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波的世界。【再一篇刘贞的好文】

走走路去

《爱波的世界》刘贞

爱波说你的爱情是你的，爱情不是公演电影，爱情是最私人的计量，你不能僭越神的智慧和威权，你看，他派了我来找你。
一
人家看到爱波，没有惊艳的感觉，都是回头细想想，说谭爱波，其实也蛮漂亮。上学的时候，曾经有个写诗的男孩子追求她，抱不平说这浮皮潦草的时代，衬不起她这种一丝不苟镂金错彩的美。爱波听了，并不骄矜，也不委屈。
现在流行的是尖下颏，猫一样轻薄的长相，丫头歌姬那种扶了正。她那样子，30年前标准的正旦第一女主角，现在是小众喽。
整个世界轻飘飘的，只她这个人是笨重的，款式落伍的，下巴那么圆润，双眼皮那么考究，大妈们或者赞一句这姑娘周正富态，可新派的人叫这个——乡土。
爱波有一个漂亮的姐姐，漂亮在哪儿也说不出，但是每个人初见爱溪都会咋舌，哇，好美。看着爱溪，爱波想上帝在造她的时候一定心情愉悦得多了，下笔灵动。类似的五官，在爱波是端严但滞重的楷书，在爱溪，就潇洒流利如行草。美在爱波身上是木偶泥胎，爱溪就像得观音大士吹了一口气，度成了精，活泛起来，没有一处不生动的。人跟人，是差这么一点点。
爱溪不但生得好，学习好，而且性情好，样样出乎其类拔乎其萃。升旗手、合唱团团长、学生会主席一路地做过来，爱溪始终是人上人。走在上学路上，男生们都说，看谭爱溪，最漂亮的那个。一众姐妹里有委决不下的事，大家准说问谭爱溪，最有智慧的那个。无论别人怎样关注，怎样仰仗她，爱溪永远是稳健的、大方的、有谦和的态度和清浅笑容的、美丽的女子。
通常有出色姐妹的女孩，会有厚重的心结。爱波不那样。爱波是阳光下长大的人，她比任何人都还要拥护她姐姐。爱波想世上就有这样的人，好像爱溪这样，不见她努力就永远走在最前面。像她谭爱波这样资质平庸的，吭哧吭哧追了半天，还是难望其项背，不如早点认清形势，保存实力，还有点雍容的气质，可以加分。所以爱波愿意乐天知命。
有时人家看到她钱包里爱溪的照片，都会说咦，你拍了艺术照啊，效果真好呢。
爱波笑着纠正说是我姐姐啦。人家会觉得奇怪，说违反国策，你们家超生啊。
爱波会拗一拗身子，说我不是计划外的那个，我们是少数民族，侗家美女。
二
爱溪在北京上学，在北京工作，在知名公司做到了相当的职位。她是亲戚相聚时长辈们在子女面前用微酸语气热烈推荐的榜样。爱波在本地一间学校毕业后，就宣布她要去首都投奔爱溪了。大家都没有异议。有爱溪照看，一定不会有差池。
爱波想见的人却不只爱溪。她在网上秘密交往一年的男友小方先期毕业在北京闯荡，约她一起分享奋斗的喜悦。爱波觉得他在的地方，就是她要去的方向。
爱溪来接站的时候，爱波介绍小方是同学，她说前几天在QQ上聊天，他听说我要来，所以来接我，没什么啦。她打发小方说你忙你的吧，我跟我姐姐去她那儿，安顿好了再联系。小方讪讪地走了。爱溪淡淡地笑，并不深究。
到了爱溪的公寓，收拾停当。爱波诧异爱溪在北京住的是这么旧的房子。问她月租多少钱，爱溪说出个数字，爱波吐吐舌头，首都果然不同凡响。晚上爱波还是忍不住，打探姐姐对小方的印象怎样。爱溪说你喜欢就好了。爱波知道她不喜欢他。爱溪中意的，是钟保罗那样斯文俊俏的有为青年。爱波心下怯怯的，还是辩白说小方人不错，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了。爱溪在厨房里热牛奶，淡淡地应道看有没有这个机会。
爱波追过去看着她，不大理解。爱溪解释说要看你们能维持多久喽。爱波不服，爱溪把牛奶递给她，说其实你自己也不大有把握，不然以你的脾气，一早就搂着他的脖子darling长darling短地，介绍给我了。
后来想起那天的情形，爱波很庆幸自己按捺住了性子，没有和爱溪争论。
历史经验证明，爱溪永远是对的。
5个月以后，她和小方分手了。
三
在钟保罗的介绍下，爱波找到了工作，在一家日化公司上班，成为初级文秘一名。和爱溪合住快两个月，爱波决定搬出去，说找到的新地方离公司比较近。
