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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占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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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像百合一样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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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17:50 | 只看该作者

2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参加团体的集会。一月底,我开始在阴暗潮湿的寄宿屋里写一篇短篇小说。我把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搭建我设计的城市,给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人起了名字。这些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

尚银并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已经习惯了黑暗,我的心里长出了苔藓一样的绿色霉斑,但我却置之不理。霉斑用网一样的触须把我占据,里面长出了悔恨的叶子。这些叶子慢慢生长,然后变成落叶,落叶腐烂后,形成了几座无主的坟墓。

不能再让坟墓继续下去了,我这样想着,懂得了散步的方法。开始,我总是走到学校,然后又在夕阳的余晖中走回来。接下来,我开始稍微加快一点速度,最后我就在靠近市场的公园和寄宿屋之间来回走。我还曾经独自到位于市中心的仁寺洞。

我在大街上徘徊了几天之后,敏枝来找我了。那天我从市场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寄宿屋的大门口等我。站在干枯的木瓜树下的敏枝,看上去非常地疲倦。看样子,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你怎么会在这儿……?”

“也接不到你的电话,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她又追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你怎么能单方面中断联系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我有多担心啊?”

敏枝好像立刻就要哭了似的。她把手伸进提包准备拿出手绢。就在这时,我抓住她的手走了出去。去哪里?我问。她看了看远方。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过了生啤酒吧和市场大街,又走过了书店和音像店。我的腿有些酸痛。她背靠在一棵法国梧桐上,脱下了一只皮鞋。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脚。涂成红色的大脚趾甲已经顶破长袜,露了出来。我用嘴呵呵地吹了吹那红色的脚趾,然后又把鞋给她穿上了。

“我们坐公车吧?”

我望着无声地驶向固定坐标的汽车,说道。

“去哪儿呢?”

“是呀,我也不知道。”

“那好,就由我来决定吧。”

她伸出手比划着,说第五辆。

“我们就坐从现在开始第五辆到达的汽车吧。”

我们站在汽车站的时候,同时来了两辆汽车。过了十分钟,又来了一辆汽车。然后,又是同时来了两辆汽车。我们朝后边那辆汽车跑了过去。

“知道吗?你作为恋人是不及格的?”

上车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吗?”

“是呀。所有女人的看法大概都和我一样,女人总希望知道男人所有的事情。喜欢去喝咖啡的小店、喜欢去吃饺子和血肠的小店、或者是风景很好的咖啡馆、想听的歌曲、不开心时去的酒馆、想喝醉时就去尽情喝酒和高声喊叫的地方、想亲吻时就会去藏身的树林……等等这些,都想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不过我却不知道敏枝小姐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伤心、难过,或者想大声喊叫?”

“你以为我没发火吗?我很生气。”

“那你生气的时候,想去哪里呢?”

“是呀,我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

“接吻。”

她回答说,脸一点都没红。我赶紧向四周看了看。坐在汽车后面的两位老人,正在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们。

“没有勇气吗?”

我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这辆汽车是去哪里的呀?”

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地,我问道。

“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车窗外有一座公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下车!”

敏枝冲着司机喊道,司机立刻皱起眉头喀地一声停住车。我们急忙跳下汽车,敏枝立刻拉着我的手向公园跑去。

公园里,人很少。红色的甬路上面,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打羽毛球。一位头戴毡帽的老人,手里牵着一条狗,正在边走边听地散步。在这样一个吹着寒风的傍晚,当然不会有人出来了。小孩子们都回去了,运动场上只留下一只破了个洞的足球,瘪瘪地躺在那里。

我们坐在了一条能看到远处石塔的长椅上。她抬起手,我还以为她要把使她指给我看呢。可谁知,她突然用两手抓住了我的耳朵,把纤细的小嘴覆在了我的双唇上。一个深深的、强烈的亲吻。

“你刮胡子吗?”

她抚摸着我的下巴,问道。

“如果女人也长胡须,可以经常刮它该多好啊?”

“刮胡子是为什么呢?”

“刮胡须,皮肤不就变漂亮了吗?非常细腻。虽然一想起粗糙的胡须都藏在汗毛孔里就觉得好恶心,但一看到修剪得泛起淡青色的下巴,我就想马上用嘴唇去触摸它。”

我们迎着寒风,坐在那里。她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石塔。

“那是什么塔呀?”

“不知道。可能是某个人的纪念碑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某个死去的人的一生是值得纪念的吗?”

“有啊。那些留下传记的伟人多得数不清。”

“不可笑吗?在战争中取胜,参加独立运动,从事恐怖活动,投身革命运动的人们,都有值得纪念的生平……他们也杀过人,也爱过,也会死。什么都没有变。”

天气非常寒冷,所以我们并没有坐得太久。我们从公园出来,到了电气化铁路车站。从通风口吹出来的热风,温暖着我们寒冷的身体,然后又消失了。站在车站,我想,去哪里呢?

我们决定乘坐电气化列车。因为正值下班时间,所以列车上非常拥挤。

“学校生活怎么样啊?现在都已经过去一年了。”

无数只手臂紧握着车厢里的把手,透过那些手臂,她伸长脖子问我说。

“没意思。”

“我也那样认为。即便刚入学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仍然陷在对大学的失望当中。一个人想成为公务员、律师,或者是作家,大学对他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大学却可以成功地阻止一个人成为清洁工、卖图章的小贩,或者是擦鞋匠。教授的讲义本上沾着几十年的灰垢,他们却仍然只教授该轮。光学那些概论,我们能成为优秀的公司职员吗?

大学,不会教给你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硬要人张开嘴巴,塞进满满一大堆偏见,这才是大学带给我们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到明洞教堂旁边的咖啡馆去喝咖啡了。然后,我们在汽车站分手。分手时她问我不想去她的公寓吗,我搪塞说今天身体不好。

“哎呀,我们去旅行吧。小叔叔另外还有座公寓。旁边有滑冰场,景色非常棒。”

我说,从来没有滑过冰。

“我也一样。害怕那光光的东西,所以我想那样去看看。”

我会跟你联系的,说完,她就朝汽车跑去。

4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18:43 | 只看该作者

3

冬天就要结束了。现在,我已经二十二岁,要上大学二年级了。开学以前,我常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看书。我开始迷恋于喜剧,于是着手写喜剧,但最后又放弃了。之后,我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

尚银仍然没有和我联系。集会日程可能都已经结束了吧。已经是二月初了。假期结束前,并没有定期的集会。只有现在,那些团体的会员朋友们才可以享受一下自由的时间。

一个二月的下午,我坐在图书馆里,看着雪飘落到窗玻璃上。突然,我决定到尚银家里去找她。开始,我也不想去那里。读完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后,我突然想去哪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尚银的家门前。

在门口,我徘徊了很久。沿着坡路走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院子。我久久地凝视着尚银的窗户,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香烟。紧闭的窗户上遮挡着窗帘,洗好的衣服静静地挂在横穿院子的铁丝上。

直到晚上,我才回去。我没有看到她的房间开灯。也许,她想给我时间让我忘却。但是,无论给我多少时间,也不足以让我忘却。和她断绝联系,带给了我莫大的绝望。我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一样的冬天的大街上走着。

