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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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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1:46 | 只看该作者
这年冬天在陈府是不寻常的,种种迹象印证了这一点。陈家的四房太太偶尔在
一起说起陈佐千脸上不免流露暖味的神色,她们心照不宣;各怀鬼胎。陈佐千总是
在卓云房里过夜,卓云平日的状态就很好,另外的三位太太观察卓云的时候,毫不
掩饰眼睛里的疑点,那么卓云你是怎么伺候老爷过夜的呢,
    有些早晨,梅珊在紫藤架下披上戏装重温舞台旧梦,一招一式唱念做都很认真,
花园里的人们看见梅珊的水袖在风中飘扬,梅珊舞动的身影也像一个俏丽的鬼魅。

    四更鼓哇
    满江中啊人声寂静
    形吊影影吊形我加倍伤情
    细思量啊
    真是个红颜薄命
    可怜我数年来含羞忍泪
    在落个娼妓之名
    到如今退难退我进又难进
    倒不如葬鱼腹了此残生
    杜十娘啊拼一个香消玉殒
    纵要死也死一个朗朗清清
    颂莲听得入迷,她朝梅珊走过去,抓住她的裙据,说。别唱了,再唱我的魂要
飞了,你唱的什么?梅珊撩起袖子擦掉脸上的红粉,坐到石桌上,只是喘气。颂莲
递给她一块丝帕,说,看你脸上擦得红一块白一块的,活脱脱像个鬼魂。梅珊说,
人跟鬼就差一口气,人就是鬼,鬼就是人。颂莲说,你刚才唱的什么,听得人心酸。
梅珊说,《杜十娘》,我离开戏班子前演的最后了个戏就是这。杜十娘要寻死了,
唱得当然心酸。颂莲说,什么时候教我唱唱这一段?梅珊瞄了颂莲一眼,说得轻巧,
你也想寻死吗?你什么时候想寻死我就教你。颂莲被呛得说不出话,她呆呆地看着
梅珊被油彩弄脏的脸,她发现她现在不恨梅珊,至少是现在不恨,即使她出语伤人。
她深知梅珊和毓如再加上她自己,现在有一个共同的仇敌,就是卓云。颂莲只是不
屑于表露这种意思。她走到废井边,弯下腰朝井里看了看,忽然笑了一声,鬼,这
里才有鬼呢,你知道是谁死在这井里吗?梅珊依然坐在石桌上不动,她说,还能是
谁,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颂莲说,梅珊你老开这种玩笑,让人头皮发冷。梅珊笑
起来说,你怕了?你又没偷男人,怕什么,偷男人的都死在这井里,陈家好几代了
都是这样。颂莲朝后退了一步,说,多可怕,是推下去吗?梅珊甩了甩水袖,站起
来说,你问我我问谁,你自己去问那些鬼魂好了。梅珊走到废井边,她也朝井里看
了会,然后她一字一句念了个道白:屈、死、鬼、呐——
    她们在井边断断续续说了一会话,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陈佐千的暗病上去。梅珊
说,油灯再好也有个耗尽的时候,就怕续不上那一壶油呐。又说,这园子里阴气太
旺,损了阳气也是命该如此,这下可好,他陈佐千陈老爷占着茅坑不拉屎,苦的是
我们,夜夜守空房。说着就又说到了卓云,梅珊咬牙切齿地骂,她那一身贱肉反正
是跟着老爷抖你看她抖得多欢恨不得去舔他的屁眼说又甜又香她以为她能兴风作浪
看我什么时候狠狠治她一下叫她又哭爹又喊娘。

    颂莲却走神了,她每次到废井边总是摆脱不了梦魇般的幻觉。她听见井水在很
深的地层翻腾,送上来一些亡灵的语言,她真的听见了,而且感觉到井里泛出冰冷
的瘴气,湮没了她的灵魂和肌肤。我怕,颂莲这样喊了一声转身就跑,她听见梅珊
在后面喊,喂你怎么啦你要是去告密我可不怕我什么也没说过。