爱溪知道她是和小方会合，只是关照她说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要知会。爱溪要出差，安排钟保罗帮她搬家。一周以后爱溪从香港回来了，带着给她买的靴子去她新处所参观。小方去厨房泡茶，爱溪递给她一张卡，说买台微波炉或者换张沙发随便你。太平盛世，一个人没特别原因把自己弄得家徒四壁，不是件值得歌颂的事。爱溪说这都治标不治本，你说小方来北京已经两年了，我觉得要么你说服他换个工作，要么你听我的换个男朋友。
爱波送她下楼，爱溪看她蔫蔫的，就鼓励她谈谈和小方交往的经过。爱波振作精神说给她听，图书大厦遇到的，小方是去旅游的，他向她问路，然后找她借电话，总之漏洞百出地和她搭讪。彼此留下了QQ号，后来他在视频上向她求爱，她拒绝了。因为不喜欢他凸暴的金鱼眼和讲话时握紧拳头的激愤状。后来因为同样的原因爱上他。她的拒绝没有打倒他，他从徐州飞过来找她，在宿舍门口拉住她说不要讲将来，因为将来可能是世界末日；也不要讲过去，因为过去不过是脑细胞残存的模糊信息，只有现在是最真实的，所以要把握现在。现在，在此刻，让我们相爱吧。
爱波想这话说得漂亮，求爱的男人样子虽不堂皇，表达却华丽。她终于也在自己的故事里听到了响当当的台词。恍惚中，他就趁乱吻下来，他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她一字一句无限珍惜地背出这说辞，揣着小小的得意暗暗期待爱溪的反应。
爱溪笑笑说港片里陈百祥的台词，初级浪子的常备语录。
爱波略感意外，是吗。她是第一次听到，从小方那儿。她想没关系，是小方第一个背给她听的，感动还是算在小方头上。
一个月以后，小方换了工作，不再推销儿童教材，去了爱波的公司做业务员。爱溪知道了，并不赞美她，评论说两个人圈子覆沓在一起，你的世界无形中就变小了，矛盾和困扰反而会扩大化。
爱波发现小方变得暴躁易怒，她知道跑业务压力大，爱波建议他去健身，或者参加清修班，或者学习制作巧克力。减压的方式千千万万，小方选了比较特别的那个，就是寓感情于工作，和她们公司新来的前台杰妮谈情说爱。
她去找爱溪哭诉，爱溪问她对手是怎样的女人，爱波想了想说就是那种见了男人会撒娇见了女人会撒泼的小妖精，老是有男同事赖在前台找她聊天，然后就看见她笑得扭股糖似的，炫耀无知的表情无限娇嗔，说我不知道呀，人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呢。
爱溪说这种姑娘，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两个半，小方就看上她了是吗，那么这男人很笨，不值得留恋。你又不是卖卤肉的，留着个猪头做什么。爱溪说不过，大部分男人都很笨。虽然我不赞成，可是，女人柔媚点儿，始终不吃亏。人跟人相处，如果太正直，像两张弓都绷得那么紧就只能做平行线，不能拥抱如麻花，人的身段要柔软，懂得扭曲自己，才能缠绵相依。
爱波点头受教，她想多亏有爱溪，事情没那么难熬了。
爱溪问她搬出来了有什么打算，爱波说你也说了，离弃我的男人笨得像猪，让他们在烂泥里享受下午茶吧。爱波替他们难为情，自己辞了职，去了旅行社。她说还好上学时辅修过旅游专业，没了爱情，还可以寄情于事业。

走走路去

四
话虽说得漂亮，离开小方，寂寞于是掮住她，日子变成泥沼一样，有没顶的危险。身边空出来，整个城市骤然庞大，黑黢黢地压过来。原来有那么多去处是不适宜一个人出没的。爱波想她终究是个平凡的女人，只有靠爱情焕发神采，没了爱情就元气大伤。
周末爱溪取消了约会，在家陪她。她翻出围棋说爱波，陪我下一局。
爱波欣然承命，从小到大，只有这件事能赢得了她。果然，很快地，爱溪就推秤认输。
爱溪拈着一枚棋子，说你知不知道，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没有朋友，也还没遇到保罗，下班以后几乎没地方去。有天办了张信用卡，银行送我两张电影票。我翻遍了电话簿，找不到人陪。后来想没关系，我自己去，豪气点儿，就留一个座位放皮包。那天是演一部恐怖片，屏幕上头地动山摇，鬼影幢幢，周围大都是两两相依，而我就左手握右手，上牙咬下牙，抖成一只寒蝉。
