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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占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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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像百合一样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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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8:53 | 只看该作者

吃鲜鱼的早上

1

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个透明的牛奶瓶。里面插着一束槐花,我揉了揉眼睛,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太阳照在花朵上,有些晃眼,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

睡懒觉的家伙,尚银走进来说,还把手上沾着的水甩了过来。小水珠落到了我的肩膀上,我打了个哆嗦,赶紧拉了拉被子。

“大清早的,我都已经去山下回来了。那里开满了槐花,非常香。”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刚才,她像是嘴里含了蜂蜜一样地开心。看着她,又如同被露水浸过一般的清纯、艳丽。我赶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尚银正弯腰在灶台边烤鲱鱼。

“这样可以吧?”

她一边用手扇着煤油炉的烟气,一边翻着烤架。烤架上粘着的黑垢,像油滴一样掉了下来。

“太焦了不行。”

我走到她身旁,抢过她手里的烤架,抖落着粘在铁丝上的灰。她并不打算离开灶台,只是静静地望着开始烤得变黄的鲱鱼。

“妈妈喜欢吃鲱鱼。”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我讨厌鲱鱼,刺太多了。妈妈经常会坐在旁边,为我挑鲱鱼吃。有一次,我的嗓子不小心被鱼刺卡住了。于是,妈妈就把细丝线放在水里让我喝下去。可能她以为细线可以把鱼刺给缠住吧,然后她再用手拉住丝线的另一端就可以把鱼刺拽出来。但是,鱼刺并没有被拽出来。于是,她又让我吃了一个大个儿的生菜叶包饭,想把鱼刺给压下去,我的肚皮都快撑破了……可还是不管用。最后,妈妈还是用长长的手指把鱼刺从我的嗓子里抠出来的。快要被折腾死了。”

鲱鱼已经烤好了。她放好了饭桌,我走到水管边洗了洗脸。这是一个非常清爽的早晨。发动机抽上来的地下水,还带着地层深处的温度。我干脆脱去上衣,洗了洗头。头发还没干,我就坐到了饭桌边。放了青蛤的菠菜汤味道非常鲜美。

“我的手艺不错吧?”

为了能让她喜欢吃,我把鱼刺都挑出来堆在了一边。我静静地看着她,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像妈妈。妈妈的手特别灵巧……妈妈经常用碎布块做布娃娃;冬天的深夜,她还会织毛衣,或是在窗帘上绣花。那时候,我第一次知道人为什么有十根手指。因为,如果妈妈再有几根手指,那她一定会做更加神奇的东西!”

“……”

“妈妈在每个玻璃杯里都插上了花,然后把杯子里放在碗橱上、窗台上、缝纫机上……也许,只是因为等待的缘故吧。如果妈妈不那样做,可能也就无法忍受岁月的煎熬吧。妈妈很不愿意见到花凋谢的样子。如果插在玻璃杯里的黄色连翘花慢慢枯萎了,妈妈就会自责说是因为自己手懒的原因。于是,我经常会趁妈妈不注意偷偷地采些花,把它插在杯子里。我怕见到凋谢的花瓣,就好像看到了妈妈的眼泪一样。”

我把烤熟的鲱鱼挑了刺,放在了她的勺子里。她低着头,默默地把勺子送进了嘴里。别哭啊,我看到一滴眼泪落进了菠菜汤里,于是对她说道。她短短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哭。

“有时我会想,我是女人吗?我有时也想做一个布娃娃放在窗台上,或者是在光秃秃的墙壁上挂一卷精美的挂历。今天早上,我突然想亲手做一锅大米饭,然后再把青蛤里的沙粒洗净煮汤喝。”

她慢慢地咀嚼着饭粒,吃了很长时间。望着她蠕动的嘴唇,我想起了被关押在警察署里的学长们。他们那一张张吃着大麦饭、嚼着黄咸菜的面孔,叠加在了尚银的脸上。每天早上,想着学长们咀嚼、吞咽下去的愤怒,我就会感到很不安:这热呼呼的早饭会不会是尚银在这里的最后一顿早饭呢?

吃完饭,我骑车带着尚银到了江边。江边的桑树林一片绿油油,温暖的阳光下,绿色的桑椹正在慢慢地成熟。

我并不想带她去看苹果地。因为,重新找回那年中秋夜的记忆,对她来说可能很不合适。我向铁桥骑去,铁桥还是老样子。桥边看不到一个小孩子的影子,可能现在还没有放学吧。

小时候,夏天来临之前,我们经常会到蓝色的引桥底下去。那时对我们来说,谁潜水潜得最深、在水里呆得时间最长,是决定我们这些同辈小伙伴排列顺序的标准。屏住气、在有沙子流动的浊水力争开双眼,曾经是非常痛苦的事。泡在江水里打水仗,直到嘴唇都发紫才上岸,把湿衣服挂在枣树枝上,然后大家就会跑到铁桥上去。我们把耳朵贴在被太阳烤热的铁轨上,把灌进耳朵里的水烘干。耳朵里流出来的水刚落到铁轨上,立刻就会被蒸发掉。那时,我们还可以听到从远方驶来的火车车轮的轰鸣声。小伙伴们会把事先准备好的大铁钉放在铁轨上,然后迅速躲藏起来。谁都抓不到我们。但是,大家都曾经在“正确的品行”时间里学过,知道在铁轨上搞恶作剧是不正确的,所以都很心虚害怕。

火车开过以后,钉帽会被轧扁,整个钉子被轧得紧紧地贴在了铁轨上。小伙伴们会把像口香糖一样紧贴在铁轨上的大铁钉抠下来,在大石头上磨,等到磨出刃的时候,大铁钉就变成刀子了。大家就会用这个刀子来解剖青蛙,或者是剥蛇皮。

“好恶心啊,你也用那刀子剥过蛇皮吗?”

