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白。
标题:
[原创]耶蕾歌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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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暗地月光
时间:
2004-12-13 02:14
标题:
[原创]耶蕾歌的玫瑰
他在芦苇荡里吹起竹笛。长长的苇丛淹没了他,遮住他的眼睛,一片苍茫的世界。
笛音幽幽地传出去,清扬呜咽,飘荡在渺无人迹的苇荡里,只有飞鸟听见。
已是夜初了。斜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淡淡地残存在天际,月已经早早挂出了,几颗初升的星斗映衬着黯淡的夜幕,闪着灰蓝色的亮光。
星的微光。夜的昏黄。少年背上的长剑,银箔不时反光,剑鞘上深镶着的字迹——傲月。剑名如其人,冷冷的表情,冷冷的光。
他忽然立起。笛音顿止。一粒碎石破空,晚归的雀儿应声坠落。他无声地冷笑,孤寂的身影消失在夜幕里,头也不回。
他这一年十七岁。他是很平凡的少年,在闹市中穿行不会引人注意。他独来独往。没有人知道他一身的绝艺,世间无双的宝剑被少年握在手里。
他从出生起就被点明生辰八字中命犯煞星。他的不知名的生身父母显然因为怕被这个孩子冲克而忙不迭地将他抛弃。如果他没有得到好心人收养也许就在还没有看清这个世界的时候在哪一个角落夭折了。又或者,他就成了一个可怜的小叫化,流离失所,没有归宿。
他的养父母在他六岁那年遭瘟疫双双辞世。他那童年的一段美好也随之逝去。养父临终前告诉了他真相。他命里注定的克星。养父说这不是他的错,他们养他这些年不后悔,他永远是他们可爱的儿子。养父母死去的时候面露微笑。身上穿着破旧的布衣。他们的坟上没有碑文,野草在第二年的春天疯长出来遍布坟头上的每一寸土地。
他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埋葬老人离开那户空荡的农家草房,流浪到七岁上。那一年他遇见一位恩人,当时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剑客,“星剑追魂”石遇汉。从此他跟着这位半师半父的恩公,浪迹天涯。
——十年后。
中原武林盛传煞星出世。各大门派成名剑侠一一丧生,查不出原因。川西第一镖客顾林顾老爷子遭暗杀那夜,有家童看见一灰影越墙而过。身后未还鞘的剑刃锋芒一闪,看清刻于其上的字迹:“傲月”。
瞬时天下大乱。傲月,百年未见于世的传说神兵又重现人间,传闻此剑锋芒冰寒胜月,出鞘必饮人血。
有冷眼人怀疑到天下第一杀手大帮星汉帮身上。星汉帮野心勃勃,十年来与武林各派纷争不休,且门人身手不凡,又兼每年惯例派人遍寻天下利器尽归于己,如此厉害的神秘杀手和奇兵宝刃同时出现于该帮自不出奇。
对此谣传帮主石遇汉不置可否。更增添了江湖中人对星汉帮的猜疑。
没人料到诛尽武林中名家好手的神秘煞星竟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他静静地看,静静地行走,静静独坐苇荡中吹笛。他弹石击落迟归的雀儿,听见弱小生命微弱的慌乱的叫声。像又见到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们的眼睛,他们看见他时眼里的惊诧与不甘,他们喉间翻滚着的临死时咽气的哀鸣。生命一点一滴飞快流走,剑光掠过,鲜血染湿伤口下的片片尘埃。
没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因为见过他脸的人,没有一个活着。
俊秀的少年的面庞。十七岁。脸上还留着孩子的未脱的稚气。没人能想象那些案子出自如此一个少年的杀手。有一次他在完成任务之后悄悄回到死者的家中,看见办丧事的热闹和悲哀,那些亲人弟子咬牙切齿发誓报仇雪恨,可是他们的仇人就在眼前,却视而不见。他冷冷地笑。
不用剑的时候他还是独自行走江湖,他的衣衫裹满风尘,他的目光异常锐利。那柄“傲月”剑的剑鞘非常平凡,背在他的身上,不会有人见到,那个破剑匣里的剑锋会闪现如此寒冷的雪光。
她伫立廊下,仰望头顶一片湛蓝星空。露水起了,有些凉意,她轻轻打了一个寒颤。月初升上,清纯似水。
她叫诗黛。飘逸的名字,适合一样美丽的女子。
莫名地,她幽幽叹一口气。长夜漫漫,没有知己相伴倾谈,渐渐浸透的黑暗里,形单影只的佳人显得如此孤寂。
她在想心中的那个英俊男子。这样的夜晚,他在做什么?是否一如往常,在灯火通明的议事厅里和一群友朋高谈阔论?还是如她一般,在忽然举头望月的片刻感到寂寞?
她摇头轻笑。他不会这样的。他会想起她,诗黛吗?不知道。她知道他就在一墙之隔的上房里,有时候直到深夜,还可以听见他不停地踱步、叹息。
什么时候已不再和他倾吐心声了?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而他又还是如往昔般了解她吗?也许是因为大家终于长大了罢,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就连偶尔传递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也要小心得怕遭到风言风语。他是优秀的男子,要开始创造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她是软弱的女子,年轻不识世事,心里念着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这样的分别,把他和她的距离拉开了,甚至见了面也只交换一个浅浅的微笑,没有言语。她如此天天想念着他,他都能感觉到吗?或者曾经的一切就这么过去了,没有理由。
她低下头,不愿再想了。于是转身回房,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轻微的悉索的声音。月光下看得清楚,浅绿色的丝裙边刺绣着大朵黄色玫瑰,鲜亮得刺眼,在这沉重的暮色里,盛放出一派奢靡的绚丽。
她走进卧房,回身轻掩上房门。木格的门扇发出咯吱的轻响。她想早些睡了,明天还可以见到他的。
他卧在一片临水的清翠山坡上。周围很静,只有风动虫鸣,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
他喜欢这样的寂静。没有人打扰到他,甚至整个纷扰世界都无声地消逝了。他沉醉地投入到这一片宁静里,可以忘记许多事情。
只有在这一时刻他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微风轻送,长长的青草偶尔拂过他的脸颊,像久违的***手指。他想起的妈妈,他的养母,还是当年幼小时的印象,那个乡村妇人粗糙的大手,脸上永不褪去的慈祥笑容。她的面容已从记忆深处渐渐淡去,任他无论怎样怀念都无法记起。
这几天他忽然很想回那个村庄看看。那里有他养父母的坟墓。可是他回不去啊,他离开的时候那样幼小,差不多已记不起那个曾经养育过他的地方。那个村子也如他不在人间的养父母一样,样貌早已淹没在时光洪流里远去,不可追回了。
他把手臂枕在头下躺着,头顶一片清澈碧空。白云很白,阳光灿烂得耀眼。他不能忍受这光辉,不禁合上了眼。年轻的英俊的少年,看上去安静地睡着了。他深吸一口气,觉得难得地平静。在这里没有人能发现他,没有人看清他手上的血腥,他可以隐瞒住一切,忘掉一切,正如他紧闭的双眼,看到一片无法穿透的黑暗,简单地以为,这样就可以拒绝了世界。
他想起昨晚死在自己剑下的人。那个纵横漠北的狂沙刀客,想不到在异乡将性命断送在一个无名少年手底。又是一个见过他脸的人。他的眼前还清楚地看见那副狰狞的表情,耳边还回荡着午夜时分弥留的生命划破黑夜的长声惨笑。本来是如此可怖的,可小小年纪的他已麻木了。他不得不佩服这个人,少有的一个在自己剑下走过了七招的人。临死的人的话语还映印在他脑海,久久无法磨灭。
那笑声。那质问的话语。那不瞑目的神情。
哈哈,哈哈,果真英雄出少年,你就是那辣手无情的无名煞星,老夫死在你手里也算无怨。但可否告诉我,让我在临死前也能知道,杀我的人是谁,他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阁下不愿以真面目示人,还是怕老夫死后变鬼找你索命?!