    这天忆云放学回家是一个人回来的,卓云马上就意识到什么,她问,忆容呢?
忆云把书包朝地上一扔说,她让人打伤了,在医院呢。卓云也来不及细问,就带了
两个男仆往医院赶。他们回家已是晚饭时分,忆容头上缠着绷带,被卓云抱到饭桌
上,吃饭的人都放下筷子,过来看忆容头上的伤。陈佐千平日最宠爱的就是忆客,
他把忆容又抱到自己腿上,问,告诉我是谁打的,明天我扒了他的皮。忆容哭丧着
脸,说了一个男孩的名字。陈佐千怒不可遏,说他是谁家的孩子?竟敢打我的女儿。
卓云在一边抹着眼泪说,你问她能问出什么名堂来?明天找到那孩子,才能问个仔
细,哪个丧尽天良的禽兽不如的东西,对孩子下这样的毒手?毓如微微皱了下眉头,
说,吃你们的饭吧,孩子在学堂里打架也是常有的事,也没伤着要害,养几天就好
了。卓云说,大太太你也说得太轻巧了;差一点就把眼睛弄瞎了,孩子细皮嫩肉的
受得了吗?再说,我倒不怎么怪罪孩子,气的是指使他的那个人,要不然,没冤没
仇的,那孩子怎么就会从树后面窜出来,抡起棍子就朝忆容打?梅珊只顾往碗里舀
鸡汤,一边说,二太大的心眼也大多,孩子间闹别扭,有什么道理好讲?不要疑神
疑鬼的,搞得谁也不愉快。卓云冷冷他说,不愉快的事在后面呢,这口气怎么咽得
下去?我倒是非要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谁也想不到的是,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卓云领了一个男孩进了饭间,男孩胖
胖的,拖着鼻涕。卓云跟他低声说了句什么,旯孩就绕着饭桌转了一圈,挨个看着
每个人的脸,突然他就指着梅珊说,是她,她给了我一块钱。梅珊朝天翻了翻眼睛,
然后推开椅子,抓住男孩的衣领,你说什么?我凭什么给你一块钱?男孩死命挣脱
着,一边嚷嚷,是你给我一块钱,让我去揍陈忆容和陈忆云。梅珊啪地打了男孩一
个耳光,骂,放屁,我根本就不认识你个小兔崽,谁让你来诬陷我的?这时候卓云
上去把他们拉开,佯笑着说,行了,就算他认错了人,我心中有个数就行了。说着
就把男孩推出了吃饭间。
    梅珊的脸色很难看,她把勺子朝桌上、扔,说,不要脸。卓云就在这边说,谁
不要脸谁心里清楚,还要我把丑事抖个干净啊。陈佐千终于听不下去了,一声怒喝,
不想吃饭给我滚,都给我滚!
    这事的前后过程颂莲是个局外人,她冷眼观察,不置一词。事实上从一开始她
就猜到了梅珊,她懂得梅珊这种品格的女人,爱起来恨起来都疯狂得可怕。她觉得
这事残忍而又可笑,完全不加理智,但奇怪的是,她内心同情的一面是梅珊,而不
是无辜的忆容,更不是卓云。她想女人是多么奇怪啊,女人能把别人琢磨透了,就
是琢磨不透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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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3:09 | 只看该作者
颂莲的身上又来了,没有哪次比这回更让颂莲焦虑和烦躁了。那摊紫红色的污
血对于颂莲是一种无情的打击。她心里清楚,她怀孕的可能随着陈佐千的冷淡和无
能变得可望而不可及。如果这成了事实,那么她将孤零零地像一叶浮萍在陈家花园
漂流下去吗?
    颂莲发现自己愈来愈容易伤感,苦泪常沾衣襟。颂莲流着泪走到马桶间去,想
把污物扔掉,当她看见马桶浮着一张被浸烂的草纸时,就骂了一声,懒货。雁儿好
像永远不会用新式的抽水马桶,她方便过后总是忘了冲水。颂莲刚要放水冲,一种
超常的敏感和多疑使她萌生一念,她找到一柄刷子,皱紧了鼻子去拨那团草纸,草
纸摊开后原形毕露,上面有一个模糊的女人,虽然被水洇烂了,但草纸上的女人却
一眼就能分辨,而且是用黑红色的不知什么血画的。颂莲明白,画的又是她,雁儿
又换了个法子偷偷对她进行恶咒。她巴望我死,她把我扔在马桶里。颂莲浑身颤抖
着把那张草纸捞起来,她一点也不嫌脏了,浑身的血液都被雁儿的恶行点得火烧火
燎。她夹着草纸撞开小偏屋的门,雁儿靠着床在打吨,雁儿说,太太你要干什么?
颂莲把草纸往她脸上摔过去,雁儿说,什么东西?等到她看清楚了,脸就灰了,嗫
嚅着说不是我用的。颂莲气得说不出话,盯视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绝望。雁儿缩在
床上不敢看她,说,画着玩的,不是你。颂莲说,你跟谁学的这套阴毒活儿?你想
害死我你来当太太是吗,雁儿不敢吱声,抓了那张草纸要往窗外扔。颂莲尖声大喊,
不准扔!雁儿回头申辩,这是脏东西,留着干嘛?颂莲抱着双臂在屋里走着,留着
自然有用,有两条路随你走。一条路是明了,把这脏东西给老爷看,给大家看,我
不要你来伺候了,你哪是伺候我?你是来杀我来了。还有气条路是私了。雁儿就怯
怯他说,怎么私了?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就是别撵我走。颂莲莞尔一笑,私了简单,
你把它吃下去。雁儿一惊,太太你说什么?颂莲侧过脸去看着窗外,一字一顿他说,
你把它吃下去。雁儿浑身发软,就势蹲了下去,蒙住脸哭起来;那还不如把我打死
好。颂莲说,我没劲打你,打你脏了我的手。你也别怨我狼,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
治其人之身。书上说的,不会有错。雁儿只是蹲在墙角哭,颂莲说,你这会儿又要
干净了,不吃就滚蛋,卷铺盖去吧。雁儿哭了很长时间,突然抹了下眼泪,一边哽
咽一边说,我吃,吃就吃。然后她抓住那张草纸就往嘴里塞,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
干呕声。颂莲冷冷地看着,并没有什么快感、她不知怎么感到寒心,而且反胃得厉
害。贱货。她厌恶地看了一眼雁儿,离开了小偏房。