“非常容易。”

我望着在沙滩上踱来踱去的长颈鸟,说道。鸟一边踱步,一边在沙子里啄来啄去,就像是画在白纸上的一个个问号。我们走到沙滩上,脱掉袜子,把脚浸到了江水里。每迈一步,脚下的沙子就会从脚趾缝里冒出来。尚银蹲下身体,用手在沙地上搭小沙窝。刚一搭好,松垮的小沙窝就塌了下去。

“你得往上面洒水,还要轻轻地拍打才行。”

说着,我也蹲下身,把一只手埋进沙里,另一只手往沙子上泼了些水,然后轻轻地拍了拍,一个牢固的小沙窝于是就做好了。尚银照我的样子搭了一个高高的沙窝,她把手从沙里抽出来,微微笑了笑。

“就像青蛙的窝一样。”

“你见过青蛙的窝吗?”

没有,她说。青蛙果真像笨蛋一样吗?说完,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虽然我想抓只青蛙给她看,但在这样一个风和日丽的春天里,要抓到一只青蛙是很困难的。

我和尚银一直在沙滩上呆着,不知不觉肚子都饿得咕咕叫了。我们随手拾起一片贝壳,向水里的镰柄鱼掷过去。贝壳刚落到水里,鱼就立刻游走不见了。就这样,我们度过了半天的时间,然后向苹果地走去。回来的路上,在一棵高大的柿子树旁,我把一只脚支撑在地上停住了自行车。

“柿子花开了。”

她正用手搂着我的腰,我指着柿子树枝说道。柿子树上零星地挂着一片片树叶,雪白的花朵羞涩地躲在柿子叶里面。我下了车把自行车停好,俯下身去拾捡掉在地上的柿子花。

“你捡那个干什么呀?”

我把拾起的柿子花兜在衣角里,又用手扯下一截伸到树下的葛藤,把柿子花插在葛藤里。小小的柿子花,看上去非常美丽。

“是项链呀!”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时,她情不自禁地嚷道。然后她又说,感觉就像夏威夷的少女一样。

5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29:29 | 只看该作者

2

尚银把那个柿子花项链挂在了草房的窗框上,睡了足足两个小时。在她睡觉的时候,我剥好洋葱,又捣好了大蒜。她睡得很深、很沉。我不想吵醒她,静静地注视着她,看了很久。风从窗外吹进来,风夹带着清爽的苹果花香吹了进来。她的脸上好像是落下的花粉一样的苍白,她为什么那么瘦啊?

望了一会儿她熟睡的脸庞,我拿着萝卜来到了水管边。我想为她做萝卜泡菜吃。把虫子咬食的萝卜缨子切掉,又洗去根部的泥土。我很担心,这么多泡菜,我们能不能在它变酸坏掉之前全部吃光呢?

等我把萝卜泡菜全部都泡好了之后,她才醒过来。啊,太辣了。可能是因为洋葱和大蒜的缘故吧。她睁开朦胧的眼睛,从行军床上坐了起来。她看见我背靠墙坐着,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刚才你不就那样坐着吗?一直坐到现在吗?”

“不是,我做好了萝卜泡菜。”

“是吗?”

“天气很热,估计很快就可以吃了。”

当我说可以把辣椒切碎放进萝卜冷面里吃时,她不住地咂嘴,好像很想马上尝尝似的。她用手梳了梳蓬乱的头发,然后走到水管旁去洗脸。

晚上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了那所曾经就读过的中学。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学校里看不到一个学生。我们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下,看着空旷的操场。操场笼罩在黑暗中,看上去非常荒凉。

“你跑得很快,是吧?”

她望着操场一侧百米赛的起点线,向我说。那条线是把旧胶鞋嵌在地里做成的。那是体育老师的杰作,把胶鞋的鞋尖沿着起点线排列整齐嵌进去。虽然撒在地上的石灰粉很容易就会被踩掉,但胶鞋的鞋尖却能留存很长时间。中学一年级的时候,体育老师让大家把妈妈穿坏的白胶鞋带来,然后我们用花铲在地上挖个槽,再把胶鞋埋进去就可以了。不知道现在留在那里的,还是不是我们当初埋进去的胶鞋呢。

“我跑得并不快。”

“但你不是经常取胜吗?”

“一共只有四个人跑。”

她说,在四个人当中能跑第一名也很不容易。我心口痛的时候,她守在我旁边,我的心情也会突然一下子变得好起来。

回到草房的时候,柿子花已经凋谢了。她把变成黄色的柿子花项链戴在脖子上,显得依依不舍。我犹豫了好半天,从裤子兜里掏出了那条银项链。

“给你的。”

她大吃一惊,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不是送给你妈妈的吗?”

“我是想给你才买的。”

我把项链挂在了她的脖子上,她的嘴角掠过了一丝淡淡的笑容。谢谢,她嘴角的笑容褪去以后,她轻轻说道。

“现在还喜欢我吗?”

当我关掉灯躺下的时候,她微喘着问道。我睁开眼睛,望了望行军床。她也从床上坐了起来,正在看着我。黑暗中,她就像一尊石膏像,挂在她脖颈上的银项链正在闪闪发光。

“如果不愿意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当我坐起来,想回答她的提问时,她已经先躺下了。我的胸口有些难受,就好像吞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我的身体有些发热,就像是想要小便却又没能及时小便的小孩子一样。我虽然期待她能再坐起来,但她却还是一声不响地那样躺着。

53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1:25 | 只看该作者

3

住在草房里的那几天时间里,我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做。早上起来准备早饭,吃完早饭再喝咖啡。然后,到苹果地去散步。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下午,我们一般会到村子周围或者是邑里去走走。学校和市场,或者是江边,这些都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晚上,我们会出去,在岩石上坐到很晚才回来。有时,我们还会躺在长着紫芒的草地上,仰望夜空。她经常会采下几朵紫芒花,闻着沾在上面的草香,给我讲关于星星的故事。每当躺在草地上的时候,我的心都会怦怦直跳。我经常是看着淡淡的银河水,一边还在等待着她再问我一次,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去邑里的时候,因为我们会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意,所以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我们。在一次赶集的日子里,我曾经看到过父亲从客栈里出来的背影。如果不是尚银告诉我,我差点儿就和喝醉酒的父亲走了个对面。