——不。我也不知自己是谁。还请你赴阴间向我死去的父母问一声,我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人唤过他的名字,他也完全忘了这个符号于他的意义。他不知自己姓甚名谁,某一个或者曾经代表过他的名字也不知随着尘烟飘向了何处。这是无所谓的。重要的是剑,是杀人的本领。一个杀手的唯一命运是服从。杀很多的人,无论是谁,哪怕跟自己并无瓜葛的人,只要他是被杀的目标就注定了该死。一个杀手也可能在某一天被杀。杀人和被杀也都是不重要的,无所谓的。这是命运。不能逃避的结局。
他就是这样一个杀手。不应该有感情,不应该有名字。他记得这柄“傲月”剑交到他手中那一刻同时被灌输进心底的准则:剑出鞘,便见血光;不可离身,剑离身,则人死。
这些年他都是一直这样过来。从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表情木然的少年。学成了一身惊世本领,却沦为没有思想的杀人机器。这一切是那么自然地发生,仿佛理应如此,全无是非可言。唯一能对他发号施令的那人的话是绝对的真理,不可违拗,他甚至都没有想过挣扎,甚至是对某些他不愿去做的事情,更不用说反抗了。他死心塌地地跟随着那个人,对他的心意唯命是丛。他是如此崇拜他,尊敬他,尽管对方没有过一丝回报的表示。在他却全无埋怨,毕竟那个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撼摇的信仰,不能失去的全部世界。
一阵突如其来的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向声音来处望去,因为此刻不想杀人,只是悄无声息地伏着,手伸到背后握住了剑柄。
一个少女的清脆笑声传进他的耳中。他微微一怔,刚摸到傲月剑的手指不禁放松了些。
他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她年纪与他相若,容颜秀丽,明眸皓齿,话音婉转如潺潺溪水。她身着一袭淡绿色薄绸衫子,长长裙摆随风飞舞,裙椐旋转着大朵黄色玫瑰绣花,在他眼里绽放出绝美的画面。
少女向身后招手道,玲儿,快来,看你走得那么慢!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女孩的声音:黛小姐,你别跑那么快,我都跟不上了,小心跌着!
少女笑道,怕什么?难得今日找机会跑出来玩,像你这样,闷都闷死了!
小鬟也笑道:好,黛小姐高兴,玲儿也高兴了!——哎!她向前一扑,仿佛失足跌倒。躲在草丛里的他情不自禁,险些叫出声来。
只见那小鬟站起身来,掸掸衣角尘土,手里捏住个什么东西笑着跑过来,说,蝶儿啊蝶儿,你别怪玲儿心狠,为了我家黛小姐高兴,只好委屈你啦!——摊开手掌,原来是为了捕一只彩翅蝴蝶。
他看着也不禁微笑起来。多年来他勤练武艺,一不小心就受鞭责,没有一个伙伴,自然也不知快乐玩耍为何事。这时见到两个妙龄少女笑语戏蝶,竟不知不觉受到了感染。
那小姐见状却微皱了眉。仿佛不快似的,轻嗔小鬟:人家蝶儿好好儿的在飞,你捉它干么?伸手接过小蝶,放在眼前看着,不知为何,眉宇间神情却越来越显寂寥。半日,轻叹一声,喃喃自语:小蝴蝶,你这样美丽,有同伴夸赞过你么?你有翅膀会飞,在这样好的世界,一定十分自在快乐罢!你本来好好的飞,不小心被人擒了来,捉住你不能动弹,也不能见到你的伙伴,是否也很孤单?罢了,罢了,我来放你,你好好儿的去罢!——手一松,蝴蝶觉得翅膀自由了,立刻飞向花丛中去,与周围起落的彩蝶一起环绕飞舞了。
少女呆呆地望着,蓦然,竟垂下泪来。
小鬟玲儿看着,不安地问,黛小姐,你又在想少主人了,对不对?
少女不答。却轻轻唱起了歌。是多么凄婉哀伤的曲调,听在他耳中不明意义,却十分动听,使人也不禁自怜身世起来。
这歌声那样熟悉,他似乎觉得在什么地方听过,到底在哪却怎么也记不起了。玲儿不敢说话,他也静静地不发出半点声音。只有少女清丽嗓音轻轻飘扬,传到很远的地方。
一曲终了,少女回过神来,日头已偏西方。她转身强作欢颜,说道,玲儿,天色不早,咱们回家罢。
他静静伏卧良久。两个少女在视野里远远去了,仍是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个方向。忽然他觉得很难过。很久了,他已被锻炼得不闻悲喜,不易为物所感。忽然这样地感受到孤单,是从来不曾有过的事情。只因为那绿衣女郎一番言语?他不知道。只是那不知名少女的身影,已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诗黛忙忙地快步走向议事厅,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立在那里。
师哥……她轻声唤他。
少年转过身来,向她微笑。这笑容多么熟悉,诗黛想,有多久没有见到了。
师哥,今日庄里多出这些人,听说是为了让你给他们做什么事,是吗?
是啊。你也听说近年江湖上有一个无名煞星出没吧?今日各帮会使者齐集庄下,就是请我出头查访诛灭此人,想我小小年纪,何以担此大任!
少年兴奋地在厅内来回走过。虽然口中如是说,眼眸中却掩不住极其明亮昂奋的光芒。
……师哥,你真会答应他们?你要这么做,你可以办到吗?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我会一试!我会努力!
诗黛望着少年,看见的还是那个无比熟识的身影,为何却感觉如此遥远了。这种目光。诗黛记得,在她和他都还幼小的时候,有一年新春佳节,她换了漂亮的新衣从房里出来,他过来拉住她的手,说黛妹妹,我带你放花炮去。那时他看着她的神情便是如此,如今这目光依然,在他眼里见到的却不再只有她一人了。
诗黛有些黯然。她见他不再有话说了,转身悄悄出去。
少年回过神来叫她的名字,却只看见诗黛离去的背影。不觉怔怔地,似有所悟,却默默无言了。
一个雨后的湿润的黄昏。他在郊外漫步,耳边忽然传来熟悉竹哨声。不必回头,身出右手,一只白鸽轻轻落在他的臂上。
他解下白鸽脚上绑着的布帛。一挥手,放它去了。
展开来看。苍劲有力的书法:星汉帮主石令喻,见诏速归。
他轻轻合上书简。又开始了。这次又会是谁。他想。
五日后。星汉帮江南总舵。
他掏出自己的身份铜牌。通过层层守卫进入中庭。
厅内站着一位锦衣老者,青袍白须。鼎鼎大名星汉帮帮主石遇汉。多年未出江湖,苍老的模样,没有人知道。
他恭立在一旁,眼望地下。
师父。您老可好。这次有何吩咐,还望示下。
石遇汉并不回头,摆一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俞瀚新。
新近接掌江南第一名剑门,号称“飘渺一云剑”,少年英侠,逍遥门少主俞瀚新?
