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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之远》——作者:张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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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4-3-22 00:17: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樱桃之远》为张悦然的长篇处女作。小说讲述了两个息息相关的女孩从小到大,由敌为友,面对友谊、爱情、生存和死亡的心路历程,强调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情节曲折,语言优美,具有深入人心的力量,悲伤处催人泪下。小说配有十多幅精美彩插,非常别致,不同流俗。
  著名作家莫言和郭敬明欣然为本书写序,对张悦然的创作予以高度评价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4-3-22 00:18:29 | 只看该作者

《樱桃之远》自序

《樱桃之远》自序



  文/张悦然

  冬天的时候我回国来,做了这本书面世前的最后一些工作。当我把有关这本书的一切都交给我的编辑时,忽然是这样的依依不舍。

  我和这本书有半年相处的时间,常常是夜晚,我抱着一杯冰水坐在电脑前面,和它  
面对面。有些深情的段落,我通常是一边嘴里轻轻念着,一边打字,像是在和它交谈。有时候要在学校的实验室或者电脑室写,我就把它存在移动硬盘里,带来带去。做插画的过程,就像给它量体裁衣,我和我的朋友都是那么用心地给它做了最美丽的花衣裳。所以这样一路走来,它就像我的孩子。半年里和我朝夕相处,看见过我畅怀的笑,看见过我软弱的哭泣,陪我度过了生日,和我一起经历了远途的旅行。最重要的是,它是非常善解人意的孩子,它总是能在我最沮丧的时候跳出来,抚慰我,让我看到前方有连绵不绝的希望。

  《樱桃之远》是我自己非常喜欢的名字。我周围的朋友也喜欢。一个朋友说,《樱桃之远》真是个悠扬的名字。你静下心来再念“远”这个字,“远——”,你就会感到那个“远”字从舌尖轻轻地飘去远方了。口形圆滑,字音温柔。这是个多么值得回味的字符啊。而樱桃在我的心中,几乎可以算得上最美好的水果了。我喜欢这种色泽艳丽、形状圆润的果实。它可以使人联想到娇艳的女孩,剔透的青春,或者甜美的爱情。我甚至常常觉得它们象征着一种经过时光雕琢的终于赶来的幸福。在这本书里,我想让读者看到两个女孩寻求幸福的一段生涯。在书中我多次提及了茂密而繁盛的樱桃林,那里美丽如仙境。在我看来,每个人的心中一定都有着这样一片樱桃林,它总在前方,引人不断地向着那个方向跑过去。然而有多少人真的到达了他们梦中的樱桃林呢?有多少人真的把他们渴求的幸福握在了手中呢?正如我在书中所说,幸福是生生不息,却难以触及的远。它能使人像是中了蛊,囚禁在了桎梏,然而又是那么轻易地挽救人于绝境,送人以极乐。

  有些时候读自己从前写下的文字,就能恍恍地想起那个时候自己所做下的梦,所渴求的幸福。我并不是一个潜心的花匠,可是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栽种了很多的梦在这本书里。多少年之后再回头看去,曾经的樱桃林已经繁盛如大朵的云彩。只是已经飘过了我的天空。

  2003年12月7日于北京


3
 楼主| 发表于 2004-3-22 00:19:54 | 只看该作者

1.两生花(上)

我的梦里总是有一片茂密的樱桃林。

  初夏时节,樱桃树上已经结满了一串一串殷红的樱桃。风吹起来的时候,像风铃一般地摇摆,波浪般的阵阵香气被推到更远的地方去。

  梦中,樱桃林就在我的正前方,而我还是个小小的女孩。圆睁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奇景:  
樱桃林远看去就像一个飘浮着朵朵绯色祥云的世外桃源。我想天堂大抵也不过如此吧。樱桃树下坐着一排会吹奏的天使。他们拿着长笛或者小号,个个涨红了小脸,翅膀在身后扑棱扑棱地振动,不时地飞起来,悬浮在天空间演奏。时而他们又围成圈子,中间的平地上升起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有个 穿着白裙子的小女孩赤脚站在湖面跳舞,她像天鹅一般优雅娴静,雪白的颈子是刚刚沐水而出的马蹄莲。她在湖面旋转,旋转三十六圈,洁白的裙子里鼓满了风,越飞越高,哀艳如一只失去牵线的风筝。天使们的吹奏也越来越激烈,像是不断上升的旋转楼梯,一圈一圈,直入云霄。

  我沉迷于他们的演奏,我也想和那个女孩一起舞蹈。于是我向着前面的樱桃林跑去。疾速地奔跑,跨过山涧和峡谷,穿越草坪和梯田。向着前方的樱桃林,一直地跑过去。那是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我的脸也涨红了,有歌声在舌间缭绕,就要高唱起来。我像小鹿一般欢快,向着前方的樱桃林奔跑过去……

  那天为什么我会自己跑去如意剧院看电影,或者我究竟有没有去过如意剧院看电影,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得的病是这样的,常常让我忘掉一些事,或者说我在毫不察觉的意识中慢慢改变了事情的原貌,可我觉得这并非出自我自己的意愿,如果说是冥冥中神的指引也不为过。

