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白。

标题: 【未知】畸恋《烫伤那杯水》 [打印本页]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0
标题: 【未知】畸恋《烫伤那杯水》
那是1996年的秋天,自一场《青蛇》肇始。
  女生寝室楼后的篮球场,每个周末晚上,会有露天电影。傍晚,洗完澡,雪白幕布就扯起来了,去得晚了,只能站在后排。
  某次有约会,坐在人去楼空的寝室里对着镜子梳头发,楼下三三两两的女生经过,笑语喧哗,裙角飞扬。
  心是迷惘的,被牵住手,一侧身,闻到那人白色衬衫上微湿的汗意。
  人太多,绕到幕布后面看,狡黠地对视一眼。花三块钱,买两只巧克力蛋筒,天气太热,满手狼狈的奶油淋漓,她不动声色地递上纸巾,就势被拉到怀里,生平第一个吻,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仓促地,慌乱地,飞速。心如擂鼓轰隆,轰隆隆。
  电影没看完,两人就逃走了,婉转至不可言说的音乐远远地开放在那端的喧嚣夜色中:半冷半暖秋天,熨帖在你我身边……
  那之后,开始听陈淑桦。十五岁的爱情,总是和音乐、书籍和电影联系着的。在静夜里不能睡去,点着蜡烛,翻看她写来的信。
  天天见面,还是乐此不疲地用白纸黑字说着思念。说窗边的风来来往往,说午夜电台的DJ有一把好嗓子,说,将来,我们要生活在一起。她的字极美,大而舒达,写在速写簿撕下的纸上,字和字的间距很大,像她疏朗的眉目。
  1996年的爱情里,那个女生是短发,身形清秀,长手长脚,喜欢穿T恤和牛仔,在领口处别一枚装饰用的小眼镜。
  眼镜是她去附近的小摊子淘来的,刚伸手,她也伸过来,她缩回去,她也缩回去,便都笑了。
  这是第一次见面。
  之后很久,她们不曾再见面。
  直到圣诞节,系里有大型晚会,室友拉着她去看。
  那天非常非常冷,她穿了一件红彤彤的棉袄,满世界俱是雪花,到得很早,阶梯教室没什么人,学生会的人在布置舞台。
  室友也是学生会的,过去帮忙,她性子素来很淡,独自靠在窗边注视着纷纷大雪,生平第一次,有了寂寞的感觉。
  两个小时后,她看到她。偶遇的女生,短发的女生,穿一身黑衣,绑着虎皮腰带,粗犷繁复的花纹,她很想去摸一把,由此想到猎人,出没在林间山丛的,孤独的猎人,生着火的木屋,雪地里一点暖红,一壶酒,烤肉——须得是鹿肉,林妹妹也爱吃的。
  她在台上,旁若无人地坐在高脚椅上,随意地转着,微仰起头,唱《笑红尘》。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骄傲
  歌在唱
  舞在跳
  长夜漫漫不觉晓
  ——九年前的那夜,她这般唱。九年后,在风靡全国的造星节目里,她作为某赛区的种子选手,仍这般唱。
  早已不再。中间隔着滔滔年华。虽然,她依然那样……有着朗眉星目的俊朗,罕见的矛盾的气质,既乖巧又叛逆,刚柔并济,男性的帅气,女性的清秀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一颦一笑,牵动世人的心。
  她一夜成名。无数娱乐报刊均以她露出小颗洁白牙齿的粲然笑容做头条。
  这年,她二十六岁了,看上去和一九九六的冬天毫无区别。
  二十六岁,是个什么年纪?她却和时间同在,仍是当年的小小少年,会开怀地笑,羞涩地笑,自如地唱,从容地舞。
  而彼时的她,如任何一个普通的、热爱她的观众一样,在屏幕面前,深深沉溺。
  她会想起她么,那么多年了。早已不再。
  如那年李嘉欣参加港姐竞选,冠军人选再无争议,唯一的悬念在于亚军是谁。就像眼前的她。
  唱得兴起,她站起身,瘦而高,应该有一米七五左右,长腿,随节奏舞出潇洒步态,很帅,很帅。她坐在第一排,清晰地看到她的五官,皮肤细腻,没有任何化妆,眼睛细长,像初春的嫩叶,常常笑,清淡地,像阳光下的白雪,一落下来,旋消失,化作虚无。
  谢幕时,她鞠躬,引得女生尖叫声一片,她独独看定她,微微一笑,叫人心都化掉。
  那时她想,能够走入她心间的那个人,可真幸福啊。
  她记住她的名字:小关。
  漫画里的美少年,翩翩然,君临她的城下,攻城掠寨。令十四岁就考入大学的天才少女无力自拔。
  一九九六年……关于她们,那段旖旎情事,成为南方某高校里,口口相传的畸恋。
  是,畸恋。她是女子,她也是女子。
  

[ 本帖最后由 莞尔惜昔 于 2008-4-23 18:28 编辑 ]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0
当日散场后,她就走了。
  她隐隐觉得,小关天生是众人所仰望的那个人,不会只属于她。所以第二天,小关来找她时,她有些不知所措。
  小关的举止是绅士作派,通过门房捎信,请305室的佳妮下来一趟。她用粉色的便笺纸写字:请来,小关。
  四个字,佳妮反复看了多遍,但矜持着,生生按捺住,托室友代为转达,说自己不在。
  这一招很冒险。但对于小关这样天生隆重的人,就是要棋行险着,不是么。
  认识小关之前,佳妮是有过初恋的。对方是年长她十二岁的邻家大哥,清白干净的男人,在一家琴行做事,不嗜烟酒,有灵动的十指,按键如飞,他隐秘地爱着她,教她练琴,指间绽放着最初的花朵。
  她成长得太快,渐渐地超越了他之所想,他逐渐惶恐。
  而且,他没有那些年可以等待。
  佳妮考上大学的当年,他结婚了,在婚礼上,他大醉酩酊,传闻中,小城薄有声名的音乐人在洞房花烛夜,弹了彻夜钢琴,将爱情凭吊成音符。
  最冷的八月,她穿着蓝色裙子,没有去观礼。但从此,她一生为音乐而沉迷,无计回避。
  将小关的字条翻来覆去地看,模仿着她的字迹,在落雨的窗上写:请来,小关。
  小关小关。
  十七岁的少年小关,站在雨中,等那个我行我素的女孩。
  佳妮喜欢在窗上写字,透过雨雾,她看见她,朦胧的影子,站成一株绿树。
  一株,静默的树,风神俊朗的。
  她感到深重的窒息,为这即将开始的爱情。
  这一次,她无比确认了,爱情。镜子里,一张清淡容颜如花开着,久违的泪意浮上心头。
  她不曾想过,她会爱上一个女生。她那样美好。那样美,那样好,那样被宠爱。
  她们对峙。小关等着她下来,她等着小关离去。
  少年心事当拿云。何况是被瞩目如小关。彼时的佳妮,不懂她的想法。
  隔着多年的烟尘往事,二十六岁的小关,在荧屏里轻唱《笑红尘》,你来唱来我来和。一曲终时,她看到她的泪光莹然,她说:“……我曾经想弄很多很多钱。”
  主持人笑,为她的率性,问:“你拿了第一,奖金有几十万,够了么。”
  小关坦率地摇头:“现在对我来说,钱不是问题。这些年,我不择手段地弄过钱。”
  她还是言语间毫无忌惮的女生,多年了,没有变过。
  “为什么要那么多钱?我以为,你是很淡然的人。”主持人说。
  小关必是知道拜金论会影响自己的声誉,尤其是在公众面前。但没关系,她不在乎。这些,都不重要。
  全世界都不重要。她眼里只得佳妮。
  但她们再无瓜葛。
  小关说:“我想去荷兰定居。”
  再不多言。
  她说过,想和她在一起,据说在荷兰,她和她是能得到成全的,所以她曾发疯似地弄钱,一个晚上连赶三场,去不同的酒吧献艺,必要时,甚至……和人上床。
  她没有告诉过佳妮,从来没有。
  而今,她有着显赫的盛名,但风光之下的经历,一步一步,丑陋不堪。
  在她十七岁的时候,爱过佳妮,想把她带走,从此日日相对,不离不弃。可如今,她站在台上,她呢,她去了哪里。
  二零零五年,当如潮人声涌来,她心爱的女孩,和她,互相背离,各自孤军奋战。
  她说:“下面,我还想唱一首歌,献给我的爱人,理所当然。”
  佳妮知道她要唱的是什么。没有人能比她更懂得小关。
  一九九五年的圣诞节之后,她便吃定了她。小关为她日日风露立中宵,她站在楼上看,不是不感动的,但仅限于此。
  她想知道,是这样一个扬名校园的女生,究竟可以为她等待多久。是一时的意乱神迷,还是来自内心最深处的确认。
  但显然上苍并不想太苛刻地对待小关,校长找到佳妮,让她作为本校唯一一名学生代表,赴剑桥参加学术交流,为期半年。
  纵观全校,只有佳妮最适合。英语八级,10岁入选国家集训队,12岁奔赴欧洲参加国际奥林匹克竞赛,屡有斩获,14岁,被保送进入高等学府,并受到教育部长的接见。
  她少年成名,难得不骄矜,举手投足均体现出良好的教养,十五岁不到,就能将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那么,就是她了。
  夜里,佳妮在窗上写那个名字,小关。
  小关小关。
  离校时,校方为她举行了欢送会。节目单上是有小关的歌的,但她盼了又盼,她没有来。到她临行,她亦未出现。她暗暗地恼她,你竟是不等的么。
  不等的么。
  她在三天后飞抵北京,转机赴伦敦。
  异国他乡的生活并不苦闷,和全世界的精英共处,她的视野日渐开阔,也深感所学不足,除了上课,终日泡在图书馆,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
  便是在这时,识得徐志摩。她借到他的亲笔书信集,白底绿花的封面,极雅致,一页页地记载着多年前的深情往事。
  那是怎样的人呢,他把剑桥译做康桥,将佛罗伦萨写作翡冷翠。翡冷翠,缘何有了这样硬冷的质感,让她想起万里之外的小关。她还好么,她忘了她么,她的身边,有了新人么,她是多么招人喜欢的人。
  小关,你这个小气鬼,你甚至不来送我。
  自然也是被洋人追的,十九岁的白人男孩,德国贵族,睫毛华丽,笑容灿烂,在剑桥研读空间物理学,有着显而易见的光明前途,为东方小公主吸引,不管不顾地追求。
  他带她去里兹饭店的茶室喝英式奶茶,加奶和糖,辅以甜点,明月清风,异国的风吹得很浪漫。这里以尊贵闻名,戴妃生前屡来光顾,需提前两个礼拜才能订到座位。
  某个下午,男孩向她求婚。
  她楞住。这时,正值国内的旧历年,遥想中,满地的鞭炮红屑,家家门前结起了红灯笼,和朋友在雪地里胡乱地蹦跳,咧嘴大笑。
  小关好么。她知道有人向她求婚了么。
  佳妮微笑着拒绝了男孩,看着他的眼泪就那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不断地说起他的伤心,他的难过,末了,仍保持着足够的风度,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吻,送她回家。
