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妈妈。7岁以前没有，7岁以后也没有。
爸爸说话很少，7岁之前听他说的最多的就是有关母亲的事。那也是迄今为止我对母亲所有印象的全部来源。爸爸告诉我，母亲是他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同时也是最阴郁和忧愁的。他们相遇不久后就有了我。在我满月那天母亲背着她的大提琴远赴西洋寻找自己的音乐，从那以后就再没了消息。
“从我见到她第一眼起，她的眉间就印满了深深的忧郁。那时我似乎就能预知她有一天会离开，什么也阻止不了。”父亲喃喃地，一遍一遍地向年幼的我念叨。
而我只是静静的听着。
“孩子，你很像你妈妈。尤其是眼睛以及眼神。但你的忧伤是淡淡的。”
因为不曾拥有，所以就体会不到失去母亲是一件怎么痛苦的事。我过着和同龄人相似的生活，物质富足，父亲宠爱，未曾感觉到自己的生活缺少什么。
7岁那年父亲领回一个美丽的女人，说：“浅浅，以后云姨会像妈妈一样照顾你。”我在父亲的脸上看出了一丝喜悦，并惊讶地发现原本一直存在的疲倦神态已然消失。我点点头，开心地笑了。
云姨走到我跟前，俯下身子，满脸温柔的笑容，她说：“浅浅你好。”
我开始了有母亲的日子，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我们三人相处得很好。我再也不用自己洗衣叠被，再也不用在每个清晨打扫爸爸留在书房的满地烟灰，再也不用见识爸爸总也不见改进的厨艺。爸爸告诉我，这才是一种正常的生活。
而我此时顿悟，原来别的孩子都是这样生活的啊。或许这样才算得上是幸福。
云姨给了我从未体会过的母亲给孩子的关怀。
大约一年后的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却不见云姨。
父亲仰面躺在门厅的地板上，一脸孤寂。那样子让我害怕。
父亲一直沉默，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生活的一部分突然被抽离，一种可怕的空虚。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父亲突然穿上了很正统的黑色西装，帮我找出了那条从未穿过的白色纱裙。爸爸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忧伤：“来，穿上它，爸爸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乖乖地照做了。
爸爸带我到了一个很大的酒店，往里走，再往里走，一直往里走，越来越热闹，人越来越多。我新奇地望着周围的一切，全然没有觉察出握着我的小手的爸爸的手已沁出汗珠。
不远处，云姨穿着很美很美的婚纱，挽着一个英俊男人的手臂微笑着。她看见了我。她走过来，俯下身子，用我已习惯的温柔语气，说：“浅浅，云姨要结婚了。”
云姨流了一滴泪，冲开了眼角的妆。
父亲流了一滴泪，滴在了我的手臂上。
我终于还是失去了母亲。云姨当了新娘，美丽的，艳光四射。新郎却不是我的父亲。
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一年以前的样子。
我还是很不解，爸爸和云姨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爸爸一直不允许我叫云姨为“妈妈”，以及，为什么在云姨的婚礼上，两人都会流泪。
不可避免地，我还是长大了。
我工作了，认识了很多人，生活中不再仅仅有父亲一个。父亲也显得苍老了。但我们两人生活在一起很幸福。曾经我劝过父亲，让他再找一个，可每当此时父亲却总露出疲倦的笑容。于是渐渐地，我也不再提起。在我眼里，父亲永远是孤寂的。这是与生俱来的性格，无论他是否有人陪伴。
而我也已不愿再想太多，不愿再去过问。只是偶尔会怀念云姨在我7岁那年给的母亲般的关怀。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这种眷恋是种幸福，而有回忆却不能触摸却是种痛苦。事实上，自从那次云姨的婚礼至今，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云姨。我一直强压着对云姨的想念，固执地认为我们父女两人已经拖累了她整整一年，欠了她太多，不该再去打扰。或许她现在也有一个女儿，有一个完整的幸福的家庭，那个英俊的男人应该对他很好，她应该也忘记了15年前她曾给一个名叫浅浅的女孩当了一年妈妈，并让那个女孩心里温暖一直到如今。
现在我还是和父亲一起住，尽管家里我工作的地方很远，但我不想搬出来。我想父亲是很怕我离开他的。记得十几岁时我偷学了大提琴，想给爸爸一个惊喜。当我在爸爸面前演奏时，我看见爸爸在悄悄落泪。一曲奏毕，父亲突然狂躁地找来斧子，狠狠地砸掉了我心爱的琴。我吓坏了。父亲一边砸一边嚎哭。平静之后父亲对我说：“浅浅，你拉琴时的神态和你母亲一模一样。看着你的样子我仿佛又回到第一次遇见你母亲的那个夜晚。我在远处望着她，久久注视，然后我走过去，对她说，‘把你的手给我，让我带你走。’”说到这里时父亲的眼中闪烁着甜美的泪光，“浅浅，我不准你再碰大提琴。你妈妈就是因为它才离开我的。我不准你也做同样的事。”
尤乐是我男朋友，一个大我十岁的男人。我迷恋他身上厚重而玄妙的气息。我喜欢看他看我时略带忧伤的迷醉眼神。他的气质和我父亲相似，于是他成为了我生命中最爱的两个男人之一。尤乐有一个女儿，五岁了，名叫尤优。小优很可爱，我喜欢她，不单单因为我深爱着她的父亲，更因为她和我一样，从小就没有母亲。我发誓要让小优快乐，让她从我这里体验到被母亲关爱的幸福滋味，就像云姨曾给我的一样，但更长久。
