容许任何一个人含糊地过去。
  这是一个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争大斗的新时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当戏园子有革命活动进行时,舞台得挪出来。横布条给书上“北京戏曲界镇压反革命戏霸宣判大会”。
  台上的“表演者”,尽是五花大绑,背插纸标签的镇压对象,七八个。正中赫然是袁四爷。
  从前的表演者则当上观众。程蝶衣和段小楼坐在前排。面面相觑。
  大会主席在宣判:“……反革命分子,戏霸袁世卿,丁横,张绍栋等,曾在反动军阀部下担任要职,尤其袁某,是旧社会北洋,日伪,国统时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贯利用旧社会各种反动邪恶势力,对戏剧界人民群众进行欺榨,剥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脸忽地涨红。
  他半望半窥,这男人,他“第一个”男人,袁四爷,跪在他头顶,垂首不语。他蓬头垢面,里外带伤,半边脸肿起来,嘴破了,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当初他见他,一双眼炯炯有神,满身是劲,肩膀曾经宽敞。他“失身”给他,在一个红里带紫的房间里——恰恰是现今他伤疼的颜色。
  一定给整治得惨透了。
  是以衰老颓唐得顺理成章。
  他第一个“男人”。
  “——现经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公安局批准,判处死字,立即执行!”
  蝶衣明知是这样的下场,但仍控制不了脸色泛白。
  一个很积极而热情的青年出来,带头喊口号:他是成长,前进的小四。腐败的时代过去了,他才廿岁出头,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众随着喊一句——从未如此满足过。
  “坚决拥护镇压反动戏霸!”
  “打倒一切反动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号的同时,还得举臂以示激情。
  小楼惊奇地看着英姿勃发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爷,过去,他是权势和财富的象征,但共产党却有更大的力量消灭一切。
  袁四爷在呐喊声中,只知有恨的阶级斗争怨愤声中,被押出场外。当他经过过道时,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视。
  他知道,他就是这样,被干掉了,一如数不清的地主,富户,戏霸,右派,坏分子……——只要不容于党的政策,全属“反革命”。
  他不必听见打枪的声音,就听见幕下了。
  小四兴奋的影儿罩在自己头顶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时代过去了!”
  蝶衣很迷惘地看着舞台,他的焦点无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场,那替代自己的,该不会是一直不怎么成器的小四吧?领导一声栽培新苗,也就是党的意思。才解放一两年,他们一时忖测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还是很支持照顾的。
  都一式中山装,上学堂。
  中央为了提高没读过书的工农干部,军人,工人,以及民间艺人出身的演员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们同上“扫盲认字班”。有文化课和历史课。
  一个穿列宁装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师了,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写了个“爱”字,然后提问:“什么是‘爱’?”
  一个老太太答:“就是对人好。”
  一个老将军答:“我没有爱过,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认得这个字,我常常写错了,写成‘受’字。”
  问到蝶衣,他支吾:“我也不认得,‘爱’跟‘受’总是差不多。”
  老师笑起来:“这‘爱’怎么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难,受罪,忍受……解放前,大伙在旧社会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了,便都是‘爱’。”
  蝶衣只听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飞到老远,使“爱”字不成“爱”。为什么没有心?
  老师犹滔滔不绝:“有父母子女的爱,兄弟姊妹的爱,朋友的爱,男女之间的爱,但都比不上党对人民的爱,毛主席对你们伟大的爱……”
  然后老师又在黑板上写另一个字,这回是“忠”字。
  老师又解释:“这‘忠’,是心中有这样的人或事,时刻不会忘记,不会改变,任凭发生什么大动乱,都保持一贯的态度,像你们对毛主席对党中央的忠,对学好文化的忠……”
  小楼和蝶衣跟随大伙抄写这两个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伪时期,蝶衣初与鸦片纠缠不清,不是没想过戒烟,只是那时到处开设的“戒烟所”,其实骨子里却是日本人当幕后老板的膏店,戒烟的同胞跑进去,戒不成烟,瘾更深了。直至解放之后,“戏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当他在扫盲认字班时,抄写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气总是不变。一进三伏天,毒辣的日头像参与了炼钢的作业,一切蒸沤沥烂,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凉。
  只有蝶衣,在被窝中瑟缩,冷得牙关抖颤,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组,回不到原位。
  他在戒烟,这是第五天。
  最难过是头几天。
  瘾起了,他发狂地打滚,翻筋斗似地。门让小楼给锁上了,他抓门,啃地毡,扯头发,打碎所有的镜子……脸色尸白,眼眶深陷。一切恶形恶状的姿态都做过。一个生人,为了死物,痛苦万般。发出怪异的呻吟和哀求,小楼硬着心肠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为自己过不了这关了,总想把话嚷出来:“要是我不好了,师哥,请记得我的好,别记得我使坏!”
  菊仙见戒烟之凄厉,心下有点恻然。他发不出正常的声音,鼻涕口涎糊了半脸,但她知道他永远无人知晓的心事,在一个几乎是生死关头,菊仙流露一点母性,按住痴人似的蝶衣:“别瞎说,快好了!”
  他在狂乱中,只见娘模糊的影子,他记不清认不出,他疯了,忽地死命搂着菊仙,凄凄地呼喊:“娘呀!我不如死了吧!”
  菊仙一叠声;“快好了快好了,傻孩子!”
  穷鸟入怀,猎师也不杀。
  ——但这澄净的片刻终于过去。
  双方回复正常,还是有债。
  菊仙端着一盆水,有意在门外挨延,不进来。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敌,她最爱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极瘫痪。
  小楼光着膀子,拎过水盆:“咦?怎么不进去?”
  菊仙道:“待他静下来。免他在我身上出气!”
  小楼先扶起蝶衣,帮他褪掉外衣,然后用毛巾拭擦汗酸,一边安慰:“开头难受点,也算熬过去了。看,把烟戒了,可不就是新社会的新人儿啦?”
  蝶衣苦笑:“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的努力,好像这一逼,情谊又更浓了。也许连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的抽,是等待着他的不满,痛心,忍无可忍,然后付诸行动。
  在这几天,他身体上的痛苦,实在不比“重拾旧欢”的刺激大。戒烟是一种长期煎熬的勾当。需要硬撑,需要呵护。蝶衣得小楼衣食上的照顾,和责备,他很快乐。他觉得他的“忠”字,并没有白认。而且二人又靠得那么近乎,不比舞台上,浓烈的油彩遮盖了真面目,他发现了:“师哥,你的脸这样粗了?”
  “是吗,”小楼不经意:“开脸嘛,日久天长又勾又抹,一把把颜料盖上去,又一下一下的用草纸揉,你看那些粗草纸,蘸油硬往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声音自门边响起:“就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也慢慢成了桔子皮了。”
  她一边说,一边放下饭盒子,一件件打开来:“从前还不觉得怎样,现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家的手给割伤不可。”
  见菊仙笑话家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气没气地回应:“这倒不是,师哥的脸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时侯还长癞痢呢!这样的事你倒是不晓得。”
  “真的呀?”
  小楼一瞪眼:“哪壶不开提哪壶。”
  蝶衣心中有点胜意,见好不收:“那个时候他还为我打上一架,教训师兄弟,谁知砸在硬地乱石上,眉梢骨还有道口子呢!”
  末了强调:“——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楼眉上的疤,笑:“哦?那么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你不说,我还真的不晓得。”
  “你不晓得的,可多啦。时日短,许师哥没工夫细说你听。他呀,谁知肚子里装什么花花肠子?”
  菊仙妒恨交织。都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要怎么样才肯放手呢?成天价与小楼同进同退,分分合合。难道一生得看在小楼份上,换过笑脸么?
  她只得木着脸张罗吃食:“蝶衣,这莲子呀,‘解毒’!我给你熬了些莲子粥,还带着六必居的酱八宝,尝尝。”
  小楼探首一看:“这是什么?”
  “果脯,特地买给他解馋。”
  向蝶衣道:“‘嘴甜’一点的好。”
  “是聚顺和的好东西——”小楼的手忽被她打了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脏’。拈给你,口张开!”
  蝶衣心里不顺遂:什么“特地”给我买?不过是顺水推舟的人情。末了还不是你俩口子吃的甜蜜?
  他听不下去。
  小楼嘴里含着杏脯,瞅着擦澡完了的一大堆衣服,和脏褥子堆放一旁,带点歉疚含糊地对菊仙道:“这些个洗洗吧?”
  菊仙嘟着嘴,不爱动。
  小楼忙唱戏一般:“有劳——贤妻了!”
  她胜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冲你这句!”
  端起洗衣盆子。这回轮到菊仙见好不收了。她对小楼撒野,其实要蝶衣听得。
  “我‘身上那个’来了,累,你给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着莲子粥,目光浏览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纹,不敲自裂。
  自行钟停了——原来已经很久不知有时间了。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调理好,二人在前门大街中和戏院登场。
  刚解放,全民皆拥有一个热切的梦,不知会有什么呢?不知会是多美?有一种浮荡的,发晕的感觉。谁到预料不到后果,所以只觉四周腾着雾,成为热潮。
  戏院中除了演出京戏,还演出“秧歌剧”。那是当时文艺处的同志特别安排的节目。
  当小楼与蝶衣踏入后台,已见一群新演员,都是二十岁上下,啊,原来小四也在。小四前进了。他们穿灰色的解放装,布底鞋。见了角儿,一代表上来热情地说:“我们都是解放区来的。没经过正规训练,毛主席说:”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装懂。‘。“
  领导也说:“为了接近劳动人民,为人民服务,提供娱乐,同时也来向各位同志学习学习。”
  “哪里哪里。”小楼道。
  “你们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们向各位学习才是真的。”
  小四俨然代言人:“他们在旧社会里是长期脱离人民群众。角儿们免不了有点高高在上。”
  领导和新演员连忙更热烈地握手:“现在大家目标一致了,都是为做好党的宣传工具,为人民服务,让大家互相学习吧……”花花轿子,人抬人。最初是这样的。
  因为服装刀具新鲜,秧歌剧倒受过一阵子的欢迎。他们演的是《夫妻识字》,《血泪仇》,《兄妹开荒》……
  台上表演活泼,一兄一妹,农民装束,在追逐比赛劳动干劲,边舞边扭边唱:“哥哥在前面走的急呀。”
  “妹妹在后面赶的忙呀。”
  然后大合唱:“向劳动英雄看齐,向劳动英雄看齐。加紧生产,努力生产……”
  小楼跟蝶衣悄悄地说:“那是啥玩意?又没情,又没义。”
  “是呀,词儿也不好听。”
  “幸好只让我们‘互相学习’,‘互相交流’,要是让我们‘互相掉包’我才扭不来。扭半天,不就种个地嘛?早晚是两条腿的凳子,站不住脚了。”
  “没听见要为人民服务吗?”
  “不,那是为人民‘吊瘾’,吊瘾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让他们过瘾。你可得分清楚,谁真正为人民服务?”小楼洋洋自得。
  “嗳,有同志过来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个样子。
  在人背后又是一个样子。
  这一种“心有灵犀”的沟通,也就是蝶衣梦寐以求的,到底,小楼与他是自己人。心里头有不满的话,可以对自己人说,有牢骚,也可以对自己人发。这完全没有顾虑,没有危险,不加思索,因为明知道自己人不会出卖自己人。甚至可以为自己人顶罪,情深义长。
  蝶衣温柔地远望着小楼。是的,他或他,都难以离世独存。彼此有无穷的话,在新社会中,话说旧社会。
  蝶衣不自觉地,把他今儿个晚上虞姬的妆,化得淫荡了。真是堕落。这布满霉斑的生命,里外都要带三分假,只有眼前的一个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没有他,他或会更堕落了。
  散戏之后,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没有外人了,小楼意犹未尽:“菊仙,给我们倒碗茶,我们才为人民服务回来。”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们一群妇女去帮忙打扫带孩子,忙了一天。我们才是为人民服务。”
  “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军人同志。”
  “咦,他们也是为人民服务的嘛,他们不能算是‘人民’。”
  “那么谁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我们唱戏的不是人民,妇女不是人民,工人军人不是人民,大伙都不是人民,全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哎,谁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了惊,上前双手捂住小楼那大嘴巴,怕一只手不管用:“你要找死了!这么大胆!”
  小楼扳开她的手:“我在家里讲悄悄话,那有什么好怕?”
