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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妾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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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15 16:59: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四太太颂莲被抬进陈家花园时候是十九岁、她是傍晚时分由四个乡下轿夫抬进
花园西侧后门的,仆人们正在井边洗旧毛线,看见那顶轿子悄悄地从月亮门里挤进
来,下来一个白衣黑裙的女学生。仆人们以为是在北平读书的大小姐回家了,迎上
去一看不是,是一个满脸尘土疲惫不堪的女学生。那一年颂莲留着齐耳的短发,用
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她的脸是圆圆的,不施脂粉,但显得有点苍白。颂莲钻出
轿子,站在草地上茫然环顾,黑裙下面横着一只藤条箱子。在秋日的阳光下颂莲的
身影单薄纤细,散发出纸人一样呆板的气息。她抬起胳膊擦着脸上的汗,仆人们注
意到她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这一点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颂莲走到水井边,她对洗毛线的雁儿说,“让我洗把脸吧,我三天没洗脸了。”
雁儿给她吊上一桶水,看着她把脸埋进水里,颂莲弓着的身体像腰鼓一样被什么击
打着,籁籁地抖动。雁儿说,“你要肥皂吗?”颂莲没说话,雁儿又说,“水太凉
是吗?”颂莲还是没说话。雁儿朝井边的其他女佣使了个眼色,捂住嘴笑。女佣们
猜测来客是陈家的哪个穷亲戚。他们对陈家的所有来客几乎都能判断出各自的身份。
大概就是这时候颂莲猛地回过头,她的脸在洗濯之后泛出一种更加醒目的寒意,眉
毛很细很黑,渐渐地拧起来。颂莲瞟了雁儿一眼,她说,“你傻笑什么,还不去把
水泼掉?”雁儿仍然笑着,“你是谁呀,这么厉害?”颂莲揉了雁儿一把,拎起藤
条箱子离开井边,走了几步她回过头,说,“我是谁?你们迟早要知道的。”
    第二天陈府的人都知道陈佐千老爷娶了四太大颂莲。颂莲住在后花园的南厢房
里,紧挨着三太大梅珊的住处。陈佐千把原先下房里的雁儿给四大太做了使唤丫环。

    第二天雁儿去见颂莲的时候心里胆怯,低着头喊了声四太大,但颂莲已经忘了
雁儿对她的冲撞,或者颂莲根本就没记住雁儿是谁。颂莲这天换了套粉绸旗袍,脚
上吸双绣花拖鞋,她脸上的气色一夜间就恢复过来,看上去和气许多,她把雁儿拉
到身边,端详一番,对旁边的陈佐千说,她长得还不算讨厌。然后她对雁儿说,你
蹲下,我看看你的头发。雁儿蹲下来感觉到颂莲的手在挑她的头发,仔细地察看什
么,然后她听见颂莲说:“你没有虱子吧,我最怕虱子。”雁儿咬住嘴唇没说话、
她觉得颂莲的手像冰凉的刀锋切割她的头发,有一点疼痛。颂莲说,“你头上什么
味?真难闻,快拿块香皂洗头去。”雁儿站起来,她垂着手站在那儿不动。陈佐千
瞪了她一眼,“没听见四太太说话?”雁儿说,“昨天才洗过头。”陈佐千拉高嗓
门喊,“别废话,让你去洗就得去洗,小心揍你。”

    雁儿端了一盆水在海棠树下洗头,洗得委屈,心里的气恨像一块铁坠在那里。
午后阳光照射着两棵海棠树,一根晾衣绳栓在两根树上,四太大颂莲的白衣黑裙在
微风中摇曳。雁儿朝四处环顾一圈,后花园间寂无人,她走到晾衣蝇那儿,朝颂莲
的白衫上吐了一口唾沫,朝黑裙上又吐了一口。

    陈佐千这年刚好五十挂零。陈佐千五十岁时纳颂莲为妾,事情是在半秘密状态
下进行的。直到颂篷进门的前一天,元配大太毓如还浑然不知。陈佐千带着颂莲去
见毓如。毓如在佛堂里捻着佛珠诵经。陈佐千说,这是大太太。颂莲刚要上去行礼,
毓如手里的佛珠突然断了线,滚了一地,毓如推开红木靠椅下地捡佛珠,口中念念
有词,罪过,罪过。颂莲相帮去捡,被毓如轻轻地推开,她说,罪过,罪过,始终
没抬眼看颂莲一眼。颂莲看着毓如肥胖的身体伏在潮湿的地板上捡佛珠、、捂着嘴
无声地笑了一笑,她看看陈佐千,陈佐千说,好吧,我们走了。颂莲跨出佛堂门槛,
就挽住陈佐千的手臂说,“她有一百岁了吧,这么老?”陈佐千没说话,颂莲又说,
“她信佛?怎么在家里念经?”陈佐千说,“什么信佛,闲着没事干,滥竿充数罢
了。”

    颂莲在二太太卓云那里受到了热情的礼遇。卓云让丫环拿了西瓜子、葵花子、
南瓜子还有各种蜜饯招待颂莲。他们坐下后卓云的头一句活就是说瓜子,这儿没有
好瓜子,我嗑的瓜子都是托人从苏州买来的。颂莲在卓云那里嗑了半天瓜子,嗑得
有点厌烦,她不喜欢这些零嘴,又不好表露出来,颂莲偷偷地瞟陈佐千,示意离开,
但陈佐千似乎有意要在卓云这里多呆一会,对颂莲的眼神视若无睹。颂莲由此判断
陈佐千是宠爱卓云的,眼睛就不由得停留在卓云的脸上、身上。卓云的容貌有一种
温婉的清秀,即使是细微的皱纹和略显松弛的皮肤也遮掩不了,举手投足之间,更
有一种大家闺秀的风范。颂莲想,卓云这样的女人容易讨男人喜欢,女人也不会太
讨厌她。颂莲很快地就喊卓云姐姐了。

    陈家着三房太太中,梅珊离颂莲最近,但却是颂莲最后一个见到的。颂莲早就
听说梅珊的倾国倾城之貌,一心想见她,陈佐千不肯带她去。他说,这么近,你自
己去吧。颂莲说,我去过了,丫环说她病了,拦住门不让我进。陈佐千鼻孔皇哼了
一声,她一不高兴就称病。又说,她想爬到我头上来。颂莲说,你让她爬吗?陈佐
千挥挥手说,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

    颂莲走过北厢房,看见梅珊的窗上挂着粉色的抽纱窗帘,屋里透出一股什么草
花的香气。颂莲站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忽然忍不住心里偷窥的欲望,她屏住气轻
轻掀开窗帘,这一掀差点把颂莲吓得灵魂出窍,窗帘后面的梅珊也在看她,目光相
撞,只是刹那间的事情,颂莲便仓惶地逃走了。

    到了夜里,陈佐千来颂莲房里过夜。颂莲替他把衣服脱了,换上睡衣,陈佐千
说,我不穿睡衣,我喜欢光着睡。颂莲就把目光掉开去,说,随便你,不过最好穿
上睡衣,会着凉。陈佐千笑起来,你不是怕我着凉,你是怕看我光着屁股。颂莲说,
我才不怕呢。她转过脸时颊上已经绯红。这是她头一次清晰地面对陈佐千的身体,
陈佐千形同仙鹤,干瘦细长,生殖器像弓一样绷紧着。颂莲有点透不过气来,她说,
你怎么这样瘦?陈佐千爬到床上,钻进丝棉被窝里说,让她们掏的。
    颂莲侧身去关灯,被陈佐千拦住了,陈佐千说,别关,我要看你,关上灯就什
么也看不见了。颂莲摸了摸他的脸说,随便你,反正我什么也卞懂,听你的。
    颂莲仿佛从高处往一个黑暗深谷坠落,疼痛、晕眩伴随着轻松的感觉。奇怪的
是意识中不断浮现梅珊的脸。那张美丽绝伦的脸也隐没在黑暗中间。颂莲说,她真
怪。你说谁?三太大,她在窗帘背后看我。陈佐千的手从颂莲的乳房上移到嘴唇上,
别说话,现在别说话。就是这时候房门被轻轻敲了两记。两个人都惊了一下,陈佐
千朝颂莲摇摇头,拉灭了灯。隔了不大一会,敲门声又响起来。。陈佐干跳起来,
恼怒地吼起来,谁敲门?门外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女孩声音,三太太病了,喊老爷去。
际佐千说,撒谎,又撒谎,回去对她说我睡下了。门外的女孩说,三太太得的急病,
非要你去呢。她说她快死了。陈佐千坐在床上想了会儿,自言自语说她又耍什么花
招。颂莲看着他左右为难的样子,推了他一把,你就去吧,真死了可不好说。