没错。你去杀了他,办得到吗。
请敬听好音。
你去吧。
是。
他退下了。
他来到西湖畔一座宏伟庄园前。他抬头看见门上高悬的匾额,上书:青云庄。
青云。平步青云。哼,命都没有了,你还怎样平步青云?他冷笑。
他乔装成穷困潦倒的平民。他眼里的锋芒敛起,傲月剑裹在他的行囊里。
其实他不须改装。本来他就是再平凡不过的少年的样子,表情黯淡。
他去投奔逍遥门青云庄上做童仆。很轻易就被收容了,因为主人是乐善好施的。
他进入青云庄里还是悄无声息不会引人注意。他是把自己隐藏得那么好。
他试图寻找机会接近俞瀚新。然后完成这次的使命。然后……和往常一样。一个命运的终结,一些人的眼泪,一些仇恨。他走开,他旁观,他嘲笑——没有改变。
偶尔有人问他的名字。他不能不回答,怕露出破绽。他踌躇:我……我叫……戴云。
——他还记得那天山坡上的少女。她走起路来,步履轻盈,仿佛卷带着云朵……
此后很久,他没有机会见到俞瀚新。他,一个小小的家奴身份,自然无法轻易接近主人。
他每天在庄里做着一般童仆所做的琐事。擦洗门廊,整理花圃。他不着急,很有耐心地干着这些,伺机而动。
本来他是可以轻易出手伤人的。可这次的目标非同寻常,石遇汉临别时对他交代过,小心行事,不可妄动,以免暴露行踪。
他没听到有人对他说让他自己小心之类的话。石遇汉只告诉他,星汉帮要实现统一武林的计划,有一些障碍必须清除,该杀的已经被他杀了不少,这一群庸碌角色再失去最后的领导——逍遥门后,就不足为惧了。
俞瀚新是碍眼的绊脚石。而他,是负责铲除他的人。
他无所谓。只是石遇汉让他这么做,他就做了。俞瀚新没碍到他什么,他们甚至彼此从未见过。只是其中一个是暗杀的对象,而他是要杀他的人。于是他们敌对了。或者彼此都是受利用的工具。都是在别人指间将下未下的棋子。事实的本质相同,只是操纵他们的人不同而已。一样的被束缚了的注定了结局的人生。甚至没有挣扎的余地。局中人浑然不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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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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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13 02:15
他就这样悄悄地潜进青云庄里。没人察觉到有他存在的异样,他却听到了许多关于逍遥门少主的种种事迹。众人传说这位少主人的年青有为,武功高强,英明大度。他听过不置可否,却隐隐有些为这些人难过:他们如此爱戴的门主,性命却已不久长了。
一日他打扫园中回廊。远远看见一个绿衣女孩坐在廊下,他以为是哪个受了委屈的婢女偷偷跑来哭泣,也就并不在意。
走得近了那女孩也没有动静。他不好过去,只能远远站着。
忽然女孩轻轻哼起歌来。他蓦然心惊,这曲子多么熟悉,正是那日山坡上听过的歌声。
他静静听得出神,像又回到那个黄昏,自此以后无法忘记的那个身影……曲调急转,流露无限伤怀之意。他忽有所动,渐渐听出了,歌里抒发少艾而慕青年的心情。
女孩歌毕,幽幽念道:瀚新哥哥……你没有忘记我么?
她侧过脸来。他躲在柱下看清她的侧影,竟是那天山坡上的少女!
他震惊地呆立在那里。挪不开脚步,发不出声音。
远处有人说话声音传来。诗黛小姐呢?诗黛小姐,饭厅饭已摆下了……
少女站起身来拭去一滴泪水,答应一声。远远地去了,没向他躲藏的方向望上一眼。
他终于知道了她叫诗黛,逍遥门前任掌门之女,父母早亡,是如今的少主俞瀚新的师妹。
她是青云庄里唯一不会丝毫武艺的人。全庄上下不论老少都有一身本领,而她是众星捧出的明月。她要安全幸福地活在世间,远离江湖中腥风血雨的洗礼。这是她父母的遗命,希望这个唯一的珍宝般的娇女,可以过上平凡女子的宁静生活。
没有人介意她的稚弱。她是如此善良,如此美丽。
她是青云庄里的公主。
不知何时,她竟也成为他心目中的仙子了。
他一直没办法见到俞瀚新。俞瀚新终日为门中事务操劳,为各派纷争奔走,少有时间留在庄里。以他年纪轻轻便能当上江南第一剑门首脑,享有如此高的称誉,自不只是徒有其名。
而他则可以心安理得地留在青云庄里。这是他初次长久地停留在一个地方。竟仿佛得到许久未曾降临的安宁了。傲月剑好好地藏在身边,剑锋久未染血,是否会失去往昔的光芒了。
他在这段日子里眼里看见心中不忘的只有一个名字。诗黛。并不是他对她存有什么妄想。她留在他心底的影子近乎圣洁,不可侵犯的。甚至,自与她初次相见以来,他都未与她说过一句话,自然诗黛也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他不在意这些。不奢望什么。只要可以在角落里偷偷望着她,注视她的一颦一笑、喜怒颜色——尽管他都明白,在她眼中根本从未有过他的痕迹——那也能令他感到莫大欢乐了。
这些日子里星汉帮也没有给他过一次讯息。仿佛一切都是那样平安的。他心境祥和,安于这样的生活。他依稀回到已被无数时光隔绝的年代,那个单纯懵懂的、双手洁净尚未染上血腥的孩童。他甚至觉得自己本身便是如此,所有过去的噩梦只是一场过眼云烟,他的人生原来如此安静,没有波澜。——他沉醉于这番心情,也就乐于忘记从前,以及他至此的使命了。
一个无事的独处的午后。他无所事事,偶然一只雀鸟从屋檐飞落,他长袖一挥,随手摘下团揉成的一个小花球,击落了疾飞的雀鸟。
他看着它在地上挣扎着。无心之举,威力竟不减从前。他神色骤阴,像又记起了过去那些混乱的日子。
正沉思间,身后传来少女的惊喝:你这人,做什么!
他一愣。一个在眼前出现过无数回的纤秀身影已闪到身边。
女孩自然是诗黛。他手足无措,惊愕她的忽然出现,令他促不及防。
诗黛蹲在地下,伸手轻轻捧起仍忍痛颤抖不已的鸟儿,疼惜地扶着它被花团打断的细腿。她瞪他一眼,斥道:这雀儿惹你了么,要你打它!瞧你年纪不大,竟如此狠心!——你是谁,怎么我不认识你?
小……小人戴云,是新来的童仆,不怪小姐不识。
他有些激动,话音也微微颤抖。
原来如此。你这样残忍,一看就不是好人!
诗黛望着手心里的弱小生命痛苦地轻轻抽搐,心疼得快要落泪了。
他看着这一幕。不知哪来一股勇气,冲口而出。
小姐,如不嫌弃,让小人替他疗伤,或可减轻雀儿痛苦,好么?
他接过她手中的雀儿。熟练地几下接骨、包扎、扶正,干脆利落。片刻之间,鸟儿已停止了颤抖。
厉害!她惊异地说。看不出你竟有这样好本领。
他苦笑。好厉害么?流浪的岁月里,只有自己照顾自己,一切伤病都须亲手疗治,被她轻轻赞过的雕虫小技,便是经过无数经验习成。——莫名有些苦涩。
好了。他淡淡地说。七日之内,它可起落如常。
诗黛欣喜地接过鸟儿。谢谢你啦,那么由我来照料它罢。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看在你方才为小鸟医伤的份上,饶恕你啦!你叫戴云?我会记住的。她狡诘一笑,转身走了。
他伫立原地良久不动。这天碧空如洗,风清云淡。她第一次对他说话,向他微笑,说会记住他的名字。她离去时的背影,这一个永恒的留给他的背影,印在少年的心底,深刻无法淡去。
平静表面掩盖下的注定是惊涛骇浪的风波。他终于接到星汉帮飞鸽传书,在他差不多就要忘记自己所担负的任务的时刻。
他躲到无人经过的角落,不安地展开纸卷。看见上面说,经探察了解到,十九天后,也就是七月十五,俞瀚新将依惯例归庄为师妹庆寿,并完成许诺过她的每年一次的生日愿望。届时将举行一次围猎,俞瀚新亲自陪那女孩出游一日。这是难得一遇的时机,当天俞必定因贺寿而放松戒备。而他即可趁机下手。一举成功,及早而退。
计划安排得十分周全了。俞瀚新定会坠入陷阱。他所要做到的只是一剑斩落,全部使命便就此完结了。
事到临头他却不由自主地动摇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他一向是如此冷漠,做杀手已非一日,从未如此刻般犹疑不决。
在他心里交织矛盾着一个令他惶惑的念头。他真的要杀了俞瀚新?诗黛是那样爱着他……虽然她从不提起,然而她幽怨的目光,唱着那支无名歌儿时的哀伤神情,却早已看在他的眼里。
他可以杀了那个人。对他来说这毫不费力。可是他死了,诗黛会怎样伤心……而他,又能见得了她的眼泪吗?