但最令我意外的,就是和大洙毫无意义的重逢。最先发现我们的,是大洙。当时,我们正在朝着人们呼啦啦聚拢过去的一座建筑前面走去。建筑前面摆放着很多大花环,我马上就意识到肯定是又有新店开业了。

人非常多。人们排着队,向店的入口涌去。建筑的墙上,挂着大幅照片,照片上都是一些熟悉的面孔。不太有名的歌手和演员,以及一些喜剧演员。当我在照片中发现尚姬的面孔时,不禁大吃一惊。

“是夜总会开业。”

尚银指着花环上的飘带,对我说。大幅照片前面,从远处赶来的艺人们坐成一排,正在给人们签名。尚姬也在那里,尚银说道。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了一丝胆怯,她抓着我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后拍了我一下。

“干什么来啦?现在又没有放假。”

我转过身,看见大洙正站在身后。他上身穿着黑色的西服,系着红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精神。尚银吃惊地望着他,那样子好像马上就要吃惊得一屁股坐下似的。我呆呆地望着他的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天开业,所以就叫了几个认识的人过来。晚上,来一起玩吧。我们好好喝两杯。”

他并没有看尚银一眼。尚银捅了捅我的肋下,似乎在催我赶紧离开这里。我留下一句晚上再来的话之后,就迅速地离开了。

“没事儿吧?”

在回苹果地的公共汽车里,尚银显得非常局促不安。为了帮她消除不安,我对她说,大洙他并不知道我们是为什么才到这里来的。问题是尚姬,她说。啊,我不由惊叹道。也许大洙会把碰见我们的事告诉尚姬,那尚姬一定会对尚银不回家而感到奇怪。而且,估计警察已经去过尚银的家里了。

我好半天没有说话,她显得越发地不安起来。

“还不如去自首呢?”

听了她的话,我的心咯噔了一下。那是我一直都在担心的事情。她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好像是在犹豫到底应该怎样做。看着她的样子,我也很焦虑。如果不是被大个的马蜂蜇到,那么也许她整天都不会跟我说一句话。

那天晚上,她被一只大个的马蜂蜇到了。我听到一声短促的尖叫,立刻跑到了苹果地,只见她正摇晃着头驱赶马烽。我脱下上衣,蒙住她的头,和她一起躺进了草房里面。那些马蜂在草房门前嗡嗡地飞来飞去,好像气还没有完全消似的。

她正用手捂着被马蜂蜇到的地方,我小心地拿下了她的手,只见她的后脖颈有三处地方已经红肿起来了。

我的头很晕。说完,她一屁股坐到了行军床上。我一边安慰她,一边仔细地察看着她的后脖颈。我看到了刺到肉里、又细又长的毒针。我说,我把毒针拔出来吧。然后,我摘下那条银项链,把嘴贴到了她的伤口上。我的嘴唇感触到了她暖暖的体温。

当我的嘴唇碰到她的后脖颈时,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但并没有刻意避开。我用舌尖找到粗糙的毒针后,用牙齿把它咬了出来。但最后一根毒针因为刺得太深,所以没有拔出来。

我在她的伤口处深深地吸吮,然后把毒液涂到了地上。我取出碗橱里的消毒药涂在了她的伤口处,又用凉水浸湿的手巾为她降温。这一切都结束以后,她躺到了床上。我也不知道,这种治疗方法是否正确。尚银轻轻地睁开眼睛,盯着我的肩膀。

“你也被蜇到了吧。”

直到这时,我才感觉到肩膀的刺痛。但是,并非是不可以忍受的疼痛。她站起身来,我给你治疗吧。她把嘴唇贴到了我的肩上。她柔软的舌尖就像鸟的舌头一样,在我的肩上扫来扫去。每当她的舌尖在我的皮肤上掠过,都让我感到一股麻痒,我的身体也会情不自禁地颤抖一下。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睁开了眼睛。

“我没找到。”

她摇摇头无奈地说。

“没关系,我,没事的。”

我故作轻松地笑笑。她回到床上躺了三十分钟左右,又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地坐了起来。我肚子有些饿,她说完,找出了一包干冷面。萝卜泡菜现在也泡好,可以吃了。她煮好冷面之后,把萝卜泡菜放进了面汤里。

5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2:07 | 只看该作者

4

太阳刚落下去,我们就又一次爬上了小山坡。她显得非常沉默、忧郁。因为先前约定的一周时间已经过去了,她必须做出选择。她很想继续在这里住下去,但却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坐在草地上,她很久都没有开口。我抚摸着太阳留在岩石上的余温,等待着她开口讲话。

“终有一天,那些苹果树也会被砍掉。”

她小声喃喃道。是那样的,我回答说。在开花结果之前,它们会受到照顾,但当它们不能再结果的时候,就会被人用斧子砍掉。

“如果站着的东西能够永远那样地站下去,那该多好啊。”

“所有站着的东西,终有一天都要倒下去。”

“是的……如果现在我也倒下去就好了,剔除我胸中孕育的死亡安稳地躺下去,那该多好啊!如果能久久地睡着,不被任何人发现……只要一生能爱一次,就如同被禁锢在化石里等待了数千年、只为一次开放的种子……”

她头枕着胳膊,躺在了我的身旁。尚银望着月亮,把头转向了我这边。

“小时候,我就听说月亮里有只兔子。所以我觉得月亮上的斑点,都是兔子的影子。太神奇了。月亮那样光滑,为什么兔子不光滑呀?……”

“不是还有一棵桂花树吗?”

“是那样的。”

“还有一个木臼……”

“那样的话,月亮里原来可能有两棵树,有一棵被砍下来做成了木臼。”

兔子是不是很孤独啊,她问我说。我回答她说,如果有一对兔子在一起生活那就不孤独了。她听完,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世界上的所有动物大概都有一种武器。或是牙齿,或是爪子,都是些锋利的东西。但兔子却没有武器,它只有逃跑的本领。所有草食动物都一样。我们……也没有武器。”

她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谢谢。”

“什么呀?”

