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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花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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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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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6:31 | 只看该作者
“那时我只有十四岁。好玩,家里票友多得很。”
    “哗,那是多年前的事了。”
    他点点头,然后说:“多年前的事。”
    瞧我这张嘴,又触动他心事。他怕老,我就非得提醒他老不可。他不愉快我有什么
好处?我现在吃的是他的饭,住的是他的屋子,穿的是他的衣服。我一定要令他愉快,
这是我的职责。
    勖存姿不动声色地说下去:“我还有张带黄着色照片,你有没有兴趣看?下次带来。”
然后他站起来。
    我知道事情不妙,心沉下去。果然他说:“今天有点儿事,伦敦等我开会,我先走
一步。”
    天晓得我只不过说错一句话,我只说错了一句话。
    他真是难以侍候。
    我看着他,他并没有看我。辛普森太太被他唤来,替他穿上大衣。他自己戴上帽子
与手套,这才转过头来对我平静地说:“下次再来看你。”
    我点点头。
    他向大门走去,辛普森替他开门。
4
我独个儿坐在图书室很久很久,耸耸肩。老实说,我真的很有诚意留他吃饭,我真
的很高兴看到他。毕竟这是我初次正式学习如何讨一个男人的欢心,瞻望他的眼睛鼻子
做人,难免出错,马屁拍在马脚上。
    当然我心中怨愤。然而又怎样呢?我可以站起来拍拍屁股走,没有人会留我。
    我微笑,但是其中的利害关系太重大,我跟钱又没有仇,只要目的可以达到,受种
种折辱又何妨,何必做茅厕砖头。
    只是,我从窗口看出,雪已经停了。只是我也是母亲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人,跟勖聪
慧一般并无异样,我是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的呢?竟靠出售自尊为生。究竟是勖存姿的
钱多,抑或是我的自尊多?在未来的日子里,这个问题可以得到揭露。
    我并没有破口大骂,摔东西发脾气。我甚至没有哭。不,我不恨勖存姿。他已付出
代价,他有权教训我,OK!从现在开始我知道,尽管他自己提一百个“老”字,我甚至
不能暗示一下“老”的影子,禁例。好,我现在知道了。
    我披上大衣散步到屋外去。绕十五分钟小路有间酒馆。我坐下喝了一品脱基尼斯,
酒馆照例设有点唱机,年轻的恋人旁若无人地亲热着。
    我又叫一品脱基尼斯。
    我低着头想,我可以找韩国泰。但又没这个兴致。天下像他那样的男人倒也还多,
犯不着吃回头草,往前面走一定会碰到新的。
    碰男人太容易了。在未来的二十五年内尚不用愁。怎样叫他们娶我才是难事。无论
如何,一个男人对女人最大的尊敬还是求婚,不管那是个怎样的男人,也还是真诚的。
    有人在我身后问:“独自来的?”
    我笑笑。“是。”转头看搭讪者。一个黄种男孩子,很清爽。看样子也是个学生。
    “我从没有在附近见过你。”他说。
    窄脚牛仔裤,球鞋,T恤上写“达尔文学院”。当然他没有见过我,我们根本不同学
院。我又从来不参加中国同学会的舞会。
    “基尼斯?”他问,碰碰我的杯子。
    “不。”我说,“白开水,你喝醉了,视力有毛病。”
    他擦擦鼻子,笑:“很大的幽默感。”
    我看着他。
    “你好吗?”他温和地问。
    “很好。我能为你做什么?”我问。
    “陪我。我很寂寞。”陌生人问,“你可寂寞?”
    “基本上每个人都寂寞,有些人表露出来,有人不表露。”我温和地说。
    “你是哪种?”他问,“抑或根本不寂寞。”
    “我不知道。”我笑答。
    “如果我把手搭在你肩膀上,你的男朋友是否会打黑我的眼睛?”
    我笑。“你是中国人?”
    “不,我从马来西亚来。”
    “你英语说得很好。”我诧异。
    “我六岁自马来西亚到英国。”他笑着补充。
    “马来哪个城?”我问。
    “槟南。”他答:“听过槟南?”
    我耸耸肩。槟南与沙劳越对我都没有分别,马来西亚对我是一片空白。
    我问,“你住哪儿?”