  花树下他们道别,他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指指自己的心,说:“这里,疼。”
  两人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面。她的日子,反而因此沉寂下来,看更多的书,打工赚钱,假期里,去附近的城市看画展,听音乐会。在圣保罗大教堂,她虔诚许愿,许一个属于她和小关的未来。如果,真能有未来可言的话。在格林威治天文台,她将看到的第一颗星星,取名为小关。在泰德美术馆,看到几百年前大师的真迹,她想,将来,我一定要学艺术,享受它本身带给人的乐趣。我一定要。
  她自极年轻的时候,就为音乐沉迷,接着,是绘画,再然后,是雕塑。这半年的漂泊经历给了她最深的感动,并将绵延一生,从此明白今后努力的方向。
  仍是会想起小关。想她春风般地笑容,想得心都痛,对自己的心,完全无能为力。在维也纳音乐会上,她怔怔地落泪,她想,小关那么热爱音乐,多想,多想也让看到。
  梁园虽好,她亦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而飞,她要找到小关,要亲口对她说,将来,我们去国外,我们要看很多很多艺术精品,我们,要在一起。
  在一起。
  有时候,不离开一个人,就不会深刻明了,自己的心。
  而这次,她懂了。
  但她毫无把握,此刻的小关,是否,还念念难忘于她。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1
回国那天是农历七夕,学校早已放了暑假,佳妮买了礼物,去校长家拜访,说着感谢的言语,并汇报所得。
  校长对她自是赞赏有加,暗示待她结束大学课程后,随时可赴剑桥深造。对于这点,她早已成竹在胸,回国前,剑桥那边就和她取得了一致。
  她依次又去谢了教导主任和辅导员,出来时已是一头汗,路过教学楼,就进去看了看。很意外地,信箱里,有厚厚一沓信,全是写给她的。
  熟悉的字迹,来自小关。
  她紧张起来,拆开最上面的一封,一目十行地看。落款当然是小关,日期是一个星期前。
  信的内容,倒是平淡的,单说自己日常生活:上课放学,看球唱歌,周耀辉的词很棒,林夕自不用说,达利的画很天才。
  任何一句思念的话,她都吝于提及。
  但有什么关系?佳妮明白她之所想。
  开学后她们才再见,秋天的夜晚,虫儿在草丛里鸣叫,星子澄明,有一弯淡淡的月,即将放映的电影是《青蛇》,凄艳动人,两个美丽的女子,各怀心事,幽然莫辨。她们之间,许是有情愫的,在生命最原始的刹那,定是有的。
  自此天地一新。
  小关竟是羞涩的人,结结巴巴地说着小情话,一句尚未说完,脸绯红。佳妮就看着她笑,反手握住她,低低地说:“执子之手,将子拖走。”
  为什么呢,当年,为什么说的不是,与子偕老?
  太年轻了,有了爱情,恨不得炫耀给全世界看,要多张扬就多张扬,双双搬出了寝室,在校外租了一间小房子,过起同居生活。
  都是出名的女生,受到的关注格外多些,尤其是佳妮,被校长气急败坏地叫到办公室,可怜那中年人,将食指在桌面上敲击良久,斟酌着措辞,半晌才道:“听说你和一个女生来往过密?”
  “是。”她直视他的眼睛。
  他为之气结:“你和别人不同,还是注意影响为好。”顿了顿,他又说,“我也年轻过,也明白什么叫情不自禁,但,还是收敛些,为好。”
  话说得如此贴心,她垂下眼帘,默默地说:“我明白。”
  校长又道:“我是把你当女儿看待的,这条路很辛苦,你现在还小,也许要花一些时间,才会懂。但你一向聪明,我知道你有你的想法。”
  她再说:“我明白。”
  然而那些爱慕小关的女生不肯放过她,当街堵截,将她围至墙角,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暴跳如雷地宣布:“咦,也不见得美。”
  佳妮啼笑皆非。是,她不美,起码,不如面前这四个女生当中的任何一个更美。甚至,论五官,还不如小关精致。
  但感情,感情,说穿了无非是个合眼缘的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美之外,还有美。再说,美貌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无一定论,顺眼了,就是好。
  佳妮到底是去问了小关:“喜欢我哪一点?说!”
  小关摸着头,想了想才说:“都喜欢。”
  佳妮拍她的脸:“假话。”
  “真话。”
  “假的。”
  “真的。”
  便不再拘于这个话题,对视一眼,笑着,刮一下彼此的鼻子,头碰头地说话。小关喜欢听佳妮读故事给她听,佳妮的声音很甜美,读再硬朗的句子,都像在念情诗,小关每每听了,陶醉地睡过去,醒后一睁眼,发现她还在,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不放开。
  穷学生,没什么钱,租住的小屋很简陋,一床一桌,小电扇。她们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将其打扫干净,小关搂着佳妮黯然地说:“对不起,跟了我,只能让你住这么差的地方。”
  “我不介意。”
  “我介意。”小关眼里闪烁着激越的光芒,“等着我,我会去赚钱。”她很快找到事做,在几家酒吧当驻唱歌手,凌晨三点才能回来。
  在音乐里,她是自如的,和台下那个安静的小孩子判若两人,极短的时间内,便聚焦了目光,发展了大批歌迷。
  但这不够,远远不够。她说:“我要大红。不是地下乐队小范围的红,我要全中国的人都知道我,我要大红。”
  佳妮从不知她是这样的人。
  她不以为她是。
  但她是小关,小关做任何决定,她都无条件地支持,趁年轻,还输得起,你愿意去做什么,我不会阻止。无论你飞得多高多远,我都是你在疲惫之后收起翅膀忧郁一下的时候,为你用心血梳理羽毛的那一个。
  亲爱的小关,你要记得。你,要记得。
  回来得晚,可佳妮总是等着她的,桌上有她买好的夜宵,热过一次又一次,她总是等着她的。小关吃着夜宵,听佳妮讲故事,有时候没来得及看书,就编一个给她听,逻辑全无,天马行空,但她照样听得入神,睁大眼,兴致勃勃地问: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佳妮,眼见着小关向名利场倾斜,再倾斜。而天边的那颗星星,那颗她在英伦观测到的星星,被命名为小关的星星,在歌坛上,看不到指望。
  她不知该怎么去疼她才好。这个年长她两岁的帅气女生,在她的怀里,稚嫩如婴孩。诚然,有那么多女孩爱上她,走近她,追随她去各个酒吧捧场,但没有用,她的心太大,要的,不止这些。
  十八岁的小关终日翻着存折,蹙着眉,忧心忡忡地说:“才这么点钱,怎么活?”
  怎么活?事实上,存折上的数目每天都在增加,酒吧老板给她加了几次薪,她自己又拼命,这些钱,已经很象样。
  她拿着自己写的歌的小样,去唱片公司,却一再碰壁。为什么呢,明明唱得那样好,明明是有包装价值的。可小关,我的小关,不是只要有才华,就会被发掘的。很多时候,成名是需要运气的事情。
  在睡不着的夜里,出去跑步。小区外是一大片广场,很开阔,深夜无人的马路上,跑到虚脱,就地坐下来,相对而笑,似乎很快乐。
  如果她能摆正心态,那么真是很快乐。
  夜露深重,两个女生并肩坐在窗台上,赤着脚,风温柔地抚过,间或侧脸吻住身边那张亲爱的脸庞,一夜甜蜜的心情。
  去路边偷花,蹭蹭地跳入栅栏,贪心地摘,摘,摘,被人发现,大喝一声,站住!心惊肉跳地狼狈逃窜,拉着手,听到鼓鼓心跳和仓促脚步声,逃出老远,才站住,被她拉到怀里,重重地吻下去。新鲜的带着露珠的花,摸一摸,就感到温存,令世间玫瑰颜色尽灰。
  当年的佳妮,喜欢一切看起来华美的东西,水晶、黑白的大幅电影海报,爱、忧郁,华美的词藻堆积的文章,和那个叫做小关的人。
  周末的酒吧里,通常是最热闹的,冬天,开着暖气,算起来,相识一年有余了,应她之邀,去参加舞会。
  欢笑声中,仍一眼看到她,落落寡欢的面容,疏离气息扑面而来,纯天然的清澈容颜,在唱:“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得有情义,从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痴爱所依。”
  她穿着烟灰的外套,剪得短短的寸头,看起来那样英俊那样乖。幽暗的舞池里,慢狐步,两人十指交握。回去后,在小房间里做爱,没有开灯,衣服随意堆在地上,她的上衣,她的文胸,她的短裤,她的围巾,互相缠绵着。
  佳妮的头发被汗黏湿了,贴在额头上,小关沉稳睡去,但佳妮睡不着,她经常睡不着。而小关,她的爱人,在身边,就在身边,睡去。
  浅浅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佳妮侧身看着她的脸,伸手轻轻抚摸,细如白瓷的皮肤,眼睛紧闭着,嘴唇抿着,在睡梦里,也是脆弱的神态。她想,是不是就这样定了一生呢,才十六岁,一生该是个多么漫长的概念啊。
  一九九六年,流行碎发,范晓萱,和紫色。那时的城市,到处流行着破碎的恋情,但也有太多人,找到一个,就是一辈子了。
  又一次被唱片公司拒绝后,小关的情绪低落到极点。她是不嗜烟酒的,那天破例喝上许多,瓶子堆满了一排。佳妮陪着她喝,怎么都忍不住眼泪。
  “不要太苛求自己。”她说。
  小关说:“我着急。”
  佳妮摸摸她的脸,说:“哥哥做足十年才红。”
  小关不想继续这个话题,焦躁地将酒瓶摔破,发出清脆的响声。便都不再说话,沉默地喝酒,只是喝酒。
  隔很久,小关慢慢地说话,黑暗里,她讲得很轻,时断时续:“我幼年住在乡下,不爱说话,也没什么朋友,时常跑去屋后的山上玩,看着一朵花,就能发一下午的呆。累了,就躺到在草地上,仰望着蓝天。”
  佳妮从身后搂住她,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她近在咫尺,在她时刻能感受的范围内。她的心忽然针尖般地疼痛,并为这疼痛而无所适从。她想,十年后她们会干些什么,在二十年后会干些什么,帅气的小关,脆弱的小关,敏感的小关,孩子气的小关,天真的小关,以后会不会变成势利的人,会不会变成她自己都不喜欢的人,会不会离她越来越远。
  可她多么希望,她永远看着她,听她委屈地哭泣,哭累了,就在她旁边睡着。
  十六岁那年,佳妮为自己内心里对小关的爱意感到恐惧。太爱一个人,是会让自己产生惧意的,受制于人的感觉太可怕,她明白,她也明白。
  小关扳过佳妮的脸:“你哭了?”
