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棵茶叶树的邮局
我十六岁的时候,那里曾经有一座邮局。
矮矮的黄杨木的枝丫已经伸到了天蓝色大门的门洞下,原先的那条石子小路全然看不到。院子中央那口深井也不知被谁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那里长着一株美人蕉。变化太大了,毕竟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大雨从早晨开始一直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整个上午都弥漫在水雾当中。雨点顺着玻璃窗淌下,对面的邮局就如同是在黑白电影中一样。
没能寄出的信还埋藏在心中,过去我常去邮局后院散步,那棵茶叶树还在生长着。在我一米二多一些的时候,邮局的新任局长就在那里种下了当时比我高很多的茶叶树。
我像捧着白米饭一样看着那棵茶叶树,我想现在真的是五月份吗?那可爱的茶叶花开满枝头,就像冬季里白雪覆盖着的针叶树一样,银装素素,可爱而美丽。似乎即使淋了雨,美丽的花朵也不会凋谢。
每当下雨的时候,那些美丽的花,就像等待已久似的,纷纷飘落。
空荡荡的咖啡馆里,非常安静。因为现在时间还早,所以没什么人来。咖啡馆里的小姑娘长发垂肩,她还把脖颈后边的一缕头发染成了金黄色。小姑娘坐在柜台里,充满好奇地看着我。
为了避开那小姑娘的眼神,我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流沙计时器,绿色的细沙就像窗外的雨丝一样,慢慢地流淌着。
“您还要再加点儿咖啡粉吗?”
小姑娘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用柔和的声音问我。
“嗯,味道有些淡,再来点儿吧。”
装在玻璃流沙计时器里的时间正在轻轻流逝。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这个用流沙计时的方法。这样,时间既可以被装进玻璃容器里,又可以自在地流逝。最初,是谁发明了这个呢?……可能他想看看时间是如何流走的吧!轻抚着那些细沙,描绘下悄然逝去的光阴。流过的光阴,被绘成年轮。每晚细数着时钟秒针的脚步声,感觉到每粒细沙,就如同每一秒钟的时间。
“您昨天也来过吧?”
小姑娘手拿咖啡壶,问道。小姑娘粉嫩的膝盖,就像是雪一样白皙。她把我的咖啡杯放在桌子上,坐在了对面的椅子上。她显得那么自然,我丝毫不觉得她有什么不礼貌。我问了她一些诸如这家咖啡馆是什么时候开业的、邮局前面的路是什么时候铺的之类的问题。小姑娘回答说她不知道。
“我是来打工的学生,每天早上坐第一班车去上学。没课的时候,就来这里打工。”
当我问她在这样的一个小村庄里,咖啡馆的客人多不多时,她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您不是本地人吗?”
我点点头。小姑娘又说,这个小村将会变成旅游观光区。可能是因为这里有一条环绕村庄的小河的缘故吧。
“您长得有些像模特。”
“为什么要在桌上放流沙计时器呢?”
“那是我的主意。每到周末,这里人很多。这些计时器,每一个都装着可以流一个小时时间的沙子。”
听了小姑娘的话,我才注意到,咖啡馆里一共有十二个装着绿色细沙的计时器。小姑娘指着那些计时器,接着说道:
“这里的沙子不够流一小时的,少了五分钟。当计时器里的最后一粒沙子流下以后,客人们就会离开。几乎没有客人会再呆五分钟或者十分钟才会离开。”
小姑娘显得有些得意的样子。我对她的话半信半疑。装着十二个小时时间的玻璃容器,在最后一粒沙流下之前,客人们就会离去。如果把玻璃容器放倒,让细沙不再向下流,那么时间可能也会停止吧!
“您要听点儿音乐吗?”
我轻轻点了下头。小姑娘急忙向柜台跑去,开始在装满老唱片的玻璃柜里找寻着什么。没过多久,传来了一阵歌声,那是“最痛苦的事(The Saddest Thing)”。
世上最痛苦的事,
就是向自己心爱的人说“再见”,
但是却不让眼泪流下来。
我说,
谢谢你……
但世上最刻骨铭心的痛楚,
就是一句话都不说地离开自己心爱的人。[/p]
歌曲具有一种魔力,因为老歌可以带走过去的光阴。不管怎么说,我想,世上最痛苦的事,可能就是在下雨天独自一人听着最忧伤的歌。好像是被雨淋湿了似的,那无比哀婉的歌曲让我感到忧伤。
唱片就如同镌刻着的年轮,每条细线都刻上了岁月的痕迹,永远也不会褪去。如果时间也可以像松开的钟表一样被重新收回,如果消逝的光阴可以被牢牢抓住,如果流走的时间可以重新积聚到我心中,如果我能把时间留住,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那样做。但是,上天赐给我的时间,走得太快了。
“中学时候,我的一位同学很喜欢这首歌。她单恋着我们的英语老师,每晚她都听这首歌。”
我也曾经拥有像那位小姑娘一样朝气蓬勃的童年。美丽的指甲,不管如何修剪都会再长出来,它永远都在不断生长。我也曾经拥有不断生长的少年时光,以及彷徨在死亡与永生之间的二十岁的光阴,和学会圆滑地处世生活的三十岁的日子。现在我已经年过而立。
如果生活可以演练,我真希望过去是在演练生活。但是,生活绝不是演练。岁月好像是掠过锋利的铡刀一般,所有的一切都被切断,筑起了忘却的壁垒。即使没有钟表,太阳照样升起,又是不同的一天在无情地等待着我们。
所有过去的东西构成了回忆。思念的东西,就是不知不觉间流逝的东西。忘却不了的东西,不朽的东西,就是我的身躯在某一天倒下去后进入的那座坟墓,它不会倒塌,而是化作一份怀念留存下去。覆在坟上的草儿,就像长绿的针叶树一样生长,永不枯萎。但胸口火辣辣的烧痛,最后将化作阵阵悲鸣、不断郁积……
就好像被雨水打湿而无声无息、纷纷坠落的花瓣一样,又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从我的身旁溜走了。
我们十六岁的时候
1
那个女孩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寒酸、貌不出众的少年。一个会站在有些破损的镜子前沾着唾液梳理蓬乱的头发、会熨烫自己发皱的黑色校服的、平凡的、处在青春期的少年。
那个女孩是骑着自行车出现在我面前的。那天下午,我拎着从清凉的溪水里抓到的几条小鲤鱼在路上走着,我看到翩翩而至的自行车的银色车条。太阳光照在转动的车轮上,有些刺眼。那圆圆的光圈非常鲜亮,我希望这是梦境。
在我们村里,没人有这样轻快的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支架非常结实,即使驮一袋大米或是两个人都绰绰有余。我对那辆自行车充满新鲜感,又感觉它好像马上就要垮下去似的一样单薄脆弱。
那辆自行车不会垮掉吧——就好像自行车的一个车轮会自行脱落似的,我对它充满了焦虑。实际上,在村里大路上,自行车的车轮显得很脆弱无力。坚硬的小石子铺满了道路,路中央还留下了汽车轧过的痕迹。
但是,我却不期待着这样的事情发生。因为坐在蓝色车座上的骑车人,是一位比那银色的车条更纤弱的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乳白色的连衣裙,外边套了一件藕荷色的毛料针织套衫,脚上的一双黑皮鞋踩着脚踏板,一上一下,像是在划弧线。她每蹬一下,裙带就会随风轻飘。每次裙角轻飘的时候,小女孩那白皙的脚踝就会暴露在我眼前。她从夏日灼人的热气中驶来,就如同头顶露珠,亭亭玉立的荷花。
看起来似乎不会停止的自行车轮,停在了小水沟边的白杨树旁。我猜可能是裙带绕在脚踏板上了吧。
我手里拎着装小鲤鱼的塑料桶和在溪边折的柳枝,慢慢向白杨树下走去。但我是个非常羞怯的少年。我心中满怀对自行车的羡慕,又怕被人发现,所以不敢正视那自行车一眼。
如果那个小女孩请求帮忙,我该怎么办呢?我心里这样想着,用眼偷偷地瞟了一下那边。小女孩很为难地看着我。她故作镇静,虽然费尽周折,但是却无济于事。
“你从哪里来啊?”
一切都好像是注定的一样,小女孩开口对我说。我停下脚步,脸腾地一下变得通红。小女孩微微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儿。
“我刚抓小鲤鱼回来……”
我就像个傻瓜一样,回答说。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里,这个小女孩会如何看这个抓小鲤鱼回来的十六岁少年呢?
“你想吃小鲤鱼吗?”
“……”
我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那么,你抓到小鲤鱼,准备怎么处理它们呢?”
“放些石头进去,……给这些小鲤鱼建个家。”
我说了谎话。可小女孩却很吃惊地看着我。不过我想,的确应该为这几条将成为父亲下酒菜的小鲤鱼建个家。
“你是说要放些小石子进去吗?那如果划伤鱼鳍怎么办呢?”
这时,我扑嗤一下笑了出来。我想,傻瓜还不只我一个。如果有了小石子,鱼儿不知会有多悠闲呢!如果春风吃过,野草不知会长得多茁壮呢!我们两个人就是不知其中道理的傻瓜。那个小女孩又笑了一下,她的酒窝好像变得更深了。小女孩好像已经准备好要求我帮助似的,双眼注视着我。
“我自行车的链条掉下来了。”
她用手指着车链条,说道。链条就好像烈日照耀下溶化的关东糖一样,无奈地垂了下来。
“能弄好吗?”
我看看小女孩的手指,又看看自行车链条,一时不知所措。如果我不帮忙,那么她一定会自己动手的。想到那样的话,小女孩的手就会沾满油污,甚至还会划破流血。我就立刻低下头开始修车。
我从白杨树上折下一节干树枝,把掉下来的链条上好了。小女孩弯着腰,注视着布满油污的链条齿轮。她低沉的呼吸,轻拂着我的耳朵,使我精神百倍。
刺眼的阳光,照在小女孩脖颈后几缕微微泛着淡黄色的头发上。闻着小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茉莉花香气,我几乎都不能自由呼吸了。
等到把链条装好,使每一截儿都和齿轮严丝合缝,我的腿都有点儿发麻了。我咬紧牙关,试图忘记小腿撕裂般的疼痛。我活动着发麻的双腿,脸上没有一丝皱纹。
“小溪里有蝲蛄吗?”
“蝲蛄很难抓。但……那里有很多蜗螺。”
“什么时候,你可以带我去一下吗?在春假结束之前好吗?”
直到我点头表示同意以后,小女孩才肯上车离去。自行车顺着来时的方向,消失在小村的一头。我站在路中央,直到银色的自行车车轮消失在太阳的光芒里。
当天晚上,我才知道那个女孩到底是谁。
总是比别人话少的父亲,只要是一杯酒下肚,就会说个不停。父亲最喜欢讲的,就是日帝统治时期从国境那边传过来的关于中国的故事。我的耳朵甚至都听出茧子了,而母亲每次都是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
每当听到父亲讲故事,我眼前就会浮现出广袤肥沃的中国东北大地的美景。无尽延伸的铁路,北行列车冒着白烟,像是在沉重呼吸一样;红色的土壤,覆盖着贫瘠的大地;充满焦虑,穿越国境线的那个夜晚;驰骋在松花江对岸的独立军;以及和在那里邂逅的一位朝鲜族女子之间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父亲那未曾停歇、凄婉的歌声,以及在蓝色的鸭绿江摇橹的艄公……虽然这些是每晚都会听到的故事,但是父亲的口才却是相当的出众。父亲经历了沧桑的岁月,在快到四十岁的时候,才和母亲结婚。家徒四壁的新婚生活,极为贫困。最后,他们定居在现在这个小村庄,靠父亲给人家打零工、出卖劳动力度日维生。
父亲很容易满足,如果一天能挣到可以买一升马格利(一种酒名)酒的钱就足够,这也加重了我们家的贫困。现在,我们虽然租种着很多的田地,但我们家的生活却丝毫没有改观。我年纪稍小一些的时候,每当父亲出去种地时,我就会默默地祈祷:希望父亲在种地的时候,能发现玉色的青瓷缸,那样就会有一笔不小的意外收获。
中国东北的故事快要结束的时候,父亲就开始讲起了关于那个少女的故事。
“她母亲是人家的小老婆。曾经在城里上中学,是被刘社长带来的。”
人们都管支持我们那所中学的财团理事长叫刘社长,他拥有村里一半的苹果地。同时,他还是城里一家假发工厂的老板……我在白杨树下遇到的那个女孩,就是刘社长的女儿。
那晚,我到溪边去洗脸。我掬起一捧细沙,用它轻搓着长在脸上如同贫穷的痕迹一般的白癣,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脸庞。
2
自从那天以后,我眼前时常浮现出那位小女孩的模样。在我家那里已有些破的镜子中,在我那本旧得泛黄的《英韩字典》的每一页上,在骄阳炙烤下的白杨树阴影下,在干酸浆果裂开的缝隙间,我每时每刻都会想起她。
就好像是在田野淋了雨、徘徊不定的小孩子一样,我把自己独自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忧心忡忡。每天,我不止一次地翻着月历本,数着上面的每一页,仔细计算离春假结束之前还有多长时间了,这就是我每天唯一的活动。因为,我记得自己曾经说过一句话。
我答应她在春假结束之前,带她到小溪去捉蝲蛄。为了不违背诺言,我必须要带她去小溪才行。还有一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在我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出青春痘的那天,我终于像是一只从冬眠中醒来的昆虫一样,走了出去。春天的旭日非常明媚,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处藏身。
藏到哪里,才不会被那个小女孩发现呢?
一直延伸到邮局的那条小路的旁边,有五棵朴树,它们就好像难堪自己枝叶的重负似的,吃力地伸展着它们的手臂。
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那座亭子,但现在这里已经成为老人们休息的场所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我躲藏在粗壮的大柱子后面,度过了半天的时间。我觉得那个小女孩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来这里的,直到太阳爬到了头顶,我还没有离开那里。
然而,我心中并没有等待的焦虑,因为我担心可能会遇到那位小女孩。也许那个小女孩会以为那是出自我无心之口的承诺,早已经把它忘到脑后去了,那为什么我还站在这里呢?我反复问着自己……
在那里,我昏昏欲睡,踱来踱去好半天。于是,我放弃了对那位小女孩的等待,耷拉着头,走上了空空的路,向回走去。过了邮局的前面,再经过汽车站,是面事务所的所在地(面,是韩国的一级行政单位。——译注)。小女孩的家,就在面事务所的后边。当年发生战争的时候,年轻的人民军官兵,曾经在她家住过。那是一座日本式的两层楼,曾经是我们这一带最威严的象征。
我站在她家巷口,望着茂密得盖住那二层楼玻璃窗户的扶芳藤。每到盛夏,扶芳藤甚至会覆盖住房顶,远远望去,她家那座小楼就好像是用鲜绿的树叶搭建的一样。
现在,她不用出来擦拭窗框上的灰尘吗?今天太阳这么好,她不出来洗衣服吗?像今天这样一个很适合出去骑自行车的日子,为什么还要那样紧闭窗户呢?
当我感觉到大门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变缓、最后化为一点的时候,我发现二层的窗户打开了。
我第一次看到了那黑黑的窗户里面有一个带花朵图案的白枕套。我就像傻瓜一样,藏在了围墙下。扑扑,耳边传来了拍打枕套的声音。我感觉到,每拍一下,枕套上的花瓣好像就在簌簌掉落。
“是你啊?”
我终于被发现了。小女孩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不用回头看,我就知道那是谁。因为她身上的那股芳香,我以前从没有闻见过。
青春期少年的羞涩突然袭来,小女孩站在我背后,一直注视着我。我用手搓了搓因为害羞而发热的脸,转过身来。在她还未开口之前,我说:
“我到面事务所办事,路过这里……”
她一听,笑了。我看着她那又密又齐的牙齿,感觉很害羞。她倚着自行车的脚踏板,我无精打采地低下了头。
“道路高低不平,自行车骑起来比较费力。屁股都骑痛了。”
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两个剥去皮的鸡蛋。两个带着湿气的鸡蛋,放在自行车座子上“嘟嘟”敲几下,就会淤血发青。想到这些,我扑扑直笑。发青的小屁股,小女孩小小的、有弹性的小屁股。
“你为什么笑啊?”
我忍住笑。
“明天就要开学了。你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吗?”
我怎么会忘记呢,我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啊。
但是,直到最后我都没有说什么。那个小女孩把自行车推进大门,然后独自走了出来。
因为怕别人看见,我们两个一前一后走在公路上,始终保持着五六步的距离。走过巷口,走过邮局,走过朴树,直到又跨过那条窄窄的小水沟,我才把和那小女孩的距离缩小为两步左右。又走过横在小水沟上的那座独木桥,我才敢开口向小女孩讲话。
“你叫……什么名字?”
“刘尚银。从明天开始,我就要到你们那所中学去上学了。”
“我叫……志勋。韩、志、勋。”
“我知道。我向妹妹问过你的名字。”
“妹妹?”
我摇晃着脑袋。她来之前,那叫只有一个女儿,叫尚姬。尚姬和我同年级。那么看来,这个小女孩应该是比同岁的尚姬生日稍早些了。听说尚姬是一个很莽撞、无所顾忌的女孩,是女生班的班长。学校的老师们在尚姬的面前,好像也唯唯诺诺,因为支持学校的财团理事长很有势力。
“听说她很善良,而且学习也数一数二……”
“是在说尚姬吗?”
不知为什么,小女孩放缓了脚步。她的黑皮鞋,根本就不适合在这种乡村小路上行走。我在想,她藏在那又窄又小的皮鞋里的脚生得是什么样子呢?在小女孩的脚板上,也一定有像我手掌纹一样的、纤长的脚掌纹吧。想到这里,我全身不禁有些发痒。
流淌在溪谷的几股涓涓细流,绕到村后,汇入江水中。深而绿的江水,流过几处峭壁和沙滩,向西而去。芦苇在无声地生长,和地下边种着桑树和苹果树。沿着河堤一直往前走去,还会看到在村边有一座破旧的铁桥。
我们坐在江堤上,看着江水。江堤上成行的山茱萸有些早熟,绽放出几朵蓓蕾。从羞涩地抖动着的花瓣当中,传出黄色的春天来临的声音。
“我想去看铁桥。”
“那得走很长一段路。”
好像一切都无关紧要似的,小女孩拍拍站在裙子上的干草叶,站起了深。江堤上拴着的几头母牛,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们的小牛犊,一边还在用粗粗的舌头捋食着提上的草。
想去铁桥,得要穿过一条又黑又长的隧道。小女孩走进隧道,边走边担心会有火车从对面开过来。我告诉她,每天只有三四辆火车会从这里穿过。
走进黑洞洞的隧道,另一头的出口在远处变成了一个小白点儿,就如同一只眼睛在注视着我们。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靠到铁路中央,继续默默地往前走。我的心怦怦直跳。隧道里慢慢地亮了起来,直到我们走出隧道,小女孩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她刚才很害怕。
“真害怕会撞上火车,太刺激了。”
我们走下江堤,坐在了堤旁的小石子堆上。桥墩下绿色的江水,正在滚滚流动。江水被桥墩拦住去路,形成了深深的绿色漩涡。水面下,青背的鱼儿正忽上忽下地游动。
“鱼儿的背好像是潜水艇。”
天色渐渐接近黄昏,天边泛起了淡淡的柿色。我们在江边坐了很长时间,竟连太阳下山了都没有觉察到。我给她讲起了一些过去的事。两个青年在铁桥上展开的决斗,想用折断的汤匙盛草籽而徘徊在江堤上的身影,抓给流口水的弟弟吃却又被它跑掉的田鼠……
小女孩仔细听我讲述着铁桥上的决斗,关注着田鼠的故事,纤细的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
“他们为什么要决斗呢?”
“他们两个都是参加越南战争回来的。”
村里有两个喝了酒的年青人为了同一个女人,来到铁桥上。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们不想错过近距离观看精彩的决斗的机会,走过长长的江堤,来到桥下。两个青年脱去上衣,一言不发地走到铁桥中央。他们的肩膀上,仿佛还沾着誓死一战者最后一次相互致意前留下的汗水。走在前边的青年说:
我一共杀死了十二个人。
你撒谎,跟在后边的青年人叫嚷道。
我在密林中穿行的时候,你正在电风扇前敲打字机呢!如果你不是在撒谎,那就从这里跳下去试试看。
两个青年重复着刚才在酒桌上的话。就这样,持续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时间。紧张的气氛一直在继续,但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人从桥上跳下去。一位路过的村里人劝他们停手,他们两个就好像在专程等待着那个人出现似的,静静地从桥上走了下来。然后,两个青年和那个村里人一起,为了继续刚才那场没有拮据的争论,再次回到了酒桌旁。虽然结局很平淡,但他们那种想用谁先从桥上跳下去来决定胜负、盲目轻率的勇气,后来却成了人们谈论的话题。
从那以后,经常会有患上单相思的青年到铁桥上去。他们让自己单恋的女孩坐在江堤上,威胁说如果那个女孩不答应他们的求爱,他们就会从桥上跳下去。
“想证明自己的真心,需要勇气。爱情也是一样。”
爱情,听到从尚银嘴里说出这两个字,我的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落日收回了洒在江面上的最后一抹余晖,天黑了下来。起风了。
被风吹折的芦苇,在渐远的黄昏中弯下了腰。慢慢走近的夜晚,就像烟雾一样,淡淡地四下蔓延。一弯如同指甲根部的营养圈般的新月,静卧在铁桥上,细细地沐浴着拂来的蓝色晚风。
远处传来了汽笛的声音。
3
我把尚银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心里,同时,我也抹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尚银的名字占据我的内心之前,我曾经爱慕的女人是我的英语老师。有两年的时间,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爱慕的对象。她有着如熟睡一宿后早晨迎风醒来的睡莲般清澈明亮的双眸,小心地走下邑里来的第一班汽车的白袜子,覆着长长秀发的、细嫩的脖颈,哪怕大声说话都会折掉的细腰……
那是去年夏天轮到我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同学们都回家去了的那个下午,我正在打扫教务室的卫生间。
我拿着扫帚和抹布,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了女人细细的咳嗽声。我想,可能是负责打扫教务室的女生吧。于是,我耐着性子在外边等着门被打开。因为害怕如果不把这个最后离开学校的女生可能会留给我的垃圾倒掉,就会被同学们认为是不认真负责的人,所以我一直在外边等着。
决定去游泳的小伙伴们,这时可能还在白杨树下等着我吧,或许他们已经丢下我跑到江边去了吧,我显得有些焦急。为了提醒一下卫生间里的女生,我在水桶里哗哗地使劲洗着抹布。门仍然没有开。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里边的女生可能会因为害羞而不想被男生发现呢?
门终于开了,英语老师红着脸站在里面。她尴尬地看了看我,然后快速跑了出去。我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很久。
我太花心了,竟然如此地把曾经深爱着的女人随意跑开,爱上别的女人。可那是单恋,所以可以爱任何人,可以抛弃任何人,也可以永远地忘记任何人。
从开学头一天开始,我就在学校里搜寻尚银的名字。英语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这丝毫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安。但是,老师却是一位深知青春期少年内心躁动的女人。
植树节前两天,天下起了雨。老师讲了会儿课,又看看窗外,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切。那小小的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急忙转过身去。她的双肩显得非常脆弱和凄凉。
“十年后,……你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从她低沉而阴郁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的忧伤。
“那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都在憧憬着,十年以后大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盼望能再相遇。我们等待了十年。十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约定了十年……那个人,昨天……”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教室的空间里。老师望着窗外好半天。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老师忧郁的背影,苦苦地等待着她把故事讲完。可老师辜负了同学们的期待,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如果读懂了老师的经验之谈,就会对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有所帮助。老师可能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但承诺是多么脆弱啊,是多么容易被遗忘啊!为爱许下承诺,承诺被打破,生长出了悲哀。
老师把手中的粉笔放在讲桌上,注视着同学们好奇的眼神。
“你们知道吗,后天是植树节。虽然是公休日,但你们也得到学校来,我们一起去种苹果树。老师想送你们一份礼物。明天,你们来上学的时候,每人写一封信带来。也许你们喜欢二班的某个女生,那就给她写封信好了。你们每个人和她们中的一个配成一对儿,把信埋在苹果树下。十年后,等你们长大了,或许会把那封信挖出来读。那时,你们将长成什么样子呢……一定记得要叫上我……我很想看看……站在你们身旁的伴侣……会是谁……”
下课铃响之前,老师走出了教室,同学们顿时哇地一声炸开了锅。
回到家中,我才知道我们种苹果树的地点。那是归学校理事长所有的一块苹果地,由父亲负责管理。父亲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去种树的事。
连小学都没有上过的父亲,居然要向穿着整洁的校服的中学生传授种苹果树的技术。他因此有些得意,而我却心事重重。自己深爱着的那个小女孩将会看到自己这位比同学们的父亲老很多的父亲,真让人感到难为情。
“苹果树苗早就准备好了。刘社长想得很周到,可能是当了很长时间社长的缘故吧。树苗都是谢老品种,近来的好品种我原本也放了很多……”
我猜想,他们可能约定果树结苹果后,把收入用作奖学金。那是太久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们可能已经成为一个不需要奖学金的小孩子的父亲了。
那天晚上,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我写了很多遍,但总是不满意,我想写一封即使十年后读起来也不会感觉到惭愧的信。
植树节的早上,同学们一个一个陆续聚到学校的操场,然后向着苹果园出发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像洗过一样的晴朗。
父亲收拾好的苹果地空空的。枳实木篱笆旁整齐地摆放着父亲为我们备好的树苗,地里堆放着小山市的肥料和石灰。在我们面向苹果地站成一排之前,父亲一直都在修剪树苗。
老师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昨晚你们都写信了。你们一定想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和别人配成一对儿,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花名册上画了箭头连线符号,打歪的箭头怎么办,交缠在一起的箭头怎么办,或者还会有没被选中的箭头,那又该怎么办……?因为想到这些,老师昨晚一宿多没有睡好。所以,我决定把没有选择别人和丧失和其他箭头交叉机会的人所写的新埋在一起。”
这时,传来了男生们嗤嗤的笑声和女生们窃窃的私语声。
“一共有十七对同学,可以把两个人的信埋在一起。”
老师打开国防绿色的布书包,倒出几十个小玻璃瓶。折扁的信都被装进了这些浅白色的瓶子里。老师打开手中的纸条,开始逐个念同学们的名字。
“现在,念到名字的同学,拿着带标号的瓶子站到右边。”
老师按花名册上的顺序叫着同学们的名字,先是一个男生,然后是一个女生。每叫一对,其他同学就会发出一阵叹息声。
我也是如此。离我名字的顺序越紧,我就越是显得紧张和不安。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写了我的名字呢?或许我写的信也将被毫无意义地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埋掉。
当叫到我前一个同学的时候,我夸张地大声哄叫了一声。但在我虚伪的哄叫之后袭来的,是我内心掩饰不住的焦虑。我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背上淌下一丝冷汗。紧接着,老师又张开了她那如细腻的土壤般的薄嘴唇。
我把视线移到远处的群山上,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师念到了我的名字。
“刘尚银,和你是一对儿。”
我并没有快步走上前去,教会我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正是我的老师。我慢慢地走到放瓶子的书包前面。尚银也拿起一个标号是“11”的瓶子,甜甜地笑着。
老师念完十七对同学的名字后,把剩下的瓶子堆成一小堆。老师收起书包,说:
“我只想说一句,所谓‘相逢’……,就好像是在迷途中寻找来时路。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过多的别离。也许,这里面将会复活崭新的重逢。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将会无数次地迷路。”
老师渐渐压低了声音。
“如果想找到来时路,就必须拥有明亮的眼睛。如果遇到阻碍,就应该懂得回头……,去找寻另一条出路,绝不能犹豫和彷徨。请记住,时光一去不复返,一切都为时已晚……”
是啊,也许有人会在我迷路的时候为我指点迷津。但老师的笑容,将始终萦绕在我的眼前。
“来,现在我们开始种树。”
老师刚讲完,父亲就走了过来。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热呼呼的。父亲结结巴巴地向我们讲述如何种树。我很纳闷,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居然也会有那么多话说。
一棵树苗被传到了我的手里。一,二,三,四,五,……。我拿着树苗,仔细寻找着属于我们的位置。第十一,我们的位置在第一行的最后。我们要在这里种上苹果树,把我们的信埋在底下。按照父亲教的方法,我先挖了一个大深坑。
“听说要挖大腿那么深才行。”
尚银摘下我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帽子,说道。
“接下来,应该把肥料、石灰和土交叉填埋,填层土,再填层肥料和石灰,这样就可以了。一定要踩一踩。这时,还不能把瓶子放进去。因为如果这时就把瓶子放进去,瓶子就会被长出的树根缠住。嘿,我还是头一次种树呢,以前我从没有种过树。”
我在树坑前屈膝坐下,看着尚银那双被美丽的黄色土壤覆住的小手。尚银种好树后,显得很满足。我只顾看尚银纤秀的手指,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姬从后边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人是一对儿吗?”
尚银首先扭过头去,看着尚姬。在阳光照耀下,尚姬那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尚银的额头上。尚姬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尚银,然后把脚底的几块小石子踢进树坑里。尚银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依然如故地踩着树坑。
“尚银你……我早就该知道……你已经交上男朋友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尚银也不理睬这些,只是继续踩着。尚姬看了看树坑,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这边。
“你真让人感到寒心。”
我伸开腿,抬头看了看尚姬。尚银看都不看尚姬一眼,她似乎不想再找什么麻烦。她把头转向我这边,问道:
“有水吗?树根长时间暴露在外,都有些发干了。”
尚银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用父亲准备好的水桶装满水,给小小的苹果树苗浇水。在一旁叨了半天的尚姬说我对她很过分,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走开了。尚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开口问道:
“这棵只有手指粗的小树苗真能长成大树吗?把树直着放进树坑,然后再填上土,浇些水就可以了吗?现在,可以把玻璃瓶放进去了吧,这样是不是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拿出来了呢?把玻璃瓶给我,我想把它埋在这里。可以吗?不会有别人知道吧!”
尚银的小嘴就像金鱼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但是,我的确有一句话想问问她。你喜欢我吗?你是边想我边写信的吗?但我不能那么问。
“你也……会记住……给你写信的人的名字吗?”
当我红着脸问她时,尚银的嘴边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的,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所有男生当中,我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名字。”
我终于还是问了她。
“那么……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
“不管怎么说,我讨厌独自一个人埋自己写的信。”
尚银说,如果是一个,那么玻璃瓶里的空气会窒息的。
驶进我心中的一列火车
1
不会窒息,即使你被关进玻璃瓶里,也不会窒息。我应该为你送去空气,使你可以自由呼吸。
梦总是那么乱。我站在镜子前,一遍遍地演练有可能和那女孩在小路上邂逅时的对话,而后走进卧室。想着我们相遇十年后的植树节,我的心好像都融化掉了。
新学期开始后不久,又开始有人在卫生间的墙上乱画。每次开学,校工言清叔叔都会为卫生间的墙刷层新油漆。但是,卫生间整洁的墙面,无疑成了同学们最好的画板。
卫生间的墙上赫然写着尚银的名字。我期待着能在旁边发现我的名字,但却没有。在尚银名字的旁边,写着和我同年级的一个同学的名字。他是酒厂老板的小儿子,是个富家子弟。我对此充满妒忌,全身就像是一块燃烧着的木炭一样,火辣辣的。为了平息胸中的怒火,我拼命擦拭着卫生间的墙面,甚至都擦出了沙子。
直到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看中尚银的并不是酒厂老板的小儿子。那天晚上,我到酒厂去给父亲买酒,酒厂老板的大儿子抓住我的后脖颈,问:
“你,不是我弟弟的朋友吗?”
“……”
那天是阴历事务。
“你过来。”
他指着弥漫着酒香的仓库,对我说。他的放浪,是全村出名的。大概在一年前,他被邑里的商业高中开除回家。回来没几天,他就糟塌了一个小姑娘。警察来抓他,给他套上手铐。但在酒厂老板的财势面前,警察也不得不摆下阵来。他父亲为他解下手铐,把他送到了城里的私立学校。但最终,他连父亲只希望他能顺利读完高中的愿望也打破了。被送去才一个月,他就又被开除回家了。
“我让你过来!”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漆黑的酒库。
“你知道我是谁吗?”
“金……大洙。”
他显得很得意的样子,把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你认识尚银吗?”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真不明白,尚银的名字怎么会从他那肮脏的嘴里说出来。
“拿着这个。”
他把一张折成方形的纸条塞进了我手里。
“现在……我会跟在你后边。记住,我会在后边跟着你的。”
“我现在……”
“知道,你可以拿走一升马格利酒。”
“我讨厌……”
我虽然心在怒吼,但声音却很小。他那猎人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蓝光。
“你再说一遍。”
“……”
也许,他的口袋中现在还带着刀片呢!如果我不按他的话去做,他就会像传闻的那样用锋利的刀片把我的脸划破。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结果,我被他推搡着,走在明月照耀下的路上。在这明亮的夜晚,他到底会躲在哪里盯着我呢?就好像后脑勺不小心挂到了黏糊糊的蜘蛛网似的,我不停地用手直扒拉。我竖起耳朵,搜寻着他那沉重的脚步声。我的似乎稍往后退一步都会被踩到的身影,正在用力拉着我的后脖子。
在尚银家大门前,我停住了脚步。我真想马上就逃离这里。我轻轻地用手敲了敲门,声音很小。黑暗中,仿佛传来了低沉、阴郁的声音。我暗自祷告不要撞见尚银。
咚咚咚,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跺脚。我又敲敲门。突然,门开了,尚姬探出了头。她悄悄地从半开着的门缝里伸出头,环顾一下四周,发现了紧贴着墙角的我,被吓得一哆嗦。我紧贴墙角,低着头,站在那里。
“有什么事吗?”
我半天没有作声。我紧紧攥着手里的纸条,手里渗出了涔涔的汗水。尚姬快步走出来,然后关上了大门。
“我有东西要交给……”
“是给我的吗?”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抬头看了看门上的灯。尚姬的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
“在这里恐怕不行,被爸爸看见就糟了。我们到农协旁边的空地去吧,马上就走。”
“不,不用了。是给……尚银的。”
尚姬的脸立刻变得像霜打的一样惨白。我不安地看着尚姬,正在考虑要不要把纸条给她。这时,大门又被打开了。
“什么事啊,这深更半夜的?”
是尚银,她手拿一根跳绳站在门口。她看看我,又看看尚姬。尚银的脸上挂着豆粒大、可爱的汗珠儿,就像是早晨的露珠一样美丽。我低下头,把手伸过去给她看。当时,我真希望她能拿过我手上的纸条,然后赶快进去,关上门。但尚姬却抢先拿到了纸条。
“是给你的。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居然深更半夜跑到别人家里来,像什么话啊?”
尚姬打开了纸条。尚银本想把纸条抢过去,但却没抢到。尚姬逐字逐句地读着纸上的内容。我无法逃避。直到尚姬站在昏黄的门灯下读完纸条为止,我一直都像一个等待接受惩罚的孩子似的,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尚姬读完纸条,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尚银,你可真了不起。你已经把村里所有的男人都迷住了。”
尚姬把纸条扔给了尚银。尚银一口气看完后,立刻把纸条撕得粉碎。
“你真是个无聊的家伙。你,竟然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
我不敢抬头看她,撕碎的纸屑掉落在蓝色的运动协商。我转过身站着。皎洁的月光照耀着街道,我什么也看不见。紧贴在我身后的影子,仿佛在告诉我应该马上离开那里。
2
那天以后,每晚,我眼前都会浮现出尚银跳绳的样子。
咚咚地敲击着大地的那个女孩,好像马上就会松开的短裤和汗水湿透的红润的后脖颈,以及如同覆盖着瓷器皿一样丰满的胸部,仿佛会流出绿色汁液的乳头……每跳一下,她那微微颤动的身体当中,就会有激荡的汗液和甜甜的体香流散出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让月光停在那女孩的身上,并亲口尝一尝她流出的汗液的芳香。
大门前那次尴尬的会面,拉长了我和尚银之间的距离。因为我替放浪之徒送情书给她,她肯定会觉得很伤心和失望。但尚银并不知道,其实我的口袋里也藏着一封折得平平的、每晚都会令我心痛、我曾经抑制着心中的躁动与烦闷写成的信。我应该把那封信亲手交到尚银手里。就如同摸着口袋里的一枚沾有污渍的铜钱掉进井里的孩子一样失望和无助,我已经失去了表白自己的机会。
已经是晚春了。
我来到村里充满活力与欢乐的露天剧场。把舞台搭建在长满小草的江堤边,是再合适不过的了。从开始在野花点缀的草地上钉粗桩时起,整个村子就已经沸腾了。
有个脸上搽着粉的小女孩也是个个手,她坐着邑里的卡车,走村串户,用娇滴滴的声音,为人们演唱《哀愁小夜曲》。每当歌曲结束,一直在小歌手旁边伴奏的一个小伙子,就会为她递上事先准备好的毛巾。这让沐浴在春风里的少女们非常羡慕。
妇女们都在等待着撩拨她们心弦的音乐响起,所以并没有轻易地离开。为了感受那份忧伤,妇女们找出一直压在柳条箱底的长裙,把它熨烫得平平整整的,穿好它,刚放下饭勺,就以惊人的速度跑到降低变。类似《哀愁小夜曲》、《哭泣的朴达在》、《哭吧,给你吉他》这样的歌曲,不知赚取了多少妇女的眼泪。
露天剧场开场的头一天,我来到学校。
连三年级的同学都回去了,操场上空无一人。也许同学们都赶去露天剧场了吧。如果村里有陌生人出现,常常会吸引住众人的注意。曾经有这样一个年青人,为了追求一个女歌手而离开了村子,最后也没回来。那个女歌手每年还会来村里演出,而那个年青人可能还在某个地方苦苦寻找呢!
我站在操场上,环顾四周,寻找着尚银可能藏在某处的身影。也许,她被老师派公差了,现在正留在女生教室或教务室呢。我装作丢了东西的样子,慢慢地在教室前走着。女生教室里一个人也没有,黑板一角的卫生值班表上写着尚银的名字。
我偷偷地向教务室里张望,正好被班主任老师看到。
“你还没有回家吗?”
当时,老师正在看窗外的向日葵,她吃惊地看着我问道。
“你是不是丢什么东西了?教室的门斗锁上了……要不我把钥匙给你吧。”
为了躲避老师的继续追问,我转过身,朝操场跑去。跑过自来水管道,又经过值班室,我来到了水井的前面。自从引来了自来水,这口曾经为学生解除干渴的井水,就用来浇花什么的了。教务室后边有一个小池塘,那是引来自来水后,校工言清大叔挖的。池边还立着一个风向标。言清大叔用取之不竭的井水注满池塘,在里面养几条金鱼。他还在池塘边种了几株溪荪和青芋,在池塘里种了几株睡莲。
风向标旁边,有一个人影,是尚银。原来她躲在这里啊。我故意弄出点儿动静,然后假装望着风向标箭头方向远处的天空。
“你还没回家吗?”
他瞪大眼睛问我,鼻梁上簇起的皱纹一直延伸到眼角。我看了一眼她美丽的双眼皮儿,又马上移开视线,问她:
“你为什么……”
“卫生值日。”
“别的同学都已经回去了。”
“有人在教师的花瓶里插了绣线菊,我只顾看那粟米一样细小的花朵……等我回头一看,一个人也没有了。于是我锁好门,准备把钥匙送到教务室去。经过这里,我又看起这个风向标。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独自一个人到这儿来。那你呢?”
“……”
“是丢了东西,又回来找的吗?”
“是。”
“可今天没有下雨啊。”
我的心像被针刺到一样,顿时感觉火辣辣的痛。我用脚把地上的小石子儿踢进池塘,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别那样,如果伤到金鱼怎么办?”
我停住了。
“这,是蜗牛吧。”
尚银弯下腰,向旁边退了一步。我顺着尚银手指的方向走去,低下头朝青芋茎上看去。
“蜗牛吃什么啊?”
“叶子一类的东西。”
“真的吗?它也用嘴吗?有牙医吗?我还以为蜗牛是吃露水的呢。”
尚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不管是在锋利的刀刃上,还是在玻璃上,蜗牛都行动自如。因为它们的脚很特殊。”
“脚,蜗牛也有脚吗?”
尚银咯咯直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她这么爽朗的笑。为了找话跟尚银说,我仔细观察着青芋茎上艰难地缓缓爬行的蜗牛。
“蜗牛,原来生活在大海里。”
尚银吃惊地“啊”了一声。
“它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大海离这里那么远……想想看,它们如果想回到自己的故乡,要费多少力气啊。也许还没爬到大海,它们就已经老死了。”
尚银横穿过操场,来到学校的门口。
“是大象来了吗?”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露天剧场来了一头大象。孩子们为了看一眼那庞然大物,纷纷聚到剧场。但是,大象没能站立起来。驯兽员叔叔把我从来没有尝过的香蕉放进大象的嘴里,大象仍然不屑一顾。驯兽员叔叔提醒我们不要招惹它。
大象生病了吗?想家了吗?它会死吗?都不是。原来,大象要生小象宝宝了。驯兽员叔叔说,等小象长大了,在带它来给我们看。
我不相信小象会被带来给我们看,但我觉得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像大象这样吸引住尚银的注意力。这也难怪,通常小女孩都喜欢大块头的动物。比如,大象、长颈鹿、白熊,等等。
“真的是小象又回来了吗?”
我向前走过去,才发现小象并没有来。如果它来了,露天剧场的人们一定会赶着它在村里四处游走的。什么都没关系。如果把尚银带到露天剧场,那一定会有很多东西可以让她看。我坐在尚银旁边,给他讲解看到的东西。我闻到了她身上的芳香。
从远处传来一阵歌声。春天走了,和那山盟海誓一起。可能是那个小歌手在唱歌吧。剧场越来越近,我们有意拉开距离。因为,如果有人看见我们两人在一起,那么我马上就会成为大家的玩物。同学们会在卫生间的墙上把我的名字写在尚银的旁边,并画上丑陋的画像。
江堤上,绿色的草儿在自由地生长。为了和尚银保持一定距离,我绞尽脑汁。江堤上早已挤满了人,人们似乎根本没注意到我们两个,只顾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上的一举一动。
舞台后是一排薄木板。天气很凉爽。木板围成了方形,远远望去,整个舞台就好像一个木头盒子。记得有一次,我曾经在木盒子边的江堤上点火。火苗一点点吞噬着草地,当火烧到鸡肠草时,我真的吓坏了。直到火舌延伸到了那个木盒子,制材厂的老板才出现。我们唯恐被抓住,像疯了似地在江堤上猛跑。幸运的是,制材厂的老板并没有追我们。他非常心痛地看着火舌在木板子上蔓延,无能为力。他掏出一个笔记本,把我们这几个“小纵火犯”的名字挨个记在了上面。下午他把我们这些人的父亲挨个叫了去。也许当时,他本子上写的不是我们的名字,而是我们父亲的名字吧。那天晚上,孩子们藏在了公墓里。因为怕回去会挨父亲打,所以大半夜了还不敢回家。我们的父亲不知怎么竟知道我们藏身在平时无人去的公墓里,他们把我们各自抓回家。他们可真是神通广大啊……
“那,你挨父亲打了吗?”
尚银问道。
“不,父亲从来不打我。只是批评几句而已。”
尚银掏出写生簿,摊在草地上,坐在了上面。歌曲还没有结束。春天走了,春天正伴着歌声渐渐走远。
“秋天的时候,这里也有演出。”
“什么,那时连椅子都没有啊?”
“可是还有江堤啊。如果在上面铺个草袋,甚至都可以躺着看。”
是那样的。中秋节的时候,村里的年轻人为了赚取小孩子们衣袋里的零花钱,会在这里支起幕布,放映早已经过时的电影。那时,也是我这个没人会给零花钱的人最惆怅的时候。躺在粗糙的草袋上看电影,抬头还可以望见夜空里的繁星。嵌在黑夜里的一颗颗小眼睛,好比半支莲种子一般的小眼睛,正在注意着我的一举一动。
“不时会有小孩子们偷偷溜进来。有个小崽子还撕破了幕布露出身体,看电影的人们都很惊讶,突然间怎么会有一个人从画面里跳出来呢。”
“你是说,他是从画面里跳出来的吗?”
“没有。他刚从撕破的幕布口子里探出头,就被放映员抓住了。”
我准备好的故事都讲完了,剧场的演出却还在继续。有几个小孩子发现了我和尚银坐在一起,但我却假装我们是偶然邂逅的样子,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演出。以后,我想和尚银来江堤漫步的愿望,就再没实现过。
3
后来,我知道尚银每周末都会去邑里的教堂做弥撒。于是周日上午,我早早起床向邑内赶去。我只想比尚银更早到达教堂,所以连饭都没有吃,就匆匆上路了。
我用力蹬着自行车,嘴里吹着口哨。清早的凉风,轻拂着我挂满汗水的脸。路旁的松林里到处飘散着松树花粉,看上去像一团淡淡的红色。我骑了一阵儿,把自行车靠在了一棵一围粗的松树旁休息。因为时间还早得很哪。
为了能正好赶在做弥撒的时候到达教堂,我推着自行车慢慢向前走。到了那里,我藏在教堂前种满野蔷薇的花园里,想给尚银一个惊喜。到时,尚银一定会瞪大眼睛问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啊?然后,我就理直气壮地回答说:
我不是跟着你来的,也绝对不是为了你才来的。我有个很迫切的问题需要解决,这个问题必须要向主询问一下才行。
我藏得太隐蔽了,以至于发现尚银时,她已经到教堂门口了。我赶紧追赶上去,在后面对她说:
“你信教吗?”
起初可能是我声音太小,她并没有听见。我又用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她才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又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你信教吗?”
“是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
“忘记了?我是从大约一个月前才开始信教的。”
“也没多久嘛。”
“我连《圣经》都还没有呢。”
等人们都进去以后,我们还站在教堂门口。尚银看着我拘谨的样子,扑哧一声笑了。尚银走到教堂门前的矮石柱前面。半人高的石柱顶部凿成了碟子的形状,里面盛满了清水。
“这是圣水,是神父说的。这是耶稣的眼泪。蘸着它来划十字。”
尚银蘸上圣水,在额头、胸口和双肩之间划着十字。跟着我做就可以了,尚银轻轻地对我说。我于是就按她的样子照着做了。
走进教堂大厅,我顿时感到恐怖。钉住耶稣手腕的十字架,耶稣滴血的额头、周围彩色的玻璃……还有那不是很亮但却很刺眼的光线好象马上就会燃烧起来似的。所有的一切,都令我的胸口感到憋闷。
在进行冗长、乏味的弥撒时,我只是双眼盯着十字架。弥撒一结束,我就第一个冲出门去,在外边等待尚银出来。
我们在教堂前的平房前坐了下来。我用眼睛的余光看着尚银,问她:
“你信教很长时间了吗?”
“我从小受母亲的影响,跟着开始信教。但自从上学以后,我一次也没有来过教堂。跟父亲回到乡下以后,我就有个很怪的想法。如果耶稣化身成我父亲,那该有多好啊!……我时常这么想。”
我也希望有那样一位父亲。
“教堂里的光线有些昏暗。”
“想想看,如果教堂里光线明亮,人们将会多么惭愧啊。也许那时在耶稣面前,人们连头都不敢抬。”
我望着教堂的尖顶,站起身。
“我们去吃饭吧。”
“现在时间还早着呢。”
“走吧,我……请客。”
我在前面慢慢走着,刚才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教堂对面有一家中国餐馆。中国餐馆在糕点店的二楼。我又摸了一下衣袋,确定里边真的有钱后,才走了进去。这家餐馆非常有名,很多中学生经常会来光顾这里。我们进去的时候,里边有几个中学生正在吃锅贴。
我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了下来。从那里,可以看到马路对面的教堂。
“你吃点儿什么?炸酱面怎么样?我想吃点炒面。”
“我吃炒饭。”
当听到她说吃炒饭时,我才意识到中餐最普通的菜名居然也可以被读得这么好听。
我有些后悔,为什么要选连发音都那么土气的炒面呢?
吃晚饭,我们开始往回走。尚银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我用力蹬着自行车。
“我也想骑父亲的自行车。就像别的孩子们一样。”
尚银扯了扯我的衣角,对我说。每次她扯我的衣服,我都会停下车,紧紧腰带,我总担心里面的内衣会露出来。路上常有小石块,车骑上去,总会一颠一颠的。每到这个时候,尚银就会一下子搂紧我的腰。有时,为了寻找和她身体接触时那种触电的感觉,我还会直起腰,以便能碰触到她的身体。每当我的后背触到她那尖尖的乳房时,我都会像被针刺到似的,急忙缩回去。
我把车停在江堤下边的麦田旁,仔细检查着自行车。这该死的家伙,怎么就不出一点毛病呢?
“车带好像没气了。”
“怎么会呢,我也不重嘛。”
“不是因为你。”
我使劲用脚踢着自行车,就好像毛病完全出在自行车上似的。
“先歇会儿吧。你脸上都出汗了。”
我一直在等她说这句话呢。所以一听她这么说,马上就一屁股坐了下来。我扯下一片青青的麦苗叨在嘴里,抬头仰望清澈的天空。尚银坐在了离我有两步远的地方。
“我看到神父为信徒们洗脚了。”
“神父?”
“复活节之前,在耶稣还没被钉死的时候,他也曾经为弟子们洗脚。”
“为什么?”
“因为爱。无论任何人,都会屈膝跪在自己心爱的人面前,这是也诉说的。”
“……”
“如果有一天……我所爱的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会为她洗脚。我会跪倒在她面前,抚慰她受伤的双脚。”
我咕嘟咽了口唾沫。我也想为你洗脚。我想把你的脚浸在满满一盆清水中,为你擦洗如鱼背般美丽的双脚。我想把我的手指放进你的脚趾间,轻轻地擦洗,然后再用嘴为你吹干脚上的水气。
“头一次跟母亲去教堂那天,我听到她唱歌了,但我记不清是什么歌。我只记得,当时母亲唱着唱着……后来,她就开始哽咽、哭泣。眼泪也会传染,坐在母亲旁边的阿姨也开始哭……不一会儿,教堂里就成了哭声的海洋……我说过吗?”
“什么?”
“关于我母亲的故事。”
“……”
“母亲在父亲的假发工厂上班。我真为父亲感到惭愧。母亲每天早上都会认真地梳头,即使后来她不去上班的时候也是如此。每次父亲离开,母亲都会把缠在梳子上的头发一根一根地解下来,缠在细小的木制绕线板上再让我把它拿到假发工厂去。父亲很疼爱我,所以母亲才让我把头发拿去给父亲看,以便能让父亲见到我。”
尚银拍拍裙子,站了起来。我也扶起放倒在麦田旁的自行车。
“母亲在教堂里哭的时候,修女们劝她应该抛开不愉快的东西。并说抛开以后,世上也就不会再有烦恼了。”
我暗自祈祷,希望尚银的烦恼也可以随风而去。
“母亲很痛苦,她一定会死的。”
尚银在村口下了自行车后,对我说。我还没来得及问她原因,她就走开了。她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消逝在沉默中
1
每周三晚上,尚银都会到教堂去弹钢琴。看着她的手指触动白色的琴键,我就像被击中要害一样,身体为之一颤。我想,如果她来敲击我的身体,那也会发出钢琴一样美妙的声音吧。
我在教堂学会了吹口琴,那是修女们送给每个新入教的学生的礼物。我时常站在小朋友面前,为他们吹奏童谣,后来我还学会了吹奏流行歌曲。
我对着口琴吹气,它就会发出柔美的声音。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中还隐藏着这么美妙的音乐时,心情异常激动。那略带潮湿的气息,它的声音竟然如此美丽。
一天,我和尚银骑车到溪边抓蜗螺。抓了一些之后,藏在松树叶子中的萤火虫纷纷飞了起来。它们迷失了方向,就像是一颗颗坠下的繁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淡淡的光芒。
“你相信上帝吗?”