    “宿舍。”
    “我可以偷进去?”我问。
    “当然!”他摊开手臂,“欢迎。”他有雪白的牙齿。
    我问道:“你要一品脱基尼斯?”
    “我喝啤酒。”他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他是个运动健将型的男孩子,天真、活泼、无机心,家里恐怕有点儿钱——他脸上
没有苦涩。半工读或者家境略差的学生多数眼睛里充满怨气。
    如果我今年十六岁,我会得接受这么样的男朋友。
    我把基尼斯喝完。我对他说:“走吧。”
    他扬起一道眉——一道很漂亮的浓眉,大方地答:“OK。”
    我们走出酒馆,不知内情的人何尝不会想:“多么相配的一对。”
    哈哈哈哈。
    “车子在这边。”他说。
    是一辆小小的福士车。以前韩国泰也开福士车。很多男孩子都喜欢买这种二手车,
因为它们很经用。
    奇怪。在这个时候想起韩。睹物恩人,铁石心肠的人都会被一刹那的回忆软化吧,
短短的一刻,几秒钟。
    我今夜的寂寞凄凉得不能控制。
    “对了,”男孩子搓搓鼻子。“我不得不问你,这是常规:你有没有服避孕丸?”
    “有。谢谢你问。”
    “还有,”他迟一刻,“你没有任何病吧?”
    “没有。”我摇摇头,“我是非常干净的。”
    他放心了,稚气地笑,然后说道:“轮到你问。”
    “你依时服了避孕丸没有?”我淡然问。
    “去你的!”他大笑。
    “你没患梅毒吧?”我又问。
    “我服贴了,我的天,不管你是谁,我知道我不可能每天都碰见你这样的女孩子。”
他摇头晃脑的。
    可是像他这样的男孩子——健康、活泼,普通——每个校舍里有数百名,他至为平
常。
    我看着他。他们每个都有强壮的手臂,温暖的胸膛,这是我所知道的。
    我登上他的车。
    “你可开车?”他问,开动引擎。
    “我会开。”我简单地答。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莉莉。”
    他摇摇头。“不,你不叫莉莉。”
    “为什么不叫莉莉。”
    他侧头看我一眼,眼睛炯炯有神。“你不像一个莉莉。”
    我笑。“在酒吧中可以被男人带走的女人都叫莉莉、菲菲、咪咪。”
    “那么我宁愿叫你咪咪。”他说。
    “OK。”我说。
    “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你今天只不过是寂寞,如此而已。”他开导我。
    我的天,我翻翻白眼。小子,我的经验足够做你的妈。
    “我们到了,剑桥大学的宿舍——嗨,你是干吗的?”男孩子看着我。
    “我?我专门在酒吧喝酒与勾搭男人。”
    “别说笑。”
    “可以下车了吗?”我问。
    “可以。我住楼下,我们自窗口跳进去,免得在门房处签访客簿。你爬得动?”
    “行。”
    我与他走到宿舍,他先进去,我在窗外等他。他进入房间打开窗,我身手敏捷地跳
进去,他在里面搂住我,然后马上关窗,拉好窗帘。
    他笑:“你的动作熟练。”
    我答:“训练有素。”
    他摇摇头,“好口才。”他说。
    我在他小小的宿舍坐下,小小的床,只有两尺半宽,这是用来抵制男学生把女孩子
带回宿舍的。任凭你们再热情,两尺半的床也装不下两个成人。
    他打开柜门,拉开抽屉,取出酒,问我:“喝不喝?”
    “我喝够了。”我摇头。
    “你连我的名字也不问?”
    我脱下外套,搭在他椅子背上。宿舍的暖气还不错。我看他一眼。
    我说:“你叫丹。丹尼斯阮。”
    他诧异:“你怎么知道?”
    “书架子上的书写着你的名字,一眼就看到了。”
    “我怎么称呼你?”他问,“仍然是咪咪?”
    我说:“咪咪是个可爱的名字。”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好奇地问。
    我笑。“你为什么还不脱衣服?”
    他耸耸肩,过来吻我的脸,我们两个人的姿势都很熟练,仿佛是多年的情侣。
    后来我问他:“你是念语言的,是不是?会用几种语言说‘我爱你’?”