    这一夜陈佐千没有回来。颂莲留神听北厢房的动静,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唯有
知更鸟在石榴树上啼啭几声,留下凄清悠远的余音。颂莲睡不着了,人浮在怅然之
上,悲哀之下,第二天早起来梳妆,她看见自己的脸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眼圈
是青黑色的。颂莲已经知道梅珊是怎么回事,但第二天看见陈佐千从北厢房出来时,
颂莲还是迎上去问梅珊的病情;给三太太请医生了吗?陈佐千尴尬地摇摇头,他满
面倦容、话也懒得说,只是抓住颂莲的手软绵绵地捏了一下。
    颂莲上了一年大学后嫁给陈佐千,原因很简单,颂莲父亲经营的茶厂倒闭了,
没有钱负担她的费用。颂莲辍学回家的第三天,听见家人在厨房里乱喊乱叫,她跑
过去一看,父亲斜靠在水池边,池子里是满满一池血水,泛着气泡。父亲把手上的
静脉割破了,很轻松地上了黄泉路。颂莲记得她当时绝望的感觉,她架着父亲冰凉
的身体,她自己整个比尸体更加冰凉。灾难临头她一点也哭不出来。那个水池后来
好几天没人用,颂莲仍然在水池里洗头。颂莲没有一般女孩无谓的怯懦和恐惧。她
很实际。父亲一死,她必须自己负责自己了。在那个水池边,颂莲一遍遍地梳洗头
发,藉此冷静地预想以后的生活。所以当继母后来摊牌,让她在做工和嫁人两条路
上选择时,她淡然地回答说,当然嫁人。继母又问,你想嫁个一般人家还是有钱人
家?颂莲说,当然有钱人家,这还用问?”继母说,那不一样,去有钱人家是做小。
颂莲说,什么叫做小?继母考虑了一下,说,就是做妾,名份是委屈了点。颂莲冷
笑了一声,名份是什么?名份是我这样人考虑的吗?反正我交给你卖了,你要是顾
及父亲的情义,就把我卖个好主吧。
    陈佐千第一次去看颂莲。颂莲闭门不见,从门里扔出一句话,去西餐社见面。
陈佐千想毕竟是女学生,总有不同凡俗之处,他在西餐社订了两个位置,等着颂莲
来。那天外面下着南,陈佐千隔窗守望外面细雨漾漾的街道,心情又新奇又温馨,
这是他前三次婚姻中从所未有的。颂莲打着一顶细花绸伞姗姗而来,陈佐千就开心
地笑了。颂莲果然是他想象中漂亮洁净的样子,而且那样年轻。陈佐千记得颂莲在
他对面坐下,从提袋里掏出一一大把小蜡烛,她轻声对陈佐千说,给我要一盒蛋糕
好吧。陈佐千让侍者端来了蛋糕,然后他看见颂莲把小蜡烛一根一根地插上去,一
共插了十九根,剩下一根她收回包里。陈佐千说,这是干什么,你今天过生日?颂
莲只是笑笑,她把蜡烛点上,看着蜡烛亮起小小的火苗。颂莲的脸在烛光里变得玲
珑剔透,她说,你看这火苗多可爱。陈佐千说,是可爱。说完颂莲就长长地吁了口
气,噗地把蜡烛吹灭。陈佐千听见她说,提前过生日吧,十九岁过完了。

    陈佐千觉得颂莲的话里有回味之处,直到后来他也经常想起那天颂莲吹蜡烛的
情景,这使他感到颂莲身上某种微妙而迷人的力量。作为一个富有性经验的男人,
陈佐千更迷恋的是颂莲在床上的热情和机敏。他似乎在初遇颂莲的时候就看见了销
魂种种,以后果然被证实。难以判断颂莲是天性如此还是曲意奉承,但陈佐千很满
足,他对颂莲的宠爱,陈府上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2:51 | 只看该作者
后花园的墙角那里有一架紫藤,从夏天到秋天,紫藤花一直沉沉地开着。颂莲
从她的窗口看见那些紫色的絮状花朵在秋风中摇曳,一天天地清淡。她注意到紫藤
架下有一口井,而且还有石桌和石凳,一个挺闲适的去处却见不到人,通往那里的
甬道上长满了杂草。蝴蝶飞过去,蝉也在紫藤枝叶上唱,颂莲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她是坐在学校的紫藤架下读书的,一切都恍若惊梦,颂莲慢慢地走过去,她提起裙
子,小心不让杂草和昆虫碰蹭,慢慢地撩开几枝藤叶,看见那些石桌石凳上积了一
层灰尘。走到井边,井台石壁上长满了青苔,颂莲弯腰朝井中看,井水是蓝黑色的,
水面上也浮着陈年的落叶,颂莲看见自己的脸在水中闪烁不定,听见自己的喘息声
被吸入井中放大了,沉闷而微弱、有一阵风吹过来,把颂莲的裙子吹得如同飞鸟,
颂莲这时感到一种坚硬的凉意,像石头一样慢慢敲她的身体,颂莲开始往回走,往
回走的速度很快,回到南厢房的廊下,她吐出一口气,回头又看那个紫藤架,架上
倏地落下两三串花,很突然的落下来,颂莲觉得这也很奇怪。
    卓云在房里坐着,等着颂莲。她乍地发觉颂莲的脸色很难看,卓云起来扶着颂
莲的腰,你怎么啦?颂莲说,我怎么啦?我上外面走了走。卓云说,你脸色不好,
颂莲笑了笑说身上来了。卓云也笑,我说老爷怎么又上我那儿去了呢。她打开一个
纸包,拉出一卷丝绸来,说,苏州的真丝,送你裁件衣服,颂莲推卓云的手,不行,
你给我东西,怎么好意思,应该我给你才对。卓云嘘了一声,这是什么道理?我见
你特别可心,就想起来这块绸子,要是隔壁那女人,她掏钱我也不给,我就是这脾
气。颂莲就接过绸子放在膝上摩掌着,说,三太太是有点怪。不过,她长得真好看。
卓云说,好看什么?脸上的粉霜一刮掉半斤。颂莲又笑,转了话题,我刚才在紫藤
架那儿呆了会,我挺喜欢那儿的。卓云就叫起来,你去死人井了?别去那儿,那儿
晦气。颂莲吃惊道,怎么叫死人井?卓云说,怪不得你进屋脸色不好,那井里死过
三个人。颂莲站起身伏在窗口朝紫藤架张望,都是什么人死在井里了?卓云说,都
是上代的家眷,都是女的。颂莲还要打听,卓云就说不上来了。卓云只知道这些,
她说陈家上下忌讳这些事,大家都守口如瓶。颂莲愣了、会,说,这些事情,不知
道就不知道罢。

    陈家的少爷小姐都住在中院里。颂莲曾经看见忆容和忆云姐妹俩在泥沟边挖蚯
蚓,喜眉喜眼天真烂漫的样子,颂莲一眼就能判断她们是卓云的骨血。她站在一边
悄悄地看她们,姐妹俩发觉了颂莲,仍然旁若无人,把蚯蚓灌到小竹筒里。颂莲说,
你们挖蚯蚓做什么?忆容说,钓鱼呀,忆云却不客气地白了颂莲一眼,不要你管。
颂莲有点没趣,走出几步,听见姐妹俩在嘀咕,她也是小老婆,跟妈一样。颂莲一
下懵了,她回头愤怒地盯着她们看,忆容嗤嗤地笑着,忆云却丝毫不让地朝她撇嘴,
又嘀咕了一句什么。颂莲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小小年纪就会说难听话。天知道卓云
是怎么管这姐妹俩的。
    颂莲再碰到卓云时,忍不住就把忆云的话告诉她。卓云说,那孩子就是嘴上没
拦的,看我回去拧她的嘴。卓云赔礼后又说,其实我那两个孩子还算省事的,你没
见隔壁小少爷,跟狗一样的,见人就咬,吐唾沫。你有没有挨他咬过?颂莲摇摇头,
她想起隔壁的小男孩飞澜,站在门廊下,一边啃面包,一边朝她张望,头发梳得油
光光的,脚上穿着小皮鞋,颂莲有时候从飞澜脸上能见到类似陈佐千的表情,她从
心理上能接受飞澜,也许因为她内心希望给陈佐千再生一个儿子。男孩比女孩好,
颂莲想,管他咬不咬人呢。
    只有毓如的一双儿女,颂莲很久都没见到。显而易见的是他们在陈府的地位。
颂莲经常听到关于对飞浦和忆惠的谈论。飞浦一直在外面收账,还做房地产生意,
而忆惠在北平的女子大学读书。颂莲不经意地向雁儿打听飞浦,雁儿说,我们大少
爷是有本事的人。颂莲问,怎么个有本事法?雁儿说,反正有本事,陈家现在都靠
他。颂莲又问雁儿,大小姐怎么样?雁儿说,我们大小姐又漂亮又文静,以后要嫁
贵人的。颂莲心里暗笑,雁儿褒此贬彼的话音让她很厌恶,她就把气发到裙据下那
只波斯猫身上,颂莲抬脚把猫踢开,骂道,贱货,跑这儿舔什么骚?