“这样……陪我在一起。”

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我。她给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机会,只要能够守在她身边,我就已经很感激了。

“跟你女朋友说过了吗?”

她把手从我的肩头拿下,对我说道。我诧异地看着她的脸,打了个哆嗦。正当我感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时,她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遥远的夜空。

“你喜欢敏枝吗?”

“……”

“如果讨厌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顿时,我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就好像有一条虫子爬到了我的尾骨上。我非常尴尬,轻轻地低下了头。和敏枝一起度过的那些夜晚,以及和她之间那些荒唐的对话,都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我把目光投向虚幻的黑暗中,耳边传来了她的叹气声。

“吴学长从美国寄信回来了……这个,我跟你说过吗?”

“没有。”

“他说正在忘记原来的那些人。他现在正在再生训练中心,他说很喜欢那里。虽然永远都不能站起来了,但他正在和坐着的人们生活在一起。他最后还说,让我把他忘掉。他还忠告我说,忘却可以减轻痛苦。他说,不想……留在我的记忆深处。也不想留在大家的……”

“是因为那封信吗?所以你才决定要被抓起来,是吗?”

“不是。我并不像你想象得那么脆弱。下决心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忘记了。明天……我会到邑里的警察署去。”

当我听到她说决定第二天到警察署去时,竟然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我想,既然是无论如何都要承受的痛苦,那我倒宁愿它早些来临早些结束。

“我不想这个样子到警察署去,得先洗个澡。”

她站了起来,大步向前走去。这时,我也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深蓝色的山路,回到了草房。

“我去为你烧洗澡水。”

当我掀开铁锅锅盖的时候,她说,天气很热,没必要用热水洗。

“可现在是晚上呀,很容易感冒的。”

我向草房后面走去。草房的后面,堆放着很久以前父亲砍下的苹果树枝和胡枝子树枝。母亲会把那些劈柴填进灶孔里,然后用铁锅煮出来香甜的饭菜来。然后,再把灶孔里的草灰掏出来,用畚箕端到苹果地做肥料。

我在灶孔里点着火以后,往锅里加满了水。她坐在锅台旁边,看着我。那表情,就像准备面对死亡的人一样凝重。

干燥的劈柴很好烧,灶孔里传来了胡枝子树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我一边往灶孔里填劈柴,一边还用烧火棍不停地拨拉着。

锅盖缝隙里,冒出了白色的水汽。我掀开锅盖,洗了洗塑料桶。在给苹果树打药时,塑料桶曾经装过农药,所以现在桶底还残留着一些。我抓起一把稻草,攥在手里用它刷了刷塑料桶。

然后,我把热水盛在塑料桶里走到了水管边。尚银一直在保持着沉默。她手拿毛巾,望着飘散在黑暗中的热气。我把白铁水桶倒扣过来,指了指捅底。

“坐吧。”

我抢过她手上的毛巾,对她说。她有些疑惑不解地看着我。

“还记得你曾经说过的吗?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之前,曾经叫来他的弟子,逐个给他们洗脚……”

“记得。”

“那时,你说过,在喜欢的人面前,任何人都会屈膝蹲下,终有一天……如果你有了喜欢的人,那你会为他洗脚,你说想蹲在喜欢的人面前,抚摸他那受伤的双脚……我也想为你洗脚。”

她望着我,在黑暗中站了很久很久。我闭着嘴唇,等待她走过来。她向后仰了仰头,好像是在沉思。片刻后,她终于走过来无力地坐在了白铁水桶上面。

谢谢,她轻轻地说道。我蹲下身,脱下了她脚上白色的袜子,然后用洗脚盆盛上热水,又向里面加了些凉水。她把脚浸到了盆里,她白嫩的脚腕就像鱼背一样的滑腻,散发出桃子的香味。我小心翼翼地用水润湿了她的脚腕,在上面涂了些肥皂沫。然后,开始细细地擦洗。

有一滴眼泪掉进了盆里。我停住手,轻轻抬起头。她紧咬嘴唇,头向后仰着。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她窄窄的双肩在风中颤抖。我站起身,望着她红红的眼圈。两行热泪,沿着她的脸颊滑了下来。

“对不起……不该让你看见我流泪。”

她哭了很长时间。我洗净了留在她脚上的肥皂沫,拿起指甲刀为她剪脚趾甲。脚趾甲就像甲壳类动物的背一样坚硬,每当我剪一下,她的身体就随之一颤。

“我是个傻瓜。我把太多的路都亲手堵死了。我为什么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条路呢?……生活中,我只想着自己的痛苦。我害怕再受到伤害,却没有想到已经给另外的人造成了伤害。只要可能,我想重新开始。我想解开那些纠缠不清的线疙瘩,从头开始重新编织生活。”

“……”

“刚才向你提问的我,真是一个傻瓜。你这样喜欢我……我还向你问那个。”

她又流下了眼泪。我不再去看她的脸,想让她哭个痛快。我用毛巾擦净了她脚上的水,然后把她的脚放在了我的膝盖上。我用嘴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脚背。

现在我该进去了,说完,我站了起来。她抬起头,眨着噙满泪水的双眼望着我。

“你不用感到……任何不好意思。”

她站起身,开始解衫衣扣子。当她露出白嫩的肩膀时,我把头扭了过去。她把衣服一件件脱了下来,然后开始往身上泼水。

她洗澡的时候,我一直在苹果地里走来走去。每次看到黑暗中她那若隐若现的胴体,我的胸口就会火辣辣的。映着淡淡的月光,她那如同洋葱内皮一样的肌肤会闪闪发光。我想在那美丽的肌肤上镌刻下不会被抹去的、爱的痕迹;我想留下像深深嵌入体内的纹身一样永远都不会被洗去的、爱的痕迹。