    他答:“我从不说‘我爱你’。我还没遇到我爱的女人。”
    “你难道连骗她们都不屑?”我问。
    “我是个诚实的人。”
    “男人是越来越吝啬了。”
    “不,是女人越来越聪明,骗她们也没用。”男孩说。
    我微笑。“我要回去了。”我说。“这么早?”他失望。
    我说:“迟早是要走的。”
    我穿上衣服,谁又会跟谁待一辈子。
    “你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他说,“我喜欢你。”
    “谢谢你。”我说。
    “嗨,你一定要走吗?”他还是要问。
    “当然。”我披上大衣,穿上鞋子。
    “我送你。”他也起床。
    “不用。”我说。
    “你叫不到计程车的。”他警告我。
    “别担心。”我微笑。
    我推开窗子,爬上窗框,跳出去。
    “喂!”他在室内叫住我。
    “嘘——”
    “我如何再见你?”他追问,“你还会不会到红狮酒馆去?”声音很焦急。
    “再见。”我转头便走。
    “喂,你等一等行吗?”他还是那么大声。
    “再不关上窗,你当心着凉。”我跟他说。
    我急步走过草地,到大堂门房处打电话叫司机来接我。这就是有司机的好处。
    我不得不感激勖存姿,受他一个的气胜过受全世界人的气。
    丹尼斯阮。像他那样的男孩子,可以为我做什么?是什么他有而我没有的?他还可
以为我为做些什么服务?我实在不懂得。啊原谅我如此现实。
    司机把我载回家,辛普森太太来开门。她不敢问我去了什么地方,我径自上楼,心
中舒畅,适才勖存姿身上受的气荡然无存。
    只要他每月肯把支票开出来,只要形势比人强的时候我是永远不争的。
    我把自己浸到热水中洗一个浴,然后睡觉。
    一整夜做梦听到奇奇怪怪的声音,各式各样的人对我吼叫。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
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地想:这份日子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地带
来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后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
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电话,说他隔两个星期会来看我。那时刚刚过完圣诞。他
在什么地方过节?香港?伦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说:“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宠说错一句话,便罚她坐三个礼拜的冷宫。这个世界,白痴才说钱没
用。
    我才不介意聪恕问:“你怎么选择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
元请个大学博士回来,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聪恕
是那种穷人没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妈的翻版男性玛丽安东奈,可惜聪恕
永远没有机会上断头台。
    晚上我看电视,他们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
八九。做女皇又几时高兴过,整天看斩头。英国人真野蛮。她母亲安褒琳被她爹斩的头,
因为安褒琳不肯离婚。她堂妹苏格兰的玛丽又掉了头。表妹珍格莱又照样被她治死。
(我想她晚上做恶梦时一定时常见到一大堆无头鬼跑来跑去。)
    我喜欢珍格莱。如果你到国家博物馆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莱贵女面临刽子手的一大
幅油画,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图画给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莱死那年才二十多岁,而且她长得美,我实在不明
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放在断头台上,也许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
世。
    我看电视可以看整夜,边喝白酒边看,有一天我会变两百五十磅,得找两个人把我
抬着走。
    我伸个懒腰。最好是八人大轿,只有正式迸门,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资格坐八人轿。
    我上床睡觉,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挡。
    我睡觉怕冷,从来没有开窗的习惯,连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以电毯裹身,而且非常
惊觉。即使服安眠药还是不能一觉到天亮。
    这是第六感觉,半夜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浑身寒毛竖立,我睁开眼睛。但是我没
有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12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8:35 | 只看该作者
啊,上帝,我的血凝住,这种新闻在报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经太
多。我希望枕头底下有一把枪。
    我不敢动,不敢声张。
    他想怎么样?我的冷汗满满一额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子有最好的防盗设备,
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钟响,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三十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实说,我害怕得疯了。他忽然掉过头,向我床边走
过来,我忍不住自床上跃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里忽然十分的平静。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挣扎,他比我还害怕。我不要帮助他杀死我。我平静
躺在床上。
    那人轻轻地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毯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
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
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的。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楼。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
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儿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
    当然,尤其经过上次,为什么我还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让他得到
一只洋囡囡,我为什么要多嘴。
    “这是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我使你静默。原谅我。”
    我诧异,抬起头来。
    “请你再与我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的声音内几乎带点恳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内心世界是奇妙的。一个年纪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财产的男人,居然情
绪如此变幻多端。
    “好的,我与你说话。”我开始,“你乘什么班次飞机到伦敦的?”
