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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二那年的春天总是放晴的,五月里 初夏将至,春花已落 夏叶未老。天空中满是淡定的蓝,这样和煦的阳光在北方的重工业城市中 是并不多见的。云朵团团凝固 呈现出各种唯美的形状。蛰伏在城市中的人们 也以舒展的姿态不停游走。放学的孩子三五成群 穿越了空旷的操场,教学楼走廊在夕阳下显得格外安静。一缕黯淡的光线,黑板上写着一条长长的标语。
那一年,我开始读史铁生。这个历尽苦难以至身残的男人,写起文字来通达慷慨而令人折服。写人生,他说此岸永是残缺,否则彼岸就要坍塌。写宗教,他说明明是众人度化了佛主。写沉默,他说沉默深处悲欢俱在 无比生动。写感悟,他说自己像一只飞虻,嗡嗡作响,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我对深夜的时辰一向不敏感,常常是不知疲惫的看小说到很晚,读着借来的杂志忘了时间。最终无奈的扭亮台灯,从沉沉的书包里面拿出作业,在浓郁弥漫的夜色中做题。有时,深夜时常能够听见 从隔壁传来的大提琴,琴声柔美而拘谨,续续断断,低沉而悠扬,真是美妙的旋律。。。。关了灯,在凌晨3点的时候 随着琴声 我终于沉沉的睡去。
(二)
小菲常说史铁生这种哲理小说 并不适合我们这样年龄的人看,她说 她无法理解而且已经不愿意理解那些必须以文字去解释的事情。还说对学校 生活以及家人感到了绝望,这让她痛苦之极。记得小菲和她的家人 大吵一场之后彻夜不归,她拉我去看凯奇梅格的《天使之城》,我们两个都睡着了,一直睡到影院里所有人走得精光才醒。宵夜我陪她喝掉了一整瓶白酒 哭诉了一个晚上。那夜雷雨交加,她冲到大雨中站定,雨水沿着她的面颊下滑滴落,缕缕湿漉的碎发都贴在额前,她快乐的展开双臂 如同绝望无比的姿态,那是我所不能接近的,不能接近是因为心生怜悯 无须恩慈。我只是 暗暗观望着……。
后来小菲问我,要不要和一起她去哈尔滨,哪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
我认为是玩笑,便无可奈何的说,我们不是在假期,我们还在上课……就快要末考呢,别傻了。
她笑笑说:“算了,反正我是个多余的人……”
这让我感到非常疲倦,想起父亲在家的那年,每天放学后回家总能听到他们又因为什么事情争吵谩骂,我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母亲最终 还是把所有的怨气迁怒到我身上,大声喊着:“一念之差生了你”,一念之差。听着她声泪俱下的骂我,我心里非常难受。而这是以前的事了。
此时,我攀望着小菲倔强的笑容,说不出话来。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多余的人呢。
那夜大雨下了一阵渐渐停止。街巷满地扬洒着花瓣 在积水上漂浮拼成绚丽图案。空气清新,阒静的如同时光。
(三)
有些事终将来得让人不可置信。一个星期后,小菲就没有来上课。难道她真的是去了哈尔滨?!我不知道 不知道。第二天的傍晚,我接到小菲母亲打来的电话,她问,源烁,你是她最亲近的朋友了,知道小菲去哪了吗?你可要帮帮阿姨,啊...... 。听着电话那头微弱哭泣的声音,我喉咙哽咽。脑子里开始轰鸣的搜索着小菲曾说过每一个词句,我甚至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漫长的阔别。 也许,也许她真的适合离开。这与年纪无关,烈性的孩子必将对憧憬思想 有着固执的单恋。即使......是以逃离的方式。