  但是“害怕”演变成一种流行病,像伤风感冒,一下子染上了,不容易好过来。
  人人都战战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这都是与“命”有关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变成了一条蚕,躲在茧中,用重重的重重的丝密裹着,他们都不敢造次,生怕让人听去一个半个字儿,后患无穷。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革命的手段却下流。
  ——但,若没有下流的手段,就达不到高尚的目的。广大的人民无从选择,逃避。艺人要兼顾的事也多了,除了排戏,还有政治学习,在政治课上背诵一些语录。
  不管京剧演员受到的待遇算是较好了。剧团国营,月薪不低。在这过渡时期,青黄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戏子头上来。
  但戏园子却在进行改造工程。
  几个工人嘭嘭作响地拆去两侧的木制楹联,百年旧物正毁于一旦。改作:“全国人民大团结!”
  “打垮封建恶势力!”
  小四陪着剧团的刘书记在巡查,还有登记清理旧戏箱。
  一九五五年,国家提出要求:积极培养接班人,发扬表演艺术。
  小四把二人喊住了:“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听得多了,还是不惯。
  “刘书记的动员报告大家都听了,好多老艺人已经把戏箱捐献给国家了。其中还有乾隆年的戏衣呢——”
  蝶衣不语。小四一笑:“自动自觉响应号召,才是站稳立场嘛。我记得你的戏衣好漂亮,都金丝银绣的呐!”
  “捐献”运动,令蝶衣好生踌躇。这批行头,莫不与他血肉相连,怎舍得?他在晚上打开其中一个戏箱,摩挲之余,忽然他怔住了。
  他见到一角破纸。
  那是什么呢?
  还没把戏衣小心翻起,一阵樟脑的味儿扑过来,然后像变身为细细的青蛇,悠悠钻进脑袋中,旋着旋着。蝶衣的脸发烧。
  那是一张红纸。
  红色已褪,墨迹犹浓。
  上面,有他师哥第一次的签名。段——小——楼。
  原始的,歪斜的,那么真。说不出的童稚和欢喜。第一次唱戏,第一次学签自己的名儿。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来,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绪飘忽至老远,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楼初学楔子的专注憨样儿,忍不住浅浅的笑了。
  ……这般无耻,都不能感动他么?
  忽地如梦初醒,忙把纸头收进箱底,石沉大海似地。他又把头面分门别类收入一只只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只雕花黄梨木的方匣中,锁好。一切,都堆在这打开的戏箱中了。末了,戏衣头面,拴以一把黄铜锁,生生锁死。
  蝶衣奋力把这戏箱拽到床底下去,以为这是最安全的地方。
  ——这是他一个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飞快地左右一瞥。在这样的新社会中,其实他半点安全感都没有。容易受惊,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镜子中见到一头惊弓之鸟。在昏暗莫测的房间里头,微光中,如同见到鬼影儿,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苍凉,真的老了。三十多了。看来竟如四十。蓦地热泪盈了一眶。
  他用指头印掉未落的泪。
  细致的手,惊羞的手,眼皮揉了一下,红红的,如抹了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长。
  好日子不长。
  京戏逐渐成了备受攻击的目标。
  大概因为搞革命不可以停顿,非得让人民忙碌起来,没功夫联想和觉悟。运动一个接一个。经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烂。
  有人说,艺术是腐化堕落的,只能赚人无谓的感情,无谓的感情一一被引发,就危险了。对劳动的影响至大,在新社会中,劳动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戏中,不外全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旧社会统治阶级向人民灌输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满封建意识。
  习惯了舞台生活的角儿,一下子闲得慌。
  草地浸润在晨雾里。喊嗓声悠悠回荡在陶然亭里外。雨过了,天还没晴,悲凉的嗓音,在迷茫白气中咿呀地乱窜,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头。
  社会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积极。有戏可唱还好,但,事实上连戏园子也废了。
  门开了,借着一小块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儿引领着,他细认这出头的旧地,恋恋前尘。香艳词儿如灰飞散,指天誓约谁再呢喃?
  此地已是坟墓般沦落了。
  到处是断栏残壁,尘土呛人。不管踩着上面,都发出叹息似的怪响。“盛世元音”,“风华绝代”,“妙曲销魂”,“艺苑奇葩”……的横匾,大字依稀可辨,却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双手,握着雨伞,踏上摇摇欲坠的楼梯,走到二楼,自包厢看至大舞台。他见到自己,虞姬在念白:“……月色虽好,只是田野俱是悲秋之声,令人可怕。”
  大伙仍在听,都朝他死命的盯着,拼尽全力把他看进眼里,心中,无数风流,多少权贵,这不过是场美丽的恶梦。
  举座似坐着鬼,是些坚决留下来的魂儿。还有头顶上,自儿时便一直冷冷瞅着他数十年的同光十三绝。鼎鼎大名的角儿,清人,演过康氏,梅巧玲,萧太后,胡妈妈,王宝钏,鲁肃,周瑜,明天亮,诸葛亮,陈妙常,黄天霸,杨延辉等十三个角色的画像,经得起岁月的只是轮廓,后人永远不知道他们原来是上面颜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过了很久。
  忽传来阵阵广播声。大喇叭:“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人们灵魂的大革命!”
  “触及人们灵魂!”
  “灵魂!”
  都向着灵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暂借颓垣栖身的燕子马上受惊,泼剌剌忽啦啦地扑翼翻飞。预感巢穴将倾。
  待他终拾回他的伞,出到门外,才不过三四点光景,天已黑了。
  毛主席这样说:“牛鬼蛇神让他出来,展览之后,大家认为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长出来,就要锄。农民每年都锄草,锄掉可以作肥料……我们是一逼一捉,一斗一捉……”
  从前是乱世,也不是没闲过。生活最没保障时,就只有春节,端阳,中秋等节日上座较好,其他的时间,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车,当小工,绣花,作小贩,自谋挣钱之道——但像如今这种“冷落”,却是黯无前景,伸手不见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隐隐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过他们虽手无寸铁,却是最好的宣传工具。一九六五年,样板戏面世了!这千锤百炼的“样板”,一切的音乐,舞蹈,戏剧,服装,布景,灯光……悉数为一个目的服务,只消大伙分工,把它填满。
  蝶衣和小楼,也被相中为样板戏演员,但他们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没有剧本曲本,没有提纲,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诵。
  小楼艰辛地,一字一断,背诵给菊仙听:“——成千上万的先,先什么?先烈,为着人民的利益,在我们的前头——英勇地牺牲了。嗳——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
  他拍打自己脑袋:“他妈的又忘词了!这脑袋怎么就不开这一窍呢?多少戏文都背过了呀!”
  意兴阑珊。
  什么《红灯记》,什么《智取威虎山》,什么《红色娘子军》……全都是阶级斗争。
  菊仙只熨贴忍耐,像哄一个顽童:“千斤口白四两唱嘛。来,再念。”
  小楼又重振雄风似地,好,豁出去,就当作是唱戏吧,不求甚解,抑扬顿挫,他有艺在身的人,就这样:让我们高举他们的旗帜,踏着他们的血迹前进吧!
  用毛泽东思想来武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树立了光辉的样板!
  哈哈哈!
  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着她心疼的大顽童,泪花乱转:“小楼,好!”
  听了一声彩,小楼回过一口气,又不满了:“你说,这革命样板戏有什么劲?妈的,无情无义,硬邦邦!”
  “哎,又来了,别乱说。”
  菊仙又担忧地:“你在外面有这样说过吗?”
  小楼昂首:“我没说什么。”
  “告诉我,你说过什么?”
  “也无非是点小牢骚。哦?怕噎着,就不吃饭?”
  “跟谁说的?”
  “小四他们吧,非要问我意见,那我明白点。”
  “我有哪一天不叮嘱你?”菊仙:“在家里,讲什么还可以,一踏出门坎儿,就得小心,处处小心——”
  又再三强调:“千万别烂膏药贴在好肉上,自找麻烦!”
  “得。”小楼大声地应和:“我出事了,谁来照顾我老婆——嗳,都得唤‘爱人’,真改不了口。”
  “小楼——”菊仙又要止住他了。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怀中:“我跟了你,不想你有什么漏子,让人抓了把柄。我不要英雄,只要平安!”
  大半辈子要过去了。
  是的,这个时代中再也没有英雄了。活下去,活得无风无浪,已经是很“幸运”的一回事了。不要有远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鲜明的阶级立场,更不要有无畏的战斗风格。
  不要一切,只要安度余生。
  在无产阶级之中,有没有一个方寸之地,容得一双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愿望他根本没演过霸王。
  “你冷吗?”小楼陡地惊觉她在发抖。
  “没有,我只是抖。”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温柔的细雨。
  小楼一抬眼,故剑犹挂在墙上。他推开菊仙,拔剑出鞘。
  挥动宝剑乱舞一番,只道:——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一派壮志蒿莱,郁闷难抒。末了只余欷嘘。
  菊仙见那妖魔般的旧物,一语不发,把剑收好,挂回墙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着他俩。菊仙只朝窗外一看:“这几天尽下雨。”
  转晴时,戏园子竟又重新修葺好了。
  它换过新衣,当个新人。
  舞台两侧新漆的红底子白字儿,赫然醒目,左书“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右书“文艺为社会主义方向服务”,不工整,对不上。横额四个大字,乃“兴无灭资”。
  一九六六年,样板戏《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闯入虎穴”一场。小四担演杨子荣——身穿解放军追剿队服装,站得比所有演员都高,胸有朝阳,智勇光辉,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着对党的倾心忠诚而瞪着,随时可以迸跳下台,他摆好架势,在群众面前,数落着阶级敌人种种劣迹。
  程蝶衣和一众生旦净末丑,充当“群众”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场地做着本分,那索然无味的本分。
  杨子荣在争斗:“八大金刚,无名鼠辈,不值一提——”
  段小楼,他运足霸腔,身为歹角,金刚之一,于舞台一个方寸地,一句啸号,声如裂帛地吼了:“宰了这个兔崽子!”
  台下观众如久违故人,鼓起掌来,一时忘形,还有人叫好:“好!这才是花脸的正宗!”
  “真过瘾呐!”
  杨子荣下句唱的是什么?大伙不关心了。小四照样唱了,脸上闪过一丝不悦。蝶衣没发觉。小楼也没发觉,享受着久违的彩声,劲儿来了。
  得好好唱。对得起老婆对得起自己这半生的艺吧,只要功夫到了家,搁在哪儿都在。死戏活人唱,就是这道理。
  菊仙在上场门外,一瞧,戏外有戏。玲珑心窍的女人,世道惯见的女人,恰恰与小四那复杂的眼睛打个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了好几下。
  当夜,就“自动自觉”了。
  那时势,每个人虽在自己家中,越发畏缩,竟尔习惯了悄悄低诉,半俯半蹲,正是隔墙皆有耳,言行举止,到了耳语地步。
  旧戏本,脸谱图册,都一页页撕下,扔到灶里烧掉。行头,戏衣,顺应号召,要上缴。跟着大队走,错不到哪儿去。
  好好的中国,仿佛只剩下两种人民——“顺民”和“暴民”。没有其他了。
  末了,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楼见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抢过来。
  菊仙问:“这?你说——”
  “交什么?”小楼从床底下抽出一张塑料布:“你把它包好了,藏到水缸底下去。没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别怕。有我。”
  菊仙蹲着包裹红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小楼,你不会不要我吧?”
  小楼没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锅头,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儿啪一声放下,酒溅洒了点。菊仙站起来,也端碗喝一口。小楼把心一横:“要!马上要!”
  “小楼,我这一阵很晃,拿东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辞不清。忙乱地,解着小楼的衣扣。小楼解着她的。
  菊仙含着泪,很激动:“——想再生个孩子,也——来不及了!”
  因着恐惧,特别激情,凡间的夫妻,紧紧纠缠,近乎疯狂。只有这样,两个人亲密靠近,融成一体,好对抗不详的明天。
  不是二锅头的醉意,是野兽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击,来掩饰不安和绝望。逃避现实。
  运动来了。
  无路可逃。
  两人来至蝶衣宅外。小楼拍打着门。
  “师弟,开开门!”
  菊仙也帮个腔:“蝶衣,我俩有话劝劝你。”
  原来蝶衣在院子中晾晒行头戏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异卉,云蒸霞蔚之中,数天不曾表态。已是最后关头了。他不交,人家也来封,派征抑或认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听得两口子在门外,焦虑而关怀,告诉他一句话:“运动来了!”
  “运动?”
  他不清楚这是什么。外面的戏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们指的是鹿还是马?都说“从此”不再唱旧戏了,一切都无用武之地了。
  是必然吗?