  这个时节正是非常美好的春末,乳白色的小蔷薇花爬满了我家院落的门口。我爸爸新栽了一些像婴孩头发那般柔软的嫩绿色葡萄藤,据说葡萄长出来会是特别翠绿的那一种,不过这些要等到秋天才能知道。花园墙角的石榴树生得也好,叶子是小鳞片模样,油亮亮的像涂满了头油的绅士,而花朵就像他的情人,那么红,是记怨的眼睛流淌出血液。我喜欢在清晨撩开沾满薄薄一层露水的窗帘,透过蒙蒙的轻雾看着小花园的大门。我用手托住腮,面前放着一本破旧的圣经翻读。我常常看着看着就停顿下来,停顿,一个字也不能再看进去。我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处,逼迫地回忆起从前的事。但是完全没有头绪,我在过去那些年都做过些什么呢?没有人肯告诉我任何事情,我每天能见到的人只有爸爸,妈妈。完全无从查找,就比如面前的这本圣经,它不是我的,扉页有清晰的工整小字:给宛宛。可是我却无从知道这是谁给我的礼物,铅笔的字迹已经模糊,淡淡的旧纸气味扑面袭来。一滴冰凉的露水啪的打下来,落在我翻开的《利未记》那一节。

  生活非常简单,我读一些喜欢的书,努力地回想从前的事情。想得很辛苦,可是还是一无所获。

  每天傍晚的时候爸爸会带着我出去散步。他从外面回来,他打着手语,因为害怕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幅度大得有些夸张。——从去年秋天到现在,爸爸一直在陪着我学习手语,起先他进步得比我快许多,经常做出一些我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手势,我就只好不停不停地摇头。他就把动作放慢,一遍一遍地教我。我们买了些录影带一边看一边学。这种不懈的学习一直持续到今年四月。四月的一天,爸爸带着我去了郦城的聋哑人协会和那里失聪的人沟通,我们才确定我和一个听觉缺失多年的人运用手语的能力已经相差无几。

  我看到爸爸站在门口,于是就迅速套上一件玫色开身网织毛衫,踩上没有后跟的麻编的碎花布面鞋子跑出大门去。我和爸爸一直沿着我家门口的马路走到路口,有时候我们直行,去那家女服务员一律穿深紫背心裙的冷饮店吃三色冰淇淋——这里一直是开冷饮店的,尽管易主多次,花色品种也大不相同,但是三色冰淇淋始终是这里的招牌甜品,爸爸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总是带我来吃冰淇淋。我那么多年一直都只喜欢吃这一种,而我也只是见到这种冰淇淋由衷地感到亲切而已,有关从前的事,还是一点也无法记起。冰淇淋用椭圆形的粉红色碟子装着,是小圆球形状,每个小圆球上面顶着一颗孤芳自赏的樱桃。那么红,内心膨胀满激情的果实。冰淇淋的口味是香草,巧克力,还有一个是草莓——这在现在看来似乎已经是有些落伍的口味,比起摩卡加榛子,覆盆子加杏仁。可是我却一直钟爱。不知道为什么,我格外喜欢那三颗红得有点过头的樱桃。甚至是一种迷恋。我喜欢把它们含在嘴里,用牙齿去触碰它们已经失去弹性的果皮,然后渐渐用力,慢慢进入樱桃的身体。我仿佛能听到它们那绯色的血液混入我的口腔的声音,那是我唯一能感知的声音,清脆而深情。我含着樱桃,含含糊糊地对爸爸说:

  “我真喜欢樱桃。它们看着是那么一种要涌出来的红,让我想到幸福。”

  爸爸点点头。

  可是幸福,幸福是生生不息,却难以触及的远。当我把樱桃的残红消灭在齿间的时候,这样想到。

  也许我们在那个十字路口转弯,去小时候的幼儿园。蓝色秋千和跷跷板已经太旧了,甚至不能保证小朋友的安全,这里眼看就要拆掉了,据说新建的幼儿园有两排花花绿绿的大秋千,都飞起来的时候幼儿园会像个热闹的小宇宙。这里的蓝色旧秋千是简单的铁锁链外加一块粗糙不平的木头板。铁链子看来断过好多次,重新焊接后粗细不一,所以秋千的两只荡绳并不是完全对称的,秋千的两头是一上一下倾斜着的。爸爸不许我坐,他用手语对我说,你站着看看就好,这个秋千已经不结实了,会有危险的。可是看见它,说不清为什么,我的心底总是涌出一股狂野的热烈的感情,还会升起一阵花香以及甜腻的血液味道。它也许不止是一架秋千这么简单,也许它是架飞去别的时空的飞船,也许是灰姑娘的南瓜车,总之会去意想不到的地方,看到意想不到的事情,有关这一点,我几乎是笃定的。所以等到那一天爸爸没有跟随我来,我一定要坐上那秋千试试看。

  这就是我小时候呆过的幼儿园。这附近是我从小到大一直走来走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不过现在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爸爸带我去了好多地方,小时候的幼儿园,西更道街的小教堂,去落城的火车站。郦城通飞机的那一天,我们都跑去看新的飞机场,隔着一扇高高的玻璃窗我们看到从郦城起飞的第一架飞机升空。爸爸说,这样以后可以直接去好多地方,不用先搭火车去落城。

  真的,我再也没有去过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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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2 00:21:02 | 只看该作者

1.两生花(下)