她穿着内衣走进草房。我怕她不好意思,问她用不用把灯光掉,她却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关系。现在……不觉得害羞。”

她似乎忘却了羞涩,身穿内衣躺到了床上。我关掉了电灯。月光透过窗户,覆在她的肩上。很长时间,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朦胧的黑暗中,我看到了她模糊的身影。

我静静地注视着淡淡的月光下她躺着的身影,在原地站了很久。我想那样站着,看着她睡去。但她并没有睡觉,而是圆睁着眼睛向黑暗中凝视着。

到这里来,她的声音非常小。她的目光穿破黑暗的阻挠,在望着我。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向床边走去。她把身体贴在墙上,尽可能把床上更大的空间让给我。我的心在颤抖,我无法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去。她头发上散发着洗发液的味道,我的精神暂时有些恍惚。

床非常窄小,所以彼此的皮肤碰到了一起。她伸向皮肤末端的血管,好像在牵引着我的血管。她在颤抖。从她身体上传来的颤抖,让我也开始颤抖,最后传遍了我的全身。为了压制住那种颤抖,她把两手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耳边传来了她急促的呼吸声。抱着我。我轻轻地深呼吸之后,抬起头,找到了她的嘴唇。她用手抚摸着我的面颊,甚至还在用嘴唇引导着我。我用手抚着她瘦削的嘴唇,然后悄悄地把我的嘴唇覆在了她的脸上。她那滑腻、暖暖的体温,刹时间传遍了我的全身。

她抱住了我的头,我好像快要窒息了。像是饥饿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房,我抚摸着她内衣耸起的地方,她的乳头马上变得坚硬起来。

我用心打扫着她的身体,用唾液盖住了她的每一处毛孔和每一根汗毛。她身体的每一处曲线上,都留下了我的指纹。她就像是躺在千草堆里一样,扭动着身体,发出了短促的呻吟。

我像一位手拿农具的农夫,小心翼翼地挖掘着她白嫩的肉体。曾经深埋地下的、她的嫩芽,充分湿润了。像是在寻找地表下面的金矿脉,我把刀锋一样的身体送了进去。

她的身体被轻轻打开了。尚银她知道吗?自己的身体被打开了。

55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2:56 | 只看该作者

5

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睡着。

一大早,我走到苹果地里,望着晨雾弥漫的群山。黑暗褪去的地方,露出了薄薄的阳光。苹果地到处挂满了讨人喜爱的露珠,就好像昨天晚上流过的汗水一样。

我的心中,至今还留有昨夜的兴奋和激动。如果可以把过去的时间装进瓶里,那么我会最先把昨晚和尚银一起度过的时光装进去。我想把她留在我身体的汗液和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她流下的最后一滴眼泪,永远珍藏起来。

夜晚的湿气,正在被阳光烘干。刚才还盘旋在山脚的晨雾,在阳光所到之处,立刻化去,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必须要去的那个地方,等待她的是否也有这样的早上呢?想起那昏暗、潮湿的空间,我的胸口就会隐隐作痛。

尚银正在沉沉地睡着。她也是块天亮时才入睡的。望着她熟睡的脸庞,我轻吻了一下。昨晚我从她身上看到的那种热情和兴奋,再也找不到了。她那曾经灼热我全身的胴体,被裹在了毯子里;她那曾经被汗水湿透的头发,现在也已经变干了。

直到我做好早饭,她才醒过来。

“几点了?”

“十点了吧。”

她急忙站起身,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走到水管旁去洗脸。吃早饭时,和她面对面地坐着,我有了一种新鲜的感觉。这本该引人悲伤的最后的早餐,却让我的心情格外地好。能跟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吃饭,让我感到非常幸福。

吃过早饭,她开始收拾行李。我把草房打扫了一遍,折起行军床,重新把它放回了搁板上。我们默默地望了望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房间,向门外的苹果地走去。

“我想把玻璃瓶挖出来。”

她站在第十一棵苹果树下,说道。

“为什么?”

“我想重新写一封信放进去。”

我从草房里取来镐,开始在苹果树下挖起来。六年前,我们放进去的堆肥早就已经腐烂了,但这儿那儿还留着石灰粉的痕迹。

“小心,别伤了树根。”

我小心翼翼地挖着,把土一点一点扒拉出来,唯恐碰伤树根。在那里,尚银用手指了指说道。玻璃瓶被苹果树的侧根包住了。瓶盖已经生锈变红,想打开瓶盖,好像还需要点时间。

“你写的什么呀?”

我从瓶子里掏出两张纸条,她拿走了一张。她打开纸条,说那张纸条是自己的,然后递给了我。我接过她手里的纸条,白色的纸上只写了一行字:

‘十年,不,二十年后,当我们站在这里的时候,该不会再羞涩了吧。’

我出声地读着纸条,她难为情地望着远处的田野。

“可笑吧?十六岁的小丫头,为什么会写那样的话呢?……”

“是早熟。”

“不,只是善良。其实,当时我还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正当我迟疑着要不要把自己的信给她看时,她抢过我手里的另一张信,打开了它。她顽皮地大声读起我写的信来。我的信一共两张纸,开始一句就是‘我喜欢你’。两张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几乎找不到一点空白。

在读的过程中,她还笑了几次。有时,她还压低声音,摆出一副庄重的表情。读完信之后,她全神贯注地盯着我。

“那时,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说道,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我们每人拿了一份纸条,也许我们什么时候还想再读一读吧,她说。我把她十六岁写的纸条装进了衣兜。尚银从书包里掏出了圆珠笔和笔记本。

“要写什么吗?”