他心乱如麻。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渺小,面对现实毫无力量。
这是命运么?或者竟是注定?
很多事情,惯性地依着宿命的轨迹滑行,该来临的终究会来,无法逃脱改变。
七月十五日终于不可避免地来临了。青云庄上下一派喜气洋洋。俞瀚新提前一天回庄,诗黛脸上绽出幸福无极的笑颜。
他站在角落里静静注视着一切。他看见所有人的欢快,眼神复杂。
他还是不能确定自己是要做什么。太久太久了,他从未自主地决定过一件事情。他的人生是被固定好方向的。他麻木。他沉浮。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或想做什么。他是没有思想的傀儡。一直如此。现在他忽然有了感情,会像平凡少年那样喜怒悲欢。开始会愿意看到一个人的模样,希望平安,希望永远这样默默凝视,世界凝结在此刻,不要改变。
在他学会对着落叶悲伤,会为了看见那个人的微笑而欢喜。他已不再是原先的他了。他不再能够面无表情地随手伤人,他的心不再冰冷了。
可是现实真的可以这样吗。安宁真的可以长久停留吗。
他没有忘记,自己是没有权利选择人生的人。是命中注定的煞星,接近他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到幸福。他养父母离他而去。他所要杀死的人没有一个可以生存。他应该远离这个世界,自己的痛楚或者悲哀,根本无人注意,渺小得不值一提。
问题绕了一圈,又回来了。
他要去刺杀俞瀚新吗,他不要这么做吗。
他可以背叛教养自己十年的师父吗,他能够解开这场无目的的杀戮吗。
当他背叛了什么,不背叛什么。他放弃什么,又不放弃什么。
他,是否就从此再不能见到诗黛了。
他的心意是怎样,自己都不明白。他从未有过地迷茫。他其实并不像表面上看来冷漠、沧桑,本性真的是如此软弱的孩子,没有方向。
他从未思考过这许多。觉得难过。
他最后还是无法决定。他已经习惯沿着被设定好的轨道滑翔。
最后他无力地放弃思想。已经是一片混乱。
如果真的是宿命,注定了人力无法挽回。只好交给命运,看看将被某种冥冥之力量左右的人生,会驶进怎样的结局。
七月十五那天。郊外围猎,之后是野宴,为了诗黛的十六岁生日,所有人都快乐,仿佛是一个喜庆的节日。
他终于见到俞瀚新了。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这个人,却一定要杀了他。荒谬。没有理由。
他看着这个人的侧影。真的是英俊的男子,风度翩翩。他竟然如此年轻。大约跟自己差不多大罢?他想。
他知道俞瀚新的眼里没有他的存在。都是一样的少年罢,一个风光无限,一个身世堪怜。命运的捉弄吗。他不知道。他只看见,诗黛脸上从未流露出如此的幸福,却是为了另一个人。
他想不久这幸福就不存在了。残酷的是,亲手破坏她的幸福的人是他自己。
该来的终究会来。无处逃避。
在他恍惚的时候。石遇汉派来暗中助他的人却抢先下手了。
一支暗箭。在众人放松戒备的时候,破空而至,射向俞瀚新的心口。
一时间都没有人反应过来。在这喜悦的时刻。最美好的情境下,蕴藏着可怕的杀机。
俞瀚新没有看见那支箭。他正望着他的师妹,对她微笑。
他看见那支箭了。诗黛也看见了。
确切地说,他没有看清箭,他看清的是,那一瞬间诗黛眼里的绝望。
那种绝望。仿佛那箭射的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一刹那的电光火石。他没有思考,他没有犹豫的空闲。
当他明白过来,那箭已被他牢牢抓在手里,破空而来的劲势擦破他掌心的皮,血渗出来,却不觉痛楚。
周围大乱。一片慌乱喧嚣。无数嘈杂的呼叫声:有刺客,捉刺客……
他什么也听不见。感到片刻的静谧。
他的身旁,俞瀚新倒在地下——被刚才疾冲过来的他推倒在地。
诗黛跪在俞瀚新身旁,半响无言,只是发抖。
良久,她回过神,扭头看了看他。
是你……你救了他……谢谢你……
一片惊呼声中,她昏晕在地。
黄昏。诗黛卧房前。
他静静立着,俞瀚新站在他旁边。俞瀚新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目光望向某一个角落。他们沉默。
你是谁?俞瀚新先开口。
我叫戴云。是庄里的一个卑微童仆。少主不识。
你不像。
……
你是有某种经历的人。你的眼睛不会撒谎。
……
他直视俞瀚新。他们对峙,交换复杂的目光。这个人果然厉害,他想。
俞瀚新的眼神片刻迷离。继而恢复了清澈。
好吧。既然兄台不愿明言,我也不便勉强。你救了我,我会记住的。你年岁与我相仿,不必再做奴仆了,从明天起就跟着我办事罢。愿意吗?
这时诗黛的卧房门吱呀开了。在两个少年等待、对话的时间里,大夫为诗黛把完脉,留在房里的侍女送出来。
少门主,小姐并无大碍,只是惊急过度,一时错乱,吃一剂汤药,调养几日便好。我已开下方子,少门主差人配齐就是。小医告辞。
大夫辞出。侍女道:少主,小姐醒了,要见你。
我就来。俞瀚新应道。
就这样,戴兄请便。俞瀚新转身进了诗黛卧房。
俞瀚新走进房中,诗黛已经醒了,倚坐在床上。
师妹,你没事么?
师哥,你没事么?
话声出口,彼此相对一愕。俞瀚新微微一笑。诗黛垂下了头。
我没事。师妹,你好些了么?今日你十六岁生日,没想到出这种事,把你的好日子破坏了。你有什么要求就提出来,我一定尽力补偿你。
师哥,我想要什么,你真的能给我办到?
我会的。俞瀚新微笑地望着她,这神情与当年对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一模一样。
诗黛怔怔地瞧着他,沉默无语。像想到了什么,却报以一声叹息。
师妹,你说出来,我一定办到。你忘了你小时候,你要什么跟我说不都是我给你拿来?
……师哥,你真的能满足我的心愿?