  佳妮不说话。
  小关低低地说:“……我是真的爱上你了,尽管这么说,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她说,对她不起。如果不是她,也许,佳妮的人生会是别的样子。会遇见别的人,有别的爱情,没有舆论压力,没有动荡,没有担忧。可她呢,她能给她什么,除了清贫的爱。
  但……难道这个世界,仅是小关才能给佳妮幸福么,才能给她以爱么,而不是之外的别人?
  小关不可保证能给佳妮以幸福。
  “给我继续讲你的童年。”佳妮说。
  “……有一天,我记得是个夏天,傍晚吧,天边有红彤彤的云,我看了很长时间,以为是课本上学到过的火烧云。你学过那篇课文吗。”
  “学过。”
  “然后,我看到那只蜻蜓了,红色的,翅膀很轻盈,大眼睛,她停留在一株蕨类植物上,翕动着翅膀,悠然自得的模样,自成一个世界。我不忍惊动她,趴在地上,贪恋地望着她,不肯离去。”小关说,“你知道童年时代,我有多么羡慕她吗,她有翅膀,可以飞,可以停留,可我,可我为什么这么多年,只能在这地上走去走来,只能在这地上走去走来?”
  我们都向往蓝天,向往优游,向往无拘无束,小关,我的爱人,我明白。你说的,我都懂。但翅膀,我们的翅膀,在哪里。
  “我以为,我愿意就这样注视着她,以观望的姿态出现,就好,不去走近,守望着,就好。但是,我多么害怕她会倏忽离去,怕我再也不能遇见她,怕我再遇见的,不是她。”
  她是在说那只蜻蜓,还是在说佳妮?当她遇见她,她那样聪慧,不事张扬,像多年来梦里反复出现的身影,反复地,出现着。
  从第一眼,她就知道,这就是苦苦要追寻的女孩,但她迟疑了,她竟迟疑了。
  几个月后,圣诞节的晚上,穿红棉袄的女孩子,坐在第一排,目光直扑到她的面容上,她忽然间想流泪。为这无比确定的,爱慕。
  这一年,让她的一生,改变。
  “我终究起了觊觎之心,合住掌心,我抓住了她,兴高采烈地带回家,把她养在蚊帐里,还弄来小杯子,盛满井水,喂给她喝。”
  “你觉得爱是什么?”
  小关看了佳妮一眼,肯定地说:“爱是占有。”
  “我也这样认为,喜欢她,要和她在一起,天天看到,不分开。”佳妮浅笑,“我从不高尚,不懂得什么叫放手之爱。”
  小关说:“对,我也是这样狭隘,就是想占为己有。”
  “那只蜻蜓呢。”
  “我没有能力给她大自然般开阔的地方,她很快奄奄一息,我把她放走了。”
  “也许,你是对的。”
  “那之后我开始觉得,对待喜欢的人和物,应该竭力为她创造好一点的环境,才能留住她。”
  “但你是否想过,如果她爱你,就什么都不计较。如果不爱,你给她以锦衣玉食,照样白搭。”
  “你不懂的。”小关激动起来,“你不懂的。如果我爱她,我无法容忍她跟了我受苦,即使,她甘之如饴。”
  “这么说来,你是自私的人。”
  “没错。我自私,凡事以我为主。哪怕对方不要,我也要强给。”小关问,“你后悔了吗?”
  佳妮说:“我认了。”
  “蜻蜓走后,我很难过,站在家门外的老槐树下,心疼得弯下腰,半天站不起来。”
  那么,我的小关,2005年的小关,当你成了闪耀新星时,你想过生命里那只蜻蜓么,你曾经想留住她。
  夕阳渐渐沉寂下去,归于寂寂大荒。而屏幕上,那张熟悉的面容,要唱歌了,她说:“我小时候,爱上过一只蜻蜓。”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1
 还是黑衣,皮衣皮裤,亮闪闪,如她的星途。她戴了墨镜,如詹姆士邦,以妖冶舞姿和伴舞女郎周旋,浑身的骨头似乎都可自控,灵动舒展。
  然后,她一扬手,灯光骤灭,弦乐起,座无虚席,爱恋她的少女们,为她燃起支支蜡烛,齐齐拍手,合着节奏,万众一心,汇集成巨大的和声。
  她唱的果然是佳妮料想的歌: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只唱第一句,声音便哽住。手握麦克,背转身,仰起脸,深吸一口气,回头,继续唱:
  
  当所有的人离开我的时候
  你劝我要耐心等候
  并且陪我渡过生命中最长的寒冬
  如此地宽容
  
  当所有的人靠紧我的时候
  你要我安静从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颗永不安静的心
  容易蠢动
  
  摄像师将镜头打向观众席,一一扫过去,每个人眼里都含着泪。那么,我的小关,你哭了么,告诉我,你哭了么。
  在走了这么多年的弯路后,多少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终于红了,红得痛快又彻底。可是我的小关,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捱得辛苦。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知道。
  
  我终于让千百双手在我面前挥舞
  我终于拥有了千百个热情的笑容
  我终于让人群被我深深的打动
  我却忘了告诉你
  你一直在我心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在拥挤的人群中
  
  我终于失去了你
  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此情此景,还有什么歌,可比它更贴切?我的佳妮,你在哪里。这偌大舞台,属于今夜的小关,且,只属于她,但又有何用,斯人远去,繁华落尽一身,依然瑟缩凄清,憔悴在风里。
  她坚持着唱完:
  
  当四周的掌声如潮水一般的汹涌
  我看见你眼中伤心的泪光闪动
  
  但那个人,自别后,再不曾相见。她看不到她的眼泪,她明白她也在伤心么。
  她,不知道她一直在她所不知道的角落,热切地观望过。
  主持人不失时机地走到台上,代小关的追随者问:“……你弄丢了你的爱人?”
  小关握住麦,脸微侧着,是努力隐住了泪吧,笑容晴好:“是的。”
  “有缘走进你心间的那个人,多么幸运啊。”
  “认识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二十六岁的小关说。为留住歌迷,多少艺人刻意隐瞒自己的情史,但当她如日中天的此际,她坦白地说,“曾经的我,因为有她,是最幸运的。”
  这句话,她曾经说过,在九年前的春节,她带佳妮回家过年,通往偏远县城的肮脏大巴里,佳妮晕车,恹恹地靠在她怀里,她抚着她的乱发,喂她喝水,给她用热毛巾敷脸,间或地,低头轻吻她的面颊。
  昏沉中,佳妮听她自语着:“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事情,最好的,最好的一桩事。”她努力地睁开眼睛,想朝她笑一笑,但小关却又红了脸,羞涩地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
  可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呢,北方的白杨,枯萎的叶子,大片荒芜的田野,积雪。这是她的家乡,她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小地方,究竟是怎样的山和水,才能养育了天地之间,这样的一个你?
  究竟是怎样的人,令多年后,盛名的你,在万人中央,这般伤心。
  县城很小,三五条错落的街,颓败的商场,了无生气的国营企业,只有机关大院才是气派的——暴发户的气派。小关指着高耸的九层楼说:“只怕有一半是空的。刚建成第二年,我进去掏过鸟窝。”
  又指给佳妮看:“那家琴行,我在里面学过六年的乐器,什么都学。”
  佳妮点点她的头:“就知道你花。”
  “那幢房子,看到了吗,松柏后的红色尖顶?”小关说,“我喜欢的第一个女孩,住在里面。”
  “好啊!”佳妮揪她的耳朵,“你可从来没对我说过!”
  小关拱手讨饶,哧牙咧嘴地笑:“我这不是都招了吗。”
  “她很好看?”
  小关很肯定:“对,很好看,是校花。”
  “我吃醋了。”
  “吃吧。你看,这家店,我以前常来打酱油和醋,店主和我熟,要不要进去坐坐?”