    雁儿第二天就病了,病得很厉害,医生来看了,说雁儿得了伤寒。颂莲听了心
里像被什么钝器割了一下,隐隐作痛。消息不知怎么透露了出去,佣人们都在谈论
颂莲让雁儿吞草纸的事情,说四太太看不出来比谁都阴损,说雁儿的命大概也保不
住了。陈佐千让人把雁儿抬进了医院。他对管家说,尽量给她治,花费全由我来,
不要让人骂我们不管下人死活。抬雁儿的时候,颂莲躲在房间里,她从窗帘缝里看
见雁儿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她的头皮因为大量掉发而裸露着,模样很怕人。她
感觉到雁儿枯黄的目光透过窗帘,很沉重地刺透了她的心。后来陈佐千到颂莲房里
来,看见颂莲站在窗前发呆。陈佐千说,你也太阴损了,让别人说尽了闲话:坏了
陈家名声。颂莲说,是她先阴损我的,她天天咒我死。陈佐千就恼了,你是主子,
她是奴才,你就跟她一般见识?颂莲一时语塞,过了会儿又无力他说,我也没想把
她弄病,她是自己害了自己,能全怪我吗?陈佐千挥挥手,不耐烦他说,别说了,
你们谁也不好惹,我现在见了你们头就疼。你们最好别再给我添乱了。说完陈佐千
就跨出了房门,他听见颂莲在后面幽幽他说,老天,这日子让我怎么过?阵佐千回
过头回敬她说,随你怎么过,你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就是别再让佣人吃草纸了。
一个被唤做宋妈的老女佣,来颂莲这儿伺候。据宋妈自己说,她在陈府里从十五岁
干到现在,差不多大半辈子了,飞浦就是她抱大的,还有在外面读大学的大小姐,
也是她抱大的,颂莲见她倚老卖老,有心开个玩笑,那么陈老爷也是你抱大的罗。
宋妈也听不出来话里的味道,笑起来说,那可没有,不过我是亲眼见他娶了四房太
太,娶毓如大太太的时候他才十九岁,胸前佩了一个大金片儿,大太太也佩一个足
有半斤重啊。到娶卓云二太太就换了个小金片儿,到娶梅珊三太太,就只是手上各
带几个戒指,到了娶你,就什么也没见着了,这陈家可见是一天不如了天了。颂莲
说,既然陈家一天不如一天,你还在这儿子什么?宋妈叹口气说,在这里伺候惯了,
回老家过清闲日子反而过不惯了。颂莲捂嘴一笑,她说,宋妈要是说的真心话,那
这世上当真就有奴才命了宋妈说,那还有假?人一生下来就有富贵命奴柏,你不信
也得信呀,你看我天天伺候你,有一天即使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只要我们活着,就
是我伺候你,不会是你伺候我的。

