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把尚银的名字深深刻在了心里,同时,我也抹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在尚银的名字占据我的内心之前,我曾经爱慕的女人是我的英语老师。有两年的时间,我一直把她当做我爱慕的对象。她有着如熟睡一宿后早晨迎风醒来的睡莲般清澈明亮的双眸,小心地走下邑里来的第一班汽车的白袜子,覆着长长秀发的、细嫩的脖颈,哪怕大声说话都会折掉的细腰…… 那是去年夏天轮到我打扫卫生间的时候。同学们都回家去了的那个下午,我正在打扫教务室的卫生间。 我拿着扫帚和抹布,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里面传来了女人细细的咳嗽声。我想,可能是负责打扫教务室的女生吧。于是,我耐着性子在外边等着门被打开。因为害怕如果不把这个最后离开学校的女生可能会留给我的垃圾倒掉,就会被同学们认为是不认真负责的人,所以我一直在外边等着。 决定去游泳的小伙伴们,这时可能还在白杨树下等着我吧,或许他们已经丢下我跑到江边去了吧,我显得有些焦急。为了提醒一下卫生间里的女生,我在水桶里哗哗地使劲洗着抹布。门仍然没有开。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里边的女生可能会因为害羞而不想被男生发现呢? 门终于开了,英语老师红着脸站在里面。她尴尬地看了看我,然后快速跑了出去。我在那里,怔怔地站了很久。 我太花心了,竟然如此地把曾经深爱着的女人随意跑开,爱上别的女人。可那是单恋,所以可以爱任何人,可以抛弃任何人,也可以永远地忘记任何人。 从开学头一天开始,我就在学校里搜寻尚银的名字。英语老师成了我们的班主任,这丝毫也没有给我带来任何不安。但是,老师却是一位深知青春期少年内心躁动的女人。 植树节前两天,天下起了雨。老师讲了会儿课,又看看窗外,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滑下。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切。那小小的泪珠滴在她的手背上,她急忙转过身去。她的双肩显得非常脆弱和凄凉。 “十年后,……你们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从她低沉而阴郁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的忧伤。 “那还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时,我们都在憧憬着,十年以后大家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管变成什么样子都盼望能再相遇。我们等待了十年。十年的时间太长了……我们约定了十年……那个人,昨天……”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雨点击打玻璃的声音充斥在整个教室的空间里。老师望着窗外好半天。同学们都把目光投向老师忧郁的背影,苦苦地等待着她把故事讲完。可老师辜负了同学们的期待,她没有接着往下说。 如果读懂了老师的经验之谈,就会对我们成长的过程中有所帮助。老师可能曾经爱过一个男人。但承诺是多么脆弱啊,是多么容易被遗忘啊!为爱许下承诺,承诺被打破,生长出了悲哀。 老师把手中的粉笔放在讲桌上,注视着同学们好奇的眼神。 “你们知道吗,后天是植树节。虽然是公休日,但你们也得到学校来,我们一起去种苹果树。老师想送你们一份礼物。明天,你们来上学的时候,每人写一封信带来。也许你们喜欢二班的某个女生,那就给她写封信好了。你们每个人和她们中的一个配成一对儿,把信埋在苹果树下。十年后,等你们长大了,或许会把那封信挖出来读。那时,你们将长成什么样子呢……一定记得要叫上我……我很想看看……站在你们身旁的伴侣……会是谁……” 下课铃响之前,老师走出了教室,同学们顿时哇地一声炸开了锅。 回到家中,我才知道我们种苹果树的地点。那是归学校理事长所有的一块苹果地,由父亲负责管理。父亲已经知道了我们要去种树的事。 连小学都没有上过的父亲,居然要向穿着整洁的校服的中学生传授种苹果树的技术。他因此有些得意,而我却心事重重。自己深爱着的那个小女孩将会看到自己这位比同学们的父亲老很多的父亲,真让人感到难为情。 “苹果树苗早就准备好了。刘社长想得很周到,可能是当了很长时间社长的缘故吧。树苗都是谢老品种,近来的好品种我原本也放了很多……” 我猜想,他们可能约定果树结苹果后,把收入用作奖学金。那是太久以后的事了。那时,我们可能已经成为一个不需要奖学金的小孩子的父亲了。 那天晚上,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我写了很多遍,但总是不满意,我想写一封即使十年后读起来也不会感觉到惭愧的信。 植树节的早上,同学们一个一个陆续聚到学校的操场,然后向着苹果园出发了。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天空像洗过一样的晴朗。 父亲收拾好的苹果地空空的。枳实木篱笆旁整齐地摆放着父亲为我们备好的树苗,地里堆放着小山市的肥料和石灰。在我们面向苹果地站成一排之前,父亲一直都在修剪树苗。 老师手里拿着一张纸条。 “昨晚你们都写信了。