她把圆珠笔含在嘴里,沉思片刻后,写下了‘爱’。接着,又写下了‘永远’。然后,并排写下了我们两人的名字。名字的下面记下了日期,写下了三十岁那年的植树节我们再到这里来的约定。

“签字吧。”

她微笑着把圆珠笔和笔记本递给了我。我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她也在自己名字的旁边签上了名字。我把写完的纸条叠好,放进玻璃瓶里,然后盖上了擦去锈迹的瓶盖。

我们没能遵守十年的约定,在二十六岁之前,我们就把玻璃瓶挖了出来。我们再次约定三十岁时,也就是八年后重新回到这里。到那时,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她将成为一名已经过了婚期的成熟女子,我会长成一位正值婚龄的小伙子。

5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3:29 | 只看该作者

6

我们埋好玻璃瓶,乘坐公共汽车回到了村子里。我们站在邮局前的汽车站,望着学校高高的教学楼和掀起灰尘的大路。

尚银提议说拍照留念,我不由自主地朝竖在陈旧石板房顶上的‘幸福照相馆’的招牌望去。我们走进了照相馆,问照相馆的老板,到时照片能不能邮寄给我们啊?老板回答说,只要给足了邮票钱,就可以按照给定的地址寄过去。我们选定了照片的尺寸,然后站在镜子前整理了一下衣着。尚银取下挂在墙上的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

我们坐在了绸缎椅子上,虽然想做出微笑的表情,但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照完相,我给老板留下了寄宿屋的地址。走出照相馆,我们坐上了公共汽车。离邑里越来越近,我的身体有些发热,身体里好像传出大石头落在胸口的声音。

“到汉城去自首不可以吗?”

到达邑内时,我说道。但是,尚银对我的问话却没有做任何回答。直到我又问了一遍之后,她才长叹一口气,说,

“如果不能在这里分手……也许我的决心会动摇。”

在公共汽车的终点站,我们短暂地坐了一会儿。现在离太阳下山还有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我们必须做些什么,但我的思绪却非常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从汽车终点站出来后,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好半天以后,我们看到一条小溪。这是江水的一条支流,因为溪水从城市中流过,所以一点都不清澈。

我们站在桥头,望着江堤上的三叶草,足足站了三十分钟,然后朝江堤走去。我们又在开满紫云英花朵的草地上坐了一个小时。

“去吃午饭吧?”

我低头看了看手表,说道。她点点头,站了起来。我们沿着来时的路,向市场走去。

今天是赶集的日子。打着阳伞的妇女们打扮得漂漂亮亮,朝结婚仪式的会场涌去。一辆破旧的汽车停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上面挂满了五颜六色的气球。我们在结婚仪式会场前面站了片刻,望着行色匆匆的人们。进去吗,她问道。她说她从来没看过结婚仪式。

耳边响起了《婚礼进行曲》,我们走了进去。在据说是一位卸任的国会议员宣读冗长乏味的祝辞时,我们走了出来。

“比想象的还无聊。”

她失望地说道。

繁华的大街上,挤满了餐饮品。我把她带到了一座外观最豪华的建筑前,问她想吃什么。建筑里有好几家饭馆,她选择了一家西餐馆。

这家西餐馆好像是最近才开业的,木桌上散发着胶水和清漆的味道,祝贺开业的花盆并排摆在窗台上。我们刚一走进去,拿着喷壶给花洒水的女服务员就立刻跑到了桌子前面。女服务员拿来水杯,打开菜单放在了桌子上。

“太贵了。”

尚银看了看菜单,忧虑地说道。我点了牛排和葡萄酒。服务员端着碟子上来的时候,扬声器里传来了《故乡的绿草坪(The Green Glass of Home)》的优秀旋律。我一边听着歌声,一边吃着牛排。听着听着,尚银忽然停住手,用充满忧愁的眼神向窗外望去。

“时间不会太长的。”

我把餐刀递过去,安慰道。但是,她很久都没有接餐刀。

“还可以再去那块苹果地吗?”

我回答说,明年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开始吃起牛排来了。吃完碟子里的牛排,我们又喝了咖啡,然后又点了啤酒。

“不知道钱够不够?”

她又看了一遍菜单后,对我说。

“你不用担心。不是有人说过嘛,男人喜欢女人的时候,会把最后一枚铜钱都花掉的。”

“你不用回汉城吗?”

“我留足了车票钱。”

她开心地笑了。我们高兴地喝完啤酒走出西餐馆的时候,天色已经是傍晚了。太阳拖着长长的余晖,躺到了山后面。我们向横在街口的警察署走去。在往警察署走的时候,她一直抓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离警察署越来越近了,她的手也抓得更紧了。我知道她有些恐惧,于是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让我自己走吧。”

在警察署前面,她停住了脚步。

“再陪你往前走吧。”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你……回去吧。如果你在这里看着,也许我就不会进去,会逃掉的。”

她放开了我的手,把肩头的书包递给了我。

“去监狱的话……什么都不需要。这里面,装着我的日记本。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写日记。因为怕警察翻去,所以就一直带着。我本想把它烧掉,但又不忍心。那样做,就好像把我走过的路全部都丢掉了似的……”

尚银的嘴角掠过一丝渺茫的笑容。

“原来还以为没有保管日记本的地方,所以曾经非常难过。但现在好了,因为有你……”

我爱你,说完,她踮着脚尖吻了我一下。然后,径直朝着警察署的大门走去。在大门打开之前,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忧郁,我真想马上跑过去把她夺回来。

天突然扑啦啦下起雨来,但我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知不觉,夜已经深了,我背靠着法国梧桐,看着雨水从警察署的窗户上流下来。午夜过后,雨停了下来,但窗户里的灯光却还没有熄掉。

不知过了多久,大街上升起了浓浓的雾气。小小的雾珠覆盖着大街,最后裹住了四层楼的警察署。这时,我产生了一种错觉,自己现在是不是在从未到过的中世纪的欧洲古堡前呢?路上一辆汽车也没有,雾气笼罩着大路,我的身体非常沉重,好像根本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我的衣服湿漉漉的。我抖落着头上的水汽站了起来,一辆紫色的汽车从远处驶来,停在了警察署的大门前。刚才坐在驾驶席上的人打开汽车的后门,紧接着大门前出现了尚银的身影。她在雾里走着,看上去好像很冷的样子。她戴着手铐,两名强壮的警察在两侧抓着她的胳膊。