两周后,我收到小菲从哈尔滨太平区给我寄来的信。邮戳上的地址清晰,信纸上写满了乌苏里风情的诱惑,她还在信中说道:“哈尔滨正下着一场暴雨冰雹,我无处可去了,后悔没有带足够的衣服,晚上很冷啊。源烁,我很想念你……。千万不要告诉我的家人,答应我!答应我……”。良久,我悄悄的把信收在书包的暗格里。
晚上躺在床上之后,又听见隔壁的人在拉大提琴,轻缓有力,如同低诉。我猜这个人一定有着极其抑郁的情绪,隐忍而孤僻。反复回想着小菲的来信,她在寻找梦想与自由,而我却在最后的留守。心情就烦乱得无法沉淀 关不住似的从里面往外流。于是起床,倒一杯水,翻阅着《我与地坛》。
第六节的最后一段,史铁生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亦福祉。
(四)
转眼学年末考已迫近,如同这万恶的六月,如同桑槐叶被烈日焦灼得奄奄一息。教室里坐满了奋笔疾书的孩子,疲惫的汗水浸湿了他们肘下的卷纸。紧张气氛逐渐蔓遍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小菲的座位依然空空荡荡……
末考成绩出来后很不理想,成绩最好的一科 也就算勉强及格。那天的晚自习突然停电,同学们在黑暗中乱作一团,整个教室内瞬间爆炸得人声鼎沸,喊叫 喧闹 哄笑 与组织纪律的无数声音混在一起,无比吵杂仿佛要掀翻屋顶。我突然觉得耳内嗡鸣,头疼的厉害,脑海里混沌成一片……。考题 耳光 父亲的背影 小菲的话语,家里那些决裂的咒骂和母亲憔悴冷若的行容……此时在我眼前一一闪过。……我觉得手抖,顿时我夺门而出……胃里激动得要强烈的呕吐……
后来提前放学了 而我呆坐在教室里一直没有走,真的不想回家,真的!后来班主任发现我的异样,便留下来和我交谈了很久,在黑暗空旷的教室里。我情绪很不稳定,而她却很和气。“你以为我不想好啊?我他吗一看见考试卷纸我就想吐”。我喊出这句的时候 险些没有哭出来。她搂着我的头 轻轻的说:“我知道你心里沉积的太多了,我知道……都会过去的……会的”。我扭过头,窗外已是万家灯火的暖暖夜色。
那晚班主任特意送我回家,或许是怕我有什么想不开。回家后她和我母亲简短的交谈 我没听见。临走时她轻轻的对我说:“这几天小菲的母亲经常到学校来,哭很伤心。源烁,如果你知道小菲在哪里,就帮帮家长,你不知道为人父母的难处”。
我很想说,老师 你又怎知道做孩子的难处!其实我心存感激 只是惯于用沉默表达。于是我咽了下去,轻轻点头。
(五)
回房间后 我把门反锁,不想听到任何声音。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听见门后传来母亲声音的时侯,已不知过了几个小时。
“……好吧,源烁你可以不开门。但你得听我说。我这样容易吗?一个女人含辛茹苦拉扯一个孩子,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你长大以后就会明白。我知道这些话你听腻了……我是从风浪中过来的人,不能眼看着你 像妈妈一样走错弯路啊。源烁,你再这样下去会毁了你自己……你好好想想吧……。”
听着门外颤抖的声音,我喉咙疼得厉害,疼得……仿佛要被人扼杀。
一直失眠,我知道大概已是过了凌晨,起身,悄悄的扭动门锁。门徐开,我看见客厅的灯 依然微弱的亮着。良久,我听到母亲走过来的声音,我知道母亲是过来看看我是否掀翻了被子,我立即闭上眼睛装作熟睡。能够感觉到母亲抚摸我的头与轻叹,慢慢的 认真的为我拉好被子,认真得……仿佛在寻找一段被遗忘的文字。我强忍着不发出声音,一面用被角遮住灼热的眼腺,以免轻轻的泪水 会划破我濒死的宁睡。
母亲走了,客厅的灯也灭了。隔壁的琴声不久响起了,轻轻的……轻轻的并不打扰别人。悠扬的大提琴,低沉华丽而忧伤,遗憾的是小菲此时不能听到。这续续断断的声线 如同时光流逝……如同命运起伏……小菲。很冷么?