嗯。
那么,我不要别的,就要你退出江湖,别再当什么劳什子门主。像今天这样的事我不想再看到了。你不明白么?那些人在利用你,让你为他们做事,危险却只让你自己承担。今天还有那个少年救你,下一次呢?下下次呢?你还看不明白?——师哥,你和我两个人在一起,离开这里,还像以前那样每天快快乐乐的,不好么?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这许多。说完自己也心惊不已。
他看着她,她看着他,他们不说话。
有一个瞬间,她仿佛听到轻轻的叹息,却不是她自己。
师妹,我……
她望着他的眼睛,看到里面闪烁着怜惜与倔强的神情。她明白了。
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不可能的,是吗?算了,你就当没听我提起。
师妹……
我出去走走。
诗黛披衣下地,拉开房门,发现戴云还立在院中。
你一直守在这里?谢谢你啦。这几天正想找你说话,这样,明日午后你来城郊草地,陪我散散心罢。
她淡淡一笑,撇下两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径往庭园去了。
作者:
暗地月光
时间:
2004-12-13 02:16
他第二日如约来到城郊,只见满目苍翠,水波灿然。原来竟有一番别样天地。
诗黛坐在草地上,身边没有旁人。他向四外环顾,看见上次那个小鬟玲儿,远远地在别处玩着。
她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回头一望,笑道,你来了?这边坐罢。
他诚惶诚恐。小姐,小人……
她笑着,什么小姐、小人的,我看你比我大,这么说不羞么?——况且你原也不是我家的奴仆。我就叫你戴云,你叫我诗黛好了。
不!这如何使得!小姐,黛……小姐。他不知所措。
罢了!你愿意怎样就怎样罢。她有些好笑,还是示意他坐下。
他无法,只得小心地在旁边远远坐下了。
说来我还没向你道谢,你先治了我的小鸟,后救了我的师哥,我很感激你呢!对了,那只鸟儿已痊愈了,我将它放生了。我最不能见到,自由的生灵被束缚的样子。
小姐,别这样说,我,我不敢当。他听见她说谢他,有些慌乱。
呵呵,你又来了?——她笑着,道,我应该送你点什么谢礼罢,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说说看呐。
他沉默一会,忽然说道:黛小姐,戴云不敢有何奢求,只有一事请问——不知小姐平日常唱的那支曲子,叫什么名字?
她听着,忽然红晕满脸:你这人,怎么这样坏!她一跺脚,站立起身走到一棵垂柳荫下。
他深悔自己唐突,衲衲地不知该说什么,只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
不知过了多久。诗黛轻轻开口。你……听过我唱那支歌儿?
他嗯了一声。
告诉你也没什么。你听过我唱歌,我竟不知道。这支歌儿我从不在人前唱的。它叫……《耶蕾歌》。
说完,她又低低唱起来。优美哀伤的旋律浅吟低徊,感觉却是依稀如旧。
这是他第三次听见她唱这支歌。《耶蕾歌》。他轻轻念着这个名字。清风吹拂,散开她的长发。花瓣飘过迷了他的眼睛。他如坠梦中。望着诗黛清秀的身影,听着她低低唱着的歌儿。他从未想过会和她如此接近地在一起,更不用说跟她说话,看她微笑,听她为他唱歌。他深深陶醉在这梦般的情境中了。感到从为有过的安详甜蜜。仿佛,这是他一生中最最美好的光阴。
他来到城西郊外的荒原上。恢复了原先流浪的装束,傲月剑在他肩上。
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判决。
他面向西方,默默凝视低垂的夕阳。
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来了?知道为什么传你出来么。
他转身,一个黑衣蒙面人站在他的对面。身形婀娜,明显是个女郎。
是。他的回答简单到极致。
杀手零一,好久不见——不,该叫你戴云了。
熟悉的声音。这个和他一起在星汉帮里长大的女孩,有着比他更冷酷的手段。她叫他戴云的声音,似笑非笑。他知道她不是笑,和他从前一样,那副天生的杀手的冰冷表情。——尽管,黑布罩住了她的面庞,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好久不见。杀手零三。他冷冷地说。
叙旧叙完了罢。黑衣女郎正色道。杀手零一,你破坏了整个计划,甚至倒戈助敌,帮主十分震怒。你还记得星汉帮帮规第二条说些什么?
——叛帮投敌者,杀无赦。他平静地吐出这几个字,面无表情。
本来是这样。你情愿引颈受戮?
正该如此。
算你幸运,帮主派来的人是我。冲着昔日学艺故旧的情分,倒要问你一句:什么原因?
没有原因。他淡淡的。
——哼,我早料到。是为了青云庄里的那个女孩?叫……什么诗黛?
……
她美吗?竟然使本帮头号冷面杀手动情?——告诉我,她有没有我美?
他望着她,惊异于她的反常。——别多说了。杀了我,执行我该得的惩罚罢。他说。
呵……要是我不想杀你呢?她从面纱中露出的眼睛,狡诘的亮光停在他脸上。
……
你如果对我说点好话的话,我倒是不妨在帮主面前为你讨饶。
——我要是不呢?
哈,哈!她冷笑。不经意间,白光一闪,锋锐的刀尖已架在他颈上。
你不说?我动手了!
他沉默。
黑衣女子向他凝视片刻,手中宝刀却慢慢垂下了。
好,好!你的倔强倒令人欣赏。也罢,我可以替你求情。你毕竟是帮主养育十年的爱徒,不会背叛他的。你不愿申明原由,我就为你找一个——就说你认为此次行动过于仓促不妥,易露出我们的身份,于是假意助敌,图取逍遥门主俞瀚新的信任,潜入逍遥门中伺机行动,以谋大举——可好?
他看着她,不知她要干什么。可是她似乎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请便。若没有话说,恕我先行一步。
他头也不回地离去。黑衣女郎注视着他转身的背影,久久没有挪开。
从此他拥有一段平静的生活。他常常陪诗黛去郊外漫步,听她唱《耶蕾歌》。他越来越明白她的心事,她从不说,他也默默无语。
她好象很喜欢和他待在一起。他仿佛成了她的贴身侍从。他知道诗黛的意思,于是默契地尽量避免使她独处忧伤。
他甚至可以在她面前抛开冷漠的伪装。可以做出很多从未有过的举动,怪相百出,只要看到她欢笑,他就可以满足。
他想这是他觉得幸福的那种生活罢。这生活何时结束,没有人知道。也许它永远不结束。也许它明天就结束。他知道自己注定没有明天的命运。但是他会尽一切努力使诗黛幸福。尽管——他知道她是不在意他的。
这些日子俞瀚新破天荒地没有离庄。于是他可以有很多机会见到他。他们相遇,交换一下视线,走开,一言不发。俞瀚新对他始终采取一种排斥的态度,他不知道是自己哪一点露出破绽引人疑心了。他想起那日俞瀚新的话,关于他的眼神。有时他会觉得自己和俞瀚新大约是同一类的人罢。可以看穿彼此灵魂中的东西。这让人觉得危险。于是不由自主地设防。可是他们又是那样不同的人啊,是命运将他们拉开了?他不知道。没有人知道。他只看见自己与俞瀚新之间的那条鸿沟,如此深邃,不可逾越。
一日他陪诗黛闲游归来,已是傍晚了。他回到自己房中,屋内一片黑暗。
他忽然感到些许异样。一回身望,一个人影立在他后面。
那个黄昏西郊外的黑衣女郎。一对闪亮的眸子注视着他。
杀手零一,你要继续这种日子到何时呢。她说。
他看着她,你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他问。
想来就来,从来处来。她狡猾地说。
你是不是想不起自己是谁,忘记过去安于这种平凡的生活了?
他沉默。
我知道。你对那个女子动了情。你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可你只要能够看到她的身影就满足了。——为了她你甚至试图放弃你身为杀手的浪迹天涯。——怎么,被我说中了么?
他对她的话无言以答。眼神望到别的地方。
可是你不要忘记自己是谁。星汉帮头号杀手的地位,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是你说放下就放下那么自由么?你忘了这些年中,你我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折磨才学得今日一身本领,你想要自由,帮主他老人家的厉害你就不想想?
——如果要你现在去杀死俞瀚新,你干不干。
他惊异地望着她,说不出话。
好吧。我先去杀了那个女孩,你就可以无牵挂了。
不行!他猛醒过来,拦在她的面前。
她拔出匕首。他们过了三招,他抓住她的手臂。
不要逼我,杀手零三。
她望着他,道:那么你就要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是必须面对的命运,你逃避也没有用。
他一颤。捉住她手臂的手指无力地放松开来。
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他低垂着头。
门外有人高声说话:戴公子的房里有人吗?谁在里面?