如果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深深的恐慌和绝望中。我恳请所有的人原谅我的脆弱,因为我毕竟是个新近失聪,丢失了记忆的姑娘。有关童年和少年的那部分记忆就像一个从我身体里拿出去的器官一样,完完全全不再和我关联。不过我的身体缺失了这件器官之后,就像有个巨大的空腔装满了来来往往迂回的风。有时候我会觉得风里面漾满了旧人的影子,影子轻曼而通体透明,使我想到蝴蝶那微微振颤的翅羽。我把手一点一点地放在身体前面的风口,然后轻轻地用小手指去碰碰那影子的边棱,它有微微的潮湿,冰冷,像一只  
淋了大雨的昆虫的清凉脊背。会有心疼的感觉,不能触碰的阴影在我的眼角,在我冰冷的体腔,按下去会觉得就要溃陷,像个漾满疼痛的湖泊终于携着它那殷红的水漫了过来。水会从我的双耳漫上来,我知道,或者说,一直都在漫上来,我猜测这或许是我无端地失去听力的原因。

  我不想把这些恐惧说给爸爸妈妈听,我知道他们太希望我好起来,可是终于我还是对他们说,你们要把从前发生的事说给我,我才能好起来。爸爸把我揽在怀里,用手轻轻覆盖上我已经损毁的耳朵。

  对于我而言,没有了记忆也许比失去听力更加让我难过。因为失去了记忆就忘记了曾经的二十一年里,所有的人给予过我的爱。那些接纳过的爱都被冲刷掉了,于是我常常陷于无爱的恐慌里。我担心自己的脑子由于过分空白而变得麻木,因为麻木而变得不能去爱。

  我看动画片的时候,看到了《绿野仙踪》的故事。里面的方壳子铁皮人没有心。所以他不会爱。他和朋友上路寻找他的心。我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手指抚摸过自己的皮肤,我感到它们就是铁皮,冰冷的,没有心脏温暖安慰的冷铁。我终于对着无声的电视屏幕上那个滑稽的铁壳子娃娃哭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找到我的心。我的爱。我现在是这样一个令人担心的女孩,我只是在一味地接纳着你们的爱,却不能给予。

  我最慈祥的爸爸看到他二十一岁的女儿坐在电视前面看六岁的时候曾看过的动画片《绿野仙踪》,哭得这样伤心。他恍恍地站在门边,觉得又回到了很久很久的从前,他的小女儿还只有六岁,咬着一枚清凉的糖果目不转睛地看动画片,因为主人公的生死别离不时地掉下伤心的眼泪。他看着哭得那么可怜的她,想很快地走过去抱住她。可是此刻他们已经是这样的遥远。

  假如说那天我是一个人跑去看了电影的,那不是一个呈现于我梦中的场景,那么我应该是去了如意剧院,在下午。不过按照常理来说,如意剧院是从来不放艺术电影的,奇斯洛夫斯基的电影他们不会考虑。

  那个下午我在如意剧院看的是《薇若妮卡的双重生命》。

  这是小间的放映厅,我坐在最后一排,脚下面踩着厚厚的瓜子壳和半截的劣质烟。没有一盏灯,甚至没有通向安全出口的指示灯。闪烁的大屏幕上是个眼神像藤蔓一样捆绑住我的女孩,或者说两个。昏黄的、满天落叶飞舞的场景把我提前带到了秋季。女孩穿着厚厚长长的大风衣,微卷的短发,瞳仁格外分明。

  秋天的骤然出现让我有些应接不暇。我紧紧地抱住双臂,冷。通常我很害怕电影院的,因为没有了听觉之后,视觉就是我保证自己安全的唯一凭借,而在电影院,在比夜色更加虚伪更加浑浊的漆黑中,我总是感到自己身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没有几个人坐在这里观看,屏幕多是暖红色,下面闪烁着白色的中文字幕。电影里那个波兰的名叫薇若妮卡的女孩一直在唱歌,不过我听不见。她的嘴唇像盛放的牵牛花一般有着千姿百态的美好形状,我不禁伸出手,手指在虚空的前方划过圆圈,仿佛我可以触碰到那张嘴唇,仿佛我触碰到了那张嘴唇,就可以听到那些歌声。

  ……两个薇若妮卡,一个生活在波兰,一个生活在法国。谁也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但是谁又都感到生命中有另外一个自己存在别处。 她们在各自的生活轨道上行进着,冥冥之中却息息相连,她们触觉相通,一个被火灼伤了,另外一个也会痛。波兰的薇若妮卡在她心爱的舞台上倒了下去,死在自己极致的歌声里,同一时刻,在激烈地做爱的法国的薇若妮卡在情人的怀抱里流下了眼泪,她忽然感到丢失了最重要的,在远方,未可知可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于是忽然对眼前的一切很厌弃。她因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到恐慌。

  法国的薇若妮卡继续着作为一名音乐老师的生活,她在一场歌剧表演中认识了木偶艺人,同时也是一个儿童小说作家。木偶艺人用各种奇妙的小手段把她引领到他的面前,此时,薇若妮卡已经爱上了木偶艺人。

  “说吧,说吧,把你的一切讲给我。”木偶艺人面含微笑,充满爱意地对薇若妮卡说。

  她的一切是什么呢?正当她不知从何说起的时候,木偶艺人在她的旧物里发现了一张她在波兰时随意拍下的风景照片——照片上有一个女孩,穿着厚重的大外套,一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向镜头,仿佛看到了未来。可是那照片上的女孩,却并不是法国的薇若妮卡。法国的薇若妮卡惊讶地看着照片上这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终于失声痛哭,她知道那个和她一样的女孩曾在她的生命里存在过,并且永远地消失了。