    “我乘自己的喷射机,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
决定了一件事,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内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
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
    我略略探身向前。“剑桥有私人机场?”
    “怎么没有?”他微笑。
    “然后你偷偷地用锁匙打开大门,偷偷地提着皮鞋上楼,偷偷地看我睡觉?”我问,
“就是如此?”
    “我没有脱皮鞋。”他让我看他脚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轻轻地一步步缓缓走进
来,地毯厚,你没听见。”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是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
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
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
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这里睡。”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平静地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地说:“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
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
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
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
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
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
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
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
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
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
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
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
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
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
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
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
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
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
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
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
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
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
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
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
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
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
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
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
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
圣三一院去找我。
13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9:12 | 只看该作者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
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
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
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
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光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
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
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
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
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
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
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
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
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
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
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
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
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
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
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
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
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
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5
……一定是清晨,因为我听见鸟鸣。
    睁开眼睛,果然天已经亮了,身上的牛仔裤缚得我透不过气来。天,我竟动也没动
过,直睡了一夜。我连忙把长裤脱掉,看看钟,才八点,还可以再睡一觉。
    身后的声音说:“真服了你,这样子可以睡得着。到底是小孩子。”笑。
    是勖存姿,我转过去。“你最鬼祟了,永远这样神出鬼没。”
    他走过来。“我不相信你真的睡得熟,穿着这种铁板裤能上床?”
    “你几时做完文件的?”我问。
    “不久之前。上来看你睡得可好。”
    “我睡得很好,谢谢你。”我白他一眼,“没被你吓死真是运气。”
    他笑说:“真凶,像一种小动物,张牙舞爪的——”
    “关在笼子里。”我接下去。
    “你有这种感觉?”他问。
    “过来。”我说。
    “你说什么?”他一怔。
    “我说过来。”我没好气,“我不是要非礼你,勖先生,你的羊毛衫的钮扣全扣错
了。我现在想帮你扣好。”
    他依言走过来。这可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命于人吧。
    我为他解开钮子,还没有扣第一粒,事情就发生了。
    也该发生了,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想。已经等了半年。很少男人有这样的耐心,这么
不在乎。
    我并不想详加解释与形容。
    第二天他开车送我到圣三一。
    下车时候我吻一下他的脸。我问:“你还不走吧?”
    “明天我们去巴黎。”他说,“已经讲好的。”
    我点点头,他把车子驶走。
    迎面走来丹尼斯阮。这么大的校舍,他偏偏永远会在我面前出现。
    “那是你的男朋友?”他讽刺地问,“那个就是?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
    我一径向课室直走去,不理睬他。
    他拖住我。“别假装不认得我。”
    我转过头,正想狠狠地责骂他,他的面色却令我怵然而惊,不忍再出声,他看上去
真有点儿憔淬,原本笑弯弯的眼睛现在很空洞。
    “你怎么了?”我问。心中想,另外一个勖聪恕,这干男孩子平常在女孩群中奔驰
得所向无敌,忽然之间碰到一个对手,个个被击垮下来。
    “我很不好受。”
    “你没刮胡子?”我问道,“看上去像个醉汉。”
    “我想念你。”他固执地说。
    “丹尼斯,到伦敦去找一找,像我这样的女人有六万个。”
    “我只想念你。”他还是老话一句。
    我笑问:“我现在去上课,你要不要转系?法科教授会欢迎你,反正你精拉丁文。”
    “下课我在饭堂等你。”丹尼斯阮说,“除非你连吃茶点时间也被人约走了。”丹
尼斯阮转身走。
    我大声嚷:“明天我要去巴黎,你别浪费时间。”
    他不睬我,高大的身形背着我走远。
    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强壮的手臂,瘦小腰身,美丽的体形,温暖的身体,一寸寸
都是青春。我怎能告诉他,我只想紧紧地拥抱他,靠在他身边,走遍剑桥,听他说笑话……
    但是勖存姿在这里。勖存姿对我太重要。我知道丹尼斯会说最好的笑话给我听,但
我肚子饿的时候,我十分怀疑笑话是否可以填饱我的胃。好的,我知道丹尼斯可爱,除
此之外,尚有什么?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吧,我会对他的一切厌倦,不值得冒险,连考虑的余地都
不必留下。
    我对丹尼斯阮甚至不必像对韩国泰。丹尼斯是零。
    我专心地做完上午的功课到饭堂坐下,丹尼斯阮走过来。他穿着紧窄的牛仔裤,大
T恤。真漂亮。
    我看他一眼,低下头喝红茶。
    他说:“我有个朋友认识你。”
    “谁?”我冷淡地问。
    丹尼斯坐在我对面。“他说跟你很熟,他叫宋家明。”
    我的血凝住,手拿着红茶杯,可不知怎么办才好。
    “他在什么地方?”我声音中带一丝惶恐。
    “你真认识他?”丹尼斯诧异问。
    “是。”我答,“世界真细小。”我喃喃地说道。
    “他一会儿来看我,他说有话跟你讲。”
    我已经镇静下来,处之泰然,我说:“当然他有话要说。”我可以猜得他要说的是
什么。我的胃像压着一大堆铅般。谁说这碗饭好吃,全打背脊骨里落。
    “你怎么认识他的?”我问。
    “我与他妹妹约会一个时期。”阮说。
    再明白没有了,我点点头。
    “你告诉宋家明什么?说我什么来着?”我问道。
    “我对他说我认识了你,爱上了你。”丹尼斯说。
    我知道,全世界的人都想毁了我。我低下头叹口气。
    我问:“我在你宿舍过夜的事,你也说了?”
    “说了。我说我从来不晓得东方女郎也有这么好的胸脯。”丹尼斯天真地说,“我
爱上了你。”
    我呆呆地注视着面前的茶杯,我将怎么办?解释?推卸?还是听其自然?
    我把头枕在手臂上面,不出声。
1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0:20 | 只看该作者
丹尼斯毫不知情,他问:“你怎么了?你看上去不大舒服,为什么?”
    我轻声说:“丹尼斯,你刚才见过我的男朋友,你知道他是谁?”
    “谁?一个肮脏有钱的老头子。”丹尼斯气愤地说。
    “但却是你好友宋家明的岳父,丹尼斯。”我用手掩住脸。
    丹尼斯至为震惊,他站起来,推翻桌前的茶杯。
    他嚷:“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
    我叹口气,看他一眼。“我原谅你,因为你所做的,你并不知道。”我站起来,
“我很疲倦,下午不想上课。”
    “我替你解释,一切是我造的谣言,好不好?”他拉住我苦苦哀求,“我真的不知
道。”
    “丹尼斯,没关系,你听我说,真的没关系——”真是啼笑皆非,我还得安慰他,
太难了。
    “我做了什么?”他几乎要哭起来,“我做了什么?”
    我看到宋家明走进饭堂,连忙按住丹尼斯:“噤声!别响,他来了,镇静一点儿,
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丹尼斯只好坐下来。
    宋家明仍然风度翩翩,温文儒雅,叫人心折。
    他礼貌地向我点点头,“姜小姐,你好。”
    叫“姜小姐”是最最好的招呼。不然他还能叫我什么?
    “世界真小。”我微笑地说。微笑自然有点僵硬。
    “是,我与丹尼斯认识长久。”我也微笑。“你见过勖先生了?”我问。
    “尚没有。”宋家明说。
    “勖先生与我明日一起去巴黎。”我补一句,“如果没有变化的话。”
    “变化?为什么会有变化?”宋家明作其不解状。
    我看着他。“譬如说,有人说了些对我不利的话。”
    “不利的话?你有什么把柄在什么人的手中吗?”他笑问,一边凝视我。
    “不是把柄,是事实。”我说。
    “你以为还有什么事实是勖先生所不知道的?”他问我。
    我真的呆住了。
    “姜小姐,如果你认为有事能瞒得住勖先生,而尚要旁人多嘴的话,姜小姐,我对
你的估计太高,而你对勖先生的估计太低了。”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脸色突变,无法克服自己的恐惧。勖存姿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到底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宋家明说:“我过来探望丹尼斯,没想到碰到你。”
    “见到你很好,宋先生,谢谢你。”我说得很僵。
    他点点头。
    丹尼斯在一旁又急又难受,插不上嘴。
    “我只是可怜我自己。”我轻声说完,站起来走开。
    我捧着书在游离状态中离开饭堂,把赞臣希利开回家。这是我的家?我有看过屋契
吗?没有。我到底有什么?我把抽屉里所有的英镑放进一只大纸袋里去,带着那只钻戒,
开车到最近的银行去存好,用我本人的名字开一个户口。仿佛安了心。
    我有些什么?一万三千镑现款与一只戒指。
    晚上勖存姿回来,脸上一点异迹都没有。他吻我前额,我陪他吃饭,食不下咽。明
天还去巴黎?