爱溪耸耸肩，表示那都过去了。望向她的眼神里是理解和鼓励。
爱波有点意外，甚少见她示弱。谭爱溪，会有这样平凡的困扰，很难取信于人。
傍晚的日光射过阳台的玻璃窗，照在爱溪的脸上，她的侧影看起来有种脆弱感，睫毛低垂，在颊上刷出灰扑扑的影子。
偌大的城，像爱溪一样聪明能干又美丽的女人太多了，远离家人，爱溪似乎不再介意露出疲态。爱波想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爱溪是十七岁吧，会考全年级第二。在她是罕见的失手。晚上爱波起来上厕所，看到她整个人缩在被窝里，棉被一抖一抖的，应该在抽泣。那画面给了爱波一种刺激，原以为爱溪是从容淡定轻轻松松，天命所归的第一，在领奖台上永远笑得恰如其分。原来她也会哭，而且哭得这样不能自已。爱波熄了灯，迅速地跑上自己的床，怕惊动了她。爱波从那天起不再单纯地羡慕她，姐姐有不为人知的痛苦。
人山人海中，第一就永远只有一个。放松点有什么不好，她期望爱溪能真的解放了自己。
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爱波换了两三份工作，认识了若干人，有了自己的圈子，也可以老练地处理感情中的问题，渐渐地也有人来向她问计。躲开爱溪，爱波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就像是窝藏了珠宝一样，感觉很昂贵。比如说，和徐伟达的纠葛。
五
徐伟达是爱波的学长，在同乡会上面重逢，伟达礼节性地赞美她变漂亮了，送她回家，彼此交换名片。后来他打电话给她，说他供职的研究所里女性稀缺，请她在广告公司物色女友给他。爱波接到任务，认真筛查，圈定同事于莉莉。怕尴尬，约了一群人一起唱歌。女主角很矜持，半场之后就借故先走了。爱波信心满满问他感觉可好。
谁知一问之下，竟然不入他的眼。爱波问他哪里不好。他嗫嚅半晌，说没有缘分吧。他旁边的小丁开始替他抱不平，说爱波你太敷衍了吧，怎么介绍这么粗蠢的人，胖大的身躯扮出个弱不禁风的美人样，一晚上低着头，只看到脖颈上肉唧唧的，不用撮就坟起老高。
爱波听他说得刻毒，甚是诧异。公平讲，于莉莉不算苗条，但是胖得曲折端丽，没他说的那么不堪。徐伟达并不开口，大概是认可小丁的判断。爱波心里暗想，这些浅薄的男人啊。
爱波说那么你喜欢哪种类型呢，也许你说清楚点，我推荐起来会比较有针对性。
徐伟达说其实也不固定啦。还是小丁帮腔说你姐姐今天怎么不一起来，以后可以约她一起玩啊。
爱波嘘了一口气，原来如此。爱波摇头说她来不了，正忙着装修房子，准备结婚呢。在座男士的脸都黯淡下来。
此后他们仍有联系，但是伟达的语气不再热切。直到那一年冬天，小方发来喜帖，要和杰妮奉子成婚，爱波觉得意外，就是在看到喜帖上两个并排的名字时还有那么深邃的辛酸。爱波心情很差，恰好在地铁站遇到了徐伟达，随口说一块儿吃饭吧。徐伟达看起来也心事重重，吃饭时要了一瓶红酒。后来相伴去了酒吧，不记得喝了多少。
喝多了以后，只觉得酒好气氛佳，酒保们特别俏皮，对面的伴侣是特别漂亮。爱波脚下虚浮，一直笑，笑意从眼睛里嘴角边脸上不住地溢出来，不记得怎样被架上出租车，只记得上去以后，把头偎在了徐伟达肩上。他们去了徐伟达家里，过了一夜。
这对徐伟达规行矩步的生活来说，是逸出常规的不和谐音。他决定要按他的风格，把一切导入正轨。他准备了花、电影票，一板一眼地追求她。爱波耐心地向他解释：人生中有了意外，最科学的态度就是把它当个意外接受。如果说发生了一些难以面对的，就大家拿出默契来一起无视它，天下太平。过分认真的态度落伍而且不智。
徐伟达很难接受，只是说这是我的错，你给我机会，我一定要补救。
爱波正色对他说都是酒惹的祸，人有什么错，请你放轻松，同时放过我。
六
爱波没有告诉过爱溪关于这件事，不单纯是怕被她在道德上批判，也是因为那时候爱溪也出了事。