当我把尤乐介绍给父亲认识并告诉父亲我要当尤优的妈妈时，父亲出乎我意料的没有开心和兴奋，反而显出一丝忧虑。他只是勉强的笑笑，和尤乐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回到家之后父亲对我说：“浅浅，我不允许你和一个有孩子的男人交往。”随即我和父亲之间的一次爆发了争吵。从父亲的眼中我意识到自己的狂怒。最后我们都沉默了。父亲喃喃地说：“你不会幸福的，这事，我太知道了。不过你不会听，我也知道。你的脾气和你妈妈一样，谁都左右不了你的决定。”
我很干脆地搬进了尤乐家。我发过誓要给尤优当一个称职的妈妈，我要给他所有应得的母亲的关爱。我要和我爱的男人在一起。
尤乐的房子很大很漂亮。我去到那里时是一个下午，阳光暖暖的。我松开尤乐的手，走到尤优跟前，俯下身子，向她温柔地笑，说：“尤优你好，我是浅浅。”
尤优望着我，眨了眨眼睛，又望了望爸爸，笑了。一恍神一刹那我似乎又回到了十五年前。突然开始想念云姨。
我开始成为一个真正的贤妻良母。我努力回忆着15年前云姨是怎样做的，并把它们一一再现。我坚信着这样会让我深爱的尤乐及尤优幸福。尤乐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尤优更是一天比一天活泼开朗。我很欣慰。
尤乐对我很好。看得出他是爱我的。只是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在阳台抽烟。不停地，一根接一根，眉头紧锁。问他在想什么，他只低头不语。
我也只有陪他沉默。
离开了家，我又重新练起了大提琴。在大提琴如流水般哀伤的音色里，我似乎见到了母亲。一次次的幻觉，幻觉里那个人有着和云姨一样的美丽容貌，和我一样的忧郁眼神。她的头发松松地盘系在脑后，，如锦缎一样光滑悠长。尤优常常注视我拉琴的样子，说：“浅浅阿姨，我想学这个。”
尤优从未叫过我“妈妈”。而实际上我们相处亲密融洽。我把他们父女俩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给尤优洗衣叠被打扫房间，给尤乐熨衣擦鞋，并每天清晨去阳台清理满地的烟灰。通常我会一边清扫一边流泪，我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尤乐的眼神已经无数次告诉了我答案。只是我们都在回避，尽管这是事实。
终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要和尤乐聊聊。
“你爱我吗？”我单刀直入地问。
“嗯。”他没有看我，轻轻地回答。
“那你还爱她吗？””她“指尤乐死去的妻子，我不用明说。
“是的。”
“那谁比较多一点？”
…………
我开始陷入了深深的矛盾里。尤乐的回答让我心灰意冷。原来他全部的爱都给了尤优的妈妈。对我，他已没有力气再爱。我想义无反顾地离开这里。但我不能。我不能让尤优再次陷入孤独。我要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我要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云姨．她老了，也胖了，但皮肤保养得很好。从她的眼角看得出岁月的流逝。我觉得她一定过得很幸福。我马上认出了她，可她却认不出我。我只有喊：“云姨，我是浅浅啊！”我看到云姨惊喜的神情，于是我断定十五年来云姨也如我一样思念彼此。
回到家，原本兴高采烈的，想告诉尤乐今天的事。但尤乐不温不火的态度让我很失望。他就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不关心的事，他会毫无保留地表现冷淡。
于是我不再理会他。我拿出今天在街上为尤优买的衣服向尤优展示。尤优说：“谢谢浅浅阿姨。”
我蹲下来，轻轻地抚摸尤优的额头和眉毛，说：“小优，叫我妈妈，可以吗？”
小优立刻转过身子去看尤乐。我诧异地看到尤乐眉头紧锁。许久，他终于开口：“对不起，浅，是我不让优叫的。”
“为什么？”我很不解，“难道我不像一个称职的母亲吗？”
尤乐露出极为痛苦的表情：“小优的妈妈已经死了，她只有一个妈妈。”
我倚着门框。
我终于明白云姨为什么会离开我和父亲。不是她不爱我们，而是她爱的男人没有力气给她相同分量的爱。
我终于作了与云姨十五年前所作的同种决定。
我的婚礼还是给尤乐和尤优发了请帖。那天我穿上了最为华丽的礼服，戴上了最为贵重的首饰，化了最为精致的妆容。我想让大家记住我结婚的样子。
父亲没有来，因为在婚礼举行的前一天，他登上了去奥地利的班机。他说他去找我妈妈，找到了，就带她回家。
尤乐和尤优果然来了。他们穿着很正式的礼服。尤优新奇地看着周围的陌生人。我走过去。
尤优说：“浅浅阿姨，你今天好漂亮。”
我俯下身子，温柔地笑，轻轻的说：“尤优，浅浅阿姨今天结婚。”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狠狠地痛了起来。我感觉得到自己的泪珠涌出眼眶。我垂着头，没有看尤乐，我至今深爱的却无力爱我的男人。既然做了决定，就决不反悔。
朦胧中我似乎看到尤乐流了一滴泪。那一刹我终于明白，在喜庆的婚礼上，终有人要流泪。
两个月后尤乐带尤优去了佛罗里达定居，尤优的母亲就葬在那里，据说是因为她喜欢那里的海岸。父亲依旧杳无消息。我的大提琴静静躺在箱子底，我已不再碰。只是静静等待岁月将一切尘封……
一切如烟而逝，像一个冗长的梦。天亮了，梦，也该醒了。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4-8-11 20:26:07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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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6-16 06:3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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