    终于我放下银匙,我说:“你知道一切?”
    他抬起头。“什么一切?”有点儿诧异。
    “我的一切?过去,目前,未来。”
    “知道一点儿。”他说,声音很冷淡。
    “我今天看到宋家明。”
    “这我知道。”他微笑,他什么都知道。
    我把桌子一掀,桌上所有的杯碟餐具全部摔在地上,刚巧饭厅没有铺地毯,玻璃瓷
器碰在细柚木地板上撞得粉碎。小片溅我手上,开始流血。我只觉得愤怒,我吼叫:
“你买下我,我是你的玩物,我只希望你像孩子玩娃娃般对我待我,已心满意足,让我
提醒你,勖先生,我只比令千金大两岁,她是人,我也是人,我希望你不要像猫玩老鼠
式地作弄我,谢谢你。”我转身,一脚踢开酒瓶,头也不回地走出饭厅。
    我走上楼,扭开水龙头,冲掉手上的血,我从来没觉得这么倒霉过,我想我不适合
干这行,我还是马上退出的好,这样子作贱做一辈子,我不习惯。
    血自裂缝汨汨地流出来,我并不痛,有点儿事不关己地看着血染红洗脸盆。我用毛
巾包好手指。快,我要走得快,迅速想出应付的办法。
    勖存姿敲敲房门,“我可否进来?”
    我大力拉开门,“别假装做戏了!这是你买下的屋子,你买下的女人,你买下的一
切!我痛恨你这种人,你放心,我马上搬出去,从现在开始,我不沾姓勖的半点儿关系。”
    “你的手流血流得很厉害,不要看医生?”他完全话不对题。
    “辛普森。”我狂叫,大力按唤人铃。
    辛普森走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替我叫一辆街车!去。”我呼喝着。
    勖存姿说:“辛普森太太,你先退出去。”
    “是,先生。”辛普森太太马上退出去。
    “站住。”我喝道。
    勖存姿马上说:“我付她薪水,是我叫她走的。”
    “好得很,你狠,我步行走,再见。”我冲出一步。
    他拉住我。
    “拿开你那只肮脏的手。”我厌憎地说。
    “下一句你要责骂我是只猪了。”他还是很温和,“坐下来。”
    “我为什么要坐下来?”我反问。
    “因为你现在‘恼羞成怒’,下不了台。在气头上说的话,做的事,永远不可以作
准。”
    我瞪着他。
    “你会后悔的,所以,坐下来。”
    我坐在床沿,白色的床罩上染着紫羌色的血。
    “你还年轻,沉不住气。”他说,“救伤盒子在哪里?”他走进浴室,取出纱布药
棉。“把你的手给我。”
    我把手递出去。
    “割得很深。”他毫不动容地说,“最好缝一二针,可是我们有白药。中国人走到
哪里还是中国人,带着土方药粉。”
    我什么也不说。
    我永远在明,他永远在暗,我跟他一天,一天在他掌握之中。与丹尼斯偷情唯一的
乐趣就只因为勖存姿不知道。现在他已经知道,一切变得无谓之至。我下不了台,故此
索性发场脾气,现在上了更高的台,更下不来。
    “是的。”他说,“我什么都知道。那是个富有魅力的年轻男孩,配你是毫不羞愧
的,而且他很喜欢你。以前你有很多这种男朋友,以后你也会有很多这种男朋友。我并
不妒忌。我也懂得年轻男人的双臂坚强有力,是我知道,但我不生气。你不过是小女孩
子。”
    他包扎好我的手。
    “我倒并不是那么颠倒于你的肉体——别误会我,你有极好的身材与皮肤,但女人
们的身体容易得到,我希望将来你或许可以爱我一点点,不要恨我。”
    我茫然说:“我并不恨你。”
    “当然你恨我。你恨我,你也恨自己。一切为了钱,你觉得肮脏,你替自己不值,
你常拿聪慧出来比较,你恨命运,你恨得太多,因为你美丽聪明向上,但是你没有机会,
你出卖青春换取我给你的机会,但你的智慧不能容忍我给你的耻辱。于是你恨这个世界。”
    勖存姿叹口气。
    我别转面孔。
    “我会离开英国一个时期。”他说。
    我冷笑。“离开英国?你即使到西伯利亚,也还清楚我的一举一动。”在他的遗嘱
上出现?我不干了,我没这份天才!