    宋妈是个愚蠢而唠叨的女佣。颂莲对她不无厌恶,但是在许多穷极无聊的夜晚,
她,一个人坐灯下,时间长了就想找个人说话。颂莲把宋妈喊到房间里陪着她说话,
一仆一主的谈话琐碎而缺乏意义,颂莲一会儿就又厌烦,她听着宋妈的唠叨,思想
会跑到很远很奇怪的角落去,她其实不听宋妈说话,光是觉得老女佣黄白的嘴唇像
虫卵似地蠕动,她觉得这样打发夜晚实在可笑、但又问自己,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有一回就说起了从前死在废井里的女人。

    宋妈说那最后一个是四十年前死的,是老太爷的小姨太太,说她还伺俟过那个
小姨太大半年的光景。颂莲说,怎么死的?宋妈神秘地睐睐眼睛,还不是男男女女
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否则老爷要怪罪的。颂莲说,那么说我是外人了?好吧,
别说了,你去睡吧。宋妈看看颂莲的脸色,又赔笑脸说,太太你真想听这些脏事?
颂莲说,你说我就听。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宋妈就压低嗓门说,一个卖豆腐的!她
跟一个卖豆腐的私通。颂莲淡淡他说,怎么会跟卖豆腐的呢?宋妈说,那男人豆腐
做得很出名,厨子让他送豆腐来,两个人就撞上了。都是年轻血旺的,眉来眼去的
就勾搭上了。颂莲说,谁先勾搭谁呀?宋妈嘻地上笑说,那只有鬼知道了,这先后
的事说不清,都是男的咬女的,女的咬男的。颂莲又问,怎么知道他们私通的?宋
妈说,探子!陈老太爷养了探子呀,那姨太太说是头疼去看医生,老太爷要喊医生
上门来,她不肯。老大爷就疑心了,派了探子去跟踪。也怪她谎撒的不圆。到了那
卖豆腐的家里,捱到天黑也不出来。探子开始还不敢惊动,后来饿得难受,就上去
把门一脚喘开了,说,你们不饿我还饿呢。宋妈说到这里就咯咯笑起来,颂莲看着
宋妈笑得前仰后合的,她不笑,端坐着说了声,恶心。颂莲点了一支烟,猛吸了几
口,忽然说,那么她是偷了男人才跳井的?宋妈的脸上又有了讳莫如深的表情,她
轻声说,鬼知道呢?反正是死在井里了。

    夜里颂莲因此就添了无名的恐惧,她不敢关灯睡觉。关上灯周围就黑得可怕,
她似乎看见那口废井跳跃着从紫藤架下跳到她的窗前,看见那些苍白的泛着水光的
手在窗户上向她张开,湿滴液地摇晃着。