“不知道。”
“你还会去教堂吗?你好像比我更加执着。母亲说过,上帝在每个人的心中……”
“你说他进入这里了吗?”
我用手指指胸口问道。尚银点点头,说,
“也许上帝已经进入你的心中了吧。但他却没有进入我的心中。”
“为什么?你母亲不是说过他进入了每个人的心中吗?”
“我越来越擅长掩藏自己的内心了。我心中长满了荆棘,也许上帝也进不来。就像那棵树一样。”
尚银指着萤火虫聚集的针叶松,说道。树上伞状的乳白色花朵已经凋谢,只留下像猫锋利的指甲一样的树叶在无声地生长。
“我的心中有荆棘在生长,令我时常感到阵阵的刺痛。”
我想对尚银说,腾出你心中的空间,让我可以进入你的心房。请为我剪除那荆棘。别再接纳任何人,让我独自占据你的胸膛。
“如果能这样生活下去,该多好啊。不要再长高……长出一双翅膀,那该有多好啊。”
“你没听神父说吗?人老了,犯错误的机会也就少了。”
尚银眨了眨眼,又看看我。黑暗中,她的眼睛深邃而美丽。我把蜗螺放进塑料袋里,递给尚银。然后找到放在路边的自行车,开始往回走,我边走边仰望着夜空。好像立刻就要倾泻下来的银河水,悬在我的头顶上方。我正看着,一不小心,被地上露出的小石块绊倒了。
“没事儿吧?”
尚银跑上前来,握着我的手问道。这时,尚银身后有颗美丽的星星划落在远处的黑暗中。我的膝盖虽然很疼,但仍然面带微笑地站了起来。
哪怕那里长满荆棘。我也会躺在那尖尖的荆棘上,不让任何人进来。
2
雨一连下了好几天。
暑假越来越近,教室里渐渐变得沉闷起来。尽管天下着雨,我们也要去上学;即使天都黑了,我们也要留在学校准备期末考试。同学们坐在湿漉漉的教室里,努力默记着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
星期六早上,我早早到了学校,准备在上课前把昨天没有完成的作业做完。但是,当我坐到课桌前面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打开书包,而只是远远地望着窗外。
雨水打在教室的玻璃窗上,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清。我用嘴对着玻璃哈气,再用手在上面乱写乱画。我忽然觉得应该写封信。女生班的鞋柜空空如也。当我在玻璃的哈气上写下的尚银的名字慢慢蒸发掉以后,我打开了书包。
我在课桌上铺好信纸,写了个“雨”字,又抬头看看窗外,把纸揉成一团。我又重新铺了一张信纸,这次,我在上面写了一个“爱”字。那个女孩,她也懂得爱吧。
我犹豫再三,最后终于在信纸上写下了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我把信叠好放进口袋,然后走出了教室。
当我发现女生的鞋柜里放着一双鞋,立刻感到很绝望。我踮着脚尖,偷偷向女生班里张望。有一个女生正拎水桶往外走,原来是负责打扫卫生的。今天她还有很多事要做呢,准备好盛雨伞的桶,把干拖把摆好放在门后……然后,站在门口检查一下同学们的湿雨伞里的水有没有滴干。
我确定了那个值日生已经出去以后,迅速走进了女生教室。尚银的座位是靠窗的第六个座位。我把纸条放进尚银的课桌里,然后又迅速走了出去。
各色的雨伞陆续走进校门。
花坛的前面已经成了一个大水坑,女生们走到那里都不约而同地脱下了鞋子。细嫩的小脚浸在了泥水里。她们耸着肩膀,冷得直打哆嗦。向上提着裙角的女生们,快速地趟过水坑,竟然连大腿露出来都没有觉察到。
弄湿脚的女生们,换上拖鞋,跑到自来水前去冲洗。然后,她们又赶紧回到座位上,静静地等待着国文老师的到来。也许今天那个年青的男老师又要给学生们吟诵诗句吧,要么就是斜倚在窗旁给同学们唱关于雨的歌曲吧。
国文老师的歌唱得很好。因为他的缘故,有几个同学甚至还缠着父母给她们买了可以插耳机的盒式录放机。在慵懒困乏的午后,她们会背着老师偷偷地听流行歌曲来消除疲劳。国文老师经常会把流行歌曲的歌词写在黑板上,并给同学们讲解其中的含义。下雨或者下雪的日子,同学们恳求老师讲述初恋故事的日子,老师忍不住想抽烟的日子……这些日子里,国文老师都会在学生面前唱歌。
或许是不想错过看到尚银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向女生教室里张望。教室里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可尚银的座位上却依然空着。如果尚银来上学了,那么在她把文具盒放进课桌里的时候,就会发现我的信。她不会把信扔到垃圾桶里吧?她会精心地把信叠好吧。
但是,直到班主任老师进来的时候,尚银还是没有来。从那时开始,我就像是感冒发烧一样,全身都热呼呼的。第一节生物课结束了,我双手抱头静静地趴在了课桌上。我担心,尚银是不是也像我一样得感冒了呢?
课间休息时间一到,教室里马上就热闹起来。我看了看聚在教室后边嗤嗤笑的同学,闭起了眼睛。他们正把我的信放在班里的布告栏中看呢。
“这是在女生班课桌里发现的。据说是同桌的女生找到的。”
“这是谁的笔迹啊?”
尚姬出现了。她傲慢地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面。同学们看见二班的班长无缘无故地进来,都显得有些紧张。尚姬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男生,然后提高嗓门说道:
“你们,都给我听着。我虽然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如果哪个小子胆敢再送信过去,我就告诉老师。哼,要是再发生这种事情,我一定查清楚是谁干的。”
我发现尚姬怒视的目光正在盯着我看。一会儿,她又咬着嘴唇接着说道,
“今天就这么算了……下次我一定要好好地教训那小子一顿。”
尚姬敲了敲讲桌,然后就匆匆地走了出去。尚姬走后,我为掩饰羞红的脸,很长时间都没把头抬起来。第二节课开始前,我写的那封信又被贴到了女生班的布告栏里。
一直到第三节数学课结束,尚银才出现,我站在走廊的窗户旁看到尚银走进了校门。她的样子,显得很不开心。
尚银是和她父亲一起进来的。每过一个小水坑,她父亲手中的大雨伞就像要掉下来似的,晃来晃去。虽然尚银打着一把黄色的雨伞,但是她的裙子已经淋的湿漉漉的,贴在了膝盖上。这样,她的感冒会加重的。
在那个宽宽的大水坑前面,尚银并没有脱下鞋子。她穿着淡蓝色的运动鞋直接把脚伸进了泥水中。我心疼地看着她那双脚。等到尚银父女的身影消失在去教务室的路上以后,我才回到教室。
那天下午,我从被雨伞淹没的邮局门前经过。在等车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尚银的身影。但我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静静地从汽车站旁走了过去。当走到邮局旁的杂货店时,我听到背后有一个低低的声音在轻轻叫我。
“一起走好吗?”
是尚银的声音。我就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马上停住了脚步。她赶到了我身边。听着她踩在水里的脚步声,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往前走了两三步,又担心尚银赶不上。但是,我们必须要保持这样的距离。因为,现在还有很多等车的同学和教师在看着呢。
“有人请我吃骨头汤了。”
摆脱了同学们的视线之后,尚银开口说道。
“为什么?”
“听说,有人在我的课桌里放了一封信。同学们都拿这个来捉弄我。我根本没读到那封信!”
有雨伞可真是件幸运的事啊。我用雨伞遮住自己发红的脸,低下了头。
“明天你还会到教堂去吗?”
尚银拿着黄色的雨伞说道。
“去。”
“那好。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
尚银说完,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在原地伫立了好久,一直望着尚银的背影变成一个小黄点消失在雨中。目送走了尚银,我并没有直接回家。我沿着邮局前的公路朝江堤的方向走去。江堤上人很多,有小孩子,也有大人。大人们估算着江水夹的泥沙含量,比比划划地谈论着什么。
“现在,雨得停了。再这样下的话,江堤就会被冲垮……”
大人们的额头写满了焦虑。可能他们又回想起过去江堤被冲垮时的噩梦场景了吧。
我转身向家里走去,走到白杨树下,停在树下面避雨。白杨树旁边的水沟,水流也很急。我甚至担心那脆弱的独木桥会被雨水冲断。明天,我是必须要去教堂的。
3
整个晚上,我辗转难眠。心中一直在想,尚银到底想对我说什么呢?
夜很长,雨还在继续。我听到了雨点敲击石板屋顶的声音,全身都感到不舒服。夜越来越深,我的身体却越来越热。可能是因为我站在江堤上淋了雨,感冒又复发了。我的头很烫,我甚至都无法坐起来。我躺在床上,等着雨停下来。但是,直到天亮雨都没有停。我在床上睡了一小觉醒来后,发现窗外的雨好像更大了。我恐怕不能骑自行车去邑里了。估计,汽车应该没有问题吧,公路应该没什么事儿吧。
天还没亮,父亲就到苹果园去了。他一直担心那些种在山坡上的苹果树苗会被雨水冲走,所以也没睡好。母亲在灶里生着了火,想烘干那湿漉漉的墙壁。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
母亲用手扇着灶孔里冒出的呛人的烟气,望着我说。
“是要去教堂吗?”
“是的。”
“我看你一点精神都没有。路不是也全被冲坏了吗?”
“那我也得去。公路应该没事儿吧。”
“就算公路都有问题。”
母亲往灶孔里填了一把柴,走出了厨房。从厨房里飘出的烟,在石板屋顶的下方盘旋。母亲看看外边的大雨,又摸了摸我的额头。就在母亲那冰凉的手触到我额头的一刹那,我不禁打了个冷颤。我低下头,想躲开母亲那惊愕的目光。
“不行。你得躺下好好休息。”
“一点儿事都没有。”
“什么?这么热还说没事儿。”
“因为屋里太热了。您刚才不是生火了吗?”
母亲很容易就被骗过了。我拿着一把塑料雨伞消失在了雨里。黑云压着田野,到处都弥漫着水汽,到处都是一片雾蒙蒙。我气喘吁吁地跑着。我终于看到了伸展着像伞架一样的枝杈、伫在雨里的白杨树。可看上去,它却离我那么远。不管我怎么跑,和它之间的距离丝毫没有缩短。我不再跑,开始往前走。我的身体在发抖,我的两腿在摇晃。
走到水沟边,我大吃一惊。原本横在水沟上的独木桥,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了,一股混浊的泥水在奔流着。我看着像转动着的风车一样快速滚动着的泥水,终于跪倒在地。
我暗暗地想,这么多的泥水,如果要通过这窄窄的水沟,那得需要等多长时间啊。水沟已经完全失去了它往日的面目。我沿着水沟,想找一处最浅的地方过去。我扔了几个小石块进去,可马上就被污浊的水沟吞噬了。我开始感到有些茫然。水沟对面的那五棵白杨树,它那伸展的枝杈好像正重重地压在我身上。无尽的坠落……我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我昏迷了很长时间,直到晚上才醒过来。睁开眼,我首先看到的是那昏暗的屋顶。
“好点了吗?”
母亲那削瘦的脸庞进入了我的视野。
“我说什么来着?我不是劝你别去教堂吗?差点儿出大事儿。幸亏被村里人看见了……”
我静静转过头去,望着墙上的大挂钟。挂钟的时针指着十一点,但我却不知道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
“好好睡吧。”
可能是晚上。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向我袭来。我违背了约定,眼前浮现出了尚银打着黄雨伞在教堂门口等我的身影。
4
放暑假前四天,我到学校去了。尚银的座位上空空的。那空的位置在我心中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疑问。我摸着胸口暗想,她到底是因为什么没来上课呢?我就像是梦游患者一样,在校园里游走。
在学校里,甚至连可以问一问尚银没来原因的人都没有。也许尚姬知道吧。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向尚姬问。某个同学不来,她留下来个空为子,和别的同学又有什么关系呢?
每次课间休息,我都会到尚银曾经做过的风向标旁的池塘边去徘徊。我找到了蜗牛,但是却没能找到那个女孩的痕迹。茁壮生长着的青芋叶子下面,向日葵中,蜗牛壳里,哪里都找不到她的踪影。
午饭时间,我一点胃口都没有。那些盛在饭盒里的大米饭也不能填补我心中的虚空。我盖上饭盒盖子,朝女生教室里走去。有几个早已吃完午饭的女生,正站在走廊里乘凉。
我从女生教室的前门向后门走去,还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向里瞟。尚银的好朋友英淑正站在尚银的位子旁喝水。半开着的后门,一下子全被打开了。
哎哟!有几个女生正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地看着我呢。当我和尚姬对视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尚姬,而那些女生的视线就像箭一样钉在了我的后脑勺。
“看着我!”
我的声音很大。女生们急忙盖好饭盒,盯着我。英淑就像是一只小兔子,竖着两只耳朵,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为什么……”
英淑的耳根变得通红。看上去,她好像比我更不知所措。她的眉毛在急促地抖动。我甚至担心她会闭上眼睛倒下去。
“我有话要对你说。”
“在这里……说吧。”
尽管她嘴上这么说,可从她的眼神中我能看出她非常想尽快摆脱同学们那些火辣辣的目光。还没等我转过身,英淑已经离开了座位。当确定了她会跟着我走之后,我便飞快地走出女生教室。
你,有什么事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吧?
我朝着池塘走去,英淑也走出了教室,一群女生正趴在窗口向外张望。那些挤在窗口的脑袋就像是要在声援似的,个个握着拳头,嘴里还在喊着什么。
“还要……再走吗?”
走过自来水管道的时候,英淑怯怯地问道。我用手指了指风向标。在池塘边刚好有一块可以坐两个人的大石头,但我并没有坐,而是站在那里回头看着英淑。英淑为了掩盖眼睛下边的几颗雀斑,悄悄地低下了头。
“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啊?”
“我是想问问你……”
英淑的嘴角露出了浅浅的微笑。
“在学校里……这样做不行吧。同学们都看着呢。”
英淑转过头看着教室的方向,装作吃栗仁的样子。
“是关于尚银的……”
“尚银?”
英淑显得有些生气,微微皱了皱眉。
“她为什么不来上学呢?”
英淑红红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但是很快又被她掩饰住了。她像开机关枪似地对我说:
“是这个啊。这是你想问的吗?你不知道吗?她转学了。她亲生母亲生病了。为了迎接中考,到条件比这里好的城里学校去了,她走了。什么母亲生病,那些全都是借口。她只是想到更好的学校去,所以就转学了。现在,你满意了吧?”
说完,英淑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她一边走,一边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那些同学们叫嚷道,你们这些家伙怎么这样啊……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那眼神的含义。
你该如何负责呢?你让我这么难堪,我回去该怎么向同学们解释呢?
那个女孩带给我的忧愁
1
炎热的夏季,父亲在苹果地旁边盖了一间草房。就像要常年住在里面似的,他盖得非常认真。他还在草房旁边盖了个仓库,在里边搭了灶台,支起了锅。
“说不定我们会住在这里。”
父亲在为草房盖好铁皮屋顶之后,对我说。
“为什么?”
“我要买下这块苹果地。”
“可我们没有钱啊。”
“等着瞧吧,五年之内,我一定要买下这块地。”
父亲戒酒攒钱用来麦地那根本就不可能。父亲非常勤劳,而且在全村他也是出了名的能干。如果不是因为他爱喝酒,我们家早就成大地主了。父亲也知道这一点,但是却没能把酒戒掉。近来,父亲的酒量小了,可能是因为年龄变大的缘故吧。原来他能喝一斗马格利酒,可现在喝一升他就会醉。有时父亲因为在外边喝酒很晚还没回来,母亲就会整夜为他挂心。母亲会说,我的心都为他操碎了。
在那间草房快盖完的时候,父亲非常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杰作。他把喷雾器和农具都放进仓库之后,吩咐我去给他买酒。
“赶快去买两升马格利酒回来。”
“你又要喝酒吗?”
“没有举行上梁仪式,怎么也得拜祭一下才行吧。”
我推着自行车下山去了。我讨厌去买酒,但是父亲曾经答应过我等草房盖好以后就会为我买可以放进口袋里的盒式录放机,所以我并没有拒绝父亲。
天气非常炎热,我拿着装满酒的酒壶往回赶,骑到玉米地的时候我停下了车。玉米地旁边有一眼细细的泉水。我用手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洗了把脸,然后坐在了玉米的荫凉底下。
微风轻起的时候,玉米叶子会刷啦啦地摇动。我拔下一棵最细的玉米秆,放在嘴里嚼。甜甜的玉米秆的汁液,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现在,玉米粒还没有长熟。
田埂边开满了石竹花,一朵朵美丽的花儿就像绿叶包着的红炭一直蔓延到山脚。我用手抚摸着玉米胡须,静静地想。像玉米胡须一样的头发,尚银那一头仿佛被微风一吹都会马上折断的头发……突然间,思念之情从心底涌出。望着绿绿的原野,我掏出了口袋里的口琴。
若隐若现,看又看不见,
凄凉的声音,
如果离开,去往何处,
母亲去的国度是太阳升起的地方。
这是《朱鹭》,你也知道这首歌吗?你也会唱这首忧伤的歌吗?
我的眼泪哗地一下涌了出来。我把马格利酒倒在酒壶的盖子里,用手擦了擦眼泪,喝了几口酒,然后躺倒在了玉米地的阴凉底下。
那天,直到晚上我才骑着父亲的自行车回到家中。父亲已经在等我了,我拍了拍父亲的后背,有些哽咽,他什么话也没有说。我倒希望他能说些什么。父亲的心中是不是也有无法向我提起的苦痛呢?父亲心中是不是也有我不知道的伤心事呢?
2
岁月在无情地流逝。中学毕业之前,我虽然也曾经给女孩子写过六封情书,但现在我已经不再理会这些。我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转嫁给了曾经对我表示过爱意的那个女孩,我为此而感到心痛。可我又不得不那样做。因为除了尚银,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人的位置。
我考入了邑里的农业高等学校,学习种植白菜和西瓜的方法,学习饲养猪和牛的方法,也许我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农民。其实将来我会怎样,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但当我听说尚银考上了城里有名的女中时,却有些担心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会慢慢拉远。后来,我又听说她在每次的月末考试和期末考试中都排在第一名。
这种担心和思念一同向我袭来。就在第二年夏天,尚银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从父亲那里听到尚银回来的消息的。那天,父亲从苹果地回来,啧啧地对母亲说:
“听说刘社长的小老婆死了。他女儿带着他小老婆的骨灰回来了……开始,刘社长说要把她埋在祖坟,但后来由于大老婆的刁难……好像说是要把骨灰撒到江离去。”
我的心刷地凉了。我想,现在尚银的心中,被刁难的伤痛恐怕要比失去母亲时的伤痛还要强烈。我猜想着尚银的可能会承受的巨大伤痛,在面事务所前徘徊。尚银的家里很静,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在江边看到了尚银和她父亲。夕阳下,江水里的鱼儿,像针一样闪着银光。尚银父女二人就像是嵌在静止的黑白世界里的人物,面部毫无表情。
我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她们朝防洪池走去。尚银的父亲首先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滚滚的江水,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的一处江面。尚银解下挂在肩上的白色带子,从里面取出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撒骨灰的时间非常短。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尚银,伸出手把灰抛撒进滔滔的江水。我站得比较远,所以我看不清她是否在哭泣。尚银撒完骨灰,马上像蚕一样屈膝跪下。她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点着了小小的骨灰盒子和裹它的白布。
当我确定尚银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之后,才慢慢地朝着尚银走去。我并不想装作是和她偶然邂逅的样子。为了能站在她面前,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尚银站在江堤上,哽咽了好一会儿。
“你来啦?”
尚银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轻轻低下头去。
“我听说,你母亲去世了。”
尚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就突然……?”
“也不突然,她血液有问题,是血癌。”
“是在医院去世的吗?”
“对,在病房里……她真……像个傻瓜。临终前还说那些话。为什么她会像傻瓜一样教我好好学习,好好听父亲的话,好好听新妈妈的话……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就会像傻瓜一样说那些话……我答应她会那么做。也许那样,她心中会好过一些。”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尚银的眼圈儿红红的,她望着我说:
“你今天带口琴了吗?”
“……”
“吹首歌吧,什么都行。”
尚银双手搂着膝盖,俯看着江堤下的江水。我要为她献上一段世上最忧伤的乐曲。我从口袋掏出口琴,开始吹奏《献给妈妈的玫瑰花(Roses for Mama)》。
有一个年青人,他准备休假两周和朋友们一起到海边去游玩。他把行李装进车里后,给乡下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将会玩得很开心。母亲问他,孩子,你不回来吗?
年轻人答应母亲从海边回来之后再回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年青人哼着小曲儿,开车上路了。当年经过一个小村庄时,年青人突然恍然大悟,今天刚好是母亲的生日。
孩子,你不回来吗?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问那句话了。年青人马上驱车来到花店,他决定买一束花送给母亲。他停好车,向花店走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儿正噙着泪珠站在花店门口,感到很奇怪。于是,年青人走过去问道,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儿回答说,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答应母亲送她五支母亲喜欢的玫瑰花,可他只有一枚铜板,买不了那么多玫瑰。
年青人听了,不禁想起了独自守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年青人告诉花店主人给小男孩儿五支玫瑰,钱由他来付。同时,年青人还吩咐花店主人给自己乡下的母亲寄一束玫瑰花回去。
小男孩儿拿着玫瑰花,飞也似地跑掉了。年青人为自己能记起母亲的生日而庆幸,从花店出来,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当车经过小村的公墓时,年青人透过车窗看到在花店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儿正跪在一座矮坟前。年青人马上停下来,朝小男孩儿走去。
小男孩儿看到年青人走过来,微微对他笑了笑说,母亲就睡在这里。母亲会感谢这位叔叔的。年青人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就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又转身开车回到了花店。他问花店主人,刚才自己托付的玫瑰花有没有寄出去。花店主人说还没来得及寄。年青人一听松了口气,他请求花店主人把花给他,他说自己要亲自回乡下把花送给母亲……
我能感觉到尚银的肩膀在颤抖,因为她在哭泣。我在尚银身旁坐了下来。我的眼泪也要出来了,我还不时用手背揉揉发酸的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骨灰盒已经烧尽,留下一堆黑色的灰,就好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墓。
“我想走走。”
尚银站起身。我们两个在江堤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尚银的脚步很不稳,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似的。
“母亲去世前的,一直都珍藏着一双皮鞋。那是她年轻时父亲送的。也许……那是她的第一份礼物吧。母亲去世前一天,找出那双鞋,轻轻地擦,好像是要擦出光泽来。她可真傻啊,竟然……”
“……”
“我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一双皮鞋还如此痴迷?”
“因为她爱你父亲,所以才会那样。”
“是吗?母亲生完我以后连父亲的衣领都没再碰过。如果我不出生……父亲可能早就把母亲给忘了。那也可以叫爱吗?”
我无法知道假发工厂的老板对清纯的女工的爱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没有痛苦的爱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因为爱,世人流了多少眼泪呢?和自己爱的人分手,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为此而流下的眼泪又有多少呢?
靠着江堤的山脚下,有一片苹果地。我们俩坐在苹果树旁,望着夕阳染红的天边。尚银把手伸进草丛中,拔起一株蛇莓草。
“有一次出去玩儿,一个朋友告诉我说,蛇莓草有毒……”
“可它没有毒啊。”
“我知道,可当时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它偏偏叫蛇莓这个名字呢?这么好看的……蛇毒也没那么红啊。那时我想采一些蛇莓草。如果吃了那像红糖一样的果实真的会死,那也很不错啊……毒慢慢传遍全身,所有的记忆也都被忘得一干二净,那时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总想跳到地平线下边去。我真想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的尽头,决不回头看一眼,然后嗖地一声就跳下去。”
“为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时候有多伤心吗?看着它那大大的瞳孔。也许牛是犯夏天条被赶到人间来的不幸的天使……但是……我想世上可能还有比牛更可怜的东西。也许吧。那些被束缚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的,也许就是人吧。”
“……”
暗蓝色的夜空开始有了一颗两颗的星星。黑暗就好像弥漫的烟雾一样,充满在空气中。星星的脚步很快便挤满了稀疏的夜空。
“我想,如果我坠入黑暗中,或者用一条又长又粗的绳子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也许我会脱离大地。地球不是在不停地转动吗?如果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么也许我就可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是,现在我知道。死亡迟早都会降临,不管你喜不喜欢。”
“我讨厌死亡。”
“记得听你讲蜗牛的故事时,我就这么想。我应该变成鸟儿,而不是蜗牛。”
“鸟儿终有一天也会死去。如果说鸟儿一生当中必须要在大地上长时间的休息一次,那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将会离世。”
“是的。如果鸟儿也有坟墓,那绝非空旷的天际,而是广博的大地。”
当我们走到邮局前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早上。”
“也许……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
尚银稍稍向后仰仰头,露出了粉嫩的脖颈。她沉思了片刻,问:
“想给我写信吗?”
“嗯。”
“别写了……明天就要上高三了。我得遵守跟母亲的约定。我的目标是汉城大学。如果想写信,到那时再写吧。”
尚银话没说完,就向家里跑去。我望着她晃动的短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3
那天以后,尚银就没再跟我联络。没有她的冬天,我感觉格外凄凉。凛冽的寒风像针一样刺着我的身体,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年冬天,有一场雪下了好几天。但是,不能和她在一起的那一场雪,圣诞节,烧热的坑板石,用劈柴烤熟的地瓜,母亲拔来的青萝卜,用松枝烤熟的麻雀,这些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那场格外大的雪,更加重了我的忧伤。披着白雪的群山像是坚固的壁垒,把我紧紧包裹在里面。
尚银还要一年,才能上大学。当我意识到这个时,开始有些心惊肉跳。尚银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也许不是她的真心话吧。我怀疑,她考上汉城大学后,是否还会毫不犹豫地走近我这个从农业学校毕业后养猪的小子呢?
我醒悟得太迟了。直到白色的迎春花在冰雪中开放的高三的春天,我才意识到这一点。在我正经受穷困的时候,那个女孩将会离开我。
我暗下决心也要考汉城大学,于是就到苹果地去找父亲。父亲搭的那间草房虽然小,但看上去却是相当的别致。父亲把玉米秆密密地排好,在上面抹上用稻草屑混和好的泥浆,然后在泥墙上再贴一些伐木场扔掉不要的木头,就可以了。远远望去,好似是一座小木屋。
天气好的日子里,父亲干脆就搬到苹果地去住。现在可能还要再登一段时间天气才会好起来,但是父亲似乎有些等不及,他已经开始在苹果地里辛勤地劳作了。为了使果树长得更好,父亲剪掉了苹果树向上长的枝杈。而且,父亲还在地边挖了一个蓄水池用来浇水。
“明年,苹果树就开花啦。”
看着他欣慰的神情,好像这片苹果地马上就会成为他的财产似的。也许,他真能在给自己规定的五年期限内把苹果地给买下来。因为父亲在苹果地里花费的时间越多,他喝酒的次数也就越少。
我摸着苹果树细细的纸条,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我……要上大学。”
“大学?”
父亲好像是在笑。
“你说想上大学?”
“不是想上……而是要上。”
不,父亲不是在笑。那是他因为吃惊脸上露出了粗粗的皱纹,所以看起来像是在笑。
“那么,你的水平怎么样呢?”
“……”
“我是问你有没有信心?”
这次,父亲是真的是在笑了。他没再讲任何话,也许父亲是在嘲笑我天真的想法吧。父亲望望天空,然后又开始继续挥动手中的剪刀喀嚓喀嚓地给苹果树剪枝。
“如果你真是那么想的……那你好好想想吧。”
父亲说完,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继续他的工作。我明白他当时的心情。我去上大学,就意味着也许他坚决要买苹果地的计划又要推迟几年时间了。
那天,父亲很晚才回家。我一直坐在饭桌旁等他回来,没有动筷子。父亲喝得醉醺醺的。当我气冲冲地站起来打算回房间去的时候,他张开厚大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臂。
“坐下。”
我于是又坐回到原位。父亲的嘴里,冒出了一股浓浓的酒气。他又开始讲那些冗长乏味的故事。没能上学的故事,在别人手底下忍辱工作的故事,以及连一块薄地都没有的故事……讲完这些毫无意思的故事,他用手抹了抹脸。
“这是最后一次。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喝酒。”
他在撒谎。
“去吧,不管什么事,想做就去做吧。”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整晚,我都坐在桌前读那些没能寄出去的信,然后又把它们一张张地撕碎。那里面,有尚银撒完她母亲的骨灰回去后的那天晚上,我写给她的信。
今天,我又走在你的身后。踩着你那花瓣般的脚印,我想听到你的呼吸。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却离我那么遥远。我非常怀念那份爱,也许为了遇见一个人,我会变成一阵虚无缥缈的风。我在走近你,可你却在向更远处逃避。我就像傻瓜一样,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一阵风,越是呼唤你,就会把你吹得更遥远。
也许吧。如果我一直呼唤你,终有一天你会变成一个陌生的名字。也许,我停下来,你便也会站在原地。只要可以,我想那样。如果我能像一棵死树那样静静地站着,那么我就会那样去做。
不再潮湿的爱
1
对于有目标的人来说,时间过得非常快。当我开始努力学习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我有一个非实现不可的目标,我感到上天给我去实现它的时间太短了。
一开学,我就开始埋头学习。母亲为我的突然变化而感到惊讶。每天早上,母亲看到我趴在桌上睡着的模样,都会抱怨说又要多掏电费了。
我的事很快传遍整个村子,女生中最关心我的要数尚姬了。尚姬在邑里的女中上学,她很快就听到了关于我的传闻。但她的关心,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她甚至放下固执的自尊心,饱含深情地给我写了一封信,可我并没有给她回信。我每次回家,都要从邑内的市外汽车总站坐车。于是,等不到我的回信的尚姬就在汽车总站等我出现。
开往我家方向的末班车是晚上七点半,尚姬每天都在那个时候买上车票等待着我的出现。
“给你,我这儿有票。”
尚姬毫不顾忌地拿出了汽车票。或许,她不知道白送男生汽车票对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男生来说是莫大的侮辱。我每次都会拒绝尚姬的“好意”,然后独自跑到售票处去买票。在我去买车票的时候,尚姬会先上汽车占两个并排的位子,一个自己坐,一个留给我。
“坐在这里吧。”
汽车里身穿校服的学生们,都想为自己疲惫的身体找一个座位。每次,尚姬总是抢过我的书包放在她身旁占好的位子上,然后拉我的衣服让我坐在那里。尚姬看着那些握紧扶手站在拥挤的人群中的同学们,对我说:
“听说你要到汉城去读大学。”
“还不一定。”
“其实……凭你的水平,上汉城大学绝对没问题。你的事儿都传到我们学校去了。我也想上汉城大学。我对学习一点兴趣都没有……我想成为演员。今天,你有时间吗?我们下去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没时间。”
“一会儿就行。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尚银的……”
我很容易就被尚姬抛出的诱饵钓上钩了。虽然我明知尚姬不会对我讲什么东西,但是只要一听到尚银的名字,我的身体就不由自主了。我们在村子前一站下了汽车。尚姬望着夕阳映红的江面,沿着江堤向前走。走了一会儿,尚姬停下脚步,掏出手绢铺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从尚银刚到我家来那天开始,我就什么都知道了。”
“你说什么?”
“我知道。她一来,我家就要倒霉。如果我有弟弟或哥哥,那么母亲也许会很愿意接受尚银。母亲至今还在为没能生个儿子而感到遗憾呢。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突然有一天,一个你得管她叫姐姐的人来到你家,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别人都说我母亲对尚银不好……其实人们哪里知道啊。想想看,如果你处在我母亲的位置,会怎样做呢?是不是也会像母亲一样的凄凉呢?”
“所以,你也站在你母亲那边儿?”
“那倒不是。我只是对尚银的所作所为有些不满意。没什么文化的人,不是应该和大洙那样的无赖混在一起嘛?尚银的母亲就是那种人。她勾引我父亲,想从中捞一把。上梁不正下梁歪……每当你想亲近尚银的时候,我都会生气。我讨厌看到她考上大学后高兴的样子……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她只配和大洙那种家伙在一块儿。”
我实在不能再容忍尚姬侮辱尚银了,于是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尚姬马上也站起来,拦在了我的前面。我推开尚姬的肩膀,朝前走去。
“我还没有说完呢。”
“你现在还没说够吗?已经可以了。下次别在车站等我了!”
我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前走着,尚姬在后边拼命地追赶。耳边传来了尚姬的裙带拍打书包的声音,我故作镇静,继续往前走。尚姬好像停住了。风从我身后吹来,我听见她在轻轻地抽泣。
“你,知道吗?我喜欢你!一切都是为了你。”
那年中秋节,尚银回来了。当然回村的不止她一个,有很多人初中毕业就离开了小村。没考上高中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们都到城里去打工了。
车站,因为这些从城里来的人而显得热闹。年幼的弟妹们整天都在伸长脖子盼着,他们希望见到姐姐手里拿着中秋节穿的新衣服出现在自己面前。(韩国的中秋节是最大的传统节日,相当于中国的春节。)也有没回来的,那些小小年纪就到茶馆上班的女孩子们、或者不跟父母说一声就离开家的女孩子们,最终还是没有回来。还有一些女孩子把带给家里的东西托付给汽车站旁边开杂货店的大叔,然后就在天黑前又马上赶了回去。
中秋节那天晚上,原来的初中同学都来到溪边聚会。通知我的,是我初中时的班长。他和我一样都考上了农业学校,很早以前他就在酝酿组织一个同学会了。
薄薄的水气弥漫在小溪上空,月光像雾一样朦胧。鹅卵石夹缝里长出的黄色月见草花在月光下露出了笑脸。同学们为了欣赏皎洁的中秋明月周围像滑石粉一样的月晕,早早就聚到了溪边,围坐在窜动着红色火苗的篝火四周。有几个男生已经稍稍有了几分醉意,脸色有些泛红。旁边,几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鹅卵石上。
我在他们的空隙中找了位置坐下,装着在听他们讲那些无聊的故事。我在等待着尚银的出现。我在等待着也许会出现的尚银,虽然很想喝酒,但我还是忍住了。
班长拨弄着吉他,唱起了歌。有人提议大家合唱,于是同学们就开始跟着唱了起来。董鸡在稻田里咕咕地叫,布谷鸟在树林里咕咕地叫,我的情郎如果骑马去汉城……
“别唱了!”
在歌曲快要结束的时候,忽然传来不知是谁像哭一样的呵斥声。同学们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处,那里有一个人在哭,她是尚银的好朋友——英淑。
她喝得很醉。从她那干涩的嘴唇里,不时还传出几句骂人的脏话。同学们立刻都闭上了嘴。英淑显得意气洋洋,她想站起身,刚站起一半却又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我看着她抖动的双肩,慢慢走了过去。她尽量用裙子遮住了脸。我想,她心中的伤痛也许和我一样吧。
我坐在她身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抬头看了看我,最后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英淑的哭声立刻就被歌声淹没了。班长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气氛给扭转过来。欢快的童谣继续唱着,但是她的哭泣却没能被停止。不管唱得多么兴致勃勃,总让人不免有些伤感。
班长弹着吉他,不停在眨着眼睛。那眼神,好像是在暗示英淑赶快停止哭泣。我扶着英淑的肩站起身,和她一起坐在了一块稍微有些晃动的大石头上。她呆呆地看着环坐在篝火边的同学们,半天没有开口。
“你为什么哭啊?”
有几缕被泪水打湿的头发贴在英淑的额头。她用手轻轻梳理了一下有些发乱的头发。
“在同学面前,要装作很幸福的样子,实在太难了。”
“为什么?”
“休息日结束,我们就又要重新回到工作岗位去。虽然我尽量装作很开心……但我知道他们过着什么的生活,他们身上穿的衣服是用了整整一个月的薪水才买到的。”
“那又怎么样呢?”
“别人管我们叫打工仔。我每天弯着腰摘线头儿、踩缝纫机,但……这些都不是我哭的原因。”
英淑用手背擦掉了挂在眼角的最后一滴泪水,咬着嘴唇说:
“上学时,我很羡慕尚银,她就像是从遥远国度来的公主一样。但是,我现在不再羡慕她了。我知道,尚银的母亲是如何生活的……刚才,我到尚银家去了。我邀请她来参加今天这个聚会。她也答应说她会来……”
我站起身,因为我不想让尚银看到我和英淑坐在一起。英淑用裙角擦了擦眼泪,又重新坐回到了篝火旁。刚一座下,她就拿起酒瓶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那满不在乎的神情,令我的内心感到更加的痛楚。
尚姬比尚银先到了,她环视了一圈满脸酒气的同学们。我害怕碰到她的目光,尽量把头低了下去。
“尚银不会来了。”
尚姬坐在我旁边挤了个地方坐下后,说,
“尚银现在正忙着呢,家里来了很多亲戚。”
我不想在尚姬面前表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是,尚姬脸上的表情分明告诉我,她终于看到了我失望的样子。
“尚银这下子可要吃些苦头了,那些亲戚中有好多还不认识她呢,她这回可要好好忙活忙活了。她得跟那些亲戚们解释,为什么自己要到我们家去,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的人……”
尚姬说完这些,就开始和着其他人的声音唱起歌来。
2
中秋的明月升上中天的时候,尚银才出现。在此之前,我一直都在注视着村子的方向。有几个喝醉酒的男生和担心时间过晚的女生已经回去了。当看到在村子的方向灰白的月色下出现尚银的影子时,我一下站了起来。尚银并没有走过来,而是远远地站在哪里。我赶忙离开篝火旁,向她走去。尚银弯着腰,好像在找着什么。月亮是如此皎洁,她到底在找什么呢?我不就在这里嘛。
“我的鞋掉了。”
尚银伸出掉了鞋子的那只脚给我看,羞怯怯地望着我。
“我的鞋被鹅卵石夹住了,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我弯下腰,开始在石块里寻找。差不多大小的石块反射着白白的月光,让我有些睁不开眼。
“在这里。”
我拿着那只鞋,等候尚银把脚伸过来。
“你给我吧,我自己穿。”
但是,我并没有顺从她的意思,而是坐在地上等她把脚伸过来。尚银微微地笑了笑,终于还是慢慢地把脚伸了过来。我伸出一只手把她的脚握在手里,另一只手把鞋子套在了上面。
“同学们来了不少啊?”
“有些都已经回去了。”
“我来得是不是太晚了?为了招呼那些亲戚,所以就……”
“不要过去了吧。”
“为什么?”
“他们都在喝酒呢。”
我拉着尚银,走上了江堤。我不想把尚银带到尚姬面前去。我们两人在江堤上慢慢地走了一会儿,坐在了可以看得到苹果地的江堤上面。远处有一处篝火,那可能是村里的年青人生的。今晚,他们会整夜地谈论着在城里疲倦的生活。
“虽然时间很短,但我很喜欢在这里的日子。”
“那么,你不在这里上学吗?”
“我不能丢下母亲一个人。”(原文即如此,她母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译者)
“那天……下雨那天,我想起你最后一次到学校来的那天,你打着把黄雨伞,慢慢把脚伸进了那个水坑里。”
“那天,你一直在看着我?”
“是的,你穿着那双湿湿的鞋到教务室去的样子,显得很憔悴。”
“雨下得那么大,就算不想弄湿,早晚也还是会弄湿的,所以也就没必要再做无用的挣扎了。已经弄湿的人,就不会再担心会被弄湿了。”
听着她这些话,我感到很吃惊。她的内心就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让人感到深不可测。
“风有些凉,我们该走了。”
我们两个站起身,沿着江堤走着。当我们走到四周环绕着小水沟的苹果地时,周围变得漆黑一片。
“要下雨了吧?”
我抬头望了望天空,低声说道。天空的乌云正低低地压下来。被中秋节的明月夺去光亮的星星们,穿破黑暗透了透气,然后就又马上隐到黑云里不见了。
“你怕吗?”
“不。只是有些冷。”
尚银说她没事儿,但她说话的声音分明有些发抖。尚银把双手紧紧裹在肩上,渐渐加快了脚步。的确,晚风有些凉。我停下脚步,脱下外套,递给尚银,她却轻轻摇摇头,说:
“没事儿。我看你比我还冷。”
我很扫兴地穿上了外套。走出这块苹果地,就是大路了。但是,就在我们要走出苹果地的时候,尚银忽然一下子停住了脚。
黑暗中,忽然闪出了几条身影。那些身影就好像为了等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刚站起来似的,看上去湿漉漉的。黑影不只一条,一条,两条,三条……一共有五条。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打量着那些正在慢慢走近的黑影。
“这是谁呀?”
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话的这个人,到底是谁呢?
尚银立刻缩回脚向后退了几步,我用身体挡在了她的前面。五条黑影就像是一道屏风似的,挡住了去路。噢,这时我才知道刚才说话的那个人是谁,他是酒厂老板的大儿子——大洙。以前,我曾经为他给尚银送过纸条。认出他以后,我的两腿顿时变得软弱无力。
一条黑影,嗖地一下子跳了出来。果然是他,他手里还拎着一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瓶烧酒。
“你们想干什么?”
我鼓起勇气问道。大洙又向前迈了一步,从他嘴里传出一股呛人的酒气。
“你这臭小子,好好说话会死吗?”
他嗖地站到了我面前,抓住我的脖领,恶狠狠地瞪着我。他喘着粗气,嘴里冒出一股难闻的味道。我也瞪着眼,死盯着他。
“兄弟们,快来看啊,这小子的眼还挺凶的。”
黑暗中传来嘿嘿的冷笑声,让人听了直起鸡皮疙瘩。我壮着胆子,挺起胸膛。万一我退缩的话,万一我被他们的淫威吓倒的话,那就会……我简直不敢去想。
“快放开我!”
“哼……小兔崽子口气还不小。来啊,让他给我闭上嘴。”
黑影们一伸手揪住了我。我就像是被网罩住的小鸟一样,在黑影中间,被推来搡去。大洙又朝尚银走去。
快跑!赶快跑啊!我用尽力气喊着,但我的脖子马上被黑影按住了。有人打了我一个耳光,接下来,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一下栽倒在地,全身的血管好像都要炸裂了。我急促地喘着气,身体却动弹不得。
我颤抖着双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把我打倒在地的那些黑影,无声地站在那里。一条黑影拍了拍另一条黑影,他好像在嘲笑我。
“你要是到拳击台去,就这个德行啊?唉,战场可是要命的地方啊。你必须要准确地击中对方的要害,攻其不备,出其不意。让我给你演示一下,看好了。”
我决定先发制人。我拚尽全力,用脑袋向那个靠在苹果树旁的黑影撞去。黑影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又冲向了另一条黑影,但他们的反应太快了。一只厚重的皮鞋踹在了我的脖子上,我一下疼得摔倒在地上。当我感觉脖子上有些麻木的时候,一条黑影遮住了我的视线。黑暗中,一个烧酒瓶子迎面袭来。我瞪大了眼睛,酒瓶重重地打倒了我的头上。
我的额头上流淌着烧酒的味道,脸上也沾满了湿湿的烧酒。我的感觉慢慢变得模糊。
3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全身感觉非常冰冷,就好像被裹在了霜里。我在想,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我用了很长的时间,在纷乱的记忆里寻找头绪。篝火、掉了的鞋子、笼罩在黑暗里的苹果地、呼啦啦出现的黑影以及依稀记忆中尚银的惨叫声……我脸上还留着烧酒的味道。
那些痛苦的记忆,就像走马灯似地在脑海里一一掠过。刹那间,我大吼一声,嗖地站了起来。黎明的曙光早就已经打破了黑夜的阻挡。我像疯子一样,在苹果地里狂奔。但是,哪儿也找不到尚银的踪迹。江堤下,曾经燃着的篝火已经被露水打湿了。
我逃离了苹果地,开始在江堤上奔跑。那些家伙还没有回家吧,他们这些整天都泡在酒里的家伙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客栈的厢房,他们一定在那儿。当有朋友从城里来的时候,他们都会聚到那里去喝酒和打纸牌。他们可能就凑在那里。
我立刻向市场跑去,客栈就在市场旁的一条小巷里。市场已经过了交易的时间,显得很冷清。我来到客栈前,深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大门是关着的,上面有一道小门,可以出入。我走过院子中央的水井来到房门前,数着台阶上的鞋。看来有几个家伙已经回家了,台阶上只放着两双鞋。
那双尖尖的皮鞋,分明就是酒厂老板大儿子的。我用手抓着门环,一下子又停住了。怎么说,我也得拿个武器啊。我转回头看了看,发现水井边放着一只白铁水桶,盛着萝卜的桶里插着一把菜刀。我毫不犹豫地走过去,把菜刀揣到了怀里。
我用手拉开门环,看到有两家伙正躺在被窝里睡觉,墙角是用报纸盖着的半盘炒菜和几个酒瓶。我连鞋都没脱,就冲了进去。当我确认是大洙之后,想把他摇晃醒。
“起来!”
我摇了几次,他连眼都不睁一下。我拿过喝剩下的半瓶酒,倒在了他的脸上。他睁开眼,不停地摇着脑袋,好半天没能站起来。
“谁呀?”
为了解恨,我拿来一整瓶酒准备着浇到他头上。这时,他晃晃悠悠地爬起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是我!”
我用短促而低沉的口气答道。直到这时,他好像还没完全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给我滚出来。”
这时,他才看清我是谁。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天花板,然后用脚踢了下被子。
“你是来找我报仇的吗?才挨了几下就生气啦?”
一丝凶险的冷笑,从他的嘴角一闪而过。他拿起放在墙边的水壶,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口,然后披上了衣服。我们两个先后走出房间,中间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们来到市场。做买卖的都回去了,市场上空空的。走到铁器店门前的时候,我们都停住了脚。他用手理了理乱乱的头发,满不在乎地看着我。
“你把尚银……怎么样了?”
我强忍住心中的怒火,问道。
“我为什么要回答?告诉你这种家伙?”
“快说!”
“小子,这些少儿不宜。”
“快说!”
“什么事都没有,别紧张,臭小子。那种女孩子真让我窒息。女孩子应该听话才对,可她又咬又挠的,我只是打了她几巴掌。那种货色简直一点味道都没有。如果你喜欢那种味儿就去尝尝吧。”
连话都说不利索的家伙!我紧紧地握着拳头。我想在这里解决所有问题,即使我浑身是血死在这里也无所谓。那家伙冷眼看着我,又看了看我紧握的拳头。
当我做好一切进攻的准备之后,那家伙首先向我冲了过来。虽然他的拳头很有力量,但是却不够准确。可能是他的酒还没有完全醒的缘故吧。他身形很迟钝,脚步也不灵活。可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家伙,他一连几拳都打在我的腹部,每次都好像是被笨重的十字镐打中一样的疼痛。
我出击虽然准确,但是力度却不够大。我的拳头打到他的脸上之后,他居然还能从嘴角挤出冷笑来。当我明白自己绝对不可能把这个家伙打倒的时候,我从怀里掏出了那把菜刀。那个家伙一见,立刻停住手向后退了几步。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我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腿,把他掀翻在地。然后,把刀深深地砍进了他的肩头。
4
那天下午,我坐在了警察署里。酒厂老板和尚银的父亲一直在抽烟。
“刘社长,实在对不起,您……能不能睁只眼闭一只眼?”
“根本不可能。”
“这回我一定要好好改改他的脾气……我们好好商量吧……村里人可都看着呢……”
“别说废话了!这小子藏哪儿去了,都没把他给抓起来。”
“不是说没什么事儿吗?我从医院听说的……”
“没什么事儿?全身青一块紫一块的。”
巡警走到尚银父亲的面前,说:
“凶手在保健所呢。他刚打过架,弄得浑身都是血。我会如实做笔录的。”
他好像没有说出早晨我和大洙之间发生的事儿。也许,他始终也不会说吧。
“大中秋节的,这可真是晴天霹雳啊!”
尚银的父亲看也没看我,就走出去了。
直到晚上,我才回到家。父亲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他虽然想问个究竟,却始终没有开口。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呆呆地望着屋顶。
我就像是枯萎的玫瑰花,揣着一颗破碎的心,忍受着漫长的冬季。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消瘦,我的心慢慢变得枯萎,我经常把自己藏在黑暗中。这种忧郁,就好像独自一人被抛弃在广阔的原野上,不知不觉间,恐惧向我袭来。那是一种在没有路标的空旷原野上彷徨的感觉,在大雪覆盖的森林里迷失方向的感觉。但是,我还是期待自己能成功地找到出路。在我最后到达的某个地方,那个女孩正在等待着我;在那里,也许我会找到已经丢失了很久的“我”还给她。
在我揪着头发熬过得那个冬天,我像树叶一样枯萎。直到高考时,尚银都没有出现。我徘徊在没有她的蓝色大门前,感到万分地懊悔。
我爱你,我甚至会爱你身上每一处冷冷的伤痕。但现在,我无法站到你面前。请你记住,不管我在何处彷徨,无论我在哪里呼唤你。我走的每条路,都是在向着你。
没过多久,我听说尚银考上了她梦想的学校。我非常高兴,也非常绝望。
到达你的路遥远漫长
1
经过一年的霉运以后(注:即复读了一年),我才接到大学通知书。第一次高考落榜,父亲从邮局取出了辛苦攒下的积蓄,在邑内买了所房子供我复习。那些应该用来买苹果地的钱,支撑着我度过了一年的补习班生活。
最令人感到兴奋的是,我考进了尚银就读的那所大学。我名列汉城大学文学系的第一名,这对我来说多少有些意外。父亲在村里摆了四天的酒宴。连面长都到我家来道贺,父亲的心里非常高兴。酒宴结束以后,父亲还带着我到邮局等政府部门去转了一圈,跟那里的人们打招呼。
开学前一星期,我就收拾好了行李。
车站前的广场很冷清。虽然冬天正在一天天远去,但候车室里的乘客们都坐在暖炉旁搓着粗糙的双手,不忍离开。我把去汉城的火车票放进口袋里,到杂货店买了一张报纸,然后走到了广场。我的那班火车,要等二十分钟才会开。
侧柏树的向阳面,有三四个擦鞋匠正在等待着顾客的光临。我把肩上的书包放到温和的阳光照耀下的长椅上,打开了报纸。书包里有母亲早上煮的鸡蛋。我一边想着如何处理那些鸡蛋,一边读着报纸上那些索然无味的文字。
这时,有一个穿着黑风衣的男人慢慢朝擦鞋匠聚拢的地方走去。擦鞋匠看到他,就好像屁股底下着了火似的一下站了起来。男人刚坐到没有靠背的椅子上,那些满脸尘灰的擦鞋匠就拼命地冲他点头哈腰。
“你们这群小子,这样坐着哪里会有客人光顾啊?要到候车室里去拉人过来。”
“已经有人去了。”
其中一个头发像犬牙一样向上述气地擦鞋匠回答道。男人用手把长长的风衣下摆提到膝盖以上,然后把白色的皮鞋放在了擦鞋箱子上。看着男人的背影,我觉得有些熟悉。
“听说,最近出租司机不太听话?”
