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景浮灯

苏沐白

《 流景浮灯》

    相传千年桃木精魄能化人形，若有缘取得树中桃芯煮水服下，能忘一切愁。

   【入梦】

    仲夏的午后，长安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也都歇下了。难得有些许的凉风，吹得大檐下的铜铃响。叮当~叮当~
    遣开了随身的丫鬟，独自在书房静心习字。描的是小篆，桃花笺，细银毫，一笔一划，瘦长间带着女儿家应有的细意。心，亦随着房中袅袅的檀香，静如止水。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待书至这段时，不知怎的，泛起一丝倦意，就这么伏在案上沉沉睡去。双眼朦胧中，我见到你，着素白长衣，分来廊前的珠帘走来。

    还在思索你是如何进了这深院时，你就已然走近身边作了一揖。
    之栖，姚之栖。
    方想开口询问，你便先道出自己的名，不浓不淡。彷佛你早已与我相识许久。
    不知是因为你那微微翘起的嘴角还是因为自己这般不整的样子被你看见，竟忘记了本该有的惊讶。

    你所写的应该是出自《列子.汤问》韩娥之歌，她因贫被辱，声声悲怆，而后在他人央求之下才唱出欢愉。本应先悲后喜，而不是这般平静。你边说，边径自取过桌上的笔，重写了一遍，将一字一字的意讲给我听，尔后看我写。
    一章写下。仓颉造字，将万物的灵气，缩于方寸间。今日，我才真正明了。
    忽地，惊醒过来。才发觉已然日近西山，之前所做的不过是一个梦吧。仔细一看，桌上却有两笺墨迹还未干尽的《列子.韩娥传》。

      之栖，如若你不是我梦中的臆想，又该是何人？


   【画桃】


    我再未问过你任何事，也再未想过你因何而来。就如你说的，人如字，本就有定好的结局。无需太多的执念与探究。

    再次见到你时，仍旧是在梦中。忘记是何时，只记得在从未见过的书房，溢满桃花香。许是春天，天空依然落着蒙蒙细雨，室中只有你。我从你的背后走来，看你在雪白的宣纸上画，是一树桃花，随风而落，缤纷异常。在树下有一位女子，似桃夭。可是不知为何，我知道她是那样的妩媚，却怎也无法看清她的容颜。

    青瑶，你来拉。
    你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我。
    恩。
    我也不知怎地，会这样回答，没有半点的疏离。
    可愿同我学画？

    看我注意到案上的画，你出声询问。
    可以，但我想画的不是落花。你曾对我说过，字中应有义，如人情，画也应如此。
    好……
       说罢，你扶我的手，轻描。枝繁叶茂，桃花灼灼尚未落。

    青瑶，曾有一个男子，因难忘旧情而负了身边深爱他的女子。年复一年，桃花跌入江水，她已然不在。可那句昔时她的诺言，虽然没令江水断流，却使男子始终愧疚。子若，我只企你携了这簪将我放入心里，连理相结，莫失莫忘。除此，再无他求。直至他死去，才明白她在自己的心中如此难得，可惜，一切都晚了。
    之栖，似这般薄情男子，又有什么好怜惜。倒是那女子，有太多不该，不该错认也不该这般痴情。


    听完，我未加思索便应道。
    你低头不再言语，一声轻叹，落下最后一笔。我未及看完，便已醒来。

   【流景】

    心存一念则万相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夏去秋来，园中的金菊都要开了。之栖，自那夜别过，我就再没有见过你。
    中元节。
    李园里大张祭祀，反倒没有应有的那分冷清，难得在朝任职的姑爷陪着嫁过去的大小姐回娘家省亲。上上下下热闹非凡。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姐姐在席上牵着我的手，半是调笑半是认真的问我，青瑶，你过完这个年关就是十八了，可有中意的男子，说来给姐姐听，我倒可以叫人帮你去说说。
    我不禁哑然，心仪的男子？姐姐，你怕是早已然忘了。自从幼时，父亲请善卦的老者为我卜下命程，我已十八年未曾出过家中的院门。每日所做的不过习字女红，又哪会遇到什么心仪的人？
    命有一劫，面带桃花。