    他转身对我说:“让我提醒你一件事,我有这个权利,我们签好合同,你是我的人。
我的容忍度不是不大,但你要明白,你已经得到你所需要的一切,你也应该付出点代价
吧?谁叫你的父亲不叫勖存姿?”
    我听着这些话,连血带泪一起往肚里吞。
    “我知道你的讯息了,”我说,“如果你要辞退我的话,请早两个月通知。”
    “我会的。”他拉开门,再转过头来,“是不是我要求太过分?我只希望你喜欢我
一点点。”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他叹口气,离开我的屋子。
    我唤来医生看我的伤口,然后服安眠药睡觉。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史嘉勒奥哈拉说
的。
    我做一个美丽的梦。在教堂举行白色婚礼。我穿白色缎子的西装小礼服,白色小小
缎帽,新鲜玫瑰花圈着帽顶,白色面绸。
    但是电话铃响了又响,响了又响,把我惊醒。
    后来发觉是楼下客厅与我房中的电话同时响个不停。
    没隔一会儿,楼下的电话辛普森接到了。楼上的铃声停止。辛普森气急败坏地跑上
来。
    “姜小姐!姜小姐。”
    “什么事。”
    “勖先生。他被送去萨森医院,他示意要见你——”
    我跳起来。
    “哪里?”我拉开门,“哪里?怎么会的?”
    “医院打电话来,勖先生的心脏病发作——”
    “什么医院?”我扯住她双肩问。
    “萨森——”
    我早已披上大衣,抢过车匙,赤足狂奔下楼,我驶快车往医院,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是我气的,他是我气的。
    我把车子铲上草地停好,奔进急救室,我抓住一名护士,喘着气。“CCYUNG!心脏
病人。”
    他们仿佛在等我,马上把我带到病房。
    勖存姿躺在白色的床上。
    我走过去,我问医生。“他死了?他死了?”
    “没有。”医生们的声音永远如此镇静,“危险。你不能嘈吵,他要见你——你就
是姜小姐?他暂时不能说话,你可以走过去坐在那张椅上,我们给你五分钟。”
    我缓缓走过去坐下。
    勖存姿鼻子与嘴都插着细管,全通向一座座的仪器。
    他的头微微一侧,看到我,想说话,但没有可能。
    护士说:“他要拉你的手。”她把我的手放在他手上。
    忽然之间我再也忍不住我的眼泪,我开始饮泣,然后号淘大哭,医生连忙把我拉出
病房。
    “吩咐过你,叫你噤声。”
    我跪在地上哭。“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护士把我拦住。“他不会死的,他已度过危险期,你镇静点好不好?”
    另外一个医生说:“着她回去,病人不能受任何刺激。”
    宋家明!忽然我想到宋家明,我奔出医院,开车往达尔文学院找丹尼斯阮,他应当
知道宋家明在什么地方。
    我衣冠不整地跑到人家男生宿舍去敲门,阮出来看见我,马上说:“你来这里干什
么?家明到你家去了。”
    “他得到了消息?”我气急败坏地问。
    “他到你家去了,你看你这样子,你已经冻僵掉,让我开车送你回家。快。”
    我的嘴唇在颤抖,我点头,我实在没有能力再把车子开回去。
    丹尼斯叹口气,他上了我的赞臣希利,一边喃喃说:“明天校方就会查询干吗草地
与水仙花全被铲掉,如果你从左边进来,连玫瑰园也一起完蛋,那岂不是更好?”
