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在"他"离开家的那天决定将家改成旅馆的--男人不都喜欢把家当成旅馆么?旅馆似的人儿,旅馆似的服务,最重要的,可以出入自由.
她也没有心情装修--多半是舍不得将他的影子彻底清除吧,房间依旧保持原貌,"他"用过的烟斗,"他"坐过的摇椅,"他"看书时偷偷刮掉油漆的桌子以及"他"信手拈来涂抹过的木墙......在外人看来,另有一番简朴归真的味道,一如这座城外小镇,小桥流水人家,引得一些美术系的学生纷纷前来写生,他们轻倩的笔下永远是云淡风轻,青灰色的矮房,青石板是走来一个担水的姑娘,摇曳生姿,红扑扑的脸上充满乡土气息,宽大的粗布衣服掩饰不住她动人身躯.
呵,画中人然而全不是这样.
听说还有人来这里拍电影外景呢.她不明白,唯一懂得的是这些人给她带来了另一些人,生意时好时坏,不好也不坏.也好省却了帮手.不知何时,她不小心被外来人感染上了笑,病态的,是一种忍不住的气急而笑,不过时虚应个景儿.她挂在脸上的笑就像室外雨夜中的霓虹,变幻,凄艳而迷离,是她公开打出的唯一招牌,任是无情也动人.
只是,那房间一直空着,无人入住,或许,是她不愿对外开放.
那个夏日的清晨,玫瑰色的清晨,总是充满憧憬与遐想.因为客人都走了,她也偷得浮生之闲,拎了尘封已久的喷桶去院子里浇花,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她禁不住俯身探过去从花丛中摘取最大最鲜的一朵别在发髻--应是夏日里最初的一朵玫瑰吧.
"有人在吗?"轻不可闻的问语就在她对着喷桶淋水浇花顾盼生辉之时传来,但她还是听到了,心里传来一阵莫名的慌乱,这令她有些生气.会是谁呢?通常客人们都是直接推门而入,一边不耐烦地乱嚷,一边散坐开来,大包小包扔了一地,真是鬼子进村.
不是住宿的,会是谁呢?她连忙弃桶而去,红露湿人衣,紧贴在腿上,简直让她着急.她只好扬声问:"有谁来找?"
会是谁呢?那声音有一种异样的陌生,好像久别的人跋山涉水而归.但是,再长再远的别离也只需轻轻的问候将彼此拉近.
"打扰."
她开门的一刹那,也许是伊人背对着曦晖的缘故,除了给她一个金色的轮廓外,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忘了请进,也忘了问他有何贵干.两人站在门里门外,尽管中间横着一道高高的门槛,对望着,天涯也咫尺.
"我是来住宿的."还是他先开口.
那声音恢复了原样--到底是什么样她也不知道,哪里听过似的.
她终于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不知怎么,她忽然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微,这沾满泥土的红绣花鞋,这湿了裙摆的粗布裙,让她原形毕露,一览无遗,还有云鬓的那多大花,俗艳得像个戏子--她连忙摘了下来.
"这镇里有酒店的."
"可你门上写着'宾至如归',应该是归家吧."
真是奇怪!别人把家当旅馆,他却把旅馆当家,反认他乡是故乡.这倒让她生出一种好奇,故意要他登记,末了还要他出示身份证验明证身.
他说丢了,无辜的样子近乎小孩子撒娇.那么,名字是真是假有什么实际意义呢?也是一个代号.她也不追究,好脾气的对着空白处念:"从哪来?"不知道."到哪去?"不知道."来此地做何事?"他不答,只是从背上歇下累赘似的相机和三角架,小心翼翼的搁在桌子上,好像这些家伙全是瓷做的.她继续念:"什么时候离开?"--又是不知道.
"不知道,"果真实话实说,"这要看这儿有什么风景值得我留下来."
然后他把一个小小的行囊交给她,烦她拿到房间去.随便哪个房间.就是那个房间吧.她突然觉得必须对外开放,否则,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历史博物馆了,然而她和他的感情原封不动的保存起来,将来是要留给谁参观呢?
他是应着朝阳踏着金光小道出去的,回来是一是月上柳梢头.
他早已守在厅里等候她的调遣,通常客人们都花的钱有所值,不必的她陀螺似的团团转绝不会放心.她却生人勿近,整个晚上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吹着口琴.那样凄切的琴声,从门缝里压抑着传出.
这一夜的琴声让她彻底清醒.
第二天早晨她如常起来打扫,扫到他那间房门口时,举手正欲敲门进去时,突然想着他奔波一天,定是倦极而睡,因而又不忍心唤醒他,嘴角浮起一层母性的温柔的微笑.
正愣愣的忘了缩手,门却突然开了,她几乎要摸到他的脸上,两人都吓了一跳.她看到他的房间早已收拾整齐,就跟"他"离家出走时一样,心里不禁一沉.他若无其事地说:"我要走了."
她不置信地问:"才一个晚上..."
每个老板都这样挽留他的客人,恨不得每个客人都在此落地生根.
"一个晚上还不够长么?一夜,两夜,还是百年,有什么区别呢?人都要走的."
她不懂.总该有区别吧,要不怎么会有凝眸一瞬和天长地久呢?她以为他说话时会笑笑,就当是开玩笑.但是没有.她忽然失望起来.
临出门时,他突然转身提出一个要求,要给她拍张照片.他说,我发现整个镇里就只有你和你的屋子跟我想象中一样.
如今这张照片就摆在那个房间的桌子上.她站在开满玫瑰花的院子里,人比花姣,那发髻的一朵,是他亲自摘下来为她别上的,应是夏日里最后一朵吧.知是她笑得有些迷惘,心不在焉.她想起关于摄影入摄魂的传说,可不是吗?她的魂大概早被他摄到黑匣子里带走了,所以她常常失魂落魄.
从此客来客往,她是一个也记不得了.只有在她每天打扫着房间时,她才会清楚的记忆起那个花儿开得正旺的夏日清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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