爱溪和钟保罗一起买了房子，决定结婚，知道的人都拍手称好，怎么会不好呢，一对璧人。保罗不是什么富人，没有惊人的身家，但是年轻正派，职业高尚，前途无量。况且，两个人青梅竹马，初中起就惺惺相惜。爱溪当年拒绝了荷兰老板的追求，选了保罗，爱波是举双手赞成的。有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谁承想，大婚在即，阒然间，生了变故。保罗夜不归宿，遍寻不获。爱溪心急如焚，差点去报警。他失魂落魄地回来了，脸色苍白但是语气坚定地说我不能跟你结婚了。
他说神在惩罚我，他教我不能苟且，不能期望用恩情的累积去代替爱的缺乏，所以，神让我在结婚前夕遇到了真爱。让我的心饱受煎熬，我夜不能寐如坐针毡，一刻不歇地检讨自己的冒进和软弱。他是那样的去意决绝，他说我愿意净身出户，只求你给我重新选择的权利。
爱波费力地梳理事实，爱溪替她总结说保罗和我领了结婚证，可是他决定他还是爱另一个女人，现在他要求分手。爱波忍不住问是什么样的女人。爱溪的助理刘菲菲在旁眉宇间散发着义愤的芬芳，很克制地说一个贱人。
爱溪虚弱地笑着制止她，说他们律师行的同事，初看不觉其美，行动间自有妩媚。
爱波非常骇异，保罗那样精于谋划的人，为了这个女孩舍得下全副身家，可见事情已经无法转圜。这一两年里爱波也颇见了些世面，劝解说既是这样，由他去吧。
爱溪没有说什么，一个人回房轻轻扣上了门，整个晚上没有动静。刘菲菲怯怯地隔着门问她需不需要帮她请假，她没有开门，说不用了，明天见。语气平稳，不像哭过。
一早她神采奕奕地在餐桌旁喝咖啡，招呼爱波说起来了，我给你煎了蛋，双面的。爱波小心观察她的脸色，没有破绽。爱溪说我晚上会晚回来，约了钟保罗，两周之内解决这件事。
到了秋天，这个婚还是没有离成。
钟保罗净身并不彻底，他说买新房的钱大部分是他父母筹的，房产证上是他父亲的名字，不能作为共有财产分割。他说基金赔了股市也不好这你都知道，他们共有的存折户头上只剩了4万块，他说这个我一分不要，全部给你。关于买车时爱溪给他的8万，他说没有这回事，你有借据吗。
事已至此，爱波也不觉意外了，几十万换一个好印象，不是钟保罗的作风。只是和刘菲菲交流的时候，无限感慨，两情欢洽的时候，再聪明的女人都不会想着要预留后手吧，我们是那么相信心跳的感觉，而厌弃白纸黑字的凉薄。我们充满了爱与诚意的日常生活，用法律条文来衡量，就这样布满了漏洞，如果有人存心设计，我们根本无从招架，似乎只有引颈就戮是唯一出路。
爱溪说他做这么多无非是要我相信离开他不是一个损失，也算是出自一念慈悲。
她的朋友们比如刘菲菲就为她的风度倾倒，但是爱波不信她竟有那么豁达。爱波想谭爱溪啊，你这回又预备躲在哪儿哭呢。
晚上她找借口赖在爱溪那儿，想给她做伴儿。爱溪说怎么你不准备走吗，帮我铺床，我准备钻进去好好哭一夜。
爱波带着笑走过去，抱住她的肩膀。
爱溪去浴室擦了擦脸，说你记不记得王小曼，就是我以前的助理，结婚了，前阵子跑来找我诉苦，说老公全家人合伙谋算她，房产证上不写她的名字。我还劝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的爱吗，爱是要全身心地奉献，心有疑窦那就不是爱，身有保留那也不是爱，或者认为被爱是赚外快，而爱是被盘剥，这种种鬼祟的情态，那都不是爱。你还不了解爱，所以你在为车在谁名下、房产证谁第一顺位费思量起争执，你和他已经是我们，又何来彼此间的较量呢。
爱溪说我一直都长于竞争，不愿意落败，只有这一件，在爱情里，我想做个无为的人，我觉得做个无为的人才能守望本真的爱。
爱溪说是的，我是如此了解和掌握爱的精神，但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她顿了顿说我决定回归事事争先的作风，做世上最体谅他的人，无怨无尤，给他自由。
爱波说我等了二十几年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可以把你以前骂我蠢的话打包还给你，可是我们血浓于水，亲情的力量让我战胜了人性中的若干弱点，嫉妒啊，幸灾乐祸啊。你是摔了个跟头，可是你身手了得，这一跤跌得如同舞蹈。