    月兔西沉，众人都散了，只剩长廊上的点点灯火。离别时姐姐持着一杯百花酿，说不知几时能再见，硬要与我饮完杯中酒。酒不醉人，人先醉。我懂，她本就是毫无心机的人，嫁入他门仍不改脾性，事事未必能顺意，心中总有苦楚是无法对他人诉说的。天下珍宝易得，知己难寻，即便相守也未必有灵犀通。
    阑珊间，园内有琴声清响，不知为何没有惊醒他人。我心怀好奇，披上裘衣走过去。我许是醉了，因为别时的清醴，我重见你。在亭中，你抚琴，七层叠嶂，如同随波跃上龙门的绯红锦鲤。一刹那间，我有种错觉，天空中的星斗随着鱼化翔龙纷纷落下，有千重繁华。
    有人道伯牙遇子期，一曲高山流水，是三生有幸。我信。

    你按弦起身，说道，青瑶，同去放浮灯。
    七月十五，长安河中有无数灯火随波而下。你在岸边放灯，我忽有顽心起，将腰间香囊摘下，放入灯中。万千微光中因之有了一朵青莲，无烛无光，芯在其间。



    万相不过流光片景，应作如是观。我因你，念已难平。

   【无回】

    相传有一棋局，名为玲珑。黑子处于绝地，想破此局只有心无杂念，胜负随缘。

    桌上亦有一局棋，白子你，黑子是我，也是玲珑局。我举棋，难定。

    一日不见，思之如狂。不知从何时开始，之栖，我希望见到你，希望听见你说，就算是只字片言。我想见你，想再听那曲高山流水，即便零星丁点。我已入障，再不能清明。心中彷佛有一潭深渊，无法填满，那种感觉无法用言语来说清，有阵阵的钝痛。莫不是每人都有那么一把刀剑，无法斩断万千的烦恼，只能伤了自己。
    在黑夜中，我的身体逐渐轻盈，我想走，想不再因为这皮囊而被枷锁住。在奋力的挣扎中，终于浑身一轻，又能听到那琴声，在远远的园中。我发足狂奔，奔过一道道长廊，身边的黑暗渐渐远去，在那道园门后，一片光明。终于能重见你。之栖。

    青瑶，你怎会在这？！
    看见我时，你不是欣喜，语气中竟带着几分惊讶和恼怒。
    我心中一恸，原来在你是不喜我来寻你的。可是我仍强作笑脸回答，之栖，我就知你不是我的臆想，否则你断然是不会屡次与我相见的。
    之栖，我想见你……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渐渐低落，无意中带上了几分恳求。
    胡闹！你快些回去。

    你略顿了顿，似下了万分的勇气，又说道，青瑶，别这般任性，你应知我不是人。从今往后，你我便不再相见罢。
    在这一瞬，我怔愣地看着你，却见你眼角眉梢尽是绝决与无情。
    突然间，身体止不住地被往来时的方向扯去，这一刻，深藏眼底的悲哀和绝望此刻终于清晰地弥漫出来。我伸出手无力的抓住你的衣袖，挣扎说道，之栖，你不愿与我相守，又为何要一次次的走近我，予我希望。
    你再没有说话，别过头去。而我，再无法抵挡那无尽的吸扯，看着你渐渐远去。

    ——青瑶，是我不该，负了你，没有带你走。
    ——青瑶，是我不该，不入轮回，只想再见你。
    ——青瑶，是我不该，不该止不住心中的煎熬再与你相见，即便知道不会有结果。
    ——可惜这些话，我永远不会对你说。我会让你忘记我，然后如常人婚嫁生子，安然度过余生。

    我猛然从床上惊醒，脸上带着两行未干的泪，之栖，我早知你是妖，也知道这局棋，一意执着，注定要败。可是我不甘愿！不甘愿就此投子弃局，就算最后会折戟沙场，我也要奋力一搏，得片刻的裂土封疆！
    一声铮然，黑子落手，不再回头！

   【忘川】

   忘川水欲饮，前尘皆散尽。

    这几日，长安城有异事发生，竟引得无数的人议论纷纷。许多人曾听说过的李家二小姐，自小待在家中不与生人相见，而今莫名的得了种怪病，常常一睡便是三四日，茶饭不思。只一段时日，便虚弱得卧床不起。员外特命人在城中四处张榜，延请名医救治，如能使小姐病愈，赏千金。