  “油嘴滑舌。说好听的呢,又不利索。你呀!”说是这么说,看到小关的模样,怜爱涌上心头,佳妮凑近她,促不及防地,吻上她的唇,飞快地,点到为止,装作毫不在意,大步跑开。
  小关楞了一下,摸摸唇,怪叫着追上去。一街人都笑咪咪地望着这两个快乐的年轻人追追打打。
  十几岁时,她们那样相爱过,不避旁人目光地,当街拥吻,肆无忌惮。世俗啊,偏见啊,都给我滚,去他妈的。我要的就是她,和你们无关。
  也基于同样的理由,小关把佳妮带回来过年,带她看看她从小生长的地方,带她看望她的父亲,并要告诉他,这是我一生想要与之在一起的人,你会祝福我,对吗。爸,你疼我的,从小就疼我,你会尊重我的选择,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她是男是女,你总是希望我遂我愿的,我了解你。所以,我不怕带她来见你。
  小关的家在县城南边,沿路清一色四层民房,说是城建部门要求临街面的房子必须统一格局,这才体面。她笑着说:“虚荣吧。”
  但她的家是平房,前园后院,被蓝白相间的围墙掩住,几株腊梅探出头,迎风招展。小关打开门,拉着佳妮的手走进去。
  院落不大,葡萄藤下砌了一张石桌,四个石凳,角落里开着经霜雪的腊梅,暗香盈盈。鹅卵石铺成的小路通往里屋,旁边的空地上,有车轮碾过的痕迹。
  屋内空无一人,收拾得很整洁,小关径直走到东边那间房,放下行李,伸个懒腰:“爸在开车,要等等才回。”
  佳妮环顾四周,镜子锃亮,桌子纤尘不染,床单整洁,被褥温暖。她说:“你妈妈一定天天盼着你。”
  小关静了片刻,才道:“六岁那年,我就没有妈妈了,她得了病,家里没钱,拖了大半年,就去了。”
  佳妮只来得及说一句:“对不起。”
  小关翻看着手指,声音极低:“是爸爸把我养大的,他吃了很多苦,怕别人对我不好,一直没有再娶。”蓦地抬起头,“将来,我会待他好,待你好。”
  话音刚落,就听到倒车声,小关站起来:“爸下班了。”拉着佳妮的手,向外跑去,大喊道,“爸,我回来了!”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1
佳妮首先看到的是一辆红色夏利,已经很旧了,有撞伤的痕迹,玻璃窗摇下来,露出一张苍老的中年男人的脸,看到小关,就笑了:“回啦?”
  “回啦。”小关将佳妮拉到身边,“爸,我带了个人回来。”
  爸爸下了车,脸被冻得通红,一双糙手,抚了抚佳妮的脸,当她是自己的女儿似的,亲热地说:“好,好孩子。”
  他的手真暖。佳妮看着他说:“伯伯好。”
  是给他买了礼物的,兔毛手套,灰色的,他戴着,正合适,小关在旁边说:“爸,佳妮和你有缘呢,尺码多准哪!”
  爸爸很仔细地把手套收起来,冲佳妮笑:“下午出车就戴上。”
  家里早就备齐了腊味,小关爱吃的腊肉和香肠,都晾在屋檐,爸爸算着她该回来了,还称了排骨。三人吃了一顿欢欢喜喜的饭,小关做菜,爸爸剁排骨,佳妮忙着拍葱和蒜,她的家境不坏,从没做过这些事,此番尝试,很有乐趣。
  佳妮家和小关家是全然不一样的,父母恩爱,工作体面,春节前两个礼拜便发年货,活鱼活鸡,整箱的水果都扛回家,还有年终奖金,装在红色的大信封里,厚厚一沓。这个春节,她扯谎说要留在学校帮导师做点事,得晚回来几天,爸爸就说要开车过来接,她没依,只说到时候再看。
  春节是多么美好的呀,不用上班,四处闲逛,天天睡到自然醒,唤上一堆朋友到家里来打麻将,吃了一顿又一顿,电视屏幕上的笑星们铆足了劲地逗乐,呵呵,呵呵呵。外面到处是春联和鞭炮,满大街的人群,小孩子拉着彩色气球横冲直撞,糖葫芦可真甜哪。
  佳妮在思乡的回忆里,想到了小关。她呢,这些年,她过的是怎样的年?吃年夜饭的时候,会不会想起妈妈,桌上通常有些什么吃食?是不是会有压岁钱。她想得难过,去握小关的手。
  小关正在做糯米饭团:“我可喜欢吃了。”她说。圆乎乎的一个,糯米很香,里面裹着一大块卤肉,咬一口,汁液横流,好吃极了。
  趁爸爸出去拿东西,佳妮飞快地将唇抵在小关的脖子上,暖融融,她回头一笑,说:“好吗?”
  “好。”
  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带心爱的女子回乡过年,和宽厚的亲人围炉吃喝。还有什么能比这些更好呢。你想得出来别的吗。我想不出来了。
  爸爸做的粉蒸排骨很好吃,他不断地给佳妮夹,隔着热气腾腾,她忽然很想像小关那样,自然而然地喊他一声:“爸。”
  但她是忐忑的,小关并未向爸爸提及两人的真实关系,只说很要好。她知道小关迟早是会向爸爸挑明的,可她不敢预料结局会如何,同性之爱,做长辈的,很难接受吧?
  吃完饭,爸爸就出去了,临走前让小关带佳妮出去转转:“县城太小了,不过,你没来过,看看也好。”
   夏利很旧了,不少地方还掉了漆,爸爸开车门时,佳妮清楚地看到,他驼得厉害,几乎有些佝偻,顿时一阵心酸,脱口而出:“爸!”
  小关就站在佳妮身边,浑身一震。
  爸爸慢慢地回过头来,戴着那双手套,朝佳妮晃了晃,笑着说:“孩子,多住几天吧。”
  刷碗的时候,小关好久没有吭声,只有水流声哗啦地响着,佳妮也不说话,把她刷好的碗一只只地摆到碗柜里去。
  良久,小关才说:“爸爸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在厂里给领导开车,没两年,工厂倒闭了,他和妈妈一合计,到处借钱,买了一台拖拉机。”
  真穷,真是穷极了,寒冬腊月的,债主上门要债,没办法还上钱,对方就叫来七大姑八大姨的到家里哭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到底是自家理亏,只好一低再低,商量着明年春上一定想办法,砸锅卖铁也不能让当初伸手拉了一把的恩人为难。
  确实是被逼急了,妈妈又怀着小关,眼前预产期就要到了,不能多受到打扰,就躲到乡下爷爷家,可爷爷家也穷啊,只有一间土砖屋可住,四面漏风,用报纸糊住,不顶用,弄来硬纸板挡着,勉强过了一个冬。
  小关是在那年大年初二出生的,爸爸说:“我们家在过关口啊,过了,也就过去了,就叫小关吧。”
  过关口。于是这孩子,一生都在过关,一道关两道关三道关,关关难过关关过。
  整整花了三年的时间,没日没夜地劳作,才还完债,可妈妈劳累成疾,染了病,拖不起,去了。
  妈妈去的那天,大雨倾盆,爸爸在房里坐了一夜,次日,小关就发现,爸爸再也站不直了。
  此后父女相依为命,小关念小学,爸爸跑出租,供她读书穿衣吃饭,发现她在音乐上有天赋,又省吃俭用,送她去学声乐。买不起钢琴,就先买口琴,笛子,洞箫,手风琴,电子琴,让音乐渗入生命。
  学音乐,要多贵就多贵,小关觉得自己是个吸血鬼,毫不留情地榨干了爸爸的血汗,但他从来一笑了之:“我们是一家人。”
  是一家人,就不用计较什么了。小关发誓,将来,要出人头地,要对爸爸好,要成为他的骄傲,让这些年来,他受的苦,统统得到补偿。
  初三后的暑假,爸爸接了几趟长途,小关听说那条线经常出事,放心不下,执意要陪爸爸,爸爸拗不过她,让她坐在副驾驶上跟着。一路说些话,倒也平安。
  回程是放空车,心疼油钱,爸爸急得直咂嘴,冷不丁,半路有人窜出来,要求搭车。岂料,上来的是一群混混,抢了钱,还逼爸爸下跪,刀架在脖子上。小关和他们对打,没几下,便被掀翻在地,屈辱地看到那些人戏弄她的父亲,她痛恨自己的无能,将头撞在车门上,鲜血直流。
  那伙人走了后,爸爸挣扎着扶起她,他被打得满身是血,已经没力气了,手抖着,连方向盘都握不住,靠口述,教会了小关开车。
  那是她第一次开车,摇摇晃晃,且惊且怕,撞上三次路边的树木,两百八十七里路,跌跌撞撞,她怀着唯一的信念:没有人救我们,爸,我不能失去你。一路折腾着,总算将爸爸送往医院,将他从生死线上拉了回来。
  那个漫长的黑夜,没有月,没有星,漆黑。
  从此小关的书包里装着链条和砖头,但她再也未曾碰到那些人。爸爸安慰她:“没碰上得好,碰上了,以你的性格,是会报复的,但报复之后呢,他们会记住我们的车牌号,会一再找茬,你将损失更惨重。”
  “难道就该忍气吞声?”
  “你可以活得更好。你知道我们是为自己活的。”
  小关复述这些往事的时候,面无表情。佳妮听得唏嘘不已:“我很难过。”
  “别人也许会说,这类事情很平常,晚报上天天刊登,可是,他是我爸。”小关将最后一只碗洗干净,沥净水,平静地放到碗柜里,“那时我就想,将来,我要赚很多钱,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会的。”
  “以前我们家不住在这里,后来条件好了一点,才搬过来。”七年前,他们住在狭小巷子里,两间平房,厕所则在巷子口,凌晨起来上厕所,打着手电筒,不留神就会踩到污水里,一脚泥。一到下雨,四处漏水,就拿着脸盆接着,然后又拿澡盆出来,雨越来越大,漏水的地方越来越多,最后,所有的容器都用完了,甚至连饭碗都拿出来了。
  父女俩相对苦笑,拉开门,风跌进来,很冷,爸爸一盆接一盆地向外泼水,泼到后来,蹲下身,就哭了。此后他发狠地赚钱,才让唯一的女儿住得相对好一点,但这不够,他觉得,这不够。他说,他要看到她的幸福。
  一起出了门,沿着大桥走很久,正年关,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洋洋的笑容,两个人走得很慢,时时停下来,迎着风说话,小关从背后拥住佳妮,脸在她脸上来回磨蹭,一下一下地吻着她,喃喃地唤:“佳妮,佳妮。”
  到了八十岁,也会记得她吧。小关。我的亲爱。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1
在大桥口,小关看到了平平。
  平平穿紫色的棉袄,围着白色围巾,手里拿着一串棉花糖,和身边的男生说说笑笑。
  “那个女孩。”小关轻轻地碰了碰佳妮。
  平平生得真美,大眼睛白皮肤,高挑又苗条,小关走上前:“苹苹。”
  当她给平平介绍佳妮时,佳妮清晰地望见对方眼里的敌意,一闪而逝,但敏感如她,还是捕捉到了。
  平平下意识地握住男朋友的手,客气地和小关说:“回来过年?”