男人用手拍了一下犬牙头的后脑勺说。犬牙头用手挠了一下后脑勺,然后拿起鞋刷开始给男人擦皮鞋。
“不要紧。那些小子要想混饭吃还要借助我们的手才行。他们是沾了谁的广,才拉上长途乘客的?您不用为司机费太大的心思,那些从外地来的不懂事的小子们……你等着瞧吧。几天就能解决。居然敢把手伸到我们碗里来了。”
“我去银马车,有事就联络。”
男人从椅子上站起身,犬牙头赶忙用衣袖掸了掸他的鞋尖。男人放下风衣下摆,向后转过身来。正在这时,我和他的视线一下子碰撞到了一起。突然间,我感觉好像有一阵凉风向我后背吹来。
“啊哈,这是谁呀?”
是大洙。我故意扭过头,继续看着报纸。他的皮鞋声正在向我走近。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两眼一直盯着报纸。黑影已经遮在了我的报纸上。他腾地一下用粗笨的手指抢走了我的报纸。
“是去汉城吗?”
“……”
“听说,你考上了一流大学……跟尚银那丫头是同一所学校吧?我可要好好看看这位贵人,没准将来毕业还能当上郡守呢。”
他用手碰了碰我的下巴。我眯起眼睛盯着他。他的嘴角隐约有一丝冷笑。我看着他那像蛇一样发着寒光的眼睛,从长椅上站了起来。
“要走吗?”
他挡在我面前,默默地打量着我,然后往我的运动鞋上吐了一口带黏痰的唾沫。我攥紧拳头,全身都在发抖。这时,他的拳头逼近了我的嘴唇。
“不想搭理我吗?那好,我也没时间和你这种小子纠缠,最近我很忙。不过,我要再说一句。你知道吗,我们的酿酒厂已经完全破产了。现在,那些村夫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应该有人喝马格利酒。可那些家伙一闻到啤酒的味道,魂都丢了。”
“我没空。”
我抬头看了看车站屋顶的大钟,嘴里迸出短促有力的几个字。他笑笑,露出了浅白的牙齿。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忙呢,原来这里还有一位忙着赶路的人啊。好吧,我还有一件事要说。你也听说了吧……我爸爸为了解决那件事花了很多钱。刘社长,那个卑鄙的家伙,太狠毒了……那个吝啬鬼,把我们弄得完全无计可施。我根本就没碰过那丫头的身体,可他居然快把我家的墙角掏空了。就算不这样,我们的酿酒厂都已经摇摇欲坠了……那个臭丫头让我们完全破产了。”
“是吗?”
“是吗?……应该讨回那些钱。如果不是从刘社长那里,就必须向尚银套汇。”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
“笑?是啊,你可以笑。去汉城见到那丫头就转告她,我会去找她要钱的,让她等着吧。明年,我会和哥哥一起去汉城的。”
“说完了吗?”
“说完了。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狗杂种!”
我从后槽牙使劲挤出几个字。他好像没听清楚,竖着耳朵问我说什么。狗杂种!我大声重复了一遍。他的额头蹙起了几道粗短的皱纹。我发现他紧握起了拳头,于是迅速伸出腿用力向他下身要害处踢去。我感到脚上软乎乎的,紧接着,他的嘴里传出了一声惨叫。那家伙就像是被树枝抽打到的青蛙一样,伸开双臂拄着长椅,叉开了双腿。我看见他用两手捂住下身要害,对着他的耳朵压低声音说:
“如果你再敢骚扰尚银的话……我就亲手杀了你。”
他蜷缩在长椅上,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我慢慢地向车站走去。这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嘈杂声,站在擦鞋匠旁边的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走到进站口,上了些年纪的检票员对我说火车马上就要开了,冲我挥挥手,示意我抓紧时间。我用余光看到一个男子朝着长椅跑去,我赶紧走进了进站口。
“抓住那小子!”
身后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检票员已经关上了进站口的门。火车的汽笛已经拉响,我拼命朝火车跑去。站务员摇晃着绿色的手旗,示意火车即将出发。当我越过一条铁轨的时候,耳边传来了站务员的哨声,我仍旧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火车开始向前滑动。晃动着手旗的站务员似乎试图阻止突然闯出来的我,吹着哨子追了过来。我根本顾不上向后看,拼尽全身的力气伸出胳膊抓住了火车车门的把手。
2
开学前几天,我在离学校不远的新林洞找了一家寄宿屋(译者注:寄宿屋,专门为人提供食宿的人家)。那是一家由老式韩屋改造的寄宿屋,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里有一个用碎石块砌成、两三张桌子大小的花坛,里边种着些一年生的花草。那些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浇过水的花草干涸地躺在花坛里,旁边还立着一棵叶子掉落的木瓜和一棵樱桃树。
寄宿屋的房东是一位体形胖肥的女人。我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房东大嫂向我解释说,以前租住这间寄宿屋的学生已经变成了如何如何出色的人才。如果房东大嫂的话是真的,那么三十年来曾经租住过这里的人们现在已经成了这个国家的中坚力量。无数的律师、法官、国会议员、教授、医生,都是通过房东大嫂的手培养出来的。
她见我有些疑惑,用充满肯定的语气说:
“我为了做寄宿屋的事情,甚至还搬了家。我是在这所大学刚建立的时候搬到这里来的。”
“也许几个月后我就会换地方住。”
我很轻易地就暴露出了自己的本意。我和父亲约定了三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我必须要自己准备寄宿费,或者是找一间自炊屋(译者注:即只提供住宿的房子,有别于提供食宿的寄宿屋)。但是,房东大嫂并没有真正明白我的意思。她以为我在威胁她:如果饭菜不好,或是周围的小孩子太吵闹,或者房间里没有按时生火取暖,我就会随时搬走。
“没有行李吗?”
“什么都没有。”
大嫂会心地笑笑,带我向盛煤的仓库走去。仓库里一点光线也没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大嫂从搁板上摸出一个军用提灯。
“这里有桌子。一共五张,挑一张称心的吧。”
桌子都非常平整。
“有的是军队用过的,有的是监狱用过的,也有以前毕业的学生留下的。”
我选了一张木桌子,把它搬到房里,从那晚开始过起了寄宿生活。
第二天,又来了一个和我同住一间房的学生。除去肩上的军用书包,他同样也是两手空空。他和我一样,在看过房间和围着洗脸池转了一圈以后,也被房东大嫂带进了仓库。他把一张铁桌子搬到自来水旁,冲掉了桌面上沾着的黑煤粉。
“你是新生吗?”
我先问道。其实,他看上去并不像心声。有些发黑的军用迷彩服又肥又大,看上去倒更像是个复学生(译注:即因为停学或休学重新回到学校的学生),冒冒失失地只带了一个书包就到寄宿屋来了。
“是,我是法学专业的新生。”
我差点笑出声来。他把脸转向我这边,只见他额头印着几道粗粗的皱纹,看上去非常苍老。从他嘴里说出新生这两个字,让人有些预想不到。
“我们用同一间房。”
他把还往下淌水的桌子搬进了房里。我用抹布擦掉了滴在房间地板上的水珠。
那天下午,我们一起去市场买了一些必需品。我买了内衣、袜子和毯子,以及可以穿一季的裤子和T恤各两件。他买了一件灰边黄底的套头衫和两条毯子,然后朝文具店走去。在文具店里,他买了几支彩色圆珠笔,和一沓十六开的白纸。
“买白纸干什么?”
“学习用。”
“用白纸?”
“准备考大学时,我用的也是这种方法。我的脑子不太好。所以要把东西炒写下来背记。”
我开始感觉他有些可怜。也许,他会用彩色圆珠笔在法典上划线,然后再把划线的那些东西抄到白纸上背记。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本月历,每天晚上都会撕下一张,他在焦急地等待着司法考试的到来。
但是,我马上又从脑海中抹去了感觉他很可怜的想法。不管他的梦想是什么,我们两个每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目标。我为了牢牢地拥有一个女人来到这里,他的心中怀着一个与我不同的目标来到这里。但我和他一样,都是为了拥有某些东西才来到这里的。
那天晚上,他把一碟子泡菜和酱菜从饭桌上拿回房里。然后,穿上新买的套头衫出去买了两瓶烧酒回来。
“好像是要举行什么仪式似的……”
“对,就是为了这个。”
他打开瓶盖,把酒倒进了塑料杯里。干杯。他拿起酒杯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这是我头一次在寄宿屋里喝酒。我想,两个人在这样一间小小的房里喝酒,本身就是非常不现实的。就好像是在连风都不吹的沙漠中,两条蜥蜴在分享一滴露珠。
房间里非常破旧、凄凉。两张即使拼凑在一起也还不到一平方米的桌子,却关系着两个人的前途。现在,一个人的桌子上堆满了法典,另一张桌子上却对满了小说。
墙上,歪歪斜斜地钉着几颗钉帽儿已经破损的钉子。那些曾经手拿锤子砸过这些钉子的青年们,他们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
三四杯酒过后,他开始对我说:
“我当过军人。”
“真的吗?”
“对,是真的。但我并没做过什么。我是中士。你知道我为什么竭尽全力考大学吗?因为他妈的法律。我曾经有一个哥哥,是司机,给富人家开私家车。但他现在已经死了。”
“去世了吗?”
“下雨的那天……死了。我也在军队的运输中队服役,对汽车很了解。但怎么想都觉得奇怪。我察看过事故现场,知道那不是哥哥的错误。但是,目击者们却异口同声地说是哥哥的责任。那简直让我疯掉了。把死去的受害者说成了肇事者……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所以你就考法学专业了。为了帮助那些受了委曲的人们。”
他说是的。
“那时我就知道,那些没有权势的人们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死路一条。没有权势,一点用没有……”
他的酒量并不大,才喝完一瓶酒,就滑倒在地板上。我铺好新买的毯子,帮他脱掉了袜子。
第二天早上,他穿上老古董似的印有“必胜部队”的运动服,在院子里做空手体操。体操结束后,他回到房里找出扔在桌子底下的绿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双皱皱巴巴的旧军鞋。他把鞋套在脚上,开始认真地穿鞋带。每当鞋带穿过鞋眼儿,皱皱的皮鞋就会绷紧一些。
他穿鞋带的样子,就像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一样悲壮。系好鞋带,他朝着空中踢了几脚,嘴里还伴随着短促的嘿呵声。
“你要去哪里呀?”
“我想要去后山。”
他仍然在对我使用尊敬的口气。他像拳击手一样挥着拳头向大门外跑去。那天以后,他每天清晨都要到山上去锻炼。他气喘吁吁地回来以后,便会狼吞虎咽地吃早饭。看着他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的食欲也大大增加。就连本该在外边吃的中午饭,他也会回到寄宿屋来解决。
看着他这个样子,房东大嫂顾虑重重,好像恨不得他这种学生马上搬走似的。他似乎一点也没有觉察到大嫂的眼神,仍旧大口大口地吃着饭。那样子,就好像绝对不能在这个市上留下任何遗憾似的。
3
开学典礼那天,我没能见到尚银。
我并没有期待她会在开学典礼上出现,我也没有为了见她而溜出课堂在校园里乱转。我反倒希望能够在一条小路上意外地遇到她,向她伸出手,看着她吃惊的样子。但是,学校里根本就没有那样的小路。最后,厌倦了等待的我,开始焦急地寻找她。
开学第六天,我见到了坐在学生会馆前的尚银。如果不是那藕荷色的连衣裙,也许我也不会注视那么长时间。在几名学生中发现藕荷色的连衣裙时,我最先想到了大路旁的那株白杨树。
她坐在高大的银杏树前的桌子旁,招呼着新生们。我暂时停住脚步,打量着站在她身旁的新生们。无论怎么掩饰,他们还是很容易就暴露出了自己的身份。蓝裤子、尚未修剪的头发、似乎想让所有路过的人都看到的夹在怀里的书、不自然的走路姿势、抄着授课时间表的笔记本、一侧微微倾斜的肩膀……
我立刻就能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正在为自己的团体吸纳着新生会员。一切都没有变,只有她的头发变长了。每当有风吹过,她的头发就会呼啦啦地飘散。间或,她会用手把垂散下来挡在眼前的头发拢到脑后。
我慢慢向前走去,等待着尚银抬头看我。她正在给一名新生专心地解释着什么,所以当我走到桌子前时,她还没有发现我。在尚银前面犹豫再三的新生,最终还是没有在入会名单上留下自己的姓名。那个新生走后,她才像卖票窗口的售票员一样抬起了头。
她用又黑又大的双眼望着我,我像白石膏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个厚重的黑影在尚银的瞳仁里晃动,然后又立刻消失了。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开口。虽然我想伸出手,但她的双臂却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是……你呀。”
尚银慢慢地站起身。她把手头的事情交给了另外一位女生,然后向前走去。咔嗒,咔嗒,她的皮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了不规则的声音。
尚银走到僻静处的一张长椅前,停住了脚步。
“坐吧。”
手拿剪刀的校工正在给银杏树剪枝,附在树枝上熬过一冬的昆虫卵立刻被扔进了火里。曾经梦想变成幼虫咬食鲜嫩的树叶、然后有朝一日长出翅膀飞向天空的虫卵们,还没有起飞,就已经被投进了火里。
“你考上了?”
“嗯。”
我的回答本应理直气壮,但现在声音却小到难以听清的地步。我期待着尚银说出一些安慰的话语。
到这里来一定费了很大功夫吧?那些艰苦的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但她并没有说任何慰问的话,只是问我考的什么专业,并向我忠告说如何应对几道新生必须要克服的难关。
“你想加入我们的团体吗?”
“嗯。”
“那好。团体里有很多学长。”
我们从长椅上站起来,朝杂货店走去。曾经绿意盎然的校园里,到处是一片凄凉的景象。草地还是一片黄色,树木也仍未从冬眠中醒来。三三两两的学生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或是坐在楼梯上谈论着什么。脱去黑色校服的新生们好奇地在校园里左顾右盼,正在用眼睛熟悉着陌生的环境。
杂货店里非常拥挤。尚银用塑料盘端来两杯咖啡,走到了桌旁。尚银的身体每动一下,我的身体都会觉得有些发痒。
一束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到咖啡杯上,尚银静静地望着窗外。一只站在枝头的小鸟,忽然扑拉拉地飞走了。失去恋人的树枝,依依不舍地抖动着身体。
“一切都好吗?”
尚银问道。我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其实,她应该向我问的东西有很多。中学那破旧的教室、被雨水冲垮的小桥、高高的白杨树、沉默的铁桥、苹果园、苹果树下埋着的玻璃瓶……但是,尚银根本没问这些内容。
“没想到你会考上我们学校,费了很大功夫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五年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是什么,让一个度过二十年光阴的男子瞬间变成了一个傻瓜呢?
4
我找到了一份给一位高三男生当家教的课余工作,地方虽然离学校比较远,但因为一周只去三次,所以也不感觉有什么负担。
令我感到有些负担的反而是那个男生的母亲。她要我出示大学入学成绩单,以及系主任的推荐信。之前,她曾经在家教面试中辞退了五位我们大学的学生。最后,她终于选定了第六个学生——我。
我找到家教的课余工作以后,给家里写了封信。因为辅导高中学生,需要我上学时的参考书和笔记。信寄出一周,家里就把参考书和笔记用包裹寄了过来。
他家有一个游泳池。那是一座建在山坡上的私人住宅,四周围着高高的石头墙。穿过爬满藤蔷薇的拱形大门,有一块宽宽的草地,上面铺着一些平坦的垫脚石。草地左边是一块空地,足足可以停放三辆车,右边是一个游泳池。
“你会打乒乓球吗?”
星期五下午,我第一次去他家,那个男生问我。
“会一点儿。”
“那好,我们打乒乓球吧。”
“我不是来教乒乓球的。我必须一天教英语、一天教数学、还有一天教国语。”
“我就告诉妈妈你教过我了。”
“你妈妈现在还不在家吗?”
“她出去了。很晚才会回来。”
“你们家有乒乓球台吗?”
“在后院。”
我和他一起向后院走去。游泳池里并没有水,里边落满了树叶。后院有几棵宽叶白桦和玉兰,在太阳的照射下裸露着白色的树皮。我看着墙边的玉兰树,好像看到每个枝条上都挂着白色的花蕾。
蓝色的遮阳伞下放着一张乒乓球台。男生把球拍和球递给我,我们打起球来。他的动作非常灵敏。撞到拍子上的乒乓球轻轻地弹起,让人心情非常舒畅。
我们打了大概一个小时的乒乓球,然后回到了房里。客厅里有一个巨大的鱼缸,一组看上去非常笨重的真皮沙发,摆满精装书的书架,以及摆放着白色瓷器的柜子。在往二楼走的时候,男人冲着厨房喊道:
“大嫂!(译者注:指“女佣”)别跟妈妈说我玩儿来着。”
知道了。厨房里传来一位中年妇女的声音。男生住在二楼最里边的房间,他的房里摆着:床、桌子、一个书架、电视机和放像机、德国产的音响。书架上放着一套百科全书,上面落着一层厚厚的灰尘,看样子好像一次也没被动过。
“看电影吗?”
男生取出一盘录像带,向电视机走去。
“应该学习了。”
“这也是学习。边看这个边学英语。”
男生麻利地把录像带插进了放像机里。首先是蓝色的画面,然后立刻就传来了一阵呻吟声。开始我还在想那充斥着画面的红色东西到底是什么,但马上我就认出了那黑乎乎的东西,那是一对正在交媾的男女的性器官。
我马上摁下开关,结束了画面。
“是第一次看吗?”
男生看着我的脸,一下子笑了。
“这个,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爸爸的房间。今天是头一天,所以不用学习。”
“我已经收下家教费了。”
“别担心。妈妈知道我考不上大学。”
“你说她知道?”
“妈妈是个死脑筋。如果没有家庭教师,她会感到不安,一天也过不下去的。这只不过是妈妈自我安慰罢了。这样将来她就可以说,能做的我都做了,完全是你自己的责任……”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开始是法官,后来还修订过法律,现在是个律师。”
那天,我什么都没教。男生打开书架下面的拉门,里面装满了唱片。喝着大嫂端来的果汁和可乐,听着男生挑选的唱片和磁带,我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那个男生喜欢快节奏的音乐。
“大哥,你没有喜欢听的歌曲吗?”
我说我喜欢《风中之尘(Dust in the Wind)》,男生把写有“二十首最畅销歌曲”的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摁下返回键,一下就找到了那首歌。
同样是一首老歌,掉进浩瀚无边的大海里的水滴……风起的尘埃,我们都像是风起的尘埃,不要执迷于任何的东西。因为除去天空与大地以外所有一切,终有一天都会改变……所有的一切,都只是风起的尘埃。
第一个月我拿到的报酬非常多,除去交付寄宿费以外,还可以剩下一些零用,所以也就没必要一定得另外找一间寄宿屋,或者是找一间自己做饭的房子了。所以,我从心底里感激男生的爸爸,那个曾经做过法官、修订过法律、现在做律师的人。
5
团体总部(译注:指的是前面提到的尚银所在的团体、组织)的小屋总是挤满了学生。桌上的三个烟灰缸不到一小时,就已经满是烟蒂了。新生到掉堆满“松树”、“青瓷”等牌子香烟烟蒂的烟灰缸,倾听着学长们的讨论。
讨论甚至持续到了酒桌上。我偶尔也会挤过去听听。新生们坐在靠近洗手间的角落里,或是给学长们端送着烧酒和下酒菜,倾听着学长们充满愤怒、恳切而焦虑的疾呼。学长谈论着回避黑暗的时代、或是抑郁的时代躲藏起来像鬼魂一样游荡的诗人的故事,以及追逐着隐喻和象征的烦闷的诗人的故事。
尚银并没有说什么话,也没有喝醉。但是,在送一位学长参军的仪式上,尚银却喝了很多酒。那天,尚银一直都在担心,学长们的烟火会烧到白色的套头衫。我一边看着尚银薄粉覆盖下的侧脸,一边间或喝一两口马格利酒。每次和尚银的眼神相对,我都会含住嘴里的酒屏住呼吸。
离去的人,送行的人们,为什么都要喝酒呢?聚在酒桌旁的学生们,在不停地推杯换盏。喝醉的学生跑到洗手间吐得满地狼藉后,才三三两两地离去了。但是,马上又会有后来人推开酒馆的门填补他们留下的空位。
尚银好像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她的脸色并没有改变,只是身体不时向前一探一探的。我担忧地注视着她。但她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于是我一直都在盯着她。
酒馆的老板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学生们吐出的脏东西,好像是在无声地催促我们赶紧离开。最后,酒馆老板还是把我们赶了出来。
汉城的夜已经降临。尚银为了不让自己摔倒,用手牢牢地抓着一位学长的肩膀。那位学长也用手紧紧搂着尚银的腰部。我的怒火直向上闯,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太晚了,得有人送尚银回去才行。”
那位学长叫吴恩圭。我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吴学长把尚银的手从肩上拿下,把她交给了我。她到底喝了多少酒?我抓住尚银凉凉的手猜测着。
学生们纷纷向黑暗中四散而去。尚银靠在我的肩上,她的身体非常轻。透过她在男人面前这样狼狈的样子,看得出她的心中有一种深深的痛楚。我很清楚那是什么。
大街上已经没有了公共汽车,路灯已经熄了几盏,出租汽车向着停车的地方飞奔而去。大街上,只剩下一片黑暗。
“我想……喝酒。”
走到空荡荡的公共汽车站前,尚银捋了捋垂下的头发说道。现在,没有可以喝酒的地方了。店铺都已经关门了,大街上空无一人。
“没地方了。”
“有,不是还有开着门的超级市场吗?”
我非常理解她此刻的心情。到现在为止还在煎熬着我、长久以来我所承受的爱的伤痛,现在正在折磨着尚银。
并没有可以两个人暖融融地坐下来的地方。不能向看守学生会馆的警卫索要团体总部的钥匙,而且我的寄宿屋也不光我一个人住。
我走出大街,躲进了小巷。寄宿区的小店铺一般都会营业到很晚,因为学生们会在夜里出来找夜宵,或者那些喝酒没有尽兴的学生们,也会在回寄宿屋的途中去光顾一下。我走进小店铺,要了四合(译者注:一升等于十合)一瓶的烧酒和几个下酒菜。尚银举起了一支手指比划着说:
“去学校,连翘花开了。”
“学校的大门已经关上了。”
“去学校的路不是有很多嘛。”
尚银说的没错,去学校的路的确有很多条。山上有很多条学生踩出来的小路,就像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伸向前方。高高的连翘构成的篱笆也没能挡住学生们,已经被轻而易举地钻了几个洞。
我们向山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连翘枝上挂着黄色的花蕾,好像马上就要开放了。晚风很凉,但向下伸展的连翘枝丫团得密密的,黄色的空间里就像鸟巢一样温暖。
我们一屁股坐在了连翘下面,看着夜色中的汉城。透过连翘枝杈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远处零星地亮着几盏尚未熄灭的灯火。尚银把淡棕色的上衣向脖子下边拉了拉,望向了夜空。看样子,她好像很冷。
“对不起。”
我追逐着尚银的目光,说道。
“什么?”
“一直觉得……很对不起。那天,中秋节的时候……”
“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只是……运气不好。什么也别说。你在我的旁边、发抖的中秋月亮、以及那苹果地……看天上,星星发抖了,是吧?来到汉城以后,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地看星星。也不知道为什么。星星总在那个地方,但不知为什么却一直都没想到看夜空。”
尚银突然站了起来。猛地传来一阵沙沙声,我吓得一哆嗦。
“稍等一会儿。”
“去哪里呀?”
非得说了你才知道吗?她用眼神问我。她走出连翘丛中,立刻不见了身影。一会儿不远处,传来了小便的声音。小便声过后,她又回来了。然后,她倒满一杯酒喝了下去。
“原来我还不知道,爱情就像传染病一样……现在,我才知道。爱情和苦恼就好像孪生姐妹,它和孤独、痛苦、绝望签下了合约。每个人出生的时候,就都已经签订了这份合约。但是,岁月就像是无情的证人,不会给人任何警告。不论谁违反了合约,它都会随时换人。”
“……”
“那天……在苹果地……要是有人陪在我身边就好了,真希望那个和我一起承受痛苦的人能为我擦去脸上的泪水。你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吗?黑夜里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有好几天,我都想死掉算了。我吃下一把安眠药,睡了整整两天。醒来的时候,还以为已经到了天国。风吹动着白色的窗帘。但那不是天国。我看到护士,还有班主任老师和同学们。老师问我为什么会那样,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回答。”
对不起。
“有时,我会厌倦从体内长出来的手指甲、脚趾甲、头发……甚至影子。每当那时,我都想手拿一把锋利的刀大叫着狂奔。”
她的眼睛里,流出了小小的泪珠。我的眼里,泪水一直在涌动,但我最后还是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世上最难说出口的话……是对不起。向别人说对不起的时候,心中总会充满痛苦。记得吗?中学时英语老师说过的一句话?”
“……”
“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太多的别离。”
“记得。”
“有一个人向我说过对不起。那个男人,作为一个资本主义者他非常贫穷,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他却非常富有。我真不知道自己爱上了一个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我想去山村小学和那些小朋友一起生活。我不想拥有某个人,成为某个人的女人。很奇怪吧?为什么总想去占有呢?为什么想把他束在我身边呢?……我也不懂自己的心。”
“……”
“我不知道,隐藏起内心去生活原来这么的吃力。我向那个人讲了我的故事。要他爱我……那个人好几天光是喝酒。后来,他来找我,对我说,说……对不起。”
尽管想要继续忍住,但噙在眼眶里的泪水最后还是流了下来。我闭上眼睛,切断了那串沉重的泪水。当时,不知为什么,我的眼前浮现出了吴学长的脸庞。苍白的长脸、细框的眼镜、浓重的眉毛,还有他写的那些诗。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做女人原来这么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去爱自己喜欢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小小的弯月,挂上了树梢。只是因为它离我们近,所以看上去比哪颗星星都要大。但我知道,不管我距离她多么近,就算我能抓住她,我都无法成为尚银的月亮。
“就像小时候,我想成为修女,但却没有勇气。侍奉神灵,和完美的人结婚,是非常悲哀的。”
我直勾勾地仰望着夜空。一朵薄云遮住了弯月,一阵凉风从空酒瓶上吹过。
“好冷啊!”
我脱下上衣,盖在了尚银的肩上。我想搂住她,用身体去温暖她,但又害怕被拒绝。
他静静地躺了下去,长长的秀发遮住了我的膝盖。我轻轻伸出手,抱住了尚银的身体。尚银还在想那个学长吗?她闭着眼睛,我看着她的脸,一滴泪珠终于从我的脸上滑到了她的身体上。
荆棘树
1
大一的五月,充斥着火辣辣的味道。那年春天,有些可疑的东西。汉城的天空压得很低,里面布满了异常的气息。那是一种可以在研磨辣椒的磨房闻到的刺鼻的气味……也许是因为这种味道,学生们口干舌燥,如果有人遗下火种,好像马上就会有火焰蔓延。
校园里到处都是标语。早晨,走进校门,写满口号的传单就会乘着风在辛辣的空气中飞舞。很久以前,我就曾经看到过这种景象。小时候,孩子们为了捡到直升机撒下的传单,总会在田野上徘徊。都是些强调预防山林大火,以及防空防谍之类的传单,而我们那些年幼的孩童,却会向探险宝物似地到处寻找。
其实,诱惑我们的并不是用传单来叠帽子,而是那飘散而下雪片般的壮观。直升机撒下的传单,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纷纷落到地上。因为听说把传单收集起来拿到警察署就可以得到一个笔记本,所以孩子们都在努力地搜寻。但是,孩子们从警察那里得到的,只有大手抚摸头顶的温暖。
现在长大成人的学生,都会积极地拾起四散的传单。他们坐在木头长椅上,读着传单上的内容。不论布告栏,还是教室的走廊,只要是可能的地方,都贴满了大字报。用红色万年笔写成的檄文,让人倍感胆颤心惊。我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那像血管一样的红色字体里却隐藏着强烈的紧张感。
进入五月,学校里开始有些乱七八糟的。学生们在教室走廊里来回走动,嘴里喊着檄文上的口号。看着那些伸向空中的拳头,我非常心焦。
学生们来往于每个教室,高喊着口号,呼吁同伴们马上走出去。
拿着手提话筒的学生走在前面,开始高声喊着什么。也许尚银没有夹杂在他们当中,我用手遮住阳光,仔细地扫视着人群。手拿话筒的学生,一刻不停地叫嚷着。从他口中喊出的声音,我能听懂的就是有“爱”这一个字。
爱、民族、爱、国家、爱、历史、爱、民众……“爱”后面可以接那些话吗?那些抽象的东西,可以去爱吗?这样想着,我的嗓子也终于变得沙哑。想着想着,我向飞溅起浪花的喷泉望去。蹿上天空的水滴化作蒸汽的一瞬间,喷泉上浮起了一道淡淡的彩虹。彩虹中间,有一群学生在行走。
响起了庄严的歌声。在阳光的照射下,学生黑黑的头发,像银箔纸一样泛着光。我站到了长椅上。只见他们互相挽着肩膀,那壮烈的队伍好像要将我吞没。已经聚集在建筑物前面的那些学生,发出阵阵欢呼声,偶尔还会有一两个学生站起身来。庞大的游行队伍像海绵一样,逐个吸吮着坐在建筑物前面的学生们。
队伍变得更加壮大了,学生们席卷而过。他们从我面前掠过以后,建筑物前面的广场陷入了沉沉的寂静。
我看到了尚银,在队伍的末尾我看到了她。如果尚银被队伍落下,她又会像是马上就要被淹死的人一样,拼命抓住队伍的尾巴。
我跳下长椅,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尚银就像落水者一样,被淹没在队伍里,不时还会伸出脖子。我不想遗失她一晃一晃掠过的模样,双眼紧盯着她,气喘吁吁地追赶着。
雪片一样飞舞着的丁香花挡在了我的眼前。经过可爱的丁香树时,我不见了尚银的影子。尚银的身影化作了一个小黑点溶进事先在那里等候的另一群队伍,消失了。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仔细地在队伍中搜寻。但是,尚银就像是汇进深水中的一滴水,完全不见了踪影。风吹过去,接着是淡红色的花雨低低地落下来。
我跟在向校门外走的队伍后面,无力地移动着脚步。带领队伍前进的人,就是吴学长。他的额头系着白色的带子,但我却看不懂上面的字句。在队伍还没有完全走出校门之前,就已经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爆炸声。低空出现了小个的云团,云团顷刻又化作银粉四下散去。
我的眼睛有些痒痛。不要揉眼睛,有人在旁边对我说。但我的两手已经快速盖住了双眼。一口烟气从嘴里冲向肺里,顿时,我感觉好像有一块大石头压在了我的身上。我手捂胸口,踉踉跄跄。我的脸上好像热辣辣的,就像是被火烫到一样。全身也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刺我一样地难受。汉城的天空散布着火辣辣的味道。
几声爆炸过后,我才勉强地睁开了眼睛。我看到,灰色的烟雾中间,学生们在奔跑。刚才看来还坚不可摧的队伍,刹那间却化作柏油路上的一捧沙粒四散而去。
我一直在擦拭,可眼泪却仍然不停地流着,我无法看清前面的东西。终于,我遗失了尚银。
2
直到六月中旬,尚银才跟我联系。
“我有话跟你说。”
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我拿起放在地板上的电话,一下子愣住了。尚银居然知道我寄宿屋的电话号码,这多少令我有一些感动。除去母亲打过几次电话以外,尚银还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如果母亲知道了她辛辛苦苦二十年养大的儿子正在为一个女孩牵肠挂肚,那她会怎么说呢?
尚银说她在“七叶树”等我。我推门走了进去,只见她双手交叉坐在软椅上望着玻璃窗,上面滑下的雨滴正在碎去。
“你还好吗?”
尚银从玻璃窗上收回视线,扭过头看着我。
“嗯,你呢?”
“我很好。我写了一篇小说。”
“关于什么的?”
“是……关于爱情的。”
“爱情?你说你知道爱情?”
尚银咯咯地笑着,露出了整齐的牙齿和石榴籽一样的淡红色牙床。她没有再说话,但我还是见到了她像干无花果一样苍白的小舌头。我有些害羞,赶忙把头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现在还去教堂吗?”
“不去了。”
尚银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吃安眠药醒来以后,就有了奇怪的想法。有人说过这样一句话,神也会自杀吗?可笑吧?只有自杀,才可以在和神的较量中,显示出人的优越性……不管怎么说,伟大的神都不会自杀。自杀的神?你说那可能吗?不管遇到多么绝望的情况,神都不会自杀。他是要为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类负责到底的不幸者。”
“那么,你不相信神吗?”
“我没那么说。我很怀疑,神真的幸福吗?世上的人,都有出生和死亡。永远地生存下去,真的很乏味和奢侈。就算我死了,世上的一切也都不会改变,就像什么事都有发生似地照常运转,钟表也不会停止。当我吃安眠药醒来的时候,觉得死亡也没有什么两样。我想,死亡是完全可以选择的,完成所谓死亡的一颗生命只不过是脱去一件累赘的衣服而已……问题是怎么去死?”
我觉得自己提错了问题。我还不够成熟,无法听懂尚银心中哲学式的苦闷。但是尚银好像是想告诉我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你也有绝望的时候吧。也有很多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吧。你最近有什么想法呢?”
对于尚银的这个提问,我毫无准备。我觉得很不好意思,甚至是种难忍羞愧。我低下头,尚银接着说道,
“如果什么都不去想地生活,那就生错了时候。一直生活下去,不给这个时代留下任何痕迹,那简直太卑鄙了!”
直到这时,我才模糊地领悟了尚银想说什么。在团体总部里,或者是在酒馆里,我无数次地听学长们谈到过这个。其实,我们应该打倒的东西有很多。军事独裁、杀人狂、我可怜的青春、卑鄙和懦弱、酒馆的赊账簿、成绩单、考试……
“我的话,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吧?我们这样静静地坐着,就是在犯罪。”
“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我已经推荐你参加集会了。”
其实,那集会到底是什么性质的,对我并不重要。尚银推荐了我,我可以和她在一起。这时,我非常短暂地想了一下前面那条我不得不走的路。警察署、审判庭、冰冷的监狱……也许,我也必须踏上学长们走的那条路。我知道,这个世上寿命最短的职业就是英雄。但是,只要能和尚银在一起,去哪里都无所谓。
集会一共有六个人组成,尚银是队长,其余五人都是新生。只有一个人家在汉城,那个女孩是历史系的学生。英语系带宽边眼镜的男生和我聊得很投机,直到集会结束以后,我们还在交流着各自对于几位作家的看法,他的看法大部分都和我一致。还有两名财经系的男生,其中一位来自比我家更为偏僻的农村。
我们每周集会一次,阅读一些比较难弄到手的书籍。我们一般是在英语系男生的自炊屋。但在情况不妙的时候我们就会聚到尚银房里。英语系男生的屋内弥漫着霉味,所以大家更愿意在尚银房里聚会。
尚银的房里收拾得非常干净,铺着天蓝色床单的床、短毛的兔子玩偶、四层的书架、放在木桌上的闹钟、有朱黄色灯罩的台灯,以及好像最近刚买的盒式录音机……桌子上方的墙壁上挂着从我的家乡带来的柿子树枝。
到了下午晚些时候,我们会自己煮方便面吃。在厨房做饭,是我最开心的时候。尚银用过的碗碟、汤匙、筷子、发黄的电饭煲、短柄煎锅、弯弯的木饭勺、盛酱的瓷碗,等等。
吃完饭,把餐具放进洗碗池,刷刷地洗去上面的油渍。每次我刷锅洗碗的时候,历史系的女孩都会不住地啧啧感叹。
“如果跟你结婚,那女的可真幸福死了。”
我并不怎么讨厌她的话。其实,我在集会上并不怎么说话。在尚银面前,我总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尚银可能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从不勉强我发言。
3
那年夏天,天气非常炎热。不读书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清溪川的旧书店里度过的。其实,我没有必要买旧书。虽然经济条件不太好,但买精装书的钱兜里还是时常装着的。
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和同学们一起阅读的书大部分都是绝版书或者是禁书。如果某人不能作文写字、不能阅读书籍、不能销售书籍,那种绝望是无法忍受的。但我并非是出于悲愤才去买书的。翻找着扉页脱落的旧书,偶然从目录页发现了书名,那才是最令我高兴的事。在落满灰尘的书架上,和那些禁止销售的灵魂相遇,多少也能令我感受到一丝喜悦。
天气越来越热,读书也变得越来越困难。即使整天把身体泡在每周去三次的男生家的游泳池里,那份酷热也难以消退。
那天下午,男生家没有人。我在男生的房里听了一会儿音乐,夕阳下,我来到了游泳池。经过太阳一整天的灼烤,池里的水都变热了。我在胳肢窝和脖子下面沾了些水,然后就扑通一声跳进了游泳池。
大约游完三圈的时候,突然传来一阵门铃声。是不是男生的父母回来了?我急忙把衣服套在了湿漉漉的身体上。我打开大门,进来的却不是男生的父母。
进来的是个女人,身上穿着绘有抽象的向日葵花纹的连衣裙。走到草地上,她慢慢地抬起头看了看我。二楼房间里的男生,打开了窗户正在冲女人挥手。
“姐姐,有事吗?”
女人举起手,晃了晃。紧身的连衣裙上,露出乳房尖尖的痕迹。我脱下裤子,再次跳进了水里。
“姐姐,热不热?赶紧跳下去吧!”
“我的泳装在哪里呀?”
“在妈妈房里。”
女人消失在了房门里。一会儿,她跟着身穿泳裤的男生一起走了出来。女人泳装的吊带非常细小,让人担心会从女人的肩上滑下来。我有些替她担心,好像泳装上的吊带轻轻一碰就会脱落,然后女人就会露出胴体似的。
“他是谁?”
女人看了看我,问男生说。
“我没说过吗?是辅导我的老师。”
噢,女人张大了嘴巴。都没穿太多衣服的我们轻松地握了握手。
“很高兴认识你,听弟弟提起过。我叫金敏枝。”
我介绍了自己的名字之后,尴尬地笑了笑。
“在学校里,我怎么一次也没见你呀?”
我很意外。家庭富有、长得漂亮、办事干练的外向型女孩,学习居然会那么好。
“你和我在同一所大学吗?”
“我是法学院的新生。”
男生猛地从水中探出头来。
“她是我堂姐。漂亮吧?不过,如果别有用心,可要小心呀。”
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女人瞟了我一眼。男生指了指姐姐,好像是在指给我看。我看到了她那宽宽的白眼仁。
我游泳的时候,那女人坐在遮阳伞下喝着红色的樱桃果汁。我向泳池中央游去,垂直地把身体沉了下去。蓝色的水面上呼啦啦地冒起几个气泡。我想起了小时候仰泳装死的经历。于是,我打算给她展示一下我的本领,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身体不动。我把头朝后浸入水中,心里开始默默地计数:一,二,三,四,五,……
数到六十的时候,我开始觉得有些胸闷。但我仍然故意拉长身体,装死一样地躺着。远处好像传来了她的声音。没事吧?我并没有回答。这次,她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没事吧?”
因为还能坚持,所以我仍旧没有回答。没事吧?耳边再次传来了她的声音。同时,我还听见有人扑通跳进水里的声音。这时,我才把头伸出水面,长长地深吸了一口气。她纤长的手臂已经勾住了我的脖子。我觉得很勒得慌,于是马上翻转过身体。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她那惊叹的目光。我挣脱了她的手臂,她两眼狠狠地盯着我,好像要打我一个耳光似的。然后,她慢慢地游走,重新回到了遮阳伞下面。
她被气得脸上没有血色,我吓坏了,赶忙游到了池边。
“别搞恶作剧!”
她冷冷地嚷道。
“我那样……”
“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我终于无话可说。她的脸色告诉我,她真的已经发火了。我呆呆地望着她,无法把目光从她那遮住额头的秀发移开。她理了理湿润的头发。她头上的水珠叮叮当当地掉了下来,就如同是伞架上凝着的雨滴在散落。
“对不起。别生气……”
我爬出游泳池,她倔强地笑了笑。
“我是担心才那样。以前,我曾经掉到水里。”
“掉进水里?你不是游得很好吗?”
“是在出了那次事情后,才学会的。”
男生进屋去拿毛巾,还没有出来。她和我躺在棕黑色的椅子上,喝着樱桃果汁。她喝了一口果汁,把吸管放进杯子里,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呀?”
她的问话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没能回答。我是从哪里来的呢?遥远的宇宙,母亲的胎盘,或是美丽的徒弟……她又说,
“你的故乡在哪里呢?”
“农村,一个非常小的村庄。”
“我没在农村生活过。只在上小学放暑假时,到外祖母家去住过几天,但是……”
“你的故乡是汉城吗?”
“可以那么说吧,其实爸爸的故乡在北方。听说是平安北道的某个地方。但现在他住在济州岛。”
“那是个好地方啊。”
“他已经退休,爸爸曾经是个外交官。小时候,我和爸爸在埃及呆过,还在西班牙呆过一年左右。那时,我跟爸爸去过海边,大概是直布罗陀海峡吧。大海可真蓝啊!于是我就想,是我在倒立吗?大海和天空怎么颠倒了?其实,所有的海都是那么蓝的……当时是那样的。”
“那你父母在济州岛是不是经营着柑橘园什么的呀?”
“没有。他们在经营旅店,但规模不大,只有几间房而已。”
我突然产生了去大海边看一看的想法。我想去看一看,地中海或济州岛的大海那蓝色的波浪是不是真比蓝色的颜料还要浓。
“去年以前,我一直住在这里。小叔叔一直很羡慕我爸爸,他说想离开汉城。但是小叔叔永远也不可能离开这里。只有离开的人才知道,离开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那你现在独自生活吗?”
“爸爸用所有积蓄买下了现在的旅店,但在汉江边他留着一套公寓。我一个人生活在那里。”
我突然觉得,独自生活在汉城的人真多啊。
男生拿着三条毛巾和几听啤酒走了出来。她和我在夕阳照耀着的遮阳伞下喝光了四听啤酒。
“如果我们在学校里遇见,可以请我喝杯茶吗?”
当然可以,我回答说。
“到学校你一般在哪儿呆着?图书馆吗?”
我对她说,如果想找我,那最好到文学会总部去。我走进房里吹干了头发后,换好了衣服。她在厨房装了些家常菜。
出了男生家大门,她打了一辆出租车。
“不上来吗?把你带到大路上去吧。”
她摇下车窗,伸出头问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再见。”
出租车开走了,街道上陷入了黑暗之中。
同样也是一个人面对黑暗的尚银,现在在做什么呢?
4
秋天到来之前,尚银筹备了一次四天三夜的训练活动。为了带上这期间吃的东西和换洗衣服,我买了一个背包。尽管背包的容积有四十五升,但是仍有几件必需品没能装进去。必须要带的书太多了。
火车向着飞逝的夏天跑去。火车逆水而上,汉江立刻映入了我的眼帘。车厢里非常嘈杂。几个长头发的年轻人带着吉他,嘴里叫嚷着去海边。另外一群女孩在窃窃私语,好像是说要一起去。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却不是海边,也没有下雨。
尚银静静地坐在那里,两眼盯着窗外。凄然地看着宽宽的江水。看着她的侧面,感觉她是那么的孤独,于是我想陪她说说话。但尚银的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好像除去自己的思绪以外,她什么都不关心。
我们在北汉江边找到两座房子。透过宽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美丽的江水。站在窗边,还可以看到栗树林,林间小路的尽头便是北汉江。
放下行李,我去准备饭菜。头一天的第一顿饭,由我负责。我打开罐头,剥掉土豆和洋葱的外皮,洗净米。然后,点着炉子,放好米,挡好风,把拳头大小的石块压在了饭锅的盖子上。
“你真像个厨师。”
朋友们都到江边去了,尚银蜷坐在炉子前面问我。
“你那样想吗?我常想要是能成为厨师该多好啊。”
“真的吗?”
尚银耸耸肩,惊讶地看着我。
“真的。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
“不知道。”
“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最棒的厨师。”
“但你有恋人吗?”
“有。”
“有?”
“对,有。”
当时,我期待着尚银的脸上能够充满惊讶的表情。但她没有,她的眼中反而掠过了一丝顽皮。去看江景的朋友们都回来了,我打开了冒着热气的饭锅。尚银装作刚才没有跟我说过任何话的样子,从我旁边走开了。
我们把报纸铺在栗树下的床上,吃着午饭。尚银每咀嚼一下饭粒,我的叶我就会刺刺地发痒,好像我变成了她口中的一粒米正在被她咀食。
太阳下山后,我们点燃了一堆篝火。我从栗树林里拔来密密的艾蒿,放进篝火里。呛人的黑烟,袅袅地向空中升去。
面前放着一斗马格利酒,大家轮流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生活的故事、爱情的故事、曾经想寻死的故事、漫长而令人厌倦的高三生活的故事。
英语系的朋友,只有过一次单相思的经历。历史系的女生上女高时,曾经单恋过国史老师,后来又在补习班里遇到了一位男生,但那个男生高考落榜以后,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就离开了。财经系的一位朋友高中时,在举行毕业仪式那天和暗娼睡过一宿。另一位朋友,现在也没有品尝过任何味道的爱情。
轮到我说了,我像个二百五似地讲述着。我说,自己没有谈过恋爱,虽然心中有喜欢的人,但现在却不是说的时候。
“该学长了。”
历史系的女生望着尚银说道。大家的视线一起转向了尚银。她模棱两可地摇了摇头。
“快说啊!我们不是都说了吗?即使不好意思也要说。不能违反规则!”
大家都在劝说尚银,可她却没有马上张口。失望的朋友们只好放弃,开始唱起歌来。
妈妈去工作的路上长着野蔷薇
野蔷薇的白色花瓣味道也很好
饥饿的日子,我会静静地咀嚼
喊着妈妈,摘下花瓣咀嚼
唱歌的时候,尚银在不停地喝酒。她的举动让人忐忑不安,大家想停止唱歌。也许,尚银又想起了自己母亲,死去的母亲,最终也能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就已经死去的母亲。
尚银不声不响地站起身,向栗树林中走去。我急忙紧紧地跟在后面。等我追到她时,低垂的栗树枝已经两次划到了我的脸。尚银坐在江边,望着黑蓝的江水。她似乎并不想拂起垂下的头发,只顾痴痴地俯视着江水。
“你……哭了?”
“没有,我没有哭。”
但是,她正在哭泣。我在她旁边屈膝坐下,看着牵住尚银视线的江水。江水里,有星星掉落。不知从哪里涌来的星光,和江水一起向远方流去。
“今晚,那个人会来。”
“谁呀?”
“吴学长。”
一枚锋利的钉子插进了我的心中,我不相信那个被警察通缉的人可以来到这里。
“他只是看看就走。他想来看看学弟、学妹们,想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奇怪吧?我想回忆起妈妈,可眼前却总是出现那个人的样子。每次流眼泪,每次经历困难,我都会想起他。”
尚银的嘴角划过了一抹无奈的笑容。当那笑容像风一样掠过的时候,尚银轻轻地咬住了嘴唇。那几颗咬住嘴唇的整齐的牙齿,看上去冷冰冰的。
直到我们准备睡觉的时候,吴学长才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和尚银到江边彻夜长谈,天亮前离开了江边。
那晚,我没睡着。尚银的眼睛高高地肿了起来。
最后一天晚上,我们又点燃了篝火,唱着歌,把蜡烛搁在叠好的纸船上放进了江水里。朋友们想睁着眼睛熬到天明,但四天三夜对大家来说实在太疲惫了。这几天,大家一味地读书、喝酒,还有唱歌。所以,还没等到太阳出来,大家就都回房去睡着了。
但是,我却无法入睡。朋友们都离开了,篝火边只剩下我和尚银两个人。酒还没有喝光,栎树劈柴也还有很多。我们喝光剩下的酒以后,尚银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个人,他向我说过对不起……我倒不只因为那个。是啊,他曾经是个爱我所有一切的人。只是,他怕我太吃苦,才那样做的。那个人说,他无法守护我,现在他连一块可以遮风挡雨的屋顶都没有……”
“……”
“那个人对我说,让我现在不要射出爱之箭。他说,太疼了。被我的箭射中,太疼了。所以,他无法承受太多的箭。今后,到底还会把多少箭射穿他的身体……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人,他说我这样不会坚持多久的。当他要我就此放弃的时候,我真的很难过。连一次不好的记忆都不能忘记的我,如何能忍受那种痛苦啊……”
“……”
“是荆棘吧?我是说那天我们在溪边点篝火时给你看的。”
“对,是荆棘。”
“那个人离开以后,我就这样想。荆棘树,它知道吗?自己长出的尖刺儿到底多少此触伤了旁边的枝条呢……荆棘树里,有鸟儿筑巢。因为它知道那尖尖的刺儿可以保护自己的家园。爱情……也是一样。在荆棘树上搭建爱巢。荆棘的尖刺儿可以保护巢穴,鸟儿们还会抓那些掠食荆棘树枝叶的昆虫吃。”
尚银好像马上就要哭了,我无法正视她的眼睛。为了不招惹她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我茫然地仰望着夜空。一颗颗刺破黑暗的星星,正在眨着困倦的眼睛。
“但现在我知道,独自一个人,照样可以生活……和不是我的、别的人纠缠在一起……我真是个傻瓜。”
星星正在睡去,尚银也靠在劈柴堆上睡着了。我慢慢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尚银的头发。如果说抚摸她的身体就可以让她敞开心扉,如果说可以口念咒语,那么我宁愿勇敢地进入荆棘丛中。无论如何,尚银也不知道,世上的一半给另一半带去伤害,这样生活才是命运。
你,狡猾的爱呀
1
进入第二学期,我开始抽烟。我燃掉无数支烟头,把烟油涂在寄宿屋的墙壁上。想到它们只是为了燃烧才来到这个市上,令我发现了希望;想到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消失在这个世上,令我感到了绝望。
在校园里的银杏树被染成金黄色的十月,敏枝来找我了。我坐在团体总部的窗户前,正在看干黄的银杏树叶簌簌落下。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人找我。
我不忍心把视线从美妙的金秋上收回,于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女孩,一缕明媚的阳光,正罩在她的头上。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直布罗陀海峡和济州岛,以及男生家的游泳池。我有些诧异,她是来找我的吗?
“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我们走出门,坐在了长椅上,女孩问我。
“你说约定?”
“不是说过如果在学校遇到会请我喝茶的吗?”
“啊,我是那么说的吗?”
“原本不想特意来找你,而想在路上偶然遇见。但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没能遇见过一次。看来所谓偶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啊。”
敏枝爽朗地笑笑,抬起了头。垂下的头发,滑到了窄窄的肩膀后面。几只鸽子飞上了天空,就好像是闪着银光的飞机一样。
她问我,不做家教生活不困难吗?我回答说自己已经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失去原来那份家教以后,在一位助教的帮助下,我正在一家小出版社打工,负责把外文译成韩文。我们就那样坐着,谈着。女孩在济州岛的父亲又盖了一间房子,暑假结束以前,她会去济州岛。我曾经辅导过的那个男生干脆已经放弃了学习,但一位有名的补习班老师每周还会去给他做一次辅导。
“去喝点儿啤酒吧。”
女孩把双手搭在长椅上,对我说。我们走出校门,朝最近的酒馆走去。
酒馆的名字叫“1960年代”。那是我们出生的年代。美国和古巴宣布断交,肯尼迪总统被暗杀,勃烈日涅夫就任苏共总书记,邱吉尔去世,越南战争爆发,马丁·路德·金被暗杀,越南革命领袖胡志明去世,“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出生在那个年代的我们,在1960年代式的酒馆里喝啤酒。
“听说,酒馆主人是1960年考上大学的。”
酒馆主人学生证的放大版被装在镜框里,挂在一侧的墙上,黑黑的照片,就好像通缉犯一样衣衫褴褛。另一侧的墙上,贴着主人大学时期发生的重大事件的新闻图片。
“你有女朋友吗?”