因为我经常很晚才喝醉酒回来,所以房东大嫂每天必须要晚些时候才做早饭。她为此很不满,但她并没有责备我。假期里,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两位准备考试的同学和我还留在寄宿屋里。如果我也决定离开寄宿屋,那房东大嫂就会马上为生计而担忧的。

最担心我的,要数敏枝了。她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有时,我会因为喝醉酒没接成电话;有时,我也会被她从早上的睡梦中吵醒,并因此大骂她一顿。但是,她并不会发脾气。然后我会在酒醒以后,首先给她打电话。

“对不起,酒还没有完全醒所以才会发脾气。”

“为什么那样啊?你真想堕落下去吗?不要继续躲藏在那个小房间里逃避了,赶快出来吧。”

“我并没有逃避。”

“那就是逃避。这个世界上,哪个人没有受到过伤害呀?我们,去旅行吧。我不是说过吗?小叔叔有一座公寓。”

敏枝说完时间和地点,就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跟敏枝通话那天,我并没有到外边去。我买回三瓶四合装的烧酒,反锁上了房门。其实,我昨晚喝醉酒,今天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又喝得大醉,只记得喝完两合烧酒后房东大嫂叫我去吃晚饭,其他都记不清了。好像我回答大嫂说让她把饭菜就那么搁下吧。后来,大嫂来敲门,然后是酒瓶倒了的声音。

醒来时,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室友无神的脸庞。

“醒了。”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山谷回声一样。

“哎呀,你可真了不起。把四合装的三瓶烧酒都喝光了。”

“这是哪儿呀?”

“是医院。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罪吗?为什么把房门反锁上呀?为了把你弄出来,我把房门全弄坏了。出去后要好好跟房东大嫂说才行,你知道吗?”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整天。”

“现在是晚上吗?”

“对了。你醒了,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我说也想回寄宿屋去,但他说在输液瓶里的药水都滴完之前我必须躺在那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插在手腕上的点滴针头。他走出病房的时候,还开了个玩笑。

“喝酒会死吗?下次想自杀的时候,吃安眠药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我才出院。寄宿屋已经被打扫干净,但被吐脏的被子还挂在晾衣绳上湿乎乎地滴着水。原来当时,大嫂还以为我死了,非常地担心。我在向她道歉之后,开始翻找桌子抽屉。我把写给尚银、没有寄出去的信都装进了箱子里,然后走到了卫生间旁边。

现在忘却吧,全部忘却吧,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把找不到主人的信件全部都烧掉了。

43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19:36 | 只看该作者

去往冬天的森林

1

我相信自己能够忘记尚银。现在,她也不再跟我联络,我也没有非见她不可的事情。但是,我马上领悟到,爱情的记忆并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为了忘记她,我努力拉近和敏枝的距离,但却见不到任何效果。越是根敏枝在一起,我越感到愧疚。我不断地自责,自己接近敏枝只是为了忘却那些痛苦的记忆。

当尚银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那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前。

“请帮帮我。”

我拿起电话,那端传来了尚银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啦?”

“快帮帮我吧。我在我家前面的太阳咖啡馆。”

尚银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啦?片刻的沉默过后,耳边传来了她的抽泣声。

“那个人……他来了。”

“谁呀?”

“金大洙……”

听到金大洙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咬紧了嘴唇。尚银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快过来吧。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找到尚银的住处的?

“我去澡堂洗完澡想回家,看到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口。我在咖啡馆已经藏了一个小时。该怎么办才好呀?”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坐出租车大概二十五分钟就能到。”

我放下电话,赶紧穿好衣服。在站前广场遇到那家伙的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大概是下定决心才找到汉城来的,他今天来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报那天被我羞辱的仇。

我出了寄宿屋的房门,走进了厨房。我从操作台的抽屉里拿了两把比较钝的刀,冲出大门,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想,今天无论以什么方式,都应该做个了结。外面已经很黑了。我不停地催促司机说,快点开。留着胡子的司机却郑重地忠告我说,年轻人那样性急可不好。

尽管司机一再坚持说汽车不能开进小巷里面,而我却说服了他,把车停在了咖啡馆的门口。咖啡馆是一座两层的砖结构建筑,站在二层的窗户前,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尚银家的情况。

“在这里。”

尚银可能已经从玻璃窗看到了我从出租车上下来,一杯早已凉了的咖啡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现在,他在哪里呀?”

“那里,我家前面的超市……正在一个人喝酒。”

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超市里的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到小巷,超市前面摆着几张简易的椅子和桌子。我看到,金大洙正坐在合起来的遮阳伞下,他脚下的地上扔满了空啤酒罐和烟头。跟上次见到时一样,他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和一双白皮鞋。在漆黑的夜色中,他那亮着火光的烟头旁边露出了那张讨厌的脸。

“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

“你准备怎么办呢?”

尚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住我的衣角,不安地说。

“别担心,上回我们遇到过。”

“遇到过……?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在从台阶往下走时,我的两腿在微微发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手摸了摸怀里的刀。我的手触到了硬硬的感觉。我故意装作气势汹汹的样子,迈开步向超市走去。他向老板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盒烟。当我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正在撕香烟盒上的塑料包装纸。

“很久不见了。”

他仍然置之不理地抽着烟,好像已经记不清我的声音了。当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时,他嘴上叼着的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他非常吃惊地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拾起了刚才掉下去的香烟。看得出,他显得很慌张。

“那丫头在哪里……?你们在一起生活吗?”

他问道。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你来干什么?”

在我向他提问的时候,他拿起一罐啤酒打开拉环,一口气把酒都喝光了。我盯着他那流着啤酒泡沫的下巴,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可能突然袭来的攻击。但是,他好像并没有想打架的意思。他脸色通红,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小子,正喝得痛快你就来了。来,你也来一口吧。”

他把一罐啤酒推到了我的面前。

“你还没说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小子,在跟我耍嘴皮吗?也好。我,是来向那丫头讨债的。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有必须向那丫头讨回的债。”

“她不欠你什么债。”

“为什么不欠!他们从我爸爸那里搜刮走的钱,都被用作那个丫头的入学费了。那丫头,她不欠我债吗?尚姬也托我讨回她那份。她上大学那份钱,都被那丫头给用了……尚姬让我帮她讨回自己那份。要是觉得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所以,你最好安静地消失,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他眯起眼睛说道。我悄悄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尚银今天不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脾气吧?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哥哥来韩成了,他说要把银马车卡巴莱(译者注:即法文cabare,即有歌舞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交给我。我要把它改造成夜总会,那也需要钱啊。我听尚姬说了,尚银那丫头的姨妈很有钱。”

从远处山脚下席卷而来的黑暗,正笼罩着小巷的街道。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超市里的人们一起把目光转向了这里。

“你什么都拿不走,如果真有必要的话,那就把我杀死带走吧。”

店里开始沸腾,人们纷纷涌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超市老板唯恐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已经紧张地站在电话机旁,做好了报警的准备。那家伙把嘴里的香烟扑地一声吐到地上,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

“想试试吗?小子,不知死活的家伙……”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沿着旁边的山涧小路走了好一会儿。走上石阶,就是一道矮矮的山梁;再往上走,就到了一个小型公园。其实,那不能算公园,只是一块空地上摆放了两个单杠和几件健身器械而已。

黑暗笼罩下的空地,空荡荡的,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躲在单杠后面抽烟。不知什么时候,金大洙的额头已经挂上了汗珠。他脱下风衣搭在单杠上,向山下望去。

“景色很好嘛。”

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也许,他并没有料到会遇上这么强硬的抵抗吧。我向他走近了一步,他用警惕的眼光盯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在为对付随时都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做准备。我拿出了怀里藏着的两把刀,他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哎呀,这是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样好像才公平。”

我把一把刀向他递了出去,但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我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不管多么能打的家伙,碰到了准备以思想拼的人,也都会感到害怕的。我有必要进一步向他表明我的决心。

“喂,拿起刀子!”