  “回来过年。”
  “我也是。”
  便沉默。然后一齐开口:“……你还好吗?”
  “我很好。你呢。”小关问。
  “就那样吧。”说得平淡,但很明显,平平过得不够如意,又问,“几时走?”
  “初八。”
  “有空上我家做客。”
  “一定。”
  “我走了。”
  “哦。”
  平平几乎是逃亡一样地离开了小关。
  她们曾经很认真地互相喜欢过对方,说过我爱你,像做贼一样拉过手,现在重逢,不过是波澜不惊地寒暄道别,可当初,也死生契阔过。
  小关说:“我从小学就喜欢她,喜欢了那么多年。”
  “为什么会分开?”
  小关笑:“就像歌里唱的那样:她认识了那帅哥,就把我丢一旁。”
  “那你一定失恋得可歌可泣。”
  “可不是。”
  平平提出分手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年轻时有的是为爱情自虐的劲头,小关在雨里来回地走,淋得像只湿淋淋的水鬼。回家的路上,她买了一盒上海产的光明牌冰砖,一路走一路化,在日记里只写了一句:某年某月某日,苹苹说,再见了,小关。
  那天的雨,那天的冰砖,和那天本身,永远不会再回来。
  佳妮你呢,还记得那个音乐人么。记得的,他长发,苍白,弹琴的样子曾令我不可自拔,他结婚当日,我以为全世界从此死去。
  我们和最初的爱人,就这样转身,各自荒芜。
  “很少人能初恋定终生,我们都不是对方的初恋,会持久些?”
  佳妮笑着说:“很久很久,久到我们双双成了老太婆。”
  “到了那时呀,就一起瘪着没牙的嘴巴说八卦,说哥哥,说周星星,说卡尼吉亚,说黄耀明,说罗大佑,偶尔还拌几句小嘴。”
  “多么慈祥。”
  “知道为什么会喜欢苹苹吗?”
  “她很好看。”
  “你当我那么庸俗?”
  “咦,难道不是?”
  小关是个肉食动物,买了一大把里脊肉和鱿鱼,洒上重重的辣椒粉,开心地站在路边吃,一口气吃十串,佳妮掏出面巾纸帮她擦拭,听她说起从前:“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每天都有包子吃。”
  平平的父母都在粮食局上班,当年粮食局是好单位,吃皇粮,很多人羡慕。她就读的小学就在粮食局旁边,下了早自习,同学们都在附近的小店里吃早餐,她则回粮食局的食堂去拿包子吃。
  刚出炉的肉包子,精面粉,雪一样的白,咬一口,就看到撒上葱花的肉馅,一边吃一边滴油,香喷喷。平平的妈妈总是给她买两个,她吃一个就饱了,另一个,只掰掉外面那层皮,胡乱咬两口就扔了。
  小关吃的是爸爸一大早就熬好的粥和咸菜。给她做好早餐,盛到饭盒里,爸爸才去开车。爸爸很疼她,但能力有限,除了温饱之外,给不了她更多,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是小关的生日,才能买点好菜和蛋糕,帮她吹灭蜡烛,许愿。
  每年,小关许的愿只有一个:我要有钱。她怕得要命,怕将来会捱穷,会一直穷下去,怕买不起大房子,怕没办法给爸爸安稳的晚年,他,都吃了大半辈子的苦了。
  小学时代的平平可真受宠啊,长得好看,家境又好,成绩也不坏,爸爸妈妈只得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要多疼她就多疼她,葡萄一上市,她就吃上了,几块钱一斤呢,毫不含糊,买,家里的童话书摆满了整个柜子,穿的衣服也是最时髦的。
  很多年后的小关对佳妮说:“你知道吗,她真像个公主。”
  公主平平的父母只希望她平平安安地长大,给了她平凡的名字,她自己甚为不满,执意将平字改为萍字,自以为漂亮许多,但小关写在日记里,却用了 “苹”字。
  苹果的苹果。她是一枚漂亮光鲜的苹果,很想去咬一口,一口,一口就够了,就像她手中的包子。那么喷香,那么热乎乎,那么白。
  10岁左右,正是一个孩子嘴馋的时候,平平常常带很多东西到学校来吃,她人又大方,主动给同学们吃,果丹皮,巧克力,无花果,都是城里的孩子才吃得上的新鲜玩意儿。但小关从来不要,忍得很艰难,就跑去小卖部买酸梅粉。
  酸梅粉有两种,都装在小塑料袋里,白色的很甜,粉末精细得多,一角钱一袋,褐色的很酸,相对粗糙些,五分钱一袋,小关买的是褐色的,能酸倒牙齿,一小勺就能吃很久。
  吃酸梅粉是要用小勺子舀着吃的,每袋里都附送了一个很小的勺子,柄上的图案各有千秋,小猴子小兔子小老虎,吃得多了,便集齐了一整套生肖图案,同学们围住平平时,小关独自摆弄着小勺子,摆成一排,倒也自得其乐。
  平平便是在这时看到小关的。漂亮女孩通常是很虚荣的,崇拜她的人越多越好,但小关不买她的帐,让她好奇,越来越好奇。
  她走过来,将果冻递给小关:“我可以看看你的勺子吗。”
  小关挡回去:“我不吃果冻。”怎么不吃呢,她都没吃过。其实果冻也不大贵,一角钱一个,但那么小一杯,哧溜一下就没了,太不合算了,哪像酸梅粉,一勺子一勺子的舀,一包能吃两天,要是化成饮料喝,能化三大杯呢。
  平平问:“你的勺子可以送给我吗?”
  小关是可以不送的。但眼前的女孩如此天真,笑如春花,她自卑得要命,低下头,小声说:“你拿去吧。”
  小孩子也懂无功不受禄,当天下午,平平就抱了几本书过来找小关了:“那个……你好象很爱好这些,我从爸爸的书架上挑了《贝多芬传记》、《古今中外音乐鉴赏》,给你看。”
  一来二去,就熟了。平平邀小关到家里做客,给她冲果珍喝,拿来各式小点心摆在她面前。她家的房子很大很漂亮,白色的窗帘,缀着深深的蕾丝边,随风飘扬,很美,地上铺的是大理石,亮闪闪,照出拘谨的身影,墙上挂的是这个县城里某书法家的真迹,龙飞凤舞的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客厅里摆放着一架白色钢琴,平平说:“我懒得学,你会吗?”
  “我能试试吗?”
  “当然。”
  小关在琴行学过钢琴,但需要排队,一个星期顶多弹上两回,此刻看到平平家的钢琴,惊喜是难以言喻的,得到她的同意后,立刻投入了,浑然忘我。
  当她从钢琴上下来,平平看她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她崇拜地望着她,说:“你真厉害!”
  厉害吗,她也不知道。她翻看着自己的手指,微微地笑起来。
  六年级结束的那个暑假,小关泡在平平家,练习着钢琴,她就要考级了,得拼命些。平平的父母都去上班了,家里很安静,厨房里飘着绿豆汤的香味,桌上摆着葡萄和香蕉。
  平平坐在一旁看着小关,一连两个小时,不错开眼神。她怕小关热着,去楼下给她买西瓜。
  西瓜真沉啊,满头大汗地提上来,刚进门,西瓜骨碌地滚到地上,摔成两半,那就将错就错吧,洗干净,插上两只勺,舀着吃。
  给小关递西瓜时,她刚好弹完《月光曲》,一回头,就看到平平的笑脸,看到她的汗珠子不断地滴落,却顾不上擦,捧着西瓜,关切地说:“渴了吧,来,先吃点东西。”
  这样好的女孩,单纯,善良,一颗心里全是她。小关顷刻间失控,想不起内心里蛰伏的那些自卑,站起身,用力地,用力地,将平平抱紧,抱紧。
  平平回抱了她。
  西瓜又滚落下来,一地鲜红的瓤,但谁也不想理会。
  她们在沙发上拥抱,隔着薄薄的衣衫,双方都颤抖得厉害,隐晦地摸索着彼此的唇,沿着纹路,来回地蹭。
  ——都以为,这就是吻了。
  最干净的吻,一生只得这一次。后来的亲吻,都是舌与舌的缠绵,潮湿,肉欲,直接导向欲望。
  那么多第一次,第一次吃面包,第一次吃葡萄干,第一次吃梅花糕,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在心里,装了一个人。
  她们的爱情持续了三年,以平平爱上别人告终。怎么会爱上别人呢,分明好得如胶似漆。可她说,他是男人,我应该爱男人。
  没有别的理由,她说,我现在懂事了。
  平平,我不记恨你不再爱我,可你,为什么要将往事,全然抹杀?
  为什么,要,否,定。
  那个雨天,小关从平平那里,拿回了酸梅粉的小勺子,扔到江水里。
  两人考取不同的高中,再路遇,只淡淡地打个招呼,渐行渐远。
  第二个三年到来时,小关认识了佳妮。
  佳妮说:“你爱的,还是童年时代的那只蜻蜓,一直都是。”
  “嗯?”
  “它在高高的枝头,你以仰望的姿态认识了它。”佳妮说,“从前的平平,现在的我,在你看来,都是可望不可及的,但机缘巧合,相识一场,你便要争取。而争取的唯一方式,在你看来,是超越。”
  “你说得对。”
  “没必要这样辛苦,小关。我可以不飞了,陪你在大地上走。”
  小关说:“我喜欢飞翔。地上满是走兽。走兽比飞禽残暴凶狠,我不是它们的对手,所以要让自己远离。”
  “没有地方是净土。”
  “但有个相对的概念,不是吗?”小关说,“好了,不抬杠了,我带你去见我的外婆。”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2
外婆很老了,头发全白了,穿着厚棉袄,在大灶边烤着火,打着盹,舅舅和姨妈们都在厨房里忙碌着,见着小关,点点头,接着忙自己的事情。
  外婆的孩子很多,小关的妈妈又去得早,爸爸是个硬脾气,从不向他们求助,就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来看看外婆,和别的亲戚很生分,小关自然和他们也没多少来往。
  小关给外婆说:“这是我同学,佳妮。”
  外婆笑咪咪地拉着佳妮的手:“怎么不回家过年?”