  要不由人家毁灭,要不自己亲手毁灭。
  他决意不理会门外的伉俪。他才不需要劝慰。切肤,撕皮,是自家之疼。
  蝶衣缓缓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绣鞋,再剪戏衣。满院锦绣绫罗,化作花飘柳荡。任从小楼又急又气,他无言以对。
  一个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亲自,手挥目送,行头毁于一旦,发出嘶嘶的微响,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难缀拾……
  他痛快,觉得值!
  喉头干涸,苍白的脸异样地红——我就是不交!我情愿烧掉也不交!
  辜负了师哥的关怀了,他不听他的。若果他一个人来劝,他也许打开了门,容他加入,二人赏火去。他有伴儿,就拒诸门外算了。
  微风吹卷,蝶衣嗅到空气中苦涩而刺鼻的味儿,戏衣有生命,那是回集体的火葬。
  ——但,不过一回小火。
  今天,剧团全体人员在会议室上学习班,学习毛主席对文艺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装,再无大小角儿分野,庄严肃穆认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语录,一本记事薄,这是一向以来的“道具”。
  但这不是一向以来的学习。
  剧团书记慷慨陈辞:“咱剧团演的是革命样板戏,不是旧戏,不能像旧社会般,灌输迷信,散播毒素,标榜身价——”
  书记一瞥小楼。他不知就里,只稳当的坐着,又一瞥小四,小四若无其事。他便继续往下说了:“最近,有人在闹个人英雄主义,演土匪,念白震天价响,淹没正面人物的光辉形象,这是在演出江青统治亲自领导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时,出了抵触了无产阶级文艺路线的立场问题。”
  他厉声一喝:“段小楼!”
  小楼越听越不对劲,冷汗冒了一身。山雨欲来风满楼。末了终于正面把他给揪出来。
  “你认识自己问题的严重性吗?你对大伙说说你的居心何在?”
  全体人员一起望向段小楼。
  蝶衣怔住——他以为那挨批的是自己,谁知是小楼出事了。
  小楼只觉无妄之灾,又气又急,脖子粗了,连忙站起来自辩,理直气壮:“咱们唱戏的,谁不知道只有‘卯上’了,才能发挥水平?我给杨子荣卯卯劲,好烘托他呀。台上这二亩三分地,比着来才出好庄稼,咱们错了……”
  “段小楼,你种过地么?你是无产阶级的农民么?你配打那样的比喻——”
  小楼张口结舌,又一项新罪名?
  他呆站着。冷汗汇流成河。
  那么高个子,一下子矮了半截。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6
标题:   第八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不知道是小楼讲错了一句话,世上才有文化大革命?抑或有了文化大革命,世上人人都曾经讲错了话?
  总之,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革命文艺工作者,以顽强的斗志,顶恶风,战黑浪,在他们脚底下,但凡出言不逊,都成了“刘少奇的同伙”。
  打倒!
  一切封建余孽,旧文化,旧习惯,旧风俗,旧传统……破四旧,立四新。
  这时,广播声震撼汹涌,播音员播送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淹没每个人的心跳,淹没每个人的心声。连书记也惊愕地抬头,他对别人的批斗才刚开始,他的权利初掌,新鲜而庄重,但,一场浩大的运动,难道连他也淹没吗?
  蝶衣和小楼异常仓促地对望以下,不寒而栗。他们都再没机会自辩了。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作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广播很响亮,诵读毛语录的小伙子是个材料,嗓子很好。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太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卫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群。蝗虫一般。
  黑帮被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虎踞龙盘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夜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便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大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卫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眯虚着,眼窝拿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群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卫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哞!哞!”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卫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作家的老婆歇斯底里,又抡起一根扫帚,企图抢救。不过一大群十来岁的毛头,锐不可当,把她逼到楼上,一层又一层。到了最高层,她无路可逃。一个家庭主妇,便只好耸身跳下来。没有了双手的作家,看不到这一幕惨剧。他早已昏死了。
  蝶衣和小楼,木然地注视这台戏。
  “古人”们在赤日下,人人步履慌乱。
  小楼轻喟:“唉,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蝶衣悄道:“兵家胜败,乃是常情,何足挂虑?”
  红卫兵见二人交头接耳,一记铜头皮带抽打过来,蝶衣珠钗被砸掉。
  他只下意识伸手去拾。手背马上被踩一脚。几个女将向他脸上吐口水唾沫,骂:“妖孽!走!不准拾!”
  小楼见状,一时情急,欺身上前挡一挡,唾沫给溅到他脸上去了,如流。他用臂拭去污物,用力了一点,此举触怒了红卫兵,一齐把他双臂反剪,拳打脚踢。
  蝶衣忘形:“师哥!”
  小楼忙用眼色止住他,示意别多事,便忍疼承受了孩子的拳脚。蝶衣恐怖地看着那批红卫兵,都是母生父养,却如兽。
  也许是被弃掉的一群,当初那个血娃娃,他死了,轮回再来,长大后,一心整治他。是其中一个?面目看不清楚,但整治小楼,等于双倍对付他。蝶衣挤过去,硬是接了几下,一个踉跄趴倒在地。
  尊严用来扫了地。
  他几乎,就差一点点,沾到珠钗的影儿,它被踩烂了。
  傍晚。
  门外飞跑进来菊仙,她还挂着“反革命黑帮家属”的大牌子,扫完街,手中的扫帚也忘了放下。
  进门就喊:“哎呀——小楼!”
  赶忙帮他褪汗衫,却被血黏住,凝成一块黯红的狗皮膏似地,得用剪子,一绺绺慢慢的剪开来。不能用强,因为伤口连布纠结了,热水拭了拭,菊仙心疼,泪汪汪。滴进热水中。
  小楼迄自强忍,还道:“这点皮肉,倒没伤着我。可恨是拿人不当人,寻开心,连蝶衣这样。手无缚鸡力气,都要骑在他头上拉屎似地——”
  “你呀,这是弹打出头鸟!”菊仙恨:“招翻了,惹得起吗?”
  末了,一定得问个究竟。
  “就只晓得为他?有没有想过,要真往死里打了,撇下我一个!”
  说着用力一揩,小楼急疼攻心。菊仙不忍,按揉伤处。
  “要不是想想你在,真会拼掉他两三个算了!”
  “千万别——”
  正耳语着,不知人间何世。外面冲来一群红色小将,哗啦撞开了门。
  其实,夜色未合,拍门撞门声已经此起彼落了,不管轮到谁,都跑不掉。到处有狰狞的怒斥,他们捣毁,砸烂,撕碎……最后焚烧,是必然的功课——除非见到中意的,就抄走,由造反派分了。
  红卫兵抄家来了。
  先封锁门窗,然后齐拿起语录本。为首的一个,看来不过十四五,凶悍坚定,目露精光。领了一众念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他吩咐:“来!同志们!我们来扫!”
  于是翻箱倒柜。见什么毁什么。
  最痛快是击碎玻璃,声色俱厉,铿锵而奏效,镇住不甘心的阶级敌人。
  这一家,没字画,没古董,没书,没信……这是一个空架子。也得砸!
  小楼紧捏着菊仙的手,二人并肩呆立着。他另一只手,握拳透爪。
  咦?
  一把剑。
  一个红卫兵见到那把剑。
  它挂在墙上。
  毛主席像旁边。
  所有人刷地转头仇视着段小楼。本来怅怅落空的脸重新燃烧起来,他们抓到把柄了,好不兴奋。像饿了四五天的人忽地挟着一块肉骨头,生生按捺了欢欣,换过张夺命催魂使者的宝相,嗓音拔尖了好多。
  怪笑:“啊哈,这剑是谁的?”
  未及作答。
  夜更深沉了。如无底的潭。
  京城中没一个能够好好熟睡的人——整个中国也没有。
  黑暗迎头盖面压下来。两个红卫兵灵机一动,商议一下,马上飞奔而出,任务伟大。
  蝶衣被逮来了。
  三个人,被命令并排而立。
  冷汗在各人身上冒涌淋漓,都呆立不动。掂量着该怎么应付?
  首领怒问:“说!这剑分明是反革命罪证,大伙瞧着了,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身畔,伺机千斩万剐——”
  小楼一瞥菊仙,蝶衣看住它,三个人脸色陡地苍白,在荒黯的夜晚,白得更白,如僵死的蚕,暴毙的蜈蚣,再多的内足,都走不了。
  ——这可是滔天之罪呀。
  “不!”菊仙尖叫着。
  “是谁的剑?”
  菊仙为了保护她的男人,在自己的屋子立,搜出反革命罪证,小楼怎么担戴?他已经一身里外的伤了。菊仙一点也没迟疑,直指蝶衣:“这剑是他的!”
  她悲鸣呻吟:“不是小楼的!是他的!”
  小楼一听,心情很乱,不由自主地身子一挺:“是我的!”人硬声音软。
  菊仙急了,心中像有猫在抓,泪溅当场。她哀求着:“小楼,咱们要那把剑干什么?有它在,就没好日子过!”
  一个红卫兵上来打了她一记耳光。她没有退避。她忘了这点屈辱,转向蝶衣,又一个劲儿哀求:“蝶衣,你别害你师哥,别害我们一家子!”
  她毫不犹豫,没有三思,在非常危难,首先想到的是袒护自己人。油煎火燎,人性受到考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蝶衣两眼斜睨着这个嘴唇乱抖的女人,他半生的敌人,火了。他不是气她为小楼开脱,他是压根儿不放她在眼里:“什么一家子?”
  蝶衣瞥瞥那历尽人情沧桑的宝剑,冷笑一声:“送师哥剑的那会儿,都不知你在哪里?”
  蝶衣转脸怔怔向着红卫兵们说:“送是我送的。挂,是她挂的。”
  他一手指向菊仙,坚定地。
  小楼拦腰截断这纠葛,一喝:“你俩都不要吵,是我的就是我的!”
  “哦?”一个红卫兵抬起下颚:“你硬?”
  有人抬来几大块砖头。又把小楼推跌。
  “黑材料上说,这楚霸王呀,嗓子响,骨头硬,小时侯的绝活是拍砖头呢。”
  “好,就看谁硬!”
  首领拎起砖头,猛一使劲,朝小楼额上拍下去。菊仙惨叫:“小楼!不不不!是我——”
  蝶衣惊恐莫名。
  他年岁大了,不是铜头铁骨,快五十的人,蝶衣热泪盈眶。他不再是天桥初遇,那什么人事都没经历过的,从石头里钻出来的,一块小石头。风吹雨打呀。
  只见小楼吃这一下,茫然失神的脸上,先是静止,仿似安然,隔了一阵,才淌下一股殷红的鲜血……
  砖头完整无缺。小楼强撑,不吭一声。
  ——但,他老了。英雄已迟暮了。终于头破了。
  本来傲慢坚持的蝶衣,陡地跪倒地上。
  菊仙屏息。小楼用血污所遮的双目看他。他连自尊都不要?下跪?于此关头,只有哀恳?
  “我认了!请革命小将放过段小楼。”
  蝶衣跪前,借着取剑,摩挲一下。然后把心一横,闭目,猛地扔在地上:“是我的错!”
  菊仙愕然望向蝶衣。他望向小楼。
  蝶衣只觉万念俱灰。但为了他。他终别过脸去,一身抖索,非常不舍。
  他既承担了,菊仙衷心地如释重负,也许人性自私,但她何尝不想救小楼?此刻她是真诚的,流着泪:“蝶衣,谢谢你!”
  蝶衣凄然划清界线,并无再看她一眼。目光流散至遥远,只对半空说道:“我是为他,可不是为你。”
  小楼激动得气也透不过,暴喝一声,直如重上舞台唱戏,他的本色,他的真情。
  “你们为什么要胡说!欺骗党?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不要倒下。
  还是要当“英雄”。
  动作一大,鲜血又自口子汩汩流了一脸。他像嗜血的动物,嚎叫:“我这就跟你们走!”
  他背影是负伤的佝偻,离开自己的家。
  何去何从?
  如同所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坏分子”们,接受单位造反派的审问。
  又是主角了。
  一代武生坐在一把木椅子上,舞台的中央,寂寞而森严。两盏聚光灯交叉照射在他的粗脸上。他有点失措,如新死的魂,乍倒阴间玄界,不知下一站是什么?