    颂莲对雁儿越来越厌恶,至关重要的一点是她没事就往梅珊屋里跑,而且雁儿
每次接过颂莲的内衣内裤去洗时,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颂莲有时候就训她,你
挂着脸给谁看,你要不愿跟我就回下房去,去隔壁也行。雁儿申辩说,没有呀,我
怎么敢挂脸,天生就没有脸。颂莲抓过一把梳子朝她砸过去,雁儿就不再吱声了。
颂莲猜测雁儿在外面没少说她的坏话。但她也不能对她太狠,因为她曾经看见陈佐
千有一次进门来顺势在雁儿的乳房上摸了一把,虽然是瞬间的很自然的事,颂莲也
不得不节制一点,要不然雁儿不会那么张狂。颂莲想,连个小丫环也知道靠那一把
壮自己的胆、女人就是这种东西。

    到了重阳节的前一天,大少爷飞浦回来了。
3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3:23 | 只看该作者
颂莲正在中院里欣赏菊花,看见毓如和管家都围拢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穿白
西服的很年轻,远看背影很魁梧的,颂莲猜他就是飞浦。她看着下人走马灯似地把
一车行李包裹运到后院去,渐渐地人都进了屋,颂莲也不好意思进去,她摘了枝菊
花,慢慢地踱向后花园,路上看见卓云和梅珊,带着孩子往这边走,卓云拉住颂莲
说,大少爷回家了,你不去见个面?颂莲说,我去见他?应该他来见我吧。卓云说,
说的也是,应该他先来见你。一边的梅珊则不耐烦地拍拍飞澜的头颈,快走快走。

    颂莲真正见到飞浦是在饭桌上。那天陈佐千让厨子开了宴席给飞浦接风,桌上
摆满了精致丰盛的菜肴,颂莲唆巡着桌子,不由得想起初进陈府那天,桌上的气派
远不如飞浦的接风宴,心里有点犯酸,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转移到飞浦身上了。
飞浦坐在毓如身边,毓如对他说了句什么,然后飞浦就欠起身子朝颂莲微笑着点了
点头。颂莲也颔首微笑。她对飞浦的第一个感觉是出乎意料地英俊年轻,第二个感
觉是他很有心计。颂莲往往是喜欢见面识人的。
    第二天就是重阳节了,花匠把花园里的菊花盆全搬到一起去,五颜六色地搭成
福、禄、寿、禧四个字,颂莲早早地起来,一个人绕着那些菊花边走边看,早晨有
凉风,颂莲只穿了一件毛背心,她就抱着双肩边走边看。远远地她看见飞浦从中院
过来,朝这里走。颂莲正犹豫着是否先跟他打招呼,飞浦就喊起来,颂莲你早。颇
莲对他直呼其名有点吃惊,她点点头,说,按辈份你不该喊我名字。飞浦站在花圃
的另一边,笑着系上衬衫的领扣,说,应该叫你四太太,但你肯定比我小几岁呢,
你多大?颂莲显出不高兴的样子侧过脸去看花。飞浦说,你也喜欢菊花,我原以为
大清早的可以先抢风水,没想你比我还早,颂莲说,我从小就喜欢菊花,可不是今
天才喜欢的。飞浦说,最喜欢哪种,颂莲说,都喜欢,就讨厌蟹爪。飞浦说,那是
为什么。颂莲说,蟹爪开得大张狂。飞浦又笑起来说,有意思了,我偏偏最喜欢蟹
爪,颂莲睃了飞浦一眼,我猜到你会喜欢它。飞浦又说,那又为什么?颂莲朝前走
了几步,说,花非花,人非人,花就是人,人就是花,这个道理你不明白?颂莲猛
地抬起头,她察觉出飞浦的眼神里有一种异彩水草般地掠过,她看见了,她能够捕
捉它。飞浦叉腰站在菊花那一侧,突然说,我把蟹爪换掉吧。颂莲没有说话。她看
着飞浦把蟹爪换掉,端上几盆墨菊摆上。过了一会儿,颂莲又说,花都是好的,摆
的字不好、大俗气。飞浦拍拍手上的泥,朝颂莲挤挤眼睛,那就没办法了,福禄寿
禧是老爷让摆的,每年都这样,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颂莲后来想起重阳赏菊的情景,心情就愉快。好像从那天起,她与飞浦之间有
了某种默契,颂莲想着飞浦如何把蟹爪搬走,有时会笑出声来,只有颂莲自己知道,
她并不是特别讨厌那种叫蟹爪的菊花。

    你最喜欢谁?颂莲经常在枕边这样问陈佐千,我们四个人,你最喜欢谁?陈佐
千说那当然是你了。毓如呢?她早就是只老母鸡了。卓云呢?卓云还凑和着但她有
点松松垮垮的了。那么梅珊呢?颂莲总是克制不住对梅珊的好奇心,梅珊是哪里人?
陈佐千说,她是哪里人我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不知道。颂莲说那梅珊是孤儿出身,
陈佐千说,她是戏子,京剧草台班里唱旦角的。我是票友,有时候去后台看她,请
她吃饭,一来二去的她就跟我了。颂莲拍拍陈佐千的脸说,是女人都想跟你,陈佐
千说,你这话对了一半,应该说是女人都想跟有钱人。颂莲笑起来,你这话也才对
了一半,应该说有钱人有了钱还要女人,要也要不够以

    颂莲从来没有听见梅珊唱过京戏,这天早晨窗外飘过来几声悠长清亮的唱腔,
把颂莲从梦中惊醒,她推推身边的陈佐千问是不是梅珊在唱?陈佐千迷迷糊糊他说,
她高兴了就唱,不高兴了就笑,狗娘养的,颂莲推开窗子,看见花园里夜来降了雪
白的秋霜,在紫藤架下,一个穿黑衣黑裙的女人且舞且唱着。果然就是梅珊。

    颂莲披衣出来,站在门廊上远远地看着那里的梅珊。梅珊已沉浸其中,颂莲觉
得她唱得凄凉婉转,听得心也浮了起来。这样过了好久,梅珊戛然而止,她似乎看
见了颂莲的眼睛里充满了泪影。梅珊把长长的水袖搭在肩上往回走,在早晨的天光
里,梅珊的脸上、衣服上跳跃着一些水晶色的光点,她的缩成回答的头发被霜露打
湿,这样走着她整个显得湿润而优伤,仿佛风中之草。

    你哭了?你活得不是狠高兴吗,为什么哭?梅珊在颂莲面前站住,淡淡他说。
颂莲掏出手绢擦了擦眼角,他说也不知是怎么了,你唱的戏叫什么?叫《女吊》。
梅珊说你喜欢听吗?我对京戏一窍不通,主要是你唱得实在动情,听得我也伤心起
来,颂莲说着她看见梅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和善的神情,梅珊低下头看看自己的戏
装,她说,本来就是做戏嘛,伤心可不值得。做戏做得好能骗别人,做得不好只能
骗骗自己。
    陈佐千在颂蓬屋里咳嗽起来,颂蓬有些尴尬地看看梅珊。梅珊说,你不去伺侯
他穿衣服?颂莲摇摇头说他自己穿,他又不是小孩子。梅珊便有点悻悻的,她笑了
笑说他怎么要我给他穿衣穿鞋,看来人是有贵赐之分,这时候陈佐千又在屋里喊起
来,梅珊,进屋来给我唱一段!梅珊的细柳眉立刻挑起来,她冷笑一声,跑到窗前
冲里面说,老娘不愿意!
    颂莲见识了梅珊的脾气。当她拐弯抹角他说起这个话题时,陈佐千说,都怪我
前些年把她娇宠坏了。她不顺心起来敢骂我家租宗八代,陈佐千说这狗娘养的小婊
子,我迟早得狠狠收拾她一回。颂莲说,你也别太狠心了,她其实挺可怜的,没亲
没故的,怕你不疼她,脾气就坏了。
    以后颂莲和梅珊有了些不冷不热的交往,梅珊迷麻将,经常招呼人去她那里搓
麻将,从晚饭过后一直搓到深更半夜。颂莲隔着墙能听见隔壁洗牌的哗啦哗啦的声
音,吵得她睡不好觉。她跟陈佐千发牢骚,陈佐千说,你就忍一忍吧,她搓上麻将
还算正常一点,反正她把钱输光了我不会给她的,让她去搓,让她去作死。但是有
一回梅珊差丫环来叫颂莲上牌桌了,颂莲一句话把丫环挡了回去,她说,我去搓麻
将?亏你们想得出来。丫环回去后梅珊自己来了,她说,三缺一,赏个脸吧。颂莲
说我不会呀,不是找输吗?梅珊来拽她的胳膊,走吧,输了不收你线,要不赢了归
你,输了我付。颂莲说,那倒不至于,主要是我不喜欢。她说着就看见梅珊的脸挂
下来了,梅珊哼了一声说,你这里有什么呀?好像守着个大金库不肯挪一步,不过
就是个干瘪老头罢了;颂莲被呛得恶火攻心,刚想发作,难听话溜到嘴边又咽回去
了,她咬着嘴唇考虑了几秒钟说。好吧,“我跟你去。

    另外两个人已经坐在桌前等候了,一个是管家陈佐文,另一个不认识,梅珊介
绍说是医生。那人戴着金丝边眼镜,皮肤黑黑的,嘴唇却像女性一样红润而柔情,
颂莲以前见他出入过梅珊的屋子,她不知怎么就不相信他是医生。