  “要回去的,腊月二十九的车票。”外婆的手很暖,佳妮不想放开。这是小关的亲人,佳妮想,我也该对外婆好些。
  “哎呀,大过年的,还要挤车,多辛苦呀。”外婆批评小关,“你这孩子,怎么不把她留下来?”
  小关讪笑:“她父母也是盼她回去过年的。”
  “那也是。”外婆端详着佳妮,“这孩子生得真精致,眉是眉眼是眼的,好看。”
  在小关的方言里,有很多书面语,比如,把昨天称为昨日,明天则是明朝,形容女孩子好看,叫精致,夸男生呢,则是灵性。佳妮红着脸说:“谢谢外婆。”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是不美的,但老一辈的审美观念不同,乖巧,就是美了。她很乖,安安静静的小女孩,从进屋到现在,始终牵着小关的手。
  外婆想吃烤橘子,小关出去拿,她一走,外婆就说,“小关一向孤单,没有什么朋友。她不爱说话,能把你带回来,说明你们很要好。”
  佳妮说得很小心:“是呀,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她和任何人,都隔得很远,将来不知道会不会定下来。”
  “会的。”
  外婆笑着从佳妮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抚着她的头发,问:“佳妮?”
  “对,佳妮。”小关拿着一篮子橘子走进来,“外婆,佳妮,就是好姑娘的意思。”
  佳妮和小关陪外婆说了一会儿话,没等到开饭,就走了,外婆了解小关,也没有强留,只说让她照顾好自己,多关心爸爸:“你爸身体不好,开出租太累了,你多劝劝他,找个轻松的营生做。”
  “我劝过,他犟,不肯听。”
  外婆就叹气:“他说过,想多赚点钱。”
  小关不吭声,低头看着脚尖。
  出了外婆家,时间还早,小关说:“我和那些亲戚没话说,敬酒也不知道说什么,干脆走掉。”
  “接下来去做什么?”
  “看电影!”
  在县影剧院门口,小关从阿婆手中买了两包瓜子,旧报纸,卷成圆锥形,瓜子都被盛在里面,五角钱一包。
  “小时候卖三毛呢。”瓜子还是熟悉的葵花子味道,有点咸,又去买果汁喝,小关说,“有年县里来了个京剧团,我天天混着进去看,《狸猫换太子》、《铡美案》,每次都抢在台边坐着,他们在上面唱,我在下面学,结果被团长看到了,还说要收我为徒,带我走,我挺开心的,但爸爸不让。”
  “不去为好,唱京剧,太难出头了。不过,《霸王别姬》还真好看。”
  “我曾在这家电影院里看过,在街边和人打扑克,赚了点钱,就跑来买票。”小关剥着瓜子,喂给佳妮吃,“真可惜,它那样好看,在我们这里,票房居然很一般。”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接受禁忌之爱,你明白。”
  “那么,你怕吗?”
  “我不怕。”
  “爸爸呢,你会对他说吗?”
  “会的。”小关说,“他什么都支持我。包括我和苹苹分手,一难过,就去理了个光头,他也没反对。”
  “他知道苹苹和你的关系?”
  “我没告诉他。但他不反对我理光头。我告诉过他,凉飕飕的,可痛快了。”
  佳妮说:“但对长辈来说,要认可我们的关系,比你推一个光头,要严峻许多。”
  小关晃荡着腿,满不在乎地说:“我相信爸爸不会让我失望。”
  是个国产电影,女特务,男游击队长,深山丛林,激烈爱欲。真没想到国产电影里也会出现这么露骨的场景,简直是特写,每一声呻吟,每一次颤抖都细腻入微,黑暗声中,佳妮清晰地听到后排的男人呼吸渐渐急促。
  有人拉开门外的幕布走进来,一道白光急促而过,借着这光,小关冲佳妮坏笑,侧着身,手圈过来,呼吸近在咫尺,直喷到佳妮的脸上。
  佳妮伸出手,圈住她的脖子,和她吻起来。小关的手不安分,探到佳妮的衣服里,佳妮扭着身子,含糊地说:“有人。”
  “有人才刺激。”她说。
  藉着黑暗和电影,小关和佳妮在影院的椅子上,抵死缠绵。也许有人在暗中偷窥,但她们并不在乎。只是从顶峰下来后,佳妮有些不好意思,不大敢看小关。小关哈哈笑。
  外面人潮如织,县城里最气派的建筑物——县政府大楼耸立在面前,小关眯起眼睛:“我刚追你那会儿,对自己说,将来,我一定要有名有利,成为你的骄傲。”
  “你在我身边,就是我的骄傲,无关名利。”
  “不,我要让人知道,佳妮放弃了那么多条件优越的人,跟了一个女生,也是值得的。因为男人能带给她的,我一样也可以。”
  “我不要那些。”佳妮说,“不要太顽固,你想给的,不一定就是我所要的。”
  “你太年轻了,等到再经历一些事情,你会知道,物质有多重要。”
  “我知道它重要,但为了它,而丢了自己,没有必要。”
  “你不懂。”
  “你也不懂。”
  “宝贝,我等在你楼下那些天,我还想过,如果我名利双收了,你还是不要我的话,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跳起来,狠狠地给你一棒子,让你后悔,一直一直后悔,一想到我就后悔,一直后悔到你老,到你死。”
  佳妮打了小关一下:“你还真毒,这么咒我!”
  小关嬉皮笑脸:“还好,我未成名,但已抱得佳人归。”
  三年后,在学校的琴房里,小关懒懒地弹着钢琴,佳妮坐在旁边,听她说话:“你记得以前说过,如果没追到你,我就要用自己的成就来让你遗憾吗?”
  “记得。”
  “到现在心态终于平和了,我知道每个人过得好不好,还真没一个定论,我现在就希望你能过得好,很满意现状,希望能继续,真的。”
  “我们一起幸福。”佳妮说。
  小关举起手,看了又看:“我学琴的第一年,老师对我说,他这辈子,只做得好一件事情,那就是弹琴。到现在,我想,我这辈子,估计也就是在音乐上发展了,这也是我仅会的东西,总有一天,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你不要都不行。”她捧着她的脸,重复着,“真的,宝贝,你不要都不行。”
  2005年的某天,小关,佳妮的小关,面对潮水般的欢呼,唱了那首歌,泪落如雨,她说:“佳妮,我终于送了一样礼物给你了。”
  主持人立即问:“请问,佳妮是你的爱人的名字吗?”
  屏幕面前的佳妮心跳到嗓子口,她怕小关承认,更怕主持人的下一个问题是,请问,佳妮是女生吗。
  小关有的是直面一切的勇气,但这样的率性,对她的星途并无益处,相反,会将她推向峰口浪尖。佳妮并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就令所爱之人陷入困境。
  还好,小关轻轻地笑:“她明白的。”
  我一生只能做好一件事情,而这件事情,是以你命名的,佳妮,你知道,我知道,至于她们……就不用知道了吧。
  当天回到家,爸爸还没有回来,小关搬了两只小板凳,和佳妮到屋后的院子里聊天。
  院子里种满了蔬菜,小白菜的长势喜人,刚经霜打,味道更是会很好。右边有口井,两人坐在井边说话,剥板栗。晚上要做板栗仔鸡,这是爸爸爱吃的菜。
  “以往的夏天,很热,我在练琴,爸爸给我打着蒲扇,家里种了杨梅的,放到井水里镇一下,再拿上来吃,味道特别好。”小关说,“今年夏天,我再带你回来。”
  小关,此后每年夏天,我都曾经回来过。远远地看到你和爸爸,相扶相携,我转身离去。你没有看见我,我亦不会让你看见。
  小关,小关小关。
  剥好了板栗,两人进了屋,坐在小关的卧室里,交握着手,相看两不厌。
  佳妮注意到墙上贴了一幅彩色招贴画。她凑近看,很明显,这张画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画面是一个穿白衬衣,蓝色短裤的少年队员站在天安门前向着国旗敬礼,那小男孩雄赳赳的,浓眉大眼,很俊气。
  “怎么贴它?很旧了。”
  小关说:“以前住在别处,用报纸和杂志糊墙,爸爸拿回一本过期的杂志,我翻了翻,一眼就看上这幅画了。”
  “难道你的初恋对象是个小男孩?”
  小关白了佳妮一眼:“不是的,我想有这么一身看起来很新很漂亮的衣服,去北京天安门。我很虚荣的。”
  几年后,小关果然去了北京,在天安门前拍照,在工人体育场看球。她说,永远不会忘记那幅彩色的贴画,它承载着太多她的梦想。
  电视开着,放的是83年的《射雕英雄传》,杨康和穆念慈的爱情。小关说:“金庸的旧作里写,在最后的铁枪庙里,念慈赶着去看他,月光浮上来,他的身体慢慢冷却,她只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问,你记不记得我是谁?”
  她放弃了问他,你爱我吗,你最爱的,是我吗……诸如此类问题,赶来看他最后一面,善待他,爱怜他,问他,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小关,我从未怀疑过。
  这场爱情看得人唏嘘不已,小关默然良久,问佳妮:“她为什么接受郭靖给她的孩子取名为过?”
  “书里说,是希望这孩子不要像他的父亲那样作恶多端,要有过必改。”
  小关摇头:“我想,穆念慈接受这个名字,是要让孩子记得,过儿,你的爹和娘,曾经爱过,走过。”
  曾经爱过,走过。小关,后来,我曾经回过学校,在紫藤花架附近的蜜泉亭边坐了一夜,九月的雨声哗哗,落了一池的泪。
  爸爸回来了,他将车停在院子里,拿着喝水的瓶子走进来。他用来喝水的,是废弃的矿泉水瓶,两个,水都喝得差不多了,嘴唇还裂着,他戴着她送的手套,脸冻得通红。佳妮心里一酸。
  小关让爸爸歇着,她去弄饭。爸爸就看电视,佳妮帮他捶背。她向来懂得和长辈相处,将爸爸哄得很开心,还找出影集,一张张地讲给她听,这张,是小关念小学的第一天,在家门口照的,相机是从邻人那里借来的,这张,是小关拿了学校唱歌比赛的第一名,别提多神气了,再一张,是她考上了重点高中……
  他笑着,她也笑着。端菜出来的小关更是喜上眉梢,暗想,既然爸爸和佳妮投缘,等下摊牌,会很顺利。
  小关没料到的是,吃饭时,爸爸主动提起:“看看佳妮多乖,以后要待她好一点。”
  小关和佳妮对视,含笑道:“我和她最要好了,会的。”
  爸爸给佳妮夹了一块鸡肉,转向小关:“你在想什么,我最清楚不过。”
  小关望着爸爸的眼睛,心提到嗓子口:“爸?”