  审问者的声音坚冷如锋刃,发自头顶,上方,仿似天帝的盘诘。
  问的不止一人。
  轮着班。每回都是新鲜壮悍的声音。小楼一个对付一众。自科班起,旧社会的陋习,嫖妓的无耻,同谁交往?有什么关系?年?月?日?……
  记不清的小事,得一一交代。
  经一道手,剥一层皮。
  小楼的个性,遭疲劳轰炸而一点一点的消灭了——只想倒下去,睡一下,明天回到群众中,当顺民。
  到了第三天。
  聚光灯又移得更近。小楼脸上已煞白。
  “你说过要把八路怎么怎么的话没有?”
  “没有。”
  “好好想一想。”
  “没有,想不起来。”
  “你说过要打八路军么?”
  “一定没有!肯定没有!”
  “你就爱称霸,当英雄,怎么肯那么顺毛?”
  “解放了是咱们的福气。”
  “那你干嘛处处跟毛主席作对?”
  “我怎么敢……”
  “你攻击样板戏!搞个人英雄主义!还用破剑来阴谋刺杀毛主席宝像!毛主席教你‘不可沽名学霸王’,你不但学足了,还同你老婆联同一气反革命!”
  “——我没——”
  突然数十盏聚光灯齐开,四面八方如乱箭穿心,强光闪刺,小楼大吃一惊,张目欲盲,整个人似被高温溶掉。
  几个,或十几个黑影子,人形的物体,拳打脚踢,皮鞭狂抽,一个拎来一块木板,横加他胸前,然后用皮带何锤子乱击。人体和凶器交织成沉闷,黯哑的回响,肝胆俱裂。
  “好好交代!”
  “……”
  “不招?”
  小楼不成人形了。
  从来不曾倒下的霸王——孩提时代,日治时代,国民党时代……都压不倒的段小楼,终受不了,精神和肉体同时崩溃,崩溃在共产党手中。
  他什么也认了:“是!我是毒草,牛鬼蛇神,我思想犯了错误,对不起党的栽培,冒犯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我……我有罪!我有罪……”
  急得双眼突出,耗尽力气来践踏自己:“我是人模狗样!”
                 
                 
  他交代了。
  仍是其中一间课室,仍是“坦白室”,举国的学校都是“坦白室”。
  静。
  地上墙角也许残存从前学生们削铅笔的木刨花,是蒙尘的残废的花。
  教师桌旁坐了妇宣队的人,街坊组长也来了,干部也上座。
  下面坐了菊仙。
  一个中年妇女,木着脸道:“这是为他,也是为你。”
  菊仙紧抿嘴唇,不语不动如山。
  干部转过头,向门边示意。
  蝶衣被带进来。
  他被安排与菊仙对面而坐,在下面,如两个小学生。
  二人都平静而苍白。
  蝶衣开腔了:“组织要我来动员你,跟小楼划清界线。我们——都是文艺界毒草,反革命,挨整。你跟他下去——也没什么好结果——”
  蝶衣动员时有点困难。他的行为是“拆散”,但他的私心是“成全”。或是,他的行为是“成全”,他的私心是“拆散”。他分不清,很矛盾。反而充满期待。
  他瞅着菊仙的反应。胜券在握。
  干部主持大局:“菊仙,你得结合实际情况,认清大方向,作出具体抉择!你不划清界线,跟段小楼分开,往后是两相拖累。”
  妇宣队长沉着脸问:“你的立场是不是有问题!”
  女人逼害女人,才是最凌厉的。
  蝶衣忽然满怀企盼:她就此答应了。
  他等了好久,终于是国家代他“出头”!
  是的。国家成全了蝶衣这个渺渺的愿望啊。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为他除掉了他俩中间的第三者,也许他便要一直的痛苦下去。幸好中国曾经这样的天翻地覆,为了他,血流成河,骨堆如山。一切文化转瞬湮没。
  他有三分感激!
  身体所受的苦楚,心灵所受的侮辱,都不重要。
  小楼又只得他一个了。
  他这样迫切地得回他,终于已经是一种负气的行为了。
  最好天天有人来权来逼,她妥协了,从此成了陌路人……呀,蝶衣盼的就是这一天!
  他偷偷地,偷偷地泛起一朵奇异的笑。生怕被发觉,急急止住。
  菊仙意外地冷静:“我不离开他!”
  她不屈地对峙着。蝶衣望定她,淡淡地:“组织的意思你还抗拒?”
  菊仙浅笑:“大伙费心了,我会等着小楼的。”
  她眼风向众人横扫一下,挺了挺身子,说是四十多的妇人,她的妩媚回来了:“我不离婚。我受得了。”
  她诚恳而又饶有深意地,不知对谁说:“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妻!”
  蝶衣如遭痛击,怔坐。
  课室依旧平静如水。
  标语写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恨难消,怨不散。她当头棒喝一矢中的。不留情面,“堂堂正正”!
  他俩都打听得一清二楚,知己知彼。二人此刻相对,泪,就顺流而下——最明白对手的,也就是对手。
  最深切了解你的,惺惺相惜的,不是朋友,而是敌人,尤其是情敌!
  干部朝菊仙厉声一喝:“你偏要跟党的政策闹对立?”
  转向蝶衣:“程蝶衣,你明儿晚上好好划清界线!”
  明儿晚上?
  又回到祖师爷的庙前空地了。
  多少美梦从这儿开始,又从这儿结束。
  焚烧四旧批斗大会的“典礼”。
  角儿们又再粉墨登场,唱那惨痛的戏。四旧都堆积成一座缤纷的玲珑宝塔:戏衣,头面,剧照,道具,脂粉,画册,曲本……全都抄出来,里头有着一切旧故事,旧感情。
  ——盛大辉煌的了断。
  在一个凄凄艳红的晚上。
  火焰熊熊烈烈,冲天乱窜,如一群贪狼恶狗的舌。刮嚓刮嚓的啸着。炽腾点缀夜色,千古风流人物的幢幢身影,只余躯壳,木然冷视着烈焰。求也无用,哭也无用,笑则是罪。
  都得“亲手”扔进火海。各人为各人作华丽的殉葬。
  汗迹彩墨,随着绫衣锦缎灰飞,一起溶化。人人面目全非。
  《国际歌》响彻,朗朗的歌声:……旧世界打的落花流水。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是新世界的主人,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
  轮到两歌红角儿“互相批斗”,“互揭疮疤”的节目了。
  红卫兵的首领一宣布,大伙轰地鼓掌鼓噪。他一扬手,喊道:“我们要这两株大毒草,把丑恶的嘴脸暴露在群众脚下!”
  小楼和蝶衣二人,被一脚踢至跪倒,在火堆两边。在绿军装,红领巾,缠了臂章的娃儿控制下。
  暴喝如雷:“你先说!”
  一件霸王的黑蟒扎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他的大半生过去了。他连嗓子也被打坏了,是一块木板,横加胸前,然后皮带和锤子乱击……是那几十下子,他再也唱不了。
  “说!”
  红卫兵见他呆呆滞滞,在背上狠踢一记。段小楼,曾是铁铮铮一条汉子呀,目下就这样,被小娃娃诸般刁难羞辱。形势比人强。
  他只好避重就轻,沙哑地道:“程蝶衣这个人,小时侯已经扭扭捏捏,在台上也很……妖艳。略为造作一点。”
  蝶衣无奈也吞吞吐吐:“段小楼第一次开脸时,就舍不得把头发剃光,留着马子盖,瞻前顾后,态度不好。”
  首领怒斥:“呸,揭大事儿!”
  小楼望望蝶衣,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就继续找些话儿说了:“程蝶衣一贯自由散漫,当红的时候,天天都睡大觉,日上三竿才起来。”
  他们又指着蝶衣:“你揭他疮疤去!”
  蝶衣也望望小楼,他会明白的他会明白的。也开口了:“他赌钱,斗蛐蛐儿,玩物丧志,演戏也不专心,还去逛窑子!”
  一记铜头皮带劈头劈脑打下去。欲避不避。二人都带伤。
  “这么交代法?你俩要不划清界线,我怕过不了今儿这门!说!”
  小楼只能再深刻一点了:“他唱戏的水牌,名儿要比人大,排在所有人的前边,仗着小玩意,总是挑班,挑肥拣瘦!孤傲离群,是个戏疯魔,不管台下人什么身分,什么阶级,都给他们唱!”
  说得颇中他们意了:“他当过汉奸没有?慰劳过国民党没有?”
  “……”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他给日本人唱堂会,当过汉奸,他给国民党伤兵唱戏,给反动派头子唱戏,给资本家唱给地主老财唱给太太小姐唱,还给大戏霸袁世卿唱!”
  一个红卫兵把那把反革命罪证的宝剑拿出来,在他眼前一扬:“这剑是他送你吗?是怎么来头?”
  “是——是他给大戏霸杀千刀袁四爷当……当相公得来的!”
  “小楼!”
  一下悚然的尖喊,来自垂手侧立一旁接受教育的黑帮家属其中一个,是菊仙。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他把蝶衣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疮疤,猛力一揭,血污狼籍。
  “啊哈!”那小将冷笑:“虞姬的破剑,原来那么臭!”
  他把它一扔,眼看要被烈焰吞噬了。
  意外地,蝶衣如一只企图冲出阴阳界的鬼,奋不顾身,闯进火堆,把剑夺回来,用手掐熄烟火。他死命抱着残穗焦黄的宝剑不放,如那个夜晚。只有它,真正属于自己,一切都是骗局!他目光如蛇蝎,慌乱如丧家之犬,他石破天惊地狂喊:“我揭发!”
  他诉冤了:“段小楼!你枉披一张人皮!你无耻!大伙听了,他的姘头,是一个臭婊子,贪图他台上风光,广派茶叶,邀人捧场,把他搅得无心唱戏,马虎了事。就是那破鞋,向他勾肩搭背,放狐狸骚,迷得他晕头转向……”蝶衣越说,越是斗志昂扬。他忘记了这是什么时空,什么因由,总之,这桩旧事,他要斗!他要让世上的人都知道:“那破鞋,她不是真心的!”
  两个红卫兵马上把菊仙架来,三人面面相觑。
  蝶衣难以遏止:“千人踩万人踏的脏淫妇!绝子绝孙的臭婊子……她不是真心的!”
  “她是真心的!”小楼以他霸王的气概维护着:“求求你们放了菊仙,只要肯放过我爱人,我愿意受罪!”
  蝶衣听得他道“我爱人……”如遭雷击。
  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他还是要她。
  蝶衣心中的火,比眼前的火更是炽烈了。他的瘦脸变黑,眼睛吐着仇恨的血,头皮发麻。他就像身陷绝境的困兽,再也没有指望,牙齿磨得嘎吱地响,他被彻底的得罪和遗弃了!
  “瞧!他真肯为一只破鞋,连命都不要呢!他还以为自己是真真正正的楚霸王!贪图威势,脱离群众,横行霸道,又是失败主义,资产阶级的遗毒……”
  小楼震惊了:“什么话?虞姬这个人才是资产阶级臭小姐,国难当前,不去冲锋陷阵,以身殉国,反而唱出靡靡之音,还有跳舞!”
  红卫兵见戏唱得热闹,叫好。
  蝶衣开始神志不清:“虞姬不是我!霸王心中的虞姬不是我!你这样的贪图逸乐,反党反社会主义,歪曲农民革命英雄起义形象……他温情主义,投降主义,反革命反工农兵。他是黑五类,是新中国的大毒草!他有一次还假惺惺嬉皮笑脸问:共产是啥玩意?是不是‘共妻’……”啊当年一句玩笑。
  蝶衣如此卖力,不单小楼,连革命小将也愕然了,他真是积极划清界线呢,一丝温情都渗不进他铁石心肠中了。他英勇,凶悍,他把一切旧帐重翻,要把小楼碎尸万段而后已。
  小楼瞪着双目,他完全不认识蝶衣,和蝶衣口中的那个人。他们自很小很小就在一块了,为什么这般陌生?
  ——蝶衣一生都没将过这么多的话!
  大伙恐怖地望着他。
  他意尤未尽,豁上了。指着菊仙:“还有这脏货,目中无人,心里没党,恶意攻击毛泽东思想,组织动员她,一点也不觉悟,死不悔改!”
  蝶衣激动得颤抖,莫名的兴奋,眼睛爬满血丝,就像有十多只红蜘蛛在里头张牙舞爪,又逃不出来:“我们要把这对奸夫淫妇连根拔起,好好揪斗!斗他!狠狠斗他!斗死他……”
  蓦地,他住嘴了。
  在烈火和灰烟中,他看到小楼一张脸,画上他也看不明白的复杂的表情。但隔得那么远,楚河汉界,咫尺天涯。
  一不小心,一切都完了。
  蝶衣蓦地住嘴,不断喘气,灵魂沸腾,再也说不上什么。即便自他天灵盖钻一个洞,灌满铁浆,也没这样的滚烫痛楚过。
  狠狠斗他?斗死他?