女孩口里含着白色的啤酒泡沫,问我说。这个问题令人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无法回答。有女朋友吗?没有女朋友吗?我也无法立刻做出判断。
“就算有吧。”
“这是什么回答呀?”
“如果你问的是有没有喜欢的人,那就是有。”
“啊哈,是单相思啊。”
“那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
“过去吗?”
“对,现在没有。”
“分手了吗?”
“可以那么说。他是曾经辅导过我的家庭教师,人非常聪明……在我复读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还以为是遇到漫画里的主人公了呢。他是个汽车迷,正在上工科大学。他爸爸好像对此很不满意。家里人希望他成为法官,但那个人却想造汽车。他好像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否则就不会做家教了,因为他家很有钱……放暑假的时候,他开车带我去了海边。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到空无一人的海边去游泳。我好像本来就很害怕。后来,我的脚上缠住了海藻,我感觉很恶心。于是,为了甩掉海藻,我慌里慌张的,竟然不知不觉地渐渐到了深水区。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也看不见,只记得我在拼命地尖叫。然后,我看到那个人向我游来。他开始挣扎。在我的视线前方……那个人沉进了水里。”
她在说话的过程中,独自喝光了两瓶啤酒。
“是……吗?”
“一个小时以后,那个人的尸体才被找到。”
我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但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那天,女孩和我喝了很长时间,我们俩一共喝光了五瓶啤酒。
2
当敏枝第二次来团体总部找我的时候,她加入了文学会。为了欢迎新会员,我们在总部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派对。桌子上放着一些饮料和点心,学长们在谈论着一些作家和诗人。派对结束的时候,尚银走到我身边对我低声耳语。
“那个女孩,你喜欢吗?”
我的耳根一下子红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尚银和敏枝互相望着,莫名奇妙地彼此笑了笑。
外边正在下雨。站在学生会馆的走廊里,我有些茫然。几个女生淋着滴滴答答的秋雨,跑进了房里。那湿漉漉的双肩,看上去格外的寒冷。她们就像是淋湿翅膀的小鸡,缩紧身体在瑟瑟发抖。
没带雨伞的同学们聚在咖啡自动售货机前,喝着咖啡。他们用嘴把热咖啡吹凉,等待雨停下来。几个勇敢的男生用书包遮住头,跑了出去。同学们于是都放弃了等待,开始三三两两地跑进了雨里。
我手拿咖啡,坐在木以上。奔跑在柏油路上的同学们,立刻消失在远方。一个男生正用报纸盖住头向前走,他的全身已经全部湿透了。
“你没有雨伞吗?”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轻轻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孩打着绿伞的几根手指。细细的指甲,像鱼鳞一样山折光。敏枝突然举着雨伞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隆起的伞架下那绷紧的绿色天空,牢牢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们一起走吧。”
我并不是在等她。喝咖啡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尚银,她还坐在团体总部的窗前,她怎么回去呢?我一直在等待着她走下来。
“没关系,寄宿屋就在学校旁边。”
“就算再近,走出学校之前,不都已经淋湿了吗?”
敏枝重新打开了雨伞,这时,我看到了她露出的白膝盖。
我走出门去,雨伞挡在了我的头顶上。一把伞两个人打,显得有些拥挤。我望着她的手腕,想脱离出去。因为她扬起的手臂举得很低,以至于伞架常常碰到我的肩膀。
为了不让雨点打落在自己身上,她藏在了一方小小的绿色天空下面。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这令我感到不安,我把雨伞向她那边推了推,凉凉的雨点刷拉拉地打在了我右侧的肩膀上。
虽然还没到晚上,但大街上却很黑。低沉的乌云,从远处的山脚下向城里翻滚而来。每当这个时候,大街上的黑暗就会更加重一些。周围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
“我们,不一起去吗?”
跳过一个积满水的小水坑后,她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说道。
“哪里呀?”
“这种下雨天,当然有想去看看的地方了。”
“哪里呀?”
“景福宫。”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感到很奇怪,一个习惯于游泳池和避暑别墅的女孩,居然会无缘无故地对古代皇宫感兴趣。就像是一个习惯了浴缸的城市孩子,想去山野小溪里游泳一样。但是,我并不讨厌她这个类似建议的要求。
初次邂逅尚银的回忆,就像是昨天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什么时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春假结束之前吧。”
那个女孩,她知道我听到这句话心中会有多么地难受吗?
“我去过寺庙。是在一座深山里的寺庙。”
“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是……和朋友一起去的。”
“……”
“当时天下着雨,不是毛毛细雨,那雨非常大。寺旁有一片竹林,雨大到连竹子秆都看不清了。雨下得很大,但周围却静得出奇。我仔细地听着,却连雨声也听不到了。一切都好像在沉默……真的非常寂静。我想,那寂静一定包围着整座山。屋檐滴下的雨点声,掠过山间的风声,完全都听不见了。雨水顺着瓦片流动……我还以为天崩地裂了呢。原来老天也有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啊。那天,我们没能下山。路好像都被冲垮了。”
也许是女孩讲述了寺庙故事的缘故吧,我无所顾忌地和她坐车到了景福宫。秋天在慢慢地前行,我想到景福宫里面去看一看。
还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出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她和我拖着半湿的身体,走进了咖啡馆。
女孩喝着咖啡,向我讲述着去年暑假她在济州岛度过的日子。马罗岛上绿色的草原,白云覆盖着的汉拿山,漆黑的天然洞穴,温暖的海边……说着说着,女孩又谈起了笑说的话题。于是我说虽然自己很想写小说,但到现在只写了一篇。女孩接着说:
“其实,我也在写小说。”
“是吗?关于什么内容的?”
“是关于狮子的故事。”
“狮子……?”
“确切地说,是关于母狮子的故事。据说,狮子和老虎不一样,是群居动物。其实,不能说是狮子群。因为,公狮子只留在母狮子和小狮子身边两到三年,就会离开。”
“为什么呀?”
“与其说是离开,还不如说是被赶走的。流浪者被其他公狮子大败,就要交出狮王的宝座。被赶走的狮子过着流浪的生活,去寻找另一群母狮子。如果遇到软弱的公狮子,流浪者就会为争夺狮群首领的宝座而战斗。想想看,一头苦苦寻找狮群的狮子,如果它无奈地老去,那么连能保护它的狮子都没有。它会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丘孤独地死去。悲哀吧?”
“……”
“不,现在还不悲哀。真正可怜的是母狮子。占据狮群统治地位的公狮子,会咬死战败者留下的小狮子,或者是把它们全部赶走。被赶走的小狮子像它们的父亲一样,成为流浪者,在草原上徘徊。它们心中有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夺回狮王的宝座。现在,所有狮子的命运,都已经被决定了。母狮子和咬死小狮子的新狮王成双成堆,又生下小狮子。虽然终有一天,那些小狮子也要被赶走……”
“真悲哀!”
我顽皮地说。
“无论如何,也许母狮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因为能生出最优秀的后代。尽管狮王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只有母狮子的血脉能够永远地传下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写狮子的故事。
“主人公是母狮子吗?”
我滑稽地问完,微微笑了笑。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赶快收敛了笑容。
“我只是想写那种女人的故事。不被一个人所束缚,不为一个人而停留,我是说会从很多人中间离开的那种女人。”
“呀……到该去出版社上班时间了。”
我看着墙上的布谷鸟挂钟,对她说。她望了望挂钟,出神地盯着我的脸。
“我等你!”
“要两个多小时呢。”
“那我也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
也许,她并不是想等到我回来,而只是想把狮子的故事讲完吧。但独自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两个小时,那时天也会变黑的。外边又下着雨,刮着风。
我走出了咖啡馆。
3
三个小时以后,我又回到了咖啡馆。
敏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酒馆的女老板看上去有四十左右的样子,她为难地看着我。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账单,拿起放在敏枝膝盖旁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钱包,付过酒钱,里面还有很多钱。然后,我摇了摇敏枝的身体。
她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看样子,她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湿棉花似的,一下子又坠了下去。她虽然勉强着站了起来,可是膝盖却总是在打弯。
收银台边站着的伙计放下手里的托盘,走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
“请帮忙叫一辆出租车。”
伙计到外面叫出租车去了,我扶着敏枝向门外走去。打开门,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边,车的尾灯还在不停地一闪一闪。把敏枝塞进了车里以后,我有些进退两难。
“喂,你住哪里呀?”
她并没有回答。我弯腰钻进车里,冲着司机说,走吧。
“去哪儿呢?”
“汉江……不,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司机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好像发横财了似的。车向前开了出去。司机说,如果想一边看夜景一边谈情说爱,拿没有比北岳高架公路更好的地方了。他小心地开着车,朝三清洞方向驶去。过了三清公园,就上了山间公路,远处的汉城夜景映入了我的眼帘。
风很大。山坡上的树木哗啦啦地摇晃着枝叶。外面的雨已经变小了,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顺着车窗向下流淌,透过朦胧的车窗,我看到路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嵌在黑暗中的城市的灯火,就像一群飞蛾,撞到车窗上,然后又渐渐飞远。灯火像是挂在黑夜里的银河水一样闪着光,又像是颗颗彗星划向遥远的天边。
“现在,去哪儿呀?”
“西边二村洞的江边公寓。”
我悄悄向旁边瞟了一眼。敏枝已经醒过来了,正在用手揉着慵懒的双眼,望向窗外。她问我,这里是哪儿?我说,我们在公园转了一圈,正在光华门前面。
“我看你好像喝得很醉,所以就多转了几圈,等你醒过来。”
“谢谢。”
说完,她又进入了梦乡。从她的嘴里,传来了一阵酸疼的呻吟声。敏枝下坠的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了薄荷糖一样的香水味道。她的头发触到了我的后脖颈,我不禁哆嗦了一下。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小酒瓶。如果这样倒下去,好像就会有酒哗哗地流出来。
车开到公寓楼前的时候,她还没有醒。我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钱付过车费,然后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你住几号?”
“505号。”
因为是五层的公寓,所以并没有电梯。我抱着她向上走去,楼梯显得多少有些拥挤。到她家门口时,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我换了三把钥匙,才打开敏枝家的门。我费劲地托着她的身体,帮她脱掉了鞋子,然后把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在了鞋柜里。但是,还没走两步,敏枝就摔倒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我把她扶了起来,就像是扶倒下去的酒瓶似的。然后,把她放到了沙发上。
带小海豚图案的淡棕色窗帘,被风吹了起来。我想,可能是敏枝出去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吧。我想把窗帘拉上,可当我走到窗前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了汉江水。点点路灯就像浮标一样,飘在江面上。
“喝点什么吗?”
当我转过身时,敏枝把头靠在墙上,看着我说。
“你没事吧?”
“我经常喝多。”
“真是万幸。刚才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冰箱里有喝的,那里有啤酒。现在,你不准备回去吧?”
我打开冰箱,拿出了几罐听装啤酒。然后啪地一下打开拉环,坐到了沙发上。
“对不起,把你给拴住了。”
她的声音多少有些平静了。她好像很渴的样子,让我去给她拿可乐。我回答说,冰箱里没有可乐了。于是,我给她拿了一杯凉的大麦茶。她把头向后仰了仰,然后咂了一口大麦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游泳池。”
“……”
“我非常吃惊。我想……或许是那个人又出现了吗?”
“他很像我吗?”
“不,不是长得像。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问自己,这不是那个人吗?奇怪吧?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有那种时候。我也有过那种经历,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就会想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啪地拍一下人家的肩膀,等人家转过身,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那,你知道吗?人们为什么总忘不了自己的初恋。”
“如果说一个人还对初恋苦苦不忘,那就说明现在他还友爱的资格。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第二次爱情,也只是充满了对初恋的后悔而已。”
她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我看到她的上牙床上长着一颗重牙。为什么以前我一直没发现她这颗重牙呢?为什么直到她把嘴遮住的时候我才发现呢?她用上嘴唇小心地裹住重牙,然后用大麦茶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嘴唇。
“……爱情,让人毫无防备。就算它会给人带来深深的痛苦,人们也会像被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反抗的能力。”
敏枝好不容易才止住下滑的身体,停在沙发上。
“但那时的痛苦,也是甜美的。如果不甜美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再去寻找什么爱情了。与其那样静静地呆着,哪怕是尝试一下失败的爱情也好。”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卫生间跑去。关门声过后,耳边立刻传来了呕吐的声音。我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事吧?”
“嗯……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又回到沙发上,喝起了酒。她吐完之后,刷了牙又洗净了脸才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她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安,于是对她说:
“你回房间休息去吧。今天你喝得太多了,我睡沙发上。”
“不,这么……聊聊吧。我想这样坐着聊到天亮。”
“我抽烟没事吧?”
“没事。阳台上有烟灰缸。”
“敏枝小姐有抽烟吗?”
“偶尔。”
我站起身到阳台上去找烟灰缸。烟灰缸放在一个空鸟笼旁边。当我手拿烟灰缸回到客厅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看见阳台上的空鸟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原来养了一对加那利鸟,有一天早上,突然死了一只。我想剩下的一只该怎么办呢,最后我决定把它放飞。于是,我打开了鸟笼的小门。可是几天后,那只鸟仍然没有飞走。可能是它对那个鸟笼太熟悉了吧。所以,我就用手把它拿出来放飞掉了。”
“也许它已经死掉了。”
“死掉?”
“那种鸟原产于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上的加那利岛,也许它无法熬过汉城寒冷的冬季。”
“是吗,早知道就送到买它的那家鸟店去了。”
我点着火,抽起烟来。我小心地吸着,不让烟雾触到她的脸上。一会儿,一支烟就那样燃尽了。但是,她并没有对那烟雾表示出厌恶感。
“刚才的话……你把它全讲完吧。”
敏枝把手插到背后,催促我说。
“也没有什么可讲的。爱的痛苦,到了最后不就是错过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爱得越深,恨也就越深。”
“说爱情会带来和平,那是谎话。起初没有得到爱情,会感到不安;最后又怕爱情被抢走,也会感到不安。这就是爱情。所有的爱情,最后都会在痛苦中结束。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带到坟墓中的爱情吗?”
“只有岁月,才可以检验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爱情。当青草覆盖坟墓的时候,爱情将被证明。”
我把冰箱里剩下的最后一瓶啤酒也拿了出来。她显得很疲惫,但看样子好像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喝了一口大麦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她把盛着大麦茶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挺直了腰杆,可能是想赶走暗暗袭来的睡意吧。
“也许你相信完美的爱情。可我并不那么想,或许爱情在开始的一刻就已经结束。如果说爱情已经完美,那么余下的又是什么呢?除去死亡……也许爱情的目的就是要结束。”
“就算是那样,可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爱过以后死亡,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吗?”
“是吗?是不是我太悲观了?我想,爱情最轻而易举的方法,就是尽快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所谓爱情,就是两个最脆弱的人的相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就好像,火苗失去油滴,终会熄灭。世间的每一次爱情,都会因为失去一个女人或者拥有一个女人而结束。”
我想,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我重新把烟灰缸放回到阳台上,关上了客厅的窗户。敏枝站起身,走进房间拿出了一张毯子。
“早晨会很冷的。”
“晚安。”
她把毯子放到我的膝盖上,走进了房里。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敏枝却不见了踪影。我收拾好昨晚的空易拉罐,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果汁。盛红色果汁的玻璃杯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我去超级市场了,等我回来。”
读完留言,我重新把纸条压在了杯子下面。我突然开始为昨晚的事情而感到羞愧。我并没有喝果汁,像是一个没经父母同意就私自在外留宿的十岁少年一样,偷偷地溜了出去。
苍白的青春之下
1
秋天很容易就过去了。
在刮风下雨的几天里,敏枝和我两次碰面。她并不常来团体总部,就算来了,也会很快离开。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团体的总部,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第二次见面,是期中考试结束那天。几天来,为了准备考试,我感到很疲惫。
当我正躺在草地上抬头仰望浩渺的天空时,敏枝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小小的影子走到了我的腿上,我还没有发觉,只顾投入地望着蓝天。她的影子慢慢地遮住我的身上,最后挡住了那和煦的阳光。
我愣愣地瞪着眼睛,望着敏枝。她冲我微微一笑,露出了那颗重牙。好像那颗可爱的重牙马上就会掉落到我的身上似的。
她轻轻地屈膝坐在我的头边,凝视着我的眼睛。从她膝盖上滑下的葡萄紫色的风衣下摆触到了我的眉毛。我笑笑,刷地一下爬了起来。
“干什么呢?”
她解开指甲盖似的风衣钮扣,坐在了我的旁边。因为在她的公寓里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所以现在我感觉没什么话说。她问我最后一门考得怎么样,我回答说五个问题中有一个没有写出来。她又接着说,那样的话得B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天,你为什么那样就走了?”
“……”
“我回到公寓,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你知道吗?就好像是熬了通宵才写完的作业,老师却连看都没有看就……你明白吗?”
“那么你当时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吗?”
“不是,不是那样。我,是想给你做早饭吃。我生来第一次到瘦肉店去,买回了猪血。我真的很纳闷,男人们为什么在喝完酒后,都会吃血豆腐啊?我想,也许你是为了吓我一跳藏起来了吧。于是,我到卫生间去找,到房间里去找,到阳台上去找。可是……都找不到。最后,我发现你的鞋已经不见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又不是偷偷翻墙逃掉的。”
我用一只手扯下一棵草叶,回避着她的视线。阳光非常诱人,它就像刚熨好的衬衣领子一样有些耀眼。太阳旁边的蓝天,就像黑板一样光滑。我们就那样做了老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去走走吗?”
她拉拉风衣领子,站了起来。我有些犹豫不定。可因为她已经迈开了脚步,所以我也就失去了拒绝的机会。我混在来来往往的同学中间,跟在她的身后。
后山长满了各种阔叶树,树叶已经变成了五颜六色。红色和古铜色一簇簇地拥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画家的调色板。要不是中间夹杂着几株绿色的松树,我还以为是发生了山火呢。
后山往上去的小路旁边,有一张长椅。敏枝脱下风衣搭在长椅上,伸出脖子好像在呼吸着枫叶的味道。我从书包里拿出纸,擦干了长椅上还未褪去的露水。然后又掏出一张纸,让她坐在了上面。
“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她的问话中没有丝毫的羞涩。我一下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那均匀地涂了粉色口红的嘴唇,上面的褶皱就好似花瓣上的脉络一样明显。
“没有。”
我尴尬地笑着回答说。她的表情分明告诉我,她并不相信我的回答。我也并没有问她,你为什么问这个呀?也没有问她,你和男人睡过觉吗?我想,她是不是想继续在公寓中没有结束的谈话呢?
“我知道你喜欢谁。”
“……?”
“是尚银学长吧?”
我差点回答说,是那样的。真是万幸,我并没有开口。就像是被人看到了肮脏的内裤一样,我的脸腾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咯咯地笑了笑。
“你对尚银学长表白过吗?说你喜欢她?女人只看你的眼神,就能知道你的心事。尚银学长也一定知道这个。大多数女人都喜欢那样。女人不会轻易放手,也不会轻易抓紧。因为,如果放手,就会消失;如果抓紧,就必须要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就像是在走钢丝一样危险。”
“现在……是在忠告我吗?”
“如果你愿意接受忠告的话,倒也可以那么说。拥有一个女人,需要勇气。首先,必须要抓紧她。我是说,老天是不会给你机会犹豫的。”
我突然开始有些感激这个女孩了。她发现了藏在我心中的爱的欲望,理解了它,甚至还给我忠告。这样的人,以前我还没有遇到过。她的话,又包含着多少悲壮呢。
“和喜欢的人一起过一晚,并不一定只是为寻求快乐,而是想最终能在一起。就如同把螺丝插好拧牢、不让它脱落下来一样。”
敏枝首先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后来,我们喝了一杯红茶和一杯咖啡,看了一场电影。晚上分手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张记着她电话号码的纸条。
“爱情,也需要练习。”
说完,她向黑暗中走去。
2
秋天结束之前,尚银跟我联系说要举行集会。因为不是定期举行集会的日期,所以我多少有些意外。而且,那天刚好又是我的生日。虽然她不会记得我的生日,但在我生日当天举行集会,多少令我有些高兴。与独自一个守在寄宿屋里喝酒庆祝生日相比,和朋友们一起度过那一天当然更好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聚集到了酒馆的后房(译者注:后房,即正房后面的小房)里。我们经常进行集会的酒馆,位于一条远离学校的偏僻小巷内。酒馆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他对我们这些同学就像老奶奶一样心地善良。
到酒馆来集会的人,不光是我们文学会的成员。还有一些其他团体的同学以及几位学长,被警察署通缉的吴学长也出现在了酒桌旁。狭窄的小房间,刹时笼罩在了烟雾里。通向二楼的木楼梯挤满了一双双的脏鞋子。
“你们,是因为又要去游行才集会的吗?”
酒馆的老大爷说出了我们集会的目的。他拿来酒和下酒菜,然后就下楼去了。
气氛非常地凝重。我的耳朵里充斥着用筷子敲击桌子的声音,我点燃了一支烟。敲击声很快被一阵激昂的歌声所取代,桌子上留下了一道道敲击后肮脏的痕迹。那些在桌子上留下敲痕离去的人们浮现在我面前,那些被遗忘的歌曲索绕在我的耳边。顿时,我感觉到一种悲壮。投出去的催泪瓦斯,流下来的泪水,绝望的青春,被切断的时间,留下的爱情……等等,想到这些,我抬起头望望吴学长的脸。这个脆弱的人,终究也要离开。
尚银快速喝完一杯酒,说:
“明天十二点半,图书馆前面。我们应该在警察到来之前筑起防护墙,以便为同学们能读到吴学长撒出的传单最大限度地争取时间。”
我知道了所有的一切。这次酒会是为吴学长举行的送行会。为了即将离去的人,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新生并没有资格坐在桌旁喝酒,在旁边看着就已经足够了。
吴学长开始向大家告别,学长们一起合唱送行歌。我们互相挽着肩膀,唱起了悲壮的歌曲。大家都充满了自信。就在酒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了一阵抽泣声。是历史系的女生。谁也没有去阻止她。
明天,吴学长就要和我们分别了。虽然在遥远的将来,我们还会再见面,但这期间他将不得不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度过不短的时间。我不禁想到我们这个不幸的时代,吴学长将不得不为此经历苦难的洗礼,而我们也将不得不为此献出我们的青春。
为了即将离去的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萌生风雨同舟的决定。你虽然这样走了,我们也将沿着你的足迹走下去,只有这种无声的暗示,才能给予即将离去的人以莫大的力量。
喝完最后一杯酒,我们肩并肩,挽在了一起。有几个人因为酒喝得太多吐了出来,我们竭尽全力想让即将离去的人,深深地记住这条曾经有无数年轻人走过的小巷。
“喂,大家把钱都拿出来吧。”
有人开始收集酒钱,我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千元纸币递了过去。付完账以后,我们走了出去,所有人都喝醉了。付账剩下的钱都给了尚银,她什么话也没说接受了那些钱。我看见,几颗泪珠滴在了那皱皱巴巴的纸币上。那泪水,我能理解它的含义。
走了一会儿,大家在一家旅店前停住了脚步。今天晚上,吴学长不能回家,也许那些警察正在他家的巷口等着他。至少,明天十二点半以前,他必须安然无恙。
学长们每人向他说了一句祝福的话,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在漆黑的夜路上,大家紧紧地握手之后,我们准备站在旅店门前目送吴学长进去。但是,离别的时间太长了。他挨个和大家拥抱,当他最后拥抱尚银时,尚银就像是一只雨中的麻雀一样身体在发抖。
大家纷纷举起了手,这时尚银转过身对大家说:
“我留下。”
我在猜测着她这句话的意思,感觉心里很混乱,就好像有一块锋利的石块在我心中乱刺。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劝劝她,但大家却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也好,应该留下一个人。明天早上之前,也许会有事情发生。”
尚银泰然地推开了旅店的大门,她和吴学长挥动着毫无血色的手走了进去。看着旅店仍然还在晃动的大门,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留下等待的人独自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离别啊。纵然他被束在一个高大的空间里,熬过几年光阴,那又是多么幸福的孤独呢?我对他既仇恨又羡慕……我咬紧牙关,转身朝寄宿屋的方向走去。我真的很气愤。为了压住心头涌上的愤怒,我一次次地深呼吸。
我坐在汽车站前的花坛边,望着旅店那垂下红色窗帘的窗户。一种种不好的猜想,纷纷在我的眼前晃动。没想到,在我的生日里会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并不想擦去淌下的眼泪,于是我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西走去。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寄宿屋门前时,我看到门口的石阶上蜷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黑影的头发向上梳起。我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黑影用手摸了摸上梳的头发,看了我老半天。我皱起眉头看着她。这时,黑影站了起来。原来是敏枝。
“有什么事吗?深更半夜的。”
认出她以后,我心中不免有些茫然。
“我刚从学校前面的酒馆喝酒回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自然有办法。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我立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居然还有人能够记得我的生日,这太让我吃惊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文学会的会员名册上都写着呢。走,到我家去。我为你准备生日晚餐。”
敏枝大方地拉住我的胳膊,我好像是被推着似地走下了台阶。
3
怎么会这样呢?当走到敏枝家的公寓楼前时,我打消了这种念头。刚走进屋里,敏枝就摆好了酒桌。桌面上铺着蓝色的玻璃,上面摆着一瓶国产威士忌酒和一瓶烧酒,鳕鱼干和杏仁,旁边还放了一碗腌着大蒜的酱油。
“坐吧。”
我坐在沙发上,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房间里很热,于是我脱掉了外面的夹克。敏枝把鳕鱼干四岁,放在了盘子里。然后,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说谎。你的脸上全写着呢。”
“写着什么啊?”
“失恋。”
失恋。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对或不对。我追求一个女孩,又失去了她,这是事实。我站起身到阳台上去拿烟灰缸。
当我拿着烟灰缸回到客厅的时候,敏枝正在从冰箱里拿冰块。她关上冰箱的门,端着盛冰块的盘子走了过来。
“你爱喝洋酒吗?”
“不爱喝。”
“如果想喝醉,就来那个。”
她打开了威士忌和烧酒的瓶盖,先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些烧酒,又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然后又把冰块放进了威士忌里。
闻着敏枝嘴里散发出来的酒气,我深出了一口气。我想打开窗户,于是我掐灭烟打开了阳台的窗户。
“听首歌怎么样?”
她把唱片放在了唱盘上。扬声器里立刻响起了披头士的《随它区(Let it Be)》。随它去,正在流逝的东西就那样随它流去吧。
正如披头士乐队所唱的那样,也许对于受伤、心碎的人们,治愈他们的唯一方法就是随它去。敏枝喝着威士忌酒,换了几次唱片。播放《悲哀的命运(Ace of Sorrow)》和《你所有的一切(Anything That’s Part of You)》的时候,我有一些伤感,歌手粗哑的嗓音响起的时候,我竟然差点儿哭出来。耳边传来《变换的伙伴(Changing Partner)》的旋律时,敏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来,我们跳舞吧。”
敏枝把我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因为我没有跳过舞,所以郑重地向她表示了拒绝。她顽皮地蹙着鼻子,把酒杯举到了我的头顶。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它倒下去。”
我装作被她的威胁吓到的样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的手勾着我的脖子,因为她的手上还拿着酒杯,所以我根本无法动弹,我的两只手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放下酒杯,把我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腰上。我丝毫不敢用力气,好像敏枝的腰马上就会啪地一下折断似的。我的两只手臂就像是掉进风中的气球,飘忽不定地摇晃着,我也只能那样随它去了。
我们跳了三十分钟,然后又喝了一个小时的酒,把她家的所有酒全部都喝光了。
“出了很多汗。我得去洗个澡才行。”
说完,她走进了浴室。这时,我也很醉了。
耳边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音,接着是淋浴器喷水的声音。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好像是敏枝摔倒的声音。我跑到浴室门口问道,你没事吧?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又敲了敲门,浴室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我轻轻地推开了浴室的门。
我看到敏枝正头靠浴缸浸在水里。我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这时,她慢慢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滑倒了而已。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吧。”
我短暂地看了看她那耀眼的白色胴体。我想就此走出去关上门,但又担心她这样泡在水里会不会被水呛到呢?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独自出去的时候,敏枝颤动着瘦削的嘴唇,说道:
“喂……扶我起来。”
4
清晨的闹钟吵醒了我。
秋天温和的阳光照到了床上,敏枝把枕头夹在两腿中间静静地睡着。她就像雨中的一片鸡笼草花瓣缩着白色的身体,我呆呆地望着她看了很久。她背上那些软软的汗毛没有折断,我感觉很惊奇。
尽管躺在陌生的地方,但我并不感到意外。昨晚,我把敏枝从浴缸里拉出来,用毛巾为她擦干了湿漉漉的身体。然后又把她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看到毫无戒备下的女孩的裸体,多少勾起了我的性欲,可我并没有想到要躺在她身旁。
但男人是多么脆弱呀!当她裹在被子里说想慰劳我的那一刻,我的防线一下就崩溃了。我害羞地把脸埋进她的乳房里,久久地吮吸着她身上那股百合花般的香气。
她那隐藏着的肌肤原来竟像面包店一样的富饶和温暖。我用嘴唇舔噬着那蓝色突起的乳晕,想起了那个曾经碰触过她胸部的男人。他留下的唾液和齿痕,以及这个女孩抚摸过的那个男人的胸膛。
她脱掉了我的套衫,又脱掉了我的内衣。每当她长长的指尖划过我身体的时候,我就好像全身都在耸起。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那肮脏的内衣,对她说,我自己脱吧。这时,我的全身都已经变得僵硬。
就像松口蘑一样,她向下看了看我的身体。她用手推了推自己的乳房,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她丰腴的肉体里,像鲜冰淇淋一样甘甜的汁液润湿了我的双唇。每次碰撞,她的身体都会像害了乳疮一样地颤动。
她像是躺在了粗糙的大麦地里一样,翻动着身体。这时,我想到了被骄阳烤热的碎石子路。那些遥远的记忆:把两只胶鞋系在一起当火车,跑到江边去抓鱼,唐得人脚底板难受的碎石子路。
身体一阵抽动之后,我点燃了一支烟。
她不是处女。
她拿过我手上的香烟,深吸过一口之后,又递给了我。我有些忐忑不安,还怕她会哭。
她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套三点式内衣穿好,然后又重新躺回我的旁边,说道:
“失望吧?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告诉你呀?”
“不。”
我并不期待什么,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了。我反倒从她那自由、奔放的身体中得到了满足。我只是为自己无法忍住忧虑的短暂瞬间、以及未能抑住的欲望而感到后悔。
看样子,她完全理解我眼角流露出的后悔。她夺过我手上的香烟,吸了一口。香烟上立刻印上了她粉红色的口红痕迹。她又把烟还给了我。
“我不是说了吗?下雨那天,在那座寺庙里。那天……是我第一次。下雨了,我说路都被冲垮了。到了晚上,老和尚问我们需要几间房。那个人说,我们是兄妹。于是,我们在一起过了一晚。爱情就像疾病一样疼痛,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第二天,我们去了海边。在海边……那个人离开了我。如果不是我大声喊叫,那个人也就不会知道我掉进深水里了。”
“……”
“我像傻瓜一样……想要自杀。躺在浴缸温暖的水里,我举起了剃须刀片。虽然用刀片割破手腕很容易,但浴缸里的水会因此被染成红色,我觉得那样很肮脏。最后,我只是割破了手指。看到手指上流出的鲜血,我就已经精神恍惚了。不,我不想咽气。浴缸里那样暖河,我不想出去……那个人,他教会了我拥有生命是多么开心的事啊。然后,那个人却亲手把自己宝贵的身体葬送了。在海边。”
在敏枝的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她喃喃自语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打开浴室的门然后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我完全进入了梦乡。
望着她用薄纱罩住的白白的后背,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到十二点半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不免有些紧张。
我准备离开公寓的时候,决定写个留言,但又为写什么犯了难。犹豫了半天,我终于写下“先走了”,然后就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5
校园里很平静。我并没到教室去,只是在图书馆周围徘徊。其他会员也是一样。同学们坐在长椅上,闪动着焦灼的目光。在同学们中间,我发现了尚银的身影,但却又装不认识的样子。
已经过了正午,吃完午饭的同学们纷纷走了出来。同学们四散在草地上,或是谈着什么,或是做着游戏。我真有些不相信,这种和平的氛围即将即将被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打破。我焦躁地看着手表,十二点三十分。
这时,一阵声音打破了这慵懒午后的寂静。是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我看见吴学长正站在图书馆四层的窗台上,他身后还有张警察的面孔。警察正在劝阻吴学长,但吴学长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子准备跳出窗外。刀刃反射着太阳光,有些耀眼。就在这时,刀子在空中划了大大的一个圆圈。刀刃立刻割破了吴学长的手腕,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警察似乎觉得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于是,他挤出打碎的窗户,站到了窗台上。警察和吴学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继续试图说服吴学长。但是,吴学长比划着刀子,做出向前刺的动作。两个人相持了一会儿,警察脱下外衣,扔到了地上。看样子,他好像打算扑过去拉住吴学长。
“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
这才是阻止警察继续接近的最有力的威胁。但是,吴学长的声音却在深深地颤抖。警察似乎觉得他的威胁并不会付诸行动,于是渐渐向前挪去。警察刚一走近,吴学长马上骑到贴在墙上的排雨水用的管子上,开始向下走。太危险了。况且排水管看上去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好像随时都会垮掉。每当吴学长举起手高喊口号的时候,排水管的红色油漆皮就会簌簌地脱落。
哎呀!图书馆前的学生当中,发出了一阵惊叫。很快,惊叫又变成了惊愕。无数同学的嘴里,一起发出了尖叫声。
我张大嘴巴,望着贴在排水管上的吴学长。忽然,他开始从空中向下坠落。如果这一刻的时间能够停止,那么我想切断眼前正在上演的这一幕悲剧。中雨,他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耳边立刻传来一下笨重的碰撞声,我赶快朝图书馆楼底下跑去。尚银第一个跑到跟前,她的手上沾满了湿乎乎的鲜血。尚银疯狂地喊着吴学长的名字,想把他叫醒。警察们似乎并不想接近,只是在大声地喊着什么。为了回避慢慢涌上的学生,他们开始向后退去。紧接着,救护车就来了。救护车走后,催泪弹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那天的示威非常壮观、猛烈。警察撤到大街上,和示威的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一群学生占据了图书馆,好像打算要长期固守。
听到医院被警察封锁的消息后,学生们开始有些慌乱。有一群游行的学生早就已经到大街去了,正在跟警察相互对峙。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们,聚到草地上,决定到吴学长治病的那家医院前面去示威。但,我们最终也没能到医院去。渐渐增多的防暴警察层层把守着通往医院的各个路口。
四天以后,我们才听到吴学长的消息。是脊椎骨折,他将会变成半身不遂的残废。我们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人们很容易忘掉过去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永远记住一个人的献身。
尚银把吴学长的消息写在大字报上,贴在图书馆前面,以便让更多的同学知道。警察每天都守在那里,以防止大字报被撕走。
离别谈何容易
1
十天以后,警察从一员撤了出去。
我第一次去病房的时候,吴学长正在睡觉。我不想叫醒他。因为我想,也许他这样睡着会比睁开眼看到自己受伤的身体更好。
尚银正坐在病床旁边给吴学长读着诗:
我知道
你的胸中索绕着美丽的梦想
淌下的泪水不懂得隐藏
深陷入爱情的痛苦中
无所依傍
难以忍受
我沉沉偎在你的身旁
没有人知道
但诗人
却把神赋予的力量牵入胸膛
你心中的火焰
你的零乱
以及爱你、佑你的神灵
所有苦恼最后都将消亡
你,是否必须要接受死亡?
是否一定要用流血来告慰你的创伤?
尚银并没有发觉我进来,还在专心地读着那首诗。我久久地注视着坐在吴学长枕边的尚银的背影。除去她那像苍蝇翅膀一样颤动的双唇,尚银就像一座石像,一动都不动。
我干咳了一声,这时她才扭过头来。阳光照到她窄窄的肩膀上,所以她的脸被厚厚的阴影遮盖着。她静静地站起身,把手里拿着的本子放在了病床上。我递给她一束满天星。她离我很近,虽然伸出手就能接住那束花,但却指了指一旁的花瓶。我走到花瓶前,把花插了进去。
“很感谢,你能来。出去吧,吴学长昨晚一宿没睡。现在他刚睡着,最好能这样睡几个小时。”
我们走出病房,来到铺满落叶的院子,并肩坐在了长椅上。身旁蓝条病服的患者们在院里散步。冬天就要来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仿佛立刻听到了冬天走近的脚步声。
“刚才你读的诗……?”
我的话首先打破了无奈的沉默。
“是《致恋人》,是马克思上大学时写的。”
“马克思也写诗吗?”
“每个年轻人都是诗人。”
此刻,她是我的学长。我相信她刚才的那句话: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诗人。我有些感到惊讶,《资本论》居然可以和《致恋人》共存。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停在了落到草地上的鸽子群上。
“不管是什么主宰这个时代,只有理论是无法改变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胸膛。炽热的胸膛中,拥有能用生命作交换的理念……吴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
“守着吴学长,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最初离开森林、来到平原的人类……向豁然开朗的地平线投去不安的目光,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也许,是很害怕吧。已经习惯了隐藏的猿猴刚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时,一定非常茫然。向着从没见过的未知世界迈出第一步,那需要极大的勇气。但是,他离开森林向平原迈出了第一步。他并不知道这是人类历史的序幕,就那样死去了。我们……也是离开森林、选择平原的人。最初的人类,并不知道自己第一步的意义,就那样死去了。也许我们也会像他那样死去。”
我不想打破尚银对于吴学长虚妄的期待。一个人,不能对一切都置之不问地生活。不论生在哪个时代,在时间的长河里,任何人都只能是囚徒。所谓生活,也许最后必须承受那罪恶的重负。如果能以死亡来摆脱罪恶的重负,那么活下来的人,在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该做的事情。想到这些,我才张开口说道:
“我时常想,其实最美的事情就是使人死亡。把自己藏匿在炙热的烈火中。也许有时,这会成为自虐。于是,我只捍卫自己踏在地上的双脚……”
“正如你说的那样,为了我们憧憬的世界,必须要杀死难以舍弃的东西。支撑着你的微不足道的双脚,也可以叩开历史的序幕。如果献出我的双脚,这个世界就可以改变,那么我欣然地伸出双脚。”
看看吴学长吧,尚银说道。我一下竟忘了要说的话。吴学长到底从尚银身上掠走了多少的空间,他究竟把尚银拉得多么接近自己?那体积和距离是无法计算的,我感到有些迷惘。
一个看上去大概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头上缠着纱布坐在草地上,正在抛散爆玉米花。一只翅膀羽毛被折断的鸽子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啄食玉米花。那只鸽子,它的翅膀是被合页夹伤的吗?
小男孩站起来,想赶走正在啄他小手的鸽子。鸽子飞到大概有小男孩的头那么高,然后又突然扑地掉了下来。鸽子围着小男孩踱来踱去,等待着爆玉米花撒落下来。不能飞也可以被称作鸟吗?尚银同情地看着那只鸽子,说道。
“我从鸟的身上学会了焦急地等待,就如同它也有朝着目标一直飞过去的希望一样。鸟儿离开树枝,是因为它有目标,因为它有必须张嘴飞过去的目标。”
我知道,大部分人对鸟都存在着幻想。但是,拥有清脆的声音和华丽羽毛的鸟儿却被关在了鸟笼里。最后,它瘦小的身躯会掉落到地上,告别这个世界。
“鸟坠落下来,是因为它站在高处。如果不飞翔,那也不会掉落……我们经常诅咒对这个时代毫不关心的那些学生,但这也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观望,虽然被人鄙视,但那有时也会成为高明的生存技巧。”
我突然说道。
“技巧?”
尚银瞪大眼睛看着我。见她如此生气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地不安。卑鄙,她喃喃道。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非常后悔。其实,我刚才的话,并非出于本意。是因为吴学长,我对他的嫉妒把我推到了悬崖边。
我很清楚,这个时代需要无数的革命家。我也有欣然舍弃生命的勇气,也有手拿武器的自信。但尚银站在那里,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忍耐。如果能够代替她,我愿意随时准备承受各种痛苦。
尚银回到病房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整理着混乱的思绪。我想,只有爱情,才值得让一个人用一生去呵护。
2
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我到医院去探视过几次。每次,我都看到尚银跪在窗前祈祷。这种场景,我在很久以前的教堂里看到过,实在是久违了。
下第一场雪那天,我也到医院去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要下雪的话,就不会去医院了。因为几天前敏枝曾经打电话给我,说想让我陪她一起观赏第一场雪。
雪是在我站在医院的电梯前等待时开始落下来的。一位坐在候诊室里的少女一边口喊着下雪了,一边向门口跑去。于是,我也扭头朝外望去。雪,啊,雪!一个拄着拐杖的小女孩,也拉着朋友的手,向窗前走去。
我放弃了乘坐电梯上楼的打算,向窗前走去。天空并不太黑,低垂的灰云下,洁白的雪花在簌簌地飘落。
啊,冬天来啦!我用嘴吹化了贴在玻璃窗上的雪花,在窗前站了很长时间。看着看着,我猛然感到胸口有些憋闷。尚银也在看吧,这纷纷飘扬的白雪……
也许,尚银已经把第一场雪的信息告诉给了无法站起来的吴学长。现在,我不想去妨碍他们。对于吴学长来说,今后他躺着的时间将比以前他站着的时间更长。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感到痒痒的刺痛。我希望他不要丧失勇气。与他今后要承受的生活重负相比,他所经历的时代苦恼也许非常地微不足道。
乌云就像泼墨山水一样,渐渐开始变浓,鹅毛大雪立刻哗啦啦倾泻下来。我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出一杯咖啡,喝了下去。然后,我走进了电梯。
走进病房,我看到尚银正趴在床边。她是不是因为太疲惫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虽然已经走到床边,但是吴学长却无法转过头来看我。因为他的身体被铁制器械固定着,所以连头都不能转动。
我低下头,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尚银也没有睡着,她正在哭泣。我本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却悄悄地闭上了嘴唇。这时,从吴学长的嘴传出了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
“尚银啊,回去吧,快点!”
吴学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劝尚银回去,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肯定期望能让尚银陪在他旁边,永远地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们就像被放在同一极的两块磁石,吴学长正在努力把尚银推开。
那天以后,吴学长的行为慢慢变得有些乖僻。在床上小便,公然发脾气为难尚银。对于他的挑剔,我感到非常羡慕;对于尚银的诚心,我感到非常嫉妒。
3
又过了两周,吴学长离开了医院。他曾经住过的那张病床上,躺着另外一个病人。桌上花瓶里的满天星,正在慢慢地枯萎。他的突然离去,让我迷惑不解。
护士告诉我说,吴学长是昨天出院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医院。我只能胡乱地猜测,他已经由满怀希望变成了极度绝望;要么,就是放弃了完全治愈的希望。但是,不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离开,多少让人有些舍不得。
吴学长离开后的第四天,我才得知他去美国做脊椎手术了。尚银和吴学长的爱情,就此结束了。也许,他都没有抱前来送行的尚银一下。他能重新站起来吗?或者他将像失去双脚的人一样只能永远坐着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开始放寒假的时候,尚银剪掉了长长的头发。一直剪到耳根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格外坚强。她的话也突然少了许多。看着尚银的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受,甚至无法正视她眼睛。
其实,我也有些许的负罪感。我就像助长了一个青年的不幸,又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分离一样。吴学长的面容时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在祈求他的原谅。我想安慰他,对他说,把一个女人从身边推开,那才是真正的爱情。
圣诞节前夕,我到乡下去了四天。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无论哪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想要离开,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整整一天的时间,我在白杨树旁的大路上、邮局前的路上、江堤上漫步。我无数次和十六岁的尚银重逢。
水沟旁曾经被雨水淹没的树根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溪边的碎石上还残存着点篝火留下的黑色印迹。白雪覆盖下的山川和河流依然沉默着,一截粗大的朴树枝上也留下了夏天被雷电击断的痕迹。
从乡下回到汉城,我决定给尚银写一封信,一种无法继续再深埋下去的冲动让我拿起了笔。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给痛苦中的你:
我到乡下老家去过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改变。想起来了吗?被雨水浸泡的操场……那里正覆盖着白雪,身穿黑色校服的学生们纷纷出来玩耍。我突然想吃炒饭了。
我还去邑内的教堂看过了。耶稣还未从十字架上下来。是不是只有我们虔诚的赎罪,才能使耶稣摆脱沉重的十字架呢?承担着代替世人赎罪重负的耶稣,或许最终也不能从十字架上下来。
理解,我,理解你。现在,我知道,陷入爱情很容易,呵护爱情却太难,离开爱情,将比死亡更痛苦。
事先,我并不知道吴学长要离开。也许,当时你哭得很厉害。我一直在问自己,吴学长到底留下了什么呢?最后,我才明白,他留下的东西不是弃在这块土地上的两只脚,而是爱情。
现在,该我说了。如果请求伤心的你给我一个机会,那么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坏人。但是,我的确需要机会。不要问从何时开始。从我刚懂得爱情的小时候开始。你知道吗?我的心有多么痛?从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吃了铁丸一样下定了决心。铁正在我胸中生锈,但我却不想把它掏出去。你明白吗?这种心情……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说起以前的事。现在,我的心仍然很痛。我像退去的潮水未能带走的帆船一样留下来,独自一人,非常孤独。每晚我都会喝几瓶酒,可仍无法把你从心底抹去。我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正在摇摆。如果有人能在我身体里钉一枚钉子,让我不再摇摆,那该多好啊。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只想,说这一句话。[/font]
泪湿的信笺
1
我在焦急中等待着,直到新年连休结束尚银才跟我联系。寄宿屋大门口的邮箱里插着一封信,信的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尚银的名字。我立刻站在原地把信撕开,拿出了信。
她写道,现在让我们忘记吧。
我已经看过你的信了。很抱歉。我不知道。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还有一个人在如此关心我,我真的想对你说声谢谢。如果我早点知道你在为何而痛苦的话,我会为你排解它。在你的心中生出红色的铁锈之前,我会对你说,不要让它生锈……但很庆幸,我在还不算更晚的时候收到了你的信。
你知道吗?现在我处在怎样一种状态?我无法接受任何人!忘记我吧,忘记我的名字、我的脸庞。其实,你爱的只是一个空壳而已。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我。很久以前,我已经把“我”丢失,现在我很孤独,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把“我”找回来。
我想放任自己的心,让它就那样长出杂草。真心爱过的人,应该用全部身心说“再见”。直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才明白,只有离别的瞬间才是爱的顶点。应该学会放弃拥有某个人的想法。如果真的热爱生活,那就应该欣然舍弃对它的依恋!
在尝试离别的过程中,我们将会慢慢长大。离别的最后,我们必须去爱,也许我们会遇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人们并没有习惯等待。但现在我知道,等待之后应该得到一些东西。为了遇到某个人,岁月要我们学会忍耐。如果你正在去爱,那么终有一天,也会遇到她。离别,其实就如同是为了遇到某个人的尝试。
也许,你对我的爱迟早都会结束。也许,你会在某个地方抛下沉重的锚。对不起。
读到最后一句话,我拿在手里的信终于掉到了地上。我跑到水龙头前,用冷水洗了洗脸,即便这样,也没能使我翻滚的心平静下来。我想大叫一声跑到街上去。我的脸变得通红,就好像是被人觉察到了肮脏的内衣似的。我曾经试图趁着某人不在偷偷填补尚银空虚的心,我的这种行为实在太卑鄙了。我在不停地自责,这让我更加痛苦。
回到房里,我提起笔又给尚银写了一封信。
你的信已经收到。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也许我太性急了。应该等待,应该再去等待……
可以忘记你吗?也许等我的心被草覆盖的时候,我会忘记你吧……我不知道。但不是我的耐心不够。不论我怎么等待,你都没有向我敞开心扉。不管用多么锋利的尖刀去划你的心,你也都不会敞开它,不会流一滴血。
现在,带走吧,从我心中把你带走吧,把我的爱带走吧。
2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参加团体的集会。一月底,我开始在阴暗潮湿的寄宿屋里写一篇短篇小说。我把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搭建我设计的城市,给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人起了名字。这些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
尚银并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已经习惯了黑暗,我的心里长出了苔藓一样的绿色霉斑,但我却置之不理。霉斑用网一样的触须把我占据,里面长出了悔恨的叶子。这些叶子慢慢生长,然后变成落叶,落叶腐烂后,形成了几座无主的坟墓。
不能再让坟墓继续下去了,我这样想着,懂得了散步的方法。开始,我总是走到学校,然后又在夕阳的余晖中走回来。接下来,我开始稍微加快一点速度,最后我就在靠近市场的公园和寄宿屋之间来回走。我还曾经独自到位于市中心的仁寺洞。
我在大街上徘徊了几天之后,敏枝来找我了。那天我从市场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寄宿屋的大门口等我。站在干枯的木瓜树下的敏枝,看上去非常地疲倦。看样子,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你怎么会在这儿……?”
“也接不到你的电话,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她又追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你怎么能单方面中断联系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我有多担心啊?”
敏枝好像立刻就要哭了似的。她把手伸进提包准备拿出手绢。就在这时,我抓住她的手走了出去。去哪里?我问。她看了看远方。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过了生啤酒吧和市场大街,又走过了书店和音像店。我的腿有些酸痛。她背靠在一棵法国梧桐上,脱下了一只皮鞋。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脚。涂成红色的大脚趾甲已经顶破长袜,露了出来。我用嘴呵呵地吹了吹那红色的脚趾,然后又把鞋给她穿上了。
“我们坐公车吧?”
我望着无声地驶向固定坐标的汽车,说道。
“去哪儿呢?”
“是呀,我也不知道。”
“那好,就由我来决定吧。”
她伸出手比划着,说第五辆。
“我们就坐从现在开始第五辆到达的汽车吧。”
我们站在汽车站的时候,同时来了两辆汽车。过了十分钟,又来了一辆汽车。然后,又是同时来了两辆汽车。我们朝后边那辆汽车跑了过去。
“知道吗?你作为恋人是不及格的?”
上车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吗?”
“是呀。所有女人的看法大概都和我一样,女人总希望知道男人所有的事情。喜欢去喝咖啡的小店、喜欢去吃饺子和血肠的小店、或者是风景很好的咖啡馆、想听的歌曲、不开心时去的酒馆、想喝醉时就去尽情喝酒和高声喊叫的地方、想亲吻时就会去藏身的树林……等等这些,都想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不过我却不知道敏枝小姐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伤心、难过,或者想大声喊叫?”
“你以为我没发火吗?我很生气。”
“那你生气的时候,想去哪里呢?”
“是呀,我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
“接吻。”
她回答说,脸一点都没红。我赶紧向四周看了看。坐在汽车后面的两位老人,正在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们。
“没有勇气吗?”
我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这辆汽车是去哪里的呀?”
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地,我问道。
“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车窗外有一座公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下车!”
