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流年里，我们相遇

言梦阁丶夏栩

那一年，他二十岁，独自一人来到上海，行李除了两套衣服，就只有钱夹里的200块钱。有钱惯了，这甚至不够他一天的花销，尤其，还是在上海这样的地方。
    这是2007年，6月。
    他在外滩站了很久，丝毫不顾夏日炎炎的阳光以及火辣的气温。黄浦江上的货轮，远处的东方明珠，还有背后不知是英国租借还是法国租借遗留下来的西式高楼，谨慎而华丽的颜色，毫不铺张，却隐隐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来，一时间周围的建筑俱都失色。
    背上的汗已经把他身上的kappa运动衫湿透，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于是去南京路，在路口的一家蛋糕房里买了一块提拉米苏，店里的空调看样子调的很低，他看着那些穿长袖工作服的收银员，笑了笑，转身走出了店门，热辣的空气迎面扑来，他不禁呼吸一窒。
    周祈昂，生日快乐。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个时候他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们争锋相对了几十年，只有在自己生日的那天才会显得和睦如同一对幸福的夫妻，他们会相伴去买双层鲜奶蛋糕，预备好足量的生日蜡烛，在他放学回家的时候把灯灭掉拍着手唱生日歌。他们脸上的笑真实的像一场预演了无数次的阴谋，一切都是伪装。这点，他从小就知道。
    同学帮我过了生日，我做作业去了。他每次都这么说，然后，丝毫不理会这对忍耐了一整天的夫妻，转身进了房间，碰上门。根本就不用去猜测，外面早已大打出手，盘子碗筷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都是你儿子才会变成这样的！
    你还来怪我？儿子是你生的你来怪我？
    没有你我生的出来？你……
    男人的怒吼，女子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们是否知道，这个家庭，也早已是支离破碎。周祈昂摇了摇头，戴上了耳机，里面是震耳欲聋的摇滚，冲击着他的耳膜。
    不久之后，他们便有了各自的家庭。父亲的妻子温柔贤惠；母亲的丈夫温文尔雅。但是这些所谓的好脾气好性格却没有一样是针对他的，这两个介入他的家庭的男女不约而同地提出让他独立生活免得影响一个完整的家庭。完整的家庭……这五个字让他很想笑，但他终究笑不出来。
    那天，父母的婚礼在同一个城市不同的酒店举行，像是连结婚都要与对方攀比似的。也就是那天，他第一次去了酒吧，在里面灌的酩酊大醉。
    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躺在一间昏暗的小房间里，床单与被子上都有一股潮湿的味道，墙上有灰尘的痕迹，电视机还是老式的……这是一间小旅馆，他第一时间里认出了自己所在。但是，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被打劫了？他往周围看了看，发现自己的钱夹就在床头柜上，打开来看看，分文未少。
    兀自琢磨着的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一屁股坐在了他的床上。他甚至能看到对方脸上那簌簌落下的粉，想来，为了遮掩岁月的痕迹，她已经穷极一切了。
    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说完，他自己听了都想笑，多么烂俗的情景。
    你得感谢我，要不是我，你早被酒吧的老板扔到大街上了，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跑到酒吧里来买醉！小弟弟，不就是失恋了么，有什么大不了的。还吐的一身，要不是我帮你把衣服换了，不还不得感冒？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穿，脸色微红，问：你帮我换的衣服？我可是男的！
    女子笑了起来，男的？男的又怎么样？我见过的男人多了……我对男人，比对我自己还了解……
    她的声音飘渺起来，带着回忆与沧桑。
    喝酒是好事，喝醉就不好了，被你父母知道了，他们得多难过……
    听到父母两个字，他突然不可抑止地难过起来，就在几个小时之前，他的父亲和母亲分别成为了别人的丈夫和别人的新娘，当然，也将成为别人的父母。
    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她突然搂住他，细声道，想哭，就哭出来吧。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怀里的男生在微微颤抖，肩膀上已经一片凉意。她轻轻拍着他的背，神色温柔。
    往后无数个寂寞的时候，他都会想起这个女子，她轻声的安慰和温柔的语调。他知道她是做什么的，但是那一晚，他无法控制地抱着她深吻，像一个脆弱的孩子。然后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再度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
    在这之后的几个月里，他已经渐渐忘记，曾经有这么一个女子，在深夜里给予他从未有过的安慰和关爱。他过着孤独的生活，父母都在各自的家庭里扮演着属于他们的角色，这个角色，是不容许被他破坏的。所以，除了每月银行卡里定时会出现的几千生活费，他已经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自己的亲人。
    于是他再一次来到那个酒吧，这回他没有喝酒，只是坐在角落里打量着每一个人。每个人的表情，都好像是幻影或者镜像，享受的，诱惑的，更多还是寂寞的，与他一样。DJ可能是一个偏爱肖邦的人，音乐是不属于酒吧嘈杂的摇滚，而是舒缓的钢琴曲。他曾经也是喜欢钢琴的，在深夜里，静静听着一首又一首。但是，这安静的钢琴声却挡不住父母尖锐的争吵，于是他开始听摇滚。
    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前面坐在一个男人腿上的女子，他的目光收缩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将她从那男人身上拉开，女子低低的惊呼和男人的愤怒一下子吸引了酒吧里一大半人的目光。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个黄毛小子。
    他一言不发，拎起桌上的啤酒瓶往男人头上砸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被一只柔软的手拉着在街上狂奔，一路上还有女子气喘吁吁的声音：你，你怎么那么冲动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他是——
    他没有听清她讲了什么，但是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就是他母亲现在的丈夫，那个母亲口中温文尔雅的男子。他咧开嘴笑了起来，女子并没有发觉。
    两人在一条逼仄的巷子里停下，外面是灯红酒绿，里面一片漆黑的死寂，呼吸声渐渐明显，他抱着她，用力地撕咬着她的唇。他吻的她几乎窒息，长长的指甲嵌入他的皮肤，他丝毫不觉。
   良久，他放开了她，靠在背后的墙上，只有他自己知道，有液体正从眼眶里流出来，划过脸颊，冰冷而湿润。黑暗中，只听得到彼此剧烈的喘息。
    你得离开这里。
    最后，她说。
    你呢？
    我会去上海。
    那我也去上海。
    傻孩子。她笑道，你去干什么呢？
    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至于干什么，无所谓。
    然而最终还是她一个人离开了。酒吧的事情也不了了之，谁都没有找到他。但他并没有觉得这是好事，他还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这样一个人，就像过客一样，在他生命里匆匆而过，他或许是失望的，或许更多的还是期望，想着有一天再度相逢。
    所以，他决定去上海找她。买好了去上海的火车票，一直等到上车，他才想起来银行卡放在家里了，他的身上只有200块钱现金。火车已经开了，带着他离开了这个他生活了20年的城市，第一次，孤身一人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无亲，亦无故。
吃完提拉米苏，已经是晚上7点。夏天的天色暗的很晚，街边的霓虹灯却早早地亮起，照的整个城市虚幻无比。他一个人走在南京路上，已经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了。

