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的河虾连籽带黄,活蹦乱跳地从菜场里拎回来,扔到一脸盆自来水里,立时来了精神,须呀足呀全都张开,让她想起京戏里扎好靠旗甩开翎子的武生。她肚里暗笑,那边厢油锅已经哔哔剥剥地打起了鼓点,小碗里葱是葱姜是姜绿是绿黄是黄,这一脸盆武生眼瞅着就要粉墨登场,到油锅里轮回转世去了。前后只消五分钟。上礼拜姆妈就跟她交代过,油爆虾没什么大讲究,料新鲜,怎么弄都好吃。
“咦?太阳从哪边出来了?你也要自己煮饭吃了?”姆妈满腹狐疑。对于这个大学一毕业就租房子在外面瞎混的女儿,姆妈早就放弃了把她调教成贤妻良母的企图。不做饭不嫁人不生孩子——女儿的宣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打小这就是个喜欢拧着来的孩子,不晓得哪一刻就会竖起一身的刺来。可有时候定睛细瞧,这哪里是刺,分明是细嫩柔软的毛,招人疼惹人爱,可你横竖不敢去摸它。所以,姆妈明知道女儿平时除了下馆子、吃泡面,就是靠大包小包的速冻食品打发一日三餐,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呵呵,学着玩玩嘛,就当做实验。您忘了,我的专业可是精细化工。”女儿的眼睛似笑非笑,目光越过姆妈的脸,聚焦在一个姆妈够也够不到的地方。
姆妈要是知道,她学着做饭,只是为了让他来的时候,不至于只拿得出“湾仔码头”速冻水饺,会怎么想?姆妈要是知道,她的这个他,家里有老婆有孩子,而且她根本不指望他抛妻别子,又该怎么想呢?
煮熟的虾红扑扑热腾腾,安详,喜气,全然看不出刚才在油锅里上穷碧落下黄泉的煎熬。就像,就像,第一次,她把他领到自己住的屋子来,拿他的胸膛当枕头,扳起他那一下巴的胡子茬儿来摩挲她的脸,心里头也揣着这样的安详和喜气。就那么几个钟头的缱绻,她便觉得值了前面的折磨和等待,抵得过后面茫然的未来。她咬着他的耳朵讲:“你本来就是我的,一不小心弄丢了。如今总算拣回来,你还是我的。”
他只是笑。精疲力竭地笑。她逼着自己把这笑理解成默认,但每次想起,总是放不下心来。他怕了吗?这莫须有的怕,硌着她的心,仿佛心上被人贴了几十张伤湿止痛膏,次第揭开,听得到刺拉拉的声响。怕什么呢?她不过是口中逞强。如果他以为,从此她便想整个儿把他捏在手里,搅他的安居乐业,逼他个山穷水尽,那真是错看了她。
何况他那股人前人后的稳当劲,她岂但是不讨厌,简直是打心里爱怜。她就喜欢把他看作一池静水,偏偏她舀起来的那几滴里皱起波澜——这波澜是活水,有活水的绵韧与甘甜,天造地设着,独她识得,品得,享得。“我该拿你怎么办?”他这么问是最称她的心,仿佛活水因了她的品尝而酿成了酒,兀自醉着,醉得不知所措。她便因为他的醉,而愈发地醉……可惜,他不常问。他不常醉。
他怕什么?再傻,她也不会存心去把静水搅浑。她知道,家,他的那个淹在万户灯火里的家,是这静水的岸。离了岸,静水泛滥开,便要被世间尘土吸没了;连那专为她皱起的波澜,也要跟着死透的。
捧着一碗虾,她的心思在屋外游荡,直到手机嘟嘟响起,魂灵才一步三回首地逛回来。“对不起晚点到别等我”——是他的。干巴巴九个字,连标点都没有,一定发得匆忙。她想象着他的手指将键按得飞快,脸上依旧谈笑风生,一如既往地滴水不漏。“别等我”?真是浪费了这三个字,她不等,还能做什么?
等。等到生青碧绿的紫角叶变得软塌塌黄哈哈。等到红烧五花肉上凝起一半油一半蜡。等到菌菇汤在小火上煨得渐渐泛起了酸味……门铃响起,他来了。
“不好意思,丈母娘做六十六岁大寿,老婆死活要我陪着吃什么六十六块肉,哎呀呀好容易才逃出来,我说客户夜里到上海,要接机,今天可以晚点走多陪陪你……”她不许他再说下去,踮起脚尖,拿唇堵他的嘴。
一桌子的菜让他惊得不晓得说什么好。“你看,六十六块肉啊,也不晓得什么规矩,连我们也得跟着吃。我都吃撑了,撑到现在……你还饿着吧,叫你别等我嘛,要么你先吃,待会儿我当夜宵填补填补?”
盛饭。剥虾。吃肉。喝汤。她的动作纹丝不乱。他窝在沙发里,顺手翻翻《南方周末》,字斟句酌地跟她说笑:“其实,喏,你看,我也身不由己。我晓得,你,唉,你的好……说实话,还是速冻饺子,我吃着心里头塌实。那玩意方便,你不用那样忙,我,我,也不至于这么过意不去。”
心上同时撕下几大张伤湿止痛膏,登时火烧火燎。她的脑子醒了大半截。是啊,你在做什么?四菜一汤是归他正牌太太操心的,这义务你没有,这权利你也没有。一个聪明的情人,会煮速冻水饺,也就够了。
她有把握,他还是爱她。可她也知道,他心里总也装着一把尺,分分寸寸都凭它拿捏。“我的傻姑娘,”拥着她宠着她,他冲口而出的还是那句她永远都听不厌的话:“身上,心里,都有个角落,由着你折腾。你要什么,我都给你……”然而,照例,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怎样的回答才是一个聪明的情人应该说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就要你好好的……哦,不早了,回家吧,不放心你走夜路……”
他真就走了。目光从窗口跟出去,她看着他被十一点半的夜色温存地、然而坚决地吞了去。三刻钟以后,他发来短信:平安到家勿念。必要的步骤他一个都不会落下。
打开电视,连换三个频道都是歌唱比赛海选现场,有两个分属于不同比赛的人都在唱“你是我的玫瑰我是你的花”。第四个频道是广告。某某冰箱,新鲜有保证。画面上一个男人正在笑眯眯地看书,忽然发现厨房里已经起好了油锅,便顺手不晓得从哪里抄起一根钓竿,往冰箱里一扔。再拽起时,一尾活鱼欢天喜地地咬上钩,大义凛然直奔油锅而去。
突然间,她只恨自己的胸腔里没有那冰箱的压缩机,没办法把那脸上尚且温热的泪、心肠里尚且温热的梦,速冻成冰。冰不会等待,冰没有奢望,一觉醒来,便是神清气爽地活着。头一回,她恨透了他的滴水不漏。那根钓竿既然攥在他手里,为什么不干脆给她造个这样的冰箱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