敏枝冲着司机喊道,司机立刻皱起眉头喀地一声停住车。我们急忙跳下汽车,敏枝立刻拉着我的手向公园跑去。
公园里,人很少。红色的甬路上面,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打羽毛球。一位头戴毡帽的老人,手里牵着一条狗,正在边走边听地散步。在这样一个吹着寒风的傍晚,当然不会有人出来了。小孩子们都回去了,运动场上只留下一只破了个洞的足球,瘪瘪地躺在那里。
我们坐在了一条能看到远处石塔的长椅上。她抬起手,我还以为她要把使她指给我看呢。可谁知,她突然用两手抓住了我的耳朵,把纤细的小嘴覆在了我的双唇上。一个深深的、强烈的亲吻。
“你刮胡子吗?”
她抚摸着我的下巴,问道。
“如果女人也长胡须,可以经常刮它该多好啊?”
“刮胡子是为什么呢?”
“刮胡须,皮肤不就变漂亮了吗?非常细腻。虽然一想起粗糙的胡须都藏在汗毛孔里就觉得好恶心,但一看到修剪得泛起淡青色的下巴,我就想马上用嘴唇去触摸它。”
我们迎着寒风,坐在那里。她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石塔。
“那是什么塔呀?”
“不知道。可能是某个人的纪念碑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某个死去的人的一生是值得纪念的吗?”
“有啊。那些留下传记的伟人多得数不清。”
“不可笑吗?在战争中取胜,参加独立运动,从事恐怖活动,投身革命运动的人们,都有值得纪念的生平……他们也杀过人,也爱过,也会死。什么都没有变。”
天气非常寒冷,所以我们并没有坐得太久。我们从公园出来,到了电气化铁路车站。从通风口吹出来的热风,温暖着我们寒冷的身体,然后又消失了。站在车站,我想,去哪里呢?
我们决定乘坐电气化列车。因为正值下班时间,所以列车上非常拥挤。
“学校生活怎么样啊?现在都已经过去一年了。”
无数只手臂紧握着车厢里的把手,透过那些手臂,她伸长脖子问我说。
“没意思。”
“我也那样认为。即便刚入学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仍然陷在对大学的失望当中。一个人想成为公务员、律师,或者是作家,大学对他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大学却可以成功地阻止一个人成为清洁工、卖图章的小贩,或者是擦鞋匠。教授的讲义本上沾着几十年的灰垢,他们却仍然只教授该轮。光学那些概论,我们能成为优秀的公司职员吗?
大学,不会教给你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硬要人张开嘴巴,塞进满满一大堆偏见,这才是大学带给我们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到明洞教堂旁边的咖啡馆去喝咖啡了。然后,我们在汽车站分手。分手时她问我不想去她的公寓吗,我搪塞说今天身体不好。
“哎呀,我们去旅行吧。小叔叔另外还有座公寓。旁边有滑冰场,景色非常棒。”
我说,从来没有滑过冰。
“我也一样。害怕那光光的东西,所以我想那样去看看。”
我会跟你联系的,说完,她就朝汽车跑去。
3
冬天就要结束了。现在,我已经二十二岁,要上大学二年级了。开学以前,我常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看书。我开始迷恋于喜剧,于是着手写喜剧,但最后又放弃了。之后,我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
尚银仍然没有和我联系。集会日程可能都已经结束了吧。已经是二月初了。假期结束前,并没有定期的集会。只有现在,那些团体的会员朋友们才可以享受一下自由的时间。
一个二月的下午,我坐在图书馆里,看着雪飘落到窗玻璃上。突然,我决定到尚银家里去找她。开始,我也不想去那里。读完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后,我突然想去哪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尚银的家门前。
在门口,我徘徊了很久。沿着坡路走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院子。我久久地凝视着尚银的窗户,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香烟。紧闭的窗户上遮挡着窗帘,洗好的衣服静静地挂在横穿院子的铁丝上。
直到晚上,我才回去。我没有看到她的房间开灯。也许,她想给我时间让我忘却。但是,无论给我多少时间,也不足以让我忘却。和她断绝联系,带给了我莫大的绝望。我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一样的冬天的大街上走着。
因为我经常很晚才喝醉酒回来,所以房东大嫂每天必须要晚些时候才做早饭。她为此很不满,但她并没有责备我。假期里,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两位准备考试的同学和我还留在寄宿屋里。如果我也决定离开寄宿屋,那房东大嫂就会马上为生计而担忧的。
最担心我的,要数敏枝了。她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有时,我会因为喝醉酒没接成电话;有时,我也会被她从早上的睡梦中吵醒,并因此大骂她一顿。但是,她并不会发脾气。然后我会在酒醒以后,首先给她打电话。
“对不起,酒还没有完全醒所以才会发脾气。”
“为什么那样啊?你真想堕落下去吗?不要继续躲藏在那个小房间里逃避了,赶快出来吧。”
“我并没有逃避。”
“那就是逃避。这个世界上,哪个人没有受到过伤害呀?我们,去旅行吧。我不是说过吗?小叔叔有一座公寓。”
敏枝说完时间和地点,就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跟敏枝通话那天,我并没有到外边去。我买回三瓶四合装的烧酒,反锁上了房门。其实,我昨晚喝醉酒,今天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又喝得大醉,只记得喝完两合烧酒后房东大嫂叫我去吃晚饭,其他都记不清了。好像我回答大嫂说让她把饭菜就那么搁下吧。后来,大嫂来敲门,然后是酒瓶倒了的声音。
醒来时,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室友无神的脸庞。
“醒了。”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山谷回声一样。
“哎呀,你可真了不起。把四合装的三瓶烧酒都喝光了。”
“这是哪儿呀?”
“是医院。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罪吗?为什么把房门反锁上呀?为了把你弄出来,我把房门全弄坏了。出去后要好好跟房东大嫂说才行,你知道吗?”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整天。”
“现在是晚上吗?”
“对了。你醒了,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我说也想回寄宿屋去,但他说在输液瓶里的药水都滴完之前我必须躺在那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插在手腕上的点滴针头。他走出病房的时候,还开了个玩笑。
“喝酒会死吗?下次想自杀的时候,吃安眠药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我才出院。寄宿屋已经被打扫干净,但被吐脏的被子还挂在晾衣绳上湿乎乎地滴着水。原来当时,大嫂还以为我死了,非常地担心。我在向她道歉之后,开始翻找桌子抽屉。我把写给尚银、没有寄出去的信都装进了箱子里,然后走到了卫生间旁边。
现在忘却吧,全部忘却吧,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把找不到主人的信件全部都烧掉了。
去往冬天的森林
1
我相信自己能够忘记尚银。现在,她也不再跟我联络,我也没有非见她不可的事情。但是,我马上领悟到,爱情的记忆并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为了忘记她,我努力拉近和敏枝的距离,但却见不到任何效果。越是根敏枝在一起,我越感到愧疚。我不断地自责,自己接近敏枝只是为了忘却那些痛苦的记忆。
当尚银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那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前。
“请帮帮我。”
我拿起电话,那端传来了尚银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啦?”
“快帮帮我吧。我在我家前面的太阳咖啡馆。”
尚银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啦?片刻的沉默过后,耳边传来了她的抽泣声。
“那个人……他来了。”
“谁呀?”
“金大洙……”
听到金大洙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咬紧了嘴唇。尚银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快过来吧。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找到尚银的住处的?
“我去澡堂洗完澡想回家,看到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口。我在咖啡馆已经藏了一个小时。该怎么办才好呀?”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坐出租车大概二十五分钟就能到。”
我放下电话,赶紧穿好衣服。在站前广场遇到那家伙的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大概是下定决心才找到汉城来的,他今天来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报那天被我羞辱的仇。
我出了寄宿屋的房门,走进了厨房。我从操作台的抽屉里拿了两把比较钝的刀,冲出大门,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想,今天无论以什么方式,都应该做个了结。外面已经很黑了。我不停地催促司机说,快点开。留着胡子的司机却郑重地忠告我说,年轻人那样性急可不好。
尽管司机一再坚持说汽车不能开进小巷里面,而我却说服了他,把车停在了咖啡馆的门口。咖啡馆是一座两层的砖结构建筑,站在二层的窗户前,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尚银家的情况。
“在这里。”
尚银可能已经从玻璃窗看到了我从出租车上下来,一杯早已凉了的咖啡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现在,他在哪里呀?”
“那里,我家前面的超市……正在一个人喝酒。”
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超市里的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到小巷,超市前面摆着几张简易的椅子和桌子。我看到,金大洙正坐在合起来的遮阳伞下,他脚下的地上扔满了空啤酒罐和烟头。跟上次见到时一样,他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和一双白皮鞋。在漆黑的夜色中,他那亮着火光的烟头旁边露出了那张讨厌的脸。
“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
“你准备怎么办呢?”
尚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住我的衣角,不安地说。
“别担心,上回我们遇到过。”
“遇到过……?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在从台阶往下走时,我的两腿在微微发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手摸了摸怀里的刀。我的手触到了硬硬的感觉。我故意装作气势汹汹的样子,迈开步向超市走去。他向老板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盒烟。当我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正在撕香烟盒上的塑料包装纸。
“很久不见了。”
他仍然置之不理地抽着烟,好像已经记不清我的声音了。当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时,他嘴上叼着的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他非常吃惊地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拾起了刚才掉下去的香烟。看得出,他显得很慌张。
“那丫头在哪里……?你们在一起生活吗?”
他问道。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你来干什么?”
在我向他提问的时候,他拿起一罐啤酒打开拉环,一口气把酒都喝光了。我盯着他那流着啤酒泡沫的下巴,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可能突然袭来的攻击。但是,他好像并没有想打架的意思。他脸色通红,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小子,正喝得痛快你就来了。来,你也来一口吧。”
他把一罐啤酒推到了我的面前。
“你还没说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小子,在跟我耍嘴皮吗?也好。我,是来向那丫头讨债的。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有必须向那丫头讨回的债。”
“她不欠你什么债。”
“为什么不欠!他们从我爸爸那里搜刮走的钱,都被用作那个丫头的入学费了。那丫头,她不欠我债吗?尚姬也托我讨回她那份。她上大学那份钱,都被那丫头给用了……尚姬让我帮她讨回自己那份。要是觉得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所以,你最好安静地消失,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他眯起眼睛说道。我悄悄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尚银今天不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脾气吧?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哥哥来韩成了,他说要把银马车卡巴莱(译者注:即法文cabare,即有歌舞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交给我。我要把它改造成夜总会,那也需要钱啊。我听尚姬说了,尚银那丫头的姨妈很有钱。”
从远处山脚下席卷而来的黑暗,正笼罩着小巷的街道。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超市里的人们一起把目光转向了这里。
“你什么都拿不走,如果真有必要的话,那就把我杀死带走吧。”
店里开始沸腾,人们纷纷涌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超市老板唯恐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已经紧张地站在电话机旁,做好了报警的准备。那家伙把嘴里的香烟扑地一声吐到地上,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
“想试试吗?小子,不知死活的家伙……”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沿着旁边的山涧小路走了好一会儿。走上石阶,就是一道矮矮的山梁;再往上走,就到了一个小型公园。其实,那不能算公园,只是一块空地上摆放了两个单杠和几件健身器械而已。
黑暗笼罩下的空地,空荡荡的,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躲在单杠后面抽烟。不知什么时候,金大洙的额头已经挂上了汗珠。他脱下风衣搭在单杠上,向山下望去。
“景色很好嘛。”
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也许,他并没有料到会遇上这么强硬的抵抗吧。我向他走近了一步,他用警惕的眼光盯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在为对付随时都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做准备。我拿出了怀里藏着的两把刀,他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哎呀,这是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样好像才公平。”
我把一把刀向他递了出去,但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我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不管多么能打的家伙,碰到了准备以思想拼的人,也都会感到害怕的。我有必要进一步向他表明我的决心。
“喂,拿起刀子!”
我把刀扔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用另一把刀使劲向小臂上砍去。尽管刀比较钝,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还是一直渗到了我的骨头里。在砍第二下的时候,被划破的袖子上渗出了黏糊糊的鲜血。我抬起胳膊,用带血的袖子在脸上抹了抹,脸上立刻留下了带腥味的红色印迹。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蹙起了冷冷的皱纹。
“喂,今天的结局就是得有人流血。”
我杀气腾腾地盯着他说道。虽然他在竭力掩饰,可他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望着地上的刀子,犹豫了好半天。由于我一直在用带杀气的眼光注视他,所以他无法立刻地把刀子拿起来。也许他在担心,弯下腰捡刀子,就会在我这个敌人面前暴露出破绽,那样我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发起攻击。他就像是被钉住似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挤出一股笑容,用脚踢开了刀子。
“我来可不是想和你打架的。”
他故意背对着我,以表示出自己并没有打架的意思。他取下挂在单杠上的衣服,朝着市场大街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去喝杯烧酒吧?很久没有遇到故乡的人了。”
我扑哧一下笑了,这种结局真的让人感觉很可笑。
2
为了打消他那荒谬的敌对心理,我和他一起上了一辆带布幔的马车。因为那些乘马车的穷酒鬼们还没有出现,所以巷口工地旁带布幔的马车显得很悠闲。也许那些酒鬼们直到公共汽车收车后,才会像从战场下来的残兵败将一样三三两两地到这里来吧。
“来两瓶烧酒和一份炖鳝鱼汤。鳝鱼别太焦了,要嫩些的。”
刚才在空地上的那股卑鄙劲儿,完全看不见了。他很豪爽地向我劝酒,又向老板要求把烧酒杯换成啤酒杯。
“我不喝酒。”
我不想喝醉。而且,跟他坐在一块儿喝酒让我感觉很不自在。他皱着眉,把我的酒杯也倒满了酒。
“哎呀,又耍嘴皮子了。到社会上,差三四岁都可以算作朋友。来,喝。遇到了故乡的人,想想……”
他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
“我,就够可以的了。但是……你这种家伙我可头一次见到,连死都不怕。”
他用混沌的眼睛望了我很长时间。然后,扑哧一下笑了。
“我选错人了。对,其实我不擅长打架。原来有钱的时候,找个好欺侮的,随便打他一顿,然后给些钱就行了。这就叫擅长打架吗?结果大家就传起来说我爱打架了。”
我苦苦地笑了笑。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打架。我所知道的,都只是村里人关于他的传闻而已。用刀捅某人,手指缝里夹着刀片到处走,这些传闻在我同辈小孩子的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
对于他推过来的酒,我真的很为难。虽然想只沾湿嘴唇,但最后我却喝了不少酒。他讲了很多我并没有问起的事情。
“尚姬成功地到汉城来了,是我哥帮忙的。你,看电视了吗?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那个小姑娘就是尚姬。扮成了大嫂的样子,那小姑娘是个人才,总算没被埋没。村里头都热闹开了。说是出了个明星……真是的,还演了连续剧。叫什么来的……不过,角色不太好。”
我虽然没有看到尚姬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但是我听母亲说过她演了电视剧的事。听母亲说,那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已经到美国去留学了,现在从电视画面上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其实,我反对她做橡皮手套的宣传模特。一个女艺人,小时候应该拍巧克力的广告,然后应该成为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到那时,才是演艺的鼎盛时期。过了鼎盛时期,也就过了做演员的最佳年龄。不管多么优秀的艺人一旦到了结婚的年龄,那就应该拍婚礼用品的广告才队。为什么不呢?衣柜或者被子、洗衣机之类的……然后结婚,就拍尿布、奶粉之类的广告;上了年纪后,就要拍贴在腰上的药膏广告。所以,那丫头她现在拍橡皮手套的广告实在是太早了。那家公司的社长是我哥的前辈,所以没办法……但是,我的计划并不是那样的。想把她好好培养一下……然后,让她去夜总会当模特。只有那样,夜总会才会红火嘛。”
我很吃惊,他居然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同样,我也对他在事业上的手段感到很吃惊。他到汉城来,学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东西了。想到这里,我无奈地笑了笑。
“尚银她,现在学习还是很好吧……?我真佩服那些爱学习的,但是……我该怎么对尚姬说呢?”
“尚姬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我……应该好好做给尚姬看才队,只有她能拿得出钱来了。只要夜总会走上正轨就可以立刻还……”
我们一直喝到了午夜。最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地上了出租车。上车后,他还很豪爽地对我说,
“有困难就联络,我会帮你解决的。”
“只要你不再找来,我们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小子……”
确认那辆出租车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以后,我又朝小巷走去。太阳咖啡馆的灯已经熄掉了,超市也正在关门。我站在街上,久久地注视着尚银的房间。尚银芳见证对街口的窗户还亮着灯。我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窗户。
窗户并没有立刻被打开。透过窗户,尚银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可能正用耳朵贴着窗户,想知道是谁在敲窗户呢。我对着窗缝轻声说道:
“是我呀。”
尚银在确认了是我的声音之后,轻轻地打开了窗户。
“去哪里了?”
尚银从窗户里伸出头问道。
“圆满解决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你走之后,我去警察署了。我带着警察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你们。”
“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一起喝酒、聊天来着。”
“但是……那血?”
窗户完全打开了,她望着我的脸问道。我小臂上流出的血已经凝在了衣服上,抹在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掉。
“你等一会儿,我去开门。”
尚银快速地关上窗户,立刻不见了踪影。大门打开的时候,我正背靠墙站在那里望着黑暗中渐次熄灭的灯光。
尚银走了出来,吃惊地抓住了我的小臂。
“你打架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走进了大门。这时,房东大嫂屋里的灯刚刚熄灭。尚银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如果房东大嫂知道她半夜把一个男生带进来,那也许第二天就会让她收拾行李搬走。我们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因为她的房间还有另外的门,所以只要不发出噪音,也就不用担心会被房东发现了。刚走进房间,尚银就从抽屉里拿出了急救箱。
“把套头衫脱掉。”
虽然嘴上讲着没事儿,但我还是照着她的吩咐脱掉了上衣。伤口果然不是很大,大概有铅笔芯那么深,似乎并没有伤到动脉或者静脉。尚银先往伤口处抹了些消毒药,又用纱布擦了擦,然后还涂上了软膏。最后,她在上面缠上了纱布,紧紧地粘上了橡皮膏。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反倒再次感觉到了用刀砍手臂时的那种寒意,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对不起,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尚银把急救箱放回抽屉里,说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次……不会再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我抬起头注视着尚银,她却尽量回避着我的目光。可能是这样吧,他不会再出现了,下次再也不会有我必须要保护尚银的情况发生了。
“吴学长那里……还没有任何联络吗?”
看到尚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的样子,我感到很后悔。我就像是被什么刺到似地动弹着身体,她静静地看着我。在她无奈的眼光下,我的角膜都要溶化了,于是我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没有,任何联系都没有。”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了。尚银仍旧坐立不安地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
“我走了。”
我穿好上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希望她能抓住我的胳膊真诚地挽留我,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她为我摆好鞋子,说道:
“太晚了……可以走吗?”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她只是冲我挥了挥手。身后传来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听到插上门闩的声音,我在原地站住了。耳边又传来了尚银的脚步声,然后是厨房门和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我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将目光投向了她的窗户。尚银的影子在晃动着,但立刻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灯已经熄掉了。我坐在窗下抽烟,很久很久。街两旁成行的路灯在乏力地眨着眼,但却照亮了漆黑的小巷。我想一直在那里坐着,直到把衣袋里的烟全部抽完为止。我茫然地注视着在黎明的薄雾中渐渐淡去的路灯光线。
尚银就像说的那样,真的没有和我联络。但那天以后,我的心痛病又开始了。我倒宁愿她不再和我联络,也许那样,我便可以把她的名字渐渐忘掉。
我就像个梦游患者一样,整天都失魂落魄地闷在房间里。偶尔,我也会到学校去走一走,但学校里空荡荡的。一个星期后新学期才会开学。
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着,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我感觉到支撑身体的骨骼在一块块碎裂。少顷,我的身体像被水浸湿的纸张一样瓦解。如同弃在沙上的旧船慢慢消亡……我想,也许自己会慢慢地这样死去。我平躺在长椅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清醒:虽然身体会这样死去,但意识却在慢慢清醒,这太残酷了。
我就像一名中暑患者,根本站不起来。只有那个女孩,才能扶助我为我掏出体内的铁屑。只有她才能穿入我的胸膛,为我擦去血的痕迹。
一起离开的夜晚
1
开学典礼结束以后,校园里挤满了新生,老生们正在忙着以学长自居。每个新生都好像揣着一幅藏宝图似的,拿着尖尖的探针在校园里到处探寻着。
进入五月,学校开始变得沉闷。学生们的头脑里肯定又浮现出了几年前可怕的记忆。只要想起南部某个城市那些死去人们的面孔,就感到他们很不幸。那些像阳萎不举的男子一样在校园里闲逛的学生们,低垂着肩膀,谨慎地迈着脚步。
这时,尚银又一次和我联络了。
“过得好吗?”
电话那端传来了她的声音,我的腿有股麻麻的感觉。
“可以出来吗?”
我望了望墙上的时钟,是晚上六点。
“现在吗?”
“七点钟。”
“在哪里呀?”
她说在市场那条街的茶馆。我这就过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原定七点钟和敏枝的约会不得不取消了。几天前,敏枝告诉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说想和我一起度过生日。
我立刻给敏枝拨电话。我想送她一束花。但是,敏枝并没有接电话。她可能是去“1960年代”咖啡馆或者是去学校了吧,我有些着急。
如果我说必须取消两人共度的晚餐约定,那敏枝一定会感到很遗憾的。如果和敏枝吃晚饭就离开,那样的话,尚银就要多等一个小时了。
我走进“1960年代”,心中还是无法做决定。我希望敏枝能早点来,哪怕她只比预定时间早来一点儿,那我们至少也可以在一起喝杯茶什么的。我抽着烟,透过窗玻璃向大街上望去。七点钟了,敏枝却还没有出现。天开始慢慢变得黑下来,我的心中感到非常不安。尚银会不会走掉啊?还不如当初跟她说我晚一点到呢。
十分钟过去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走到收款台要了张留言纸,在上面写下了道歉的话。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本想告诉你的,但却联络不到。明天给你打电话。”
我把留言纸折好,在上面写了敏枝的名字。然后,我把它贴到了留言板上,走出门去。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住了脚步。我看到敏枝从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远远地望见她,我马上躲到了旁边小店的招牌后面。我似乎并没有躲藏起来的理由。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出现在敏枝的面前。与其面对面地说假话,还不如让她自己看我的留言纸更好。当读我的留言纸时,她就会以为我是因为有急事才不辞而去的。而且,她还会担心我这个只留下纸条就匆匆离开的人。
我望了望敏枝的背影,快步向市场走去。那间茶馆里面非常热闹:商人们在用茶招待着有生意往来的客人们,出租房屋的房东们正在和咖啡馆的小姐们开着粗野的玩笑。
尚银正坐在四角鱼缸的旁边。绿色的塑料水草在随着水里的气泡摇晃,尚银正在喝咖啡。
“我来晚了吧?”
我走到鱼缸旁,对她说。
“没有,我也刚来。”
我叫了一杯咖啡。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透过鱼缸,我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打呵欠。一条红色的鲤鱼摇摆着身躯游进了男子的嘴里。
“你过得怎么样啊?”
尚银无奈地笑了笑,问道。
“很好。你呢?”
“我也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沉默。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蠕动、爬行。我把目光移向鱼缸,等待着尚银开口。鱼缸里映出她的面容,苍白而又疲惫。
“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我就要离开学校了。”
正在喝咖啡的我,就那样把一口咖啡含在嘴里,吃惊地望着她。我感觉,好像有一枚沉重的铁块啪地沉到了我的心底。我非常清楚她那句话的意思。离开学校,就意味着参与示威游行、被逮捕、被学校除名。
“为什么?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学长吗?”
“不要问理由。只是时机到了。”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而我却很久没有开口。咖啡正在慢慢变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要离开。”
放下咖啡杯,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在离开之前,我就想听你说那句话。”
“……”
“没有人对我说那句话。就像那些为训练有素的战士送行的人们一样,我只需要激烈斗志和鼓舞士气的话。我……想起了吴学长。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对我那样说吗?……”
“……”
“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如果,那样离去我会心痛。我想知道还有没有人能记得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坚持。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
“请不要……离开。”
我看到她的眼里滴下了短短的一串泪水,终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没有哭出声音,但我却无法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收住眼泪,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还有事情拜托你,这周五。明天,后天,我不能在那一天被警察抓到。从学校逃出来后,我会暂时躲起来。我没有信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严刑拷问。所以要暂时避一避。你应该保护我,帮我平安地逃离学校。”
“要去哪里呢?”
“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也知道,那不是我应该问的。
从茶馆出来,我们又去喝了告别酒。尚银虽然不再哭泣,但我却两次流下了泪水。我湿润了她递过来的手帕,朦胧中,我有了一丝醉意。
2
第二天早上,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跟预料的一样,她又大发脾气。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打电话啊?我一直在等着。”
“是那样啊,对不起。”
我们订下当天晚上再约会,然后我到木工房去找了一根又短又粗的木棒。木工房的老板非常担心,他想知道我到底会用木棒来干什么。木工房老板问我是不是学校的老师,我回答说不是。木工房的老板在木棒上做了个把儿,然后又用钻孔机给木棒钻了个可以穿绳子的小孔。
我祈祷不会有不得不用木棒打人的情况出现,一想到要用它来打人,我就感觉很恐怖。而且,在尚银身后紧追不舍的人,还会是我的同龄人。当因为无路可逃而面对陌生的年轻人时,我会毫无顾忌地冲着他们挥舞木棒吗?
鲁教授关于时事的讲义,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即使在学校里走动,我也像丢了一只鞋似地小心翼翼。我预感到尚银离开后我们很难再见面,所以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我到花店去买了一束玫瑰花。到“1960年代”的时候,敏枝说她早就到了,已经等三十分钟。我把玫瑰交给敏枝后,坐在了她的面前。她用鼻子闻了闻玫瑰花的香味,然后高兴地笑着问道:
“有什么事吗?”
我时停时续地喝着啤酒,她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喝光了杯里的酒。
“到底为什么才会这样啊?就像马上要死了似的。”
“什么事都没有。”
看着我傲慢的态度,她显得很伤心。但是,我却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心情。现在,尚银正在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吧。彻夜辗转难眠,被褥也被汗湿透了,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会很不舒服。
过了晚上十点,我们才从咖啡馆里出来。尽管喝了很多酒,但我却没有醉。送她到公寓门口时,敏枝问我,你不和我在一起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对她说,明天我很忙。昨晚我就是一个人过的,她气鼓鼓地用白眼仁瞟着我说道。
她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顽皮地亲了一下,然后就跑进了公寓里面。
3
第二天,我没吃早饭就到学校去了。学校里很安静。到了午饭时间,我还在校园里到处徘徊。猜测和寻找着尚银可能藏身的地方,但却见不到她的影子。
我最先看到的,是两名男生。两人站在图书馆的栏杆上,高喊口号,事先已经在那里等候的同学们挽起肩膀聚到了一起。这时,我看到了尚银。有群示威的学生唱着歌从文学院方向走了过来,尚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看样子,是她策划这次游行,把文学院的学生聚到一起,带他们到图书馆来的。
每当瘦弱的尚银举起手高喊口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不安。示威队伍走到图书馆正门的时候,警察出现了,警察在劝说队伍解散。但看样子,学生们好像不会轻易退去。我紧紧地跟在尚银身旁,估算着和警察之间的距离。
这种你进我退的对峙局面持续了三十分钟后,警察开始发射催泪弹。这个时候,是尚银能够逃掉的唯一机会。几张熟悉的面孔聚到了尚银身边,然后又混入了散去的同学中。警察正在疯狂地到处寻找游行的策划人,但他们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站在图书馆栏杆上的那两个男生身上。
我们沿着后山的林间小路,平安地离开了学校。刚才一起来的那些同学们都回学校去了,我留在了尚银的身旁。
“现在可以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站在蒙栎树浓密的树荫下,对我说。
“我要把你送到火车站去。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警察。”
她没有拒绝我。我们下了山,来到了大路上。当我们坐着汽车来到龙山火车站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钟。站在车站前面,尚银犹豫了。
“真蓝啊。”
她仰望着天空,说道。
“听说,今天晚上会下雨。”
“是南部地区,汉城不会下雨。”
在离开之前,她又说了一遍天真蓝啊。我在考虑可以在哪里呆到晚上,突然我想为她剪头发。如果把她那长长的头发剪短,那么就不会有人认出她了。我问她,你不去女理发馆吗?她高兴地点了点头。
“现在,把木棒扔掉吧。”
我们朝有家女理发馆的那条小巷走去,她指了指我的书包说道。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根木棒,把它放在了墙角下。理发馆内非常冷清:一位看上去年过五十的大嫂,正在给一位烫过发的顾客吹干头发;女老板正在翻看着登有一位离婚女艺人报道的杂志。我们走进去以后,女老板立刻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沙发上,穿上了青色的罩衣。
“要剪成很短的样子。”
尚银用两根手指比划着“V”的形状,做了一个剪发的姿势。女老板又问了一遍,把这么好的头发都剪掉不觉得可惜吗?座位前的镜子里,尚银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拿起了扔在沙发上的杂志。杂志里面广告太多了,想找到可以阅读的文字显得有些困难。化妆品、卫生巾、内衣、清洁剂、香皂、婴幼儿用品、洗涤剂、玻璃器皿、咖啡、床具、窗帘、壁纸……女人必需的东西太多了。
女老板麻利地工作着。望着从她身体里长出来、毫不吝惜地被剪掉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忧伤。当我看到她白皙的勃颈时,我走出了理发馆。我先到超市去买了洗漱用品,然后又到内衣店买了几套胸罩和女人内衣。出了内衣店,我又走进了药店。
“这里……卖卫生巾吗?”
一位男售货员尴尬地望着我,问:
“有几种品牌,要哪一种……?”
“最贵的。”
男售货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把卫生巾递了过来。从药店出来,我向理发馆走去。走到半路,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站在了巷口的金银首饰店前,一条放在黑绸缎上的银色项链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
“那条银项链多少钱啊?”
“银制品不太贵,又不是镶嵌钻石的。”
有些上了年纪的店老板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傲慢地说道。
“请给包装一下吧。”
和我想象的一样,项链果然不贵。付过钱之后,我把项链装进了裤兜里。
当我拿着那些新买的东西回到理发馆时,尚银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脑后的头发削得短短的,看起来非常陌生。她惋惜地看着剪下来的头发,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很久都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女老板拉着尚银走到洗脸池面前,打开洗发液的盖子,弄湿了尚银的头发。
“还可以吧?”
镜子里的尚银说道。尚银洗完头,女老板用吹风机为她吹干了头发。尚银在悄悄地望着我,好像在说,还可以吧?我轻轻地笑了笑。
“好看,非常好看。”
她的表情变得更无奈了,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我们从理发馆出来,喝了一杯茶,然后向火车站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正在慢慢变暗。好像要下雨了,她说。
“你要去哪里呀?”
“白学长家,你知道那个在乡下开了一个农场的学长吗?”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几年前,白学长被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到乡下做起了农民。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情况。
“那里很危险。他是被警察注意的人。”
“但除了那里,没有地方去啦。我想坚持一周。”
我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火车票。只要她允许,我想陪她一起到乡下去。我站在她面前,把书包推给了她。
“为什么把书包推给我呀?”
“我为你买了几件生活必需品。”
她接过书包,打开看看,脸一下子红了。她低着头,呆呆地站了很久。
“谢谢。但是,我不需要卫生巾。因为只在那里住一周。”
“拿去吧,也许以后在警察署里会用得上。”
看到她笑了,我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折了两折的信封。
“这个又是什么呀?”
“好像需要钱吧,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
“我不需要钱,我自己也准备了。从很早以前就……”
最后,她还是没有接受那些钱。直到这时,我也没有问她一起坐火车好不好。我把火车票递给她,一直跟着她走到了月台。
“现在可以了。回去吧。”
她伸出手,准备和我握手告别。我抓住她冰凉而细嫩的手,轻轻晃了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感觉好像有一块黑色的油污挡住了我的喉咙。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吃力地张开了嘴巴,就好像正在吐一口粘痰一样困难。尚银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尚银把书包搭在肩上,走上了火车。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在冲我摆手。嘹亮的汽笛响起来了,站务员挥起了绿色的手旗。
火车带着尚银离开月台,向前滑去。当我透过车窗看到她的背影时,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跟着火车向前跑去。身后传来了站务员的哨子声,我仍旧头也不回地跑着。
尚银轻闭着双眼,靠在座椅上,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坐在了尚银旁边的空位子上。能够和她在一起,那种喜悦令我兴奋不已。
尚银就那样闭着眼睛,坐了很久。也许,她昨晚一宿都没合眼吧。我并不打算吵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火车过了水原,天开始下雨。嵌在黑暗中的灯火,就像彗星一样从车窗前划过。凝在车窗上的雨滴里裹着点点灯火,如同被冷冷的冬雨打湿的火焰,让人怜惜。
很长时间以后,尚银才醒过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我。这是哪里呀?她对着车窗外的黑夜问道。忽然,她一下子惊得屏住了气息。映在车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它难道是幽灵吗?她极为缓慢地转过头来。其实,我就想看到她这个样子。从她那诧异的表情后面,我能读出一种安全感。
“你怎么……?”
“不放心你一个人。也不放心你去的那个地方。”
她浅浅地笑了笑。
“你的脾气还是那样冲动,是不是?”
“找一个能去的地方吧。”
“哪里呀?”
“那块苹果地。爸爸在那里搭了一间草房。那里很安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说话。每当有亮着灯的火车与我们擦肩而过,都会看到许多黄色的面孔。火车向更深的黑夜驶去,乘客们就像是棺椁里躺着的人一样,默默无语。我很奇怪:在这样的夜晚,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去向某个地方;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又会过来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位置。
“不会被你爸爸发现吧?”
她的两眼还是盯在凝着雨滴的车窗上。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那里也是你爸爸的苹果地呀。”
我终于说服了她。我说,如果你到原来要去的那个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她也知道,很难撑一周的时间。
“那好,我们走吧。”
她静静地说道。
那处草房,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1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我们站在熟悉的月台上,望着卸下乘客飞速消失在雨中的列车。尚银沿着笼罩在潮湿的夜雾下的铁轨,向前走去。她的肩上,模糊的车灯渐渐远去。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她说道。也许,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是那样的,她的确不想再回到这个给她心灵带来莫大伤害的地方。
站在空空的候车室里,我们向窗外望去。车站旁边的摊贩们早已经回去了,碗酒店和小旅店还开着门、亮着灯,在等待那些深夜到来的顾客。那盏挂在破旧招牌上的灯,被冷雨淋湿,正蜷在那里。
刚下车的几位乘客为了避雨,飞快地跑进了碗酒店或是出租汽车停车场。尚银望着我,好像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啊,我应该早点考虑到列车会在深夜到达就对了。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凌晨,站在车站前,我们茫然地看着簌簌而下的雨滴。这些,我事先并没有想到。
其实,我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不安。每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我最先就会看一看她还在不在我身边。她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去吧?她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在途中的某个小站下车吧?这样的不安,时刻令我心神不定。
在她睡着的时候,我强忍着袭来的困倦。可是在她仍没醒来的时候,我却还是忍耐不住睡着了,我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而感到气愤。于是,我时常偷偷地抓紧她的衣角。
“我们坐出租车吧?”
她指了指停在出租汽车站的出租车,问道。就算是坐出租车,也无法到达苹果地。因为,从山下通向苹果地的那条土路,是没有司机肯去的。所以,我们必须从山下步行到苹果地。而且,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时间又过了凌晨。
“你等一会儿。”
我把她留在了车站的房檐下,然后向停车场跑去。出租司机正半开着车窗抽烟。我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后,问他,能去那里吗?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冲我摆摆手,说去不了;第二位司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有公路的地方。这样的夜晚,是不能开车走山路的。
“要等到明天才能走了。”
我站在她面前,拍打着淋湿的头发说道。她拿起被人扔在长椅上的报纸,遮在了头上。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说完,她跑进了雨里。
等跑到小旅店门口时,我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由旧式韩屋改造成的旅店看上去显得非常冷清。带回廊的里屋好像是主人住的房间,自来水管旁边的一排房间看上去井井有条,好像是刚盖好没有多久。
房间非常狭窄,刚够两个人住。墙角放着被褥和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茶壶。
“别偷看。”
她让我背转过身,然后脱去湿衣服。听到她脱衣服的声音,我的心怦怦直跳。等我回过头时,她已经用被子遮住了身体。被子上甚至长出了霉斑。曾经摩擦过无数旅客身体的被子上面,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渍,就像一整个冬天都没见太阳一样湿乎乎的。
你不是也淋湿了吗?她说道。在我脱衣服的时候,她问,需要闭上眼睛吗?我说,不用了。我说,男人和女人比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像还不困。”
她背靠在墙上,看着顶蓬说道。顶蓬的四角泛着黄斑,好像老鼠的尿痕一样。
“现在,怎么办呢?”
听了我的问话,她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就要被抓起来了。然后……坐一年牢。再然后,就没想过了。”
“你爸爸知道吗?”
“马上就会知道的,但他不会为我担心。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现在,爸爸什么都帮不上。反倒是姨母更令我担心,很久以前,她以一名护士的身份去了西德,和一位德国男子结婚,后来婚姻是白……前不久,她回到韩国做买卖。如果说我亏欠某个人的话,那就是姨母。”
她说完,我们两人的视线都低垂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尽管和她近在咫尺,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一种难忍的口渴的感觉莫名地涌了上来。我拿起茶壶,把水倒进塑料杯中喝了一大口。水顺着我的喉咙滑了下去,她望着我慢慢地张口说道:
“人,偶尔也会有绝望的时候……其实,我只想确认一下,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勇敢的、闪光的、伟大的。我只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一只来到这个世界上、呼吸着空气、吧嗒吧嗒地咀嚼别人递过来的食物的动物。”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竭力掩盖不让背心露出来。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体内生活着一群长嘴的鸟。想到这个,我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数不清的鸟,会不会用尖尖的长嘴啄食我的内脏呢?或者,它们会不会把我的脑浆全部都掏空呢?……”
“你太坚硬了。没有人能够穿透你的胸膛进入你的身体。”
“鳄鱼的皮肤不也很坚硬吗?但它身体里面却很软。我的内心也很软弱,所以很容易受伤,也很孤独。”
她的身体从墙上慢慢地滑了下去,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小小的窗户大概和胸口一样高,我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外面刮起了风,雨却小多了。
当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时,尚银已经睡着了。
2
第二天早上,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房间里,非常刺眼。
“这是什么呀?”
尚银突然转过身问我说。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向她手上的东西望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是我为她买的礼物——项链。我明明是放在裤子兜里了。可能是我不小心掉出来的吧,我故作镇定地拿过她手上的项链。
“是礼物吗?看上去挺漂亮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在尚银离开这里之前,能帮她把项链戴上。
“是送给妈妈的。”
我故作镇静地说道,然后拿过项链放进了口袋。
“我想换衣服……”
她示意我先出去,我拿起洗漱用具向洗脸间走去。
公共汽车载着我们向村子驶去。下车后,我拐到家里对父亲说想在草房里住几天。父亲吃惊地迟疑了片刻,但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有人找到家里以请我辅导功课为借口,那么父亲还得用饭菜好好款待他们,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那我过去了。”
起初,我还担心父亲会到苹果地去,但他的话很快就打消了我的顾虑。
“春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了,只要十来天后摘一次花骨朵就行了。”
通向苹果地的小路旁边,绿油油的大麦长得非常喜人,一阵风吹过,泛起了层层的麦浪。麦田里还稀疏地点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经过昨晚那场雨的洗涤,细长、嫩绿的大麦叶显得更加青翠了。
苹果地里收拾得非常整齐:地的四周种满了半人高的枳树,枳树上长着尖刺,还开着白色的花。岳桦树下长着一簇野蔷薇。苹果树上也开满了花。父亲已经摘了一次花骨朵。因为苹果花开得太密,所以必须要摘掉一些花骨朵,这样才能长出大个的苹果。
“想起来了吗?那天我们来这里种苹果树。”
望着挂满花朵的苹果树,尚银微微笑了笑。
“真不知道都长成这样了,大概是六年前吧。”
是那样的。整整六年了。那个植树节的早上,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里。突然,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同学们。苹果树都已经长大了,那些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那位说过十年后会手拿出席簿、念同学们名字的女老师,现在又在哪里呢?
父亲在草房旁边放了一台用来抽取地下水的水泵。只要按下开关,马达就会轰轰地转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粗粗的水流就会顺着水龙头流出来。我们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草房前。父亲亲手搭建的那间草房还是老样子,只是有几处已经破损,甚至露出了洞,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马蜂在屋檐下搭了个窝,泥糊的墙壁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草房里面很黑。连接着蓄电池的电线上落满了灰尘,原本非常明亮的电灯泡上也粘满了灰尘。放在仓库一角的农具已经生锈,镰刀和剪枝用的剪刀挂在墙上,地上散落着几个已经腐烂的苹果。
我打开电灯,向厨房走去。其实,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厨房,灶台上放着一个饭柜和一个煤油炉,这可能是父亲用来煮午饭用的吧。透过放在灶孔里的方便面包装纸、撒落在地上的冷面碎屑和饭柜里发霉的辣椒酱,我看到了父亲清苦、疲倦的生活。
厨房边有一个侧门,那是父亲用来休息的房间。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有一台老古董收音机和一张饭桌、一张简易行军床,搁板上还放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走进房间,尚银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我所向往的就是这些了。”
说着,她打开了靠着苹果地一边的窗户,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五月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苹果花香。
“应该先打扫一下。”
她拿起了放在门槛边的扫帚和抹布。
“应该去准备吃的,我到村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她正在用抹布擦房里的尘土,我看了看她,向村子走去。我先到家里向父亲借了自行车。母亲在自行车的车筐里装满了蔬菜,然后还叮嘱我说如果有朋友去找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我骑自行车到市场买了零食、酒、罐头、还有大米。因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我并没有买到调味的佐料。
回到草房的时候,尚银正坐在苹果地里,看样子已经打扫完卫生了。我擦掉额头的汗珠,坐在了她的身旁。乌云突然展开两翼向这边飞来。草房前的空地上有一根晾衣绳,绳上正挂着两张毯子。
“我把毯子洗了,手腕累得现在还发酸呢。”
我们并肩坐着。毯子在风的吹动下,微微地晃动。毯子上的湿气和上面渗出的肥皂味道,随风触到了我的鼻子。
“我们埋下的玻璃瓶还好吧?”
尚银把视线移向苹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追逐着她的视线,找到了第十一棵苹果树。那埋下我们信件的第十一棵苹果树,已经长得非常茁壮。
“你写了什么呀?”
尚银顽皮地望着我说,我害羞地笑了笑。
“那你呢?”
“你先说。”
“写得很幼稚。最喜欢你的话。”
“真的吗?我们,挖出来看看吧?”
“现在还没到十年呀,提前挖出来的话,那样就违背了和其他同学的约定啦。”
“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
“但是,还会有没忘记的同学呀,像我们一样……”
突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送走了一个女孩、等待她、走近她、然后又变得疏远,我这六年的时间,真的很凄凉。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懂男孩子的羞涩呢?现在才知道,结果带给彼此的只有痛苦……”
我想,就算她那时就已经知道,一切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和我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我很难走近她。现在也是一样。她是被放逐到人间的天使,在风俗和习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正在背负上天的惩罚生活着,只要时候到了,她好像就会离开这里。
我没有欲望,只想守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离开。只要她不驱赶我,我想一直这样守在她身旁。
“明天,我要去邑里。”
“为什么?”
“有很多东西要买。”
“只呆一周,还需要很多东西吗?”
“一周的时间很长。”
那天晚上,我制定了一周的食谱。炒黑鳁鱼炒马铃薯、咖喱饭、酱肉饭、冷面、熬泡菜、炒饭、烧秋刀鱼、蒸青花鱼……在制定食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些东西都吃完之前,尚银会不会安然无恙呢?她看着我写在笔记本上的食谱,咯咯直笑。她吃惊地看着我说,就算开个小饭铺都足够了。看来,你以前就烧得一手好菜。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那样的。上大学以后,她就开始吃到我做的饭菜了。每次在她家集会,大家肚子饿了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地抚摸起她用过的那些炊具为朋友们做饭吃。我还记得,那次在北汉江的小屋旁,她和我的对话。
你真像一个厨师。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优秀的厨师。
但当时,她并不知道我爱的人到底是谁。我把食谱按照日期的不同写在了纸上,还在每天的食谱之间划上了线。她说,你真了不起。
“昨天,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我就那样想。自己做饭吃会怎样呢?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着炸酱面会怎样呢?……”
“为什么一定要吃炸酱面呢?”
“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炸酱面,似乎很凄凉的感觉。”
夜深了,我从搁板上取下简易行军床把它打开了。她好像在犹豫是不是一定要躺在床上。当我把被子放在床上时,她指了指窗户外面。
“出去吧!”
我们拿着白天买来的啤酒,走了出去。夜风非常凉。我们走到了岳桦树下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苹果地。黑暗中的苹果花,就像一颗颗的白色星星。我们拿起啤酒瓶,每人喝了一口。尚银仰望着头顶的星星,喃喃说道:
“人类再进化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会像神话中的俄里翁(即猎户星座)和埃德洛莫达那样成为星星呢?”
“任何人都不能变为星星。”
“那会成为什么呢?”
“最终,将会死去。曾经无法控制的时候,将会灭亡。也许,人类就像在宿主死亡之前永远都不会死掉的癌细胞一样,会自己打消欲望,然后悄无声息地灭亡。”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无处可去,那多可怜啊?小的时候,曾经相信又有令核战争之类的东西,啊,如果我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那该有多好啊。你进入我的体内,或者,我进入你的体内……能够想象一下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只有人类才能够享受的幸福。”
我同意她的话。我们喝完啤酒,躺在苹果地里看着夜晚的繁星。凋谢的苹果花上方,星光正在慢慢散去。我们看了好半天,然后起身回到了草房。
她把晒干的毯子铺在行军床上,躺在了上面。我躺在地上,听到了她睡着后的呼吸声。
3
正午时分,我们朝邑内走去。为了不被人看到,我们选择了翻越山坡那条小路。山坡那头的村子,是另外一个面的政府所在地,那里也有到邑里去的公共汽车。
到达邑里以后,我们最先去了教堂,但并没有去找那些修女。因为,修女们如果知道了尚银的处境,也会很难过。我们在教堂的院子里走了一会儿,谈论着过去的故事。我们谈起了教堂前的中餐饭馆、因为下雨没有去的那次约会、骑着自行车游玩的江边……
“真的摔倒了吗?”
当我说起那天没能遵守承诺的事情时,尚银眨着眼睛问道。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说,那天我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为了坐汽车我赶到小水沟旁边,可桥都已经被水淹没了。
“我不知道,你在路上摔倒被村里人背回家的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那样的。一切时间都已经过去。但在我划过的时间曲线里,即使把那个瞬间一下剪掉,痛苦的爱之记忆也不会消失。当初我胸中的震颤与激荡,又能如何去解释无法熟悉的苦痛呢?
从教堂里出来,我们去了市场。看到来往于大街上的人们精神焕发的样子,我不禁有些茫然,自己是不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呢?摘着香葱根的老奶奶,把白菜用稻草绳捆成捆儿的大嫂,驱赶围着明太鱼打转的苍蝇的大叔,烤鲫鱼的女人,紧紧地拉着妈妈的上衣飘带碎步前进的小女孩,在摩托车后备箱里装着一条老狗的小伙子……看着他们,我有些怀疑,我们是不是偷偷地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呢?
我们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我买了一些必需的蔬菜和调料。尚银走到销售拌鲜鱼的小饭铺前面,弯腰仔细看着水族箱里的海龟。
“想吃吗?”
“我想吃鱼片拌饭。”(译者注:将米饭先用醋和盐调和后成团,在上面放些拌鱼片,加芥末当佐料吃的饭。)
从她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她真的很想吃鱼片拌饭。今天早上我们还没有吃饭,于是我们走进小饭铺点了鱼片拌饭。白嫩的鱼片和米饭做成的圆饭团,让人看了就想吃。把鲜鱼切成小薄片,然后和米饭混在一起揉成团,这就是鱼片拌饭了。光是看着尚银一口口地咀嚼饭团的样子,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吃了两份鱼片拌饭。从小饭铺出来,我们又走进了电影院。电影院正在上映《沙漠雄狮》。
看完电影,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又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必需品,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们两个又去喝了一杯红茶。茶馆是一座两层建筑,离市场不远。我们边喝茶,边谈论着刚才看的那部电影。
喝完红茶,我们又去了洋货商店。在那里,我给她买了一条围巾。那是一条很普通的围巾,也可以当手绢用。黑底上有黄色的花纹,花纹中间还嵌着白色的星星。
“把这个戴在头上怎么样啊?”
她用围巾遮住了短短的头发,问我说。看着她头戴围巾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记得很小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以后,我会整夜地哭。
她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我们离开邑里,坐上了回去的汽车。她的脖子上,有许多美丽的白色小星星。
我想为她做炒饭吃,但她却坚持自己做。吃过炒饭,她又煮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就像在吃很苦的药。她说,可能是咖啡粉放得太多了吧。
喝完咖啡,我和她一起爬上了小山坡,从那里可以看到我们的村子。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了炊烟中。矮矮的烟囱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炊烟越升越高,慢慢变淡,最后溶进了昏暗的暮色中。座座蜷缩着的屋顶,就是伸出水面的小岛,在薄雾中游走。薄雾中,一只只鸟儿正在寻找自己的巢,留连地拍打着翅膀。我们坐在一块小小的岩石上面,望着掠过的晚霞。
“我想在这里盖座房子。”
有的屋顶已经隐入暮色当中,就像是小岛被波涛吞噬了一样。望着仍旧能看到的几处屋顶,我对她说道。其实,想在这里盖房子的是父亲。从盖草房时开始,父亲就想买下苹果地,然后在这里盖座房子,我们一家人都搬来住。
“好像是歌德写过这样一首诗吧。”
她调理了一下气息,然后开始吟诵歌德的那首诗。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黑暗,从山的阴影当中渐渐向四周蔓延。山的阴影就像喷雾器一样,播撒着黑暗,然后会隐去身体,最后山在空中划出的曲线轮廓也会消失。快速蔓延的黑暗覆盖了整个村子,最后就像网一样把四周全部裹在了里面。
“我们的时间用得太快了。原本需要等待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等待。只要能再回到当初,我想把头浸入清澈的溪水里,洗去害羞的记忆。”
我背靠在岩石上,仰望着夜空。白天时躲藏起来的星星们,一个个地睁开了眼睛,消瘦的月牙儿慢慢抬起了羞涩的头。被晒了一整天变热的岩石,现在也开始慢慢冷却下来。岩石底下长出的杂草,正搔着我的胳膊。我藏在草里面,久久地凝视着夜空。
吃鲜鱼的早上
1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个透明的牛奶瓶。里面插着一束槐花,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太阳照在花朵上,有些晃眼,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
睡懒觉的家伙,尚银走进来说,还把手上沾着的水甩了过来。小水珠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拉了拉被子。
“大清早的,我都已经去山下回来了。那里开满了槐花,非常香。”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刚才,她像是嘴里含了蜂蜜一样地开心。看着她,又如同被露水浸过一般的清纯、艳丽。我赶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尚银正弯腰在灶台边烤鲱鱼。
“这样可以吧?”