  爸爸一笑:“我的孩子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你当我看不出来?”
  “爸!”小关抬高了嗓门。
  佳妮不知所措地望着爸爸。这幸福来得如此迅疾。
  “爸……你不怪我?”小关的一生,都不能穿上婚纱,让爸爸愉快地派烟给邻人和亲友,亦不能和亲家下棋,过节时相互走动,让冷清多年的家门热闹起来,更不能享受子孙满堂,承欢膝下,太多太多父亲都能拥有这些权利,但他唯一的女儿,不能给予他这些。俗世里最简单最朴素的愿望,他样样落空。样样落空。
  爸爸伸出手给小关看:“我用左手开车吃饭,这也没有什么不对吧。”
  小关喜极而泣,放下筷子扑向爸爸,呜咽着:“爸,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
  爸爸抱住她,把佳妮也拉到怀里,哄着这一双小女儿:“傻孩子,爸爸这辈子只剩你了,别说是要我接受你喜欢女孩,就是要我的命都没有关系。你怎样都行,爸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
  爸一直都知道,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他有过难眠之夜吗,他是否也曾辗转反侧苦苦思索,是否也自苦过?爸,谢谢你的成全。爸,如果你无法接受,我会克制自己,克制到老,到死,我不要你难受。
  但是爸爸,你居然给了我这样浩大的惊喜。爸爸。
  “我家三代单传,你爷爷奶奶去得早,我又没有别的兄弟姐妹,你妈妈也不在了,我只剩下你一个了,如果再令你不开心,还有什么意思呢。”爸爸说,“我小时候,用左手拿笔写字,端碗吃饭,你奶奶看到一次,就打一次,把我的手掌打烂了,我都改不过来,以至于在很长时间里,对吃饭都产生了恐惧。时间一长,你奶奶也没办法,只好由着我了。活了四十多年,我用左手干活,也不比别人来得慢,而且,天下不止我一个人这样,也没什么不对的。天生就这样,扳都扳不过来,又有什么办法。”
  佳妮靠在爸爸怀里流着眼泪。再看小关,她哭得像个泪人。
  爸爸拍拍佳妮的肩膀:“小关从小就很孤独,我没有把她照顾好,这些年,她很少交朋友,但能把你带回家,我知道她是很用心的,你们既然决定在一起,就好好的吧。”
  佳妮大力点头。小关说:“爸爸最疼我,我喜欢音乐,他就送我去学,说在音乐里,我才愿意说话,才是高兴的,只要我高兴,就好。这一回,也不例外。”
  “爸爸是伟大的爸爸。”佳妮只会说这么一句话。
  三天后,送佳妮上火车时,爸爸将小关和佳妮的手放在一起,感叹着说:“我自己的孩子,我清楚,你想要幸福,我怎么会阻止?不过,你们生活在社会里,不要太张扬,收敛点为好。”
  
作者: 七年    时间: 2008-4-21 22:42
真的是想过终老吧,真是想过的,永远良辰美景,再不分开。要老到很老很老的时候,头发银白,牙齿松落,满脸皱成菊花地相扶相携,说起年轻的旧事,笑得泪光闪闪。
  就像若干年后的城市里,满街霓虹闪耀,她在台上,她在台下,听她说起过去的故事,说起青葱岁月里,最难忘的人和事。
  毕业后,她是回过学校的,一个人拿了《青蛇》在暑假的操场上反复地看,像个傻瓜,深深羞耻。开放在1996年的爱情,再也不会回来。
  彼时她们已无联系,佳妮远走英伦,小关留在国内,她找了三份工作,洋酒销售,酒吧驻唱,给小孩子们教钢琴,将日程排得紧紧,重庆女郎程柳一再反对,她也不依。
  程柳就看着她的眼睛,问:“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为什么还要这样?”
  为什么还要这样,她也不知道。无数夜里,她回到学校,在操场上奋力跑步,将一瓶矿泉水倒在仰起的面孔上,以为,就此,可以掩住那些四分五裂的泪水。
  她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佳妮。虽然她买下了同居的那套小房子,她说,怕她不认得回来的路。
  时光如水,匆匆而过。买回大量的碟片,睡不着觉的夜里,听它们在碟机里吱吱作响。枕边的女郎已然睡去。她看着她的脸,幻化为十五岁的佳妮,仿佛一伸手,她还在。
  她从未稍离。
  我们获得了家庭的首肯,我们彼此相爱,我们所有的天堑变成通途,但谁料,到了最后,逃不过错失。
  可是佳妮,我要告诉你,事到如今,事到如今,我会放弃这些。当数家唱片公司纷纷向小关抛来橄榄枝,想和她签约,出唱片,继而唱而优则演,她拒绝了,干脆而彻底,她说:“我即将离开这里。”
  “那么,你要去哪里。”
  “欧洲。”
  举座哗然。
  通过大屏幕,佳妮看到小关笑意沧桑:“我想去学艺术。”
  这是当初,她和佳妮的约定,如今,是时候实现它了。她再也不会贫穷,再也不会捱穷,再也,什么都不怕。
  全球五十二个城市同步现场直播的这场大型综艺节目里,小关婉言谢拒了进军娱乐圈的建议,诚恳表示,之所以来参加比赛,只想能有机会当着众人的面,唱一首歌,为失去的人和事。
  大屏幕上,一幕幕回放着自最初的报名现场,到半决赛,到决赛,到问鼎桂冠,小关坎坷走来的星路,歌迷的眼神热切而悲哀,随她一同回望前尘。
  起先是她穿白衬衣,米色长裤,抱着吉他,低着头,头发安静地垂下来,遮住眼睛,轻声唱: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些年我还忘不了,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然后是她应评委要求,唱柔歌跳慢舞,唱:昨夜梦见自己就要成为谁人的妻,发现吻我的人他不是你,落泪心急。昨夜我梦见自己那么努力那么心虚,独自在空荡荡的台上演戏,可怜兮兮,the city is so empty,只因为这里没有你,the city is so empty,这天地彷佛要失去主题。
  接着是她擅长的各种乐器才艺展示,以拉丁舞姿配,唱观众耳熟能详的欧美大片的主题曲,怀旧而亲切,尤其是苏联小调《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更是迅速笼络中老年听众的心:长夜快过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愿从今后,你我永不忘。
  ……便是这样杀到决赛,一举成名天下知。有多少人曾爱慕你显贵的今天,但只有我,自你寒微时,就识得,就知晓你的好,并爱上。
  留学英伦的佳妮一次次地想过,如果,如果没有遇见程柳,小关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会在日复一日的失望里,变得颓废,失去斗志,成为潦倒之人。但事实上,很多事情,并无如果。遇见程柳,是小关生命里一宗必然之事,不是她,也会是别人。
  那是1999年的五月,佳妮即将出国,她是可以不去的,但小关放手任她去飞,她说,等她归来,无论如何,等她归来。
  佳妮举棋不定,迟迟未给校方以答复。此时的小关事业屡屡受挫,在音乐上丝毫不见起色。论外型,论才华,论唱腔,无一不好,但就是被唱片公司一拒再拒,遭遇拒绝的次数多了,她逐渐心灰意懒,学会了喝酒抽烟,看人的眼神空洞茫然。
  也有人建议她去北京发展,但北京,多少在音乐上有过人之处的年轻人怀着梦想去了,结果不过只能在酒吧里驻唱,极少数,极少数才能熬出头,天知道那有多难。可小关不想离开佳妮,也不再有赌一把的激情,况且在哪个酒吧不是一样地唱?做生不如做熟。
  佳妮出国的事宜摆上日程时,小关请假,和她一同回去看望了爸爸一次。爸爸更加苍老了,眼神也大不如前,开车是件危险的事情,她真担忧他。
  回校时,她们买了两瓶红茶,意外地中了奖,获得游览三峡的机会,遂同游。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等待游轮的时候,小关注视着江水,头也不回地问佳妮:“你说,它们会流去哪里?”
  “魂归大海。”佳妮说。
  “会回来?”
  “会。”
  轮船顺流而下,白帝城,鬼城丰都,一一游来。抵达丰都是清晨,雾气朦朦,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上湿漉漉的,有女子撑着伞缓步走过。走得近了,一看,极小的县城,竟然也有此等绝色,白皮肤,大眼睛,秀丽的人中,美好的下巴,嘴是天生的红润,身材小巧而丰满,说的是四川方言,娇嗲甜美,一颦一笑,俱是成熟的风情,颇勾人。
  牵手在小城散步,一直有雾气笼罩,十步之内,必有佳丽,且是清水出芙蓉的那类,看得人目不暇接。只可惜,这么好的地方,因为三峡工程,不久后,将永远地消失于水底。
  她们获的奖并不大,船票是四等舱,下面是末等,在江水里晃荡,佳妮有点头晕,和小关出来透气,迎着江水,随意说着闲话,笑得前俯后仰,也感染了同舱的人,大家纷纷地都出来了,善意地看着这两个孩子说笑。也有年轻的男人过来和佳妮搭讪,问她有没有十八岁,可不可以交个朋友。
  男人生得白净,个子不高,斯斯文文,自我介绍说是做网络的,还递上名片。1999年时,网络可是个先锋的玩意儿,马上就有人围过来问东问西了,男人感到很有面子,倾囊相告,还不住地观察佳妮的反应。
  但佳妮并无任何艳羡的表示,摆弄着名片,和小关继续说话。倒是小关觉得这样不大礼貌,拿过名片看了看。
  男人叫周陵川,金陵的陵,四川的川,他解释说父亲是南京人,母亲是川妹子,名字里暗合了父母的籍贯。他对佳妮一见钟情,展开激烈的追求,他在南京工作,回去后就辞职了,一心向学,两年后考取剑桥,追随着她。
  当然,这已是后话,暂且不表。
  入夜,繁星点点,映照在江面上,稍一弯腰,便可探到江水。前方便是葛洲坝,灯火通明,游客都出来了,小关和佳妮在甲板上追逐戏闹,模拟着《泰坦尼克号》的那个著名造型,冷不丁,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小关下意识地一把接住。
  是一只漂亮的ZIPPO打火机,小小的一块,银灰色,四周镶嵌着小颗钻石,应该是限量版发售的,价值不菲。她抬头,顶层的豪华舱上,穿白色裙子的女郎正探身望下来。
  小关朝她扬手,女郎惊喜地笑了,喊道:“你等等我。”
  她一步步地跑近,连奔跑的姿势,都优雅。待她近了,小关和佳妮同时倒吸一口气,这女郎的眉眼,宛如平平。确切地说,如果平平有三十岁,就该是这女郎的模样。
  中年版的平平接过小关还给她的打火机,在夜色里,露出笑容:“它对我来说,太珍贵了,刚才把玩着,一时失手,要不是你,只怕……”她打个冷颤,容颜娟秀,弱不胜衣的模样,“我请你们?”