走走路去

七
爱溪对她剖白，那似乎是第一次，爱波抱着她，真正有了骨肉相依的感觉。
只看表面，爱溪恢复得很快，转眼到了春节，爱溪说她走不开，让爱波自己回老家。临别时按手在她肩头，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意思。爱波责无旁贷，拎着箱子回了家。肩负新闻发言人的重责，预备应付各路八婆。
细想想，姐姐这二十几年的努力无形中给她创造了很大的撒赖的空间，目光都被吸引到爱溪那去了，爱波的二十五年只是在做逍遥游。
爱波回到家，很诧异，任何外事活动都没有。父母很体谅她们。回去第三天，爱波在街上买花，遇到了李达——她二十岁时爱得如痴如醉的男人。递过来名片，他还在市台同一个栏目做记者，发际线退后得很明显，她回家这几天陪着母亲看都市新闻，他的代表作仍是《某处井盖吞行人》《七旬老太买菜路上遇劫匪》之类。不需膨胀自信心，她是他生命里遇过最好的。他望着她的眼神是没有指望的爱慕，平静的自惭形秽。他的人生毫无疑问地在走着下坡路，而这个女孩已经在飞翔，他没有把握下次抬头看见她，是什么时候。
他约爱波吃晚饭，爱波答应了。
一切和她当初想的一样，重逢时，他开始因为老迈的威胁而恐慌，而她依然年轻，她的年轻刺痛他的眼。李达，她的实习老师，带她去看肚皮舞，为她点第一支烟，俯在她耳际告诉她整个pub的姑娘你最带劲儿。关于这些，她家里人并不知道，不被人关注有辛酸也有甜蜜，爱溪一定比她少很多这种旁逸斜出的快乐。隔着热气蒸腾的火锅，望着他，爱波想，这些，都过去了。
回去的出租车上，他接了一个电话，说是女朋友打来的，说家里发现了蟑螂，让他买杀虫剂。恰好路过便利店，爱波让司机停车，他进了店，一忽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支冰糕，说你喜欢吃这个牌子，没错吧。
爱波送他到楼下，说我走了。
车子驶出很远，回头看，他还在那个地方，望着她的方向。
回了北京，爱溪去机场接她，问她回家过年的见闻。爱波报告说楼下炸油条的翠芬不做了，听说是回家乡和二根结婚去了。公交车上的司机嗓门依然很大，大伙儿都在嚷嚷挤死了挤死了把人挤成肉夹馍了，纷纷议论地铁通车以后票价会不会高于四块；有个自己打了胎的女人在医院偷走了别人家的孩子；老邻居章发强的儿子现在是正处长了，老妈特别感慨说当年当她班主任的时候他还老偷同桌的豆包呢。基本上，城还是那座城，温暖混沌，人还是那群人，简朴直露。
爱溪笑她这次回去感触颇多，说本以为她对《回乡偶书》产生共鸣还得三五十年。
爱波说有最大的变化的其实是爸妈，他们老了。为了克服无力感，对什么都有意见，几乎没有一件事是合他们心意的，一整天就捉对厮杀，斗嘴斗得没完没了。我回去他们高兴得要命，一方面又要掩饰这种快乐，没见着你又失望得很，想问又不敢问关于你的事，自己在那儿纠结成一团，忙得要死。我就发表各种要求把他们支使得团团转，爸就颠颠地去超市、去菜场、去书店，买各种我要的东西。五天以后，他醒过神来了，就问我说爱波呀，你几时回去呀。
爱溪笑起来，说你学爸爸的语气还真是像。
爱波说这次回来，我决心抖擞精神做人，给他们一个惊喜，比如找一个佳婿，换一份优差。
爱溪说那么全靠你了，光耀门楣。
八
转眼入夏，六月初的周末是爱溪助理刘菲菲生日，她让爱溪约爱波一块儿吃饭。爱波去的时候没有见到爱溪，刘菲菲招呼她坐，解释说你姐被大老板拉着开会，一会到，听说你换工作了，做得开心吗。爱波说一言难尽，我们老板是位再就业明星，机关精减下来的，你知道中国的中年妇女审美是相当有问题的，小时候完全缺乏美感训练，穿起衣服来整个人韵脚乱掉了，东一抹红西一抹紫，烂熟的颜色裹住个烂熟的人还贴切点，偏她的人已经苍黄了，就像用丝绸被面扎一捆稻草，隆重到失礼的地步。以前一班谄媚的同事把她捧成了一个美人，有年纪的女人最爱听人赞美她年轻喽，她渐渐相信那些说辞，拿出女孩子的爱娇态度，以为自己是整座大厦优雅的典范，还处处逼人相信。