我把刀扔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用另一把刀使劲向小臂上砍去。尽管刀比较钝,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还是一直渗到了我的骨头里。在砍第二下的时候,被划破的袖子上渗出了黏糊糊的鲜血。我抬起胳膊,用带血的袖子在脸上抹了抹,脸上立刻留下了带腥味的红色印迹。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蹙起了冷冷的皱纹。

“喂,今天的结局就是得有人流血。”

我杀气腾腾地盯着他说道。虽然他在竭力掩饰,可他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望着地上的刀子,犹豫了好半天。由于我一直在用带杀气的眼光注视他,所以他无法立刻地把刀子拿起来。也许他在担心,弯下腰捡刀子,就会在我这个敌人面前暴露出破绽,那样我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发起攻击。他就像是被钉住似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挤出一股笑容,用脚踢开了刀子。

“我来可不是想和你打架的。”

他故意背对着我,以表示出自己并没有打架的意思。他取下挂在单杠上的衣服,朝着市场大街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去喝杯烧酒吧?很久没有遇到故乡的人了。”

我扑哧一下笑了,这种结局真的让人感觉很可笑。

4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1:49 | 只看该作者

2

为了打消他那荒谬的敌对心理,我和他一起上了一辆带布幔的马车。因为那些乘马车的穷酒鬼们还没有出现,所以巷口工地旁带布幔的马车显得很悠闲。也许那些酒鬼们直到公共汽车收车后,才会像从战场下来的残兵败将一样三三两两地到这里来吧。

“来两瓶烧酒和一份炖鳝鱼汤。鳝鱼别太焦了,要嫩些的。”

刚才在空地上的那股卑鄙劲儿,完全看不见了。他很豪爽地向我劝酒,又向老板要求把烧酒杯换成啤酒杯。

“我不喝酒。”

我不想喝醉。而且,跟他坐在一块儿喝酒让我感觉很不自在。他皱着眉,把我的酒杯也倒满了酒。

“哎呀,又耍嘴皮子了。到社会上,差三四岁都可以算作朋友。来,喝。遇到了故乡的人,想想……”

他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

“我,就够可以的了。但是……你这种家伙我可头一次见到,连死都不怕。”

他用混沌的眼睛望了我很长时间。然后,扑哧一下笑了。

“我选错人了。对,其实我不擅长打架。原来有钱的时候,找个好欺侮的,随便打他一顿,然后给些钱就行了。这就叫擅长打架吗?结果大家就传起来说我爱打架了。”

我苦苦地笑了笑。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打架。我所知道的,都只是村里人关于他的传闻而已。用刀捅某人,手指缝里夹着刀片到处走,这些传闻在我同辈小孩子的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

对于他推过来的酒,我真的很为难。虽然想只沾湿嘴唇,但最后我却喝了不少酒。他讲了很多我并没有问起的事情。

“尚姬成功地到汉城来了,是我哥帮忙的。你,看电视了吗?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那个小姑娘就是尚姬。扮成了大嫂的样子,那小姑娘是个人才,总算没被埋没。村里头都热闹开了。说是出了个明星……真是的,还演了连续剧。叫什么来的……不过,角色不太好。”

我虽然没有看到尚姬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但是我听母亲说过她演了电视剧的事。听母亲说,那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已经到美国去留学了,现在从电视画面上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其实,我反对她做橡皮手套的宣传模特。一个女艺人,小时候应该拍巧克力的广告,然后应该成为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到那时,才是演艺的鼎盛时期。过了鼎盛时期,也就过了做演员的最佳年龄。不管多么优秀的艺人一旦到了结婚的年龄,那就应该拍婚礼用品的广告才队。为什么不呢?衣柜或者被子、洗衣机之类的……然后结婚,就拍尿布、奶粉之类的广告;上了年纪后,就要拍贴在腰上的药膏广告。所以,那丫头她现在拍橡皮手套的广告实在是太早了。那家公司的社长是我哥的前辈,所以没办法……但是,我的计划并不是那样的。想把她好好培养一下……然后,让她去夜总会当模特。只有那样,夜总会才会红火嘛。”

我很吃惊,他居然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同样,我也对他在事业上的手段感到很吃惊。他到汉城来,学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东西了。想到这里,我无奈地笑了笑。

“尚银她,现在学习还是很好吧……?我真佩服那些爱学习的,但是……我该怎么对尚姬说呢?”

“尚姬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我……应该好好做给尚姬看才队,只有她能拿得出钱来了。只要夜总会走上正轨就可以立刻还……”

我们一直喝到了午夜。最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地上了出租车。上车后,他还很豪爽地对我说,

“有困难就联络,我会帮你解决的。”

“只要你不再找来,我们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小子……”

确认那辆出租车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以后,我又朝小巷走去。太阳咖啡馆的灯已经熄掉了,超市也正在关门。我站在街上,久久地注视着尚银的房间。尚银芳见证对街口的窗户还亮着灯。我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窗户。

窗户并没有立刻被打开。透过窗户,尚银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可能正用耳朵贴着窗户,想知道是谁在敲窗户呢。我对着窗缝轻声说道:

“是我呀。”

尚银在确认了是我的声音之后,轻轻地打开了窗户。

“去哪里了?”

尚银从窗户里伸出头问道。

“圆满解决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你走之后,我去警察署了。我带着警察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你们。”

“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一起喝酒、聊天来着。”

“但是……那血?”

窗户完全打开了,她望着我的脸问道。我小臂上流出的血已经凝在了衣服上,抹在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掉。

“你等一会儿,我去开门。”

尚银快速地关上窗户,立刻不见了踪影。大门打开的时候,我正背靠墙站在那里望着黑暗中渐次熄灭的灯光。

尚银走了出来,吃惊地抓住了我的小臂。

“你打架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走进了大门。这时,房东大嫂屋里的灯刚刚熄灭。尚银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如果房东大嫂知道她半夜把一个男生带进来,那也许第二天就会让她收拾行李搬走。我们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因为她的房间还有另外的门,所以只要不发出噪音,也就不用担心会被房东发现了。刚走进房间,尚银就从抽屉里拿出了急救箱。

“把套头衫脱掉。”

虽然嘴上讲着没事儿,但我还是照着她的吩咐脱掉了上衣。伤口果然不是很大,大概有铅笔芯那么深,似乎并没有伤到动脉或者静脉。尚银先往伤口处抹了些消毒药,又用纱布擦了擦,然后还涂上了软膏。最后,她在上面缠上了纱布,紧紧地粘上了橡皮膏。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反倒再次感觉到了用刀砍手臂时的那种寒意,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对不起,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尚银把急救箱放回抽屉里,说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次……不会再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我抬起头注视着尚银,她却尽量回避着我的目光。可能是这样吧,他不会再出现了,下次再也不会有我必须要保护尚银的情况发生了。

“吴学长那里……还没有任何联络吗?”