  薇若妮卡看着木偶艺人新制的和她一个模样的木偶,她惊奇地发现,他制作了两个完全一样的木偶。为什么是两个?她问。我在表演的时候总是很轻易就把它弄坏了——一个坏了另一个可以替换。

  木偶艺人要写一部关于两个女孩的书,他耐心地念给她听:

  “两岁时,一个女孩的手指被火灼伤,另一个则见火自动缩手。……”

  ……我一直在发抖,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可是还是这样的寒冷。波兰的薇若妮卡死去的时候,我感到一阵剜心的疼痛,是一种恍然大悟的疼痛。唔,她不在了。

  唔,她已经不在了。

  耳朵里竟然渐渐地溢满了声音,开始我不能辨别那是什么声音,因为它像厚厚的云层一般,一浪一浪地覆盖过去。似乎是推移过来的潮声,一直漫过来盖住了我的身体。后来潮声终于平息,水一下从中央分开,分向两边,我可以听到细微的说话声音。是电影中的法国女孩在说话吗?

  她说,你感到我了吗?

  不,不是电影里的薇若妮卡,完全不是。她是一个跛脚的中国女孩,她站在法国薇若妮卡的名字和影子下面,伸出怯弱的手指,问我:你感到我了吗?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从海底从潮声里走出来。她在我身前身后的影子里,在我炽白明亮的眼底,在我不能尽述的所有情节碎片里。女孩赤脚,蜷曲着身体,像半含苞的蕾,细细的一小枝,被歪歪斜斜地插在一件飘飘荡荡的堇色连身裙里面,幽幽地跳过来。她是跳着过来的,脚在地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仿佛身体里的骨头都冲撞了出来。头发从背后掉到前面,像节日的废败的焰火一样上上下下做着缺乏节奏的惯性运动。

  女孩,跛着脚的女孩像断了挂线的玩偶,失去了明确的方向,摇摆不定,可是仍是要前行。她有一张缀满水的脸,脖子特别白,而脸是淡淡的苹果色。衣服是那样的陈旧,只有脸像是新长出来的果实一样馥郁芬芳。她的嘴边含着一个非常易碎的微笑,在那上下起伏的跳跃中,我害怕极了,我害怕她的微笑一下就从嘴边掉了下去,像夭折的蝴蝶一样,化作一阵粉屑摔碎在地上。

  女孩还在以半圆形的弧形跳跃前行。电影院的光滑的地面上她像一只将死的天鹅一样的妩媚。这是我那个生活在别处的替换玩偶,这是我那个优雅的镜中女孩。亲爱,我的亲爱,我终于完完全全想起了你和从前的种种,此时此刻,我像电影中生活在法国的薇若妮卡一样失声痛哭。我知道亲爱的女孩已经不在了,身体里缺失的器官是真真切切的不在了。

  我的耳朵终于被修好了,被她修好了。她叫我不要害怕,她说她在天上,在遥远的地方,可是不管在哪里,她可以来当我的耳朵,她把所有发生的事,所有来去过的声音都告诉给我。所以她又在这里,在我的周遭。

  我坐在初夏的电影院里,在忽明忽暗的电影屏幕前和我亲爱的女孩遇见。我知道我们本来是一起的,通在一起的,我的耳膜的另一端和她相连,我听不到是因为她不在了。她现在坐在我的右边,坐在我的左边,坐在我的无处不在。她抚我的脸,抚我的耳朵,一遍一遍地叫着我的名字,宛宛,宛宛。这时我分明听到了。我终于感到,一切都回来了……

5
发表于 2004-3-23 05:52:08 | 只看该作者
书 买了 未看

里面的插图

我很喜欢
6
发表于 2004-3-23 07:56:43 | 只看该作者
早一个月看过了 悲剧 ? 无言
7
发表于 2004-3-25 20:43:14 | 只看该作者

见过
可是不敢买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缉拿那些画就怕
没有原由
8
 楼主| 发表于 2004-3-28 23:41:15 | 只看该作者

2.魔鬼亲临的童年(上)

有些小时候的事情它们总是在。它们在,它们追着我跑。这个时候我的耳朵里就会响起一些风的声音,有时候有人的言语,女孩的喘息,叹气。还有头发断裂的声音。多年,这些声音一直和我一起,我已经确信,它们对我并无恶意,然而我仍旧无法对它们释怀。就像善良的鬼们仍旧得不到人的喜爱。

  我已经不能准确地说出幻听这种病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了,而我的耳朵又在什么时候被  
乱七八糟的声音缠绕住,仿佛是从小就有。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在傍晚的时候能听见风和潮汐的声音。此起彼伏的海仿佛就在我的脚下,然而我妈妈却说我们的城市离海很远,她说等我再长大一点就领我去看海。有的时候,我在吃饭,便能听见我之外的另一个咀嚼的声音。那细碎的咀嚼声伴着我咽下口中的鱼和蔬菜,还有的时候甚至有喝汤以及汤匙碰在碗上的声音。我妈妈常常看见我拿着汤匙发呆,她看见我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地低着头。可怜的女人,她一直都认为是她做得食物我不喜欢。