刘菲菲说你那间公司叫什么是不是叫星达，你老板英文名字叫Judy。爱波拍案说对啊。刘菲菲笑着说我伺候过她，和爱波一击掌，她望着窗外说我老板来了，爱波看去，爱溪正推门进来冲她摆手，姿势优美，像世界小姐。
爱波问爱溪你怎么不问我们聊什么聊得这么开心。爱溪说不问也知道，女人凑在一起不是抱怨女上司就是批评旧男友，难道是祈祷世界和平。爱波分辩说你有所不知，我们老板行政的能力和配色的水平不相上下。管理部整天放出紧张的气氛，似乎忙到人仰马翻。以此掩盖效率的低下。前阵子妇女节，我们老板给每个女员工发放一张瑜伽垫一只香薰炉外带两块味道庸俗的檀香。让我们提前半小时上班，在休息室一字排开操练十五分钟。美其名曰冥想，然后彼此分享适才冥想的内容。爱波说我现在一打坐就头疼，脑子得一刻不停转，想等会发言说什么啊。所以每天早上在地铁里得看完两份晨报，准备五个话题。爱波说她知不知道何为冥想？她看过《逍遥游》吗？买断我们8小时还要监听我们灵魂的声音，真比那些嫁了年轻老公的太太还可怕。
刘菲菲敲敲杯子说她还真嫁了个年轻的老公，以前是她的助理。
爱溪淡淡地说她无须精读《逍遥游》，但你务必记得她是你老板。
爱波说我已经试着逢迎她，在她穿得稍微像样的时候，我就上去赞美她美丽大方像巩俐，她毫不承情，露出不悦的样子说干吗拿我比一个不爱国的中年女明星。
她意思是我暗示她盛年不再，总不能闭着眼说她像刘亦菲吧。
这次连爱溪也笑起来。
爱波说还有糟的呢，她下班以后不回家，儿子打吊针都不理，组织大伙座谈，有天的主题就是说真话，问我们最讨厌她什么最不满意公司哪个地方。我没经验啊，就很流畅地说了好多。老板坐在我对面，一直露出慈祥的表情。我的主管老林拍拍我说丫头，知道反右倾是怎么开始的吗。我们客服部的主管赵荨最逗，到他发言的时候，他说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老不让我们按时下班，拉着我们搞什么狗屁座谈。
九
爱溪很注意地说赵荨吗。爱波说就是你那个老同学赵荨喽。赵荨是爱溪高中同学，体育特别好，瘦长白皙，有点衙内长相。一直没有联系，直到四年前在国贸偶遇，原来也埋伏在城中多年了。城市太大了，就让人有渺小感。一拨弄，也许错过就是十年，甚至一生。
爱溪说赵荨和潘莎莎分手了，你知道吗。
爱波说不知道啊，他是你朋友，我和赵荨同志没那么熟。
莎莎曾经是爱溪的室友，赵荨来找爱溪，一来二去，莎莎看中了他，主动追求，两个人也恋爱三年了。爱波知道这件事很为赵荨不值，认为莎莎不够漂亮。爱溪就觉得莎莎是那种大器晚成的长相，晚两年，会漂亮些。
知道他们闹分手，爱溪颇意外，她上次见到莎莎的时候她在报亭买婚纱杂志，爱溪还问她要不要预备红包，她说要啊，多多益善。爱溪约赵荨和莎莎喝茶，问他们发生何事。她平时不这么多事，自己也觉得颇难解释。
赵荨说本来很好，她妈妈前阵子从河北来了，住了一阵子，灌输了些婚姻家庭的理念。送走她妈妈，她问我对未来有什么规划，我告诉她我一直坚持买彩票。
她觉得未来没有保障，我的想法是谁能给谁保障呢？未来不是我们能随便应许的，也许明天我出门就不再回来了，没准我匀速走在路上一脚踏进了天坑，没准我身体里的农药残留集聚到一定程度就爆发了我忽然间半身不遂。我许给你的未来怎么收场？
莎莎说你的无耻深富禅理，可我想要得到庸常的幸福。我想趁着年纪不太尴尬时，找到一个男人愿意和我结婚，我的要求很朴素：长相不太碍眼，积蓄不太寒酸，性情不太刁钻。
莎莎招呼侍者拿来一瓶酒，眼巴巴地望着爱溪，说你觉得我要的过分吗。她抓起酒杯咕咚咕咚地喝，爱溪去抢她的杯子，赵荨稳稳地坐在那儿，并不理会。
他对爱溪说没错，她喝醉了很吓人，她醒时更吓人，醉了她只要再来一瓶酒，醒了她叫我结婚哪。
不知道为什么，爱溪觉得他的说辞并不讨厌，是呢，杂乱无章的世界，谁能给谁未来。谁能给谁切实的应许呢。他只是略嫌夸张地表达了他的恐惧和失望。
所以莎莎离开他两个月后，她答应了他的约会。
爱溪说我现在正和赵荨交往。爱溪说我觉得我非常喜欢他。你怎么看这件事。
爱波不能掩饰她的意外。在她的设想里，爱溪一定会上名校、进500强，有体面的生活，带一个拿年薪开奔驰的男人回家，她就可以尝试不一样的人生，比较没那么华丽的但起落有时最终安稳的。现在爱溪选了一个没前途不靠谱恐惧婚姻的男人，爱波说想到妈妈梦醒后心碎的表情，我很有压力。