汽车载着尚银,离开了警察署。我跑到警察署正门前面,向车里望去。我挥着手,但她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汽车离开警察署,亮起前灯,沿着大路上奔向远方。我不停地挥手,直到汽车消失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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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6:42 | 只看该作者

尚银的日记

1979年4月8日

因为村里并不沉闷,所以我很喜欢这里。开始听妈妈说让我去找爸爸的时候,我真的很不高兴。而且,必须还要和尚姬同住在一座房子里,那更让我觉得不情愿。

送我过去的时候,妈妈的心里好像也不太乐意。当我最后一次跟妈妈去教堂时,她哭了。做完告解出来,妈妈站在门外,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她的表情非常凄凉,甚至让我感到害怕。妈妈,您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我紧闭着嘴唇走到了她的身旁,妈妈伸出了手。看上去,她非常痛苦,我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我宁愿妈妈打我几下,如果那样可以使妈妈摆脱忧伤……

妈妈轻轻地握着我的手。一滴眼泪落在了我的手背上,那是一滴可以灼伤我皮肤的泪水。

一想到妈妈在教堂时的样子,我就会流眼泪。今天,我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很担心我,问我在乡下习惯不习惯。

她说,你还好吗?我只要一睁开眼睛就挂念你。尚姬她们也还好吧?

最后,妈妈也没谈到一句关于自己病情的话。第一次和爸爸一起到病房去的时候,妈妈丝毫没有表露出痛苦的神情,她对我说,只是头有些发晕。

她患的是慢性淋巴性白血病,我很清楚那种病是怎么一种情况。医生让爸爸坐下的时候,我就已经从医生的脸上看出来了。光从医生的表情里,我就可以看出妈妈究竟在和怎样严重的疾病作斗争。后来,妈妈做过几次血液检查和骨髓检查。把细长的针插进骨头里抽出骨髓,该多么疼啊。但是,妈妈却没有在我面前表露出来。

像傻瓜一样的妈妈,我都已经知道的事情……

妈妈在哭,通过听筒传来了她呜咽的声音。她经常哭。

妈妈,我也知道。您到底有多么痛。不要哭泣,妈妈……

过了很长时间,妈妈才停止了抽泣,吃力地对我说:

管新妈妈也要叫妈妈……对大人们要有礼貌。如果我不在了……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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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8:02 | 只看该作者

1979年8月5日

妈妈在极力掩藏,可我光听到她喘气的声音,就已经知道一切了。她的病情正在逐渐恶化。

我在身旁的时候,妈妈反倒觉得有些不自然。

你应该学习……老这样呆在病房里可不行。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生气,可妈妈好像希望我再回到爸爸的身边去。

把你送到乡下,是为了能让你专心学习。就算是为了妈妈好吗?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我干脆搭上了耳朵。看护病人并不轻松,但我却很愿意呆在病房和妈妈在一起。在乡下的时候,我真的快要窒息了。每次新妈妈给我治疗费时,都会让我觉得肝肠寸断。

上了年纪,事情反倒更多起来,都快把这个家给折腾空了。现在,我还得侍候那个做妾的女人吗?

听到这些话,我简直比死还难受。不论尚姬做得多过分,她都会装哑巴,不看、不听、也不说。我知道,妈妈像傻瓜一样生活反倒更舒服,那是妈妈要走的路。但是,我却不能容忍新妈妈辱骂妈妈。

能回到妈妈身边,我感觉很幸福。最后,我心里反倒踏实了。如果在德国的姨妈不再寄钱过来,那妈妈就不能再把护理员留在身边,我也必须停止学业来照顾她。妈妈仍旧只担心我,她的心也正在变得更脆弱。

让我死掉吧。不要再麻烦这么多人,让我赶快死掉吧……

说着说着,妈妈会把我拉到怀里流下眼泪。

丢下你一个……我怎么会那样想……

每当妈妈流眼泪的日子,我都会到医院楼顶的平台去仰望天空。天台上种着半支莲和五月菊。从那几株花草上面,我可以嗅到乡村的味道。我们位于假发工厂边的住宅,也有一个小小的院子。每次我给种在院子里的半支莲浇水时,房东大嫂就会埋怨说又要多掏水费。

啊,现在把那些记忆都抹去吧。想着那些美好的回忆,我感到留给妈妈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闻到花草的味道,眼前为什么会浮现出那个男孩的脸庞?想着那个男孩的脸庞,我好像听到了口哨声。那个男孩,她知道吗?我的日记中第一次写下了他的名字。

1981年7月27日

妈妈的病情正在慢慢恶化,注射抗癌剂和放射线治疗似乎已经没有效果了。越是注射抗癌剂,妈妈就越是要忍受上吐下泻的折磨。那样子,简直惨不忍睹。

把妈妈的痛苦分给我一些吧。

让我代替可怜的妈妈,请把我的身体带走吧。

今天早上,妈妈昏迷了四个小时。

下午六点,旁边病床上的女高中生去世了,她和我年龄相仿,一直在和病魔作斗争。女学生的父母拿着在等待女儿痊愈时折的一千只纸鹤找到了我,他们把装纸鹤的玻璃瓶给了我。

想把它送给你。还记得我的女儿吗?是啊,我的女儿也认识你。她让……把这个送给你。

女学生的身体盖在白布下,被人向太平间推去。我把装纸鹤的大瓶子抱在怀里,看着渐渐远去的女学生的尸体。她的父母也朝太平间走去,一边擦拭着眼泪,他们还会不时地回头看看我。有一天,妈妈也将离去……

1981年7月30日

在洗脸间的洗脸的时候,护士姐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准备吧。我呆呆地望着护士姐姐,看了很久。我无法很快理解到底要准备什么。

马上就要离去了。

我为什么没有及早知道死亡即将降临在妈妈身上呢?