    颂莲坐在牌桌上心不在焉,她是真的不太会打,糊里糊涂就听见他们喊和了,
自摸了。她只是掏钱,慢慢地她就心疼起来,她说,我头疼,想歇一歇了。梅珊说,
上桌就得打八圈,这是规矩。你恐怕是输得心疼吧,陈佐文在一边说,没关系的,
破点小财消灾灭祸。梅珊又说,你今天就算给卓云做好事吧,这一阵她闷死了,把
老头儿借她一夜,你输的钱让她掏给你。桌上的两个男人都笑起来。颂莲也笑,梅
珊你可真能逗乐,心里却像吞了只苍蝇。

    颂莲冷眼观察着梅珊和医生间的眉目传情,她想什么事情都一下就发现了他们
的四条腿的形状,藏在桌下的那四条腿原来紧缠在一起,分开时很快很自然,但颂
莲是确确实实看见了。

    颂莲不动声色。她再也不去看梅珊和医生的脸了。颂莲这时的心情很复杂,有
点惶惑,有点紧张,还有一点幸灾乐祸,她心里说梅珊你活得也大自在了也太张狂
了。
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4:53 | 只看该作者
秋天里有很多这样的时候,窗外天色阴晦,细雨绵延不绝地落在花园里,从紫
荆、石榴树的枝叶上溅起碎玉般的声音。这样的时候颂莲枯坐窗边,睬视外面晾衣
绳上一块被雨淋湿的丝绢,她的心绪烦躁复杂,有的念头甚至是秘不可示的。
    颂莲就不明白为什么每逢阴雨就会想念床第之事。陈佐千是不会注意到天气对
颂莲生理上的影响的。陈佐千只是有点招架不住的窘态。他说,年龄不饶人,我又
最烦什么三鞭神油的,陈佐千抚摸颂莲粉红的微微发烫的肌肤,摸到无数欲望的小
兔在她皮肤下面跳跃。陈佐千的手渐渐地就狂乱起来,嘴也俯到颂莲的身上。颂莲
面色绯红地侧身躺在长沙发上,听见窗外雨珠迸裂的声音,颂莲双目微闭,呻吟道,
主要是下雨了。陈佐千没听清,你说什么?项链?颂莲说,对,项链,我想要一串
最好的项链。陈佐千说,你要什么我不给你?只是千万别告诉她们。颂莲一下子就
翻身坐起来,她们?她们算什么东西?我才不在乎她们呢。陈佐千说,那当然,她
们谁也比不上你。他看见颂莲的眼神迅速地发生了变化,颂莲把他推开,很快地穿
好内衣走到窗前去了。陈佐千说你怎么了,颂莲回过头,幽怨他说,没情绪了,谁
让你提起她们的?
    陈佐千快快地和颂莲一起看着窗外的雨景,这样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潮湿难耐起
来,花园里空无一人,树叶绿得透出凉意。远远地那边的紫藤架被风掠过,摇晃有
如人形。颂莲想起那口井,关于井的一些传闻。颂莲说,这园子里的东西有点鬼气。
陈佐千说,哪来的鬼气?颂莲朝紫藤架呶呶嘴,喏,那口井。陈佐千说,不过就死
了两个投井的,自寻短见的。颂莲说,死的谁?陈佐千说,反正你也不认识的,是
上一辈的两个女眷。颂莲说,是姨太太吧。陈佐千脸色立刻有点难看了,谁告诉你
的?颂莲笑笑说谁也没告诉我,我自己看见的,我走到那口井边,一眼就看见两个
女人浮在井底里,一个像我,另一个还是像我。陈佐千说,你别胡说了,以后别上
那儿去。颂莲拍拍手说,那不行,我还没去问问那两个鬼魂呢,她们为什么投井?
陈佐千说,那还用问,免不了是些污秽事情吧。颂莲沉吟良久,后来她突然说了一
句,怪不得这园子里修这么多井。原来是为寻死的人挖的。陈佐千一把搂过颂莲,
你越说越离谱,别去胡思乱想。说着陈佐千抓住颂莲的手,让她摸自己的那地方,
他说,现在倒又行了,来吧。我就是死在你床上也心甘情愿。

    花园里秋雨萧瑟,窗内的房事因此有一种垂死的气息,颂莲的眼前是一片深深
幽暗,唯有梳妆台上的几朵紫色雏菊闪烁着稀薄的红影。颂莲听见房门外有什么动
静,她随手抓过一只香水瓶子朝房门上砸去。陈佐千说你又怎么了,颂莲说,她在
偷看。陈佐千说,谁偷看?颂莲说是雁儿。陈佐干笑起来,这有什么可偷看的?再
说她也看不见。颂莲厉声说,你别护她,我隔多远也闻得出她的骚味。
    黄昏的时候,有一群人围坐在花园里听飞浦吹萧。飞浦换上丝绸衫裤,更显出
他的惆傥风流。飞浦持萧坐在中间,四面听萧的多是飞浦做生意的朋友。这时候这
群人成为陈府上下观注的中心,仆人们站在门廊上远远地观察他们,窃窃私语。其
他在室内的人会听见飞浦的萧声像水一样幽幽地漫进窗口,谁也无法忽略飞浦的萧
声。

    颂莲往往被飞浦的萧声所打动,有时甚至泪涟涟的。她很想坐到那群男人中间
去,离飞浦近一点,持萧的飞浦令她回想起大学里一个独坐空室拉琴的男生,她已
经记不清那个男生的脸,对他也不曾有深藏的暗恋,但颂莲易于被这种优美的情景
感化,心里是一片秋水涟漪。颂莲蜘躇半天,搬了一张藤椅坐在门廊上,静听着飞
浦的萧声。没多久萧声沉寂了,那边的男人们开始说话。颂莲顿时就觉得没趣了,
她想,说话多无聊,还不是你诓我我骗你的,人一说起话来就变得虚情假意的了。
于是颂莲起身回到房里,她突然想起箱子里也有一管长萧,那是她父亲伪遗物。颂
莲打开那只藤条箱子,箱子好久没晒,已有一点霉味,那些弃之不穿的学生时代的
衣裙整整齐齐地路摞,好像从前的日子尘封了,散出星星点点的怅然和梦想。颂莲
把那些衣眼腾空了,也没有见那管长萧。她明明记得离家时把萧放进箱底的,怎么
会没有了呢?雁儿,雁儿你来。颂莲就朝门廊上喊。雁儿来了,说,四太太怎么不
听少爷吹萧了,颂莲就,你有没有动过我的箱子?雁儿说,前一阵你让我收拾箱子
的,我把衣服都叠好了呀?颂莲说,你有没有见一管萧?萧?雁儿说,我没见,男
人才玩萧呢!颂莲盯住雁儿的眼睛看,冷笑了一声,那么说是你把我的萧偷去了?
雁儿说,四太太你也别随便糟踏人,我偷你的萧干什么呀?颂莲说,你自然有你的
鬼念头,从早到晚心怀鬼胎,还装得没事人似的。雁儿说,四大大你别大冤枉人了,
你去问问老爷少爷大太太二太太三太太,我什么时候偷过主子一个铜板的?颂莲不
再理睬她,她轻蔑地瞄着雁儿,然后跑到雁儿住的小偏房去,用脚踩着雁儿的杂木
箱子说,嘴硬就给我打开。雁儿去拖颂莲的脚,一边哀求说,四太大你别踩我的箱
子,我真的没拿你的萧。颂莲看雁儿的神色心中越来越有底,她从屋角抓过一把斧
子说,劈碎了看一看,要是没有明天给你个新的箱子。她咬着牙一斧劈下去,雁儿
的箱子就散了架,衣物铜板小玩意滚了一地,颂莲把衣物都抖开来看,没有那管萧,
但她忽然抓住一个鼓鼓的小白布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个小布人,小布人的胸口刺
着三枚细针。颂莲起初觉得好笑,但很快地她就发觉小布人很像她自己,再细细地
看,上面有依稀的两个墨迹:颂莲。颂莲的心好像真的被三枚细针刺着,一种尖锐
的刺痛感。她的脸一下变得煞白。旁边的雁儿靠着墙,惊惶地看着她。颂莲突然尖
叫了一声,她跳起来一把抓住雁儿的头发,把雁儿的头一次一次地往墙上撞。颂莲
噙着泪大叫,让你咒我死!让你咒我死!雁儿无力挣脱,她只是软瘫在那里,发出
断断续续的呜咽。颂莲累了,喘着气倏而想到雁是不识字的,那么谁在小布人上写
的字呢?这个疑问使她更觉揪心,颂莲后来就蹲下身子来,给雁儿擦泪,她换了种
温和的声调,别哭了,事儿过了就过了,以后别这样,我不记你仇。不过你得告诉
我是谁给你写的字。雁儿还在抽噎着,她摇着头说,我不说,不能说。颂莲说,你
不用怕,我也不会闹出去的,你只要告诉我我绝对不会连累你的。雁儿还是摇头。
颂莲于是开始提示。是毓如?雁儿摇头。那么肯定是梅珊了?雁儿依然摇头。颂莲
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了。是卓云吧?雁儿不再摇头了,她的神情显
得悲伤而愚蠢。颂莲站起来,仰天说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呐,我早料到了。
    陈佐千看见颂莲眼圈红肿着,一个人呆坐在沙发上、手里捻着一枝枯萎的雏菊。
陈佐千说,你刚才哭过?颂莲说,没有呀,你对我这么好,我干什么要哭?陈佐千
想了想说,你要是嫌闷,我陪你去花园走走,到外面吃宵夜也行。颂莲把手中的菊
枝又捻了几下,随手扔出窗外,淡淡地问,你把我的萧弄到哪里去了?陈佐千迟疑
了一会儿,说,我怕你分心,收起来了。颂莲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我的心全在这
里,能分到哪里去?陈佐千也正色道,那么你说那萧是谁送你的?颂莲懒懒他说,
不是信物,是遗物,我父亲的遗物。陈佐千就有点发窘说是我多心了,我以为是哪
个男学生送你的。颂莲把手摊开来,说,快取来还我,我的东西我自己来保管。陈
佐千更加窘迫起来,他搓着手来回地走,这下坏了,他说,我已经让人把它烧了。
陈佐千没听见颂莲再说话,房间里一点一点黑下来。他打开电灯,看见颂莲的脸苍
白如雪,眼泪无声地挂在双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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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5:26 | 只看该作者
这一夜对于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特殊的一夜,颂莲像羊羔一样把自己抱紧了,
远离陈佐千的身体,陈佐千用手去抚摸她,仍然得不到一点回应。他一会儿关灯一
会儿开灯,看颂莲的脸像一张纸一样漠然无情。陈佐千说,你太过份了,我就差一
点给你下跪求饶了。颂莲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舒服。陈佐千说,我最恨别人给
我看脸色。颂莲翻了个身说,你去卓云那里吧,反正她总是对人笑的。陈佐千就跳
下床来穿衣服,说,去就去,幸亏我还有三房太太。
    第二天卓云到颂莲房里来时,颂莲还躺在床上。颂莲看见她掀开门帘的时候打
了个莫名的冷颤。她佯睡着闭上眼睛,卓云坐到床头伸手摸摸颂莲的额头说,不烫
呀,大概不是生病是生气吧。颂莲眼睛虚着朝她笑了笑,你来啦。卓云就去拉颂莲
的手,快起来吧,这样躺没病也孵出毛病来。颂莲说,起来又能干什么?卓云说,
给我剪头发,我也剪个你这样的学生头,精神精神。