  夜晚也许有哭泣的声音,甚至在我已经入睡之后,那声音像一扇缓缓打开的门一样一点点开启。我坐起来,坐在黑暗的不见光的房间里。门仍旧是关的,可是哭泣声已经溢满了我的耳朵。女孩子的压抑声音像忽然坍塌下来的一朵云彩一样压住了我。雨滴淋湿了我。我盖着厚厚的被子却感到滚滚而来的寒冷,我在山洞吗?我被围困或者捕捉了吗?这些对年幼的我来说都像空白而光滑的墙壁一样无从攀援,我无从知道这些声音后面隐藏着什么。

  还有唱歌,有的时候无端地唱了起来,仍旧是哭泣的那女孩,我猜测,她唱起歌来。我记得我第一次听见歌声的时候我跑进浴室把自己关起来,我在这小小的空间里努力地听那声音。我揪着自己去听清那首歌。可是我仍旧不知道那是什么歌。零碎地哼唱反复而毫无秩序,有时候还夹杂了咳嗽。我把浴缸里灌满水,然后不停地把水撩起来,企图用水声掩盖这声音。可是那歌声似乎是在我的身上,水声在外面,根本无法打败它。我恐慌极了,是什么样的魔法施于我身上?我脱下所有的衣服,希望能找到那个无法再隐藏,落荒而逃的鬼。我一件一件地抖落我的衣服,然后把他们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歌声还是继续。最后,我赤裸地仔细地审视着镜子里的自己,恶狠狠地说,看你往哪里躲。小小的我,把自己深深地埋在浴盆深处,不断地用水淹没自己,清洁自己,我害怕极了,我觉得我再也洗不干净自己了。那个下午,我不停地洗澡,仍旧没有洗去那不成曲不成调的歌声。

  还不仅仅是声音。我总是感到心慌,我无法分辨是那些奇怪的声音使我心慌起来,还是心慌和那些声音根本是两回事。有的时候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种情形并不是发生在我奔跑,上楼梯或者其他剧烈活动的时候,而是发生在一些我安静的时刻,甚至是我端坐在桌前看一本连环画的时候。我蓦地感到无法呼吸。一种连根拔起的力量,从我的内心深处像个气旋一样地散开,一圈一圈向上顶起来,简直要把我整个人攫起来了。我那时候还太小,几乎不知道哪里是心脏的位置,我只是感到里面疼,整个里面,疼得绞作了一团。我捂着胸口蹲在地上不能站起来。

  在一次心绞痛中,我忽然从滑梯上跌下来,我的膝盖破了,血水渗出来,裙子也脏了。小朋友把我送去了医务室。我躺在铺着白色床单的治疗床上,心绞痛就像一只暗自充气的气球一样慢慢胀起来,还有一种零星的呻吟声伴随而生。那呻吟声不是我的,我的嘴已经被我紧闭得不留一丝缝隙,可是身体中还是有一种呻吟声游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声音,我不知道是谁在代替我哀伤。医务室的阿姨给我包扎了伤口,叫我以后要小心。我看着她,她三十多岁,搽一点白白的粉,绾一个温柔的簪在头上。她俯身向我的时候,她身前的听诊器在我的眼前一晃一晃的。我的眼睛花了,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

  “阿姨,你用你的听诊器给我听听这里好吗?”我用手胡乱指了一下身体,因为我根本无法确切说出这个疼痛的位置。“你帮我听听,看看我身体里面是什么东西在动?”

  她诧异地看着我,问:“小朋友,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告诉阿姨。”

  “你帮我听听罢。”我执意说。阿姨就戴上听诊器,在我的身上听了一会儿。她笑眯眯地说:

  “是你的心脏在里面动呀。”

  “那它还是好好的吗?它没有生病吧?”我焦虑地问。

  “它好好的呀,你也好好的。”阿姨拍拍我,肯定地告诉我。

  在幼儿园期间,医务室每个月都给小朋友们检查身体,尽管每次检查之前我都有些忐忑,然而我得到的答案终归只有一个:我健康极了。

  那时候我曾企图把这些告诉我的妈妈。我想就算我是糟糕的背负着鬼的女孩,我的妈妈也总能救我的。她那么善良,也许她用嘴巴亲亲我就好了。或者是我的爸爸,他的眼珠总是能照亮所有暗晦的,他把目光探测到我的心里一定就能把那鬼揪出来。可是就在我要说出来的时候,我却听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幼儿园的梅姐姐讲的。她是照顾我们的阿姨,她在所有阿姨里面年龄最小,圆脸,喜欢穿粉红色条绒裙子,绑两条麻花辫子在胸前,像个娃娃。我最喜欢听她讲故事,她讲着美丽的故事的时候总是会自己陶醉地笑起来。不过那个午后她讲的故事让我一直不得平安。她说每一个小孩,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她在天空中远远地看顾着小孩,小孩就会平安长大,长得像天使一样好看。天使教给小孩该怎样去爱,去给予。 如果小孩被大麻烦缠住,天使就会飞过来,俯下身去把小孩衔起来,带他离开。