我仰望着天花板上的阴影随着车灯变幻不止,诡异至极。顺着琴声 浅浅入睡。半睡半醒之中 我仿佛听见内心的撞击 和一声声固执的争辩。。。。
他说感到无比绝望,只是正经过我 尚未到达你。
我说落日尤为壮美,孑然坦荡的青春何其鼎盛。
他说期盼黑夜,黑夜过后便是阳光与自由。
我说昼夜反复,如此获得自由 也必成为诅咒。
他说想遁入死亡,宁愿站到死中 去看生
我说何不迎面绝望,绝望的尽头 必然清醒。
听,这续续断断的声线 如同时光流逝……如同命运起伏。此时 窗外唯月光朦胧,云淡似一缕薄烟,清风斑驳,而琴声却游离在暗影之外,月光伴着和弦的节拍,在水面 悠悠摇摆。。。
翌日清晨,我给小菲的母亲打了电话,我说:阿姨,小菲在哈尔滨,别担心 她很好。然后我轻轻的放下了电话。
(六)
小菲回来的那天,我去车站接她,阔别一个月 有些消瘦,她穿着素白褶旧的外套,手指间烟灼的伤痕,我不敢与她对视。走到我的面前时,我弱弱的说:对不起…我是为了你好……!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对我着点点头,留下一个悲哀的笑容。然后和她母亲一起离开了。我凝望她的背影,仿佛在欣赏一场结局荒诞的哑剧。天空渐渐阴沉 开始落起小雨,雨滴狠狠的扎在安静的太阳菊上。
回家的路上,云层滚响 空气闷热,躲雨的行人们狼狈的奔跑。我干脆停下来 决定等待这场大雨。心中有些难过,像仓慌划破风声的雨燕。本以为绝情是一件坚强的事,却不知 它比背负记忆还要沉重。 但我相信,相信终有一日 我会得到母亲和小菲 平复的理解与原谅。我相信终有一日 我会踏上一程无关他人的长途远行……不带任何矫做与窘迫的姿态。如此之行,惟能自知。
在夏末的时候,母亲分到了另一处住房。就在准备搬家的前夜,我顺着大提琴的声音 敲响了隔壁的门。我想这琴声的美妙之处 就在于演奏者那华丽的伤痛,陪我度过许多难眠的夜晚。可是我却很少听见隔壁有人出入,很想知道他(她)是怎样一个人?。门轻轻敲响,琴声戛然而止,不久门徐徐打开,隔着防盗链条,我看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用警惕的眼神打量着我。这突然使我想起了史铁生 那个用文字撞击我灵魂的人。
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我突然语顿,紧张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他诧异的望着我。
我说:“你的大提琴拉的真好听,可惜以后我再也听不到了。谢谢你……再见!”
说完我扭头匆匆跑开了,身后陈旧而杂乱的走廊 显得格外沉静……
此后,再没听到那样美妙的大提琴了,我便怀着如此唯美的遗憾和希望,结束了高二那年的夏天。结束了,或许说……又将开始了。
周而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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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永别并不如庸俗小说中所想象的那样催人泪下,那样媚行悲情。
各自上了大学以后,我和小菲就没有再见面了。几年中,我一直妄图用书信 来延续与小菲注定终结的情谊。可是 并不存在永无中断的书信,如同不存在无终无疾的绝望。尽管我在最后一封信底写上“务必转交”,但是最终还是不出所料的查无回信了,因为当时小菲刚刚离开北京师大,去往了日本的途中。
后来她说,那天下北京正下着大雪,她在深夜的候机厅等待着国际航班。她说中途跑到机场外的大雪中寻了很久,找到一个邮递筒,给我寄了一封信。
可是 我始终没有收到。
不知 它被遗落在了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