三天之后，他坐在路边人行道的椅子上啃他刚刚买的馒头，结果噎的他直翻白眼。摸了摸口袋里最后的两块钱，还是不舍得用其中的一半来买水。这时他看见人家天井的门开着，就偷偷走进去，在门边的水龙头上灌了几口水，扬长而去。
天越来越暗，疾驰的汽车在眼前闪过一片明灭的灯火，像一场幻觉。手机被他拿在手里，开了关，关了开，最终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他还不想回家，何况他也没有钱回去了。背上的包沾满了灰尘，连同他整个人都是脏兮兮的形同乞丐。
        最后的一块钱也在刚刚被他买了面包，此时此刻，当真是身无分文了。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是否真的如此不可捉摸，如果当时不曾遇见她的话，此时此刻，自己应该是独自一人待在空调房里，开了音响放摇滚，震耳欲聋的声音一直要持续要邻居过来敲门才会被终止。
但是遇见——是的，他又一次，在另外一个城市，遇见了她——
    苏，你快点。
    急什么，真是的。
    经过麦当劳的时候，一个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在他转向那个声音的时候，声音的主人也看到了他。两个人隔着马路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多说话。直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苏，他是谁？
    哦，他是我弟弟。
    ——弟弟，听见这个回答，再次相见的喜悦淡了不少。他低下头，苦笑，只是弟弟么……
    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那对男女已经走了过来，男人带着怀疑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苏，你弟弟不是死了么？
    女子笑了笑，所以我把他当成我弟弟啊。此时此刻，她并没有画很浓的妆，看起来整个人柔和了不少。她看着这个少年正打量着她身边的男人，便道：他是我丈夫，是啊，我结婚了，就上个月……他，对我很好。
    说这话的时候，她脸微微红着，言语之间满是幸福。男子握了握她的手，他看在眼里，忽地不再难过了，笑了笑，说出了那个问题：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苏沫。
    周祈昂。
    嗯。两人都笑了起来。相互拥抱，告别。
转身的时候，他感觉像是过了一整个世纪。命运太过无偿和叵测，任谁都猜测不到下一分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他永远记得，流年里，他们相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