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阿罗
一夜纷杂的梦之后,绵绵突然惊醒。宿舍里的女孩儿们已经走空,床铺上乱七八糟,丢下一地的狼籍。绵绵慌张的洗漱,洗脸室的镜子又大又脏,溅满了淋漓的水痕,绵绵看着里面自己的脸,因为长久的睡眠,大眼睛格外明亮,年轻的额头光洁平整,她弯弯嘴角,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绽放了一个笑容。这个笑容让她显得神采熠熠。她仔细的梳好自己的长头发,那些发丝散发着潮湿的香味,四下飘散。
来到有课的教室门前,绵绵已经迟到。严肃的女教授已经打开教案开始授课,诺大的教室拥挤不堪地坐满了人,绵绵面对着这个未知的迟到,踌躇不已。冒失的闯进去么?迎着众人的审视?她摇摇头,那样会让她手足无措。转身离开这个地方?可她又能去哪里。这是个突如其来的变故。
一只大手伸到绵绵的眼前来回晃动,“想什么呢?”。绵绵讶异的抬起头,望着对面这个陌生的男孩。他露出白白的牙齿,温和的对绵绵笑。绵绵觉得这个男孩子亲切极了,他穿着宽大干净的白T恤,快乐的微笑,皮肤发出一种健康的光泽。像射手,对,像那个失踪的射手。绵绵也对着他微笑了,她顽皮的回答:我迟到了。男孩要比绵绵高出一个头来,绵绵要仰起头才能看得到他的脸。他侧过身子朝教室里面探了探,说:你不敢进去么?我带你进去。说完捉起绵绵的手,用力的捏了捏,眼睛朝着绵绵挤了几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能将绵绵的手整个儿的握起来。
你跟在我后头,他俯下身子在绵绵耳边轻声说,一股气流痒痒的吹过绵绵的耳垂。绵绵顺从的点点头。男孩大步的跨进教室里面,绵绵紧随其后。
她看着前面的这个男孩,他的背影宽宽高高,绵绵把自己的瘦小身体藏在他的身后,将那些投过来的好奇眼神全部隔离在未到达的那头。男孩带着绵绵径直走向最后的那排座位,两个人心照不宣的并排坐下。绵绵依旧摊开厚厚的笔记本,认认真真的记起笔记来。男孩饶有兴趣的在一旁观看,看着她细长的手握住钢笔,干净整齐的写下一行一行的小楷,又快又好。她低头写字的时候,大大的眼睛向下看,浓密的睫毛一扇一扇。上午明媚的阳光明媚的照射进来,从侧面看来,她的脸庞上有一层细嫩的绒毛。男孩子怔怔的看着,看她的大眼睛长睫毛细手指。忽然他伸出手去,轻轻的再次握住她的手指。
老师在遥远的讲台上大声讲课,下面的同学各做各的。没有人注意这个宽大教室的角落,他们互相握着手,满心欢喜。绵绵停下了手中的笔记,那个厚重的笔记本张着嘴巴被冷落在冰冷的课桌上面。
同所有的大学情人一样,绵绵和男孩阿罗开始甜蜜的恋爱生活。清晨或黄昏,校园里空气清新,光线美好,阿罗站在宿舍楼下大声的叫着绵绵的名字,杜绵绵——,杜绵绵——,一声一声的拖得很长。他叫一声,绵绵在楼道里答应一声,慌慌张张的奔跑下楼,他们的声音远远近近的传来传去,在空荡的走廊里激荡,女生们投来艳羡的目光,绵绵的心飘得很高。
他们说笑这走过一条条的街道,绵绵有时安静的走路,有时放肆的奔跑,有时一言不发皱起眉头思索,阿罗迷恋的看着自己的小恋人,她小小的身体里隐藏着那么多的面孔,一会儿就是一个样子,让他怎么也琢磨不透。他多么的喜欢拥抱她,将她整个儿的拥在自己的怀里,没有一点缝隙,他柔软的小情人,咯咯轻笑,那么的迷人。过一会儿她又安静下来,靠在阿罗的肩膀上一动不动,阿罗又觉得她离他远了,身体是靠在一起,可是她的思维却游离在别样的世界里。阿罗觉得惶恐,他害怕她离得远。
他不知道怎么样来疼爱她,于是一味的宠溺。她拖着慵懒的声音说:不想吃饭——,他拿出耐心来,哄着她吃,说一个笑话就吃一口,周末陪她去看最无聊的电影才肯吃,她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在他面前撒着娇。绵绵知道他总是会妥协的,刚才还不肯答应的事情,她机灵的用一个小计谋就能够将他打败,“好啦,我答应了还不行么”,他拖着软软的腔调说。他们饶有兴趣的玩着相同的游戏,毫不疲倦。