他连忙答应:是我,我已休息了,没什么事,明早再说吧。
他们静静等了一会。听见门外的人略站了站,离开时渐远的脚步。他看了看身边的女郎。她轻轻一挣离开他的身旁。她看他一眼,小声说:既如此,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她转身推开后窗,轻盈一跃纵上屋檐,黑色身影一闪,淹没在夜色之中。
他望着她悠忽地来了又去了。他立在房中,只是想着,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还是没有办法。他知道再也无处逃避。他就这么怔怔地站着,良久良久,直到天色开始亮了。
第二日没有事发生。第三日也是。
他知道黑衣女郎并没有将他近乎背叛的行径报告帮主。她给了他时间。
可他真的不知所措。他不能接受太多的变故。他缺乏随机应变的才能。他甚至不知道,黑衣女杀手零三如此为他着想是为了什么。
他得到一个机会与俞瀚新单独在一起。
俞瀚新例行与门人交代一天的事务。他在他身后侍立。
他决定要下手了。不管谁遇到什么。傲月剑贴身绑在长靴内,已许久不曾吐露寒锋了。
俞瀚新办完公事,众人渐渐散去了。俞瀚新回过身来,看见戴云还留在这里。
你还在这里?有事吗?他说。
戴云不答。他注视着俞瀚新,眼神一点点透出寒意。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杀手的战意,仿佛又渐渐找回了。
俞瀚新似乎有所觉察,表情流露出戒备的神色。
终于走到了尽头吗。这一刻有谁注定死去。
他还是逃脱不了命运。他命里的煞星出世,不会得到任何完满结局。
傲月剑,出鞘必见血光。
此刻剑柄已被主人握在手里。剑也有灵,颤动不已。
他出手了。一着便是杀手,渗透骨髓的魔性,深刻无法磨灭。
俞瀚新却也不是泛泛之辈。剑未动意先到,竟占到先机瞬间躲过十招。
可是他毕竟不是戴云的对手。当傲月剑刺破他的衣衫在肌肤上划下长长的血痕,他已无路可逃。
事已至此,俞瀚新却笑起来。
戴兄果不出我所料,不是庸人。我知道你潜进青云庄必有所图,既是为了杀我,以戴兄身手自是易如反掌,为何时至今日方才出手?
戴云一愕,说道:你已知我来历?为何不肯说破?
俞瀚新一笑,身在傲月剑锋相胁之下,竟是言若无事。
如不出我所料,戴兄便是江湖中言之色变的神秘杀手了?我从第一次见你就想到了,当时你出手救我,那身法不是寻常少年所能具备。再从你眼光中流露的神色,便知绝非常人。而不露声色,全力乔装,数次欲有所为而不动,再加神秘杀手久未在江湖中露面,据传为该杀手幕后主使的星汉帮与本门在武林中的剑拔弩张,自然不难推断出星汉帮派你下一个刺杀的目标定是在下了。
戴云听罢冷冷地道:你既已识破我身份,看在我在你青云庄下度过这些时日的情分,给你个痛快便了。识相便自行了断,若有何不轨居心,谅你也逃不出我这柄剑的杀手。说完,眼光不再向俞瀚新望上一眼,傲月剑也离开了他的身上。
俞瀚新冷笑:原料戴兄应是可做大事的人杰,不想却如此是非不分,甘受驱使。我看你眼中的神情,似乎有难言苦衷。你与我师妹相处这些日子,行为仿佛尚有善良的本性——不然我俞瀚新纵然胆大包天,也绝不能让诗黛与你相处。哼,我自认聪明,竟一错再错至此。可怜我门下众人,将混乱至何地步,再不能与星汉帮相抗。——俞某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你尽管不留情面,痛快给我了断便是!
戴云哼了一声。衣袖一摆,眼看剑锋便朝对方身上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孩声音惊呼一声,一个人影扑过来以身躯挡在俞瀚新身前。
俞瀚新大叫一声。戴云生生地停下手臂。猛然止住的弹力将戴云手腕震得疼痛不已。
一个淡绿衣衫的瘦削身影倒在俞瀚新怀里。年轻女孩脸上布满惊惧与泪痕,诗黛。
俞瀚新惊道:师妹,你怎么来了,刚才多么危险!
诗黛不答,抬头望着戴云,她那哀怨欲绝的眼神令他颤抖。
戴云,你,你为什么杀我师哥,为什么!她大声说。
我……戴云无言以对。在这个女孩面前,他仿佛被解除了所有的防备。
师妹,别怪他。他,他不是戴云,他是星汉帮头号杀手,江湖上闻名丧胆的神秘煞星。我早就看出他的身份,可我杀不了他,也不能杀他。原本我是肩负率领各大门派铲除神秘煞星的使命,可当我看破他的真面目,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年,我从他眼里看到了与我心中相呼应的某中东西。他是身不由己。而且,师妹你又和他日渐亲密,为了你的快乐,我更加无法揭穿真相。师妹,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说话。刚才的激斗毕竟造成了内伤,心情激动地说话引发了它。
诗黛忙扶住俞瀚新,轻声安慰:师哥,你别多说话。她轻轻扶他靠墙倚正,小心而温柔地整理他凌乱的额发与衣衫。眼中荡漾的柔情,宁静而深邃。
然后她立起身来,动作缓慢而坚定。两个男子的目光定定地凝望着她,这一刻的她在他们眼里显得无比凛然神圣。
诗黛转身面对戴云,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冷冷地道:戴云,我识错了你。
黛小姐……
别再叫我黛小姐。不敢当,星汉帮头号杀手阁下。
“……”戴云无言,目光不敢与诗黛对视,无力地低垂下来。他眼神向下一扫就望见了还握在手里的傲月剑。这一刻他全身如坠冰窖,丝毫没有了力量。这只手好象也不会动了,安静地贴在身侧。在诗黛对他说出那几句话的瞬间他就像受到了一个大的打击,心如死水,整个人却像定在了那里,在女孩目光笼罩之下,半点无法动弹。唯一可以让他把握的只有那柄傲月剑,手指还僵硬地抓住的剑柄,剑尖泛着冰冷的寒光。
现在我叫你杀手阁下好呢,还是煞星高人?诗黛嘲讽地说。身边的两个男子第一次听见她这样说话的语气,看见诗黛唇边竟还挂着一丝微笑,在她冷峻的表情上,有了一丝凄绝的味道。
这些日子你掩饰得真好,竟让我以为你是可以倾诉心情的知己。不料你接近我的目的竟是另有所图,使我险些成了害死师哥的凶手。你装得好像!哈哈,诗黛平生第一个真朋友,竟是利用了我的年幼无知。
诗黛的话如针尖般句句戳到他的心里,他无地自容。他痛苦地哀鸣着,求诗黛不要再说。他想象过无数次诗黛知道了真相的情形,每次想到她的样子就不敢继续。他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临了,诗黛的绝望无情令他心痛。在他眼前出现的是另一个诗黛,那个携他出游的诗黛,让他医治小鸟的诗黛,唱《耶蕾歌》给他听的诗黛,在无人处悄悄垂泪的诗黛。美丽纯洁善良忧愁的诗黛。那个在他心里无比圣洁的诗黛。他蓦然明白了所有,所有自己对诗黛的情感。诗黛是那么地爱俞瀚新,而他,是那样地深爱诗黛。这是他一直不敢面对的真实。这是一个错误,一个不该的缘。这个错是他与诗黛在那天山坡上初遇的瞬间便注定了的。那个山坡上盛开的黑色花朵,是罂栗吗?有毒的绚丽,不知不觉在心底悄悄划下如此深刻的伤口,直到此时方才发觉。
诗黛对戴云瞬息变得苍白的面孔视若无睹。继续说着:如果你要执行的的使命,没有人会拦你,也没有人可以阻拦住你。但在此之前,你必须要战胜我,尽管——她笑了笑——尽管我没有丝毫武艺,你一下就可以打倒我了。可是你还是必须要越过我,先杀了我,才可以碰到我师哥。你那把宝剑多好看,闪烁着那样的锋芒,一定是把利器。来吧,用它一下刺穿我和师哥的胸膛。戴云,我最后一次叫你。最后一次要求你。让我和师哥一起死去,也算是你这些日子待我的情分了。