妈妈的眼睛只睁了短暂的一会儿。过来。妈妈的手在空中摇摆,我把脸贴到了妈妈的手上。

我的女儿……我漂亮的女儿……长得真好看啊。不要担心,孩子,妈妈先到天国去盖座房子等着。

那是妈妈最后的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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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8:41 | 只看该作者

1982年10月30日

我正在忘记伤痛。

我应该早些知道,除了忘记,别无选择。我曾经打算要吃安眠药死去,那可真是像傻瓜一样愚蠢。

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运气不好罢了。中秋节回到乡下,和那个男孩一起到苹果地漫步,那些都只是运气不好。

不能受到伤害。是妈妈教会了我,在世上生活到底有多么艰难。应该把不愉快的记忆都忘掉、坚强地活下去才对。

以后,我不会再到那个地方去了,也不会再和那个男孩见面了……

1984年3月12日

今天,我在学校遇到了志勋。终于,那个男孩考到了我们学校,他比我第一年级。其实,我在几天前就已经知道他以文学院第一名的身份考进了我们学校。

尽管我想说一些安慰的话,但却说不出口。直到今天,我还没有把那时的创伤抚平吗?也许,还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我才可以跟志勋坐到一起聊天。

我感到很烦闷。第一眼看到他那一刻,就好像有一块坚硬的石头塞进了我的心中。他的羞涩,让我更加不知所措。我倒宁愿他敞开心扉,也许那样我的心里会好受一些。他似乎总是在和我保持着一个合适的距离,守望着我。

我能感觉到他眼里隐藏的凄切。对我的负罪感和某种责任感……但是,他的关心和责任,对我来说,实在沉重得难以承受。

现在,我正爱着一个人。

可能是因为我至今还没有学会爱情的方法吧?只要站在吴学长面前,我就会变成一个六神无主的小丫头。啊,也许爱情真的需要演练。爱一个人的方法,以正确的姿态出现在他身边的方法,以及掩饰内心、不被人察觉的方法。

1985年4月25日

已经寄出两封信了。

吴学长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信已经收到,给我写这样一句话真的那样难吗?

1985年6月10日

警察跟我联系说要见见我,我的心顿时凉了下来。我想,原来他们早就注意到我了。我甚至有些害怕。

但警察关注的人是吴学长。他们追问了吴学长的事情,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们似乎早就已经知道了我和吴学长的关系,连非常琐碎的私生活都被他们的大网包住了。你也加入组织了吗?当警察这样问我的时候,我真想立刻逃掉。

回到家里,我把可能引起怀疑的书和笔记本全都烧了。应该连这本日记也烧了才对,但我却舍不得。

我不知道加入组织对不对,而且我还把志勋也拉了进来。想到这些,我就会感觉很愧疚。志勋知道自己所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路吗?也许,他现在还不知道。

但他马上就会知道的,自己选择的路有多么艰辛,那是一条背叛父母期待的路……

60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9:20 | 只看该作者

1985年7月15日

吴学长已经两个月没有消息了。我很清楚通缉犯的生活有多么清苦难熬。他换内衣了吗?吃饱了吗?

深夜,我接到了吴学长打来的电话。我每天都在等待的电话。你好吗?这是他的头一句话。离开的人为什么不知道留下的人有多么担心他们呢?

我问他还有没有必需用品,他回答说没有了。怎么会没有生活必需用品呢?但他就是那样的人。他是一个决定独自承受所有痛苦的人。如果能把他背负的苦痛稍微分担给我一些……但是,我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会让别人为难的人。

他说肯定会到我们进行训练活动的地方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再见他之前,我必须等待。那个无情的人啊……

1985年11月2日

吴学长定下了示威的日子。

在为他举行的欢送会上,我没有哭泣。但在整理完酒桌后,我终于还是流下了眼泪。

这不是结束,他不会这样永远离开我身边。

在旅馆度过的最后一晚,吴学长向我讲了很多。至今还以为自己的儿子是在准备司法考试的、乡下的母亲,在汉城做缝纫工的妹妹,以及早逝的父亲……

和他在一起的那个夜晚非常温暖。

我们要了两瓶啤酒,像咽药一样把酒全部都喝光了。过了凌晨两点,他流下了短短的两行眼泪,那是在他讲自己母亲故事的时候。他眼睛红肿的时候,我想拥抱他的身体。

但直到天亮,他也没有碰过我的手。他睡着的时候,我一直蜷坐在地板上望着他羸弱的肩膀。那小小的肩膀是如何生出那种强大的勇气和力量的……

我终于流下了眼泪。从房间出来的时候,他看上去威风凛凛。他独自走上了黎明之路。他留下了最后一句话……

再会。在更加美丽的地方愉快地见面。你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就像现在这样。

他只留下这一句话,就消失在了清晨的薄雾中了。

1985年12月14日

吴学长走了。

到机场为他送行的时候,我的鼻子有些发酸。虽然有很多话要对留下的人们讲,但他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等着我,我会回来的……他连这些话都没说。

突然间,以前的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我的脑海里掠过。吴学长在病房中痛苦地挣扎着,我看了心里很难受。虽然他也认为现在最好把自己托付给某个人,但直到最后他仍然还是那样固执地独自离开了。

他为了从我这里摆脱出去,不,是为了放开我,故意拼命挣扎给我看。但是,我却没有离开他的身边。如果他是用健全的身体把我推开,那么也许我会离开。

现在,他也许正飞翔在某一处天空吧。

1985年12月27日

读着志勋写来的信,我呆坐了很久。他的信,给我带来了长时间的痛苦。我该如何答复呢?……

我似乎知道了他的心情。我正在把自己经历过的痛苦残酷地施加在他的身上,想到这些,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但是,我现在还没做好接受他的准备。

现在,我正在吃力地填补吴学长留下的空白。爱一个人,竟然这样难。

不要再次受到伤害。为了不被爱的火焰灼伤,干脆就不要走近它!

见到志勋,我应该对他说,从此把对我的关心收回去吧?但是,我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不管怎么说,我都应该写封信。

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现在,我的心里还没有让你可以进来的位置……

不,应该让他从现在起把我永远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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