他带绵绵去吃冰淇淋。绵绵用小小的铁勺子一口一口的挖着吃,奶白色的冰淇淋在嘴巴里融化了,香甜又冰凉。店铺里放着轻快的音乐,哆咪嗖哆咪嗖,响个不休。绵绵时不时按照音乐的节拍轻轻敲打几下桌子,或者用勺子敲击盛冰淇淋的大杯子。吃完了一大杯,绵绵伸手又叫了一杯。阿罗开心的看着绵绵,看着她那么快乐的吃着冰淇淋。可是绵绵吃得太多了,回到宿舍后胃开始剧烈的疼,一下下的在身体里抽搐。她默默的忍受着疼痛,在黑暗中独自睁大眼睛,脑子中想着阿罗,一瞬间似乎是陌生人。
他们也会常常闹一些小意见,不碍事的小意见。绵绵绷起脸不说话,手上一刻不停的做着自己的事情,给阿罗看。阿罗摇着绵绵的手臂,“不要生气了呀”,他一遍一遍的哄着绵绵,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绵绵忍住心里的笑,并不理睬他。后来阿罗不再说话,拿起笔俯在桌子上画着什么。绵绵偷偷的观望阿罗的脸色,又看他手上画的东西,远远的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阿罗小心的将那张纸撕扯下来,笔直的叠成方形,递给绵绵。绵绵打开来看,上面画着一只哭泣的小猪,写着“绵绵我错了,不要再生气”。绵绵再也忍不住,大声的笑出来。
北方城市过于寒冷。零下三十几度,下了非常厚的雪,将诺大的城市一股脑的覆盖起来。那些尖尖的屋顶在白雪中探出头来,仿佛长着一双双窥探的眼睛。绵绵穿着黑色的厚衣服,捂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双眼睛,却还是冻得手脚麻木,周身冰凉。和阿罗相互依偎着走过寒风凛冽的过道,远远看见对面的杜楠,她笑眯了眼睛迎上来,“姐姐”,她热情的打着招呼。
绵绵无处躲藏,硬起头皮打起精神和她对话。杜楠向阿罗打量了几眼,说道:姐姐你怎么不给我们介绍啊。绵绵讷讷的张着嘴巴,不知道如何说起。杜楠自己开口说道,我叫杜楠,是绵绵的妹妹,我知道你是我姐姐的男朋友。阿罗和杜楠握了握手,杜楠忽然将身体贴近绵绵,对着阿罗说:你可要好好对我姐姐,不然我饶不过你。绵绵忽然对这种虚伪的亲近厌恶无比,她草草的向杜楠告别,拉着阿罗逃走了。
阿罗并未发现绵绵的变化,他絮絮叨叨的在绵绵耳朵边上说话。“你妹妹和你看起来很像,她的个子比你要高,你怎么从来没提起过你的妹妹呢,她对你很好”等等的一些话。绵绵闷闷的将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摇摇晃晃的走路,吐出一口白色的呵气,看着它渐渐散开,然后再吐一次。阿罗拍拍绵绵的肩膀,说:喂,我在和你说话呢。绵绵一怔:什么?阿罗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小女朋友,他知道她又发呆了,他说:我说你妹妹真好。绵绵本来平静的神色突然变了,她带着嘲讽的语气问道:你怎么知道?阿罗被问得愣住了,他怎么知道?杜楠那么热情的打招呼,亲热的叫绵绵姐姐,并且要阿罗对绵绵好,他还能怎么知道?他觉得无辜极了,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绵绵的脚步突然加快了,自顾自的在前面走,越来越快,几乎就要跑了起来。
喂,绵绵,你怎么啦。阿罗追上去,拉住绵绵的一条胳膊。绵绵怒气冲冲的转过头,大声呵斥:你知道什么,你就说她对我好!阿罗更加的茫然,不明白绵绵为何发这么大的脾气。绵绵看着他一无所知的样子,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掉头走掉,将阿罗一个人颓然的留在原地。
