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要忘记的落寞

商白

她两次梦见一只米白色的狐狸。就在一个光秃秃的土墙下面，它永远都保持着一种张望的神情。印象中狐狸都该是尖尖长长的鼻子，有光滑雪白的皮毛，有狡黠多疑的眼神，再化身成人，缔造一段传奇。然而这显然是只还未走出蒙昧的狐狸，皮毛上还沾带着有蛮荒气息的尘土。它更像只农村里的土孢子。但是她没有梦见过向天空张望的狐狸。她便怀疑自己这或许是幻觉。

不知身处何处的梦里，她记得低矮的干枯的野草漫山遍野，还有些残垣断壁静静的伫立在平缓的地方。这里只见凄凉，像是被神遗弃了的城堡。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植物的根茎轻轻划着她的腿肚子。她不知道要走去哪里，可是也没走多久，就会看见了这只狐狸。
然后，她就醒来。

她想起来，梦里的荒原，应该是自己的家乡。半干旱的土地像是一幅渐变的黄色调油画，而幼小的她尚不知道这时的天空有多可贵。后来好些次做着如童话一般的梦，她想是因为那段童年被自己深深藏了起来。长大成人的她，表情麻木，内心冷漠。只有夜深人静时，这种不是梦魇的梦魇就回来找她，揭穿她。她觉得疲惫，快速投入到别的思考里。她不想剖析自己。

她和朋友坐车去很远的地方。似乎去一个荒凉的城市的青年旅馆考察。她是要自己开青年旅馆吗？——她也不记得。只记得这家青年旅馆很奇怪：没有老板，店员，所谓的旅馆，其实只是一处空房子。而且是外婆那一代人住的旧式楼房。房子只靠一把生锈的锁锁着，而钥匙，从网上就可以搜到钥匙的模子，自己拿去配一把，就可以去住。唯一的要求是，不能长住，这毕竟是旅馆，还要住进下一个客人。

她没有想太多，因为她正在通向它的路途上。马上就可以亲眼看到的东西，又何必费心神揣测。只是在火车上的那个梦有点恼人，她隐隐觉得这是不好的旅途。坐在右边的夏茗凑过来，问她睡醒了么。她点头，只是脑子昏沉，大概睡太多了。坐在左边的I同学仍然悠闲的喝着茶看着报纸。I对她说，你的那本叔本华太枯燥了，你怎么能看得进去。

人寂寞的时候，该怎么办呢？
某个人走时，并没有告诉她消除寂寞的方法。在做了很多如童话一般的梦以后，在现实和梦境势均力敌时，她靠着多出来的那么一点点理智选择站在现实一方。她买了很多哲学和宗教的书，想要找到寂寞和痛苦的根源，以便彻底的消灭它们。如果忽略掉偶尔的梦魇的话，她几乎可以算修炼成功了。

有人夸她早慧，有人赞她理智。
她洋洋得意，也偶尔嘲讽自己。

她用配好的钥匙插进生涩的锁孔里，喀嚓一声，锁开了。推开门，她闻到空气里陈旧的味道，感觉像是回到了幼时去过的外婆家。外婆家就是这样，带有花纹的塑料地毯铺地，抽抽啼啼的洗衣机被放在窄小的过道里，沙发是劣质的海绵套上淡蓝色的布，房门一般都被别住关不上，因为房子太小。她慢慢的走进去，心里暗自惊讶为何这里的摆设和外婆家有点像。然而她清楚，这儿不是外婆家。她还闻到有男子的味道，空气中还有精液的味道。她掀开一间卧室的帘子，果然先看见一双光滑的女人腿。她默默的退到另一个方向，那是剩下的一间空卧室。她转过身对夏茗和I说，我们今晚就住这里吧。

整整一晚她都在做梦。杂乱无章的梦。
梦里那个皮肤白皙的男子，出入在每个卧室的白帘子之间。他穿格子衬衣和洗得发旧的牛仔裤，干净得像她幼时躺在麦垛上看到的天空一样，但她对他长什么样子没有印象，白帘子总是飘起来挡住他的脸。他好像看不见她，她也没听过他说话，但她觉得跟他并不陌生。

如果他是个皮条客，那他也酷得帅气。她想。可她知道，他不是。

后来好像又到了海边。她没有看清楚，格子衬衣就已经消失在海边。再望去，只见海天一色，大海非常蓝……非常蓝，像张被PS过的照片，沙滩上还有一只破旧的小船。她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而后，她突然又回到了一片荒野中……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醒来后她觉得有些恼火，为什么尽做些莫名其妙又没有意义的梦。
第二天她们离开了旅馆。再经过那个白帘子的时候，她刻意听了听，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动静。她像是舒了一口气，又像是很失落，但在表露之前出来，她们已经穿过窄小暗黑的过道，离开了旅馆。