你们一定想像自己希望的那样和别人配成一对儿,但那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在花名册上画了箭头连线符号,打歪的箭头怎么办,交缠在一起的箭头怎么办,或者还会有没被选中的箭头,那又该怎么办……?因为想到这些,老师昨晚一宿多没有睡好。所以,我决定把没有选择别人和丧失和其他箭头交叉机会的人所写的新埋在一起。” 这时,传来了男生们嗤嗤的笑声和女生们窃窃的私语声。 “一共有十七对同学,可以把两个人的信埋在一起。” 老师打开国防绿色的布书包,倒出几十个小玻璃瓶。折扁的信都被装进了这些浅白色的瓶子里。老师打开手中的纸条,开始逐个念同学们的名字。 “现在,念到名字的同学,拿着带标号的瓶子站到右边。” 老师按花名册上的顺序叫着同学们的名字,先是一个男生,然后是一个女生。每叫一对,其他同学就会发出一阵叹息声。 我也是如此。离我名字的顺序越紧,我就越是显得紧张和不安。那个女孩是不是也写了我的名字呢?或许我写的信也将被毫无意义地和其他的信放在一起埋掉。 当叫到我前一个同学的时候,我夸张地大声哄叫了一声。但在我虚伪的哄叫之后袭来的,是我内心掩饰不住的焦虑。我脸上的肌肉紧紧绷着,背上淌下一丝冷汗。紧接着,老师又张开了她那如细腻的土壤般的薄嘴唇。 我把视线移到远处的群山上,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师念到了我的名字。 “刘尚银,和你是一对儿。” 我并没有快步走上前去,教会我掩饰自己内心的人正是我的老师。我慢慢地走到放瓶子的书包前面。尚银也拿起一个标号是“11”的瓶子,甜甜地笑着。 老师念完十七对同学的名字后,把剩下的瓶子堆成一小堆。老师收起书包,说: “我只想说一句,所谓‘相逢’……,就好像是在迷途中寻找来时路。所谓‘相逢’,过早地邂逅了,就意味着过多的别离。也许,这里面将会复活崭新的重逢。你们在今后的生活中,将会无数次地迷路。” 老师渐渐压低了声音。 “如果想找到来时路,就必须拥有明亮的眼睛。如果遇到阻碍,就应该懂得回头……,去找寻另一条出路,绝不能犹豫和彷徨。请记住,时光一去不复返,一切都为时已晚……” 是啊,也许有人会在我迷路的时候为我指点迷津。但老师的笑容,将始终萦绕在我的眼前。 “来,现在我们开始种树。” 老师刚讲完,父亲就走了过来。我的脸一下子变得热呼呼的。父亲结结巴巴地向我们讲述如何种树。我很纳闷,父亲不喝酒的时候,居然也会有那么多话说。 一棵树苗被传到了我的手里。一,二,三,四,五,……。我拿着树苗,仔细寻找着属于我们的位置。第十一,我们的位置在第一行的最后。我们要在这里种上苹果树,把我们的信埋在底下。按照父亲教的方法,我先挖了一个大深坑。 “听说要挖大腿那么深才行。” 尚银摘下我头上被汗水浸湿的帽子,说道。 “接下来,应该把肥料、石灰和土交叉填埋,填层土,再填层肥料和石灰,这样就可以了。一定要踩一踩。这时,还不能把瓶子放进去。因为如果这时就把瓶子放进去,瓶子就会被长出的树根缠住。嘿,我还是头一次种树呢,以前我从没有种过树。” 我在树坑前屈膝坐下,看着尚银那双被美丽的黄色土壤覆住的小手。尚银种好树后,显得很满足。我只顾看尚银纤秀的手指,根本没有注意到尚姬从后边走了过来。 “你们两个人是一对儿吗?” 尚银首先扭过头去,看着尚姬。在阳光照耀下,尚姬那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尚银的额头上。尚姬用锐利的目光盯着尚银,然后把脚底的几块小石子踢进树坑里。尚银的头发遮住了脸,她依然如故地踩着树坑。 “尚银你……我早就该知道……你已经交上男朋友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尚银也不理睬这些,只是继续踩着。尚姬看了看树坑,又把视线转移到我这边。 “你真让人感到寒心。” 我伸开腿,抬头看了看尚姬。尚银看都不看尚姬一眼,她似乎不想再找什么麻烦。她把头转向我这边,问道: “有水吗?树根长时间暴露在外,都有些发干了。” 尚银用明亮的眼睛看着我说。我用父亲准备好的水桶装满水,给小小的苹果树苗浇水。在一旁叨了半天的尚姬说我对她很过分,然后深深叹了口气,走开了。尚银好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开口问道: “这棵只有手指粗的小树苗真能长成大树吗?把树直着放进树坑,然后再填上土,浇些水就可以了吗?现在,可以把玻璃瓶放进去了吧,这样是不是以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拿出来了呢?把玻璃瓶给我,我想把它埋在这里。可以吗?不会有别人知道吧!” 尚银的小嘴就像金鱼一样不停地一张一合,我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但是,我的确有一句话想问问她。你喜欢我吗?你是边想我边写信的吗?但我不能那么问。 “你也……会记住……给你写信的人的名字吗?” 当我红着脸问她时,尚银的嘴边掠过一丝淡淡的微笑。 “是的,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所有男生当中,我只知道你一个人的名字。” 我终于还是问了她。 “那么……你会记住我的名字吗?” “不管怎么说,我讨厌独自一个人埋自己写的信。” 尚银说,如果是一个,那么玻璃瓶里的空气会窒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