  “呃,如果,如果看着小孩的不是天使呢?还会是什么呢?”我忽然打断没有讲完的故事,插嘴问道。当时所有的小孩都围坐成一个圈子,在午后的院子里安静地听故事晒太阳。谁都没有注意到,忽然突兀地站起来提问的我,带着六神无主仓皇无助的表情。那还只是初春,可是我不停地出汗,我的毛衣都湿透了。梅姐姐看着我,她很久都不说话就看着我。这个时候我又听见了那些来自其他地方的声音。我听见有跑步的声音,女孩大口大口的喘气。我觉得我就要断掉了,然后倒下,我身上的鬼就会走出来,踩住我,这里所有的人从今天起都会知道我身上有个鬼。

  “如果没有天使,那和小孩在一起的就是魔鬼!”梅姐姐加大了说话的声音和力度。“那么,小孩将长成一个丑陋邪恶的人,和魔鬼一样。”她的神情像个惩恶锄奸的女英雄,她仿佛说着说着就要站起来,把身上带着魔鬼的小孩捉出来。

  一切终于都得到了证实,原来,原来我是魔鬼一直照看的小孩,所以我耳朵里有奇怪的声音,所以我身体里有波浪腾涌的疼痛。在梅姐姐把我看穿之前,我赶忙掩饰好自己,缓缓地重新坐下,身子缩成一团,双手抱住膝盖——我担心鬼会从我的胸腔里走出来,所以我这样就可以压住她,不让她跳出来。

  “如果你们遇到魔鬼照看的邪恶小孩,你们要躲他远些,他会把你们带坏的。”梅姐姐补充说。她这次说话是从来没有的凶狠。她要所有的小朋友都记住这些话。

  我是其中一个,我坐在他们之中,我环视四周,看不出自己和他们有任何区别。然后我斩钉截铁地告诉自己,永远永远不要让他们知道鬼的这件事情。永远,我都要看起来和他们一样。没有人发现,那天听故事的小孩们都散掉了,我才离去,没有人发现,我浑身是潮湿的,身体是冰冷冰冷的,可是却仍旧在不停地出汗。

  从此我放弃了向别人倾诉的念头。就这样坚持下来,谁也不说,我要把那所有的所有的声音都吞下去。哪怕所有的声音都膨胀,把我变成无可救药的胖子,哪怕所有的声音都变作可怕的虫子,把我吃空,把我变成壳子,我也决然不把那些声音放出来。时间和忍耐总会让我在慢慢长大之后有足够的力量来赶走那些声音。

9
 楼主| 发表于 2004-3-28 23:42:01 | 只看该作者

2.魔鬼亲临的童年(下)

后来,我的幻听骤然变得格外严重。那个声音像是蓦地加大了马力,变得格外强大。这一切开始于段小沐出现的那个夏天。那时我6岁,我的头发第一次留长,第一次站在有很多观众的舞台上唱了一支歌。

  我至今记得从我家的老房子走去那间小幼儿园的路。我记得我双肩背着一只白色的侧面有两个大口袋的硬塑料书包,踩着一双滑滑亮亮的小皮鞋穿过马路走进幼儿园。我家是五楼  
,有个半圆形的阳台。我喜欢一面拿着一只蘑菇形状的花洒给我的几棵嫩绿色的小植物浇水,一面从阳台铁栏的缝隙里看着我的幼儿园。幼儿园的长圆形大门就在斜对面,幼儿园的大门上画满了动物,第二排有一只脖子轻轻探向前方的优雅的长颈鹿,涂着柔和的桔色,我最是喜欢。除此之外,还有憨态可掬的红脸蛋刺猬,杏核状眼瞳的小鹿。从我家的窗台望出去,还能清楚地看到里面的阿姨和小朋友在院子里游戏。我喜欢他们,就连长病的日子我也会趴在我房间的窗台上看着他们。我觉得让他们喜欢我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把自己打扮好,让自己做什么事情都漂亮,这样,他们就不会察觉我和魔鬼一起的那些事情。

  所以我努力做一个漂亮又热心的小人儿。那一季我喜欢穿艳桃色的小裙子,很短很短的,配上白色一尘不染的小皮鞋,头发要扎成两个辫子,所有发卡皮筋也要是桃红色。然后我让妈妈在我的桃色小裙子的口袋里塞满糖果,我带去幼儿园,把它们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我总是甜甜地说,你张开嘴,我给你放进嘴里。我还最先学会了用玻璃糖纸叠大蓬裙子的跳舞小人儿。我积攒很多像蝴蝶翅膀一样斑斓的糖纸,分给幼儿园的小朋友,然后我教给他们怎么叠。他们站着围成一圈,我坐在圈子中间。他们安静地听我讲话,按照我教给的步骤耐心地学习着。我们叠了好多好多,把它们一字排开放在窗台上,让他们在阳光下一对一对地跳舞。我看着我的小朋友们,我知道他们都喜欢我。

  幼儿园不大的院落里有几架秋千。在我的记忆里它们是锈红色带着生铁气息的。但是我显然是错的,那秋千总是被油漆翻新,变成了天蓝色,明黄色,雪青色。可是这些总是被我忽略。它们在我这里,永远是把我裙子弄脏的锈迹斑斑的铁链,颤巍巍的磨光的木板摩。然而我仍旧喜欢它们。我一直喜欢所有的悬空的,摇荡的玩意儿。就像我长大之后特别喜欢船一样。小的时候我最喜欢的是秋千。秋千在六岁的视野里足以是一只船。裙子里鼓满风,像鸟一样腾空起来。我还记得幼儿园里的秋千紧紧挨着葡萄架子和无花果树。我飞起来的时候有时能轻轻碰到那棵树上的叶片。如果是盛夏就有葡萄的酸甜香气,还能看见青色的心脏形状的小无花果。并且飞起来的时候,劲猛的风可以遮掩一些耳朵里的声音,我能感到我干净的身体和风和天空在一起。