她一边用手扇着煤油炉的烟气,一边翻着烤架。烤架上粘着的黑垢,像油滴一样掉了下来。
“太焦了不行。”
我走到她身旁,抢过她手里的烤架,抖落着粘在铁丝上的灰。她并不打算离开灶台,只是静静地望着开始烤得变黄的鲱鱼。
“妈妈喜欢吃鲱鱼。”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讨厌鲱鱼,刺太多了。妈妈经常会坐在旁边,为我挑鲱鱼吃。有一次,我的嗓子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于是,妈妈就把细丝线放在水里让我喝下去。可能她以为细线可以把鱼刺给缠住吧,然后她再用手拉住丝线的另一端就可以把鱼刺拽出来。但是,鱼刺并没有被拽出来。于是,她又让我吃了一个大个儿的生菜叶包饭,想把鱼刺给压下去,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可还是不管用。最后,妈妈还是用长长的手指把鱼刺从我的嗓子里抠出来的。快要被折腾死了。”
鲱鱼已经烤好了。她放好了饭桌,我走到水管边洗了洗脸。这是一个非常清爽的早晨。发动机抽上来的地下水,还带着地层深处的温度。我干脆脱去上衣,洗了洗头。头发还没干,我就坐到了饭桌边。放了青蛤的菠菜汤味道非常鲜美。
“我的手艺不错吧?”
为了能让她喜欢吃,我把鱼刺都挑出来堆在了一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像妈妈。妈妈的手特别灵巧……妈妈经常用碎布块做布娃娃;冬天的深夜,她还会织毛衣,或是在窗帘上绣花。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人为什么有十根手指。因为,如果妈妈再有几根手指,那她一定会做更加神奇的东西!”
“……”
“妈妈在每个玻璃杯里都插上了花,然后把杯子里放在碗橱上、窗台上、缝纫机上……也许,只是因为等待的缘故吧。如果妈妈不那样做,可能也就无法忍受岁月的煎熬吧。妈妈很不愿意见到花凋谢的样子。如果插在玻璃杯里的黄色连翘花慢慢枯萎了,妈妈就会自责说是因为自己手懒的原因。于是,我经常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地采些花,把它插在杯子里。我怕见到凋谢的花瓣,就好像看到了妈妈的眼泪一样。”
我把烤熟的鲱鱼挑了刺,放在了她的勺子里。她低着头,默默地把勺子送进了嘴里。别哭啊,我看到一滴眼泪落进了菠菜汤里,于是对她说道。她短短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哭。
“有时我会想,我是女人吗?我有时也想做一个布娃娃放在窗台上,或者是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挂一卷精美的挂历。今天早上,我突然想亲手做一锅大米饭,然后再把青蛤里的沙粒洗净煮汤喝。”
她慢慢地咀嚼着饭粒,吃了很长时间。望着她蠕动的嘴唇,我想起了被关押在警察署里的学长们。他们那一张张吃着大麦饭、嚼着黄咸菜的面孔,叠加在了尚银的脸上。每天早上,想着学长们咀嚼、吞咽下去的愤怒,我就会感到很不安:这热呼呼的早饭会不会是尚银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早饭呢?
吃完饭,我骑车带着尚银到了江边。江边的桑树林一片绿油油,温暖的阳光下,绿色的桑椹正在慢慢地成熟。
我并不想带她去看苹果地。因为,重新找回那年中秋夜的记忆,对她来说可能很不合适。我向铁桥骑去,铁桥还是老样子。桥边看不到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可能现在还没有放学吧。
小时候,夏天来临之前,我们经常会到蓝色的引桥底下去。那时对我们来说,谁潜水潜得最深、在水里呆得时间最长,是决定我们这些同辈小伙伴排列顺序的标准。屏住气、在有沙子流动的浊水力争开双眼,曾经是非常痛苦的事。泡在江水里打水仗,直到嘴唇都发紫才上岸,把湿衣服挂在枣树枝上,然后大家就会跑到铁桥上去。我们把耳朵贴在被太阳烤热的铁轨上,把灌进耳朵里的水烘干。耳朵里流出来的水刚落到铁轨上,立刻就会被蒸发掉。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到从远方驶来的火车车轮的轰鸣声。小伙伴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大铁钉放在铁轨上,然后迅速躲藏起来。谁都抓不到我们。但是,大家都曾经在“正确的品行”时间里学过,知道在铁轨上搞恶作剧是不正确的,所以都很心虚害怕。
火车开过以后,钉帽会被轧扁,整个钉子被轧得紧紧地贴在了铁轨上。小伙伴们会把像口香糖一样紧贴在铁轨上的大铁钉抠下来,在大石头上磨,等到磨出刃的时候,大铁钉就变成刀子了。大家就会用这个刀子来解剖青蛙,或者是剥蛇皮。
“好恶心啊,你也用那刀子剥过蛇皮吗?”
“非常容易。”
我望着在沙滩上踱来踱去的长颈鸟,说道。鸟一边踱步,一边在沙子里啄来啄去,就像是画在白纸上的一个个问号。我们走到沙滩上,脱掉袜子,把脚浸到了江水里。每迈一步,脚下的沙子就会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尚银蹲下身体,用手在沙地上搭小沙窝。刚一搭好,松垮的小沙窝就塌了下去。
“你得往上面洒水,还要轻轻地拍打才行。”
说着,我也蹲下身,把一只手埋进沙里,另一只手往沙子上泼了些水,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一个牢固的小沙窝于是就做好了。尚银照我的样子搭了一个高高的沙窝,她把手从沙里抽出来,微微笑了笑。
“就像青蛙的窝一样。”
“你见过青蛙的窝吗?”
没有,她说。青蛙果真像笨蛋一样吗?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虽然我想抓只青蛙给她看,但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里,要抓到一只青蛙是很困难的。
我和尚银一直在沙滩上呆着,不知不觉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们随手拾起一片贝壳,向水里的镰柄鱼掷过去。贝壳刚落到水里,鱼就立刻游走不见了。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半天的时间,然后向苹果地走去。回来的路上,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旁,我把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停住了自行车。
“柿子花开了。”
她正用手搂着我的腰,我指着柿子树枝说道。柿子树上零星地挂着一片片树叶,雪白的花朵羞涩地躲在柿子叶里面。我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好,俯下身去拾捡掉在地上的柿子花。
“你捡那个干什么呀?”
我把拾起的柿子花兜在衣角里,又用手扯下一截伸到树下的葛藤,把柿子花插在葛藤里。小小的柿子花,看上去非常美丽。
“是项链呀!”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时,她情不自禁地嚷道。然后她又说,感觉就像夏威夷的少女一样。
2
尚银把那个柿子花项链挂在了草房的窗框上,睡了足足两个小时。在她睡觉的时候,我剥好洋葱,又捣好了大蒜。她睡得很深、很沉。我不想吵醒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看了很久。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夹带着清爽的苹果花香吹了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是落下的花粉一样的苍白,她为什么那么瘦啊?
望了一会儿她熟睡的脸庞,我拿着萝卜来到了水管边。我想为她做萝卜泡菜吃。把虫子咬食的萝卜缨子切掉,又洗去根部的泥土。我很担心,这么多泡菜,我们能不能在它变酸坏掉之前全部吃光呢?
等我把萝卜泡菜全部都泡好了之后,她才醒过来。啊,太辣了。可能是因为洋葱和大蒜的缘故吧。她睁开朦胧的眼睛,从行军床上坐了起来。她看见我背靠墙坐着,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刚才你不就那样坐着吗?一直坐到现在吗?”
“不是,我做好了萝卜泡菜。”
“是吗?”
“天气很热,估计很快就可以吃了。”
当我说可以把辣椒切碎放进萝卜冷面里吃时,她不住地咂嘴,好像很想马上尝尝似的。她用手梳了梳蓬乱的头发,然后走到水管旁去洗脸。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那所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学校里看不到一个学生。我们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空旷的操场。操场笼罩在黑暗中,看上去非常荒凉。
“你跑得很快,是吧?”
她望着操场一侧百米赛的起点线,向我说。那条线是把旧胶鞋嵌在地里做成的。那是体育老师的杰作,把胶鞋的鞋尖沿着起点线排列整齐嵌进去。虽然撒在地上的石灰粉很容易就会被踩掉,但胶鞋的鞋尖却能留存很长时间。中学一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让大家把妈妈穿坏的白胶鞋带来,然后我们用花铲在地上挖个槽,再把胶鞋埋进去就可以了。不知道现在留在那里的,还是不是我们当初埋进去的胶鞋呢。
“我跑得并不快。”
“但你不是经常取胜吗?”
“一共只有四个人跑。”
她说,在四个人当中能跑第一名也很不容易。我心口痛的时候,她守在我旁边,我的心情也会突然一下子变得好起来。
回到草房的时候,柿子花已经凋谢了。她把变成黄色的柿子花项链戴在脖子上,显得依依不舍。我犹豫了好半天,从裤子兜里掏出了那条银项链。
“给你的。”
她大吃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是送给你妈妈的吗?”
“我是想给你才买的。”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嘴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谢谢,她嘴角的笑容褪去以后,她轻轻说道。
“现在还喜欢我吗?”
当我关掉灯躺下的时候,她微喘着问道。我睁开眼睛,望了望行军床。她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看着我。黑暗中,她就像一尊石膏像,挂在她脖颈上的银项链正在闪闪发光。
“如果不愿意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当我坐起来,想回答她的提问时,她已经先躺下了。我的胸口有些难受,就好像吞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我的身体有些发热,就像是想要小便却又没能及时小便的小孩子一样。我虽然期待她能再坐起来,但她却还是一声不响地那样躺着。
3
住在草房里的那几天时间里,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早上起来准备早饭,吃完早饭再喝咖啡。然后,到苹果地去散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我们一般会到村子周围或者是邑里去走走。学校和市场,或者是江边,这些都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晚上,我们会出去,在岩石上坐到很晚才回来。有时,我们还会躺在长着紫芒的草地上,仰望夜空。她经常会采下几朵紫芒花,闻着沾在上面的草香,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每当躺在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怦怦直跳。我经常是看着淡淡的银河水,一边还在等待着她再问我一次,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去邑里的时候,因为我们会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我们。在一次赶集的日子里,我曾经看到过父亲从客栈里出来的背影。如果不是尚银告诉我,我差点儿就和喝醉酒的父亲走了个对面。
但最令我意外的,就是和大洙毫无意义的重逢。最先发现我们的,是大洙。当时,我们正在朝着人们呼啦啦聚拢过去的一座建筑前面走去。建筑前面摆放着很多大花环,我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又有新店开业了。
人非常多。人们排着队,向店的入口涌去。建筑的墙上,挂着大幅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不太有名的歌手和演员,以及一些喜剧演员。当我在照片中发现尚姬的面孔时,不禁大吃一惊。
“是夜总会开业。”
尚银指着花环上的飘带,对我说。大幅照片前面,从远处赶来的艺人们坐成一排,正在给人们签名。尚姬也在那里,尚银说道。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胆怯,她抓着我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
“干什么来啦?现在又没有放假。”
我转过身,看见大洙正站在身后。他上身穿着黑色的西服,系着红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精神。尚银吃惊地望着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吃惊得一屁股坐下似的。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天开业,所以就叫了几个认识的人过来。晚上,来一起玩吧。我们好好喝两杯。”
他并没有看尚银一眼。尚银捅了捅我的肋下,似乎在催我赶紧离开这里。我留下一句晚上再来的话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
“没事儿吧?”
在回苹果地的公共汽车里,尚银显得非常局促不安。为了帮她消除不安,我对她说,大洙他并不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问题是尚姬,她说。啊,我不由惊叹道。也许大洙会把碰见我们的事告诉尚姬,那尚姬一定会对尚银不回家而感到奇怪。而且,估计警察已经去过尚银的家里了。
我好半天没有说话,她显得越发地不安起来。
“还不如去自首呢?”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我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她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犹豫到底应该怎样做。看着她的样子,我也很焦虑。如果不是被大个的马蜂蜇到,那么也许她整天都不会跟我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被一只大个的马蜂蜇到了。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立刻跑到了苹果地,只见她正摇晃着头驱赶马烽。我脱下上衣,蒙住她的头,和她一起躺进了草房里面。那些马蜂在草房门前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气还没有完全消似的。
她正用手捂着被马蜂蜇到的地方,我小心地拿下了她的手,只见她的后脖颈有三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了。
我的头很晕。说完,她一屁股坐到了行军床上。我一边安慰她,一边仔细地察看着她的后脖颈。我看到了刺到肉里、又细又长的毒针。我说,我把毒针拔出来吧。然后,我摘下那条银项链,把嘴贴到了她的伤口上。我的嘴唇感触到了她暖暖的体温。
当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后脖颈时,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但并没有刻意避开。我用舌尖找到粗糙的毒针后,用牙齿把它咬了出来。但最后一根毒针因为刺得太深,所以没有拔出来。
我在她的伤口处深深地吸吮,然后把毒液涂到了地上。我取出碗橱里的消毒药涂在了她的伤口处,又用凉水浸湿的手巾为她降温。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她躺到了床上。我也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是否正确。尚银轻轻地睁开眼睛,盯着我的肩膀。
“你也被蜇到了吧。”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肩膀的刺痛。但是,并非是不可以忍受的疼痛。她站起身来,我给你治疗吧。她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肩上。她柔软的舌尖就像鸟的舌头一样,在我的肩上扫来扫去。每当她的舌尖在我的皮肤上掠过,都让我感到一股麻痒,我的身体也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睁开了眼睛。
“我没找到。”
她摇摇头无奈地说。
“没关系,我,没事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她回到床上躺了三十分钟左右,又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坐了起来。我肚子有些饿,她说完,找出了一包干冷面。萝卜泡菜现在也泡好,可以吃了。她煮好冷面之后,把萝卜泡菜放进了面汤里。
4
太阳刚落下去,我们就又一次爬上了小山坡。她显得非常沉默、忧郁。因为先前约定的一周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很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但却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坐在草地上,她很久都没有开口。我抚摸着太阳留在岩石上的余温,等待着她开口讲话。
“终有一天,那些苹果树也会被砍掉。”
她小声喃喃道。是那样的,我回答说。在开花结果之前,它们会受到照顾,但当它们不能再结果的时候,就会被人用斧子砍掉。
“如果站着的东西能够永远那样地站下去,那该多好啊。”
“所有站着的东西,终有一天都要倒下去。”
“是的……如果现在我也倒下去就好了,剔除我胸中孕育的死亡安稳地躺下去,那该多好啊!如果能久久地睡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一生能爱一次,就如同被禁锢在化石里等待了数千年、只为一次开放的种子……”
她头枕着胳膊,躺在了我的身旁。尚银望着月亮,把头转向了我这边。
“小时候,我就听说月亮里有只兔子。所以我觉得月亮上的斑点,都是兔子的影子。太神奇了。月亮那样光滑,为什么兔子不光滑呀?……”
“不是还有一棵桂花树吗?”
“是那样的。”
“还有一个木臼……”
“那样的话,月亮里原来可能有两棵树,有一棵被砍下来做成了木臼。”
兔子是不是很孤独啊,她问我说。我回答她说,如果有一对兔子在一起生活那就不孤独了。她听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世界上的所有动物大概都有一种武器。或是牙齿,或是爪子,都是些锋利的东西。但兔子却没有武器,它只有逃跑的本领。所有草食动物都一样。我们……也没有武器。”
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谢谢。”
“什么呀?”
“这样……陪我在一起。”
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她给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只要能够守在她身边,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跟你女朋友说过了吗?”
她把手从我的肩头拿下,对我说道。我诧异地看着她的脸,打了个哆嗦。正当我感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时,她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空。
“你喜欢敏枝吗?”
“……”
“如果讨厌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顿时,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一条虫子爬到了我的尾骨上。我非常尴尬,轻轻地低下了头。和敏枝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以及和她之间那些荒唐的对话,都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把目光投向虚幻的黑暗中,耳边传来了她的叹气声。
“吴学长从美国寄信回来了……这个,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
“他说正在忘记原来的那些人。他现在正在再生训练中心,他说很喜欢那里。虽然永远都不能站起来了,但他正在和坐着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最后还说,让我把他忘掉。他还忠告我说,忘却可以减轻痛苦。他说,不想……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也不想留在大家的……”
“是因为那封信吗?所以你才决定要被抓起来,是吗?”
“不是。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下决心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明天……我会到邑里的警察署去。”
当我听到她说决定第二天到警察署去时,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想,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承受的痛苦,那我倒宁愿它早些来临早些结束。
“我不想这个样子到警察署去,得先洗个澡。”
她站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这时,我也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深蓝色的山路,回到了草房。
“我去为你烧洗澡水。”
当我掀开铁锅锅盖的时候,她说,天气很热,没必要用热水洗。
“可现在是晚上呀,很容易感冒的。”
我向草房后面走去。草房的后面,堆放着很久以前父亲砍下的苹果树枝和胡枝子树枝。母亲会把那些劈柴填进灶孔里,然后用铁锅煮出来香甜的饭菜来。然后,再把灶孔里的草灰掏出来,用畚箕端到苹果地做肥料。
我在灶孔里点着火以后,往锅里加满了水。她坐在锅台旁边,看着我。那表情,就像准备面对死亡的人一样凝重。
干燥的劈柴很好烧,灶孔里传来了胡枝子树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我一边往灶孔里填劈柴,一边还用烧火棍不停地拨拉着。
锅盖缝隙里,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我掀开锅盖,洗了洗塑料桶。在给苹果树打药时,塑料桶曾经装过农药,所以现在桶底还残留着一些。我抓起一把稻草,攥在手里用它刷了刷塑料桶。
然后,我把热水盛在塑料桶里走到了水管边。尚银一直在保持着沉默。她手拿毛巾,望着飘散在黑暗中的热气。我把白铁水桶倒扣过来,指了指捅底。
“坐吧。”
我抢过她手上的毛巾,对她说。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曾经叫来他的弟子,逐个给他们洗脚……”
“记得。”
“那时,你说过,在喜欢的人面前,任何人都会屈膝蹲下,终有一天……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你会为他洗脚,你说想蹲在喜欢的人面前,抚摸他那受伤的双脚……我也想为你洗脚。”
她望着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我闭着嘴唇,等待她走过来。她向后仰了仰头,好像是在沉思。片刻后,她终于走过来无力地坐在了白铁水桶上面。
谢谢,她轻轻地说道。我蹲下身,脱下了她脚上白色的袜子,然后用洗脚盆盛上热水,又向里面加了些凉水。她把脚浸到了盆里,她白嫩的脚腕就像鱼背一样的滑腻,散发出桃子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用水润湿了她的脚腕,在上面涂了些肥皂沫。然后,开始细细地擦洗。
有一滴眼泪掉进了盆里。我停住手,轻轻抬起头。她紧咬嘴唇,头向后仰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窄窄的双肩在风中颤抖。我站起身,望着她红红的眼圈。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对不起……不该让你看见我流泪。”
她哭了很长时间。我洗净了留在她脚上的肥皂沫,拿起指甲刀为她剪脚趾甲。脚趾甲就像甲壳类动物的背一样坚硬,每当我剪一下,她的身体就随之一颤。
“我是个傻瓜。我把太多的路都亲手堵死了。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条路呢?……生活中,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我害怕再受到伤害,却没有想到已经给另外的人造成了伤害。只要可能,我想重新开始。我想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线疙瘩,从头开始重新编织生活。”
“……”
“刚才向你提问的我,真是一个傻瓜。你这样喜欢我……我还向你问那个。”
她又流下了眼泪。我不再去看她的脸,想让她哭个痛快。我用毛巾擦净了她脚上的水,然后把她的脚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用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现在我该进去了,说完,我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眨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
“你不用感到……任何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开始解衫衣扣子。当她露出白嫩的肩膀时,我把头扭了过去。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然后开始往身上泼水。
她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每次看到黑暗中她那若隐若现的胴体,我的胸口就会火辣辣的。映着淡淡的月光,她那如同洋葱内皮一样的肌肤会闪闪发光。我想在那美丽的肌肤上镌刻下不会被抹去的、爱的痕迹;我想留下像深深嵌入体内的纹身一样永远都不会被洗去的、爱的痕迹。
她穿着内衣走进草房。我怕她不好意思,问她用不用把灯光掉,她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不觉得害羞。”
她似乎忘却了羞涩,身穿内衣躺到了床上。我关掉了电灯。月光透过窗户,覆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朦胧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
我静静地注视着淡淡的月光下她躺着的身影,在原地站了很久。我想那样站着,看着她睡去。但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圆睁着眼睛向黑暗中凝视着。
到这里来,她的声音非常小。她的目光穿破黑暗的阻挠,在望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床边走去。她把身体贴在墙上,尽可能把床上更大的空间让给我。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去。她头发上散发着洗发液的味道,我的精神暂时有些恍惚。
床非常窄小,所以彼此的皮肤碰到了一起。她伸向皮肤末端的血管,好像在牵引着我的血管。她在颤抖。从她身体上传来的颤抖,让我也开始颤抖,最后传遍了我的全身。为了压制住那种颤抖,她把两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耳边传来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抱着我。我轻轻地深呼吸之后,抬起头,找到了她的嘴唇。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甚至还在用嘴唇引导着我。我用手抚着她瘦削的嘴唇,然后悄悄地把我的嘴唇覆在了她的脸上。她那滑腻、暖暖的体温,刹时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她抱住了我的头,我好像快要窒息了。像是饥饿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房,我抚摸着她内衣耸起的地方,她的乳头马上变得坚硬起来。
我用心打扫着她的身体,用唾液盖住了她的每一处毛孔和每一根汗毛。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上,都留下了我的指纹。她就像是躺在千草堆里一样,扭动着身体,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我像一位手拿农具的农夫,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她白嫩的肉体。曾经深埋地下的、她的嫩芽,充分湿润了。像是在寻找地表下面的金矿脉,我把刀锋一样的身体送了进去。
她的身体被轻轻打开了。尚银她知道吗?自己的身体被打开了。
5
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睡着。
一大早,我走到苹果地里,望着晨雾弥漫的群山。黑暗褪去的地方,露出了薄薄的阳光。苹果地到处挂满了讨人喜爱的露珠,就好像昨天晚上流过的汗水一样。
我的心中,至今还留有昨夜的兴奋和激动。如果可以把过去的时间装进瓶里,那么我会最先把昨晚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时光装进去。我想把她留在我身体的汗液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她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永远珍藏起来。
夜晚的湿气,正在被阳光烘干。刚才还盘旋在山脚的晨雾,在阳光所到之处,立刻化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必须要去的那个地方,等待她的是否也有这样的早上呢?想起那昏暗、潮湿的空间,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尚银正在沉沉地睡着。她也是块天亮时才入睡的。望着她熟睡的脸庞,我轻吻了一下。昨晚我从她身上看到的那种热情和兴奋,再也找不到了。她那曾经灼热我全身的胴体,被裹在了毯子里;她那曾经被汗水湿透的头发,现在也已经变干了。
直到我做好早饭,她才醒过来。
“几点了?”
“十点了吧。”
她急忙站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走到水管旁去洗脸。吃早饭时,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我有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这本该引人悲伤的最后的早餐,却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吃饭,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吃过早饭,她开始收拾行李。我把草房打扫了一遍,折起行军床,重新把它放回了搁板上。我们默默地望了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房间,向门外的苹果地走去。
“我想把玻璃瓶挖出来。”
她站在第十一棵苹果树下,说道。
“为什么?”
“我想重新写一封信放进去。”
我从草房里取来镐,开始在苹果树下挖起来。六年前,我们放进去的堆肥早就已经腐烂了,但这儿那儿还留着石灰粉的痕迹。
“小心,别伤了树根。”
我小心翼翼地挖着,把土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唯恐碰伤树根。在那里,尚银用手指了指说道。玻璃瓶被苹果树的侧根包住了。瓶盖已经生锈变红,想打开瓶盖,好像还需要点时间。
“你写的什么呀?”
我从瓶子里掏出两张纸条,她拿走了一张。她打开纸条,说那张纸条是自己的,然后递给了我。我接过她手里的纸条,白色的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我出声地读着纸条,她难为情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可笑吧?十六岁的小丫头,为什么会写那样的话呢?……”
“是早熟。”
“不,只是善良。其实,当时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正当我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信给她看时,她抢过我手里的另一张信,打开了它。她顽皮地大声读起我写的信来。我的信一共两张纸,开始一句就是‘我喜欢你’。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几乎找不到一点空白。
在读的过程中,她还笑了几次。有时,她还压低声音,摆出一副庄重的表情。读完信之后,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那时,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说道,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我们每人拿了一份纸条,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还想再读一读吧,她说。我把她十六岁写的纸条装进了衣兜。尚银从书包里掏出了圆珠笔和笔记本。
“要写什么吗?”
她把圆珠笔含在嘴里,沉思片刻后,写下了‘爱’。接着,又写下了‘永远’。然后,并排写下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名字的下面记下了日期,写下了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我们再到这里来的约定。
“签字吧。”
她微笑着把圆珠笔和笔记本递给了我。我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也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名字。我把写完的纸条叠好,放进玻璃瓶里,然后盖上了擦去锈迹的瓶盖。
我们没能遵守十年的约定,在二十六岁之前,我们就把玻璃瓶挖了出来。我们再次约定三十岁时,也就是八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将成为一名已经过了婚期的成熟女子,我会长成一位正值婚龄的小伙子。
6
我们埋好玻璃瓶,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村子里。我们站在邮局前的汽车站,望着学校高高的教学楼和掀起灰尘的大路。
尚银提议说拍照留念,我不由自主地朝竖在陈旧石板房顶上的‘幸福照相馆’的招牌望去。我们走进了照相馆,问照相馆的老板,到时照片能不能邮寄给我们啊?老板回答说,只要给足了邮票钱,就可以按照给定的地址寄过去。我们选定了照片的尺寸,然后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着。尚银取下挂在墙上的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
我们坐在了绸缎椅子上,虽然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照完相,我给老板留下了寄宿屋的地址。走出照相馆,我们坐上了公共汽车。离邑里越来越近,我的身体有些发热,身体里好像传出大石头落在胸口的声音。
“到汉城去自首不可以吗?”
到达邑内时,我说道。但是,尚银对我的问话却没有做任何回答。直到我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才长叹一口气,说,
“如果不能在这里分手……也许我的决心会动摇。”
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们短暂地坐了一会儿。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但我的思绪却非常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从汽车终点站出来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好半天以后,我们看到一条小溪。这是江水的一条支流,因为溪水从城市中流过,所以一点都不清澈。
我们站在桥头,望着江堤上的三叶草,足足站了三十分钟,然后朝江堤走去。我们又在开满紫云英花朵的草地上坐了一个小时。
“去吃午饭吧?”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说道。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市场走去。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打着阳伞的妇女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朝结婚仪式的会场涌去。一辆破旧的汽车停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们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站了片刻,望着行色匆匆的人们。进去吗,她问道。她说她从来没看过结婚仪式。
耳边响起了《婚礼进行曲》,我们走了进去。在据说是一位卸任的国会议员宣读冗长乏味的祝辞时,我们走了出来。
“比想象的还无聊。”
她失望地说道。
繁华的大街上,挤满了餐饮品。我把她带到了一座外观最豪华的建筑前,问她想吃什么。建筑里有好几家饭馆,她选择了一家西餐馆。
这家西餐馆好像是最近才开业的,木桌上散发着胶水和清漆的味道,祝贺开业的花盆并排摆在窗台上。我们刚一走进去,拿着喷壶给花洒水的女服务员就立刻跑到了桌子前面。女服务员拿来水杯,打开菜单放在了桌子上。
“太贵了。”
尚银看了看菜单,忧虑地说道。我点了牛排和葡萄酒。服务员端着碟子上来的时候,扬声器里传来了《故乡的绿草坪(The Green Glass of Home)》的优秀旋律。我一边听着歌声,一边吃着牛排。听着听着,尚银忽然停住手,用充满忧愁的眼神向窗外望去。
“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把餐刀递过去,安慰道。但是,她很久都没有接餐刀。
“还可以再去那块苹果地吗?”
我回答说,明年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吃起牛排来了。吃完碟子里的牛排,我们又喝了咖啡,然后又点了啤酒。
“不知道钱够不够?”
她又看了一遍菜单后,对我说。
“你不用担心。不是有人说过嘛,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会把最后一枚铜钱都花掉的。”
“你不用回汉城吗?”
“我留足了车票钱。”
她开心地笑了。我们高兴地喝完啤酒走出西餐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了。太阳拖着长长的余晖,躺到了山后面。我们向横在街口的警察署走去。在往警察署走的时候,她一直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离警察署越来越近了,她的手也抓得更紧了。我知道她有些恐惧,于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让我自己走吧。”
在警察署前面,她停住了脚步。
“再陪你往前走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你……回去吧。如果你在这里看着,也许我就不会进去,会逃掉的。”
她放开了我的手,把肩头的书包递给了我。
“去监狱的话……什么都不需要。这里面,装着我的日记本。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写日记。因为怕警察翻去,所以就一直带着。我本想把它烧掉,但又不忍心。那样做,就好像把我走过的路全部都丢掉了似的……”
尚银的嘴角掠过一丝渺茫的笑容。
“原来还以为没有保管日记本的地方,所以曾经非常难过。但现在好了,因为有你……”
我爱你,说完,她踮着脚尖吻了我一下。然后,径直朝着警察署的大门走去。在大门打开之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忧郁,我真想马上跑过去把她夺回来。
天突然扑啦啦下起雨来,但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我背靠着法国梧桐,看着雨水从警察署的窗户上流下来。午夜过后,雨停了下来,但窗户里的灯光却还没有熄掉。
不知过了多久,大街上升起了浓浓的雾气。小小的雾珠覆盖着大街,最后裹住了四层楼的警察署。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现在是不是在从未到过的中世纪的欧洲古堡前呢?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雾气笼罩着大路,我的身体非常沉重,好像根本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我的衣服湿漉漉的。我抖落着头上的水汽站了起来,一辆紫色的汽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警察署的大门前。刚才坐在驾驶席上的人打开汽车的后门,紧接着大门前出现了尚银的身影。她在雾里走着,看上去好像很冷的样子。她戴着手铐,两名强壮的警察在两侧抓着她的胳膊。
汽车载着尚银,离开了警察署。我跑到警察署正门前面,向车里望去。我挥着手,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汽车离开警察署,亮起前灯,沿着大路上奔向远方。我不停地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黑暗中。
尚银的日记
1979年4月8日
因为村里并不沉闷,所以我很喜欢这里。开始听妈妈说让我去找爸爸的时候,我真的很不高兴。而且,必须还要和尚姬同住在一座房子里,那更让我觉得不情愿。
送我过去的时候,妈妈的心里好像也不太乐意。当我最后一次跟妈妈去教堂时,她哭了。做完告解出来,妈妈站在门外,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她的表情非常凄凉,甚至让我感到害怕。妈妈,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我紧闭着嘴唇走到了她的身旁,妈妈伸出了手。看上去,她非常痛苦,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我宁愿妈妈打我几下,如果那样可以使妈妈摆脱忧伤……
妈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一滴可以灼伤我皮肤的泪水。
一想到妈妈在教堂时的样子,我就会流眼泪。今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很担心我,问我在乡下习惯不习惯。
她说,你还好吗?我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挂念你。尚姬她们也还好吧?
最后,妈妈也没谈到一句关于自己病情的话。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到病房去的时候,妈妈丝毫没有表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对我说,只是头有些发晕。
她患的是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很清楚那种病是怎么一种情况。医生让爸爸坐下的时候,我就已经从医生的脸上看出来了。光从医生的表情里,我就可以看出妈妈究竟在和怎样严重的疾病作斗争。后来,妈妈做过几次血液检查和骨髓检查。把细长的针插进骨头里抽出骨髓,该多么疼啊。但是,妈妈却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像傻瓜一样的妈妈,我都已经知道的事情……
妈妈在哭,通过听筒传来了她呜咽的声音。她经常哭。
妈妈,我也知道。您到底有多么痛。不要哭泣,妈妈……
过了很长时间,妈妈才停止了抽泣,吃力地对我说:
管新妈妈也要叫妈妈……对大人们要有礼貌。如果我不在了……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1979年8月5日
妈妈在极力掩藏,可我光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就已经知道一切了。她的病情正在逐渐恶化。
我在身旁的时候,妈妈反倒觉得有些不自然。
你应该学习……老这样呆在病房里可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生气,可妈妈好像希望我再回到爸爸的身边去。
把你送到乡下,是为了能让你专心学习。就算是为了妈妈好吗?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干脆搭上了耳朵。看护病人并不轻松,但我却很愿意呆在病房和妈妈在一起。在乡下的时候,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每次新妈妈给我治疗费时,都会让我觉得肝肠寸断。
上了年纪,事情反倒更多起来,都快把这个家给折腾空了。现在,我还得侍候那个做妾的女人吗?
听到这些话,我简直比死还难受。不论尚姬做得多过分,她都会装哑巴,不看、不听、也不说。我知道,妈妈像傻瓜一样生活反倒更舒服,那是妈妈要走的路。但是,我却不能容忍新妈妈辱骂妈妈。
能回到妈妈身边,我感觉很幸福。最后,我心里反倒踏实了。如果在德国的姨妈不再寄钱过来,那妈妈就不能再把护理员留在身边,我也必须停止学业来照顾她。妈妈仍旧只担心我,她的心也正在变得更脆弱。
让我死掉吧。不要再麻烦这么多人,让我赶快死掉吧……
说着说着,妈妈会把我拉到怀里流下眼泪。
丢下你一个……我怎么会那样想……
每当妈妈流眼泪的日子,我都会到医院楼顶的平台去仰望天空。天台上种着半支莲和五月菊。从那几株花草上面,我可以嗅到乡村的味道。我们位于假发工厂边的住宅,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每次我给种在院子里的半支莲浇水时,房东大嫂就会埋怨说又要多掏水费。
啊,现在把那些记忆都抹去吧。想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感到留给妈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闻到花草的味道,眼前为什么会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脸庞?想着那个男孩的脸庞,我好像听到了口哨声。那个男孩,她知道吗?我的日记中第一次写下了他的名字。
1981年7月27日
妈妈的病情正在慢慢恶化,注射抗癌剂和放射线治疗似乎已经没有效果了。越是注射抗癌剂,妈妈就越是要忍受上吐下泻的折磨。那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把妈妈的痛苦分给我一些吧。
让我代替可怜的妈妈,请把我的身体带走吧。
今天早上,妈妈昏迷了四个小时。
下午六点,旁边病床上的女高中生去世了,她和我年龄相仿,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女学生的父母拿着在等待女儿痊愈时折的一千只纸鹤找到了我,他们把装纸鹤的玻璃瓶给了我。
想把它送给你。还记得我的女儿吗?是啊,我的女儿也认识你。她让……把这个送给你。
女学生的身体盖在白布下,被人向太平间推去。我把装纸鹤的大瓶子抱在怀里,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学生的尸体。她的父母也朝太平间走去,一边擦拭着眼泪,他们还会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有一天,妈妈也将离去……
1981年7月30日
在洗脸间的洗脸的时候,护士姐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吧。我呆呆地望着护士姐姐,看了很久。我无法很快理解到底要准备什么。
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为什么没有及早知道死亡即将降临在妈妈身上呢?
妈妈的眼睛只睁了短暂的一会儿。过来。妈妈的手在空中摇摆,我把脸贴到了妈妈的手上。
我的女儿……我漂亮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啊。不要担心,孩子,妈妈先到天国去盖座房子等着。
那是妈妈最后的遗言。
1982年10月30日
我正在忘记伤痛。
我应该早些知道,除了忘记,别无选择。我曾经打算要吃安眠药死去,那可真是像傻瓜一样愚蠢。
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中秋节回到乡下,和那个男孩一起到苹果地漫步,那些都只是运气不好。
不能受到伤害。是妈妈教会了我,在世上生活到底有多么艰难。应该把不愉快的记忆都忘掉、坚强地活下去才对。
以后,我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也不会再和那个男孩见面了……
1984年3月12日
今天,我在学校遇到了志勋。终于,那个男孩考到了我们学校,他比我第一年级。其实,我在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他以文学院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我们学校。
尽管我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把那时的创伤抚平吗?也许,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我才可以跟志勋坐到一起聊天。
我感到很烦闷。第一眼看到他那一刻,就好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塞进了我的心中。他的羞涩,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倒宁愿他敞开心扉,也许那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他似乎总是在和我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守望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眼里隐藏的凄切。对我的负罪感和某种责任感……但是,他的关心和责任,对我来说,实在沉重得难以承受。
现在,我正爱着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学会爱情的方法吧?只要站在吴学长面前,我就会变成一个六神无主的小丫头。啊,也许爱情真的需要演练。爱一个人的方法,以正确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的方法,以及掩饰内心、不被人察觉的方法。
1985年4月25日
已经寄出两封信了。
吴学长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信已经收到,给我写这样一句话真的那样难吗?
1985年6月10日
警察跟我联系说要见见我,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我想,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我了。我甚至有些害怕。
但警察关注的人是吴学长。他们追问了吴学长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和吴学长的关系,连非常琐碎的私生活都被他们的大网包住了。你也加入组织了吗?当警察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真想立刻逃掉。
回到家里,我把可能引起怀疑的书和笔记本全都烧了。应该连这本日记也烧了才对,但我却舍不得。
我不知道加入组织对不对,而且我还把志勋也拉了进来。想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很愧疚。志勋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吗?也许,他现在还不知道。
但他马上就会知道的,自己选择的路有多么艰辛,那是一条背叛父母期待的路……
1985年7月15日
吴学长已经两个月没有消息了。我很清楚通缉犯的生活有多么清苦难熬。他换内衣了吗?吃饱了吗?
深夜,我接到了吴学长打来的电话。我每天都在等待的电话。你好吗?这是他的头一句话。离开的人为什么不知道留下的人有多么担心他们呢?
我问他还有没有必需用品,他回答说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生活必需用品呢?但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决定独自承受所有痛苦的人。如果能把他背负的苦痛稍微分担给我一些……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让别人为难的人。
他说肯定会到我们进行训练活动的地方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再见他之前,我必须等待。那个无情的人啊……
1985年11月2日
吴学长定下了示威的日子。
在为他举行的欢送会上,我没有哭泣。但在整理完酒桌后,我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结束,他不会这样永远离开我身边。
在旅馆度过的最后一晚,吴学长向我讲了很多。至今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准备司法考试的、乡下的母亲,在汉城做缝纫工的妹妹,以及早逝的父亲……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非常温暖。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像咽药一样把酒全部都喝光了。过了凌晨两点,他流下了短短的两行眼泪,那是在他讲自己母亲故事的时候。他眼睛红肿的时候,我想拥抱他的身体。
但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碰过我的手。他睡着的时候,我一直蜷坐在地板上望着他羸弱的肩膀。那小小的肩膀是如何生出那种强大的勇气和力量的……
我终于流下了眼泪。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威风凛凛。他独自走上了黎明之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会。在更加美丽的地方愉快地见面。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了。
1985年12月14日
吴学长走了。
到机场为他送行的时候,我的鼻子有些发酸。虽然有很多话要对留下的人们讲,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连这些话都没说。
突然间,以前的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我的脑海里掠过。吴学长在病房中痛苦地挣扎着,我看了心里很难受。虽然他也认为现在最好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但直到最后他仍然还是那样固执地独自离开了。
他为了从我这里摆脱出去,不,是为了放开我,故意拼命挣扎给我看。但是,我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如果他是用健全的身体把我推开,那么也许我会离开。
现在,他也许正飞翔在某一处天空吧。
1985年12月27日
读着志勋写来的信,我呆坐了很久。他的信,给我带来了长时间的痛苦。我该如何答复呢?……
我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情。我正在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残酷地施加在他的身上,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是,我现在还没做好接受他的准备。
现在,我正在吃力地填补吴学长留下的空白。爱一个人,竟然这样难。
不要再次受到伤害。为了不被爱的火焰灼伤,干脆就不要走近它!
见到志勋,我应该对他说,从此把对我的关心收回去吧?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写封信。
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的心里还没有让你可以进来的位置……
不,应该让他从现在起把我永远忘记。
1986年3月7日
见不到志勋的影子了。也许,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让他感到痛苦了吧。
我在教室前面等了一个小时,可直到上课时间他也没有出现。我没想到,他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在学校里我总是很不自在。感觉到以前时常注视着我的目光一瞬间突然消失了……走在路上,有时我也会回头看看。但是……他却不在身后。
我很吃惊,原来自己竟然这么在乎志勋关注我的目光。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在志勋的目光下生活吗?
他现在正被一个女孩纠缠,敏枝。
那个女孩非常率直。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一样,充满了自信。也许,她是一个很适合志勋的女孩子。因为,如果我和他两个受伤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会互相触动彼此的痛处。那样的话,将会活得很累。
但我的身体也需要一个支柱,一个可以让我不会到下去、能够依靠的男人……
1986年3月30日
不应该叫志勋过来。
不管事情多么紧急,都不应该叫他过来。没有理由让一个自己正在忘记的人的伤口复发。
他和那个叫大洙的人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许他们正在打架吧,也许他正在遭受毒打吧……
最初见到志勋衣服上的血迹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万幸的是伤口并不深,但我在他面前却太不起头来。看着他那从容不迫的举动,我真想马上变回十六岁的少女。
我为他的伤口消过毒,在他的皮肤上涂好药,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也许我应该和他携手同行吧?虽然和他相互照应了这么长时间,但似乎总有一把命运之锁在束缚着我们……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呢?
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就把他送走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应该暖暖地抱着他。
1986年5月6日
现在,该轮到我离开学校了。
我也应该像那些学长一样结束校园生活了。那如同债务一样压在身上的重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掉呢?
虽然很害怕,但我仍然顺从地接受了学长们的提议。那是应该有人去做的事情。我宁愿早点去承受苦痛,但心里却很害怕。
在我义无反顾地走上我的路之前,我还要演练多少次呢?
现在,我该走了,像前面无数流血的学长们那样。为了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任何时候都伴随着流血。很久以后,也许有人会记住和谈起我们。那些人会说: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们今天才可以自由地歌唱。
绿色的时间
1
我回到寄宿屋一个星期以后,房东大嫂才交给我一封信。是敏枝留下来的。
你,在哪里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呢?这样想着,我感觉你好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人们都各自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我不相信你消失的事实。
出什么事了吗?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突然消失掉,是不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啊?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所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回来后,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等着你。
读完信,我并没有给敏枝打电话。时间太晚了,所以我打算明天早上再跟她联系。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在系里的邮箱里又找到了一封信。仍然是敏枝写的,信尾署明的日期是昨天。
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我到团体总部去过,听到了你的消息。一位同学说,尚银和一位学长一起离开了学校。是因为那个吗?你必须要消失吗?给我打电话。
我走进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但敏枝却不在家。结果直到晚上的时候,我才和敏枝通了电话。敏枝让我马上到她的公寓去,否则她就回到我的寄宿屋来。
“我去你的公寓吧。”
敏枝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走进她的公寓时,她直愣愣地望着我说,来啦。她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就在浴室、阳台,还有厨房之间进进出出,一句也不说,我突然感觉很不安。她把衣服晾到阳台上,然后才坐到了沙发上。
“是和尚银学长在一起吗?”
她好像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冰箱走去。她打开冰箱,开始翻找。一会儿,她拿着橙汁回到了沙发上。我的心里有些刺痛,就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一定……要说吗?”
当我反问的时候,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没有生你的气。你那么喜欢她……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很生自己的气,这样独自留下来,脑子里还要胡思乱想。”
“那个女孩……在警察署。”
敏枝把杯里的橙汁一口气都喝光了,然后走进了小房间里。我很尴尬,不知从何说起。小房间里传来了钢琴声,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走进了小房间。房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信手弹奏着琴键。
“从哪里弄来的?”
“婶婶买了架新钢琴,我就把这架旧琴拿来了。”
敏枝开始弹奏《依偎着你的男人(Stand By Your Man)》。她的嘴里低吟出哀婉的歌声,让我的胸口感到阵阵刺痛。
“有时,做女人真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男人并不容易……站在那个男人身旁。如果能给的全都给了他,那么那个人就会爱上你。”
唱完那凄婉的歌曲,她盖上了琴盖。一阵局促的喘息过后,她走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她的心绪似乎很乱,我也因此有些坐立不安。
“你……爱我吗?”
她从冰箱中拿出瓶酒,问我说。我有些茫然。我为自己曾经投向她的欲望而感到惭愧。
“照直说,我不会怪任何人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心话。”
“我……喜欢尚银。”
她正拿着啤酒向这边走来,听到我的回答,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显得很茫然。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把酒瓶打碎呢?但是,她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很泰然地把啤酒放到了桌子上。
“谢谢你能照直说。如果你说假话,我会打你一顿的。”
她打开瓶盖,倒满了玻璃杯,啤酒泛着泡沫,流到了桌子上。接着,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我拿起酒瓶,对着瓶嘴喝了几口。
那天晚上,敏枝喝了很多酒。因为她很早就醉了,所以也没有说太多的话。她走进小房间弹钢琴,然后又到阳台上去唱歌,这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快晚上九点时,她醉倒在了沙发上。
我把敏枝抱到床上,然后走出了公寓。
2
几天以后,从幸福照相馆寄来了照片。和想象的一样,尚银的表情非常呆板,就好像被妈妈拉着和初次见面的男人拍摄订婚照片的乡下女孩一样。我把一张照片剪成合适大小夹进了钱包里,然后又把其余的照片放进了抽屉里。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妥善保管尚银的四本日记,她至少还要等一年才能回来。我把日记装进塑料袋,然后放进柜子封存了起来。
我想在探视的时候,把照相馆寄来的照片交给她。但是,我到处也打听不到尚银的消息。探视被禁止,同学们纷纷向我询问尚银的消息。据说,她已经被转移到了拘留所。谁也不知道,她会在那里呆多久。
每晚,我都会梦见她。梦到那个苹果逐渐成熟的夜晚,梦到她那晃眼的白皮肤。我想尽量忘记,忘记因她而起的不安。其实,在她被关押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男人,应该守在她的身边才对。
一天晚上,和系里的同学一起喝完酒回来的路上,在小巷里,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声音很低沉、阴森。我睁着朦胧的眼睛,抬头望去。肉店前边,一个身穿黄色夹克的男人正在注视着我。我已经喝得很醉了,所以没认出那是谁。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使劲甩着手臂,可男人的手反倒抓得更紧了。
“跟我谈谈吧?”
“你是谁呀?”
“谈一会儿就可以了。”
一种不祥之兆从心底涌上来。我为了摆脱他的手,用力甩着胳膊。可我越是用力,他也就抓得越紧。
“你是谁呀?”
当我发觉事情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又有一个男人横在了我的面前,我的酒劲儿一下醒了过来。
“谈谈吧。”
“我得回家。”
我真的想回寄宿屋去,我真的很想回去品味着迷迷糊糊的酒劲儿、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男人却不允许我回去。正当我想跑开的时候,男人一下子拉住了我的后脖领。
“跟我们走吧!”
我在挣扎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被他们拉着,走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背靠在尿迹斑斑的墙上开始呕吐。
“都吐完的话,就走吧!”
一个男人说道,黄夹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被带到了警察署。我被带到了一间桌上放着几个卷宗的房间里,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我完全无法接受所面临的情况。黄夹克把一杯凉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放轻松些,说吧。没什么好怕的。”
我喝完凉水,尽量提起了精神。黄夹克阴险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说:
“尚银是你们团体的队长,对吧?”
“什么队长啊?”
“我是说你们那个非法团体!”
“没有的事。”
“这小子,我的心情本来挺好的……!”
男人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滑到了椅子下面。我瞪着男人,一边还在用手揉搓着火辣辣的脸颊。
“快看这小子,还瞪眼啊!”
这次,男人用皮鞋后跟踹了我的后背一下,我栽倒在地上。黏糊糊的鲜血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了我的旁边。他的皮鞋越来越近,我却蜷得越来越紧。
“已经把你的那些同学都叫来了,所以就老实说吧。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他们在哪里呀?”
“在旁边的房间里。”
辩解已经没有用处了。男人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我们集会的情况,也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我说,自己虽然曾经在团体里呆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基本已经处于脱离团体的状态了。然后我又说,过去的一周里,是我给尚银提供的逃避地点。警察找了她一星期,当时她的处境非常艰难。我想为她分担一些压力。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带到了拘留所。两名警察负责监视我,甚至连上厕所他们都会跟着去。我躺在行军床上,透过窗格子看着外面的警察。我们虽然出生在同一个时代,但有的人却要负责监视别人,有的人却要被监视。这样一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悲哀。
天刚亮,黄夹克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在他的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他打开袋子,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文件的最上面写着“入伍申请表”。
“到军队去吧,对你有好处,也对你父母有好处。”
黄夹克冷冷地说道。
最后,我选择了军队。
入伍那天非常凄清。黄夹克和一位同事一起用车把我拉到了汉城外边的一个部队。没有人来为我送行,也没有人来拍我的后背对我说一句安慰话,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虽然知道没有人来为自己送行,但我还是回头看了好几次。身后只有无限的虚空和那上面寂寞地矗立着的“汉城”。汉城,它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如果说它留给了我什么的话,那就只有愤怒。在这个连爱情都被掠去的时代,我留下了比父亲的生活还要沉郁的足迹。脱离汉城,我又会想起了汉城那阴暗的小巷、学校前边的酒馆、学校的花园和尚银那憔悴的脸庞。
一定要回来。我无数次地重复着,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一定要回来。但我知道,三年后再回来时,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时,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对我的安慰,那就只有到时尚银也已回到汉城的事实了。
但是,我暂时还不想做任何决定。纵然我再回来的时候没有人来接我,纵然没有人来填补我背后的空白,我也决不会悲伤。那是遥远的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只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军队的生活。
我像一个匆匆上路的背包客,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必须离开曾经熟悉的东西而产生的紧迫感和孤独,以及我首先要舍弃的慰藉。也许,正是这些东西,让我的后背感到飕飕的凉意。直到站在那合适的距离,直到可以舍弃一切离去,我的心中又该滋生多少敌意?
在军队理发店理发的时候,黄夹克从免税店为我买来了饮用水。他把水递给我,请求我不要埋怨他。我静静地笑了笑。怎么会埋怨他呢?他也是一位家长、一个父亲,以及一个忠于职守的丈夫。
领到配发的军服和补给物品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虽然黄夹克说帮我和家里联系,但我却仍有些不放心。如果告诉家里自己是因为意外情况才到军队来的,那妈妈一定会很担心。为了不让父母惦记,我告诉家里说来部队纯粹是出于我的自愿,请他们不要挂念。我把要寄回家的衣物用包裹装好,然后把信放进了胶鞋里面。
黄夹克离开以后,我坐上了开往新兵训练队的军用卡车。坐在车上的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焦躁不安。我们默默地坐在车上,看着车后扬起的灰尘。
卡车沿着一条陌生的土石路开了很久。我把军用书包抱在怀里,望着山脚下那浸在夕阳里的小村庄。忽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保重,那个短暂的夜晚。我擦拭着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不停地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曾经一度从我体内划过的年轻和爱情,愤怒与勇气,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决定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动荡的时代。
3
新兵训练的六周时间,非常艰苦,甚至连抽出时间写一封信都很困难。想给尚银写封信,但却又不知道该寄到哪里。我想,也许她现在正在接受审判吧,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
新兵训练期间,一切会面都是被禁止的,连信件也要接受检查。所以,我无法给那些曾经一起参加集会的同学们写信,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安然无恙地上学了。或许他们和我一样被带到了军队,或许他们已经被抓。我想,如果新兵训练结束以后有人来探望我,那我就托付他(她)把信转交给尚银。
新兵训练的六个星期,我是啃着被泪水打湿的干面包度过的。这六个星期里,我写的信足足有一个笔记本那么厚。在内务检查的时候,所有的信件都被没收了。内务班长和他的同僚们互相传看着我的信件,一边还在嗤嗤地笑。
新兵训练结束后,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竟然是敏枝,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意外。她还把自己亲手编的柳条饭盒带来了。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下落。”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去了你乡下的老家。”
听到她这句话,我真的很困惑。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去了以前一次都没到过的乡下老家,还见到了我的父母。我们从会面所,沿着江边向前走去。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挤满了前来避暑的人们,我们混在人群中,把脚浸到了江水里。
“尚银学长被判了一年。”
“……”
“你好像很担心似的……”
“她在哪里?”