    卓云坐在圆凳上,等着颂莲给她剪头发。颂莲抓起一件旧衣服给她围上,然后
用梳子慢慢梳着卓云的头发。颂莲说,剪不好可别怪我,你这样好看的头发,剪起
来实在是心慌。卓云说,剪不好也没关系的,这把年纪了还要什么好看。颂莲仍然
一下一下地把卓云的头发梳上去又梳下来,那我就剪了,卓云说,剪呀,你怎么那
样胆小?颂莲说,主要是手生,怕剪着了你。说完颂莲就剪起来。卓云的乌黑松软
的头发一络络地掉下来,伴随着剪刀双刃的撞击声。卓云说,你不是挺麻利的吗?
颂莲说,你可别夸我,一夸我的手就抖了。说着就听见卓云发出了一声尖厉刺耳的
叫声,卓云的耳朵被颂莲的剪刀实实在在地剪了一下。
    甚至花园里的人也听见了卓云那声可怕的尖叫,梅珊房里的人都跑过来看个究
竟。她们看见卓云捂住右耳疼得直冒虚汗,颂莲拿着把剪刀站在一边,她的脸也发
白了,唯有地板上是儿络黑色的头发。你怎么啦?卓云的泪已夺眶而出,她的话没
说完就捂住耳朵跑到花园里去了。颂莲愣愣地站在那堆头发边上,手中的剪刀当地
掉在地上。她自言自语他说了一声,我的手发抖,我病着呢。然后她把看热闹的佣
人都推出门去,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还不快给二太太请医生去。
    梅珊牵着飞澜的手,仍然留在房里。她微笑着对颂莲看,颂莲避开她的目光,
她操起芦花帚扫着地上的头发,听见梅珊忽然格格笑出了声音。颂莲说,你笑什么?
梅珊眨了眨眼睛,我要是恨谁也会把她的耳朵剪掉,全部剪掉,一点不剩,颂莲沉
下了脸,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有意的吗?梅珊又嘻笑了一声说那只有天知道
啦。

    颂莲没再理睬梅珊,她兀自躺到床上去,用被子把头蒙住,她听见自己的心怦
然狂跳。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对那一剪刀负不负责任,反正谁都应该相信,她是无意
的。这时候她听见梅珊隔着被子对他说话,梅珊说,卓云是慈善面孔蝎子心,她的
心眼点子比谁都多。梅珊又说,我自知不是她对手,没准你能跟她斗一斗,这一点
我头一次看见你就猜到了。颂莲在被子里动弹了一下,听见梅珊出乎意料地打开了
话匣子。梅珊说你想知道我和她生孩子的事情吗?梅珊说我跟卓云差不多一起怀孕
的我三个月的时候她差人在我的煎药里放了泻胎药结果我命大胎儿没掉下来后来我
们差不多同时临盆她又想先生孩子就花很多钱打外国催产针把阴道都撑破了结果还
是我命大我先生了飞澜是个男的她竹篮打水一场空生了忆容不过是个小贱货还比飞
澜晚了三个钟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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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6:17 | 只看该作者
天已寒秋,女人们都纷纷换上了秋衣,树叶也纷纷在清晨和深夜飘落在地,枯
黄的一片覆盖了花园、几个女佣蹲在一起烧树叶,一股焦烟味弥漫开来,颂莲的窗
口砰地打开,女佣们看见颂莲的脸因憎怒而涨得绯红。她抓着一把木梳在窗台上敲
着,谁让你们烧树叶的?好好的树叶烧得那么难闻。女佣们便收起了条帚箩筐,一
个胆大的女佣说,这么多的树叶,不烧怎么弄?颂莲就把木梳从窗里砸到她的身上,
颂莲喊,不准烧就是不准烧!然后她砰地关上了窗子。

    四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大了。女佣们这么告诉毓如。她不让我们烧树叶,她的脾
气怎么越来越大了?毓如把女佣喝斥了一通,不准嚼舌头,轮不到你们来搬弄是非。
毓如心里却很气。以往花园里的树叶每年都要烧几次的,难道来了个颂莲就要破这
个规矩不成?女佣在一边垂手而立,说,那么树叶不烧了?毓如说,谁说不烧的?
你们给我去烧,别理她好了。
    女佣再去烧树叶,颂莲就没有露面,只是人去灰尽的时候见颂莲走出南厢房。
她还穿着夏天的裙子,女佣说她怎么不冷,外面的风这么大。颂莲站在一堆黑灰那
里,呆呆地看了会,然后她就去中院吃饭了。颂莲的裙摆在冷风中飘来飘去,就像
一只白色蝴蝶。

    颂莲坐在饭桌上,看他们吃。颂莲始终不动筷子。她的脸色冷静而沉郁,抱紧
双臂,一副不可侵犯的样子。那天恰逢陈佐千外出,也是府中闹事的时机。飞浦说,
咦,你怎么不吃?颂莲说,我已经饱了。飞浦说,你吃过了?颂莲鼻孔里哼了一声,
我闻焦糊味已经闻饱了。飞浦摸不着头脑,朝他母亲看。毓如的脸就变了,她对飞
浦说,你吃你的饭,管那么多呢。然后她放高嗓门,注视着颂莲,四太太,我倒是
听你说说,你说那么多树叶堆在地上怎么弄?颂莲说,我不知道,我有什么资格料
理家事?毓如说,年年秋天要烧树叶,从来没什么别扭,怎么你就比别人娇贵?那
点烟味就受不了。颂莲说,树叶自己会烂掉的,用得着去烧吗?树叶又不是人。毓
如说,你这是什么意思,莫名其妙的。颂莲说,我没什么意思,我还有一点不明白
的,为什么要把树叶扫到后院来烧,谁喜欢闻那烟味就在谁那儿烧好了。毓如便听
不下去了,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你颂莲在陈家算什么东西?
好像谁亏待了你似的。颂莲站起来。目光矜持地停留在毓如蜡黄有点浮肿的脸上。
说对了,我算个什么东西?颂莲轻轻地像在自言自语,她微笑着转过身离开,再回
头时已经泪光盈盈,她说,天知道你们又算个什么东西?