  不!
  不不不不不!
  二人隔火对峙,太迟了,一切斗迟了。
  言犹在耳,有力难拔。
  蝶衣惊魂未定。菊仙冷峻的声音响起来。她昂首:“我虽是婊子出身,你们莫要瞧不起,我可是跟定一个男人了。在旧社会里,也没听说过硬要妻子清算丈夫的,小楼,对,我死不悔改,下世投胎一定再嫁你!”
  红卫兵见这坏分子特别顽强,便用口号来压她:“打倒气焰高张的阶级敌人!”
  “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剃阴阳头!”
  菊仙被揪住,一人拎刀,头发被强行推去一半,带血。她承受一切。
  首领骂:“妈的,那么顽劣,明天游街之后,得下放劳动改造!”
  眼瞅着菊仙被逮走,小楼尽组合一分力气,企图力挽狂澜:“不!有什么罪,犯了什么法,我都认了!我跟她划清界线,我坚决离婚!”
  菊仙陡地回头。大吃一惊。
  小楼凄厉地喊:“我不爱这婊子!我离婚!”
  菊仙的目光一下子僵冷了,直直地瞪着小楼,形如陌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蝶衣听得小楼愿意离婚,狂喜狂悲。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不不不,他错了,爱是没得解释的,恨有千般因由。伟大的革命家完全不懂……
  蝶衣尖叫:“别放过她!斗死这臭婊子!斗她!”
  他没机会讲下去。
  人群中冒出一个黑影儿。
  “程蝶衣,你就省着点吧。还瞧不起婊子呢!你们戏子,跟婊子根本是同一路货色。红卫兵革命小将们听着啦,这臭唱戏的,当年呀,啧啧,不但出卖过身体,专门讨好恶势力爷们,扯着龙尾巴往上爬,还一天到晚在屋子里抽大烟,思春,淫贱呢,我最清楚了。他对我呼三喝四,端架子,谁不知道他的底?从里往外臭……”
  蝶衣费劲扭转脖子,看不清楚,但他认得他的声音:“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屁眼儿?仗着自己红,抖起来了,一味欺压新人,摆角儿的派头,一辈子想骑住我脖子上拉屎撒尿的使唤,不让我出头。我在戏园子里,平时遭他差遣,没事总躲着他。我就是瞧不起这种人!简直是文艺界的败类,我们要好好的斗他!”
  小四!
  这是他当年身边的小四呀!
  他为了稳定自己的立场,趁势表现,保护自己,斗得声泪俱下,苦大仇深。
  大伙鼓掌,取笑,辱骂,拳打脚踢。口涎黄痰吐得一身一脸。
  火舌咝咝地伴奏。
  蝶衣从未试过这样的绝望。
  他是一只被火舌撩拨的蛐蛐,不管是斗人抑被斗,团团乱转,到了最后,他就葬身火海了。蓦然回首,所有的,变成一撮灰。
  他十分的疲累,拼尽仅余力气,毫无目标地狂号:“你们骗我!你们全都骗我!骗我!”
  他一生都没如意过。
  他被骗了!
  “文化大革命万岁!”口号掩盖了他的呼啸。
  小四把他怀中的剑夺过,恭恭敬敬地交给红卫兵:“小将们,这破剑,就是反革命分子的铁证!”
  首领振臂呐喊:“对!我们得好好保管它,让牛鬼蛇神扛着,从这个场赶到那个场,来回的赶,天天表演,教育群众,反革命分子的兔崽子没有好下场……”
  场面兴奋而混乱,凄厉得人如兽。
  “文化大革命万岁!”
  ……沸腾怒涌的声浪中,每个人都寻不着自己的声音。
  蝶衣和小楼又被带回“牛棚”去。
  各人单独囚在斗室中。
  未清理的大小便发出恶臭。但谁都嗅不着。他们的生命也将这样的腐烂下去,混作一滩。“天天表演”?到处是轰轰响的锣声,如一根弦,紧张到极点,快要断了。有个地方躲一躲就好了。
  破碗盛着一点脏水。
  蝶衣经历这剧烈的震荡绝望忧伤,不能成寐,鬓角头发,一夜变白。
  而四周,却是不同的黑。灰黑,炭黑,浓黑,墨黑。他没有前景。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他取过那破碗往墙上一砸,露了尖削的边儿,就势往脖子上狠狠一割——谁知那破碗的边儿,不听使唤,朝脖子割上一道,两道,三道,都割不深。且蝶衣人瘦了,脖子上是一层皱皱的批,没什么着力处。
  情况就像一把钝刀在韧肉上来回拖拉,不到底。
  蝶衣很奋勇地用力,全神贯注地划着,脖子上的伤痕处处,血渗下来,又不痛,又不痒,只是很滑稽。为什么还死不了?
  他记起那只蝙蝠,它脖子间的一道伤口,因小刀锋利,一下便致命了。血狂滴至锅中汤内,嫣红化开……血尽……四爷舀给他一碗汤……喝,这汤补血……都因为小楼。
  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突然,门外一声叱喝:“干什么?”
  人声聚拢:“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7
标题: 第九章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爸……妈都……上斗私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兵呀!
  曾几何时,他们串联,上京,意气风发。一发不可收拾,国务院发布指示,终止串联,并号令全部返回原来单位。他们的命运,是无用了,不知如何处置,一概上山下乡,向贫下中农再学习。
  流窜在外的,回不了家的,听说不少死于不同派系的枪下……
  一个蓦地自他口袋中,掏出一把纪念章,向揪着他的小楼哀求:“大叔,我让您挑一个,您喜欢哪个就要了吧,请给我们白薯吃。两三天没吃了。”
  他来求他?
  当初凶悍地吧他们踩在脚底下的黄毛小子,倒过来求牛鬼蛇神放一条生路?同种同文,自相残杀后,又彼此求饶?
  ……
  十年过去了。
  毛主席死了。
  华主席上场了。
  华主席下台了。
  四人帮被打倒了。
  灾难过去,那些作恶的人呢?那些债呢?那些血泪和生命呢?
  回忆一次等于脱一层皮。
  举国都受了巨大的骗。因而十分疲倦。
  一时之间,谁也不知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小楼在香港湾仔天乐里一间电器铺子上的电视机,看到四人帮之审讯戏场。
  小楼是在福建循水路偷渡来香港的。
  霸王并没有在江边自刎。
  这并不是那出戏。想那虞姬,诳得霸王佩剑,自刎以断情。霸王逃至乌江,亭长驾船相迎,他不肯渡江。盖自会稽起义,有八千子弟相从,至此无一生还,实无面目见江东父老……
  现实中,霸王却毫不后顾,渡江去了。他没有自刎,他没有为国而死。因为这“国”,不要他。但过了乌江渡口,那又如何呢?大时代有大时代的命运,末路的霸王,还不是面目模糊地生活着?留得青山在,已经没柴烧。
  “别姬”唱到末段,便是“暑去寒来春复秋,夕阳西下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喂,是不是买?要什么牌子?”那电器铺子的职员见小楼专注地看电视,马上过来用这种招式赶客,以免他们占住门口一席位。
  “对不起,看看吧。”寄人篱下,小楼只好识趣地走了。
  幸好全港九的人都在追看这热闹缤纷的伟大节日,所以小楼走前一点,又在一间凉茶铺前驻足,与一大群好事之徒仔细追认。是她了,就是她!“四人帮”这审讯特辑,许是一九八一年全港收视率最高之电视节目了。江青,举世瞩目,昂首上庭,她说:“革命是一个阶级试图推翻另一个阶级而采用的暴力。”她说:“我,与毛主席共患难,战争时,在前线,惟一留在他身边的女同志,三十八年整,你们都躲到哪里去啦?”她说:“我只有一个头,拿去吧!”她说:“我是毛主席的一条狗,他叫我咬谁,我就咬谁!”她说:“记不起!”她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这戏明显地经过彩排剪辑。江青受审的时候是六十六岁。一般六十六岁的老人,若不是因为她,和她背后的伟人,应该含饴弄孙静享晚年,不过,如今……
  但香港人,隔了一个海,并无切肤之痛,只见老妇人火爆,都鼓起掌来。
  “哗!这婆娘好凶!”
  “喂,给你作老婆你敢不敢要?”
  “谢谢!你慢用!”
  小楼落寞地,退出场子。尘满面鬓如霜,他也是六十多的老人了。
  一辆“回厂”的电车,驶过小楼身畔。
  小楼倾尽所有,竭尽所能逃来香港。最初他便是在电车公司上班。劳改令他的身子粗壮,可以捱更抵夜。
  在这美丽的香港,华灯初上,电车悠悠地自上环驶向跑马地。叮铃的响声,寂寞的夜,车轨一望无际,人和车都不敢逾越。
  “回厂”的电车到了总站,换往另一路轨行驶时,需用长竹竿吧电缆从这头驳过那头。扎着马步,持着长竿的,是垂垂老矣的末路霸王。是的,当年曾踏开四平大马的霸王。可是他勉强支撑,有点抖,来回了数番,终于才亮了灯,车才叮叮地开走。由一条路轨,转至别一条路轨。
  直至更老了。他又失去了工作。
  如今他赖以过活的,是他以前驾驶电车的同事,儿子申请到廉租屋,自己的一层物业隐瞒不报,在未处置之前,找小楼看屋,给他一点钱。小楼申请到公共援助,又把这情况隐瞒不报,于是他每月得到六百多元。如果一旦被揭发有外快,社会福利署便会取消他的援助金了。他有点看不起自己。
  但营营役役的小市民,便是靠一些卑微鄙俗的伎俩,好骗政府少许补助。像穴居的虫儿,偶尔把头伸出来,马上缩回去;不缩回去,连穴也没有。而香港,正是一个穷和窄的地方,穷和窄,都是自“穴”字开始。
  小楼踱回他的巢穴。那是在天乐里附近。他喜欢“天乐里”。他记得,刚解放那年,他与蝶衣粉墨登场,在天桥,天乐戏院。大张的戏报,大红底,洒着碎金点,书了斗大的《霸王别姬》。天桥,变戏法,说书场,大力丸,拉洋片,混沌,豆汁,小枣粽子,吹糖人,茶馆……但小楼,自一九六六年起,嗓子打坏了,从此没再唱过半句戏。见到天乐两个字,只傻呼呼的笑了。多亲切。
  楼下还有警察抽查身分证。刚查看完一个飞型青年,便把他唤住:“阿伯,身分证。”
  小楼赶忙掏出来,恭敬珍重地递上。他指点着:“阿sir,我是绿印的!”
  一九八二年开始,香港政府为遏止偷渡热潮,实施“即捕即解”法令。小楼的“绿印”,令他与别不同,胸有成竹。他来得够早,那时,只要一逃进市中心,就重生了。他比其他人,幸福安全得多。
  “上海佬!”
  一个小胖子敲铁闸,小楼过去开闸,让他进来。小胖子才读四年级,他喜欢过来隔壁这个老伯的空屋中玩龟。
  今天不见了那龟。
  小胖子问:“上海佬,龟呢?”
  “我不是上海佬,”小楼用半咸淡的广东话强调:“我讲过很多遍,我是北京来的!”
  他很奇怪:“那有什么不同?”
  小楼无法解释,他有他的骄傲:“我是北京人!不是上海人!”
  “龟呢?”
  他环视小楼的空屋。一张枯藤椅,一张木板床,床脚断了一截,却没有倒塌,啊!原来小楼捉了那只龟,垫着床脚,它硬朗而又沉默地顶着,活着,支撑着整张床。
  龟旁有一小碟饭和水。
  “有没有搞错?”小胖子大叫:“它会死的!”
  他懒得同小孩谈论生死。本身没有文化,但文化大革命他惯见生死。在他自北方下放至南边时,五百多人被折磨掉二百多,一天之间,传染病死去三十人。不停的斗争,目睹有人双腿被锯断,满口牙齿被打落,生不如死,死不如死得早。往上推吧,小楼想,北洋,民国,日治,国共内战,解放,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整风,反右,三年自然灾害……到了文革,中国死了多少人?中国人是世上最蠢,最苦,又最缘悭福薄的民族。蠢!总是不知就里地,自己的骷髅便成了王者宝座的垫脚石——但不要紧,小孩一个个被生下来,时间无边无涯,生命川流不息。死了一亿算什么?荒废了十年算什么?小楼面对小孩鲜嫩的岁月,他很得意,他快死了,但毕竟还没死。
  “很闷呀,没好玩的,我走了。”连小孩也跑掉。
  还是香港的小孩幸福。下列望着这个无礼但又活泼的小胖子。他懂什么政治?