  “你坐秋千的时候,为什么总是张大嘴巴叫呢?”同班的男生纪言问我。他是个毛茸茸的小男孩儿,睫毛和头发都软软的,像卡通片里的维尼小熊。

  “多快活,你也和我一起叫吧。”我坐在秋千上继续叫。

  没有人,永远都没有人会明白我六岁的单纯愿望:飞起来也许就能把体内的鬼甩出去。叫得声音大一些,就不会再受到耳朵里面声音的打搅。

  然而就是在一次坐完秋千,我就要跳下来离开的时候,耳朵里的声音忽然不期而至。这一次,很不同。这一次是一种未曾有过的絮絮不止的小声诵读。低沉的,几乎泣不成声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平静得像死去的人的心电图。这是我无法分辨的奇特的声音,它缓缓地伸进我的心里,像冰冷的听诊器一样照亮了看见了我内部的一切。可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还有什么呢?除了没有边沿的悬浮状大块恐惧梗在那里。我把身子一点一点探下去,我想如果可以,我就躺下去,贴着冰冷的地面让水泥牢固地撑住我。可是我不能,我要看起来像个正常的孩子。我甚至不能让其他人看见我脸色苍白,坐立不安。我的桃红色裙摆我的桃红色发卡还在风里飞舞,我看起来还是个明艳的女孩,一切都不能出差错,我必须让自己看起来好极了。

  我只好重新把秋千荡起来,荡得飞快,把所有的风都召唤来,让它们和这可怕的声音来战斗。那一次我一直荡,荡到头晕目眩,我开始呕吐。声音已经结束,早已是夜晚,幼儿园里没有一个孩子了,甚至灯光。我把身子伏下呕吐。是不是我胜利了那声音离去了呢?我从秋千上滚下来,倒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双手还紧紧地捂住耳朵。很久很久之后有手电筒的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差一点发出尖叫。然后我慢慢看清楚走来的人是梅姐姐,她说:“宛宛你怎么躺在地上?这么晚还不回家?你身体不舒服么?呀!你吐了啊,是病了吧,怎么不吭声呢?快,姐姐带你回家去。”

  我把手交到梅姐姐的手里的那一刻,心都要揪起来了。我担心她发现我和别的小孩不同,我担心她忽然转脸用悚然而仇恨的声音对我说:“啊,原来你就是那个魔鬼附身的孩子!”

  我犹豫的时候她已经扯起了我,她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我觉得她的手特别热,有温热的气流灌进我的身体里。那安适的触感很快把我平复,我沉溺于这种紧紧的保护,甚至急于在路上就这样安详地睡去。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好几次,我几乎叫喊出来“梅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身上有个鬼!可我不是个坏孩子,你救救我吧,你救救我啊!”

  然而我终于还是没有开启我的嘴,我没有做这个危险的尝试,因为我总能够特别清晰地记起梅姐姐说起魔鬼时那种恶狠狠的表情,她不会原谅,我知道。

  那是初夏的夜晚,妈妈整整齐齐给我绑好的辫子都已经松开了,美丽的桃红裙子上沾满呕吐秽物,我就这样被梅姐姐送回了家。

  夜里我在梦里大声对着梅姐姐说:“梅姐姐,梅姐姐,那鬼它总是欺负我,你知道嘛?”

  之后诵经的声音每周都有。神经质而周而复始喋喋不休。每周都有一次会持续很久的时间。我会在这声音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推门出去,我一个人走去对面的幼儿园。诵经时间多是周日的早晨,幼儿园没有人。我开始坐下来荡秋千,飞起来就好了飞起来就好了,我对自己这么说。我想,我妈妈如果从阳台的窗户上探头出来,她将能看到她的小女儿无数次做着把自己抛向天空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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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4-3-28 23:42:50 | 只看该作者

3.我的爸爸是卓别林(上)

小沐是六岁的时候来到郦城的。她爸爸领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这个和他们家祖宗八代也不沾边的城市。郦城位于中国北方,可也算是个难得精致的城市,自古时便以扬天的棉柳和茶楼里吟词作赋的诗人词人而闻名。而小沐那从未曾去过的家乡原本是在南方一个长江流经的城市,以向他省输出民工而出名,小沐的爸爸正是其中一员。作为一名建筑工人,他通常一年只有两个假,春节和劳动节。其他时候他都在很卖力地工作,辗转各个工地之间。小沐三岁的时候,她爸爸已经升为所在的包工队的队长。