    整整一个下午,颂莲把自己关在室内,连雁儿端茶时也不给开门。颂莲独坐窗
前,看见梳妆台上的那瓶大丽菊已枯萎得发黑,她把那束菊花拿出来想扔掉,但她
不知道往哪里扔,窗户紧闭着不再打开。颂莲抱着花在房间里踱着,她想来想去结
果打开衣橱,把花放了进去。外面秋风又起,是很冷的风,把黑暗一点点往花园里
吹。她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是雁儿又端茶来,就敲了一下门背,烦死了,我不要
喝茶。外面的人说,是我,我是飞浦。

    颂莲想不到飞浦会来。她把门打开,倚门而立。你来干什么?飞浦的头发让风
吹得很凌乱,他抿着头发,有点局促地笑了笑说,他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颂莲
嘘了一声,谁生病啊,要死就死了,生病多磨人。飞浦径直坐到沙发上去,他环顾
着房间,突然说,我以为你房间里有好多书。颂莲摊开双手,一本也没有,书现在
对我没用了。颂莲仍然站着,她说,你也是来教训我的吗?飞浦摇着头,说,怎么
会?我见这些事头疼。颂莲说,那么你是来打圆场的?我看不需要,我这样的人让
谁骂一顿也是应该的。飞浦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母亲其实也没什么坏心,她天性就
是固执呆板,你别跟她斗气,不值得。颂莲在房间里来回走着,走着突然笑起来,
其实我也没想跟大太太斗气,真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你觉得我可笑吗?
飞浦又摇头,他咳嗽了一声,慢吞吞他说,人都一样,不知道自己的喜怒哀乐是怎
么回事。


    他们的谈话很自然地引到那枝萧上去。我原来也有一枝萧,颂莲说,可惜,可
惜弄丢了。那么你也会吹萧啦?飞浦高兴地问。颂莲说,我不会,还没来得及学就
丢了。飞浦说,我介绍个朋友教你怎样?我就是跟他学的。颂莲笑着,不置可否的
样子。这时候雁儿端着两碗红枣银耳羹进来,先送到飞浦手上。颂莲在一边说,你
看这丫头对你多忠心,不用关照自己就做好点心了。雁儿的脸羞得通红,把另外一
碗往桌上一放就逃出去了。颂莲说,雁儿别走呀,大少爷有话跟你说。说着颂莲捂
着嘴叶味一笑。飞浦也笑,他用银勺搅着碗里的点心,说,你对她也大厉害了。颂
莲说,你以为她是盏省油灯?这丫头心贱,我这儿来了人,她哪回不在门外偷听?
也不知道她害的什么糊涂心思。飞浦察觉到颂莲的不快,赶紧换了话题,他说,我
从小就好吃甜食,橡这红枣银耳羹什么的,真是不好意思,朋友们都说,女人才喜
欢吃甜食。颂莲的神色却依旧是黯然,她开始摩掌自己的指甲玩,那指甲留得细长,
涂了凤仙花汁,看上去像一些粉红的鳞片。喂,你在听我讲吗?飞浦说。颂莲说,
听着呢,你说女人喜欢吃甜食,男人喜欢吃咸的。飞浦笑着摇摇头,站起身告辞。
临走他对颂莲说,你这人有意思,我猜不透你的心。颂莲说,你也一样,我也猜不
透你的心。
7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7:45 | 只看该作者
十二月初七陈府门口挂起了灯笼,这天陈佐千过五十大寿。从早晨起前来祝寿
的亲朋好友在陈家花园穿梭不息。陈佐千穿着飞浦赠送的一套黑色礼服在客厅里接
待客人,毓如、卓云、梅珊、颂莲和孩子们则簇拥着陈佐千,与来去宾客寒暄。正
热闹的时候,猛听见一声脆响,人们都朝一个地方看,看见一只半人高的花瓶已经
碎伏在地。

    原来是飞澜和忆容在那儿追闹,把花瓶从长几上碰翻了。两个孩子站在那儿面
面相觑,知道闯了祸。飞澜先从骇怕中惊醒,指着忆容说,是她撞翻的,不关我的
事。忆容也连忙把手指到飞澜鼻子上,你追我,是你撞翻的。这时候陈佐千的脸已
经幡然变色,但碍于宾客在场的缘故,没有发作。毓如走过来,轻声地然而又是浊
重地嘀咕着,孽种,孽种。她把飞澜和忆容拽到外面,一人掴了一巴掌,晦气,晦
气。毓如又推了飞澜一把,给我滚远点。飞澜便滚到地上哭叫起来,飞澜的嗓门又
尖又亮,传到客厅里。梅珊先就奔了出来,她把飞澜抱住,睃了毓如一眼,说,打
得好,打得好,反正早就看不顺眼,能打一下是一下!毓如说,你这算什么话?孩
子闯了祸,你不教训一句倒还护着他?梅珊把飞澜往毓如面前推,说,那好,就交
给你教训吧,你打呀,往死里打,打死了你心里会舒但一些。这时卓云和颂莲也跑
了出来。卓云拉过忆容,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我的小祖奶奶,你怎么尽给我添乱呢?
你说,到底谁打的花瓶?忆容哭起来,不是我,我说了不是我,是飞澜撞翻了桌子,
卓云说,不准哭,既然不是你你哭什么?老爷的喜日都给你们冲乱了。梅珊在一边
冷笑了一声、说,三小姐小小年纪怎么撒谎不打愣?我在一边看得清清楚楚,是你
的胳膊把花瓶带翻的。四个女人一时无话可说,唯有飞澜仍然一声声哭嚎着。颂莲
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犯不着这样,不就是一只花瓶吗?碎了就碎了,能有什么
事?毓如白了颂莲一眼,你说得轻巧,这是一只瓶子的事吗?老爷凡事喜欢图吉利,
碰上你们这些人没心没肝的,好端端的陈家迟早要败在你们手里。颂莲说,呛,怎
么又是我的错了?算我胡说好了,其实谁想管你们的事?颂莲一扭身离开了是非之
地,她往后花园去,路上碰到飞浦和他的一班朋友,飞浦问,你怎么走了?颂莲摸
摸自己的额头,说,我头疼。我见了热闹场面头就疼。
    颂莲真的头疼起来,她想喝水,但水瓶全是空的、雁儿在客厅帮忙,趁势就把
这里的事情撂下了。颂莲骂了一声小贱货,自己开了炉门烧水。她进了陈家还是头
一次干这种家务活,有点笨手拙脚的。在厨房里站了一会儿,她又走到门廊上,看
见后花园此时寂静无比,人都热闹去了,留下一些孤寂一它们在枯枝残叶上一点点
滴落,浸人颂莲的心。地又看见那架凋零的紫藤,在风中发出凄迷的絮语,而那口
井仍然向她隐晦地呼唤着。颂莲捂住胸口,她觉得她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
音。

    颂莲朝井边走去,她的身体无比轻盈,好像在梦中行路一般,有一股植物腐烂
的气息弥漫井台四周,颂莲从地上拣起一片紫藤叶子细看了看,把它扔进井里。她
看见叶子像一片饰物浮在幽篮的死水之上,把她的浮影遮盖了一块,她竟然看不见
自己的眼睛。颂莲绕着井台转了一圈,始终找不到一个角度看见自己,她觉得这很
奇怪,一片紫藤叶子,她想,怎么会?正午的阳光在枯井中慢漫地跳跃,幻变成一
点点白光,颂莲突然被一个可怕的想象攫住,一只手,有一只手托住紫藤叶遮盖了
她的眼睛,这样想着她似乎就真切地看见一只苍白的湿漉漉的手,它从深不可测的
井底升起来,遮盖她的眼睛。颂莲惊恐地喊出了声音,手,手。她想返身逃走,但
整个身体好像被牢牢地吸附在井台上,欲罢不能,颂莲觉得她像一株被风折断的花,
无力地俯下身子,凝视井中。在又一阵的晕眩中她看见井水倏然翻腾喧响,一个模
糊的声音自遥远的地方切入耳膜:颂莲,你下来。颂莲,你下来。

    卓云来找颂莲的时候,颂莲一个人坐在门廊上,手里抱着梅珊养的波斯猫。卓
云说,你怎么在这儿?开午宴了。颂莲说、我头晕得厉害,不想去。卓云说。那怎
么行?有病也得去呀,场面上的事情,老爷再三吩咐你回去。颂莲说,我真的不想
去,难受得快死了,你们就让我清静一会吧。卓云笑了笑,说,是不是跟毓如生气
呀?没有,我没精神跟谁生气,颂莲露出了不耐烦的神情,她把怀里的猫往地上一
扔,说,我想睡一会儿,卓云仍然赔着笑脸,那你就去睡吧,我回去告诉老爷就是
了。
    这一天颂莲昏昏沉沉地睡着、睡着也看见那口井,井中那片紫槐叶,她浑身沁
出一身冷汗。谁知道那口井是什么?那片紫槐叶是什么?她颂莲又是什么?后来她
懒懒地起来,对着镜子梳洗了一番。她看见自己的面容就像那片枯叶一样惟悴毫无
生气。她对镜子里的女人很陌生。她不喜欢那样的女人。颂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候她想起了陈佐千和生日这些概念,心里对自己的行为不免后悔起来。她自责
地想我怎么一味地耍起小性子来了,她深知这对她的生活是有害无益的,于是她连
忙打开了衣橱门,从里取出一条水灰色的羊毛围巾,这是她早就为陈佐千的生日准
备的礼物。