看到尚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的样子,我感到很后悔。我就像是被什么刺到似地动弹着身体,她静静地看着我。在她无奈的眼光下,我的角膜都要溶化了,于是我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没有,任何联系都没有。”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了。尚银仍旧坐立不安地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

“我走了。”

我穿好上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希望她能抓住我的胳膊真诚地挽留我,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她为我摆好鞋子,说道:

“太晚了……可以走吗?”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她只是冲我挥了挥手。身后传来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听到插上门闩的声音,我在原地站住了。耳边又传来了尚银的脚步声,然后是厨房门和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我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将目光投向了她的窗户。尚银的影子在晃动着,但立刻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灯已经熄掉了。我坐在窗下抽烟,很久很久。街两旁成行的路灯在乏力地眨着眼,但却照亮了漆黑的小巷。我想一直在那里坐着,直到把衣袋里的烟全部抽完为止。我茫然地注视着在黎明的薄雾中渐渐淡去的路灯光线。

尚银就像说的那样,真的没有和我联络。但那天以后,我的心痛病又开始了。我倒宁愿她不再和我联络,也许那样,我便可以把她的名字渐渐忘掉。

我就像个梦游患者一样,整天都失魂落魄地闷在房间里。偶尔,我也会到学校去走一走,但学校里空荡荡的。一个星期后新学期才会开学。

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着,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我感觉到支撑身体的骨骼在一块块碎裂。少顷,我的身体像被水浸湿的纸张一样瓦解。如同弃在沙上的旧船慢慢消亡……我想,也许自己会慢慢地这样死去。我平躺在长椅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清醒:虽然身体会这样死去,但意识却在慢慢清醒,这太残酷了。

我就像一名中暑患者,根本站不起来。只有那个女孩,才能扶助我为我掏出体内的铁屑。只有她才能穿入我的胸膛,为我擦去血的痕迹。

45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3:10 | 只看该作者

一起离开的夜晚

1

开学典礼结束以后,校园里挤满了新生,老生们正在忙着以学长自居。每个新生都好像揣着一幅藏宝图似的,拿着尖尖的探针在校园里到处探寻着。

进入五月,学校开始变得沉闷。学生们的头脑里肯定又浮现出了几年前可怕的记忆。只要想起南部某个城市那些死去人们的面孔,就感到他们很不幸。那些像阳萎不举的男子一样在校园里闲逛的学生们,低垂着肩膀,谨慎地迈着脚步。

这时,尚银又一次和我联络了。

“过得好吗?”

电话那端传来了她的声音,我的腿有股麻麻的感觉。

“可以出来吗?”

我望了望墙上的时钟,是晚上六点。

“现在吗?”

“七点钟。”

“在哪里呀?”

她说在市场那条街的茶馆。我这就过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原定七点钟和敏枝的约会不得不取消了。几天前,敏枝告诉我说今天是她的生日,她说想和我一起度过生日。

我立刻给敏枝拨电话。我想送她一束花。但是,敏枝并没有接电话。她可能是去“1960年代”咖啡馆或者是去学校了吧,我有些着急。

如果我说必须取消两人共度的晚餐约定,那敏枝一定会感到很遗憾的。如果和敏枝吃晚饭就离开,那样的话,尚银就要多等一个小时了。

我走进“1960年代”,心中还是无法做决定。我希望敏枝能早点来,哪怕她只比预定时间早来一点儿,那我们至少也可以在一起喝杯茶什么的。我抽着烟,透过窗玻璃向大街上望去。七点钟了,敏枝却还没有出现。天开始慢慢变得黑下来,我的心中感到非常不安。尚银会不会走掉啊?还不如当初跟她说我晚一点到呢。

十分钟过去后,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走到收款台要了张留言纸,在上面写下了道歉的话。

“对不起,突然有急事。本想告诉你的,但却联络不到。明天给你打电话。”

我把留言纸折好,在上面写了敏枝的名字。然后,我把它贴到了留言板上,走出门去。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停住了脚步。我看到敏枝从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远远地望见她,我马上躲到了旁边小店的招牌后面。我似乎并没有躲藏起来的理由。但最后,我还是没有出现在敏枝的面前。与其面对面地说假话,还不如让她自己看我的留言纸更好。当读我的留言纸时,她就会以为我是因为有急事才不辞而去的。而且,她还会担心我这个只留下纸条就匆匆离开的人。

我望了望敏枝的背影,快步向市场走去。那间茶馆里面非常热闹:商人们在用茶招待着有生意往来的客人们,出租房屋的房东们正在和咖啡馆的小姐们开着粗野的玩笑。

尚银正坐在四角鱼缸的旁边。绿色的塑料水草在随着水里的气泡摇晃,尚银正在喝咖啡。

“我来晚了吧?”

我走到鱼缸旁,对她说。

“没有,我也刚来。”

我叫了一杯咖啡。我们默默地看着对方。透过鱼缸,我看见一个男子正在打呵欠。一条红色的鲤鱼摇摆着身躯游进了男子的嘴里。

“你过得怎么样啊?”

尚银无奈地笑了笑,问道。

“很好。你呢?”

“我也是。”

接下来又是一阵的沉默。我感觉,背后好像有一条小虫子在蠕动、爬行。我把目光移向鱼缸,等待着尚银开口。鱼缸里映出她的面容,苍白而又疲惫。

“我想再见你一面……因为,我就要离开学校了。”

正在喝咖啡的我,就那样把一口咖啡含在嘴里,吃惊地望着她。我感觉,好像有一枚沉重的铁块啪地沉到了我的心底。我非常清楚她那句话的意思。离开学校,就意味着参与示威游行、被逮捕、被学校除名。

“为什么?不是还有很多其他的学长吗?”

“不要问理由。只是时机到了。”

她的语气非常平静,而我却很久没有开口。咖啡正在慢慢变凉,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要离开。”

放下咖啡杯,我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看着我,微微笑了笑。

“在离开之前,我就想听你说那句话。”

“……”

“没有人对我说那句话。就像那些为训练有素的战士送行的人们一样,我只需要激烈斗志和鼓舞士气的话。我……想起了吴学长。如果他还在的话,他会对我那样说吗?……”

“……”

“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如果,那样离去我会心痛。我想知道还有没有人能记得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坚持。知道吗?我想……听你说那句话。”

“请不要……离开。”

我看到她的眼里滴下了短短的一串泪水,终于,我忍不住哭了起来。虽然没有哭出声音,但我却无法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她收住眼泪,笑了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还有事情拜托你,这周五。明天,后天,我不能在那一天被警察抓到。从学校逃出来后,我会暂时躲起来。我没有信心,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严刑拷问。所以要暂时避一避。你应该保护我,帮我平安地逃离学校。”

“要去哪里呢?”

