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早上,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房间里,非常刺眼。 “这是什么呀?” 尚银突然转过身问我说。我睁着惺忪的睡眼,向她手上的东西望去,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那是我为她买的礼物——项链。我明明是放在裤子兜里了。可能是我不小心掉出来的吧,我故作镇定地拿过她手上的项链。 “是礼物吗?看上去挺漂亮的。”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在尚银离开这里之前,能帮她把项链戴上。 “是送给妈妈的。” 我故作镇静地说道,然后拿过项链放进了口袋。 “我想换衣服……” 她示意我先出去,我拿起洗漱用具向洗脸间走去。 公共汽车载着我们向村子驶去。下车后,我拐到家里对父亲说想在草房里住几天。父亲吃惊地迟疑了片刻,但他并没有表示反对。他说,如果有人找到家里以请我辅导功课为借口,那么父亲还得用饭菜好好款待他们,那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他同意了我的请求。 “那我过去了。” 起初,我还担心父亲会到苹果地去,但他的话很快就打消了我的顾虑。 “春天的活计都忙完了,不用再费什么心思了,只要十来天后摘一次花骨朵就行了。” 通向苹果地的小路旁边,绿油油的大麦长得非常喜人,一阵风吹过,泛起了层层的麦浪。麦田里还稀疏地点缀着一些黄色的野花。经过昨晚那场雨的洗涤,细长、嫩绿的大麦叶显得更加青翠了。 苹果地里收拾得非常整齐:地的四周种满了半人高的枳树,枳树上长着尖刺,还开着白色的花。岳桦树下长着一簇野蔷薇。苹果树上也开满了花。父亲已经摘了一次花骨朵。因为苹果花开得太密,所以必须要摘掉一些花骨朵,这样才能长出大个的苹果。 “想起来了吗?那天我们来这里种苹果树。” 望着挂满花朵的苹果树,尚银微微笑了笑。 “真不知道都长成这样了,大概是六年前吧。” 是那样的。整整六年了。那个植树节的早上,我们沿着崎岖的山路来到这里。突然,我又想起了当年的那些同学们。苹果树都已经长大了,那些人现在又在做些什么呢?那位说过十年后会手拿出席簿、念同学们名字的女老师,现在又在哪里呢? 父亲在草房旁边放了一台用来抽取地下水的水泵。只要按下开关,马达就会轰轰地转动起来,紧接着,一股粗粗的水流就会顺着水龙头流出来。我们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走到了草房前。父亲亲手搭建的那间草房还是老样子,只是有几处已经破损,甚至露出了洞,看样子已经很久没人住过了。马蜂在屋檐下搭了个窝,泥糊的墙壁也出现了一道道裂纹。 草房里面很黑。连接着蓄电池的电线上落满了灰尘,原本非常明亮的电灯泡上也粘满了灰尘。放在仓库一角的农具已经生锈,镰刀和剪枝用的剪刀挂在墙上,地上散落着几个已经腐烂的苹果。 我打开电灯,向厨房走去。其实,那根本就不能算是厨房,灶台上放着一个饭柜和一个煤油炉,这可能是父亲用来煮午饭用的吧。透过放在灶孔里的方便面包装纸、撒落在地上的冷面碎屑和饭柜里发霉的辣椒酱,我看到了父亲清苦、疲倦的生活。 厨房边有一个侧门,那是父亲用来休息的房间。房间收拾得非常整洁,有一台老古董收音机和一张饭桌、一张简易行军床,搁板上还放着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毯子。走进房间,尚银环视了一下四周,心满意足地笑了笑。 “我所向往的就是这些了。” 说着,她打开了靠着苹果地一边的窗户,房间里立刻充满了五月明媚的阳光和淡淡的苹果花香。 “应该先打扫一下。” 她拿起了放在门槛边的扫帚和抹布。 “应该去准备吃的,我到村里去一下马上回来。” 她正在用抹布擦房里的尘土,我看了看她,向村子走去。我先到家里向父亲借了自行车。母亲在自行车的车筐里装满了蔬菜,然后还叮嘱我说如果有朋友去找我,一定要把他们带到家里来。我骑自行车到市场买了零食、酒、罐头、还有大米。因为今天不是赶集的日子,所以我并没有买到调味的佐料。 回到草房的时候,尚银正坐在苹果地里,看样子已经打扫完卫生了。我擦掉额头的汗珠,坐在了她的身旁。乌云突然展开两翼向这边飞来。草房前的空地上有一根晾衣绳,绳上正挂着两张毯子。 “我把毯子洗了,手腕累得现在还发酸呢。” 我们并肩坐着。毯子在风的吹动下,微微地晃动。毯子上的湿气和上面渗出的肥皂味道,随风触到了我的鼻子。 “我们埋下的玻璃瓶还好吧?” 尚银把视线移向苹果地,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说道。