他看着她的背影,她瘦小的身体藏在宽大的黑色棉衣里,长头发茂密的披散着,尖下巴因为寒冷掩在衣领后面。带着一种愤怒的姿态远去,像个施咒的女巫。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从此阿罗对绵绵的妹妹杜楠避口不谈,他渐渐的开始感到绵绵表面灿烂之后,隐藏着一个不为他知的秘密,或者说是内心中有一个不为他知的角落。这个角落阴暗潮湿,植物茂盛生长,小小的蚊虫轻声低语,没有回音。
绵绵无法对阿罗说出那些往事,隐晦的过往犹如一根根尖利的刺,将绵绵刺得很痛。她感觉得到阿罗在向她的过去探望,他渴望知道更多,可绵绵无法开口。这让她焦躁不安,两个人不断猜疑,躲躲闪闪。后面绵绵索性放任,随阿罗怎么想,她就是不开口。
绵绵又开始阅读,将一本又一本厚重的书搬回宿舍,贪婪的阅读,将书本里有用无用的知识吃进头脑中去。作家们总是写出那么多的好句子,他们的生活和绵绵的生活完全不同,可是某一页的某个句子,却总是让绵绵产生强烈的同感,一语破的。绵绵的想法在书中被验证,于是兴奋不已。她不厌其烦的和书对话,并沉迷其中。
有时阿罗来找她,她却并不想出去见他。凌乱的宿舍中空无一人,绵绵独自倦倦的躺着看书,隐约的听到楼下阿罗在呼唤她,杜绵绵——,杜绵绵——,一声一声拉得很长。她一动不动的躲在床上,被子温暖的覆盖在她身上,她将手指夹在冰凉的书本当中,闭上眼睛。楼下的呼喊终于停下,但电话铃声又再度响起,不容绵绵喘息,尖利的催促着她。她倔强的不予理会,心里暗暗的想着,真像一个恶作剧呵,她装作不存在。
再见到阿罗,阿罗缠着绵绵问:你去哪里了呢,我找不到你。他直视着绵绵,他的眼睛里浸透了忧伤,绵绵觉得阿罗的眼睛里一定是落下了雪花,不然怎么会那么的湿润忧伤?她伸出冰凉的手指头抚摩阿罗的眼睛,像安慰一个受惊的孩子。高大的阿罗变做了孩子。绵绵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责任,她必须安慰阿罗,就像小时她要哄好哭闹的杜楠。她对阿罗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看着阿罗一点一点的开心起来,绵绵不能够停下。她的脑子出现了小时的场景,她不停的坐着手上的动作,在地上投下变幻不定的影子。不能停下,停下杜楠就会继续哭泣。如今也是这样,她张开嘴巴不断说话,不敢停下。阿罗终于开心,绵绵释然,吐出长长的一口气。
冬季的傍晚,天很早就全黑了下来。绵绵坐在体育馆里,看一场篮球赛。本校两个系之间的比赛。球赛激烈的进行,周围的人群大喊呐喊,宽敞的体育馆被一种热烈的气氛笼罩,灯火通明。绵绵看着球场上阿罗的身影,奔跑迅速,跳跃敏捷。像极了一只野兽,捕捉敌人的空隙,趁机捕捉。他带领着球队进行着一次次的进攻,以及完美的防守战,
中场休息,绵绵远远的观望着阿罗。教练在对他们说话,他低头倾听,手中拿着一瓶水,胸膛因为急促呼吸而剧烈起伏。绵绵直起身子,希望阿罗看他一眼。可他没有,他拿起一块大毛巾将脸上的汗抹去,再度投入球场,一场新的战斗又将开始,他已一只豹的姿态伺机进攻。
绵绵悻悻的靠在座椅上,内心不安。阿罗在球场之上奔跑,而她在遥远的座位之上一动不动,阿罗站在舞台中央,可她被埋在众人之间。她多么害怕这种疏离感。一个又一个精彩的进球,众人欢声喝彩,绵绵充耳不闻。她再度沉入了幻想的世界,眼前的这个体育馆,以及周围热烈的场面逐渐化做一个迷雾中的岛屿,模糊不清。包括阿罗,都离她那么遥远。