    晚宴上全部是陈家自己人了。颂莲进饭厅的时候看见他们都已落坐。他们不等
我就开桌了。颂莲这样想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前,飞浦在对面招呼说,你好了?颂莲
点点头,她偷窥陈佐千的脸色,陈佐千脸色铁板阴沉,颂莲的心就莫名地跳了一下,
她拿着那条羊毛围巾送到他面前,老爷,这是我的微薄之礼。陈佐千嗯了一声,手
往边上的圆桌一指,放那边吧。颂莲抓着围巾走过去,看见桌上堆满了家人送的寿
礼。一只金戒指,一件狐皮大衣,一只瑞士手表,都用红缎带扎着。颂莲的心又一
次格噔了一下,她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重新落座,她听见毓如在一边说,既是寿礼,
怎么也不知道扎条红缎带?颂莲装作没听见,她觉得毓如的挑剔实在可恶,但是整
整一天她确实神思恍惚,心不在焉。她知道自己已经惹恼了陈佐千,这是她唯一不
想干的事情。颂莲竭力想着补救的办法,她应该让他们看到她在老爷页前的特殊地
位,她不能做出卑贱的样子,于是颂莲突然对着陈佐千莞尔一笑,她说,老爷,今
天是你的吉辰良日,我积蓄不多,送不出金戒指皮大衣,我再补送老爷一份礼吧。
说着颂莲站起身走到陈佐千跟前,抱住他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桌上的人都呆住了,望着陈佐千。陈佐千的脸涨得通红,他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
出什么,终于把颂莲一把推开,厉声道,众人面前你放尊重一点。
8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8:53 | 只看该作者
陈佐千这一手其实自然,但颂莲却始料不及,她站在那里,睁着茫然而惊惶的
眼睛盯着陈佐千,好一会儿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捂住了脸,不让他们看见扑籁
籁涌出来的眼泪。她一边往外走一边低低地碎帛似地哭泣,桌上的人听见颂莲在说,
我做错了什么,我又做错了什么?

    即使站在一边的女仆也目睹了发生在寿宴上的风波,他们敏感地意识到这将是
颂莲在陈府生活的一大转折。到了夜里,两个女仆去门口摘走寿日灯笼,一个说,
你猜老爷今天夜里去谁那儿?另一个想了会儿说,猜不出来,这种事还不是凭他的
兴致来,谁能猜得到?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梅珊和颂莲。梅珊是精心打扮过的,画了眉毛,涂了嫣
丽的美人牌口红,一件华贵的裘皮大衣搭在膝上;而颂莲是懒懒的刚刚起床的样子,,
手指上夹着一技烟,虚着眼睛慢慢地吸。奇怪的是两个人都不说话,听墙上的挂钟
嘀嗒嘀嗒响,颂莲和梅珊各怀心事,好像两棵树面对面地各怀心事,这在历史上也
是常见的。
    梅珊说我发现你这两天脾气坏了,是不是身上来了?
    颂莲说这跟那个有什么联系,我那个不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又
去了。

    梅珊说聪明女人这事却糊涂,这个月还没来?别是怀上了吧:

    颂莲说没有没有哪有这事?
    梅珊说你照理应该有了,陈佐千这方面挺有能耐的,晚上你把小腰儿垫高一点,
真的,不诓你。

    颂莲说梅珊你嘴上真是没栅栏亏你说得出口。

    梅珊说不就这么回事有什么可瞒瞒藏藏的,你要是不给陈家添个人丁,苦日子
就在后面了。我们这样人都一回事。
    颂莲说陈佐千这一阵子根本就没上我这里来,随便吧,我无所谓的。梅珊说你
是没到那个火候,我就不,我跟他直说了,他只要超过五天不上我那里,我就找个
伴。我没法过活寡日子。他在我那儿最辛苦,他对我又怕又恨又想要,我可不怕他。

    颂莲说说这事多无聊,反正我都无所谓的,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
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
像人。
    梅珊说你别尽自己槽践自己,别担心陈佐千把你冷落了,他还会来你这儿的,
你比我们都年轻,又水灵,又有文化,他要是抛下你去找毓如和卓云才是傻瓜呢,
她们的腰快赶上水桶那样粗啦。再说当众亲他一下又怎么样呢?
    颂莲说你这人真讨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自己。

    梅珊说别去想那事了,没什么,他就是有点假正经,要是在床上,别说亲一下
脸,就是亲他那儿他也乐意。
    颂莲说你别说了真让人恶心。
    梅珊说那么你跟我上玫瑰戏院去吧,程砚秋来了,演《荒山泪》,怎么样,去
散散心吧?

    颂莲说我不去,我不想出门这心就那么一块,怎么样都是那么一块,散散心又
能怎么样?

    梅珊说你就不能陪陪我,我可是陪你说了这么多话。

    颂莲说让我陪你有什么趣呢,你去找陈佐千陪你,他要是没功夫你就找那个医
生嘛。
    梅珊愣了一下,她的脸立刻挂下来了。梅珊抓起裘皮大衣和围脖起身,她逼近
颂莲朝她盯了一眼,一扬手把颂莲嘴里衔着的香烟打在地上,又用脚碾了一下。梅
珊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
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

    飞浦果然领了一个朋友来见颂莲,说是给她请的吹萧老师。颂莲反而手足无措
起来,她原先并没把学萧的事情当真。定睛看那个老师,一个皮肤白皙留平头的年
轻男子,像学生又不像学生,举手投足有点腼腆拘谨,通报了名字,原来是此地丝
绸大王顾家的三公子。颂莲从窗子里看见他们过来,手拉手的。颂莲觉得两个男子
手拉手地走路,有一种新鲜而古怪的感觉。
    看你们两个多要好,颂莲抿着嘴笑道我还没见过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路呢。飞
浦的样子有点窘,他说,我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学堂念书的。再看顾家少爷,更
是脸红红的。颂莲想这位老师有意思,动辄脸红的男人不知是什么样的男人。颂莲
说,我长这么大,就没交上一个好朋友。飞浦说,这也不奇怪,你看上去孤傲,不
太容易接近吧。颂莲说,冤枉了,我其实是孤而不傲,要做总得有点资本吧。我有
什么资本做呢?

    飞浦从一个黑绸箫袋里抽出那支箫,说;这支送你吧,本来他是顾少爷给我的,
借花献佛啦。颂莲接过萧来看了看顾少爷,顾少爷颔首而笑。颂莲把萧横在唇边,
胡乱吹了一个音,说,就怕我笨,学不会。顾少爷说,吹萧很简单的,只要用心,
没有学不会的道理。颂莲说,就怕我用不上那份心,我这人的心像沙子一样散的,
收不起来。顾少爷又笑了,那就困难了,我只管你的箫,管不了你的心。飞浦坐下
来,看看颂莲,又看看顾少爷,目光中闪烁着他特有的温情。
    箫有七孔,一个孔是一份情调,缀起来就特别优美,也特别感伤,吹箫人就需
要这两种感情;顾少爷很含蓄地看着颂莲说,这两种感情你都有吗?颂莲想了想说,
恐怕只有后一种。顾少爷说有也就不错了,感伤也是一份情调,就怕空,就怕你心
里什么也没有,那就吹不好箫了。颂莲说,顾少爷先吹一曲吧:让我听听箫里有什
么。顾少爷也不推辞,横箫便吹。颂莲听见一丝轻婉柔美的箫声流出来,如泣如诉
的。飞浦坐在沙发上闭起了眼睛,说,这是《秋怨曲》。
    毓如的丫环福子就是这时候来敲窗的,福子尖声喊着飞浦,大少爷,太太让你
去客厅见客呢。飞浦说,谁来了?福子说,我不知道,太大让你快去。飞浦皱了皱
眉头说,叫客人上这儿来找我。福子仍然敲着窗,喊,太太一定要你去,你不去她
要骂死我的。飞浦轻轻骂了一声,讨厌。他无可奈何地站起来,又骂,什么客人?
见鬼。顾少爷持箫看着飞浦,疑疑惑惑地问,那这箫还教不教?飞浦挥挥手说,教
呀,你在这儿,我去看看就是了。

    剩下颂莲和顾少爷坐在房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颂莲突然微笑了一声说,撤
谎。顾少爷一惊,你说谁撒谎?颂莲也醒过神来,不是说你,说她,你不懂的。顾
少爷有点坐立不安,颂莲发现他的脸又开始红了,她心里又好笑,大户人家的少爷
也有这样薄脸皮的,爱脸红无论如何也算是条优点。颂莲就带有怜悯地看着顾少爷,
颂莲说,你接着吹呀,还没完呢。顾少爷低头看看手里的萧,把它塞回黑绸萧袋里,
低声说,完了,这下没情调了,曲子也就吹完了。好曲就怕败兴,你懂吗?飞浦一
走箫就吹不好了。