“这个,你没有必要知道。”

我也知道,那不是我应该问的。

从茶馆出来,我们又去喝了告别酒。尚银虽然不再哭泣,但我却两次流下了泪水。我湿润了她递过来的手帕,朦胧中,我有了一丝醉意。

4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4:28 | 只看该作者

2

第二天早上,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跟预料的一样,她又大发脾气。

“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打电话啊?我一直在等着。”

“是那样啊,对不起。”

我们订下当天晚上再约会,然后我到木工房去找了一根又短又粗的木棒。木工房的老板非常担心,他想知道我到底会用木棒来干什么。木工房老板问我是不是学校的老师,我回答说不是。木工房的老板在木棒上做了个把儿,然后又用钻孔机给木棒钻了个可以穿绳子的小孔。

我祈祷不会有不得不用木棒打人的情况出现,一想到要用它来打人,我就感觉很恐怖。而且,在尚银身后紧追不舍的人,还会是我的同龄人。当因为无路可逃而面对陌生的年轻人时,我会毫无顾忌地冲着他们挥舞木棒吗?

鲁教授关于时事的讲义,我根本就听不进去。即使在学校里走动,我也像丢了一只鞋似地小心翼翼。我预感到尚银离开后我们很难再见面,所以没有心思去做任何事。

那天晚上,我到花店去买了一束玫瑰花。到“1960年代”的时候,敏枝说她早就到了,已经等三十分钟。我把玫瑰交给敏枝后,坐在了她的面前。她用鼻子闻了闻玫瑰花的香味,然后高兴地笑着问道:

“有什么事吗?”

我时停时续地喝着啤酒,她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喝光了杯里的酒。

“到底为什么才会这样啊?就像马上要死了似的。”

“什么事都没有。”

看着我傲慢的态度,她显得很伤心。但是,我却没有心思去理会她的心情。现在,尚银正在独自熬过漫漫长夜吧。彻夜辗转难眠,被褥也被汗湿透了,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就会很不舒服。

过了晚上十点,我们才从咖啡馆里出来。尽管喝了很多酒,但我却没有醉。送她到公寓门口时,敏枝问我,你不和我在一起吗?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对她说,明天我很忙。昨晚我就是一个人过的,她气鼓鼓地用白眼仁瞟着我说道。

她把嘴贴到我的耳朵上,顽皮地亲了一下,然后就跑进了公寓里面。

47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5:15 | 只看该作者

3

第二天,我没吃早饭就到学校去了。学校里很安静。到了午饭时间,我还在校园里到处徘徊。猜测和寻找着尚银可能藏身的地方,但却见不到她的影子。

我最先看到的,是两名男生。两人站在图书馆的栏杆上,高喊口号,事先已经在那里等候的同学们挽起肩膀聚到了一起。这时,我看到了尚银。有群示威的学生唱着歌从文学院方向走了过来,尚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看样子,是她策划这次游行,把文学院的学生聚到一起,带他们到图书馆来的。

每当瘦弱的尚银举起手高喊口号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不安。示威队伍走到图书馆正门的时候,警察出现了,警察在劝说队伍解散。但看样子,学生们好像不会轻易退去。我紧紧地跟在尚银身旁,估算着和警察之间的距离。

这种你进我退的对峙局面持续了三十分钟后,警察开始发射催泪弹。这个时候,是尚银能够逃掉的唯一机会。几张熟悉的面孔聚到了尚银身边,然后又混入了散去的同学中。警察正在疯狂地到处寻找游行的策划人,但他们的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站在图书馆栏杆上的那两个男生身上。

我们沿着后山的林间小路,平安地离开了学校。刚才一起来的那些同学们都回学校去了,我留在了尚银的身旁。

“现在可以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她站在蒙栎树浓密的树荫下,对我说。

“我要把你送到火车站去。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警察。”

她没有拒绝我。我们下了山,来到了大路上。当我们坐着汽车来到龙山火车站时,已经过了下午四点钟。站在车站前面,尚银犹豫了。

“真蓝啊。”

她仰望着天空,说道。

“听说,今天晚上会下雨。”

“是南部地区,汉城不会下雨。”

在离开之前,她又说了一遍天真蓝啊。我在考虑可以在哪里呆到晚上,突然我想为她剪头发。如果把她那长长的头发剪短,那么就不会有人认出她了。我问她,你不去女理发馆吗?她高兴地点了点头。

“现在,把木棒扔掉吧。”

我们朝有家女理发馆的那条小巷走去,她指了指我的书包说道。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根木棒,把它放在了墙角下。理发馆内非常冷清:一位看上去年过五十的大嫂,正在给一位烫过发的顾客吹干头发;女老板正在翻看着登有一位离婚女艺人报道的杂志。我们走进去以后,女老板立刻把手中的杂志放在沙发上,穿上了青色的罩衣。

“要剪成很短的样子。”

尚银用两根手指比划着“V”的形状,做了一个剪发的姿势。女老板又问了一遍,把这么好的头发都剪掉不觉得可惜吗?座位前的镜子里,尚银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拿起了扔在沙发上的杂志。杂志里面广告太多了,想找到可以阅读的文字显得有些困难。化妆品、卫生巾、内衣、清洁剂、香皂、婴幼儿用品、洗涤剂、玻璃器皿、咖啡、床具、窗帘、壁纸……女人必需的东西太多了。

女老板麻利地工作着。望着从她身体里长出来、毫不吝惜地被剪掉的头发,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有种莫名的忧伤。当我看到她白皙的勃颈时,我走出了理发馆。我先到超市去买了洗漱用品,然后又到内衣店买了几套胸罩和女人内衣。出了内衣店,我又走进了药店。

“这里……卖卫生巾吗?”

一位男售货员尴尬地望着我,问:

“有几种品牌,要哪一种……?”

“最贵的。”

男售货员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我,把卫生巾递了过来。从药店出来,我向理发馆走去。走到半路,我突然停住了脚步。我站在了巷口的金银首饰店前,一条放在黑绸缎上的银色项链吸引住了我的视线。我犹豫了片刻,然后走了进去。

“那条银项链多少钱啊?”

“银制品不太贵,又不是镶嵌钻石的。”

有些上了年纪的店老板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然后傲慢地说道。

“请给包装一下吧。”

和我想象的一样,项链果然不贵。付过钱之后,我把项链装进了裤兜里。

当我拿着那些新买的东西回到理发馆时,尚银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脑后的头发削得短短的,看起来非常陌生。她惋惜地看着剪下来的头发,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很久都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女老板拉着尚银走到洗脸池面前,打开洗发液的盖子,弄湿了尚银的头发。

“还可以吧?”

镜子里的尚银说道。尚银洗完头,女老板用吹风机为她吹干了头发。尚银在悄悄地望着我,好像在说,还可以吧?我轻轻地笑了笑。

“好看,非常好看。”

她的表情变得更无奈了,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我们从理发馆出来,喝了一杯茶,然后向火车站走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正在慢慢变暗。好像要下雨了,她说。

“你要去哪里呀?”

“白学长家,你知道那个在乡下开了一个农场的学长吗?”

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几年前,白学长被从监狱里放出来后,到乡下做起了农民。虽然我们并没有见过面,但我知道很多关于他的情况。

“那里很危险。他是被警察注意的人。”

“但除了那里,没有地方去啦。我想坚持一周。”

我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两张火车票。只要她允许,我想陪她一起到乡下去。我站在她面前,把书包推给了她。

“为什么把书包推给我呀?”

“我为你买了几件生活必需品。”

她接过书包,打开看看,脸一下子红了。她低着头,呆呆地站了很久。

“谢谢。但是,我不需要卫生巾。因为只在那里住一周。”

“拿去吧,也许以后在警察署里会用得上。”

看到她笑了,我的心情也变得好了起来。我掏出钱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折了两折的信封。

“这个又是什么呀?”