  如果他在北京……听说打倒四人帮之后,北京的小学生被教育着,上体育课,是用石块扔掷一些稻草人,上面画着江青的像。小孩扔掷得很兴奋——但,“万一”江青若干年后被“平反”了,这些小孩,岂非又做“错”了?
  大人都喜欢假借小孩的力量来泄愤。这是新中国的教育方针。香港小孩幸福多了。小胖子高兴的时候,来教小楼玩一种电子游戏机,是一个傻瓜千方百计要走入一间屋子内,在投奔的过程中,高空扔下水桶,木锤,锯……等杂物,中了头颅,他就一命呜呼。但有三次“死”的机会——多像中国人顽强的生命力!
  小楼手指不甚灵活,总是很快便玩完了。“一听到音乐声就知你又死了!”小胖子是这样的嘲笑他。
  音乐?对了,他很久很久,没听过任何音乐了。他残余的生命中,再也没有音乐了。忽然,他又感到日子太长,怎么也过不完。
  幸好他拥有自由。
  他自由地乘坐电车。他爱上游车河,主要是便宜,且只有这种胡琴上弦动的节奏,才适合他“天亡我楚,非战之罪”的霸王。四面是楚歌。楚歌是雨。雨打在玻璃上,雾湿而不快。
  小楼为了谋杀时间,由湾仔坐到筲箕湾。途经北角新光戏院,正在换画片,又有表演团访港了。他没留神。后来又筲箕湾坐回湾仔。自昏晕的玻璃外望,十分惊愕——“程蝶衣”
  他赫然见到这三个字。  



 
作者: 北庭骏    时间: 2008-4-22 17:49
标题: 第十章虞兮虞兮奈若何
 


                 
  他识的字有限,但这三个字,是他最初所识!
  “程蝶衣”?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那双六十多岁的昏花老眼。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
  电车踽踽驶过新光戏院。
  要是他没有回头,有什么关系?他随随便便地,也可以过完他的日子。他可以消失在杂沓的市声中,像一滴雨,滴到地面上,死得无声无息。
  小楼却回头。
  只见“程蝶衣”三个字离他越来越远。不。他匆匆地下车,司机用粗口骂他,说他阻碍地球转动。
  跑到戏院对面的行人路上,仰首审视。这是“北京京剧团”的广告牌,大串的人名,一大串的戏码。有一个标榜突出的名衔,叫“艺术指导”,旁边有“四十年代名旦”字样,然后是“程蝶衣”。
  啊,是他!是他!是他!是他!
  小楼的嘴张大,忘记合上。他浑身蒸腾,心境轻快。他的眼珠子曾因为年迈而变得苍黄,此刻却因年轻而闪出光彩。
  他竟然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重遇他故旧的兄弟!
  蝶衣不是被下放到酒泉去了吗?
  每当他打开报纸,看到唐酒的广告,有些认得的字,譬如“葡萄美酒夜光杯”,他就联想起在打磨夜光杯的蝶衣,一度要把他斗死的对头。
  他笑了。不,谁都没有死。是冥冥中一次安排——姬没有别霸王,霸王也没有别姬。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二人又回来了!
  小楼在新光戏院的大堂逡巡甚久。把一切形色画片巨型广告都看尽了,就是不见蝶衣在。那些角儿,名字十分陌生,看来是“四化”的先锋,推出来套取外汇,于经济上支持祖国。见到祖国新儿女的名字,不是向阳,向红,前进,东风……那么“保险”了,可喜得很。
  黄昏时分,戏院闸外,工人搬戏箱道具重物,进出甚忙。帘幕掩映间,隐约见舞台。还没正式开锣,今晚只是彩排试台。
  小楼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有穿戏院制服的人来问:“什么事?”
  “我……想找人。”
  “你认识谁?”
  “程蝶衣。”
  那人上下打量他。半信半疑。
  “你们什么关系?”
  “科班兄弟呀!是兄弟。请说小楼找他。我们可是几十年——”
  “小楼?姓什么?”
  啊他是完完全全被遗忘了。
  当然,任何人都会被遗忘,何况一个唱戏的?整台戏的导演也会渐渐冉退。
  小楼被引领进入化妆间。熙熙攘攘的后台,一望无际的长镜,施朱敷白的脸齐齐回首,全都是素昧生平的人。
  小楼四处浏览,生怕一下子失察,他要找的,原来是一个骗局,他来错了——他见到一双兰花手,苍老而瘦削的手,早已失去姿彩和弹性,却为一张朗朗的脸涂满脂粉加添颜色。他很专注,眼睛也眯起来,即使头俯得低了,小楼还是清楚地见到,他脖子上日远年湮的数道旧痕。
  拍拍他瘦小的肩头。
  那人浸沉在色彩中,只略回首点个头。他不觉察他是谁。小楼很不忿。
  “师弟!”
  老人回过头来。
  一切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这张朦胧的脸,眉目依稀,在眉梢骨上,有一道断疤。是的。年代变了,样子变了。只有疤痕,永垂不朽。
  一时之间,二人不知从何说起。都哑巴了。
  蝶衣怨恨他的手在抖抖瑟瑟,把好好的一张脸,弄糊了一点。女演员年纪轻,不敢惊动她的艺术指导。蝶衣忘了打发,她最后借故跑去照镜子。走了,蝶衣都不发觉。他想不起任何话。重逢竟然是刺心的。
  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开始呢?
  怎么“从头”开始呢?
  太空泛了。身似孤舟心如落叶,又成了习惯。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好把百年皇历,旧帐重翻?蝶衣只觉浑身乏力。
  小楼那在肩上一拍的余力,仿佛还在,永远在,他忽地承受不了,肩膊的痛楚来自心间。他哆嗦一下。
  小楼只道:“你好吗?”
  “好。你呢?”
  好像已经过了一千年,隔了阴阳界。蝶衣五内混战……
  幸好外头有鼓乐喧天,破坏了这可恨的冷场。二人终有一个借口,便是:到上场门外,看戏去。
  台上正试着新派的京剧,戏码是《李慧娘》。其中的一折。
  慧娘在阴间飘漾。唱着:怨气冲天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满腔。
  ……
  仰面我把苍天怨,因何人间苦断肠?
  李慧娘向明镜判官诉说人间贾似道横行。判官喷火,小鬼翻腾,干冰制造的烟幕,陡地变色的戏衣扇子……包装堂皇。看得小楼傻了眼。他从来不曾发觉,一切都不同了。
  只有他站立的位置,那是上场门外。戏台上,永永远远,都有上场何下场的门儿。
  蝶衣开腔了:“平反后没排过什么长剧。都是些折子戏。”
  小楼道:“嗳。要唱完整整一出戏是很辛苦的。不过,平反就好。”
  小楼才瞥到,蝶衣的一节小指不见了。他早就上不了场。
  他一双风华绝代的手,只剩下了九根指头,用来打磨夜光杯,却是足够的。
  夜光杯,用戈壁石琢磨出来。有很多式样。高脚的,无足的。也有加刻人物,莲瓣,山水,花卉,翎毛,走兽等花纹。
  蝶衣在单调劳累的漫长岁月中,天天面对色相迥异的酒杯。他在打磨过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反复背诵虞姬备酒,为大王消愁解闷的一幕。他反复背诵,当中必有一个杯,必有一天,大王说:“如此——酒来!”
  据说好的杯,其质如玉,其薄如纸,其光如镜。所以能够“夜光”。蝶衣从未试过,夜色之中,试验那杯之美。
  酒泉只是符号,红尘处处一般。转瞬之间,他是连“美色”也没有了,哪有功夫管杯子。谁可对岁月顽固?
  “我差点认不出你来。”小楼道。
  “是吗?”蝶衣又琢磨着:“是吗?”这样的话,令蝶衣起疑,受不住。他真的一无所有?没有小指,没有吊梢凤眼,没有眉毛,嘴巴,腰,腿。没有娘,没有师父,没有师哥……没有。小楼在旁絮絮说什么,他说他的,他自己又想自己的。一时间二人竟各不相干。
  “愣在那儿想什么?”小楼又道。
  于喧嚣的鼓乐声衬托下,蝶衣说:“想北京。”
  “我想北京有道理。但你就一直在北京……”
  “对,越是一直在北京,越是想北京。师哥,北京的钟楼,现在不响了。”
  “什么响不响!钟楼——”
  小楼稍怔,也令蝶衣伤感。他们其实一齐老去,何以小楼老得更快?
  不!他不肯罢休。
  “北京京剧团”访港演出,也制造了一些高潮。蝶衣与团员们,都穿上了质料手工上乘的西装来会见记者。于招待会中,由新一代的艺人唱一两段。记者们会家子不多,刚由校门出来的男孩女孩,拿一份宣传稿回去便可以写段特写交差了。甲和乙的对话可能是:“这老头子干瘪瘪,真是四十年代的花旦?他扮花旦?谁看?”
  “我怎么知道?四十年代我还没出生。五十年代我也还没出生。”
  这就是青春的霸气。青春才是霸王。
  酬酢繁密,蝶衣向团长申请假期,希望与儿时弟兄聚聚。
  后来终得到半天。晚上赶回。
  小楼领蝶衣到北角横巷的小摊子喝豆浆,吃烧饼油条去。当然,豆浆太稀,油条不脆,那天,烧饼欠奉了。蝶衣吃得很惬意——虽然他只得十只牙齿是真的。
  黄昏还未到,天色逐渐灰,在一个非常暧昧的辰光,还差一刻电灯才肯亮,人人的面貌无奈地模糊起来。
  蝶衣觑个空子凝视他一下。蓦地记起什么似的,自口袋中皮包那硬面夹子,抽出一张烟薰火燎过的照片。小楼眯缝着老眼一瞧,原来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大伙在祖师爷庙前,科班的小子,秃着顶,虎着脸,煞有其事众生相。
  两张老脸凑在一起,把前朝旧人细认。
  “这——小粽子!现在呐?”
  “清队时,死在牛棚里了。”
  “小黑子!”
  “下放到农场后,得瘟疫死了。”
  “这个最皮了,是小三!”
  “小三倒是善终,腿打断以后,又活了好些年,得肝病死的,酒喝太多了。”
  “小煤头呢?”
  “好象半身不遂,瘫了。是在工厂演出时吊大灯,摔的。”
  二人有点欷嘘,蝶衣合上了照片夹子,他凄然而幸运地一笑。
  “甭问了——剩下你我,幸好平安。”
  “……那斗咱们的小四呢?”
  “说他是四人帮分子,坐大牢去了。听说疯了,也许死了……怕想,都一个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谈这个了!”蝶衣不愿继续谈下去。
  小楼问:“来了这么多天,喜欢香港吗?”
  “不喜欢。”
  “我实在也不喜欢。不过当初根本没想到过可以平反。你说,‘平反’这玩意又是谁给弄出来的?”小楼喃喃,又道:“算了,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站在弥敦道上,隔了老宽的一条马路,再望过去,是分岔路口,在路口,有一间澡堂。这澡堂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反正在香港,老上海老北平都知道它,它叫“浴德池”。
  路上有人递来一张纸,他一怔,不知接不接好。那是一张PASSPORT.小楼接过。给他看,他也看不懂,都是英文字,印制成香港护照的样子,有两头吐舌的雄狮,拥护一顶皇冠。在空格上写了“灵格风”。宣传品。
  “这是什么风?”蝶衣问。
  “扔掉它,天天在派。满流行的。”其实小楼不知就里,也不好意思说他不知道:“用来垫桌子又嫌不够大。”
  到了最后,蝶衣也得不到答案。他也忘记去追问。什么风也好,只要不是“整风”。弄得满街满巷都是革命亡魂,不忿地飘漾,啁啾夜哭。
  蒸汽氤氲的澡堂内,两个老人再一次肉帛相见,袒腹相向。苍老的肌肉,苟存着性命。这样的赤裸,但时间已经过去。
  小楼很舒泰但又空白地说:“一切都过去啦。”
  隔着水汽,影像模糊。才近黄昏,已有不少客人,按摩,揉脚,修甲,刮面……
  寻找片刻悠闲的人很多,也许他们整天都是悠闲的,只有来泡澡堂,令他们忙碌一点。
  小楼合蝶衣浸得尸白。
  蝶衣道:“是呀。我们都老了。”
  “那个时候,人人的眼睛都是红的。发疯一样。”小楼又道:“我从未见过你那么凶!”蝶衣赧颜。
  小楼自顾自说:“我同楼一个小孩,他最皮,老学我阴阳怪气的嗓子。嘿!他才不知道我当年的嗓子有多亮!”说毕,又自嘲地一笑。不重要了。
  蝶衣问:“你结婚了没有?”