    顾少爷很快就起身告辞了,颂莲送他到花园里,心里忽然对他充满感激之情,
又不宜表露,她就停步按了按胸口,屈膝道了个万福。顾少爷说,什么时候再学箫?
颂莲摇了摇头,不知道。顾少爷想了想说,看飞浦按排吧,又说,飞浦对你很好,
他常在朋友面前夸你,颂莲叹了口气,他对我好有什么用?这世界上根本就没人可
以依靠。
9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09:34 | 只看该作者
颂莲刚回到屋里,卓云就风风火火闯进来,说飞浦和大太太吵起来了。颂莲先
是愣了一下,接着就冷笑道;我就猜到是这么回事。卓云说,你去劝劝吧。颂莲说,
我去劝算什么?人家是母子,随便怎么吵,我去劝算什么呢?卓云说、你难道不知
道他们吵架是为你?颂莲说,呐,、这就更奇怪了,我跟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干吗
要把我缠进去?卓云斜脱着颂莲,你也别装糊涂了,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颂莲的
声音不禁尖厉起来,我知道什么?我就知道她容不得谁对我好,她把我看成什么人
了?难道我还能跟她儿子有什么吗?颂莲说着眼里又沁出泪花,真无聊,真可恶。
她说,怎么这样无聊?卓云的嘴里正嗑着瓜子,这会儿她把手里的瓜子壳塞给一边
站着的雁儿,卓云笑着推颂莲一把,你也别发火,身正不怕影子斜,无事不怕鬼敲
门,怕什么呀?颂莲说,让你这么一说,我倒好像真有什么怕的了。你爱劝架你去
劝好了,我懒得去。卓云说,颂莲你这人心够狠的,我是真见识了。颂莲说,你大
抬举我了,谁的心也不能掏出来看,谁心狠谁自己最清楚。

    第二天颂莲在花园里遇到飞浦。飞浦无精打采地走着,一路走一路玩着一只打
火机。飞浦装作没有看见颂莲,但颂莲故意高声地喊住了他。颂莲一如既往地跟他
站着说话。她问,,昨天来的什么客人?害得我箫也没学成,飞浦苦笑了一声,别
装糊涂了,今天满园子都在传我跟大太太吵架的事。颂莲又问,你们吵什么呢?飞
浦摇摇头,一下一下地把打火机打出火来,又吹熄了,他朝四周潦草地看了看,说;
呆在家里时间一长就令人生厌,我想出去跑了,还是在外面好,又自由,又快活。
颂莲说,我懂了,闹了半天,你还是怕她。飞浦说,不是怕她,是怕烦,怕女人,
女人真是让人可怕。颂莲说,你怕女人?那你怎么不怕我?飞浦说,对你也有点怕,
不过好多了,你跟她们不一样,所以我喜欢去你那儿。
    后来颂莲老想起飞浦漫不经心说的那句话,你跟她们不一洋。颂莲觉得飞浦给
了她一种起码的安慰,就像若有若无的冬日阳光,带着些许暖意。

    以后飞浦就极少到颂莲房里来了,他在生意上好像也做得不顺当,总是闷闷不
乐的样子。颂莲只有在饭桌上才能看他,有时候眼前就浮现出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
将桌下做的动作,她忍不住地偷偷朝桌下看,看她自己的腿,会不会朝那面伸过去。
想到这件事她心里又害怕又激动。
    这天飞浦突然来了,站在那儿搓着手,眼睛看着自己的脚。颂莲见他半天不开
口,卟哧笑了,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怎么不说话?飞浦说,我要出远门了,颂莲
说,你不是经常出远门的吗?飞浦说,这回是去云南,做一笔烟草生意。颂莲说,
那有什么,只要不是鸦片生意就行。飞浦说,昨天有个高僧给我算卦,说我此行凶
多吉少。本来我从不相信这一套,但这回我好像有点相信了。颂莲说,既然相信就
别去,听说那里上匪特别多,割人肉吃。飞浦说,不去不行,一是我想出门,二是
为了进账,陈家老这样下去会坐吃山空。老爷现在有点糊涂,我不管谁管?颂莲说,
你说得在理,那就去吧,大男人整天窝在家里也不成体统。飞浦搔着头沉默了一会,
突然说,我要是去了回不来,你会不会哭?颂莲就连忙去捂他的嘴,别自己咒自己。
飞浦抓住颂莲的手,翻过来,又翻过去研究,说,我怎么不会看手纹呢?什么名堂
也看不出来。也许你命硬,把什么都藏起来了:颂莲抽出了手;说,别闹,让雁儿
看见了会乱嚼舌头。飞浦说,她敢我把她的舌头割了熬汤喝。

    颂莲在门廊上跟飞浦说拜拜,看见顾少爷在花园里转悠。颂莲间飞浦,他怎么
在外面?飞浦笑笑说,他也怕女人,跟我一样的。又说,他跟我一起去云南。颂莲
做了个鬼脸,你们两个倒像夫妻了,形影不离的。飞浦说,你好像有点嫉妒了,你
要想去云南我就把你也带上,你去不去?颂莲说,我倒是想去,就是行不通。“飞
浦说,怎么行不通?颂莲搡了他一把,别装傻,你知道为什么行不通。快走吧,走
吧。她看见飞浦跟顾少爷从月牙门里走出去,消失了。他说不清自己对这次告别的
感觉是什么,无所谓或者怅怅然的,但有一点她心里明白,飞浦一走她在陈家就更
加孤独了。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12-15 17:11:06 | 只看该作者
陈佐千来的时候颂莲正在抽烟。她回头看见他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把烟掐灭。
她记得陈佐千说过讨厌女人抽烟。陈佐千脱下帽子和外套,等着颂莲过去把它们挂
到衣架上去。颂莲迟迟疑疑地走过去,说,老爷好久没来了,陈佐千说你怎么抽起
烟来了?女人一抽烟就没有女人味了。颂莲把他的外套挂好,把帽子往自己头上一
扣,嬉笑着说,这样就更没有女人味了,是吗?陈佐千就把帽子从她头上捞过来,
自己挂到衣架上,他说,颂莲你太调皮了。你调皮起来太过份,也不怪人家说你。
颂莲立刻说,说什么?谁说我?到底是人家还是你自己,人家乱嚼舌头我才不在乎,
要是老爷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只有一死干净了。陈佐千皱了下眉头说,好了好了,
你们怎么都一样,说着说着就是死,好像日子过得多凄惨似的,我最不喜欢这一套。
颂莲就去摇陈佐千的肩膀,既不喜欢,以后不说死就是了,其实好端端的谁说这些,
都是伤心话。陈佐千把她楼过来坐到他腿上,那天的事你伤心了?主要是我情绪不
好,那天从早到晚我心里乱极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男人过五十岁生日大概都高兴
不起来。颂莲说,哪天的事呀,我都忘了。陈佐千笑起来,在她腰上掐了一把,说,
哪天的事?我也忘了。

    隔了几天不在一起,颂莲突然觉得陈佐千的身体很陌生,而且有一股薄荷油的
味道,她猜到陈佐千这几天是在毓如那里的,只有毓如喜欢擦薄荷油。颂莲从床边
摸出一瓶香水,朝陈佐千身上细细地洒过了,然后又往自己身上洒了一些。陈佐千
说,从哪儿学来的这一套。颂莲说,我不让你身上有她们的气味。陈佐千踢了踢被
子,说,你还挺霸道。颂莲说了一声,想霸道也霸道不起呀。忽然又问,飞浦怎么
去云南了?陈佐千说,说是去做一笔烟草生意,我随他去。颂莲又说,他跟那个顾
少爷怎么那样好?陈佐千笑了一声,说、那有什么奇怪的,男人与男人之间有些事
你不懂的。颂莲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她摸着陈佐千精瘦的身体,脑子里倏而浮现出
一个秘不告人的念头。她想飞浦躺在被子里会是什么样子?
    作为一个具有了性经验的女人,颂莲是忘不了这特殊的一次的。陈佐千已经汗
流侠背了,却还是徒劳。她敏锐地发现了陈佐千眼睛里深深的恐惧和迷乱。这是怎
么啦?她听见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胆怯起来。颂莲的手指像水一样地在他身上流着,
她感觉到手下的那个身体像经过了爆裂终于松弛下去;离她越来越远。她明白在陈
佐千身上发生了某种悲剧,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不知是喜是悲,她觉得自己很
茫然。她摸了下陈佐千的脸说,你是太累了,先睡一会儿吧。陈佐千摇着头说,不
是不是,我不相信。颂莲说,那怎么办呢?陈佐千犹豫了一会,说,有个办法可能
行,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颂莲说,只要你高兴,我没有不肯的道理,陈佐千的脸
贴过去,咬着颂莲的耳朵,他先说了一句活,颂莲没听懂,他又说一遍,颂莲这回
听懂了,她无言以对,脸羞得极红。她翻了个身,看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忽然说
了一句,那我不成了一条狗了吗?陈佐千说,我不强迫你,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
颂莲还是不语,她的身体像猫一样卷起来,然后陈佐千就听见了一阵低低的啜位,
陈佐千说,不愿意就不愿意,也用不到哭呀。没想到颂莲的啜泣越来越响,她蒙住
脸放声哭起来,陈佐千听了一会,说,你再哭我走了。颂莲依然哭泣,陈佐千就掀
了被子跳下床,他一边穿衣服一边说,没见过你这种女人,做了婊子还立什么贞节
牌坊?

    陈佐千拂袖而去。颂莲从床上坐起来,面对黑暗哭了很长时阿,她看见月光从
窗帘缝隙间投到地上,冷冷的一片,很白很淡的月光。她听见自己的哭声还萦绕着
她的耳边,没有消逝,而外面的花园里一片死寂。这时候她想起陈佐千临走说的那
句话,浑身便颤得很厉害,她猛地拍了一下被子,对着黑暗的房间喊,谁是婊子,
你们才是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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