爱溪说以后你在公司看到他，可以笑得特别亲切些。

走走路去

十
五个月后，爱溪约她吃饭，给她看无名指上一枚朴素的铂金圈戒。她和赵荨订婚了。
人人都在看爱溪的归宿，她有这样平淡的选择，自然个个惊异。爱溪很放松，说我们在一起，人家看到，说上一句半句就算很给面子，日子山高水远，是我在过，我觉得舒服，最重要。
爱溪说看看周围，男同事们在抱怨张翠翠不够瘦林秀秀不害羞，女朋友们也在投诉孙小虎没谱张国栋无趣，为什么我们的世界总有残缺，哪有一款功能齐全卖相绝佳的配偶等着和我们执手，遇到潜质向好的，你已经可以偷笑了。
刘菲菲跟爱波说我揣度她的意思，是有的嫁就嫁吧。爱波觉得不只。准备进一步讨教，爱溪的未婚夫赵荨先生已经来了，带走了他的未婚妻，说要去看午夜场。
爱波说我们也走吧，在酒吧门口看到暌违已久的徐伟达。他正和个女人纠缠，女人靠上来，被他冷静推开，如此再三后，她哭倒在他脚下，揪着他衣角。语声哽咽说我不在乎你同时也和苏交往，我不要和你分手，几乎是三十年前台湾苦情戏的搬演。
出租车迟迟不来，这出戏想不看都难。
爱波骇异是几时，徐伟达变成这样狠角色。刘菲菲咋舌说这男人怎么这样，你认识的。
爱波解释说他从前不这样，受了刺激吧。心里微有些打鼓，怕这与她有关。
好巧，次日在书局扶梯碰到，走避不及，徐伟达望向她的眼神中居然茁有恨意。爱波吓了一跳。徐伟达开口说昨天依稀见到你，不敢认。又问她买什么书。爱溪说《暮光之城》。徐伟达说啊，我女朋友床头有一套，很好看。
爱波想是哪一个啊。苏？还是另一位小姐。不好装作不知道，就问他感情生活可还平顺。他说还在调试中，那么多美女，总有一款适合我。爱波说看不出你这么豁达，承认先前对他看法太保守。
他说人经历一些事总是会变的。
居然不知不觉间你影响了一个人如此之深，回程中，爱波在出租车上心情颇复杂。
过了两天，徐伟达打电话给她，约她看电影，算是恢复邦交了。爱波不知其意，还是赴约。电影是部国产喜剧，完全失败。挨到散场，徐伟达送她回家，说你有没有发现我的改变，是否觉得现在相处会轻松点。不如我们重新开始。
爱波说对不起，我现在想要老实成家，你的变化太超前了。
应该是有摇摆，但他还是拿出近期变身后的风度，说没关系，我们还是可以聊聊天吃吃饭，偶尔喝一杯。
十一
在酒吧里看到他，爱波本来暗叫一声苦，挣扎出一个微笑，对他摆手说嗨。徐伟达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人。爱波看到这个人的脸，心里面有个声音在欢叫，就是他，就是他。她期待了26年的男人，就是要有一张这样的脸，这样的眉毛，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子配合这样的嘴。她想，我一定要认识这个人，一定。
徐伟达随便介绍说我同事，老左。这是谭爱波。他说你又来玩啊，我们找人，走了。
爱波挨到第二天，找借口约他吃饭，转弯抹角地打探老左的资料。徐伟达本来揣着绮梦欣然赴约，察觉了她的意图，淡淡地说你喜欢左垣啊，祝你好运。徐伟达说别说我没提醒你，左垣初恋的女孩听说得病死了，我就没再见过他恋爱。
爱波想无论怎样，她要试一试，她说你可不可以把他的电话给我。爱波说要是我说我对西洋建筑史感兴趣，想找老师做家教，你觉得这个理由靠谱吗。
徐伟达说我约他，晚上你一块儿来吧。爱波问他为什么帮她，他说我喜欢你，你不知道吗。
爱波就这样认识了左垣。傻傻地守在他旁边五个月，不敢声张，不敢发问，不敢表白，怕他拂袖而去，怕他不为所动，怕他做痛苦状对她说我还是忘不了她。爱波活在自己的梦里，生怕一动就惊醒了自己。
周末，爱溪约她吃饭，说刘菲菲发布了婚讯，要亲手给她喜帖。刘菲菲说都是爱溪的话启发我，所以我想还是和小丁结婚吧，但是看起来小丁还没想要结婚，三个月前我就约他出来，跟他说我现在是和两个平面模特做室友，家里的风气好像吃饭是件可耻的事，大家都以不饿为荣。我实在压抑，所以预备搬出来另觅处所。小丁接口说不用麻烦了，搬来和我住。我就说我家教很严的，被他们知道我的室友是个男人，他们会爆血管的。他说那时就结婚呗，给他们更大震撼。两周以后，他买了戒指向我求婚。