然后她们在附近的一片草地上坐下里，商讨现在去哪里。
她问夏茗，昨天你发现那间卧室有对男女吗？
夏茗纳闷的说，没有啊……
她低头不语，怀疑这个男人应该也是个梦吧——可是，自己是从何时开始做梦的呢？

她们坐着的长椅突然行驶起来。她这才发现长椅安装在微缩的轨道上，就像工厂里自建的运煤的铁轨一样，而她们坐着的长椅，就像是那上面的小推车一样。这列简易的火车，座位只有一条长椅，没有车窗，没有车顶，没有桌子，没有其他人。她们叽叽喳喳的说话，直到很久才意料到周围的风景是不断在变的。
好神奇啊！夏茗一脸的惊喜。
挺好挺好，这样风景能一览无余。她素来喜欢冒险。

风景转变的很快，低矮的干枯的野草冒出来，铺天盖地。还有些残垣断壁静静的伫立在远处，一路上也不见人烟。她暂时没有意识到这依旧是她家乡的景色，大概是因为她还沉醉在刚才的梦里。I同学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夏茗说着话，她突然回过神来，突然像个小孩似的，耍赖的用双手环抱住夏茗的脖子，说，夏茗，你喜欢我还是喜欢I同学啊。
夏茗白了她一眼说，当然喜欢I同学啊。你又不乖。
她看着夏茗笑了。夏茗和I同学根本就不熟。

这列简易火车好像行驶了很久，就在她又要睡过去的时候，总算停了。她的头离开夏茗的肩，揉揉眼睛——她看见了前方的低矮土墙下面，有一只保持着张望姿势的狐狸。它的皮毛还是那么脏，鼻子也不尖长，或者它根本就是狐狸和狗杂交的后代。
她有些紧张，压低了声音说，夏茗，我两次梦见到这只狐狸。

她步伐阑珊的走过去，感觉此刻自己的样子像是电视里演的那种被吸了魂似的人。大坨大坨的枯草险些绊倒她，但是她想要看个究竟。她的意识很清醒，只是略带些沮丧。因她不想再回到这如童话一样的场景中，这样的土墙看起来只会碍眼，而且不堪一击。她想要自己适应那些钢铁混凝土建成的高楼大厦。
但是她想这可能是最后的考验了，她倒要看看能发生什么。

可是狐狸在她靠近前，就怪叫了一声跳着跑开了。那种土墙果真不堪一击，被狐狸轻轻一跳就轰的一声倒下了。她面无表情的站在土墙的尸体边，等眼前的尘土渐渐散尽后，那只狐狸已经不见。就像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穷途末路之后的柳暗花明，倒塌的土墙像成了缺口，亦是一个出口。她看见了向左右延伸看不见尽头的沙滩，而在远处，她看见了，正是梦中的那片海。
——沙滩上，还有一只破旧的小船。

她不由自主的向下走去。
海风把她的头发吹的全都飘向脑后。她几乎睁不开眼，有个瞬间她好像看到有格子衬衣在远处。她本该往前走，但她停了下来。她缺乏勇气。她害怕这是幻觉，又担心这不是幻觉。她告诉自己该回去了，还有朋友等着自己。有些事情没必要深究，有些人没必要记得。

她呆呆的站在那里很久。直至她能够确认，这里除了自己再无他人。她看着一个个形成、爆发而又归于静寂的浪头，感受到浪涛的力量正冲击着自己的内心。她觉得这一刻只有哭出来，只有歇斯底里一场，才能配得上这样的氛围。海能容纳一切，当然可以包容无论怎样的自己。
可是她太久没哭了，一时憋不出泪来。
她只得带着哭腔喊：
我会回来——
我会回来，陪你过一辈子——

她想自己的声音一定很难听，像是跳过了长久哭泣而直接干嚎。几乎是与她喊出来的同时，羞耻心重新恢复，她觉得自己窘迫又矫情。她快速的转身离开，只愿夏茗她们没有听到自己刚才的喊声。而身后的那片海——那片海，将长久的深深的埋藏在自己心里。她会在阅尽那个繁华世界后悄悄回到这里，要一个人，守着大海，守着心底最干净的地方，过完余生。

她在黯淡的心境中醒来，头上全是汗。翻了个身，脑子里全是刚才的呼喊。这一刻她觉得很难受。那本叔本华仍然安静的放在在枕头下，而她——她只是有一个无法回去的同年，和一个永远无法得到的爱人。


09年05月09日

夏虫语冰

黄粱一梦终须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