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太阳刚落下去,我们就又一次爬上了小山坡。她显得非常沉默、忧郁。因为先前约定的一周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很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但却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坐在草地上,她很久都没有开口。我抚摸着太阳留在岩石上的余温,等待着她开口讲话。 “终有一天,那些苹果树也会被砍掉。” 她小声喃喃道。是那样的,我回答说。在开花结果之前,它们会受到照顾,但当它们不能再结果的时候,就会被人用斧子砍掉。 “如果站着的东西能够永远那样地站下去,那该多好啊。” “所有站着的东西,终有一天都要倒下去。” “是的……如果现在我也倒下去就好了,剔除我胸中孕育的死亡安稳地躺下去,那该多好啊!如果能久久地睡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一生能爱一次,就如同被禁锢在化石里等待了数千年、只为一次开放的种子……” 她头枕着胳膊,躺在了我的身旁。尚银望着月亮,把头转向了我这边。 “小时候,我就听说月亮里有只兔子。所以我觉得月亮上的斑点,都是兔子的影子。太神奇了。月亮那样光滑,为什么兔子不光滑呀?……” “不是还有一棵桂花树吗?” “是那样的。” “还有一个木臼……” “那样的话,月亮里原来可能有两棵树,有一棵被砍下来做成了木臼。” 兔子是不是很孤独啊,她问我说。我回答她说,如果有一对兔子在一起生活那就不孤独了。她听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世界上的所有动物大概都有一种武器。或是牙齿,或是爪子,都是些锋利的东西。但兔子却没有武器,它只有逃跑的本领。所有草食动物都一样。我们……也没有武器。” 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谢谢。” “什么呀?” “这样……陪我在一起。” 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她给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只要能够守在她身边,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跟你女朋友说过了吗?” 她把手从我的肩头拿下,对我说道。我诧异地看着她的脸,打了个哆嗦。正当我感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时,她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空。 “你喜欢敏枝吗?” “……” “如果讨厌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顿时,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一条虫子爬到了我的尾骨上。我非常尴尬,轻轻地低下了头。和敏枝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以及和她之间那些荒唐的对话,都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把目光投向虚幻的黑暗中,耳边传来了她的叹气声。 “吴学长从美国寄信回来了……这个,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 “他说正在忘记原来的那些人。他现在正在再生训练中心,他说很喜欢那里。虽然永远都不能站起来了,但他正在和坐着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最后还说,让我把他忘掉。他还忠告我说,忘却可以减轻痛苦。他说,不想……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也不想留在大家的……” “是因为那封信吗?所以你才决定要被抓起来,是吗?” “不是。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下决心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明天……我会到邑里的警察署去。” 当我听到她说决定第二天到警察署去时,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想,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承受的痛苦,那我倒宁愿它早些来临早些结束。 “我不想这个样子到警察署去,得先洗个澡。” 她站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这时,我也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深蓝色的山路,回到了草房。 “我去为你烧洗澡水。” 当我掀开铁锅锅盖的时候,她说,天气很热,没必要用热水洗。 “可现在是晚上呀,很容易感冒的。” 我向草房后面走去。草房的后面,堆放着很久以前父亲砍下的苹果树枝和胡枝子树枝。母亲会把那些劈柴填进灶孔里,然后用铁锅煮出来香甜的饭菜来。然后,再把灶孔里的草灰掏出来,用畚箕端到苹果地做肥料。 我在灶孔里点着火以后,往锅里加满了水。她坐在锅台旁边,看着我。那表情,就像准备面对死亡的人一样凝重。 干燥的劈柴很好烧,灶孔里传来了胡枝子树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我一边往灶孔里填劈柴,一边还用烧火棍不停地拨拉着。 锅盖缝隙里,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我掀开锅盖,洗了洗塑料桶。在给苹果树打药时,塑料桶曾经装过农药,所以现在桶底还残留着一些。我抓起一把稻草,攥在手里用它刷了刷塑料桶。 然后,我把热水盛在塑料桶里走到了水管边。尚银一直在保持着沉默。她手拿毛巾,望着飘散在黑暗中的热气。我把白铁水桶倒扣过来,指了指捅底。 “坐吧。” 我抢过她手上的毛巾,对她说。