“好像需要钱吧,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

“我不需要钱,我自己也准备了。从很早以前就……”

最后,她还是没有接受那些钱。直到这时,我也没有问她一起坐火车好不好。我把火车票递给她,一直跟着她走到了月台。

“现在可以了。回去吧。”

她伸出手,准备和我握手告别。我抓住她冰凉而细嫩的手,轻轻晃了晃。也许这是最后一次了吧,我感觉好像有一块黑色的油污挡住了我的喉咙。

“我也……一起去,可以吗?”

我吃力地张开了嘴巴,就好像正在吐一口粘痰一样困难。尚银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尚银把书包搭在肩上,走上了火车。透过车窗,我看到了她的身影,她在冲我摆手。嘹亮的汽笛响起来了,站务员挥起了绿色的手旗。

火车带着尚银离开月台,向前滑去。当我透过车窗看到她的背影时,我开始漫无目的地跟着火车向前跑去。身后传来了站务员的哨子声,我仍旧头也不回地跑着。

尚银轻闭着双眼,靠在座椅上,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样子。我已经跑得气喘吁吁,坐在了尚银旁边的空位子上。能够和她在一起,那种喜悦令我兴奋不已。

尚银就那样闭着眼睛,坐了很久。也许,她昨晚一宿都没合眼吧。我并不打算吵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熟睡的脸庞。

火车过了水原,天开始下雨。嵌在黑暗中的灯火,就像彗星一样从车窗前划过。凝在车窗上的雨滴里裹着点点灯火,如同被冷冷的冬雨打湿的火焰,让人怜惜。

很长时间以后,尚银才醒过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我。这是哪里呀?她对着车窗外的黑夜问道。忽然,她一下子惊得屏住了气息。映在车窗上那张熟悉的面孔,它难道是幽灵吗?她极为缓慢地转过头来。其实,我就想看到她这个样子。从她那诧异的表情后面,我能读出一种安全感。

“你怎么……?”

“不放心你一个人。也不放心你去的那个地方。”

她浅浅地笑了笑。

“你的脾气还是那样冲动,是不是?”

“找一个能去的地方吧。”

“哪里呀?”

“那块苹果地。爸爸在那里搭了一间草房。那里很安全,只要你愿意就可以。”

很长时间,她都没有说话。每当有亮着灯的火车与我们擦肩而过,都会看到许多黄色的面孔。火车向更深的黑夜驶去,乘客们就像是棺椁里躺着的人一样,默默无语。我很奇怪:在这样的夜晚,有些人死了,有些人去向某个地方;有些人离开了,有些人又会过来填补上他们留下的空位置。

“不会被你爸爸发现吧?”

她的两眼还是盯在凝着雨滴的车窗上。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而且,那里也是你爸爸的苹果地呀。”

我终于说服了她。我说,如果你到原来要去的那个地方,无异于自投罗网。她也知道,很难撑一周的时间。

“那好,我们走吧。”

她静静地说道。

48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5:57 | 只看该作者

那处草房,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1

车到站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了。

我们站在熟悉的月台上,望着卸下乘客飞速消失在雨中的列车。尚银沿着笼罩在潮湿的夜雾下的铁轨,向前走去。她的肩上,模糊的车灯渐渐远去。

“我还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她说道。也许,她永远都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是那样的,她的确不想再回到这个给她心灵带来莫大伤害的地方。

站在空空的候车室里,我们向窗外望去。车站旁边的摊贩们早已经回去了,碗酒店和小旅店还开着门、亮着灯,在等待那些深夜到来的顾客。那盏挂在破旧招牌上的灯,被冷雨淋湿,正蜷在那里。

刚下车的几位乘客为了避雨,飞快地跑进了碗酒店或是出租汽车停车场。尚银望着我,好像在说,我们该怎么办呢?啊,我应该早点考虑到列车会在深夜到达就对了。这样一个阴冷的雨天,凌晨,站在车站前,我们茫然地看着簌簌而下的雨滴。这些,我事先并没有想到。

其实,我坐在火车上的时候,心里一直隐藏着一种不安。每当我从瞌睡中醒来,我最先就会看一看她还在不在我身边。她不会在我睡着的时候离去吧?她不会一句话都不留给我就在途中的某个小站下车吧?这样的不安,时刻令我心神不定。

在她睡着的时候,我强忍着袭来的困倦。可是在她仍没醒来的时候,我却还是忍耐不住睡着了,我为自己的这种行为而感到气愤。于是,我时常偷偷地抓紧她的衣角。

“我们坐出租车吧?”

她指了指停在出租汽车站的出租车,问道。就算是坐出租车,也无法到达苹果地。因为,从山下通向苹果地的那条土路,是没有司机肯去的。所以,我们必须从山下步行到苹果地。而且,在这样一个下雨的夜晚,时间又过了凌晨。

“你等一会儿。”

我把她留在了车站的房檐下,然后向停车场跑去。出租司机正半开着车窗抽烟。我把目的地告诉司机后,问他,能去那里吗?第一辆出租车的司机冲我摆摆手,说去不了;第二位司机说只能把我们送到有公路的地方。这样的夜晚,是不能开车走山路的。

“要等到明天才能走了。”

我站在她面前,拍打着淋湿的头发说道。她拿起被人扔在长椅上的报纸,遮在了头上。要找一个睡觉的地方才行,说完,她跑进了雨里。

等跑到小旅店门口时,我的全身都已经湿透了。由旧式韩屋改造成的旅店看上去显得非常冷清。带回廊的里屋好像是主人住的房间,自来水管旁边的一排房间看上去井井有条,好像是刚盖好没有多久。

房间非常狭窄,刚够两个人住。墙角放着被褥和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茶壶。

“别偷看。”

她让我背转过身,然后脱去湿衣服。听到她脱衣服的声音,我的心怦怦直跳。等我回过头时,她已经用被子遮住了身体。被子上甚至长出了霉斑。曾经摩擦过无数旅客身体的被子上面,到处是斑斑点点的污渍,就像一整个冬天都没见太阳一样湿乎乎的。

你不是也淋湿了吗?她说道。在我脱衣服的时候,她问,需要闭上眼睛吗?我说,不用了。我说,男人和女人比没有什么可以看的。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像还不困。”

她背靠在墙上,看着顶蓬说道。顶蓬的四角泛着黄斑,好像老鼠的尿痕一样。

“现在,怎么办呢?”

听了我的问话,她轻轻地笑了笑。

“是啊,就要被抓起来了。然后……坐一年牢。再然后,就没想过了。”

“你爸爸知道吗?”