  自此相识。女郎叫程柳,父亲是国内著名集团的总裁,身家数亿,和柳传志、周正毅等人在生意上颇有往来。
  程柳自年轻时就游戏人生,玩得很开。其父只有她这么一个宝贝女儿,不大管她,由她去,她愈发玩得疯,去澳门赌球,去香港赛马,在巴黎一住就是半年,日子过得荒淫刺激。她长得美,开极拉风的悍马,男人趋之若骛。越是这样,她对男人越不上心,蹉跎到二十八岁,竟对小关动了情。
  怎么能不动情呢,二十二岁的小关,短发俊朗,眉目如画,沉稳有礼,不卑不亢,极易和讨好程柳的男人区分开来。
  她是那样白衣楚楚的少年,有着程柳从未亲历的气质,她立即向她陈明心迹,想和她在一起,不理会佳妮就站在旁边。
  佳妮看到小关眼里的迫切,虽然小关竭力掩饰,但相交多年,她何尝不明白她。她喉头发紧,隐约感到大势已去。
  但设若输给程柳这样的女子,似乎并不是太没面子。佳妮想,她美,而且有钱。
  更重要的是,一派天真坦然,没有阴影,必然不会带给小关太多麻烦。
  程柳又说:“我喜欢你。”她如此美,身材又极好,穿露脐白色短裙,腰身盈盈一握,半分赘肉也无。
  小关轻笑,拦住她的手,神情骄矜,携佳妮离去:“晚了,先走。”
  她很小就在社会上漂染,虽心性善良,毕竟还是懂得分寸的,明白对程柳这样的人,过于逢迎,反是败笔,若即若离方是正道。
  有些什么,是一定会发生了。一夜沉默。小关爬上佳妮的床,拂着她的发。佳妮没动,她就不再继续,隔得近,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黑暗里,眼泪爬了佳妮一脸。
  小关知道她在装睡,但她不去点破。
  次日清晨,程柳来找小关,笃定地笑,问:“想好了吗?”
  小关不回答她,握住佳妮的手。佳妮翻了个身,面对墙壁,发丝凌乱。
  都是女人,程柳亦觉察自己的残忍,并不着急,飘然而去。
  小关不敢看佳妮,脸侧到一旁:“原谅我。”
  佳妮忽地坐起来:“说什么爱我爱我,但我不如钱更重要。”
  “你知道我多少年才等来这个机会?”小关双目炯炯,“相信我,我会和她谈条件。”
  “她出资,你出人?”佳妮言辞咄咄。
  小关垂下眼睛:“是。”啊,她看起来这样无辜。
  “何必这样?我说过,我们可以一起赚钱。”
  “想想杨康。”小关说,“天性上的东西,无可变更。你能否认他爱念慈吗?”
  “他爱名利。”
  小关理直气壮:“我爱钱。”
  “我没有捱过苦,但我懂得金钱的妙处,可小关,君子爱才,取之有道。”
  小关摊摊手:“这个世界,都是拿所有的,换没有的,卖身和卖脑一样凄惶,以物易物,很公平。”
  “多少人平淡地过来了,不求名利,不为富贵。”
  “那是求不得之后的妥协。”
  “若我和你爸爸在乎你,你赶我们,我们也不走,否则,给予金山,也留不住。”
  小关笑:“我对金钱有着赤裸裸的欲望,但我不爱它,你信吗。”
  “好吧。”佳妮妥协,“你的顽固会毁了我们的。”
  小关翻看着自己的手,那样修长漂亮的手,在钢琴上弹奏出最美的音符:“已经在毁灭了,不是吗?”
  佳妮向外走去:“来不及了。”
  小关没有追上来。她将自己卖给程柳三年,三百万。
  是可以不这样的。但她再无别的路可走。蛰伏在她心头的兽,在咆哮。
  佳妮回校后,便着手办理出国事宜。小关搬出去,和程柳同住。
  “什么事情,你都是要做了之后,才能领悟个中滋味。那么,你去吧。”
  最后一夜,无声缠绵,小关悉数褪下佳妮的衣衫,新鲜的吻痕,无邪地印满了她的全身。
  然后她拿了一支鲜红唇膏,在佳妮瘦弱的的背上,用力地写下几个字,起身,离去。
  是夜,窗台上的茉莉,开放了第一朵。
  机场里,佳妮所有的亲戚都赶来送她,但人海里,再也没有了那个人。
  一去经年,两人再无联系。走过夏日街,和周陵川重逢,那男子依然是那般深情,体贴入微,可那又如何,他不是那个人。
  就算那个人,早已牺牲了她。以残酷的方式,离开她的生命。
  佳妮拒绝了周陵川。世间情事,兜兜转转,不外乎是这样,有人伤你的心,你转而去伤别人的心。
  只有一回,去中国城买饺子,在一家店铺门口,听到了她的歌,千真万确,是她的歌。
  佳妮推门走进去。老板是中国大陆人,刚出国,从中国带来几盘CD,其中,一张综合的CD里,便有小关的单曲。
  但只是单曲。没有人为她出专辑。小关小关,难道程柳不能为你带来这些?她可以的。还是,你拿到了那三百万之后,再无别的想法?
  “这盘CD,你可以卖给我吗?”佳妮问老板。
  老板是整洁的平头男子,温和地笑:“你拿去吧。”
  他不知道女孩是为了其中的一首歌。轻摇滚,唱腔却很重,辅以多种乐器,编曲简单,钢琴声音华丽至虚无,高音部分刻意处理得很粗砺,听来很是撕心裂肺。
  
  我知道我的眼睛在黑暗中紧闭
  可是梦中醒来却刺痛回忆
  酒醉后的感觉是我无谓的冷漠
  你在耳边说 你将要离去
  我抚摸你的身体 掩埋苍白的自己
  可是伤痕累累 一切在枯萎
  伴着我是你永恒的美丽
  我却感到今夜我想要死去
  也许拥抱还能给你一丝快意
  可是我感到的只有恐惧
  也许我的眼神里不再有幻觉
  因为我知道我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想要死去
  
  佳妮怔住。小关的心里,从未淡忘过那个夜晚,那个夜晚。一句“想要死去”完全是吼出来的,凄厉地,吼出来,唱出这些年的悔和悲。
  老板为佳妮一瞬间的落寞所动,开始追求她。这几年,佳妮的眉眼完全长开了,褪去从前的青涩,穿刺绣的裙子,头发披下来,笑容宛然,是众人眼里,有味道的女子。
  佳妮无可无不可地和老板谈着恋爱,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总之,日子缓慢地过下去,每天每天,都听那首《死去》。
  想起曾在玻璃窗上,写那个女生的名字,她淋得一身雨地站在楼下,小关小关。想起在无人的深夜马路上,偷摘路旁的蔷薇,脱掉鞋子,拎在手上,和她并肩快乐地奔跑。想起她带她回家,说,如果我名利双收了,你还是不要我的话,我就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跳起来,狠狠地给你一棒子,让你后悔,一直一直后悔,一想到我就后悔,一直后悔到你老,到你死。
  想起最后,她决然离去。
  谢绝剑桥邀请她留下来研究课题,佳妮去了荷兰,花了两年的时间,实现了技术移民,入了荷兰籍。再然后,她回了国。很久了,她忍着,没有去找小关。她一早就放弃她了,不是吗,在她的一生里,佳妮是重要,但不是最重要。
  屏幕上,直播结束,以小关获得大赛冠军而告终,并且,她态度明确地宣布,即将远走欧洲学艺术,不会进军娱乐圈。
  佳妮知道原因。小关不再缺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于程柳……程柳,她是如何摆脱她的,那不是问题的关键。那是个率性的女郎,率性地爱了,率性地,可以不爱。而且,她那样聪明,未免看不出来,小关的心里,始终有别人。
  小关从来就有让女人轻易爱上,并由衷原谅的本事,一生还长,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你慢慢坦白如何干净利落地令程柳离开你。佳妮笑着,你送了一件礼物给我,我同样有礼物送给你。小关,我不再苛求自己了,事到如今,我们,再次确定了彼此,再次,确定了此生唯一的确认,无可阻拦。
  因为宽容因为爱,永远不怪你。
  无数的歌迷簇拥着小关走出电视台大厅,来到广场上,她微笑着,向许愿池走来,接受众人的祝福。
  然后,她看到那身穿露背长裙的女孩,雪白的背,鲜红的字,鲜红的五个字,是她曾经拿口红写下的,而如今,展现在她面前的,是按照字体的转承启合的纹身。
  五个字,只有五个字,是当年的,她们的心。
  愿同尘与灰。
  
  ——完——
作者: peach    时间: 2008-11-4 14:53
终于看完了...貌似我挖坟了...不过感觉还不错
作者: 聂小肆    时间: 2008-11-27 17:54
很喜欢 大爱
LES 也是普通人
作者: lost.    时间: 2008-11-27 20:18
看完了。

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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