  “没。”
  “——哦。我倒有个爱人了。”蝶衣细说从头:“那时挨斗,两年多没机会讲话,天天低头干活,放出来时,差点不会说了。后来,很久以后,忽然平反了,又回到北京。领导照顾我们,给介绍对象。组织的好意、只好接受了。她是在茶叶店里头办公的。”
  “真的呀?”
  “真的。”
  “真的呀?”
  “真的。”
  小楼向蝶衣笑了:“那你更会喝好茶啦?”
  “哪里,喝茶又喝不饱的。”
  “小时侯不也成年不饱。”
  蝶衣急忙把前尘细认。那么遥远的日子,不可思议的神秘,一幕一幕,他的时刻终于到来了。他带兴奋的激动:“最想吃的是盆儿糕。蘸白糖吃,又甜,又黏,又香……”
  “嗳,我不是说把钱存起来,咱哥儿狠狠吃一顿?——我这是钱没存起来,存了也买不到盆儿糕。香港没这玩意。”
  “其实盆儿糕也没什么特别。”
  “吃不到就特别。”小楼道。
  “是,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真不宽心。”蝶衣无意一句。
  “话说回来,”小楼问:“现在老戏又可以唱了,那顶梁柱是谁?”
  “没什么人唱戏了,小生都歌厅唱时代曲去。京剧团出国砖外汇倒行。”蝶衣侃侃而道:“还有,最近琉璃厂改样儿了,羊肉馆翻修了。香港的财主投资建大酒店。春节联欢会中,有人跳新派交际舞,电视台还播映出来呢,就是破四旧时两个人搂着跳那种。开始搞舞会,搞什么舞小姐,妓女——”
  流水帐中说到“妓女”,蝶衣急急住嘴。他不要有一丝一毫的提醒,提醒早已忘掉的一切。
  小楼眼神一变。
  啊他失言了。
  蝶衣心头怦然乱跳。他恨自己,很到不得了。
  小楼三思:“我想问——”
  他要问什么?他终于要问了。
  蝶衣无言地望定他。身心泛白。
  小楼终于开口:“师弟,我想问问,不我想托你一桩事儿,无论如何,你替我把菊仙的骨灰给找着了,捎来香港,也有个落脚地。好吗?”
  蝶衣像被整池的温水淹没了。他恨不得在没听到这话之前,一头淹死在水中,躲进去,永远都不答他。疲倦袭上心头。他坚决不答。
  一切都糊涂了,什么都记不起。他过去的辉煌令他今时今日可当上了“艺术指导”;他过去的感情,却是孤注一掷全军覆没。
  他坚决不答。
  “师弟——”小楼讲得很慢,很艰涩很诚恳:“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说吧。”
  “我——我和她的事,都过去了。请你——不要怪我!”
  小楼竭尽全力把这话讲出来。是的。他要在有生之日,讲出来,否则就没机会。蝶衣吃了一惊。
  他是知道的!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这一个阴险毒辣的人,在这关头,抬抬手就过去了的关头,他把心一横,让一切都揭露了。像那些老干部的万千感慨:“革命革了几十年,一切回到解放前!”
  谁愿意面对这样震惊的真相?谁甘心?蝶衣痛恨这次的重逢。否则他往后的日子会因这永恒的秘密而过得跌宕有致。
  蝶衣千方百计阻止小楼说下去。
  千方百计。
  千方百计……
  他笑。
  “我都听不明白,什么怪不怪的?别说了。来,‘饱吹饿唱’,唱一段吧?”
  小楼道:“词儿都忘了。”
  “不会忘的!”
  蝶衣望着他:“唱唱就记得了,真的——戏,还是要唱下去的。来吧?”
  他深沉地,向自己一笑:“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舞台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转呀转,又回来了。
  夜。
  “北京京剧团”的最后一场过去了。空寂的舞台,曲终人已散。没有砌末,没有布景,没有灯光,没有其他闲人。
  戏院池座,没有观众。
  没有音乐,没有掌声。
  ——是一个原始的方丈地。
  已经上妆的两张脸,咦,油彩一盖,硬是看不出龙钟老态。一个清瘦倨傲,一个抖擞得双目炯灼。只要在台上,就得有个样儿。
  扮戏的历程,如同生命,一般繁琐复杂。
  记得吗?——搽油彩,打底色,拍红(荷花胭脂!),揉红,画眉,勾眼,敷粉定妆,再搽红,再染眉,涂唇,在脖子,双手,小臂搽水粉,掌心揉红。化好妆后,便吊眉,勒头,贴片子,梳扎,条子里扎,插戴(软头面六大类,硬头面三大类。各类名下各五十件……)。
  看小楼,他那年逾花甲的笨手,有点抖,在勾脸,先在鼻子一点白,自这儿开始……奇怪吧,经典脸谱里头,只有中年丧命的,反而带个“寿”字。早死的叫“寿”,长命的唤什么?抑或是后人一种凭吊的补偿?项羽冉冉重现了。
  蝶衣一瞧,不大满意,他拈起笔,给他最后勾一下,再端详。这是他的霸王,他当年的霸王。
  时空陡地扑朔迷离,疑幻疑真。
  蝶衣把那几经离乱,穗儿已烧焦了的宝剑——反革命罪证,平反后发还给他——默默地挂在小楼腰间,又理理他的黑靠。
  于是,搀了霸王好上场去。
  身子明显的衰老了,造功只得一半,但他兴致高着呢:“大王请!”
  小楼把蝶衣献来的酒干了,“咳”的一声,杯子向后一扔,他扯着嘶哑的嗓子,终于唱了。在这重温旧梦的良夜。
                 
  想俺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蝶衣持剑,边舞边唱“二六”: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
  嬴秦无道把江山破。
  英雄四路起干戈。
  自古常言不欺我。
  成败兴亡一刹那。
  宽心饮酒宝帐坐。
  蝶衣剑影翻飞,但身段蹒跚,腰板也硬了,缓缓而弯,就是下不了腰。终于这已是一阕挽歌。虞姬抚慰霸王,但谁来抚慰虞姬?他唱得很凄厉: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就用手中宝剑,把心一横,咬牙,直向脖子抹去。
  血滴……
  小楼完全措手不及,马上忘形地扶着他,急得用手捣着他的伤口,把血胡乱地,“拨回去”,堵进去……
  剑光刺目。
  蝶衣望定小楼。他在他怀中。
  他俩的脸正正相对。
  停住。“蝶衣!”
  血,一滴一滴一滴……
  蝶衣非常非常满足。掌声在心头热烈轰起。
  红尘孽债皆自惹,何必留痕?互相拖欠,三生也还不完。回不去。也罢。不如了断。死亡才是永恒的高潮。听见小楼在唤他。
  “师弟——小豆子——”
  啊,是遥远而童稚的喊嗓声。某一天清晨,在陶然亭。他生命中某一天,回荡着:“咿——呀——啊——呜——”
  天真原始的好日子。
  在中国,北平……的好日子。
  童音缭绕于空寂的舞台和戏院中。
  ……
  “师弟!”
  小楼摇撼他:“戏唱完了。”
  蝶衣惊醒。
  戏,唱,完,了。
  灿烂的悲剧已然结束。
  华丽的情死只是假象。
  他自妖梦中,完全醒过来。是一回戏弄。
  太美满了!
  强撑着爬起来。拍拍灰尘。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
  他用尽了力气。再也不能了。
  后来,蝶衣随团回国去了。
  后来,小楼路过灯火昏黄的弥敦道,见到民政司署门外盘了长长的人龙,旋旋绕绕,熙熙攘攘,都是来取白色小册子的:一九八四年九月二十六日,中英协议草案的报告。香港人至为关心的,是在一九九七年之后,会剩余多少的“自由”。
  小楼无心恋战,他实在也活不到那一天。
  什么家国恨?儿女情?不,最懊恼的,是找他看屋的主人,要收回楼宇自住了,不久,他便无立锥之地。
  整个的中国,整个的香港,都离弃他了,只好到澡堂泡一泡。到了该处,只见“芬兰浴”三个字。啊连浴德池,也没有了。  


             (完)
 
作者: 夏暖熙。    时间: 2008-4-30 18:07
我爱李碧华!我真是太爱她了= =
作者: 小令    时间: 2008-10-18 01:14
我喜欢读她的文字,那么冷静诡异以及华丽
作者: yinguchuan    时间: 2008-12-6 19:30
喜欢她的才华~~~~
作者: 阁℃鬼    时间: 2009-1-23 22:58
爱死楼主了···
很喜欢她的霸王别姬,胭脂扣
后来发现《饺子》也是她的,不寒而栗···
作者: 千越    时间: 2009-2-8 17:50
饺子哦。看过电影的,还想这个电影有点不一样,看来要找书来看看,
作者: 謎珞    时间: 2009-3-20 20:42
好像什么类型的小说都能写的很好
作者: wanghuaiyuan    时间: 2009-3-26 15:35
好长啊。好多啊。
我就看了第一篇。实话是:第一遍没看懂。
作者: 左颜澈。    时间: 2009-5-4 12:27

饺子


青青做的记程车,在深圳东门区停下来。她下车后,向东走了一阵,拐进一条横街,上了第三间房子的阁楼。
  她按铃。
  "李太,请进请进。"
  门半开。一个笑容可拘带点谄媚的女人欠身让青青进去,马上把门关好。
  "来得正合时,水快开了。就等你来才马上给煮好。"
  李太艾青青,已经上第七回的食客了,所以很熟络。
  头一回来,曾付了中间人一千元介绍费和带路费,不知老板娘是否有回扣。但吃了一回饺子,也不便宜。
  青青记得那回初见媚姨,她脸盘饱满,脸色红润,但肌肤白皙幼滑,双目有神。
  媚姨还很着意:"李太,你猜我几岁?"
  "你?看上去顶多三十多,不到四十吧?"
  媚姨预期带着强调:"我五十五了。——"
  "什么?"青青诧异:"一点斑点也没有啊。"
  "对呀,连黄气也不见,是吧?人家说,我就是生招牌。
  "皮肤真好。"青青艳羡地道。但不忘她的身份,保持上等人的优雅:"你不说,我肯定猜不出来。"
  "哎,"黄月媚指指她那住家式的小厨房:"我都已经是媚姨了。——可人人来尝我月媚阁的饺子,总是心里有数,觉得值。"
  又道:"都是回头客。口碑好,一个介绍一个。"
  记得那一回:——
  媚姨一边下厨,一边跟青青闲聊。
  "北方人说:"好受莫如倒着,好吃莫如饺子。"。南方人老是怀疑,饺子不过是面皮裹着一团肉,有什么特别?"
  青青坐在沙发上,翻着"月媚阁"那一大堆都是由香港给捎过来的时装、发型、消闲杂志,全是最新一期的,可见她这里追得上潮流,待客之道下本钱。空调还散发着香讯。
  一家"饺子店",很少布置得那么像美容院的。
  媚姨自夸:"我这儿的面粉是高筋,软硬适度,带韧劲。这得揉得够,揉得仔细,直揉到面团表面像剥壳鸡蛋那样,又光滑又透,又易黏口。包好的饺子下锅不易破,保持原汁原味,好吃。——"
  她滔滔不决,是让高贵的客人宾至如归,放宽了心,引起食欲。
  "吃进嘴里还一包鲜汁。"
  又问:"李太是那里人士?"