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曾经叫来他的弟子,逐个给他们洗脚……” “记得。” “那时,你说过,在喜欢的人面前,任何人都会屈膝蹲下,终有一天……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你会为他洗脚,你说想蹲在喜欢的人面前,抚摸他那受伤的双脚……我也想为你洗脚。” 她望着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我闭着嘴唇,等待她走过来。她向后仰了仰头,好像是在沉思。片刻后,她终于走过来无力地坐在了白铁水桶上面。 谢谢,她轻轻地说道。我蹲下身,脱下了她脚上白色的袜子,然后用洗脚盆盛上热水,又向里面加了些凉水。她把脚浸到了盆里,她白嫩的脚腕就像鱼背一样的滑腻,散发出桃子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用水润湿了她的脚腕,在上面涂了些肥皂沫。然后,开始细细地擦洗。 有一滴眼泪掉进了盆里。我停住手,轻轻抬起头。她紧咬嘴唇,头向后仰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窄窄的双肩在风中颤抖。我站起身,望着她红红的眼圈。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对不起……不该让你看见我流泪。” 她哭了很长时间。我洗净了留在她脚上的肥皂沫,拿起指甲刀为她剪脚趾甲。脚趾甲就像甲壳类动物的背一样坚硬,每当我剪一下,她的身体就随之一颤。 “我是个傻瓜。我把太多的路都亲手堵死了。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条路呢?……生活中,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我害怕再受到伤害,却没有想到已经给另外的人造成了伤害。只要可能,我想重新开始。我想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线疙瘩,从头开始重新编织生活。” “……” “刚才向你提问的我,真是一个傻瓜。你这样喜欢我……我还向你问那个。” 她又流下了眼泪。我不再去看她的脸,想让她哭个痛快。我用毛巾擦净了她脚上的水,然后把她的脚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用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现在我该进去了,说完,我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眨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 “你不用感到……任何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开始解衫衣扣子。当她露出白嫩的肩膀时,我把头扭了过去。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然后开始往身上泼水。 她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每次看到黑暗中她那若隐若现的胴体,我的胸口就会火辣辣的。映着淡淡的月光,她那如同洋葱内皮一样的肌肤会闪闪发光。我想在那美丽的肌肤上镌刻下不会被抹去的、爱的痕迹;我想留下像深深嵌入体内的纹身一样永远都不会被洗去的、爱的痕迹。 她穿着内衣走进草房。我怕她不好意思,问她用不用把灯光掉,她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不觉得害羞。” 她似乎忘却了羞涩,身穿内衣躺到了床上。我关掉了电灯。月光透过窗户,覆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朦胧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 我静静地注视着淡淡的月光下她躺着的身影,在原地站了很久。我想那样站着,看着她睡去。但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圆睁着眼睛向黑暗中凝视着。 到这里来,她的声音非常小。她的目光穿破黑暗的阻挠,在望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床边走去。她把身体贴在墙上,尽可能把床上更大的空间让给我。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去。她头发上散发着洗发液的味道,我的精神暂时有些恍惚。 床非常窄小,所以彼此的皮肤碰到了一起。她伸向皮肤末端的血管,好像在牵引着我的血管。她在颤抖。从她身体上传来的颤抖,让我也开始颤抖,最后传遍了我的全身。为了压制住那种颤抖,她把两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耳边传来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抱着我。我轻轻地深呼吸之后,抬起头,找到了她的嘴唇。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甚至还在用嘴唇引导着我。我用手抚着她瘦削的嘴唇,然后悄悄地把我的嘴唇覆在了她的脸上。她那滑腻、暖暖的体温,刹时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她抱住了我的头,我好像快要窒息了。像是饥饿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房,我抚摸着她内衣耸起的地方,她的乳头马上变得坚硬起来。 我用心打扫着她的身体,用唾液盖住了她的每一处毛孔和每一根汗毛。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上,都留下了我的指纹。她就像是躺在千草堆里一样,扭动着身体,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我像一位手拿农具的农夫,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她白嫩的肉体。曾经深埋地下的、她的嫩芽,充分湿润了。像是在寻找地表下面的金矿脉,我把刀锋一样的身体送了进去。 她的身体被轻轻打开了。尚银她知道吗?自己的身体被打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