“马上就会知道的,但他不会为我担心。很久没有见到他了。现在,爸爸什么都帮不上。反倒是姨母更令我担心,很久以前,她以一名护士的身份去了西德,和一位德国男子结婚,后来婚姻是白……前不久,她回到韩国做买卖。如果说我亏欠某个人的话,那就是姨母。”

她说完,我们两人的视线都低垂着沉默了很长时间。尽管和她近在咫尺,但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一种难忍的口渴的感觉莫名地涌了上来。我拿起茶壶,把水倒进塑料杯中喝了一大口。水顺着我的喉咙滑了下去,她望着我慢慢地张口说道:

“人,偶尔也会有绝望的时候……其实,我只想确认一下,我做的事情是不是勇敢的、闪光的、伟大的。我只想确认一下,我是不是一只来到这个世界上、呼吸着空气、吧嗒吧嗒地咀嚼别人递过来的食物的动物。”

我一边听她说话,一边竭力掩盖不让背心露出来。

“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的体内生活着一群长嘴的鸟。想到这个,我全身都会起鸡皮疙瘩。数不清的鸟,会不会用尖尖的长嘴啄食我的内脏呢?或者,它们会不会把我的脑浆全部都掏空呢?……”

“你太坚硬了。没有人能够穿透你的胸膛进入你的身体。”

“鳄鱼的皮肤不也很坚硬吗?但它身体里面却很软。我的内心也很软弱,所以很容易受伤,也很孤独。”

她的身体从墙上慢慢地滑了下去,好像很疲惫的样子。外面的雨声渐渐小了下来。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小小的窗户大概和胸口一样高,我打开窗户向外望去。外面刮起了风,雨却小多了。

当我关上窗户转过身时,尚银已经睡着了。

49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6:49 | 只看该作者

2

第二天早上,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房间里,非常刺眼。

“这是什么呀?”

尚银突然转过身问我说。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向她手上的东西望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是我为她买的礼物——项链。我明明是放在裤子兜里了。可能是我不小心掉出来的吧,我故作镇定地拿过她手上的项链。

“是礼物吗?看上去挺漂亮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在尚银离开这里之前,能帮她把项链戴上。

“是送给妈妈的。”

我故作镇静地说道,然后拿过项链放进了口袋。

“我想换衣服……”

她示意我先出去,我拿起洗漱用具向洗脸间走去。

公共汽车载着我们向村子驶去。下车后,我拐到家里对父亲说想在草房里住几天。父亲吃惊地迟疑了片刻,但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有人找到家里以请我辅导功课为借口,那么父亲还得用饭菜好好款待他们,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那我过去了。”

起初,我还担心父亲会到苹果地去,但他的话很快就打消了我的顾虑。

“春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了,只要十来天后摘一次花骨朵就行了。”

通向苹果地的小路旁边,绿油油的大麦长得非常喜人,一阵风吹过,泛起了层层的麦浪。麦田里还稀疏地点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经过昨晚那场雨的洗涤,细长、嫩绿的大麦叶显得更加青翠了。

苹果地里收拾得非常整齐:地的四周种满了半人高的枳树,枳树上长着尖刺,还开着白色的花。岳桦树下长着一簇野蔷薇。苹果树上也开满了花。父亲已经摘了一次花骨朵。因为苹果花开得太密,所以必须要摘掉一些花骨朵,这样才能长出大个的苹果。

“想起来了吗?那天我们来这里种苹果树。”

望着挂满花朵的苹果树,尚银微微笑了笑。

“真不知道都长成这样了,大概是六年前吧。”

是那样的。整整六年了。那个植树节的早上,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里。突然,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同学们。苹果树都已经长大了,那些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那位说过十年后会手拿出席簿、念同学们名字的女老师,现在又在哪里呢?

父亲在草房旁边放了一台用来抽取地下水的水泵。只要按下开关,马达就会轰轰地转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粗粗的水流就会顺着水龙头流出来。我们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草房前。父亲亲手搭建的那间草房还是老样子,只是有几处已经破损,甚至露出了洞,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马蜂在屋檐下搭了个窝,泥糊的墙壁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草房里面很黑。连接着蓄电池的电线上落满了灰尘,原本非常明亮的电灯泡上也粘满了灰尘。放在仓库一角的农具已经生锈,镰刀和剪枝用的剪刀挂在墙上,地上散落着几个已经腐烂的苹果。

我打开电灯,向厨房走去。其实,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厨房,灶台上放着一个饭柜和一个煤油炉,这可能是父亲用来煮午饭用的吧。透过放在灶孔里的方便面包装纸、撒落在地上的冷面碎屑和饭柜里发霉的辣椒酱,我看到了父亲清苦、疲倦的生活。

厨房边有一个侧门,那是父亲用来休息的房间。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有一台老古董收音机和一张饭桌、一张简易行军床,搁板上还放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走进房间,尚银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我所向往的就是这些了。”

说着,她打开了靠着苹果地一边的窗户,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五月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苹果花香。

“应该先打扫一下。”

她拿起了放在门槛边的扫帚和抹布。

“应该去准备吃的,我到村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她正在用抹布擦房里的尘土,我看了看她,向村子走去。我先到家里向父亲借了自行车。母亲在自行车的车筐里装满了蔬菜,然后还叮嘱我说如果有朋友去找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我骑自行车到市场买了零食、酒、罐头、还有大米。因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我并没有买到调味的佐料。

回到草房的时候,尚银正坐在苹果地里,看样子已经打扫完卫生了。我擦掉额头的汗珠,坐在了她的身旁。乌云突然展开两翼向这边飞来。草房前的空地上有一根晾衣绳,绳上正挂着两张毯子。

“我把毯子洗了,手腕累得现在还发酸呢。”

我们并肩坐着。毯子在风的吹动下,微微地晃动。毯子上的湿气和上面渗出的肥皂味道,随风触到了我的鼻子。

“我们埋下的玻璃瓶还好吧?”

尚银把视线移向苹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追逐着她的视线,找到了第十一棵苹果树。那埋下我们信件的第十一棵苹果树,已经长得非常茁壮。

“你写了什么呀?”

尚银顽皮地望着我说,我害羞地笑了笑。

“那你呢?”

“你先说。”

“写得很幼稚。最喜欢你的话。”

“真的吗?我们,挖出来看看吧?”

“现在还没到十年呀,提前挖出来的话,那样就违背了和其他同学的约定啦。”

“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

“但是,还会有没忘记的同学呀,像我们一样……”

突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送走了一个女孩、等待她、走近她、然后又变得疏远,我这六年的时间,真的很凄凉。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懂男孩子的羞涩呢?现在才知道,结果带给彼此的只有痛苦……”

我想,就算她那时就已经知道,一切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和我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我很难走近她。现在也是一样。她是被放逐到人间的天使,在风俗和习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正在背负上天的惩罚生活着,只要时候到了,她好像就会离开这里。

我没有欲望,只想守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离开。只要她不驱赶我,我想一直这样守在她身旁。

“明天,我要去邑里。”

“为什么?”

“有很多东西要买。”

“只呆一周,还需要很多东西吗?”

“一周的时间很长。”

那天晚上,我制定了一周的食谱。炒黑鳁鱼炒马铃薯、咖喱饭、酱肉饭、冷面、熬泡菜、炒饭、烧秋刀鱼、蒸青花鱼……在制定食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些东西都吃完之前,尚银会不会安然无恙呢?她看着我写在笔记本上的食谱,咯咯直笑。她吃惊地看着我说,就算开个小饭铺都足够了。看来,你以前就烧得一手好菜。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那样的。上大学以后,她就开始吃到我做的饭菜了。每次在她家集会,大家肚子饿了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地抚摸起她用过的那些炊具为朋友们做饭吃。我还记得,那次在北汉江的小屋旁,她和我的对话。

你真像一个厨师。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优秀的厨师。

但当时,她并不知道我爱的人到底是谁。我把食谱按照日期的不同写在了纸上,还在每天的食谱之间划上了线。她说,你真了不起。

“昨天,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我就那样想。自己做饭吃会怎样呢?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着炸酱面会怎样呢?……”

“为什么一定要吃炸酱面呢?”