戴云不能再听到这些话。他的表情痛苦地扭曲着,反映出内心的混乱。在那一刻他仿佛终于看到了一个决定,其实它早就站在那里,冷冷地注视一切,推动人的命运滑向注定的结局。
诗黛不再和戴云说话。她俯下身去,依偎在俞瀚新身旁。望着爱人的脸她终于可以说出埋藏心底已久的话。师哥,谁说这不是我们想要的,你和我终于可以真的在一起了。
他凝望着她。她也凝望着他。他嘴唇一动要说什么话,她却已从他眼中读懂了,纤纤素手按在他唇上不让他讲话。师哥,不要说我太傻……你明白我的心。她说。
俞瀚新沉默着。诗黛也不再发出声音。他们望着彼此,眼神交汇仿佛代替了千言万语。他们终于可以彼此心意相通。没有恐惧、泪水和挣扎,只有满足,幸福无极的安宁。这一刻已是永恒,其他一切都不再重要。
一段漫长的沉寂。他们平静得感觉不到时间流过。忽然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静寂,清脆而突兀的响声,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俞瀚新和诗黛惊愕地向周围望去。他们看见戴云还站在他们身旁。傲月剑却不在他的手上,它被丢开一边,刚才的响声就是剑落地的声音。光线从窗户缝隙透进来洒在剑身上,有着冷冷的孤寂。
戴云蹲下身来,“嗤”地一下撕下衣衫下摆。他一言不发,手伸向俞瀚新身上。俞瀚新“噫”了一声,诗黛惊道:你又做什么?戴云不答,径自抓住俞瀚新,将布条在他胸口缠了几道,小心地系好。伤口还在流血,你们也不想到包扎一下。他轻轻地说。望着面前的两人,眼光异常温和。
“你……”俞瀚新惊异地看着戴云。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们。——你们走吧,这里越来越危险,星汉帮已经开始怀疑我,不知何时便会派人来,已经不能再留。远远地走开,隐遁江湖,去寻找真正的幸福,越远越好。
真的?你真的放了我们?诗黛难以置信地问。
黛小姐,——他微笑着。这不一直都是你的愿望?我没有能力为你做什么,至少我可以送你走上你想要的人生。
不,我们不能走。俞瀚新说道,我们走了,你怎么办?星汉帮能饶过你?还有,逍遥门中那些兄弟……
他话没说完就哽在那里。戴云伸手飞快地封住他周身大穴。他再也无法挣扎反抗了。
戴云看见诗黛怔怔地在那里不动,笑道:黛小姐,这时发什么呆?还不快把少主人扶起来?——他伸手先把俞瀚新搀扶起来交到诗黛手上了。
戴云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塞进诗黛手里。这给你们路上盘缠,走吧。
这是真的……我们真的可以离开?诗黛梦呓般呢喃。
戴云的面容真实地浮现在她眼前,他冲她深深点头,笑容温柔得令人沉醉。
俞瀚新尤在不甘地说着:不行!我不走!师妹,别听他的,我们不能走……
戴云推着他们走到了后角门。快走吧!迟了被人发现你们就走不了了!
诗黛怔怔地望着他,说道:戴……戴云,你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
俞瀚新抬起眼睛,看着戴云的脸,似有所悟:莫不是……莫不是你也对我师妹……
戴云不置可否地笑,一味将他们推出门外。他望着他们走下石阶,却又将二人叫住。
以后我们不能再见了。他说。这段日子在青云庄里我很幸福,是从未有过的幸福。这是我真正想要的,可是不能得到,哪怕拥有再短的时间亦可满足。——少主人,我不是为了你而这么做,你说我们相似,然而你和我毕竟是不同世界的人,你是光荣的骄子,而我,无非是一颗陨落的流星。第一次,我为了黛小姐而救你。现在,我还是为黛小姐而放你。因为我不能看见她伤心的神情。你要待她好一点,要给她幸福,她……是多么的爱你。
他的目光又转过来停在诗黛身上。一丝疼痛从他眼底一闪而过,继而温柔的微笑取而代之。黛小姐,这个机会你要好好把握了,以后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也不能再帮你什么。你的师哥要好好看住他,不要让他走了,他骨子里是习惯漂泊的浮萍,你要把它的根牢牢抓在手里。——还有,那首《耶蕾歌》不要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才唱了,这么久了,它应该被它所赞颂的人听到了。
……戴云,我真不知如何感激你!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太危险了!诗黛感动地说。
戴云长叹一声。我不能离开,我注定了煞星的命运,是一个不祥的人。该面对的只有我自己承担。人已无杀机,剑亦无战意。我既不能重回过去,亦无法拥有将来。其实我早就该明白,我是不会杀少主的,因为我已不是从前的我了。黛小姐,现在在你眼前的是戴云,自从那天山坡与你偶遇,这个戴云便诞生了,神秘煞星杀手零一早已死了。
他深深地望着诗黛,像是要把她的印象刻在心底。片刻他似乎下定决心,最后说一句:“快走!”便狠狠关上角门。他伫立良久,一动不动。听见门外两人停留一阵,蹒跚离去的脚步。听见庄内渐渐乱起来:“少主人呢?少主人在哪里?”“还有诗黛小姐呢!诗黛小姐也不见了!”此时外界喧嚣在他耳里渐渐变成静寂。他有一个时刻仿佛听见头顶梁上有人低低一声叹息。他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支持精神的力量。他身体顺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落,虚无的混沌侵袭而来。四外无人,只有傲月剑还伴在他身旁。它静静躺在不远处的地上,无奈地泛着苍白的光。
作者:
暗地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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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13 02:16
他默默走在石子路上,道旁柳绿桃红,苍松巍峨。是一个晴天,轻风微送,云朵浮游。多么美好的景色。他却恍若不见,只是独自走着,走在这条笔直的道路上,走向那一个终须面对的尽头。
他走进星汉帮总舵。眼中看到的都是熟悉的景物,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一些面孔似曾相识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都是年轻得样子,表情却异常冷漠。他想他曾经认识他们,又是不认识他们。他叫不出他们的名字,这些与他一样从小在此学艺的年轻人,他们没有名字,代表他们存在的只有一个个冰冷的代号。他们活着不会受人注意,他们死去也不曾留下痕迹。
他沿着昔日熟识的路径很快走到了内殿。他要开口晋见帮主,一只手从后面伸来拍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杀手零三。
她面无表情地望着他,也不开口说话。她做了个手势让他跟在后面,引他进了大厅。
一位白须老者在厅中等着他们。石遇汉。他走上两步行礼叫声师父,看见面前的老人几月不见,竟又苍老了许多。
石遇汉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还知道回来!
是。他回答只有一个字,不愿多做解释。
我让你办的事怎么样了?