“在安养监狱……不过,马上就要换监狱了。”
“换到哪里?”
“还不知道。”
她看着我,好像让我不要再问了。我问她,等到尚银换监狱以后能不能把地址告诉我。立刻,她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忽闪着睫毛望着我,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等到确认之后……在告诉你吧。”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江边呆到下午五点,然后在会面所前面分手了。望着她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帮我打听尚银消息的人,只有她了。
敏枝大概一个月左右写一封信过来,但信中从来没有提过关于尚银的消息。她只是写了一些非常普通的日常琐事。她还告诉我,关于我中途休学的问题,已经由部队出面说服学校当局,得以圆满解决了。
我每次回信都问起尚银的消息,但她却从不答复我。当我知道不能从敏枝那里期待什么回答的时候,我放弃了询问。就算我知道了尚银在哪里,也很难给她写信。因为,她的信件必须要接受检查,我也是一样。把我的信安全地送出去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部队外边的人。
岁月的青镰刀
1
第一次休假前一个多月,我给敏枝写了封信,她回信说尚银在清州监狱。因为这次休假是入伍八个月后的第一次休假,所以我心情非常激动。我准备回汉城后先到寄宿屋去看看我的书和行李还在不在,接着再回趟乡下老家。然后,去清州监狱看望尚银。
休假第一天,我最先到了寄宿屋。因为是白天,所以寄宿屋里没有学生。房东大嫂看着我,就像撞见鬼一样诧异。我的书和行李都被放进了那间盛煤的仓库。我挑了一些要马上带走的行李和几本书,然后托付房东大嫂暂时帮我照看剩下的行李。
“我弟弟会来拿行李的,请您先给保管一下。”
从寄宿屋出来,我立刻就到了汉城火车站。买完票,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我对她告诉我尚银的下落表示感谢。
“你在哪里呀?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再来汉城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络的。”
“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记得在休假结束前一定要和我联络。”
“知道了。”
叮嘱了我两遍之后,敏枝才把电话挂断。在等火车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我就在汉城火车站前的广场踱来踱去。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度充满我们胸膛的愤怒,喝酒演练死亡的夜晚,等等这些,都淹没在了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
跟同她一起离开的那天一样,人们依然行色匆匆,快步赶往某个地方。人们好像根本不关心昨天和明天的事,漠然地和我擦肩而过。曾经以匿名的方式抗议不正当事情的青年们,现在却把全家的生计系于一身艰难地到处奔波。
到达乡下老家的时候,我得知父亲已经买下了那块苹果地。尚银的父亲因她而受到牵连后,搬到邑里去做建筑材料商人了。父亲似乎觉得,我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才突然参军的。所以,他才能买下那块苹果地。父亲很高兴。虽然买下苹果地是件好事,但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父亲。他已经快七十岁了,那样的年纪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管理苹果地了。而且,父亲在我参军之后也一下子变瘦了。父亲的腰明显地弯了下去,眼睛又患上了白内障。听母亲说,他连酒也戒掉了。
“没有完全戒掉……只是酒量减少了。也许只有到死的时候,我才能把酒戒掉。”
父亲底气十足地说道。
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去了苹果地。苹果树都陷入了深深的冬眠当中。父亲满足地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仔细瞧瞧吧。”
是苹果地的买卖合同书。在尚银父亲那老练的笔迹下边,印着父亲丑陋的字迹。父亲的字迹就像是蚯蚓爬出来一样歪歪扭扭,看上去非常的土气。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父亲来说,写字是一种负担。所以,以前每次去农协领取化肥救济金,或者是去领取贷款的时候,父亲总是带我一起去。也许是因为父亲担心会写错字,或者理解不清合同的条款吧。其实,当初我并不比他强多少。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不能正确理解韩文的意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对文字有一种负担感。
父亲整修苹果地的时候,我去草房里坐了一会儿。草房里变化很大。装工具的木箱放在了角落里,仓库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散落在地上的烂苹果和生锈的农具已经看不到了。也许,父亲在买下苹果地以后,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干活吧。
原先放在搁板上的行军床被打开,放在了窗户边,绿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我很吃惊,每当我向窗帘望去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尚银正坐在那里。和尚银一起度过的那个早上,抚摸着放在窗框上的槐花,我的心里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把床收好在搁板上之后,我们走了出去。而现在,到处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在我看到她胴体的水管旁,在头枕手臂躺着的岩石下的草地上,在可以看到被雾打湿的苹果花的岳桦树下……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然后就到清州去了。但当我来到监狱门口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会面所前边,服刑人员的家属正在静坐示威。看守们也都在忙乎着。我在会面所前边东张西望了半天,见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看上去,他像是一名学生,手里举着一个上面写满大字的木头牌子。我走到他跟前,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你是服刑人员的家属吗?”
他见我穿着军服,立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是的,我是来探视的。”
“不允许探视。”
“为什么?”
“不久前,一位学生遭到了看守的毒打,于是他便对此进行抗议,结果被关了禁闭。现在,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在绝食抗议。”
他接着说,狱方禁止所有犯人与家人进行会面或者书信往来一个月。我像是被钝器打中一样,身体摇晃了一下。尚银近在眼前,我怎么忍心不见她一面就回去呢。最后,我并没有见到她,只好转身向回走去。
距离归队时间还有一天,我就离开了家。到汉城以后,我在学校前面见到了敏枝。“1960年代”还像以前一样。学生们就像我们以前一样,尽情地喝着酒。不醉不归,好像并非只因为那个黑暗的时代。考试结束了,一个女人离开了,接到入伍通知书了,教授停课了……这些时候,他们都会来喝酒。
敏枝连我是不是去过清州都没有问。她好像没觉察出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似的,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她很喜欢我。然后,她又用非常焦躁的口气低声说道:
“你应该早点来。现在……我正处在月经期。”
她故意装作很高兴似地喝着酒,然后又好像很空虚似地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讲了一大通之后,她对我说因为不能陪我一起睡觉,所以很抱歉。
“最近,我正在学习生物学。”
“生物学?”
“跟高中时学的生物学不一样。比如说,鹿为什么长着长长的角呢……如果角太重,逃跑的时候就会很困难,也就很容易被猛兽抓住吃掉。”
“为什么长角呢?”
“群聚动物基本上都有序列。它们需要可以马上看出序列的标准。不善快跑、长着长角的鹿会过早地死去。为了君临在其他雄鹿之上,它们需要某种甚至甘愿接受死亡的标记……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想占据更多的雌性动物,必须下定决心,准备牺牲。”
她去了几次洗手间。看上去,她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但每次从洗手间回来,她还会继续喝酒。然后继续将那个“生物学”的故事。
“大多数动物,雄性都有比雌性更漂亮的外表和更大的体形,那是为了在和其他雄性的战斗中取胜。人,也是一样。男人看上去体形更大、更强壮,那也是为了占有女人。”
“你变成女权主义者啦。”
“一直不都是那样吗?性,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是命里注定的东西。并非只有男人享受到性的益处。女人,也有聪明的战略。母系社会,是有利于女人的时代。能跟任何人睡觉,因为可以在这些男人中选择好的遗传基因。但是一夫一妻制的出现,变得对女人不再有利。想想看,女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意思,而要去和那些劣质的男人结合。没有比那个更残忍的了。女人喜新厌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敏枝问我抽烟行不行。我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着了火。她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吐着烟气。接着,她说道,
“女人能选择的最佳方法,就是接受优秀男人的种子生下后代,让忠实的配偶把孩子养大。男人们为了阻止她们,开发出了各种装置。他创造了道德规范,萌生了嫉妒心。只有熊熊的嫉妒心,才真正是可以监视女人外遇的最稳妥的武器。所以,女人的感情进化得越来越隐秘,甚至变得都不能发现男人的外遇。但是,男人们却认为聪明的女人不可信。于是,男人们就必须发明新的方法。做爱之后和女人一起睡觉。他们一直监视着女人,让自己的种子安全地输送到女人体内,不让其他男人的种子闯进来。”
我似乎有些赞成她的观点。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告诉我: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非要一起度过夜晚呢?
“带我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她把头趴到桌子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当我把她送回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她走进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站在身旁轻轻为她拍打着后背。
睡前,她头一次谈起了尚银。
“尚银学长……好吧……?在这个世界上,无数的人们都在为理想的爱情而奔忙。但大部分爱情,都会在不经意间错过身旁。我盼着你偏离方向,希望你偏离方向的箭射中我的胸膛。即使被射中我也不会痛痒,因为那曾经是我梦寐的伤。”
2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建筑阵地。有时,我们还要背着沉重的弹药箱爬到三百米高的高地上去。等天黑以后,再回到部队。
我的敌人在哪里呢?虽然我不止一次地问道,一边还用枪瞄准,但充斥我眼前的只有浓浓的黑暗。把弹药放到混凝土掩体内,然后再把它带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对这种无聊的行为,我不再感到丝毫的紧张。
休假回来后,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托准备休假的战友寄出去。但是,两周过去了,我也没有收到回信。她被转移到另外的监狱了吗?战友把信弄丢对我撒谎了吗?要么,就是监狱里的绝食抗议活动还没有结束吗?
部队改编在即,我开始焦躁起来。上级准备挑选一些士兵,组建一支新的部队奔赴前线。其实,我很想留在非武装地带。
非武装地带就好像一座世俗的手触及不到的岛屿。茂密芦苇丛中悠闲的岗楼以及只听到迷路的獐子脚步声的树林,我在那里面尽情地思索,企图孤立我的铁丝网……我准备像孤独的看守灯塔的人那样,做一个只看前方的哨兵,度过自己余下的军队时光。但是,我纯真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在调查身份的时候,我被退了回去。当战友们都到有铁丝网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必须被转到预备大队。
预备大队的任务,非常单一。战友们放下枪支、拿起铁锹,每天都要跑到铁丝网那边去。修补倒塌的阵地,捆扎松垮的铁丝网,把铁丝网前面茂密的杂草和树木全总抖铲光,把那里变成寸草不生的地方。这就是等待我们的工作。
每天枯燥的工作,非常劳累。用工兵锹把山的表面铲成光秃秃的样子,让人感觉是那样地盲目,毫无意义。我们沿着铁丝网排成一列,轮流挖土。我们经常干得大汗淋漓,甚至脱去上衣,赤膊奋战。工作进行的过程中,一队全副武装的侦察兵,在我们的背后不安地踱来踱去,仔细地注视着敌人的阵地。那警惕的目光,让我抑住想去静静的树林里抓獐子,然后再美美午睡一觉的冲动。
那里一点紧张的情况都没有。安宁与寂静,以及温馨的和平。那美丽的和平被放置在了互相瞄准的枪口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运气好的日子里,我们还可以抓到烤山鸡,和着沙参一起作下酒菜。当然,为了弄到酒,我们需要穿破我军的警戒网跑到几十里外的村子去,但任何人也不会觉得累。如果有机会,我们都会主动请缨去承担买酒的任务。
我的水桶里总是满满地盛着六合烧酒。那既是必须要向老兵供酒的一等兵的权利,也是执行最困难任务的人所应该享受的待遇。只有那麻醉人五脏六腑的穿肠毒药,才可以让人忍受住那艰苦的生活。酒瘾上来的日子里,我会把头伸出帐篷看着夜空的星星。和放置着铁丝网的地面不同,天空没有任何警戒。看着那没有人能够划定界限的天空,我会慢慢地进入梦乡。
当然,那个地方也有悲剧。就在帐篷外边,一位士兵失去了一只宝贵的脚。那是为了挖沙参而偏离了安全地带后发生的事故。士兵用手捂住鲜血喷涌的脚腕,一边还在不停地叫喊,我的脚啊!我的脚啊!
用纱布包扎好他的脚之后,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保护好两只脚,一定要平安地离开这里。当时,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回忆一下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年青时候的梦想。我回忆起了大学时期的不眠之夜,以及对一个女人的执迷不悔的爱慕。回忆着这些,我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
结束一个半月的修复工作回到部队的时候,一封写着熟悉字体的信件正在部队等着我。很明显,那是尚银的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你的信已经收到。
你的信写得非常恳切,我边读边哭。我感到很对不起你,因为可能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你才会被送到部队里。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会比原定的期限早三个月出狱。已经下达了停止对我执行惩罚的命令。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要问理由。见面再说吧。
信好像迟些才会到,所以我一出狱就去找你了。你所处的那个山谷地形可真险峻啊。但是,当我找去的时候,你却不在。在正门前面,一位士兵告诉我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说你到别的部队去了。
我只好回去了。我知道你的新部队是在哪里,所以很为你担心。两周后,我又去找你,却仍然没有见到你。后来,我才知道,整个部队都到前方去了。
因为有话要对你说,所以我就纠缠着会面所的军官,请他帮忙。但他说,在部队撤回来之前,不能进行会面。我问他,你们的部队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可能半个月,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更长的时间,连他也不知道。
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两周以后,我会离开韩国,我决定跟着姨妈到德国去。暂时到德国去学习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姨妈,我这次可就连签证都拿不到了。
不知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在韩国,还是在德国。离开韩国之前,我到处去找可以留下自己消息的人,但过去曾经跟你关系不错的那些朋友们要么就去军队了,要么就被抓进了监狱。万幸的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人。是跟你关系亲密的女朋友。是叫敏枝吧?我决定明天去见那个学妹。等在德国安定下来之后,我会把联系地址留给她的。
请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确认了信末的署名之后,我叹了口气。尚银现在不在这个国家了。
尚银离开祖国,去到了遥远陌生的国度,她最后没来得及对我说的是什么话呢?但是,我决定按照她说的那样不再担心。直到了她在哪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把她的信折好,放在了我的心中。这样,我就可以温暖地度过一个连毛细血管都会被冻住的、哨兵的冬天。
3
退伍后,我立刻就去找敏枝。因为事先已经和她联络过了,所以敏枝早就准备好饭菜在等着我了。因为现在她毕业在即,所以正在为何去何从而发愁。
“爸爸叫我到济州岛去,他问我在酒店工作怎么样啊?”
“你要去吗?”
“现在还没决定。但是,现在我不想去。有一家广告公司叫我去上班……现在我正为工作的事情发愁呢。”
天非常寒冷,所以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吃完饭,我们把桌子挪到窗前喝起酒来。
“好像要下雪似的。”
她望着像干枯的桦树皮一样削瘦的汉江,说道。我一边抽烟,一边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阴沉沉的,乌云像浸过墨的棉花一样低垂下来。好像如果有风吹起的话,天上就会立刻掉下冰渣似的。最后,灰色的汉江和天空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话对吧?”
开始下雪了。望着像碎冰屑一样飘落下来的雨加雪,我突然想起了在前方度过的寒冷的冬天。我说,在军队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那样大的雪。
“吃了很多苦吧?”
她望着越来越大的雪,说道。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会坐在这里。我又想起突然离开汉城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在我回来的路上等我啊。但是,尚银没等到我就离开了韩国。那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见过尚银了吗?”
有些微醉的时候,我问道。敏枝掏出一支烟,叹了口气,说道,
“知道你会问起的。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会向我问起吧?”
“……”
“见到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她说讨厌这个地方,要去留学。还说了你的故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讲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和你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日子。分手的时候,她说去德国后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联系地址。”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她打过两次电话来。开始一次,好像是说在科隆大学附近的宿舍;第二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她说会被安排进波恩大学,还要换宿舍,会再联络的。”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联络过。”
我的心脏好像被锋利的铁屑刺了一下,非常疼痛,我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我的头脑里暂时划过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敏枝是在说谎吧?
“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撒谎。”
她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忘却的森林,三十岁的植树节
1
我到汉城大学去复学了,敏枝到电视台去做监制了。
大学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参加示威而被开除的学生们盼望着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想起了尚银。如果她还留在韩国,也可以回到学校……但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我有些迷惘。现在,她可能已经知道我回到学校了吧,可能知道如果向学校写信就会和我联络上吧。可她却没有给我写信。
那是在我换寄宿屋的时候。我在打工的地方和学校之间找到了一处新的寄宿屋。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尚银的照片,以及她托我保管的日记本。我把和她的合影包在了从苹果地挖出来的那张纸里。
那张放在我钱包里的尚银的照片已经消失很久了。在军队里参加夜间训练的那个下雨的夜晚,钱包掉进了水里。虽然用阳光把钱包晒干了,但照片却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照片表面变得皱皱巴巴,照片上的尚银也变得非常丑陋。最后,我把照片取出来烧掉了。
还剩下一张照片该如何处置呢。于是,我把它夹在了《世界文学全集》里面。我把原先用来包照片的纸夹进了旧的日记本里。我在入伍的第二天就停止写日记了,尚银是在离开草房前停下来的。她的日记本,我应该还给她。我把她的日记本单放在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了起来。
敏枝和我经常见面。我们一起吃饭、喝咖啡,偶尔还会看场电影。我想也许敏枝可以再收到尚银的消息,所以每次我都在期待同敏枝的见面。但是,敏枝也没有任何关于尚银的消息。
好几天,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心里也非常苦闷,于是我想出了几个办法。第一,往科隆大学和波恩大学写信。我想,就算尚银已经从那里毕业,也会留下可以联系的地址吧。一整夜,我都在翻德语字典,好不容易才写好信寄到了德国。信的开头,我写道:有一位我必须要见的人曾经在贵大学读书,但现在我却和她中断了联系。然后接着写道:如果找不到她,我甚至无法正常生活。
但是,我没有接到任何回音。也许,没有人会关心一封陌生的东方人寄去的信件。
第二,通过去德国留学的朋友寻找。万幸的是,我找到了相识的去德国留学的朋友。他是文学会里德文系的一位朋友,听说他现在德国法兰克福。因为他是和尚银同系的学弟,所以我确信他会知道尚银的消息。
打听到那位朋友的地址以后,我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跟写给尚银的信一样迫切。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一定要见到尚银。一个月后,我从那位朋友那里收到了简短的回信。
收到你的信,让我有些意外。你入伍那年我刚好到德国来留学了,所以这些年的事情完全都不知道。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和尚银学长见过一面。大概是在悼念民主化牺牲者的聚会上吧。当时,学长好像在德国各地奔波,在和几个人举办悼念活动吧。因为尚银学长很忙,所以我们并没有长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信来得太迟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这个焦急等待的人,可因为你一直在盼望尚银学长的消息,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
学长她结婚了。参加悼念活动时,她是带女儿一起来的,我没问她和谁结的婚。但很明显,她的丈夫不是德国人,或是土耳其人。因为那个小女孩也是韩国人。也许她的丈夫是我这样的留学生,或者是当地的侨胞吧。
因为是你头一次拜托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了。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那位朋友打算四年以后回国,后边他还写上了自己如何用功读书的内容。看完信,我根本无法入睡。尚银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这让我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我来到市场大街的酒馆里,喝了一夜酒。喝醉以后,我蜷缩在酒馆的屋檐下,最后一次注视着那条多情的大街。我决定今晚把在这个地方的记忆全部都抹去。我无数次地把酒瓶放倒在了地上。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此后一周的时间里,我每晚都会到市场大街去徘徊。一位面熟的酒馆老板娘担心喝醉酒的我会出事,还亲手把我送回了寄宿屋。
第七天,敏枝发现了蜷缩在破旧的剧场招牌下的我。我没能立刻认出她。一通呕吐之后,我把摇晃的身体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我才认出了她。当时,她还用一只硬邦邦的小拳头为我拍打后背。
“吐吧,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吐掉吧。”
我扭过头,用模糊的双眼看着她。她的表情非常严肃,里面还隐藏着一种绝望。我冲她微微一笑。
“你来啦。”
“找了你好半天。是要向所有人炫耀你的事情吗?为什么你的病没有复发啊?你想死吗?再这样喝酒,你会死掉的!”
“对,那样就好了。”
“那好,我和你一起喝吧。我会为你作证的。如果说某个像傻瓜一样的男人因为女人而喝酒醉死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拉着我向酒馆走去。她干脆拿过啤酒杯,倒满了烧酒。然后一咬牙,一口气把一杯酒全部喝光了。喝完第一杯酒,她也不歇一下,又倒满酒喝下了第二杯烧酒。然后,她把玻璃酒杯放在桌子上,说道,
“你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凄惨。现在,停止吧。难道还不该停止吗?没有不挨鞭子就会停下来的陀螺。现在,打你的鞭子没有了。你可以安心地躺下去了。就像陀螺一样不能转动了。如果就这样平静地倒下去……谁也不会再把你扶起来。”
我能记清的,就只有这些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小旅店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刺眼的阳光。当阳光透过那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射进来的时候,我在向自己是不是在一只体形庞大的野兽的肚子里呢?穿破浓浓黑暗的阳光,让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最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中。
我转过头,黑暗中的事物开始慢慢复活。我看到了白色的卫生纸卷和把手坏掉的水壶。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胸口涌了上来。为了忍住不吐,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胸口。
敏枝走时留下了一张纸条,所以我才意识到昨晚遇到过她。她的留言压在水杯的下面。一阵恶心过后,我才打开了留言。她的字迹非常潦草,我想她一定是在喝得很醉的情况下写的留言。我的眼前立刻又浮现出了她用啤酒杯喝烧酒的悲壮情景。
“明天早上,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就离开了。今天,我喝得很醉。我正在努力地去理解你。我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一些钱进去。起来以后,最好吃顿热乎的早饭。下午五点左右,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提前下班。”
我的心口突然有些发闷。昨晚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敏枝拉着我来到这里的样子,我就感到非常惭愧。
我想先洗个澡。我从小旅店出来,在学校前面的澡堂里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小时。我拍打着身体,想把一个星期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酒气全部都吐出来。我到桑拿间里呆了三十分钟,蒸得大汗淋漓。最后三十分钟,我就认认真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我好像从未这样认真地擦洗过自己的身体。我用手抚摸着皮肤上的一个个突起的地方,站在大镜子前照自己的身体,我开始关爱起二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虐待的身体来了。
从澡堂出来,我吃了早饭,然后向学校走去。但我并不想去上课。我在长椅上躺了半天,快到五点的时候,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吧?我没有失手吧……你没事吧?”
“你没有失手。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你等一会儿。你最好到这里来一下。”
我回答说到她的办公室去。要挂电话的时候,敏枝说希望能得到我今天不要喝太多酒的承诺。因为到那时我的酒还没有醒过来,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的办公室在汝矣岛上,我们到了她办公室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和我所担心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表情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的会议确定了我的职务。现在才完全摘掉了见习的帽子。我暂时决定写一篇纪实小说,上次的《韩国的松树》那个节目受到了很好的评价,被评为观众最喜爱的节目。因为那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件作品,当时还曾经很担心……真幸运啊。同事们说一起喝杯庆祝一下,我说下次再喝吧。”
“祝贺你。”
“就只有这样吗?在公司里面我被捧到了天上,在这里却受到了冷落……”
“那好,要怎么祝贺啊?”
“开个玩笑嘛。但你要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那种事了……我不想看到你像以前那样堕落的样子,我想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不要太内疚,昨天晚上不是说过吗?我也有那样的时候。”
尽管我绞尽脑汁,可还是没能想起昨晚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咖啡杯。
“好像从小时候起,我的欲望就很强烈。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现在还是那样。也许,所谓让步,只是无能的人们的藉口罢了。坦率地说,昨晚我看着你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你这样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了……接着我想,现在我可以占有你了……对不起,写那些话。”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一边走,我们一边谈论着关于学校和就业等琐碎的话题。
那天以后,我不再去市场,也不再喝酒了。
2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了。医生说他患的是肝癌。父亲的肝在慢慢硬化,所以他看上去非常衰老。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它内脏器官,连医生也没有建议他实施手术。确诊还不到一个月,父亲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体内有一个硬化的肝,还能安稳地死去,这多少都有些让人吃惊。这期间,父亲到底忍受了多少疼痛呢?在确诊后,父亲必须要使用止痛剂的时间只有十天。
也许,父亲已经预感到了死亡。在去世前四天,父亲把我叫到了房里。虽然他的脸像树皮一样干瘪,但他的声音却还是很洪亮。
“现在,我还不想。”
“您说什么呀,爸爸?”
“这样死去……那件事深深地记在我的心里,让我很不安。虽然我想把它带进坟墓……但如果不对你说,生前得不到原谅,我就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兴许那个人会来找……”
我很担心父亲。他好像要一下耗尽最后一口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跟你讲过,我到中国东北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解放我们一起到了开城……韩战的时候我们分开了。她好像也生活在南部(译注:即朝鲜半岛南部的韩国)的某个地方。”
“那样的人有很多,爸爸。”
“不,那个女人……有一个孩子。我们分开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在孩子出生前我应该把名字起好就对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挂念着她们。如果你和那个孩子走在路上遇到却不认识,那样是不可以的……也许我死以后,那个人会找来……就算只有你一个人……心里也要想着这件事情。”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
父亲甚至都没有呻吟,他是在我睡着的时候静静地离开人世的。因为我们没有祖坟,所以我打算把他埋到一片国有山林里。村里的人们悄悄到国有山林里砍倒了五棵树,在那里为父亲建造了一座坟墓。
把父亲瘦弱的身体埋进土里的时候,我放声大哭。父亲曾经那样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薄地,他的生活是多么疲惫啊。他终生都在为那块梦寐以求的苹果地而奋斗,父亲为什么总是在沿着艰辛的轨迹生活呢?
葬礼结束后,我把父亲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那篇小说还获得了某家文艺杂志的文学奖。后来,我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广告文字撰稿人。
我暂时还不想在工作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我的运气特别好: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年,我创意的广告词就获得了一家经济报社颁发的广告大奖;第二年,我又获得了三家报社的奖励。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公司改为小组的编制时,我被内定为创作三组的组长。看来,我以后做事要必须小心谨慎了。
我升职做了组长的时候,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已经很知足了,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卖掉苹果地。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可以做主。但我却不懂买卖程序什么的……买主已经找好了,周末你得回来一趟。这样苹果地才能卖个合适的价钱。”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立刻赶回了乡下。要买苹果地的人,是附近的不动产业主。他相信,我们的村子几年后将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休养地。可能是因为村边的那条江吧。也许正像他说的那样,终有一天,人们会被环绕小村的那条又宽又深的江水吸引过来吧。
写好买卖合同,我最后一次到苹果地去转了一圈。苹果树上挂满了累累的果实。苹果地的新主人说,将来这里苹果的价钱也会很高的。
草房里空荡荡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把草房里的家什都搬回家了。然后把父亲用过的东西都烧掉了,把还用得着的东西都放进了库房。在草房里转过一圈以后,我又在苹果地周围走了走。那埋在地里的玻璃瓶还在吧。父亲已经离开了,如果我也离开,那么玻璃瓶里的纸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可能终有一天,这些苹果树也会被砍倒吧。也许很久以后,城里人会在这里盖房吧。到那时,埋在土里的玻璃瓶就会碎掉吧,装在瓶里的信件也会消失吧。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但我马上又摇了摇头。也许当初把信埋进土里的人当中会有人记着那约定吧,也许他们曾经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来到苹果树下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吧。
玻璃瓶埋在这里已经十三年了。也许在约定的日子里,班主任老师曾经站在这里拿着名册念过我的名字吧。但是,那个曾经和我约定的十六岁少女却消失了。现在,曾经和老师约定的十年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时,我二十九岁。
3
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在我心中停了很久,时常让我感到刺痛。并不是因为在战争的年代一位漂泊异乡的青年的悲哀爱情,而是因为那位连姓名和长相都不知道的父亲的血脉,他可能正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之下。照父亲的话,那个人应该比我大很多。也许有一天,那个人会来找已经去世的父亲。或者,我们可能会在路上偶然相遇,但却会因为不认识而无情地擦肩而过。
我不知道,父亲到了年老的时候,是否还在挂念着那个女人。我想,也许父亲信中最后也没有抹去的,并非是对那个女人的哀婉的爱恋,而是对他血脉的怜悯。
第二年,我三十岁了。三十岁,我并不认为它的意义有多么深刻。青春彷徨的终点、褪色而弃的信念、必须要用整个身心去背负家人的生计、结婚、溶入社会、完全成为一个成年人,等等这些。但我并不那样想,也不相信,所谓三十岁的年纪能够熔化这么多的意义。
所谓生活,总是和对过去的后悔和反省连在一起。不管父亲曾经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生命中发生的变化都是顺理成章的。
三十岁带给我的东西,是曾经蜷在我体内、现在已经不再幼稚的冲动。
尽管清楚地知道尚银不会再回来了,我还是回到了故乡。虽然反复对自己说,不会再回故乡了。但另一方面,却又在自我安慰说,尚银不会忘记三十岁的植树节再见面的约定。于是,我又来到了苹果地。所有一切都没有让我的心情有任何激动。我的心里很平静,我知道她不会来的。也许,我并不是想见到某个人,而是为了忘却才到那里去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苹果地里空荡荡的。连个看苹果地的人都没有,草房就像废墟一样立在那里,苹果地里的杂草长得很茂盛。杂草好像要把很久以前的记忆全部盖住似的,红色的土壤和苹果树的根须也没在了杂草丛中。
我在苹果地里走着,又想起了那些把玻璃瓶埋到苹果树下的同学们,我的脑子里在逐个回忆着那些现在已经成为大人的同学们的名字。走着走着,我停在了第十一棵苹果树的前面。在这棵树的下面,有一只正在等待的玻璃瓶,可今天来到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凄凉的感觉。
直到晚上,我还在苹果地徘徊。当黄昏薄薄的夜幕遮住山脚的时候,我从杂草中站了起来。
一切都忘记吧。那个眼睛红肿未能入眠的短暂夜晚,以及我们历尽周折却又错过见面的命运,还有……三十岁的植树节再相会这爱的约定,现在把一切都忘掉吧。走吧,无情的岁月。
现在不想再记得你,不想再痛。
离开苹果地的时候,我决定忘记一切。那个埋下玻璃瓶的植树节、草房中短暂的夜晚、还有第十一棵苹果树……
回到汉城,敏枝对我说:
“我们……一起过吧。”
纸做的房子
1
我接受了敏枝关于结婚的提议。很长时间里,我都精神恍惚。当时的心情真的很奇怪。和一个人一起生活,成为她的男人,和她一起生儿育女,或者还要和她一起老去,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显得很陌生。
敏枝并没有催促我履行约定,而我却像一个因为什么被追捕的人一样,变得非常着急。那并非必须在更晚之前成为一个女人的男人的急迫,而是在决定自己要走怎样的路时的迫切。不管怎么说,那都可以算作一种孤独。所有的一切,都离开了我的身边。弃我而去的人,不只尚银一个。大部分朋友都成了某个家庭的家长,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了酒桌旁边。
那年夏天,我一刻也无法放下和敏枝结婚的问题。我想,在秋天到来之前,我必须要做出决定。我们虽然经常见面,但敏枝好像已经把自己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不再重提结婚的事了。她说起了在工作中遇到的几个男人,那些人甚至表示要和她交往。
我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接着,在她到图书馆来查找资料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她提了结婚的问题。
“春天时候说过的话……现在还那样想吗?”
“什么话呀?”
敏枝反问道,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要结婚的话。”
“当然。想和你一起过的打算一点都没有改变。想到以前经历的困难,如果这样停下来,那实在太委屈了。我始终相信,你肯定会回来的。哪怕在你牵挂尚银学长的时候,我也这样坚信。你们两个最后只可能是分手。我一直都在等待。”
她信心十足地说道。但我知道,我和她之间还有距离。我总是有些顾虑。
“我想了很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很幸福……但很明显,我们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我很担心,结婚以后我们能不能克服那种差异。”
“克服差异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只因为爱情,完全不会让两个人变成一个人。那是不能强求的事……如果真心相爱,那就应该承认那些差异。我想,那才是真正的爱。”
“如果我们不幸福……?”
“生活一段时间……那种事情也有可能发生。我不是说过嘛?在爱之前,不要去想爱情的结果……”
我同意敏枝的话。起码我们两个还有一个共同点,那是渴望自由生活的欲望。在这点上,我们不会有任何差异。
三十岁那年冬天,我把行李搬到了敏枝的公寓。第二年春天,我们举行了结婚仪式。我没有丝毫犹豫。不,现在我决心把三十岁植树节之类的东西忘得一干二净。
结婚仪式之前,母亲搬到了汉城。但是,她不愿意和我们一起生活。可能她是在担心和儿媳妇的关系不好相处吧。是啊,在不同的世界生活了三十年的人,突然有一天早上要和自己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这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那您一个人怎么生活呢?年纪又不小了。”
“没关系。小儿子退伍以后也要去工作,他不是也应该有一个住的地方吗?不能让他也来麻烦你们。在小儿子结婚之前,我会和他一起生活的。”
我未能动摇母亲的固执,妻子对母亲的考虑表示非常感谢。
最初几年里,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平凡。妻子的能力很快就被电视台认可了,我的工作也很顺利。当然,我和妻子之间并非连一点琐碎的矛盾都没有,但我一直都在尽量去理解她。至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太严重的问题。我们彼此都非常忙,过得也很开心。偶尔,我们还会去学校前边的酒馆喝啤酒。
“1960年代”还是老样子,但看上去却有些凄凉。被埋没在漂亮的招牌里的“1960年代”的招牌,看上去就像衰败的酒馆一样寒碜,它的里边也很昏暗。
2
第一个孩子流产以后,我和妻子的关系开始出现了一些问题。在医生和我商量之前,我对妻子所承受的痛苦一无所有。
从那时开始,妻子患上了忧郁症。两三个月以后,我知道了妻子不孕的事实。
妇产科医生指着墙上的女性子宫挂图,对我说:
“是子宫内膜症。是腹腔内发生的最具代表性的疾病。虽然现在和以前相比,治疗方法先进了很多,但仍很难治愈。所有不孕女性的大概百分之三十患的都是这种疾病。”
去医院那天的晚上,妻子一宿没睡。我尽力安慰着受到打击的妻子。
“我们不是暂时还不想要孩子吗?而且,说不定以后能治好呢。”
“你知道,对于女人来讲不能生孩子,那意味着什么吗?我现在也不想要孩子。但是,那作为女人的一种功能,我却丧失掉了,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我说,就算我们没有孩子我也不会介意的。但是,妻子自从知道自己患上不孕症之后,她的忧郁症就变得更严重了。可直到那时,她也不想承认自己患上忧郁症的事实。
自从妻子偷偷地读了我的日记之后,我们之间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缝。那虽然是很久以前写的日记,但妻子的做法实在让我难以理解。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日记本推到了我的面前,说:
“照直说吧,你现在还想着尚银吗?”
妻子突如其来的发问,让我感到非常吃惊,我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嘴角隐隐划过了一丝冷笑。
“现在还爱她吧?就算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吧?这个,是你写的对吧?是我的丈夫写的对吧?”
“那是我结婚前写的日记!”
我抢过日记本,故意装作对妻子无礼的举动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管怎么说,现在妻子都在忍受着忧郁症的煎熬,我绝对不应该再刺激她了。如果我为自己辩解,那么反而会引发一场冗长无聊的口舌之争。但是,妻子对我的“不在乎”置若罔闻,继续追问道:
“这本日记为什么现在还插在书架上啊?那……是打算给我看的吗?是打算让我读过之后有所觉悟的吗?是想告诉我你真正爱的人不是我,而是尚银吗?说呀。如果你喜欢尚银,我也不在意。所有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只要你能说出心里话。如果你真的喜欢那个女人,那么我就不再纠缠你,把你送给她。”
说完,她哭了起来。
其实,妻子的挑衅对谁都没有好处。就算我把插在书架上的旧日记本烧掉,我和妻子之间产生的裂缝也不会愈合了。
妻子的挑衅,反倒将我推回了遥远的、正在忘却的记忆。我随时都会到过去的时空去旅行,妻子无法忍耐我留下的空间。
“你在干什么?你在想什么?”
看着我留下的肉体空壳,妻子总是显得很焦躁。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想。”
“好像坐在我旁边的人不是你一样。那样……你的灵魂好像卖给哪个人一样,在这里只留下了一个空壳。”
也许是因为妻子的急迫和焦躁吧。我们之间,打嘴仗渐渐频繁起来,妻子喝酒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当我断定我们已经很难再坚持下去、决心挽救我们的婚姻时,我拟定了到济州岛旅行一周的计划。我们两个人同时休假,然后去了济州岛。
到济州岛的第一晚,我们住在了岳父开的那家旅店。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大海。走过海边的平房,有几条小路通向沙滩。宽阔的沙滩旁边,耸立着像屏风一样陡峭的悬崖。在离沙滩大概五里到十里的地方,有几个小岛。海浪汹涌的时候,小岛就好像浸在蓝色海水里的一颗颗浮标。
浮出海面的岛屿都不大,就像从母鸡子宫里掏出来的半生不熟的鸡蛋一样大大小小地排列着。每座小岛的上面,都覆盖着茂密的森林。虽然不知道那些是什么树,但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森林都会在阳光的照耀下泛起绿色的光。也许是松树,或者是山茶树吧。偶尔还会有几棵高大的树木从森林中伸出细长的脖子,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不高明的理发师剪出的平头一样参差不齐。
我们到旅店的头一天,并没有看见小岛。小岛被海上的浓雾遮住了,就像沉在淘米水里的黑色石子颗粒一样。雾气的颜色就好像是厚厚的窗户纸。有风吹过的时候,雾会像烟一样散开,然后又重新聚拢。
那天下午,妻子和我早早吃过晚饭,走到了海边。当我们走过狭长的小路来到沙滩上的时候,我们的脸已经被毛毛雨一样的雾气打湿了。我们坐在海边的沙滩上,望着远处的小岛。夕阳的余晖就像透过毛玻璃的阳光一样,稀疏而模糊。
“对不起,让你这样艰难。”
“……”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爱向你挑衅。这可能是所有女人都要经历的事情吧……你明白吗?”
“我明白,只是因为你的身体不舒服的缘故。”
“女人好像都是那个样子……你还记得我当初有喜的时候吗?我好像原来就很爱吃西班牙菜……跟着爸爸在西班牙住的时候,我吃的就是那个。现在,连菜的名字都忘记了。虽然我知道韩国没有那种料理,但我还是向你耍赖。当你找遍了很多酒店空手而归的时候,我非常生气。最后,你也发火了。我还是有些不甘心,又哭又闹。其实……我是在生自己的气。因为一件琐碎的小事,所以我必须把无法控制的感情发泄在你身上……我是在生这个气。”
“女人怀孕的时候,脾气会变得不一样。”
“我曾经无法忍受。我感觉迷失了以前的自己,某个人正占据着我的身体。我觉得,不是我的另外一个人正和你生活在一起。现在,我连孩子也不能生育了。不能为你生孩子。”
我抓起一把沙子,撒到了大海里。沙子里有一颗小石子,划过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坠进了大海里。
“可能是因为失落感的缘故吧。所以,我总感觉把以前的自己给丢失了……也许是因为那个吧。”
妻子拍打着沾在身上的沙粒,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海边慢慢向前走去。
“现在我想跟你说……那时,我总是想起那个女人。”
“谁呀?”
“尚银学长。”
“……”
“我很气愤,每次你发脾气的时候,我都会想到那个女人。如果是那个女人,你会那样对待吗……”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当我知道不能再怀孕的时候,又想起了那个女人。”
“为什么?”
“不知道。就那样……有时,我也会为自己的嫉妒而感到羞愧。但是,没有比隐藏起心中的嫉妒生活更痛苦的事情了。那天……尚银学长离开韩国前一天……”
“……”
“在学校前面,我见到了她。她跟我讲了在乡下度过的少年时光……还跟我说,河泥约定在三十岁的时候再见面。当时我想,也许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会失去你了。”
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望着海的远方。眼前又出现了苹果地的影子。尚银也曾经想着在三十岁的时候重新回到苹果树下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也许她最终也没有去。在警察署前面分手时,我就已经决定八年后再结婚。在那漫长的几年时间里,尚银没有和我联系过一次。也许,在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她并没有到那块苹果地去。
“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知道那个女人的联络地址,但我却没有告诉你。你并不知道……我为此有多么痛苦。我不想成为一个坏女人。于是,我打算再结婚后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你。因为到时你已经成为我的男人了。尽管想早点说……但却这么晚才告诉你。”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吃力地喘了口气。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一枚锋利的锥子刺入了我的喉咙。我用手背使劲地揉搓着胸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已经无法回头,过去的时间永远都找不回来了。我暂时隐入了朦胧的伤感当中。妻子不安地盯着我被雾打湿的脸庞,她似乎完全可以能够理解我现在的心情。
“我是坏女人吗?”
我什么也没有说。我和妻子慢慢向前走着,我们之间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妻子先回旅店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妻子回去以后,我在沙滩上走了很久。回忆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现在尚银她还好吗?她变成什么样子了?我站在薄雾笼罩的沙滩上,眼前又浮现出了尚银那像月晕一样的酒窝。
3
从济州岛回来以后,妻子多少恢复了一些往日生机与活力。每周,她都要接受一次神经精神科的治疗。但是,她那种固执的劲头却丝毫没有改变。
这时,我的工作也慢慢出现了一些问题。和公司同事之间的竞争,让我感觉疲惫。跟那些有忌妒心的同事们一起工作,的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由于我的工作突出,升职很快,所以遭到了公司里前辈们的联合抵制。
就在我开始慢慢厌倦公司的工作时,汉城的一所大学询问我愿不愿意到他们那里去做教授。起初,我有些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邀请我呢?
“我连相应的学位都没有啊?”
但是,校方的人士反问我说,为什么担心这个呢?
“韩先生有那样的经历,就已经足够了。您完全可以到这里来讲课。最近,现在,各个大学都在广告专业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您不知道吗?”
我之所以决定接受邀请,还因为那所学校里有我母校的学长。其实,我完全没有理由犹豫。现在,我所需要的,正是可以煮上一杯咖啡随心所欲地品尝的悠闲和时间,以及可以放开脚步随意走动的自由。
而且,我也从未曾放弃过写小说的心愿,所以这次的邀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机会了。当我下定决心以后,我毫不留恋地递上了辞呈。
在我换工作的时候,妻子也和几个同事一起从公司独立了出来。她从电视台出来,做了独立制片人。
妻子的能力得到了普遍认证。妻子的业务不仅涉及广告业,还包括电视剧和纪录片方面。妻子充分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即做演员又做制作人。特别是她跟香港方面合作的片子,更是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于是成了名人,她的照片登上了各大报纸的版面。
就在那个时候,我们开始盖房子。拥有一座在卧室的转椅上也能看到蓝蓝的汉江水的房子,那是妻子多年的梦想。妻子买了新车以后,就开始在北汉江边盖房子了。我们每个月到那里去两三次,察看工程的进展情况。
“房子后边有一块梅子堤。春天的时候,可以看到白白的梅花。一定是非常美丽吧?夏天的时候,树上会挂满青色的果实。”
妻子对建造新房子充满了期待。但是,妻子太忙了。家里的大部分家务都是由钟点工来负责的,我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很累。妻子经常会因为工作的缘故到国外去出差两三个月,我对此非常不满,因为我的生活必须要适应妻子的节奏。
躺在床上的时候,我经常会有一种被羞辱的感觉。妻子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接着突然站起身跑到笔记本电脑前面的时候;或者是妻子坐在桌子前,我渴望她的身体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欲火焚身的公狗一样凄惨。可越是那样,我反而越对正常的夫妻生活表现得很反感。
“我好像正处在倦怠期吧。”
我直言不讳地说道。去医院看过了吗?妻子小心地问道。但是,我并没有去医院,我很清楚自己欲火渐渐熄灭的理由。纯粹是因为自卑感。我必须要呆在妻子的身边,我为此而感到焦躁不安……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位部落首领被一个女人夺去了自己发号施令的地位。
4
当我放弃教学工作的时候,我的婚姻慢慢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放弃大学的工作。因为与广告公司相比,大学的工作毕竟很轻松自在。课程负担也不重,而且我还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部自传性质的长篇小说。
尽管大学工作很不错,但我还是放弃了,这主要是因为和我一起工作的一位前辈的缘故。他是我母校的学长,是在我任教的那所大学中相当有影响的元老。
去年,大家借研讨会的机会去雪岳山野游,元老开着他新买的切诺基,半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我们喝完酒回来的那天晚上,一位男子被车撞死了。元老把车停到了路边,包括我在内的三个后辈都在看着教授。
“我的嘴里有酒味吗?”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大概是冲着我问的吧。虽然我想回答说没有,但他的确喝了很多酒。而且,他根本不会相信别人。刚才的酒桌上我不肯喝酒的时候,他很冷静地对我说:
“不用你代替我开车。你不喝,别人也不会喝的。别担心我开车的事,你也可以去叫出租车。”
但是,喝完酒之后,我出门去叫出租车,他跟在我的后边说,
“我没有喝醉。”
不管什么情况,不管任何人,过分的自信对他来说才真正是最危险的隐患。我们一起都坐上了切诺基,后来他开车发生了事故。
就算他用泉水漱口,也无法洗去嘴里的酒气。我们把被车撞死的男人移到了路边,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男人已经断气了。一位同事关掉了车灯。并没有汽车从这里经过,就算有,那驾车的人也不会对站在黑暗中的我们表示任何关心的。
“就那样……走吗?”
一位同事不安地说道。但是,任何人也没有表示赞同。为了寻找把事故处理得更干净的方法,我们浪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紧接着,一位同事跑到切诺基里面,拿出了一瓶烧酒。那是我们刚才在酒馆买的,为的是回到汉城以后再接着喝。同事拧开瓶盖,把酒灌进了男人的嘴里,然后把酒瓶牢牢地放在了男人的手里。所有一切都做好之后,元老教授给警察打了个电话。这时,离发生事故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那一个小时的时间,是永远都无法从我们的记忆中抹去的。不,我们发誓把它永远抹去。
“有一个喝醉酒的人躺倒在路边。”
他尽量装作若无其事,但是却无法掩饰嗓音中的那丝不安。警察赶到的时候,从切诺基里拿出酒瓶的那位同事已经代替元老,坐在了驾驶员的位置上。警察确认了我们的身份之后,对我们的证言也表示出了信赖。
结果警察的结论就是:男人不是走在路上被车撞死的,而是开始就打定了自杀的决心,然后躺在路中间,所以才发生事故的。后来我得知,那个不幸的男人确实有自杀的充分理由: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两个孩子正在保育院里。警察认定男人的死属于自杀。
但是,我无法把那天晚上的事情永远当作秘密。当我用电话向人述说苦恼的时候,元老教授拿着酒瓶急匆匆地来找我了。
“你,想让我死吗?我可是比你早二十二年毕业的学长啊?”
“那不是问题。”
“老老实实呆着就可以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啊?我,还有一年时间就退休了。”
他在哀求我。我无法置元老教授的哀求于不顾。最后,我决定离开学校。因为,我不想违背自己的良心,继续留在学校里只会让我更不知所措。
“不要离开。你继续留在学校里,我会照顾你的。”
我不想妥协,或者是采取什么折衷的方案。不给他增加负担的最好方法,就是悄悄地消失。
我放弃学校工作的时候,妻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太忙了,连为我的事情担心的时间都没有。就连我向校方递辞呈的事我都是打电话告诉妻子的,因为当时她正在日本。她对着电话,非常平静地说道:
“真的要放弃吗?”
“是的。”
“接下来你准备做什么工作呢?”
“广告公司邀请我回去。现在,我也正在发愁,不知道怎么做。”
“那么,放弃那个,来帮我吧。我收购了一家子公司,想把它托付给你。”
“做什么事啊?”
“回去再说吧。”
一周后,妻子从日本回来了。妻子所从事的工作是网上放送。听了妻子的话之后,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不适合我。是放送……”
“不是很难。只要坐着就可以了。放送所需的一切工作由韩国、香港和日本各制作三分之一。目前,大部分内容只是电影……”
“那个,好像都是成人节目吧?”
“对。你知道吗?最近,一半以上的网站都做了有关成人的网页。现在,互联网的负面作用也很有优势。”
“据说,访问者中大部分可都是青少年啊。”
我傲慢地说道。妻子瞟了我一眼,说: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现在只是过渡期而已。”
“我做不了那种事。”
妻子的脸立刻沉了下来。她拿起桌上的威士忌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酒,然后笑着说:
“那种事……?现在,我们跟上学的时候不一样,我们这一代曾经为了正义而战,但最近的年青人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他们会用钱购买需要的东西。为了弄到钱,他们懂得牺牲自己。谁也不知道今后可以支配世界的是什么,但绝不是意识形态或道德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只能支配一个时代。等着瞧吧,以后肯定还会有很多人为正义而战,但矗立在他们坟墓上的东西不是乌托邦,而是速度的世界。不管是不是互联网之类的东西,人类想要跑得更快的欲望也决不会被挫伤。”
也许妻子说得很对。但是,我却不能很快地同意她的话。
“现在,我们正享受的一切,都是因为有了以前的牺牲才成为可能的。不管是什么社会,如果没有过去的牺牲,就不可能有今天的生活。”
妻子又笑了笑。望着滔滔不绝、自信的妻子,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最后,妻子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我。
“为了明天,就要牺牲今天吗?真像个书呆子。现在还那样保守顽固吗?我并不是要向青少年销售色情作品,懂吗?就算我不去做,照样还会有很多人去销售色情作品。不是说过吗?现在只是过渡期。现在的听众和观众准备把兜里的钱消费在自己喜欢的节目上。我并不想制造垃圾,我想做的事情是艺术。”
从妻子口中听到这些的时候,我冷笑了一声。
“没有才能的人还要搞艺术,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
妻子非常生气,她瞪着我,咬着牙说道:
“我知道……这是你的真心话。你从来没有说过我有才能。但你的话就没有错误吗?你正在鄙视大众。”
“真正鄙视大众的,是你所说的艺术。你有没有想过,收看你的广告、电影和电视剧的都是些什么人啊?不要给单纯的年青人种下幻想。”
“你说我在种植幻想?”
“你让大众都患上了忧郁症。煽动结了婚的女人离婚,让年轻人沉溺于性的幻想。那不是自由。如果按照你诱导的方式去生活,那么年轻人一定要有高级的工作,他们的父母一定要很有钱,还有女人一定要有经济实力。但是,这个世界,没有人具备那样的条件!”
“保守主义者!”
“二十岁左右的孩子们必须要吃巧克力和奶酪、薯条,喝威士忌和法国白葡萄酒,在像样的餐馆吃海鲜,这样才能谈情说爱吗?不,吃土豆汤和炸酱面照样可以。”
“都说完了吗?”