  青青微笑。
  媚姨没再问下去。
  她黄月媚这番识见,不会不知道来客底细。不过见过她微笑不答,也就岔开话题,装作不多事。
  艾青青是台湾人,来香港加入电影圈求发展,也红过一阵,是"明星"。但二十七岁那年,急流勇退见好就收,嫁入豪门。
  李家是地产业巨子。李世杰当初对她十分迷恋,爱情至上,不惜与老父摊牌,非要娶她。一部分原因,也是上流社会的"夫人"角色演好,大方得体,端庄贤淑,她自那分钟开始,与前尘一刀两断。与电影圈姊妹不相往来。
  "督——督——督——督——"
  厨房传来剁菜剁肉声。还有媚姨不让空气寂寞的招呼声:"李太:我给你多加点大白菜,——你是不爱韭菜的是吧。嫌味重。不过白菜要剁的细,挤的干。肉得加点姜米,辟味。添胡萝卜茸好吗?"
  "你拿主意吧。"
作者: 左颜澈。    时间: 2009-5-4 12:28
饺子端出来了。
  精美的白瓷汤碗,汤清还泛麻油香,撒了韭黄末。饺子包得大小均匀,严严密密,心事重重。一个一个,浮在水面,晶莹而粉嫩,像白里透红吹弹得破婴儿的皮肤。
  "好香。"媚姨殷勤:"趁热吃。"
  记得青青第一次吃她的饺子,只舀了一勺清汤,轻轻皱眉。嘴唇刚沾着,烫,马上退缩。她嗅到麻油的芳香,但她不敢张嘴尝一口饺子。——就是怕。
  黄月媚哄着她。
  "我自己是每星期吃一回的,好滋养。有时炖汤,有时剁肉饼加些陈皮来蒸。——不过还是包饺子鲜美。要不,我这店号怎么那么闻名?"
  她说,前天还有一位天后级的歌星来光顾。又订了下星期四或五,一有货便通知。
  青青还没习惯。咬一口,鲜汁急涌而出,她想吐。恶心。
  "李太,你吃的时候,什么也不要想。或是想想美好的后果。就吃得快活。"
  ——想后果,对。
  不过,按不住也想起前因。
  大半年前,是艾青青与李世杰结婚二十年纪念。——原来她已当了二十年的"少奶奶"了。
  那天下午,李先生陪李太太到中环置地广场的名店买鞋子。也不是专程。老夫老妻,在纪念日也得陪陪她。
  青青试着一双法国新到的黑缎高跟鞋,李世杰坐在对面,手提电话响了,在接听,嘱咐一点公事——。
  穿制服的年轻店员,半跪着,伺候她试鞋。
  女孩黑发中长,因俯首,头发往两边分垂,露出一截白嫩的脖子。后劲有细细的毛。上半身软凸而轻荡。
  她向李世杰轻盈浅笑,十分有礼。
  "李先生,我们知道李太太来试鞋,早已把左边的撑大一点点。电脑有记录。"
  青青满意了。但也问他:"这双如何?"
  "你穿什么也好看。"这话自他的"公子"时代,力追女明星开始,已说了二十多年。他不是不爱她。
  直至听了,顺溜入耳。不带感情,也是美言。他"仍然"肯说。
  女孩半跪姿态,隐约可见她纤巧的足踝,因支撑了半个身子,有点用劲,像穿了双隐形的三寸半高跟鞋。——她穿不起的,昂贵的黑缎高跟鞋。
  那么玲珑的小腿和足踝,真可惜了。
  女孩看来不过二十岁上下,皮肤细腻,摸上去一定很嫩滑。入世未深,干净。
  试好了。李世杰签了信用卡。
  女孩善解人意:
  "李先生李太,我是CONNIE,有什么问题随时找我。鞋子明天一早会送到。有新货便即时致电通知的。欢迎下次再来。"
  甜笑送二人出大门。李世杰给了她一张大钞打赏,女孩目瞪口呆。十分惊喜。
  ——青青忽地负气大口咬下去。
  咀嚼。满嘴甜汁和奇特肉香。大白菜又令齿颊清爽。——果然不错,很好吃。很值得吃。来了几趟,吃上了瘾。
  "咦,有点脆——"
  "不要紧,婴胎已有小小的手脚。成了形了嘛。"一度是妇产科医生,专职帮中港客人做流产手术的黄月媚说:"下回再给你剁细些。"
  "下回,"艾青青问:"有没有更快见效的'极品'?——省点时间,我付得起!"
  "这个嘛——"
  青青很清楚:——她有的是钱,但没有时间。
  一个女人,一个"曾经"是美艳亲王的女人,越来越没有时间。
  她近五十了。生育了二女一子,保养得再好,还是有点慌。尤其是那一役。李世杰到台北去公干。本来艾青青想一起去,顺道回娘家,——虽然母亲不在,只得老父兄嫂。但豪门阔太的她已很久没回去了。李世杰没答应,只说成天开会,几天便赶回香港。
  青青只好继续她悠游的SHOPPING生涯。
  到了鞋店:"上回的CONNIE呢?"
  "李太,她辞职了。"经理说。
  "哦,工作那么落力,又讨人喜欢。"她可惜地道。
作者: 左颜澈。    时间: 2009-5-4 12:28
逛了几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随便走进一家新开的。
  "李太,"店员认得客人,一见她,脸色有异:"请过来这边看看,新货在这边呢。"
  另一边,有人在试裙子。
  更衣室的门关上,但木门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的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来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软垂堆叠,像一个瘫痪地上的女人。还有一块名嫒骄矜护体的PASHMINA山羊毛披肩。
  男朋友已有年纪了,在门外,微笑地欣赏着女还的雀跃和虚荣。
  想像中,她脱了一层旧衣服,又换上了新衣服。门缝影影卓卓,有悉悉微响。穿好了,又赤足推门而出。脚形优美、秀气、是平背。还戴个小小的脚趾环。她问:"这件如何?"
  "蓝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认真地提意见。眼神充满爱怜。
  "不!"女孩任性地:"我爱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红,一件粉蓝。好不好?"
  "好!"
  "我也听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娇地:"最怕见你生气。真凶!"
  "怎么会?最疼你了。你穿什么也好看。"
  ——青青一楞。
  她太认得这句对白了。
  CONNIE享受店员的伺候,她娇纵地,神采飞扬地装扮自己。——虽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饰。但她以后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着赔笑伺候客人了。
  青青很有教养地,并没正视这双狗男女。她仍然带着优雅的浅笑,略做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货,离开了。
  一路上她不动声色,但五内一片空白。竟然象一只撑得过分,脚伸进去,空荡荡,不踏实,深渊一样的高跟鞋,黑缎子的。法国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轻店员,平凡的女孩,也拥有一双。
  她有什么好呢?不过是嫩豆腐似的皮肤。鲜活的身体。
  沐浴之后,青青在全身镜前审视自己:身材仍不错,但肌肉有点松弛。眼睛仍明艳,但眼角有点下垂。最差的是皮肤,尤其是脸。她已做过果酸换肤,花上五位数字,但不堪折腾,很快,斑点出来了,还泛黄,皱纹毫不留情地长驻。
  手按下去,略久才弹上来。留下一个白印子。渐渐,所需时间又长了些。小腿还有青筋。
  ——这是不能隐瞒的变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的失眠。
  直至她听到一个有关"月媚阁"饺子的不老传说——。
  这天早上接到媚姨电话。她马上过关到深圳东门区。
  "李太,你来了,还担心赶不及。你知道,不是有钱能吃到,要讲机缘,还要看货源。这回贵一点,难得嘛。"
  "给我瞧瞧。"青青已经是一个有经验有要求的食客了。
  媚姨打开保温饭壶,是她在人民医院当护士的旧同事给的。——而黄月媚自从打响了"饺子店"名堂之后,再也不为不到一千块钱的月薪去帮人打胎了。她道:
  "今天这些是'极品'。特地挑选出来,全是两三个月的头胎,——头胎嘛,营养最好。孕妇又年轻、健康,检查过没病。"她笑:"都是男的婴胎。还有啊李太,这里一件特别的礼物,有五个月大了。"
  青青见"小老鼠"堆中一头"小猫"似的好货,双目发亮:
  "太好了!快给我剁碎包饺子!"
  两三个月大的婴胎,鲜红透亮,精华不但滋补、养血、美白、却病、去斑,最见效的:艾青青四五十岁的皮肤,一天比一天紧、亮、光滑。已逝的青春和魅力回来了。
  大口大口吃着饺子。她已经习惯并且爱上这味道,一点也不觉得腥。她对它的寄望令它变得芳香。——今天还加进一个五个月大的男婴?真是可遇不可求!
  是的,——
  艾青青没有拉下脸来吵闹,也不肯恶形恶状的去给不够资格的小妹妹教训,甚至拒绝在心猿意马的丈夫跟前仪态尽失地哀求。
  她用了一个最积极的方法,栓住男人,便是"回春"。
  一下子年轻了十年,不,十五年。肌肤细白,男人的手摸上去像牛奶,不,脱脂奶。身体的紧凑和弹力,在床上,他感觉到温暖和甜蜜。——她仍然是美艳亲王。
  小女孩只是一只漏馅的廉价饺子,经不起持久角力,也得不到身份认同。——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艾青青,才是正印东宫,出得大场面的人物。
作者: 左颜澈。    时间: 2009-5-4 12:28
星期六,有个慈善餐舞会。
  艾青青近日新陈代谢旺盛,脸色绯红,每晚只睡六个小时便够了。
  她去弄头发。连首席发型师KK也惊诧她的头发又黑又亮又厚,不让她挽髻,建立吹的蓬蓬然,秀发如云状。
  在BALL场,青青脱胎换骨地抢尽镜头。
  名嫒也在嫉妒私语:
  "她越来越漂亮,丈夫的心也抓回来。——是养鬼崽吗?拉面皮吗?打羊胎素吗?见白龙王吗?——"
  但大家仍是言笑盈盈地知己状。
  晚宴开始了。
  菜一道一道的上——
  渐渐,大家嗅到腥味。都含蓄地皱皱眉。一个个耳语:
  "今晚的菜有问题吗?"
  "那鱼我不吃了,好腥。"
  ——不关鱼的事。到了碳烧牛肉大盘,仍是腥。
  侍应走过李太太的座位,嗅到很重的腥味。
  不可能。名嫒、阔太、明星,怎么可能不洗澡?是腥,不是臭狐的膻。
  最后连青青自己也嗅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的,血的味道。
  她离座,上洗手间。现场的腥味又跑了,原来是——
  青青不敢回到自己座位。借词不舒服,比李世杰早一步回家。
  一上车,司机也有作呕的表情。整个车程,一直扭曲着脸。
  青青忙把晚礼服脱掉,全身浸泡在浴缸中,狂家大量香熏,浴油——,一切芬芳辟臭的东西。浑身上下加头发,每个毛孔也不幸免。
  浴后,那腥味萦绕下去。
  她把整瓶香水倒在身上。
  又不停喝水,喝到第七杯,已经反胃——但水仍没发挥冲淡腥味的作用。
  只要她一呼吸,一活动,甚至眨眼,那血腥味便渗出来,在她四下的空气中扩散。
  她吃过的饺子,一批一批由大拇指到小老鼠甚至初生小猫大小的婴胎,在浑浊的血浆中浮沉,颜色鲜艳,滑潺潺,亮汪汪,有小手小脚的红影,被一层软软的"衣"裹着,透出微温。是它们!
  血的腥味,全身运行。荷尔蒙,微丝血管、神经线、脂肪组织、黏膜组织、肉、皮肤。——全身
  ——她赢得青春,在漂亮,却输给了味道。
  怎么办?
  怎么办?
  艾青青全身赤裸,跪倒在她家的羊毛地毯上。毛又厚又暖,但她冷得颤抖。
  无限凄徨。为了对自己不起的花花男人,她如此沦落?
  她蜷曲身子,无助地痛哭。——如被打掉的,还未足月的,堕落泥尘的婴胎。一团在子宫中蠕动过的模糊的血肉。
  血的味道越发浓烈了——
  青青腾地抬起头来,深深呼吸一下,充满着憧憬、向往、如瘾君子见到吗啡针,僵尸见到鲜蹦乱跳的大动脉。事已至此——
  她嘴角似乎拖着一条看不见的血延。
  "嗖——"一下,她伸出舌头,把血延舔走,吸进嘴巴里去。
  闭上眼睛,放纵地享受着,她的报应!
作者: 左颜澈。    时间: 2009-5-4 12:30
饺子只是小说。
但是现实生活中。
更有甚者。
前几年网上流行过一篇帖子。
好像是广东那边的婴儿汤。
看到那些图片。
恶心是其次,心痛才是主要的。
这真的是个吃人的社会么。
作者: 镜中的孤独迷城    时间: 2009-7-14 13:20
是哪本书里面的??楼主可以说一下吗?奇幻夜,冷月夜,我都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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