绵绵想起小时候。小镇的一个破旧舞厅里放着俗艳的音乐,傍晚便会有大人们跑去跳舞。妈妈也会去。女人将绵绵关在家里,反手将门一带,喀噔,门重重的合上了。绵绵听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逐渐远去,她偷偷地溜了出去,跟在女人身后。女人穿着花裙子,又细又长的背影隐约的出现在巷子那端,蛇一般的扭动着腰。绵绵放轻了脚步奔跑,却要将呼吸声压下去,憋得一张小脸通红。她摸进灯光不明的小舞厅,踮起脚尖寻找妈妈。她找到了,妈妈和一个男人搂抱着跳舞,女人不停微笑,时不时抚弄散落在肩上的头发。脸上因为涂了太浓的妆,在微弱的灯光下,看不清楚面目。绵绵突然觉得惶恐,这个女人一下子离她那么远,不像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妈妈。她无法抑制内心中强烈的不安,索性大声哭泣。女人朝这边观望,然后尴尬的同男人道别,羞愤的拉扯绵绵回家。
绵绵陷入回忆,对周遭环境的变化毫不知情。球赛已经结束,观众为获胜的英雄报以热烈的掌声。阿罗穿好外套,心中的兴奋并未褪去,他向着观众席张望,一眼看到了自己苍白的小女朋友孤独的坐在人群中。
他快步走向看台,得意洋洋的将许多目光甩在身后。面前有人拦住了他,是杜楠。她晃了晃手中的荧光棒,用欢快的声音说道:恭喜你!阿罗点点头,谢谢。杜楠将手掌摊开,上面放着各种颜色的荧光棒,她说:你挑一个喜欢的颜色吧,做为你胜利的礼物。阿罗笑了,他觉得这个女孩子有些奇怪。他用手指拨弄了几下杜楠手中的荧光棒,选了一支蓝色的拣了出来。谢谢,他再次说。他挥了挥荧光棒向杜楠告别,朝着绵绵的方向走去。
可绵绵并未察觉他的到来,她独自望着一处沉思。阿罗伸出手在她面前晃动,想什么呢。绵绵糊里糊涂的从回忆中醒来,牵着阿罗的手准备离开这个灯光晃眼的巨大场地。那么多人看着他们,这一对美好的大学情侣。绵绵忽然想到自己是英雄的女朋友呀,于是挺了挺胸脯,弯了弯嘴巴在脸上展现了一个微笑。
外面下起鹅毛的大雪,在体育馆灯光的照射下,雪花以一种坠落的姿态纷纷落下。
阿罗絮絮的向绵绵说着许多话,什么走步罚篮三分球,言语带着一种兴奋的愤愤不平。他依旧沉浸在刚才的世界中,绵绵听着那些她并不了解的话,脸上带着欣赏的笑容。这些术语她都不懂,都是那么的陌生。阿罗摇着绵绵的肩膀,“那个球简直棒极了,绵绵你记得么,把全场人都给震了!”绵绵茫然的点点头,她毫不知情,可她怎么能够说出实情呢。那是多么窘迫的一件事,绵绵对于阿罗热爱的东西毫不知情!绵绵的脸上挂着笑容,可内心却沮丧极了,有一瞬间,她发觉阿罗的世界居然离得她那么远。
后来他们走到了绵绵的宿舍楼后。阿罗安静了下来,不再说话。满天的雪花大块大块的飘然落下,绵绵抬起头望望天空,不知道该怎么道别。
阿罗看着对面的绵绵,她仰起头张望着暗色的巨大天空,因为寒冷,小小的鼻翼时不时的抽动一下,缩着肩膀。阿罗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合起双臂把绵绵包裹住。
绵绵开始不能抑制的哭泣起来,温热的眼泪流淌过冰凉的面颊,滴在厚衣服上发出“嗒嗒”的声音。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在阿罗的胸膛上,那里面有一声声的心跳,结实有力,来自爱人的身体。阿罗惊慌的问,绵绵绵绵你怎么了呢。没有为什么,绵绵只是想哭泣,因为哭泣而哭泣。这种毫无理由的哭泣将她和阿罗之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阿罗再次回到她熟知的世界里。
后来他们躲在楼后的阴影中亲吻。阿罗的嘴唇那么的冰冷湿润,绵绵的眼泪无法遏止的更多的流下来,哗啦啦。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5-8-5 19:14:0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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