“没有。你制作的电视剧和电影里发生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一天,一个漂亮的女人突然在一位男士面前折断了鞋跟,或者是一个男人偶然遇到一位乘车经过的女人,两人无缘无故地被一夜情的诱惑拉到了一起。尽管男人对突然出现的艳遇表示怀疑,却又毫无理由地从女人身上得到了慰藉;女人第二天早上也会从床上无缘无故地消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出现的。潇洒的分手,偶然邂逅的男人会伴随女人的一生,遇到很有钱的男人或女人,所有这些事情……根本就不会发生。”
“那是因为你的自卑感。不论怎么说,我已经得到了认可。”
“不要相信世人,他们只是在进行一场生存游戏而已。你没有才能,只是在事业上有手腕罢了。”
好,我是那样的女人,妻子说道。
离别开始的时候
1
雨停了下来。
顺着邮局的红瓦屋顶滑下的雨滴,打落了片片茶叶树的花瓣。花瓣铺在地上,就像雪白的盐巴一样。梧桐树上的叶子,就像无主的孤儿,零星地飘落到大路上。是谁撞坏了摩托车啊?一辆摩托车倒在梧桐树旁,车的反光镜已经碎掉了。
“昨天晚上,发生事故了。村里的一个高中生骑着摩托车撞倒了树上。”
小姑娘把咖啡杯放到桌子上,说道,
“说是飞到了十米高……是撒谎吧?大概也就五米,看到那处折断的树枝了吗?”
小姑娘用手指着梧桐树的方向,树上断了一处枝杈。
小姑娘为我拿来两颗方糖,然后向音响机走去。她换了一张唱片,可能是想找一盘我喜欢的音乐吧。小姑娘似乎已经收敛了她的急性子,每当与我对视的时候,她总是轻轻一笑。耳边再次传来了《最悲哀的事》。女歌手的声音如同化在雨中的眼泪,有些沙哑。渐渐地,剩下的只有悲伤,歌手甚至开始声嘶力竭地嚎啕。听着那凄婉的旋律,我向撒满五月阳光的窗外望去,小姑娘手拿一杯番茄汁坐在了我的面前。
“我知道叔叔您会喜欢这支歌的。”
接着,她又问我为什么连续三天都到咖啡馆来的理由。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
“是因为失恋吗?”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反问她说,看上去像吗?
“看上去是那样的。如果不是那样,为什么每天都独自在咖啡馆坐一个小时呢?要不就是……”
“要不就是?”
“被您的夫人赶出来了……”
我又笑了笑。我是被赶出来的吗?可能是吧。因为被赶出来,所以无处可去,这为被赶出来的事实提供了证据。妻子并没有错。我一个人很孤独,非常疲惫,我把妻子当成了发泄愤怒的对象。从这一点上来看,我是夫妻不和的始作俑者,也是被赶出来的人。
结束和妻子的口舌之争以后,我知道自己说过的话是收不回来了。妻子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她不会再和我说话了。第二天,我正式向她表示道歉,但她并没有接受。
那天以后,妻子开始不回家住了。她的手机也处在关机状态,有好几天时间,我都在到处寻找她的下落。我找到一家曾经登过关于妻子的专访文章的报纸,从报社得到了妻子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我给妻子的办公室打电话再次表示道歉,但她的怒气并没有那样轻易消下去。
“好了,我现在知道你的真心了。原来,你和我一起生活的时候,一直都那样地蔑视我。”
“回来吧。”
“我不想回去。”
“回来吧,如果讨厌我,那我离开。”
那天以后,我收拾了几套衣服和笔记本电脑,准备离开。但是,我却怎么也挪不动脚步。我不忍心离开,在江边徘徊了很久很久。
离别总是那样就来临了。它像个不速之客,大大方方地打开门,最后抓住我的手,把我拉了出去。我不想这样活着。我不想让周围的人因我而受到伤害。我想溶入人群,享受生活的温暖。但“年轻”,却孕育了太多危险发生的机会。
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就不会那样轻易决定分开吧。其实,我们离开只是因为我和妻子的不和而已。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无法理解世上的父母们。但是从一位有了孩子的朋友身上,我渐渐理解了他们的“自虐主义”。我知道,那些父母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流血;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受伤。
那些终生辛苦奔忙的朋友们,现在也都成了整日为子女操劳的父母。岁月,就是这样的。即使把有棱角的东西变成圆的,那有时它也不能顺利地转动。
当我把钥匙留给钟点女工走出家门时,一种悲伤的感觉突然涌上了心头。离别是多么陌生啊。但那不是任何人的错误。如果非要一个人来承担错误,那么我宁愿对一切负责。
来到汉城,我给一位后辈打了个电话。他正在准备创立一份电子杂志,那是一位总想迎接挑战的后辈。
“早就想和您联络了。赶快过来吧。是工作上的事,请您过来帮忙吧。”
找到后辈的办公室,我首先查看了一下那里能不能为我暂时解决食宿问题。万幸的是,办公室的旁边另外还有一个房间,里面放了三张床。运行电子杂志的一切准备基本已经就绪,封面设计、目录等等。但杂志还欠缺的东西,也是最重要的东西——杂志的内容。
“应该从文学领域开始,接着按照样式的不同构筑数据库,然后慢慢扩大业务,最后还可以提供演出或者电影等大众文学的所有信息。”
技术性问题,由计算机专业的三位后辈负责。选定今后一年内的撰稿人,向他们约稿,确定连载文章,等等这些,都由我负责。接下来,我们又找到了几位写网络小说的作家,和他们签订了有关合同。
创刊在即,我们向各新闻媒体派发了宣传资料。因为,首先应该保证读者的参与才行,各媒体也都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最初一段时间,我整天都在忙着处理广告栏(译者注:即帖子)上的文字。在广告栏上,我邂逅了“苹果树”。最初,我关心的是叫“苹果树”的ID。在看到“苹果树”ID的时候,我想起了父亲的苹果地,以及十六岁时的植树节。
“苹果树”开始是以日记的形式出现在广告栏上的,日记每周登一篇,通过日记上的文字可以看得出女主人公大概是四十岁左右的样子。陌生的异国生活和小女儿孤独的生活,以及脑瘤手术……日记的内容是小说连载的形式,非常的伤感。
“苹果树”自我介绍说,她是一个小说专业的女大学生。“苹果树”向我问了几个问题,但令我吃惊的是,她好像对我很了解。真是太奇怪了。“苹果树”似乎在竭力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实际上又像是在向我传达某种信息。比如说,“苹果树”在发给我的邮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先生,您的发线大概靠右一点吧?眉毛很浓,右眼下方有一颗芝麻粒大小的黑痣。耳朵也很小,对吧?”
我以为是某个认识我的人在和我开玩笑。为了弄清“苹果树”的真实身份,我向她发邮件说想和她通过网络聊天。第二天下午,“苹果树”果然在我定下的时间如期而至。
“我很想看看先生小说里的村子。还有那块苹果地。”
“苹果树”好像读过我以前写的长篇小说。我把她当作了我的读者,高兴地和她聊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
“松伊,韩松伊,*^-^*”
我想,这个名字大概也是假的吧。我直截了当地问道:
“你好像很清楚我的底细嘛,请明白地讲出来吧。”
“我的名字是真名,年纪是二十二岁。现在,真在小说专业读书。”
毫无意义的对话持续了一段时间,接着我放弃了要弄清“苹果树”真实身份的想法。当我提议结束聊天时,“苹果树”急忙发来一个信息。
“请稍等,如果您回故乡,能告诉我吗?我是一位时间受到限制的学生。”
我盯着屏幕,“受到限制”这几个字让我暂时有些茫然。我想,现在出现在广告栏上的“苹果树”的日记体小说,会不会是她真实的亲身经历呢?我似乎应该安慰一下对方,某种责任感立刻涌了上来。我犹豫着,该说些什么呢?后来我问她,你患上什么病了吗?“苹果树”回答说,是脑瘤。我说,真不知道该如何来安慰你。
“苹果树”又说,我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我说,只要能办到,任何事情都可以。短暂的沉默过后,“苹果树”说,我想见见您。当我回答那并不难时,“苹果树”发来了最后一则信息。
“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没过几天,我又收到了“苹果树”发来的电子邮件。
“谢谢您答应我的请求。我想在先生故乡的村子里和您见面。小村有个邮局,和您以前知道的不一样,那里已经变了很多。邮局前面有座咖啡馆,在那里见面吧。具体时间我会再和您联络的。”
提到那座邮局,我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被夏天太阳烤热的溪水,那熟透的桑椹,邮局院子里的那口深井,以及邮局后院的那棵茶叶树。
2
妻子接到我的电话时,已经下定了决心。
“我们……见个面吧,该处理的,应该要处理一下。”
最后,妻子在电话那端这样说道。她说不想再维持我们之间停滞不前的夫妻关系。几天以后,妻子找到了我。
“我不想说太多。”
在咖啡馆里,妻子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们谈太久的。我们没有要分割的财产,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妻子一个人的。
就那样结束了。没有困扰我们的东西,彼此也不再留恋。于是,我们决定离婚。如果有孩子的话,也许我们会更深重一些。但是,我们的生活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开始,又以各自单独的两个人结束。
“我准备好离婚文件后,会再和你联络。”
第二天,我到妻子在北汉江边的公寓去收拾行李。把落满灰尘的书籍用绳子捆好,把脏西服和衬衫用皮箱装了起来,我把留在妻子公寓内的痕迹逐一地抹掉。除了书籍,我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我从家里的相册中抽出了自己的照片,接着又整理了书桌的抽屉,把留言纸和手册,以及我的日记本拿了出来。
我并没想到,十六岁时写下的小纸条还夹在旧日记本里面。我用手拍打着泛黄的日记本,突然那张小纸条扑地掉了出来。我拾起那份十六岁的记忆,看了看,好像马上就要窒息似的。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手里拿着那只有短短一行字的纸条,我闻到了十六岁少女的体香。我轻吟着她的名字——尚银……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堆积的清新的白沙,像溪水一样缓缓流了下来。那个给了我无限孤独的女人,那个给了我等待、嫉妒……以及离别的女人。
那短短的信笺,就像穿越遥远空间的证词,复活了我正在死去的记忆。那令人窒息的苹果地,大麦地的田埂,被雨水冲毁、未能遵守的约定,她那石榴籽一样嫣红的小石头,透明的早晨和黑色的夜晚,她抚过的、我胸口火辣辣的伤,以及那不老的思念……
我像是被钉住似的,站在原地看了几遍纸条上的字。我又闻到了淡淡的苹果芳香,清晨的薄雾又升起在我的眼前。我想起了,那个比我所经历的任何一晚都要短暂的夜,以及在苹果树下挖玻璃瓶的早晨。
我把纸条叠好放进了口袋里,然后开始在书架上翻找。我想起自己那天我和尚银一起照的合影还夹在《世界文学全集》里面。照片正躲在书的最后一页,泛黄的相纸上嵌着她表情呆板的脸庞。我拿起照片,把它放进了钱包里面。
这时,我又想起了尚银的日记本。我爬上阁楼,开始在那个纸箱里翻找。自从退伍以后,我一次都没有打开过那个箱子,上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入伍以后,我嘱咐弟弟把留在寄宿屋的东西全都收拾走;直到退伍以后,我才在乡下老家的仓库里找到了那个箱子。
尚银的日记本早已褪色,上面还散发着老鼠尿的味道。我掸去上面的灰尘,把日记本轻轻地贴在了怀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模糊的场景:警察署前那短暂的离别,尚银那消失在凌晨的薄雾中的背影。
3
和松伊约会的前两天,我会到了故乡。那个女孩为什么想看一看这个小村子呢?她要跟我说些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其实,我是以和一个陌生女孩的轻率约定为借口,想要看一看初恋时的苹果地。
到那里的头一天,我并没有去苹果地。那可能是因为对复活的记忆的一种恐惧感在作祟吧。我去了邮局前面,想确认一下是否真的如松伊说的那样邮局前面有家咖啡馆。火车站离邮局有四公里多一点,坐在汽车上,我努力想抹掉过去的记忆。
但尚银,她带给我初恋的伤痛实在太大了。她赐予我的苦行,是难以愈合的伤口,是无法抹去的烙印,它们刻在我的身体里,时时都让我感到痛苦。当我知道,直到现在我的思念还如凝在血管某处的痂一样无法消失的时候,我想敞开心胸,把那些记忆一点不留地全都推出去。那顽固的东西,可以用水滤去吗?可以在阳光下晾晒得一干二净吗?
我先走进了学校。正值下午,一群学生正在操场上打篮球。原来长在操场的尽头梧桐树,现在已经不在了。那高高的梧桐树,再也不能为我遮风挡雨了。清爽的风吹拂着我的身体,我坐在长椅上,望着校舍后边的田野。
田野后边的山脊下,是一排苹果地。苹果树就像绿色等高线,包裹着山脊。我望着苹果地,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沿着小山往上走一会儿,向下可以看到几层等高线。现在,我正踩在最低的一层等高线上,走过那漫长的岁月,现在我又回到了这个地方。我就像风中的花种,曾经在空中孤独地流浪,最后又站在了这块两个脚掌大小的地方。如果可以把那污浊的岁月全部抹掉,只要能在风中飞舞,我想努力告别我的记忆。
教室的玻璃窗反射着耀眼的夕阳,我望了望那玻璃窗,朝邮局的方向走去。走进咖啡馆的时候,我才发现先前邮局边的那个照相馆已经拆掉了。小学毕业那天,母亲曾经带着我到过那家照相馆。也许,母亲也不是为了对我的毕业表示纪念,而是想把自己穿韩服的样子留在照片里吧。中学入学时,为了照贴在学籍簿上的照片,我也曾经走进过那家照相馆。二十二岁的时候,我曾经和一个女人一起去过那家照相馆。
第一次到咖啡馆那天,里面人并不多。看铺子的小姑娘像是已经独自坐了很久,见我进去,她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问:
“您一个人吗?”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放在桌上的流沙计时器,一直注视着我这个深夜还独自坐在桌旁的人,小姑娘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
“平常的日子里,我们十点关门。周末的时候,会营业到十二点。”
我感觉到小姑娘的焦急,于是走出了咖啡馆。昨天晚上,我在邑内逗留了一宿。
第二天,天下起了毛毛雨。最后,我放弃了去苹果地的计划。因为,那块已经成为别人土地、过去父亲曾经辛苦垦种的苹果地,距离小村还有很长一段路,需要翻过两座小山包。红土路,在下雨的时候是很难走的。我在邮局周围徘徊了半天的时间。躺在冷雨中的田野,还有树木,都陷入了思索当中。
或许,使我来到这里的,并不是松伊吧。也许,我来这里,是因为丢掉一切的人直到最后还没有忘却的思念吧。也许,我就如同只用尖刺扎一下就会受伤哭泣的孩子,今天来到这里,是因为那曾经刺伤我、现在还把一枚针留在我皮肤里的初恋吧……的确,正是因为那些,我才来到这里的。
很长时间里,我都没有悟到:那长久困扰我的伤痛,仍然留在我的身体中。就像是刺穿皮鞋的铁钉,当我发现它时,它令我困惑,令我疼痛。悟出那个的时候,我就像一个指甲底下藏了一枚早就该拔出蜂针的人一样,坐立不安。
但是,不幸的是速度太快,越是希望得到的东西,越是匆匆。追求一个女人,爱一个女人,甚至愿意陪她一起死去的那个少年,现在已经不在。少年去哪里了?那个少年,曾经彻夜书写不知寄往何处的信件,最后又把那未能寄出的信件堆积心底。今天,他在何方?
现在,责怪匆匆的岁月,已经太迟了。如果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如果我已经被忘记……那初恋还有存在的价值吗?
又是一个小时的时间,像雨水一样流走了。
第十一棵苹果树
1
坐在咖啡馆的窗前,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一点。
“叔叔,想吃炸酱面吧?”
小姑娘看着时钟问道。
“炸酱面的味道的确很好,但是……”
“没关系。现在,客人还没来。怎么样啊,我每天都吃。这前面有一家中餐馆,那里的厨师在汉城呆过二十年的时间。”
我一点胃口也没有,冲着姑娘摇了摇头。小姑娘打了个电话,还不到十分钟,面就送来了。小姑娘把报纸铺在底下,然后把炸酱面放在了桌上。我把一只空了的流沙计时器倒转过来,向窗外望去。
爬在邮局墙上的藤蔷薇像是受不了阳光的炙烤,正在扭动身躯向墙的另一侧躲去。我掏出钱包,拿出了里边的照片。两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正严肃地坐在绸缎椅子上。那时,他们已经知道几个小时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尚银将会去警察署,和她一起度过夜晚的那个青年将与她分别。但是,当时他们不知道,那天的分手竟成了永远的离别。
小姑娘吃完炸酱面,拿起牙具朝洗脸间走去。当她端着咖啡壶再次来到桌前的时候,她的嘴里还散发着清爽的牙膏芳香。
“不是在等什么人吧?”
小姑娘为我的空杯子加满咖啡后,说道。
“今天,我约了人在这里见面。”
“这个村子里,您也有认识的人吗?”
“认识的人很多,不知道他们现在还在不在。”
“啊,叔叔以前生活在这里呀。”
我点点头,小姑娘立刻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但是,我却没有回答。相反,我反问道。
“为什么不去上学呀?今天,你守在这里都已经是第三天了吧?”
“因为期中考试已经结束了。”
玻璃瓶底积满了绿色的时间,手表针指向了下午一点半。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小时,但松伊却还没有出现。是火车晚点了吧,要么就是没赶上汽车吧。想着这些,我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2
松伊终于出现了。起初,我完全没有想到那个在玻璃门前踱来踱去的小丫头就是松伊。她打开门向里面环视时,我们曾经对视了一会儿,接着我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直到那时,我还以为松伊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女大学生,或者是留着短发的女高中生。但当她冒冒失失地走到桌前,向我打招呼时,我看她最多也就只有十六岁的样子。她对我说,我就是“苹果树”。
可能是因为感到失望的缘故,我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我可以坐下吗?直到她又向我发问时,我才犹豫着站起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咖啡馆的小姑娘拿着菜单走到桌前,不解地注视着我们。松伊要了草莓汁,然后看了看我手上的流沙计时器。
“如果我来晚了……您会那样回去吗?”
松伊挤着眼睛顽皮地问道。
“那个嘛……也许会吧。”
我仔细地打量着她,却怎么也看不出她是一个病人。小丫头面色红润,手指修长。我却一点也不气恼,她说自己是病人,那可能是一种善意的欺骗吧。
“来,要遵守约定,我们谈谈想说的话题吧。”
“时间很充分,不用着急,慢慢说吧。”
松伊喝了口草莓汁。我们对视了一会儿。松伊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
“好吧,我先说。请您带我参观一下村子,然后……”
“说吧,我听着呢。”
“先生小说里面写的苹果地,也在这个小村子里吗?”
“那就是你想知道的吗?”
“不。我想听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命运坎坷的女人。”
我立刻感觉到一种负担。
“什么故事?”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松伊看了看窗外。接着她喝光了剩下的草莓汁,然后慢慢地张口说道:
“有一位陷入爱情的女人。当时,大概刚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个人约定了将来,但是……那个约定却没有实现,男人忘记了女人。那时,女人被关进了监狱,刚出狱,她就生下了一个孩子。”
“生了个孩子?”
“但是,女人却没能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男人。因为,男人离她很遥远……她原本想要当面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男人在军队里面。”
听着松伊的故事,我开始渐渐感觉无聊起来。这种故事情节,在小说和电影里实在看得太多了。而且,这个小姑娘讲出来的故事跟写在广告栏上的内容一模一样,所以我有些失望。我想,像大多数少女一样,这个小姑娘大概也认为自己跟那个患上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同病相怜吧。我想说,这个故事我都已经知道了。但却没有说出口。
“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在陌生的国外,女人学成之后开了一家玩具熊商店……您知道吗?是手工玩具店……她抚养着自己的女儿,突然有一天她生病了。是一种不治之症。接受手术之后,女人好了很多。于是,她回国了。但是当她去找心爱的男人时,那个男人已经结婚了。”
松伊又要了一杯可乐。松伊一口气喝下半杯可乐,长长地吸了口气。
“我的故事……没意思吧?”
“虽然有意思,但是……那好像不是你这样一个小姑娘能写出来的吧。”
“是我妈妈的……故事。”
听松伊这样说起的时候,我想起了军队的日子。隆冬的大雪,没有边际的铁丝网,非武装地带的红色土壤,失去一只脚的青年……那记忆的末尾,我又想起了那个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的女人。
“真没想到。”
“她读过先生的小说。军队的故事,父亲的故事……还有苹果地的故事。”
“谢谢。”
“我想去那块苹果地看一看。”
松伊抬起头,正在看着我的眼睛。她的睫毛在不停忽闪着,像是在恳求我。我无法正视她的目光。过了很久,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3
我和松伊在田野的路上走着。原来那条杂草丛生的土路,现在已经铺上水泥,一直通到了山下。路旁,一条人造灌溉水渠静静地流着。山下的玉米地已经不见了踪影,取代它的是几座坟墓。坟上长着矮矮的青草,四周用石块围着。
山坡的一角有一块苹果地,父亲曾经是那地的主人。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父亲终生都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而今天,连那个也没有了。就连他长眠的那几坪土地,都不是属于父亲自己的财产。虽然觉得应该把他移葬,但是现在我却连能够容纳父亲躯体的一坪土地都没有为他准备。
“你几年级了?”
我冲着走在前面几步远的松伊问道。
“初中二年级。但是,我正在休学一年。妈妈病得很重,要有人照顾才行。”
“为什么骗我?”
“其实,我不想撒谎。如果您知道我很小的事实,似乎就不会给我与您面对面坐着的机会了。”
“那样啊,说时间受到限制的话,那也是在撒谎吗?”
“其实……那不是我的故事。说时间受到限制,那是我的妈妈。”
我的心里凉飕飕的。松伊必须要看护不久于人世的妈妈,我似乎可以明白她现在的心情了。只要能够安慰一下这个羸弱的少女,我愿意做任何事。
“你好像对这里很了解。”
“因为在这里生活。”
“在这里生活?”
“学校虽然是在汉城,但……现在住在这里。”
松伊停住脚步,向我转过了身。为什么会那样啊?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看到她的样子,我为什么想起了十六岁的那个春天呢?我为什么会想起那乳白色的连衣裙、藕荷色的针织套衫和黑皮鞋,以及银色的自行车呢?那个站在白杨树下的小女孩,后脖颈上那稀疏的黄发之间、晃眼的春天的阳光,淡淡的茉莉清香,月晕一样的酒窝儿……
我茫然地望着送医,轻轻地摇了摇头。松伊采下一朵堇菜花,慢慢向我走了过来。
“我家就在那上面。在先生说过的……苹果地那里。”
“……?”
开始,我并没有正确理解她那话的含义。于是,我问她,你的家在哪里呀?松伊回答说在苹果地那里。为什么?我又问道。这时,松伊轻轻笑了笑。那伤感而又脆弱的笑容,触到了我的身体,让我一阵战栗。
“先生您说过的那块苹果地……现在已经没有了。因为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
我像失去什么似的,愣愣地看着松伊。
“妈妈回到韩国,就埋下了那块苹果地。不久后,又在那里盖了房子。是座非常漂亮的房子。”
我停住了脚步。松伊把花放进我手里之后,开始向前走去。我赶快跟在了后面。
“妈妈为什么买苹果地吗?”
到达山坡的时候,我抓住了松伊的胳膊。松伊并不想抽回胳膊,也不想逃掉。但是,我却唯恐她会逃掉,更加用力地抓着她的胳膊。
“想建一座房子,在那里建一座房子,那曾经是妈妈的心愿。她想在新建的房子里度过自己剩余的时间。妈妈……她就要死了。”
“……”
“她想……继续珍藏下去。死去时……想把那个带走。”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到了我的手上,我紧咬着牙。不,不会那样的。我想起了二十二岁那个春天的夜晚,一个女人对我讲过的话。
我想在这里建座房子。大概是歌德的诗吧。……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了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妈妈叫什么名字啊?”
松伊低着头,我扭头问道。松伊的眼睛已经湿润了。好像一闭上眼睛,里边积蓄的泪水就会如泉水一般喷涌而出。松以望了望我,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
“这是妈妈至今仍在珍藏的信。”
她为什么要把那封信给我啊?但我并没有问为什么。我就像是要接受松伊必须送出物品的人,抓住了那封信。我颤抖着手打开纸条,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二十二岁时我们挖出了第十一棵苹果树下的信,我和尚银各自带走了对方写的信件。在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最后一天的清晨,她对我说,也许有一天会想再读起它。
“妈妈对我说……这是爸爸写的。”
当我听到小姑娘嘴里说出“爸爸”这个词的时候,我很诧异,愣愣地望着天空发呆。应该立刻站起来抱住她,但我却什么都没有做。纠缠不清的泪水遮住了天空,最后我的视野变成了灰蒙蒙的颜色。为什么到现在才出现呢?除去离别的瞬间,我们曾经有很多次见面的机会呀。
“我对妈妈说,今天……去见爸爸。”
松伊向着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了手,我哆嗦着抓住了她的手。我慢慢站起身,把松伊抱在了怀里。就像被雨淋湿翅膀的小鸟,松伊的身体在轻轻地颤抖。
“妈妈临终前……您能守在她身旁吗?”
我紧咬着嘴唇,想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但是,我却无法阻止泪水。我体内珍藏的泪,就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我自己放弃的誓言,等待的悲伤和离别的悔恨,无法找回。所有已经被拂去的记忆,全部都被过滤,最后只剩下悔恨的渣滓。
4
正如松伊说的那样,现在苹果地已经不见了。原来种苹果树的那块地方,现在正长着绿油油的大麦。麦地中间,孤独地立着一棵苹果树。原来草房的地方,现在盖起了一座新房。是用粗原木建造的房子,看上去非常雅致,房子周围种着一圈高大的向日葵。
走到房前,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在我把过去的记忆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苹果树没有了,草房也消失了踪迹。但仍有一个人没有忘记过去,她来到这里建了一座房子。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伤感。为什么曾经想去努力忘却,那如同藏在发间的伤口一样留下的东西呢?
“妈妈在等您。”
松伊打开门,等待我走进去。透过客厅高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那片绿浪起伏的麦田。望着绿色的麦浪,我悄悄停住了脚步。
客厅里非常安静。也许妈妈睡着了,松伊说道。松伊走进了卧室,我站在客厅中央,看了看靠在墙边的钢琴。黑色的钢琴旁边,有几个木头器皿,那里面装着酸浆果和芦苇。明媚的阳光从外面照射进来,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绿油油的麦田和那棵孤独的苹果树,就如同一幅镶在框里的风景画。
“请进来吧。”
松伊打开了卧室的房门。我稳定了一下激荡的心,走进了卧室。尚银就像倒下的影子一样躺在床上,她深情地看了看我。她的眼窝深陷,就像一尊石膏像。
“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她转过头,想从床上坐起来。松伊走过去扶着尚银坐了起来,然后又给我拿来了一把椅子。
“为什么没有说呀?不是有很多机会吗……”
我走到床边,握着尚银的手说道。她干涩的嘴唇在微微抖动。窗外射进的一束阳光落在了一侧的床上,尚银的脸裹在了浓浓的阴影中。尚银说道:
“不要再说过去的事了。出院后……这还是我第一次化妆。也不知道怎么样。化妆的事……我太笨了,改了好几次妆。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快要死去的样子。我们最后一次分手那天,我想让你看到我当时的样子。”
她缓缓地眨了眨眼,短短的两行泪水流了下来。我抬起手,擦掉了她脸颊上的眼泪。
“不要……哭……”
她把头朝后仰着,望向了顶蓬。但是,那隐藏的泪水,却没停住脚步。她望了顶蓬一会儿,从床上走了下来。
“我想出去走走。”
松伊立刻走了进来。我冲松伊摆摆手,然后用手扶住了尚银的胳膊。尚银的身体很轻,就像干树枝一样瘦弱。似乎用手碰一下,就会马上垮塌一样。
我搂着她的肩膀,走了出去。
刚下过几天雨,亮亮的阳光有些刺眼。尚银皱了皱眼睛,然后用手指了指大麦地。留下来的最后一棵苹果树,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我们沿着大麦田里的一条小路朝苹果树走去,当我们过去时,松伊已经把椅子拿到了树下。
我把尚银扶到了椅子上坐下,然后坐在了苹果树荫下。小村还是老样子。我看到了远处邮局的纺锭,以及那棵茶叶树。微风吹起了她的长发,她用手拢了拢吹到脸上的头发,望着我的脸问道:
“我……老了很多吧?”
她嘴角的笑容看上去是那样的苦涩。
“不,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老样子。”
“撒谎。”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用手抚摸着那棵苹果树。
“每天早上,我都会坐到窗前看着这棵苹果树。每次,我都有不一样的感觉。当在床上睡去的时候,我总是很不安。明天早上,如果我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了,那该怎么办呀?如果我躺在黑暗中,再也看不到阳光了,那该怎么办呀?……所以,当我睁开眼睛以后,第一件事就是看一看这棵苹果树。每当看到它的时候,就得到了安慰。原来我还没有死啊,我可以活下去的日子又多了一天……也许,我会像妈妈一样死于疾病。”
尚银已经不再哽咽了。她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悲伤,为了不让我看见那眼泪,她好像在尽量克制着自己。我把手静静地叠在了她抚摸着苹果树的手上。从她的指端传出的颤抖,碰触到了我的皮肤。尚银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说道:
“我说过的。我的体内长着荆棘……其实,荆棘的刺并不在我的身体里,而是在我的大脑里。现在,它们已经张得很大了。那荆棘好像正在刺我的大脑。我已经做过两次脑部手术了。一次是在德国,开始麻醉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全身都放松下来,就好像进入梦中一样。那时,我想,自己还能再从死亡中回来吗?也许我永远都不会醒来了,我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了陌生的医生,这些让我感到不安……当时,我真希望有人能陪在我身边啊。我不想没有人陪在身边,就那样孤独地死去。虽然我的病没有根治,但那次手术室成功的。当时,我就想,也许我的病什么时候还会复发吧。所以,我一定要到这里来看看。好像永远也看不到了似的……还记得吗?我们曾经约定三十岁的时候再来这里。”
啊,我发出一声渗透着悔恨的叹息。是那样的。二十二岁那年春天,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每人埋下了一封信,还互相约定三十岁的时候再回来。但是,我们却没有见面。最后,那天的约定就那样荒废掉了。我完全理解尚银。当时她离这块苹果地很遥远,时间过去了很久,我忘记了那个约定。
“我曾经在等你。站在这里……”
我怕让她伤心,故意压低声音说道。
“你也来了呀……买完到韩国的机票后,我非常不安。如果不能回去该怎么办呀?如果在约定的日子里不能站在这里该怎么办呀?……最后,我没能到苹果地来。到汉城以后,我的头真的很痛。长距离飞行,对于我这样一个病人来说,是很不利的。我整整昏迷了三天时间。曾经等待了那么久的约定……却没能来。后来,我知道,你结婚了。”
我突然吃惊地看着她。她那粗糙的眼角,仿佛隐藏着一丝抹不去的痛苦和惋惜。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她到了汉城,但最后却没能到这里来,而是必须要躺在医院里。她当时的心情,我又如何能够理解呢?
“姨妈再婚以后,我无处可去。最后我收拾好一切,回到了国内。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块苹果地。于是,我买下了它。我想在这里盖一座房子,然后在这里生活。当时,苹果树都在生病。有一天,农村指导所来了一位年轻人,他说,这里的苹果树都患上了腐烂病,必须要全部砍掉,否则也许会传染给其果园的树木。于是,我让人砍掉苹果树,把它们烧了。只留下这棵苹果树。这下面,就像是将要埋葬我的坟墓吧。我想让这棵苹果树活下来。我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剪掉生病的树枝和树皮,然后涂上药。那时候,我知道,苹果树也应该用酒精消毒,并且也要涂药。”
尚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靠在了苹果树上。苹果树似乎已经有几年没有剪枝,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她倚在苹果树上,望着那绿油油的大麦田。
“本来想在这里种上草,但村里的一位老大娘问我说,你看种大麦怎么样啊?我回答她说,我不懂种地的事。她又说,土地可不能胡乱摆布呀。她还答应来帮我种大麦。现在,那位老大娘还会经常来帮忙。松伊一个人照顾我是很费力的。”
我们背靠苹果树站着,望着山下看了很久。当她显得非常疲劳坐到椅子上时,我轻轻地问道:
“为什么没有说呀?有了孩子的事。”
尚银半天没有说话。当我问第二遍的时候,她的眼角渗出了一颗晶莹的泪花。
“离开韩国那天,我丝毫不怀疑我们的未来。你退伍后,会重新回到学校……我想,就算在短期内我们不会再见面,那么以后也一定会相遇的。我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我是说敏枝。你的妻子……”
一块沉重的石头堵在了我的喉咙里,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撕下一片苹果树叶,用手不停地扯着。
“我和敏枝通了几次电话。第一次,她好像还能理解我。但是,第二次打电话的时候,她对我说……让我忘记你。她说,你们的关系已经是要结婚了,叫我不要再纠缠……我不想向她乞求爱情。”
她停下来,调匀了呼吸。尽管看上去并不吃力,但她的耳朵后边分明已经渗出了几颗小汗珠。她故意笑了笑,然后说道:
“当我回国准备在汉城定居的时候,你已经不在了。那时,你已经结婚了。”
我就像一个不小心吃到辣椒的人,憋闷得喘不过气来。我胸中郁积的遗憾,越过食道堆到了我的口腔里。曾经在我体内某处嵌着的一个疙瘩,扑通掉了下来。
“你回来的时候,没有必要再隐瞒了吗?”
“在韩国,我接受了第二次手术。不想让你看到我那个样子。”
傻瓜,我说道。她眼角噙着的泪珠掉到了手背上,她勉强微微一笑。
“给松伊起名字的时候,我在前面加上了你的姓。因为是在德国,所以出生登记时用什么姓都没关系……”
我说,你做得很好。尚银故意开心地笑笑,然后向山脊望去。
“知道吗?尚银和那个人结婚了。”
“尚银结婚了?和谁呀?”
“大洙,那个人……内心比外表纯真的那个人。有一次,我去汉城的医院做定期检查,在火车站前遇到了他……他开车把我带到了汉城。可笑吧?曾经是我一直都很害怕的人啊。就好像恐惧死亡一样害怕的那个人。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样的温暖。对这个世界,我已经不再恐惧了。对了,有东西要给你看。”
我们沿着小路向房子后院走去。后院有一间像是仓库模样的房子,房子的门非常小,要低着头才能进去。她伸手在门边摸索着打开了电灯。
“这些是那位老大娘做农活的工具。”
她用手指着挂在墙上的农具说道。她走到墙角的一个木箱子前,让我把它打开。箱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上面落满了灰尘。我用手掸了掸箱子上面的灰尘,然后轻轻地打开了箱盖。
“是从苹果地里挖出的玻璃瓶。”
我立刻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感叹。很久以前,那些十六岁的学生们埋下的玻璃瓶,现在正静静地躺在箱子里面。
“和苹果树一起种下的玻璃大概有十七只吧。在看苹果树的时候,我让人把它们全都挖了出来。但是,这里的玻璃瓶一共是十五只。我们埋下的那个,还在地下面,还有一只瓶子已经被人挖走了,不知道是谁。”
我很吃惊,有人居然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已经把玻璃瓶挖走了。他们大概是在二十六岁的植树节到这里把瓶子挖走的吧。那个时候,女老师也在这里吗?
“我把玻璃瓶都收在这里,可是好像不会有人来找了吧。”
阳光从门缝钻进来,照到了瓶子上。我盖上箱子,走了出来。还会有人来找玻璃瓶吗?也许,很久以后,会有那样的人吧。但是,到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就是那样,现在时间已经太迟了。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望着夜空。夜空没有任何不一样。以前那个晚上看到的星星,还留在原来的位置上。浸在黑暗中的苹果花香,流到了大麦田里。但是,星光比那一晚更加模糊,苹果花香也变得更加浅淡了。远处村子里升起的炊烟和饭菜香味,现在已经感觉不到了。现在,村里已经没有人家再用锅灶和柴草做饭了。
经过了这么久的岁月,大麦地旁的那棵岳桦树好像并没有再长高。风吹来的时候,停在岳桦树上的黑暗就会簌簌地落下来。
“后悔,也是一种幸福。连后悔的时间,我都没剩多少了。留给我的,就只有今天吧。我,总是恐惧明天。我很害怕,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样子去迎接明天的早晨。”
突然,我流下了眼泪。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她那细腻的动作,让我感到难过。
“你不要难过。我离开以后,你可以难过的时间还很多。但是……不准哭。我总是感到不安,害怕松伊没有爸爸。如果留在我身边的人都哭,那我也会很难过,不能离开。直到昨天,我还在想,这样大的一个世界上,没有为我而存在的任何东西。但现在不同了。我的旁边不是还有两个人吗?你要发誓,不会哭泣……”
她这样说着,但现在真正流泪哭泣的却是尚银自己。她在呜咽,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双颊。她慢慢抬起头。
“如果我死了……不要埋到地里。地里面太憋闷了。就算死去,我也想呼吸。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吧。”
“不要……说那种话。”
“是因为焦虑吧。好像你会把我说过的话全部忘掉似的。”
“不会忘的。”
“如果能在天空挖一个坟墓,那该有多好啊。可以不用在那样狭窄的地方躺着。”
“……”
“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死亡的事,也不再新鲜了;活着的事,也不再新鲜了。但是,活着的时候,当生命还余下时间的时候,我就应该以精绝无道:爱情,不是让步;爱情,不能代替。”
“……”
“因为爱而必须忘却,那也是谎言。如果说我有后悔的事情,那就是在爱情上盲目地做出过让步。什么都不要问……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时候为什么轻易就走过去了,这些都不要问。”
何止你一个人呢?如果时间可以逆转,我还是想回到那个时候。我想变成二十二岁的青年,把胡乱许下的、徒劳的誓言全部擦掉,在脆弱的忍耐上面涂满牛皮胶,坚持不懈地等下去。
尚银说完,突然干呕起来。我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可却无济于事。我把她抱到床上躺下。看着她干瘪的脸庞,我心如刀绞。她睡着以后,我才走出了卧室。一直在卧室门口站着的松伊,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松伊扶到了客厅的沙发上,我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一些。
“您会继续留在这里吗?”
松伊用红肿充血的眼睛望着我问道。
“会。”
松伊闭上嘴唇,点了点头。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妈妈住院的时候,看到了登在报纸上的广告。于是,她让我到书店买了报纸上登的那本小说。那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封面上登着爸爸的照片……妈妈一下子就哭了。医生宣布她不久以后将会死去,她出院那天,妈妈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松伊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拿出了一个小木箱。松伊轻轻地打开了箱子盖。
“是妈妈写的日记。”
我慢慢伸出手,拿起了放在最上面的一本日记。日记是从去德国之前开始的,但并不是每天都写了。三四天写一次,或者是一周写一次。尚银生病以后,写日记的次数就更少了。
看了一会儿日记,我抬起头,望着松伊。
“你登在广告栏上的……原来是妈妈的日记啊。”
松伊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眼泪
1
我在苹果地住了五天。这期间,尚银曾经两次摔倒。我说应该去医院看看,但最后她也没有离开那里半步。她说,我不想死在医院里。每当我把摔倒的她放在床上的时候,她都会不安地对我说:
“明天早上,我还可以睁开眼睛吗?如果睡着,好像就永远都不能醒来了。现在我看到的,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吧……我不想睡觉。”
我能看得出来,每晚她都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有时,她的表情肌肉会出现被麻痹的状态。那时,她就会面无表情。有时,她还会说窗外的苹果树变成了两棵。但是,她一直在忍耐,她想独自承受痛苦。当她的身体抽搐的时候,她会在床上滚来滚去。每当见到她那个样子样子,我都会埋怨自己,怎么不能为她分担一些痛苦呢?接着,她会重新振作起精神。我会像发泄愤怒一样对她说:
“痛就说出来吧。不要藏着……千万不要像傻瓜那样忍耐!”
第四天下午,她从床上爬起来,凭借自己的力气走到了客厅。她坐在客厅里望着窗外,我惊得打了个寒战。危险地站在房门前的尚银,身穿着藕荷色的针织套衫,苍白的脸上挂着明快的笑容。突然我想,自己是不是正站在她银色的自行车旁边啊?
“我想出去走走。”
我走过去,搀扶着她走了出去。我们走到苹果树旁,坐了下来。她解开上衣钮扣,掏出了那条银项链。
“我一直珍藏着。如果我死了……就那样把它留在我的脖子上吧。”
望着她湿润的眼睛,我点了点头。我打开钱包,取出了那张我和她的合影。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双手捧着照片,把照片贴到了胸口。
“另一张被水泡坏了。”
我想个负罪的人一样,低头说道。她点了点头,好像在说,没关系。
“我不想在尸体前面摆其他照片,就放着张吧。”
我轻轻地咬着嘴唇,答应她说,我会照做的。她望着大麦田,照片依然紧紧地贴在胸口。夕阳下的大麦田屏住呼吸,正在迎接黑暗的到来。绿色的叶子和白天藏匿起来的黑暗混在了一起,红色的天空和大地的界线一点点正在被抹去。我看着尚银憔悴的脸庞,轻声说道:
“不要害怕。有人不是曾经说过吗?美丽神圣的东西总是成为诽谤的对象……过早地把你带走,是因为你太美丽了。神因为嫉妒你,只好在你的额头刻上皱纹的痕迹,早早地把你带走。不论谁,都无法拒绝。所谓时间,总会清算生命,然后把它还给自然。那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一切的命运。自然的清算,或早或晚总会履行的。最后,我们的身体也会被交还给自然。”
她在专心听着。我不会害怕的,她说。
“所谓爱情,好像就是身边没有它时才会感到迫切需要的东西。当我确认你不在身边时,总为没有人和我一起度过早上而伤心。那时,我会抱怨。就算我死了,也要让你的心中长出杂草,或是留下阴影。一切都毫无用处……”
当太阳开始向西边的天空倾斜时,松伊拿着一个小箱子走了过来。松伊打开小木箱,从里面拿出了一块白布和一把剪刀。
“今天,您让松伊给你剪头发。现在,我是美发师了。现在,松伊要修剪您的头发了。”
尚银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说:
“做过手术后,头发就没怎么再长,可真是糟透了。万幸的是,还能留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一根头发都没有,就那样死去。”
松伊打开白布,把它围在了尚银的脖子上,然后拿起了梳子和剪子。耳边传来了喀喀的剪刀声。我非常惊讶,原来松伊的动作居然是那样的熟练。每当松伊见到掠过的时候,尚银都会轻轻地闭上眼睛。最后一抹阳光洒在剪掉的头发上,头发泛着光泽。松伊快速地剪好了尚银那像杂草一样蓬乱的头发,然后又把剪刀放进了小木箱。
我们坐在苹果树上,守望着划过的黄昏。尚银好像很疲惫的样子,把头靠在了我的胸口上。
“我也想为你洗脚。就像你当初那样……原来,我还担心不会有这样的机会。”
太阳落山后,我们回到了房里。我本来想劝说尚银,可她坚持着一定要为我洗脚。我把她扶到床前坐下,然后走出了卧室。我端着洗脚盆刚一走进卧室,尚银就站了起来。
尚银让我坐到床上,抬起头深情地看了看我。看着她那恳切的眼神,我把脚伸了出去。她脱掉了我的袜子,把我的脚浸到了水里。一股凉凉的感觉穿透我的皮肤,一直到达我的骨头里。她用一只手握住我的脚腕,仔细地擦洗。她的手是那样的瘦弱,那样的无力。她的肩膀,好像马上就会垮塌下去似的。
最后,她用毛巾擦干了我脚上的水气。我的脚底有些发痒,感觉就像全身都瘪下去了似的。尚银低下头,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脚背上。
“现在,让我为你洗脚吧。”
我扶起尚银,让她坐到了床上,然后又换了一盆水。我蹲下身,为她脱掉袜子,把她的脚浸到了水里。这时,她长吸一口气,说道:
“要走的路还很长,所以……可以为我洗得干净一些吗?天国大门前聚集了很多天使,也许他们会检查我的装束。如果脚太脏,……,可能会被赶出来吧。”
一滴滚烫的泪水,落到了我的手背上。为了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我低下了头。她的身体开始轻微地颤抖。那颤抖渐渐强烈起来,最后她用双手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说过不想哭……想笑着死去……想在上帝面前受到称赞。”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却没有抬起头看她。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的眼泪。我咬着嘴唇,但却还是无法阻止眼泪下滑的脚步。我低着头,静静地为她洗着脚。
“明天早上,我想吃你做的饭菜。”
我用毛巾为她擦脚时,她这样说道。我点了点头,回答说,我要为你做一顿世界上最美味的菜肴。
2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她的身边。但是,我并没有睡着。看着尚银因病痛而呻吟的样子,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我才合上眼睛。我大概睡了一小时左右。当灰白色的清晨走到窗前的时候,我嗖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我看了看尚银。
尚银睁开眼看了看我,我是一张非常安祥的脸庞。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从她的脸上我却看到了安然迎来清晨的慰藉。我望了望她无神的双眼,然后朝厨房走去。正当我要关上房门时,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韩志勋……”
是在叫我。我轻轻地转过身,低声问道,有事吗?她的脸上绽出了一丝非常羸弱的笑容。
“我想那样……叫你。怕会忘记……去天国的话……不是有一条叫作忘川的河吗?如果忘记了,那该怎么办呀……?如果喝了那河水忘记了,那……”
尚银吃力地说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我微微一笑,然后对着她的耳朵低语道:
“不要担心。就算你忘记了,我也不会忘记的。”
我轻轻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走出了卧室。一边想着该做些什么呢?我打开了冰箱。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这就是她们母女两人的生活吗?冰箱里有一些蔬菜、一瓶番茄酱、裙带菜干和鸡蛋,最后,我决定做番茄酱裙带菜汤。
松伊现在好像还没有醒。为了给尚银母女一个惊喜,我蹑手蹑脚地在厨房里外进进出出地忙活着。我想让她们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准备好的饭菜。我洗好菜,调匀鸡蛋,然后把油倒进了煎锅里,我感觉很开心。饭菜很快就做好了,我在等着饭菜凉到适当的温度再叫醒尚银。
“这是什么味道啊?”
松伊抓挠着蓬乱的头发,走出了房间。我用手指了指饭桌,松伊瞪大眼睛看了过去。
“是您亲手做的吗?”
我难为情地点了点头。松伊淡淡地笑了笑。
“真是辛苦了。你见过来我家的那位老大娘做的饭菜吗?妈妈只爱吃她做的粥。”
我望着桌上的裙带菜汤,显得有些失望。松伊把鼻子贴到汤上闻了闻,然后用手指比划了一下,好像在说汤很好喝。
“这个我来喝吧。对了,现在我要去煮松子粥了。”
松伊煮粥的手艺似乎很熟练。她说:
“米至少要蒸三个小时。先用搅拌机把米搅成糊状,放在炉子上煮,接着把松子放进去,煮开后再用饭勺搅一搅就可以了。”
松伊一口气说完,好像不把做松子粥的方法教给我就不罢休似的。大概松伊知道能为妈妈做松子粥喝的时间不多了吧。我低声对着松伊的耳朵说道:
“明天开始,我来煮吧。”
松伊抬起头,看了看我。她眼里的泪水,滴进了松子粥里。
“该叫醒妈妈了。”
松伊说完朝卧室走去,我抓住了她的胳膊。
“我去吧。”
我把松子粥和裙带菜汤放在托盘上,走进了卧室里。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尚银还没有醒过来。我把托盘放在桌子上,拉开窗帘,打开了窗户。刺眼的阳光正洒落在挂着露珠的大麦上。我慢慢俯下身,轻轻地吻了她一下。
“起来啦。该吃早饭了。”
我用手轻轻推了推尚银的肩膀,她并没有睁开眼睛。于是,我用手搂着她的脖子,想把她扶起来。可当我扶起来后,她的脖子又无力地向后倒去。立刻,我的全身像是被冻住了。
情况有些异常。我的头脑一片空白,好像是孤独地站在所有的一切都被烧掉的空间里,那处空间,只是充满了刺眼的阳光,我身体的所有感觉和曾经在我体内游走的所有情感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尚银一动也不动。正如她所希望的那样,她身上穿着那件藕荷色的针织套衫,脖子上戴着二十二岁时我送她的那条银项链。我轻轻地把她放回到床上,慢慢地抽回了手。没能尝一尝我为她准备的最后一顿早餐,她就那样离开了。
我在床边站了很久,静静地望着她睡去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平静与安详的脸。玻璃窗好像一幅退色的风景画:开花的苹果树,以及下面那绿色的大麦田……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那削瘦的嘴唇。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滑下,坠到了她的银项链上。我慢慢弯下腰,把嘴唇贴在了她的唇上。然后,我对着她的耳垂轻轻说道:
“我在一直看着,知道你走到通向天国的台阶前面,我一直都在凝望。不要担心。就算你忘记我的姓名,终有一天……我到那里的时候,也会大声唤你的名字。我一定……会去找你。”
灰色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起头,忽然看到青色的大麦间有一辆银色的自行车。银色的自行车停在青色的大麦地里。并没有骑车人,自行车静静地横在房前。她轻轻打开门,骑上了自行车。她好像在对我说,保重。她那向我挥动的纤细的手腕隐在了白白的阳光里。
尚银向我淡淡一笑,然后又踩着自行车向前而去。自行车沿着小路缓缓移动。就像年代久远的电影底片会出现卡壳一样,自行车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接着向前而去。她把自行车停在苹果树下,望了望我。她在向我挥手,我也无力地举起手来。
她的身体晃动着渐渐远去,变成了一个藕荷色的小点儿。我一直站在窗前,直到自行车消失在青色的小山坡的另一边。我把埋藏在心底的话呻吟了出来:
我爱你……
尾声
尚银的身体变成了白色的粉末,被撒在了苹果树下。现在,她化作了伸入地下的苹果树根,长成了粗壮的苹果树干,还会变成嫩嫩的叶子,获得重生。
尚银最后留给我的东西,是临终前录下的磁带。她的声音是那样的痛苦乏力。
现在……该走了。保重。保……重。
在监狱里的时候……我才像傻瓜一样知道自己已经怀孕四个月了。来探视我的父亲……刚见到我,就走出了会面所。他问我……肚里的孩子是谁的。
当时……我记得很清楚。在我体内留下小生命的……是到军队去的你……我很害怕……该怎么把这个消息告诉你呢?
在德国……那个女人,对……是敏枝。
我给她打过电话。当时,她说,很喜欢你……快和你结婚了,让我把你彻底忘记……
一切都是那样黯淡无光。
但是,我,还有,希望。三十岁的时候,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再见到你了。
在机场晕倒后,我昏迷了三天。当我醒来的时候……我问松伊,今天是几号啊……?我知道……已经太迟了。曾经等了那么久的日子……等了八年的时间,好不容易带着女儿回来了……
我想盖一座温暖的房子。就像已经先在天国盖好一座房子等着的妈妈一样……我也……给……我的孩子……盖一座温暖的房子……然后在里面等着你。
啊,现在好累呀。想要就此放弃。
我死后……把我的骨灰……撒在这里。
覆着大地……我将成为,最先,开放的,花朵。
请不要忘记我……
再见,再见了,我的爱人。
我并没有哭,因为尚银可以在我身边永远地安息了。
敏枝跟我联系说,文件已经都准备好了。我把一切事情都告诉给了敏枝,整整十分钟,敏枝拿着电话什么也没有说。
第二天,我的手机上传来了敏枝的短消息。
“回来吧,就那样回来吧。不论如何……我们已经有了一个长大的女儿,那也很不错呀。”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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