我追逐着她的视线,找到了第十一棵苹果树。那埋下我们信件的第十一棵苹果树,已经长得非常茁壮。 “你写了什么呀?” 尚银顽皮地望着我说,我害羞地笑了笑。 “那你呢?” “你先说。” “写得很幼稚。最喜欢你的话。” “真的吗?我们,挖出来看看吧?” “现在还没到十年呀,提前挖出来的话,那样就违背了和其他同学的约定啦。” “也许他们已经忘记了。” “但是,还会有没忘记的同学呀,像我们一样……” 突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送走了一个女孩、等待她、走近她、然后又变得疏远,我这六年的时间,真的很凄凉。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时候……为什么不知道呢?那时候,我为什么不懂男孩子的羞涩呢?现在才知道,结果带给彼此的只有痛苦……” 我想,就算她那时就已经知道,一切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她和我完全生活在两个世界,我很难走近她。现在也是一样。她是被放逐到人间的天使,在风俗和习惯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正在背负上天的惩罚生活着,只要时候到了,她好像就会离开这里。 我没有欲望,只想守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离开。只要她不驱赶我,我想一直这样守在她身旁。 “明天,我要去邑里。” “为什么?” “有很多东西要买。” “只呆一周,还需要很多东西吗?” “一周的时间很长。” 那天晚上,我制定了一周的食谱。炒黑鳁鱼炒马铃薯、咖喱饭、酱肉饭、冷面、熬泡菜、炒饭、烧秋刀鱼、蒸青花鱼……在制定食谱的时候,我忽然想,到这些东西都吃完之前,尚银会不会安然无恙呢?她看着我写在笔记本上的食谱,咯咯直笑。她吃惊地看着我说,就算开个小饭铺都足够了。看来,你以前就烧得一手好菜。 其实,以前我并不是那样的。上大学以后,她就开始吃到我做的饭菜了。每次在她家集会,大家肚子饿了的时候,我都会很高兴地抚摸起她用过的那些炊具为朋友们做饭吃。我还记得,那次在北汉江的小屋旁,她和我的对话。 你真像一个厨师。你知道一个出色的厨师需要具备什么条件吗?那就是要有一个可以享受他美味菜肴的恋人。我想,世上的所有厨师,都会为自己深爱的恋人做饭吃。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优秀的厨师。 但当时,她并不知道我爱的人到底是谁。我把食谱按照日期的不同写在了纸上,还在每天的食谱之间划上了线。她说,你真了不起。 “昨天,从学校跑出来的时候,我就那样想。自己做饭吃会怎样呢?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着炸酱面会怎样呢?……” “为什么一定要吃炸酱面呢?” “下雨天,独自一个人吃炸酱面,似乎很凄凉的感觉。” 夜深了,我从搁板上取下简易行军床把它打开了。她好像在犹豫是不是一定要躺在床上。当我把被子放在床上时,她指了指窗户外面。 “出去吧!” 我们拿着白天买来的啤酒,走了出去。夜风非常凉。我们走到了岳桦树下面,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苹果地。黑暗中的苹果花,就像一颗颗的白色星星。我们拿起啤酒瓶,每人喝了一口。尚银仰望着头顶的星星,喃喃说道: “人类再进化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是不是会像神话中的俄里翁(即猎户星座)和埃德洛莫达那样成为星星呢?” “任何人都不能变为星星。” “那会成为什么呢?” “最终,将会死去。曾经无法控制的时候,将会灭亡。也许,人类就像在宿主死亡之前永远都不会死掉的癌细胞一样,会自己打消欲望,然后悄无声息地灭亡。” “如果人死了以后真的无处可去,那多可怜啊?小的时候,曾经相信又有令核战争之类的东西,啊,如果我能进入另一个人的身体里,那该有多好啊。你进入我的体内,或者,我进入你的体内……能够想象一下看不到的东西,那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只有人类才能够享受的幸福。” 我同意她的话。我们喝完啤酒,躺在苹果地里看着夜晚的繁星。凋谢的苹果花上方,星光正在慢慢散去。我们看了好半天,然后起身回到了草房。 她把晒干的毯子铺在行军床上,躺在了上面。我躺在地上,听到了她睡着后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