    没人知道颂莲对废井传说的恐惧,但她晚上亮灯睡党的事却让毓如知道了。毓
如说了好几次,夜里不关灯?再厚的家底都会败光的。颂莲对此充耳不闻,她发现
自己已经倦怠于女人间的嘴仗,她不想申辩,不想占上风,不想对鸡毛蒜皮的小事
表示任何兴趣,她想的东西不着边际,漫无目的,连她自己也理不出头绪。她想没
什么可说的干脆不说,陈家人后来都发现颂莲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推测那是因为她
失宠于陈老爷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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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4:18 | 只看该作者
眼看就要过年了,陈府上上下下一片忙碌“杀猪宰牛搬运年货。窗外天天是嘈
杂混乱。颂莲独坐室内,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和陈佐千只相差五天,
十二月十二,生日早已过去了,她才想起来,不由得心酸酸的,她掏钱让宋妈上街
去买点卤菜,还要买一瓶四川烧酒。宋妈说,太太今天是怎么啦?颂莲说,你别管
我,我想尝尝醉酒的滋味。然后她就找了一个小酒盅,放在桌上。人坐下来盯着那
酒盅看,好像就看见了二十年前那个小女婴的样子,被陌生的母亲抱在怀里。其后
的二十年时光却想不清晰,只有父亲浸泡在血水里的那只手,仍然想抬起来抚摸她
的头发。颂莲闭上眼睛,然后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唯一清楚的就是生日这个概念。
生日,她抓起酒盅看着杯底,杯底上有一点褐色的污迹,她自言自语,十二月十二,
这么好记的日子怎么会忘掉的?除了她自己,世界上就没人知道十二月十二是颂莲
的生日了。除了她自己,也不会有人来操办她的生日宴会了。
    宋妈去了好久才回来,把一大包卤肺、卤肠放到桌上,颂莲说,你怎么买这些
东西,脏兮兮的谁吃?宋妈很古怪地打量着颂莲,突然说,雁儿死了,死在医院里
了。颂莲的心立刻哆嗦了一下,她镇定着自己,问,什么时候死的?宋妈说,不知
道,光听说雁儿临死喊你的名字。颂莲的脸有些白,喊我的名字干什么?难道是我
害死她的?宋妈说,你别生气呀,我是听人说了才告诉你。生死是天命,怪不着太
太。颂莲又问,现在尸体呢?宋妈说,让她家里人抬回乡下去了,一家人哭哭啼啼
的,好可怜。颂莲打开酒瓶,闻了闻酒气,淡淡他说了一句,也没什么多哭的,活
着受苦,死了干净。死了比活着好。

    颂莲一个人呷着烧酒,朦朦胧胧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门帘被哗地一掀,闯
进来一个黑黝黝的男人。颂莲转过脸朝他望了半天,才认出来,竟然是大少爷飞浦。
她急忙用台布把桌上的酒菜一古脑地全部盖上,不让飞浦看到,但飞浦还是看见了,
他大叫,好啊,你居然在喝酒。颂莲说,你怎么就回来了?飞浦说不死总要回家来
的。飞浦多日不见变化很大,脸发黑了,人也粗壮了些,神色却显得很疲惫的样子。
颂莲发现他的眼圈下青青的一轮,角膜上可见几缕血丝,这同他的父亲陈佐千如出
一辙。

    你怎么喝起酒来了,借酒浇愁吗?

    愁是酒能消得掉的吗?我是自己在给自己祝寿。

    你过生日?你多大了?
    管它多大呢,活一天算一天,你要不要喝一杯?给我祝祝寿。
    我喝一杯,祝你活到九十九。
    胡诌。我才不想活那么长,这恭维话你对老爷说去。
    那你想活多久呢?
    看情况吧,什么时候不想活就不活了,这也简单。