  这一年的冬天小沐的妈妈死于意外。当年那场意外在整座城市非常出名:一块硕大的水泥石板从还未竣工的大楼上飞下来,砸在了小沐的妈妈和另外一个纺织女工的身上。那天小沐的妈妈和另外的那个纺织女工去买毛线。后来下起了大雨,她们就在这幢还在施工的大楼下面躲雨。当时小沐的妈妈还掏出刚买的草绿色纯羊毛的毛线和那个纺织女工一起欣赏。她说她要给小沐织一件新的毛衣。水泥板砸下来的时候,小沐的妈妈正在充满热情地向同伴描述她将要织的这件毛衣的样式。将草绿色和白色拧在一起织,娃娃领,要在左领下面用细细的毛线绣上小沐的名字。女人一脸陶醉地说着,然后一块大水泥板从天而降,盖上了女人幸福的脸。那个建筑队的队长就是小沐的爸爸。一些记者寻访需要对水泥板事件负责的人员时,找到了一言不发的小沐爸爸。之后他们在采访受难人家属的时候,找到的人竟然又是小沐爸爸。他端坐在他家的客厅的饭桌前,对着剩下的,小沐妈妈前一天做的饭发愣,镜头里的他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可是最终还是一言不发。

  那天小沐的爸爸同时作为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和刚刚在这场悲剧中丧妻的鳏夫,两次出现在电视上。之后的一个镜头是小沐的爸爸带着亮铮铮的手铐用双手紧紧地抱住小沐。小沐圆睁着一双极其大而充满着泪的眼睛,仔细地盯着她一夜之间老去很多的父亲。小沐从小就长着一张令人怜惜的脸,据说那个电视镜头使无数收看的主妇眼泪夺眶而出。令人更加怜惜的是小沐有先天性二尖瓣心脏疾病。后来那个电视台还专门做了一期关于救助小沐的节目,号召大家捐钱给被孤儿院收留的小沐。四岁的小沐又一次出现在电视屏幕上,在孤儿院的阿姨的引导下,睁着空旷的大眼睛,对着黑色亮晶晶的镜头说:谢谢,谢谢叔叔阿姨。

  孤儿院的生活并没有给小沐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后来觉得,也许那两年她只是一只被搁置的玩具,不再有人给予重视的目光。主妇们哭泣完了便忘记了,又各自去照顾自己的孩子了。

  两年之后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终于走出了大铁门的爸爸来到孤儿院领走了小沐。那天孤儿院阿姨给小沐穿了一件新的小袄,也把她的脸蛋擦得特别光亮。小沐挽着他爸爸的手,从一排没有父母的小孤儿身边经过。这是她生来第一次感到了一种优越感。她感到他们羡慕的目光送了她一程又一程。在那以后的很多年当小沐感到绝望的时候,她总是能想起这一刻,这是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一刻,她是和她爸爸一起的,她牵着爸爸的手走进云霞里,后面是孩子们啧啧的艳羡之声。

  小沐和爸爸坐上了北上的火车。她爸爸在车站给她买了一只紫色的长颈细腰的水壶,然后装上桔子味的苏打汽水。小沐非常喜欢,她紧紧地依偎在她爸爸的身边,隔几分钟就打开水壶的盖子,把水壶放到鼻子下面闻一闻,那窜鼻的凉辣辣的气味直打通了心肺。然后小沐轻轻地啜上一口,再小心翼翼地把瓶盖拧上。她告诉自己说,不能喝得太快,桔子的芬芳淡淡地回味在口腔里的感觉是多么美妙啊。她的爸爸一直目光呆滞地对着她发愣,身子随着火车的节奏一前一后地摇动。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就在郦城下了车。似乎是小沐的爸爸问了一句小沐:“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结满冰凌的车窗望出去,她第一次看到了雪。大片的白花花使她感到有点茫然。可是她觉得她非常喜欢,她就点头说:“喜欢。”然后她爸爸就带着她下了火车。

  小沐被她爸爸送去了一家临街的幼儿园。幼儿园很小,临街只有一扇大门,上面画着各种动物。橙色的背景,前面站着一群花花绿绿的动物。最前面的是一只站立的刺猬。它全身是鲜艳的紫褐色,脸蛋上还涂着胭脂,小手小脚,一副很优雅的样子。它的旁边是一只精神萎靡的大熊猫,背后插着一棵葱郁的竹子,看起来像是一个风尘仆仆的侠客。它们身后还有长颈鹿,花狐狸和含情脉脉的小鹿。小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斑斓的画,孤儿院的大门是铁栏杆隔开的,上面爬满了蛇一样狡猾的植物,密密麻麻,让人窒息。小沐走过这个幼儿园的时候,她不由自主地伸出小手,轻轻地拂过幼儿园大门上画的动物。她的爸爸察觉到了她的这一细微举动,问她:“你喜欢这里吗?”小沐从半虚掩的大门里看到了幼儿园里面玩耍的小孩子们。她看到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被一群小孩子围在中间,她唱了一首歌,大家都着迷地看着她,大声欢呼。小沐真喜欢她的样子,她的嗓子也好,小沐从小也喜欢唱歌,可是从来都是唱不完整,声音也沙哑,哪有这小姑娘唱得好听。小沐一直盯着那个小女孩看,她觉得自己看到她就像跟着她动起来,跟着她唱跟着她跳,她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和她连在一起的,她的一举一动都牵动了她的行动。这是多么奇妙的事情,小沐想过去把小女孩看清楚,她也想抱抱她,和她做一对小姐妹。于是小沐答道:“我喜欢这里。”她的爸爸就领着她进去了。她爸爸牵着她的手走过那个漂亮的小女孩。小沐回过头去认真地看着那女孩,这女孩沐着一种幸福的和光,让她无比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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