他未及答言,黑衣女郎却抢先替他说道:师父,杀手零一不辱所命,已成功刺杀逍遥门主俞瀚新。
他一愕,不由得向一旁望去。只见黑衣女郎神色泰然,并不向他望上一眼。
哼,你们不要哄我,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我的掌握。既已杀了俞瀚新,将首级拿来我看。
黑衣女郎刚要再说什么,他却抢在了前面。
师父,弟子不必相瞒。俞瀚新没有死,只是他不再会在江湖中露面,您也不可能找得到他。
石遇汉听罢,电一样的眼光向他射来。
好啊,好啊!你人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出言顶撞我。身为本帮第一弟子,你可知抗命者该当何罪?!
他仿佛听而未闻,表情平静并未流露丝毫惧意,好象早已准备迎接一个结果。
师父,弟子这次回来本就不再对人生有何留恋。也不后悔放走俞瀚新,我只是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已。有几句话弟子一直想说,只求今日一吐为快。
弟子此次出行,有过很多经历,见到的都是与过去所看到的全然不同的人和事。这让人感到悲哀,因为过去的生命竟完全虚度。不知是应该感激还是憎厌,它让我的眼睛见到了不同的东西。让我知道人间的情感,人生不应只是麻木冰冷的光阴。纵然有再多的权势、威名、财富、武功,如果没有真正重要的人一起分享也没有意义。认识到这一点的我终于无法坚持多年伪装的冷漠。我的心里多了一种叫做爱的情感,可以融化一切冰冷。我爱的那个女子是我最重要的一切,就算为她牺牲所有亦再所不惜。尽管与她相处的日子只有短暂的时光,却是我一生之中最快乐的记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得到了幸福,这是我所能为她做的,我很满足。师父,恕弟子狂言冒犯,此刻我甚至觉得即使是您,拥有这许多荣华,能随心所欲地杀戮,又有何用。您没有爱过别人,也没有人重视您。幸福的日子纵然仅仅一天也是永恒,苍白的人生活尽百岁亦无趣味。甚至我可以说,师父一生之中真正感到的快乐也许还没有弟子拥有的多。
他微笑着不卑不亢地讲完一席话,他的表情平和安然,满足的微笑使少年的面庞仿佛添加了光辉。他甚至不等别人反应。只见石遇汉与黑衣女郎听得怔怔地站在那里。他一跪于地,向着石遇汉拜了几拜,又道:弟子没有背叛自己的心,却背叛了师父。有负师父多年教养之恩,无以为报,只有以死谢罪。
一道亮光闪过。轻轻的利物刺穿身体的声音。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做的,动作迅疾之极。傲月剑出鞘,必见血光。这柄宝剑在他手底不知葬送过多少生灵。如今最后一次的杀手竟是杀死了自己。
戴云仰天倒下,静静地躺在地上。他闭上眼睛,再也感觉不到石遇汉的惊呼,黑衣女孩的泪水。他神情安详,没有一丝痛苦。他命里真的逢了煞星,注定宿命终结。一切随着流星陨落而完结。傲月剑插在他胸口,剑锋染上主人的鲜血,瞬间黯然失色。少年的脸上还依稀犹存微笑与泪痕,像是在那最后一刻,终于见到了美好的东西。
春暖花开。江南水乡,又是一季盎然绿意。
依山傍水的一处平地,一间小小木屋立在那里。
木屋旁有一块园地,种些蔬果花草。正是温暖时节,一派生机洋溢。
再旁边处,出人意料的一幕:竟是一座坟墓。
墓上没有华贵的装饰。简单的一块木牌,上书:逍遥门主俞瀚新之墓。
当年事后,戴云放走俞瀚新师兄妹,二人来到山村隐姓埋名,过了一段平安喜乐的美好光阴。
其时中原武林却一片混乱。逍遥门主失踪,群雄无首,又成一盘散沙之状。
谁能感到一场浩劫将至。星汉帮借机正可大举进犯,坐收渔人之利。
可是并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切平静得令人讶异。
后来渐渐有消息传出。星汉帮主石遇汉突遇变故,一夜间苍老胜似十年。不久因年事已高,猝染重病,没过多少时间便一命归西。
星汉帮后立新主,竟是一个女子。据传为当时前帮主座下第三大弟子。而曾轰动一时的神秘煞星,自此却不知所踪,再未出现。那柄饮尽武林名宿鲜血的神剑傲月,也再一次淹没尘埃。
有消息灵通者传说,石遇汉是因其心爱弟子之死遭受莫大打击。而此弟子据说是为一女子而死,并且仿佛与逍遥门主失踪一案有某种微妙关系。此后其事众说纷纭,传说不一。久经世事的老者常以此教训后辈,所谓红颜祸水。
星汉帮女帮主继任之后,行事大显稚嫩,并未继承石遇汉当年的独断专行、残忍暴戾之性,天下第一杀手大帮竟自此风流云散。不过没有人对此惋惜,毕竟少一个星汉帮是武林一大幸事。
一场祸事便如此消散于无形。牺牲了几个年轻的人,却换来长久的平静。
诗黛与俞瀚新一起度过一段宁静的生活。诗黛终于实现心愿得到想要的幸福。然而她知道这幸福也是不久的。俞瀚新终究不是安于平凡的人,她爱他可是留不住他。
于是他走了。回去承担他应担负的责任。再回来却是睡在棺木里被人送回。与戴云激斗时造成的内伤一直未能痊愈,终于在无数操劳中引发旧疾。
他死去之前唯一的愿望就是长眠在诗黛身边。也许只有这一次,他终于不再离开,终于可以永久地陪在她的身旁。
诗黛不寂寞也不悲伤。她生命里曾经有过两个她爱过和爱过她的男子,他们是她的全部。她把他们失掉了可是又得到了。她从此平安地生活,静谧而落寞。她看见晚霞的时候不会感到孤寂,因为在那晚霞中山的投影里,有一个小小人影慢慢向她奔来,唤她“妈妈”。诗黛应一声,慈爱地抚着怀中小人儿的头发。
风流云散,斗转星移。
十六年后。
山坡上,一个少女放牧一群小羊。她吹着竹笛,调子如此熟悉。
一个少年慢慢从山那边走上来。他的目光凛冽。他的衣衫裹满风尘。他背上背着的剑匣里,躺着叫做“冷霜”的剑。
少年走近看见少女。他站在那里一直等到她吹完曲子终于将他发现。女孩的眼睛讶异地睁大着。少年说,姑娘,我远道而来,可否借碗水喝。
女孩点点头,站起身来引他走向山脚下的木屋。她身影轻移,浅绿衫裙上刺绣着的大朵黄色玫瑰,迷花了少年的眼睛。
她舀了碗清水递给客人。少年干渴极了,几口喝干,满意地舒一口气。他与少女说话:不知姑娘方才吹的曲子是什么,这样动听?
少女微微一笑。曲子么,是我妈妈教的。它叫——《耶蕾歌》。
哦?敢问姑娘芳名?
我姓戴——叫戴诗雨。
木屋的门“吱”地开了。一个中年妇人从里面走出来,穿着虽是寻常布衣,却掩不住容颜犹存往昔的清丽。
她倚在门上微笑着注视年轻的孩子。美丽的女孩。有竹笛和玫瑰花样的裙子。沧桑的少年。有凛冽的目光、裹满风尘的衣衫还有叫“冷霜”的剑。
这一幕在她眼里仿佛幻成了另一幅景象。两个英俊的少年面庞对她微笑,又渐渐消失。
光阴荏苒。一切都已逝去。她也可以平和地微笑,笑容淹没了曾经忧伤的年华。
女儿姓戴。为纪念那个曾经深爱过她的少年。
时光洪水般涌过。新的故事已经开始。
黄昏美丽的夕阳。斜阳光影里,年轻的美丽的灵魂彼此凝望,构成记忆中的美好印象。
风清云淡。一切都已远去。一切可以重来。
只有耶蕾歌不停传唱,直到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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