爱溪说这些技巧是值得借鉴的，男人有时候很被动的，你要推他一把。言下似有所指。
爱波受教良多，决定约会左垣，主动示爱。
十二
吃完饭，爱波拉左垣去相熟的pub，pub有女歌手驻唱，音色很美。爱波叫来侍应点唱黄小琥的《我要的不止是朋友》。她说我点了一首歌，你认真听。
那些音符压过来，聚拢成一个疑问：空气重得像一堵墙。她的眼神勇敢的探究：可以爱我吗？逐爱的女人是泼辣有为的，即使温良恭俭让如谭爱波。
他不能闪避，在劫难逃。深深叹息，厚重地懊恼着，为什么她要发力，破坏美妙的平衡，迫他到墙角，盘点自己的心。
他说爱波，我的事你知道吧，我大学里交往的女朋友，白血病，她去世这些年来，我不能投入地恋爱。我必须告诉你这点，否则日后相处，你会觉得我对你不公平。
爱波截断他，爱波说在爱情里头，本来就没有科学的排序。时间上讲她是第一顺位的，这个不可逆，也没什么好争的，可是爱是个变量，我不介意做长期努力，你有没有绝对的把握你要的那个人不是我。
他说也许我永远不能忘记她，也许我永远不能克服过去，你不介意跑到终点，仍然是第二。
爱波说你不了解我的人生，我长期快乐地做老二。
似乎被她的乐观打动，他们宣布在一起。他爱上爱波身上家常的气息，温暖的甚至琐碎的小地方。常常在爱波捉着抹布在灶台上擦拭的时候，他有亲吻她后颈的冲动。爱波和他从前的女友一点也不相同。
爱波没有问过他那个女孩什么样，似乎拍触动他的旧患。
小染，任性的漂亮的，局长家的独女，执拗地说喜欢他，大家都说她好，他就被动地接受她的好。她受偶像剧荼毒，恋爱谈得异常认真，有次他忍不住说她吃个面也穿得这样隆重，她一脸执拗说从小我就决定了在16岁我要穿高跟鞋18岁我要进大学19岁我要谈恋爱，我们在一起是我人生的华彩乐段，每一天我都要全力以赴啊，你不努力，将来就没有回忆了。神是不许人谋划人生的，一语成谶，过了一个暑假，她就病倒了。
左垣说格于形势，在病床前说了那么两句热血沸腾闻者落泪听者动心的傻话，可是出了门内里空虚。我没有爱得那么深，我甚至来不及确认自己的爱，她就已经病倒了，我只能爱，不能说不。就算是被道德绑票，不能救赎。
在午后的阳光里，左垣泡了一壶茶，对爱波讲了他的故事。
女孩走了，慢慢地，舆论发酵，民意把他塑造成一个情圣，女生们都很喜欢谈起他，似乎分享一个传奇，还没有人那么近地拥抱爱情和死亡，多么激动人心的几个字眼。她们爱这个传奇，多过爱他，她们围拢来如同参观一处遗址一座纪念碑。
忠烈可风。在很多人的理想中，他就顶着这四个字过活。人家都认为他轰轰烈烈地爱过了，那个是他的代表作，可他演得并不投入，这是个大讽刺。说实在的，这几年里他就没遇过真正中意的女子。
慢慢地，她成为盾牌。你很好，是我们相遇的时机不对——他回绝别人的时候只要祭出这面旗，就不会再让彼此难堪。
直到这个春天，爱波乐观地闯进来，说我长期快乐地做第二啊。
爱波说你这样执著于往事，是因为你在懊丧你不能如大家所愿地那样爱她，是吗。又或者说你疑心你是不能付出百分百的心力去爱一个人，你看神给过你最好的机会了，你已经弄砸了。爱波说你的爱情是你的，爱情不是公演电影，爱情是最私人的计量，你不能僭越神的智慧和威权，你看，他派了我来找你。
最后爱溪说你就真的不计较排序，你不介意他想起那个女孩。
爱波说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就是中了头奖，奖金是一万还是八百，似乎没那么重要。
爱溪怔了半晌，说你又知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我要努力奔徙确定跑得很快才能获得安宁，你在后面慢慢地走，东张西望，哼着小曲，看到一朵花还要停下来闻一闻，而你的心就从来没有催促过你，你的快乐真让我忧伤。
爱波说是吗，我又多一个快乐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