    那我再喝一杯,我让你活得长一点,你要死了那我在家里就找不到说话的人了。

    两个人慢慢地呷着酒,又说起那笔烟草生意。飞浦自嘲他说,鸡飞蛋打,我哪
里是做生意的料子,不光没赚到,还赔了好几千,下过这一圈玩得够开心的。颂莲
说,你的日子已经够开心的了,哪有不开心的事?飞浦又说,你可别去告诉老爷,
否则他又训人。颂莲说,我才懒得掺和你们家的事,再说,他现在见我就像见一块
破抹布,看都不看一眼。我怎么会去向他说你的不是?颂莲酒后说话时不再平静了,
她话里的明显的感情倾向对着飞浦来的。飞浦当然有所察觉。飞浦的内心开放了许
多柔软的花朵,他的脸现在又红又热,他从皮带扣上解下一个鲜艳的绘有龙凤图案
的小荷包,递给颂莲。这是我从云南带回来的,给你做个生日礼物吧,颂莲瞥了一
眼小荷包,诡谲地一笑说,只有女的送荷包给情郎,哪有反过来的道理呀?飞浦有
点窘迫,突然从她手里夺回荷包说,你不要就还给我,本来也是别人送我的。颂莲
说,好啊,虚情假义的,拿别人的信物来糊弄我,我要是拿了不脏了我的手?飞浦
重新把荷包挂在皮带上,讪讪说,本来就没打算给你,骗骗你的。颂莲的脸就有点
沉下来了,我是被骗惯了,谁都来骗我,你也来骗我玩儿。飞浦低下头,偶尔偷窥
一下颂莲的表情,沉默不语了。颂莲突然又问,谁送的荷包,飞浦的膝盖上下抖了
几下,说,那你就别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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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5:16 | 只看该作者
两个人坐着很虚无地呷酒。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
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
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
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
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
而热烈地靠近目标。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了它们的存
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
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
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脚却僵硬地维持原状。飞浦一动不动。
颂莲闭上眼睛,她听见一粗一细两种呼吸紊乱不堪,她把双腿完全靠紧了飞浦,等
待着什么发生。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
在椅背上,沙哑他说,这样不好。颂莲如梦初醒,她嗫嚅着,什么不好?飞浦把双
手慢慢地举起来,作了一个揖,不行,我还是怕。他说话时脸痛苦地扭曲了。我还
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颂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飞浦就用手搓着脸说,颂莲我
喜欢你,我不骗你。颂莲说,你喜欢我却这样待我。飞浦几乎是硬咽了,他摇着头,
眼睛始终躲避着颂莲,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
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
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早已潸然泪下,她背过脸去,低低他
说,我懂了,你也别解释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

    颂莲醉酒是在飞浦走了以后,她面色酡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
宋妈进来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陈老爷陈佐千来。陈佐千一进屋就被颂莲抱住了,颂
莲满嘴酒气,嘴里胡言乱语。陈佐千问宋妈,她怎么喝起酒来了?宋妈说我怎么会
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诉我吗?陈佐千差宋妈去毓如那里取醒酒药,颂莲就叫起来,
不准去,不准告诉那老巫婆。陈佐千很厌恶地把颂莲推到床上,看你这副疯样,不
怕让人笑话。颂莲又跳起来,勾住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
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毓如听说颂莲醉酒就赶来了。毓如在门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上来把颂莲
和陈佐千拉开。她问陈佐千,给她灌药?陈佐千点点头,毓如想摁着颂莲往她嘴里
塞药,被颂莲推了个趔趄。毓如就喊,你们都动手呀,给这个疯货点厉害。陈佐千
和宋妈也上来架着颂莲,毓如刚把药灌下去,颂莲就啐出来,啐了毓如一脸。毓如
说,老爷你怎么不管她,这疯货要翻天了。陈佐千拦腰抱住颂莲,颂莲却一下软瘫
在他身上,嘴里说,老爷别走,今天你想干什么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干什么都
依你,只要你别走。陈佐千气恼得说不出话,毓如听不下去,冲过来打了颂莲一记
耳光,无耻的东西,老爷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
    南厢房闹成一锅粥,花园里有人跑过来看热闹。陈佐千让宋妈堵住门,不让人
进来看热闹。毓如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陈佐千
说,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该灌点醒酒药。宋妈捂着嘴强忍住笑,走到门廊上去把门。
看见好多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宋妈看见大少爷飞浦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朝这
里走。她正想让不让飞浦进去呢,飞浦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头一场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花园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
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起来。陈家几个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
后就在颂莲的窗外跑来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颂莲还听见飞澜在雪地上摔倒后尖声
啼哭的声音。还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户上的色彩。还有吊钟永不衰弱的嘀嗒声。一
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颂莲仿佛去了趟天国,她不相信自己活着,又将一如既往地度
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死者雁儿是一个秃了头的女人,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
着推她的窗户,一次一次地推。她一点不怕。她等着雁儿残忍的报复。她平静地躺
着。她想窗户很炔会被推开的。雁儿无声地走进来了,带着一种头发套子,挽成有
钱太大的圆髻。颂莲说,你上哪儿买的头发套子?雁儿说,在阎王爷那儿什么都有。
然后颂莲就看见雁儿从髻后抽出一根长簪,朝她胸口刺过来。她感觉到一阵刺痛,
人就飞速往黑暗深处坠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长时
间,好像有几十年了。