    之栖，我知道你就在园中，不肯见我。这园外的一道道长廊，我走过了无数次，带着企盼，企盼在跨出园门的一刻，能见到你坐在长亭下，抚琴相笑。可是，无数次，都是失望。渐渐的，长廊似变得越来越长，回去的时越来越短。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我在赌，赌你的心。即便我不过你旅途里万千城池中的一座，但只要你有点丁意，我都愿拆去城墙，陪你流亡，无论前路是否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曾几何时，我懵懂不知，当人生平淡如水，所谓将来，便是听从父母之命，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浑噩残生，能筑的只有一座空城。自与你相见后，我忽然有莫大勇气，想追寻自己所要所期，不再迷惘。而对你的情，不知缘何而起，一往而深。

    无数的名医被请进李府，不稍片刻，就摇头离去。直到一日，一位游方的白衣郎中登门。初时，员外见他模样，当是江湖上行骗的术士，就想命下人取些银两打发他走。可是，郎中自怀中取出一锦囊，让员外先给二小姐看过再言。将信将疑间，锦囊被送入小姐房中，只是片刻，丫鬟就匆匆而来，说小姐有请。
    锦囊，是那夜放入灯中的香囊，而郎中，是那迟迟未来的之栖。

    纱帐后，你几次想支持下床，奈何都因乏力跌回。我见了，心中万分的悔意，有些言语梗在喉中，苦涩难当，无法说出。
    二小姐，你将手伸出帐外便好，不必起身。我强作平静说出此话，同来的丫鬟把一方丝帕覆在你的手上，让我号脉。
    青瑶，你若将病养好，日后我便常来见你。我用术将这话传入你耳边，无他人能听见。
    你点头，满脸欢喜。

    半晌后，郎中回到厅内，对员外言小姐的病乃心病，应以千年桃芯与无根水煎服，不日可愈。并指明李园内有一株千年桃树，芯似青玉，是上好的药引。员外急命人将树砍下，确有一桃芯，青润欲滴，二小姐服药后，隔日病便好转。可李家派人再想寻那白衣郎中相谢时，他却早已不见。

    青瑶，原谅我……

   【三生】

    每个魂魄在饮下孟婆汤前，都会在三生石上看尽自己的过去因果。
    在喝完那碗你给的药后，我也看见了前世的恩恩怨怨，却是你的。杜子若。

    无尽的黑暗中有点点亮光，前世中你与我初次相遇，桃花树下的因缘错，书房内你携我的手画桃花，直至一同逃离时将我遗弃。无尽的恨意使得我在出嫁那夜魂魄化鬼，你亦因我而死。
    这一段段忆飘过我眼，便片片碎去。
    只剩最后一幅，偌大无比，是你独自立在桃花树下，不肯离去。
    新死之人，若游荡世间，魂会慢慢虚弱，最终成为点点萤光，消失不见。而你迟迟不肯去投胎转世。庆幸那株桃树，有千年，能养魂，使得你得以支持。

    整整五十年，五十年后，你重见我，已然虚弱无比。姚之栖，只因你栖于桃树，自认无颜以本名见我。
    子若，我终于看清夏时画中的那女子。是我。
   
    这忆，亦如之前的，逐渐碎去，我伸出双手紧紧的握住，可它们仍如风中细沙，点点溢出，无法挽留。
    我哭喊着，不愿它们就此湮没。

    青瑶，请你忘记我。

    望着跪倒在地的你，我回头离开，身体片片碎去，化成流光。

    【浮灯】

    又是一年春时，长安河中浮着一盏莲灯，游近岸边，我心怀好奇捞起，其中有一个香囊，似是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些过去的旧事了。

        桃花水，忘旧情。流景浮灯，前尘孽缘。

                                                                                                                                      ——苏沐白


                                                                                                                                                 零玖年十二月二十日


                                                                                                                                       
     
这篇，算是了了写完《桃夭》后的一个心愿。
谢绝一切转载，窃文。请自重。

triangel

一眼万年，只因踏错一步，你我之间，再无挽回。

轻吟浅唱

纵使相逢应不识。

恍洳隔世。

缠绵   

看完文章就想到这个词。

Lv.Q

君为情而愁
子为爱而亡

安之若素。

好喜欢这样的文字  让我去琢磨琢磨

MAS

zhichi zhichi a a a

恍洳隔世。

怎么会有这么心思缜密的男生呢。

飞蛾扑火

很凄美
为什么不言明呢？
不管怎样可以一起努力啊

酉兮

喜欢这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