“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炸酱面,似乎很凄凉的感觉。”

夜深了,我从搁板上取下简易行军床把它打开了。她好像在犹豫是不是一定要躺在床上。当我把被子放在床上时,她指了指窗户外面。

“出去吧!”

我们拿着白天买来的啤酒,走了出去。夜风非常凉。我们走到了岳桦树下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苹果地。黑暗中的苹果花,就像一颗颗的白色星星。我们拿起啤酒瓶,每人喝了一口。尚银仰望着头顶的星星,喃喃说道:

“人类再进化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会像神话中的俄里翁(即猎户星座)和埃德洛莫达那样成为星星呢?”

“任何人都不能变为星星。”

“那会成为什么呢?”

“最终,将会死去。曾经无法控制的时候,将会灭亡。也许,人类就像在宿主死亡之前永远都不会死掉的癌细胞一样,会自己打消欲望,然后悄无声息地灭亡。”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无处可去,那多可怜啊?小的时候,曾经相信又有令核战争之类的东西,啊,如果我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那该有多好啊。你进入我的体内,或者,我进入你的体内……能够想象一下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只有人类才能够享受的幸福。”

我同意她的话。我们喝完啤酒,躺在苹果地里看着夜晚的繁星。凋谢的苹果花上方,星光正在慢慢散去。我们看了好半天,然后起身回到了草房。

她把晒干的毯子铺在行军床上,躺在了上面。我躺在地上,听到了她睡着后的呼吸声。

50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7:21 | 只看该作者

3

正午时分,我们朝邑内走去。为了不被人看到,我们选择了翻越山坡那条小路。山坡那头的村子,是另外一个面的政府所在地,那里也有到邑里去的公共汽车。

到达邑里以后,我们最先去了教堂,但并没有去找那些修女。因为,修女们如果知道了尚银的处境,也会很难过。我们在教堂的院子里走了一会儿,谈论着过去的故事。我们谈起了教堂前的中餐饭馆、因为下雨没有去的那次约会、骑着自行车游玩的江边……

“真的摔倒了吗?”

当我说起那天没能遵守承诺的事情时,尚银眨着眼睛问道。我说出了事情的真相。我说,那天我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为了坐汽车我赶到小水沟旁边,可桥都已经被水淹没了。

“我不知道,你在路上摔倒被村里人背回家的事。”

“都是过去的事了。”

是那样的。一切时间都已经过去。但在我划过的时间曲线里,即使把那个瞬间一下剪掉,痛苦的爱之记忆也不会消失。当初我胸中的震颤与激荡,又能如何去解释无法熟悉的苦痛呢?

从教堂里出来,我们去了市场。看到来往于大街上的人们精神焕发的样子,我不禁有些茫然,自己是不是来到另一个世界了呢?摘着香葱根的老奶奶,把白菜用稻草绳捆成捆儿的大嫂,驱赶围着明太鱼打转的苍蝇的大叔,烤鲫鱼的女人,紧紧地拉着妈妈的上衣飘带碎步前进的小女孩,在摩托车后备箱里装着一条老狗的小伙子……看着他们,我有些怀疑,我们是不是偷偷地踏入了另一个世界呢?

我们在市场上转了一圈,我买了一些必需的蔬菜和调料。尚银走到销售拌鲜鱼的小饭铺前面,弯腰仔细看着水族箱里的海龟。

“想吃吗?”

“我想吃鱼片拌饭。”(译者注:将米饭先用醋和盐调和后成团,在上面放些拌鱼片,加芥末当佐料吃的饭。)

从她的表情里我可以看出来,她真的很想吃鱼片拌饭。今天早上我们还没有吃饭,于是我们走进小饭铺点了鱼片拌饭。白嫩的鱼片和米饭做成的圆饭团,让人看了就想吃。把鲜鱼切成小薄片,然后和米饭混在一起揉成团,这就是鱼片拌饭了。光是看着尚银一口口地咀嚼饭团的样子,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她吃了两份鱼片拌饭。从小饭铺出来,我们又走进了电影院。电影院正在上映《沙漠雄狮》。

看完电影,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我又到市场上去买了一些必需品,在等公共汽车的时候,我们两个又去喝了一杯红茶。茶馆是一座两层建筑,离市场不远。我们边喝茶,边谈论着刚才看的那部电影。

喝完红茶,我们又去了洋货商店。在那里,我给她买了一条围巾。那是一条很普通的围巾,也可以当手绢用。黑底上有黄色的花纹,花纹中间还嵌着白色的星星。

“把这个戴在头上怎么样啊?”

她用围巾遮住了短短的头发,问我说。看着她头戴围巾的模样,让我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记得很小的时候,从收音机里听到卖火柴的小女孩的故事以后,我会整夜地哭。

她把围巾围在了脖子上。我们离开邑里,坐上了回去的汽车。她的脖子上,有许多美丽的白色小星星。

我想为她做炒饭吃,但她却坚持自己做。吃过炒饭,她又煮了咖啡。喝咖啡的时候,她皱着眉头,就像在吃很苦的药。她说,可能是咖啡粉放得太多了吧。

喝完咖啡,我和她一起爬上了小山坡,从那里可以看到我们的村子。正是做晚饭的时候,整个村子都被笼罩在了炊烟中。矮矮的烟囱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炊烟越升越高,慢慢变淡,最后溶进了昏暗的暮色中。座座蜷缩着的屋顶,就是伸出水面的小岛,在薄雾中游走。薄雾中,一只只鸟儿正在寻找自己的巢,留连地拍打着翅膀。我们坐在一块小小的岩石上面,望着掠过的晚霞。

“我想在这里盖座房子。”

有的屋顶已经隐入暮色当中,就像是小岛被波涛吞噬了一样。望着仍旧能看到的几处屋顶,我对她说道。其实,想在这里盖房子的是父亲。从盖草房时开始,父亲就想买下苹果地,然后在这里盖座房子,我们一家人都搬来住。

“好像是歌德写过这样一首诗吧。”

她调理了一下气息,然后开始吟诵歌德的那首诗。

“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建造了一座房子。但是有一天,他离开了,结果那房子就留给后来人。接受房子的人又重新在那上面建造房子。于是,谁也没能完成这座房子。”

黑暗,从山的阴影当中渐渐向四周蔓延。山的阴影就像喷雾器一样,播撒着黑暗,然后会隐去身体,最后山在空中划出的曲线轮廓也会消失。快速蔓延的黑暗覆盖了整个村子,最后就像网一样把四周全部裹在了里面。

“我们的时间用得太快了。原本需要等待的时候,我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等待。只要能再回到当初,我想把头浸入清澈的溪水里,洗去害羞的记忆。”

我背靠在岩石上,仰望着夜空。白天时躲藏起来的星星们,一个个地睁开了眼睛,消瘦的月牙儿慢慢抬起了羞涩的头。被晒了一整天变热的岩石,现在也开始慢慢冷却下来。岩石底下长出的杂草,正搔着我的胳膊。我藏在草里面,久久地凝视着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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