    颂莲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个梦。她看见锦缎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长簪,
她把它摊在手心上,冰凉冰凉。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梦。那么,我怎么又活了
呢,雁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颂莲发现窗子也一如梦中半掩着,从室外穿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但颂莲辨别了
窗户上雁儿残存的死亡气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
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
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梅珊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
改变了空气的颜色。梅珊走过颂莲的窗前,说,女酒鬼、酒醒了?颂莲说,你出门?
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
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么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对颂莲嫣
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事实上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

    梅珊是下午被两个家丁带回来的。卓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事情
说到结果是最简单了,梅珊和医生在一家旅馆里被卓云堵在被窝里,卓云把梅珊的
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云说,你这臭婊子,你怎么跑得出我的手心?

    这天颂莲看着梅珊出去又回来,一前一后却不是同一个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
北厢房去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说我活
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嗑着瓜子。
飞澜手里抓着梅珊掉落的一只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罗,鞋掉罗。颂莲没有看
见陈佐千,陈佐千后来是一个人进北厢房去的,那时候北厢房已经被反锁上了。
    颂莲无心去隔壁张望,她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谛听着梅珊的动静。她很想知道
陈佐千会怎么处置梅珊。但是隔壁没有丝毫的动静。一个家丁守在门口,摇着一串
钥匙、开锁,关锁。陈佐千又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朝花园雪景张望了一番,然后甩
了甩手,朝南厢房里走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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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5:47 | 只看该作者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呐。陈佐千说。陈佐千的脸比预想的要平静得多、颂莲
甚至感觉到他的表现里有一种真实的轻松。颂莲倚在床上,直盯着陈佐千的眼睛,
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恐惧不安。颂莲说,你们会把梅珊怎么样?陈
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签剔着牙,他说,我们能把她怎么样?她自己知道应该怎么样。
颂莲说,你们放她一码吧。陈佐千笑了一声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颂莲彻夜未眠,心如乱麻。她时刻谛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
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却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无,有一半真
实,另外一半却是融化的虚幻。到了午夜时分,颂莲忽然又听见了梅珊唱她的京戏,
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听,真的是梅珊在受难夜里唱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
    美满姻缘付东流
    薄幸冤家音信无有
    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枕边泪呀共那阶前雨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山上复有山
    何日里大刀环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只字难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个夜里后花园的气氛很奇特,颂莲辗转难眠,后来又听见飞澜的哭叫声,似
乎有人把他从北厢房抱走了。颂莲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见梅珊和医
生在麻将桌下文缠着的四条腿,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
薄,被风吹起来了。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
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颂莲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这是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
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
人影,有个人被他们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凭感觉颂莲知道那是梅珊,梅珊无声地
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声音。颂莲想他们要干
什么,他们把梅珊抬到那里去想干什么。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
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
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
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
面容更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未日,她已
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什么?你到底
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
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从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
上至绅士淑子阶层,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谈论陈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
四太大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
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
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
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
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
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
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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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24:58 | 只看该作者
在图书馆的时候看到苏童的书。

里边的这篇《妻妾成群》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的电视  大红灯笼高高挂。

无聊的时候可以看看:) 个人觉得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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