    我只是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看你,手脚流血,脸上一团糟。”
    他开车也飞快,一下子回到家。
    宋家明听到引擎的声音来开门,一把搂住我。
    “静下来。”他低声命令我。
    我只想抓住一些东西,将溺的人只要抓住一些东西。
    “别怕,他不会死的。这次不会。”宋家明温柔地说。
    我们三人进屋子,阮关上大门。
    辛普森太太递上热开水,宋家明喂我喝下去。
    “上楼去换好衣裳,去。”宋命令我。
    “不……”
    “上去,我陪你上去。”宋家明的语气肯定坚决。
    我瞪着宋家明。“不……”
    “他的身体一向不好,这种情形已发生过一次,别惧怕。上楼去,让辛普森太太替
你搽洗伤口。”
    我拉住宋的衣角,半晌我问:“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侧转头去。
    丹尼斯说:“我在这里等,有什么事叫我一声。”
    辛普森太太替我放好一大浴缸的热水,把我泡下去。宋家明坐在我床上。
    他说:“像杀猪。”他还是幽默,“古时杀猪就得用那么大缸热水。要不就像生孩
子。我总不明白为什么生孩子要煲热水。”
    我在淌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但眼泪完全不受控制地淌下来。
    辛普森太太替我擦干身子,敷药。
    我如木人一般,还只是流泪。我一生之中没有任何事再令我更伤心如今次。
    我觉得罪孽深重,对不起勖家的人。
    穿好衣裳,自浴间走出来,辛普森太太替我穿衣服,束起头发。
    宋家明叹口气。他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想不到。勖老先生爱上了你,而你也爱上
了他。”
    “什么?”我问。
    他叹一口气,不响。
    “什么?”我再问。
    宋家明说:“医院也有通知我,但是医生说他只想见你,我赶来接你,辛普森大大
说你已经走了。”
    “你有没有看到他?”我问。
    “他没有说要见我。”宋家明答,“他只说他要见你。”
    “他没事吧?”我问。
    “我们明早再去看他。”宋答,“不会有事的。”
    我们下楼,与丹尼斯三个人坐在客厅,直到天亮。
    天亮我们到医院去,丹尼斯回宿舍。家明坐在门口,只有我一人进病房。
    勖存姿身上的管子已经减少很多,护士严重警告我:“你别惊动他。”
    我点点头。
    我蹲在他身边,维持最接近的距离,握住他的手。
    他张开眼睛,看到是我,微微点头,又闭上眼睛,嘴巴动了一动,想说些什么,我
把耳朵趋在他嘴边。
15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0:48 | 只看该作者
“我老了。”他说。
    我拼命地摇头,也不知道想否认些什么,脸埋在他手中。
    “你可以回去了,好好地睡觉,好好地念书。”
    我说:“是。”
    “我出院来看你,你不必再来看我,没去成巴黎……”
    我点头,又摇头。
    护士过来,轻声对我说:“不要说太多话。”
    我拉住勖存姿的手,吻一吻。“我走了。”我说。
    他闭着眼睛点点头。
    我走出病房。
    家明与我并排走出医院。“他有没有要见我?”他问。
    我摇头,轻飘飘地跟在他身后走。
    “有没有要见聪慧聪恕?”家明又问。
    “没有。”我说。
    “医生说他很快会出院。”家明说。
    “我不知道他有心脏病。”我说。
    家明停了停,然后说:“请恕我无礼,姜小姐,其实关于勖存姿,你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你说得对。”
    “他很有钱。”宋家明开始说,“你知道的,是不是?其余的我们也不懂得太多。”
    我听着。
    “他的生意在苏黎世,常去比利时,我怀疑他做钻石,但他也做黄金,有造船也有
银号。他跟全世界的名人都熟,很有势力。他最漂亮的公寓在巴黎福克大道——住蒙纳
哥的嘉丽斯王妃隔邻。”
    我慢慢地走着,家明一直不离不即陪我。
    “我只知道他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聪恕始终是他的心事。聪恕太不争气,问题是
他根本不用争气。”家明说下去,“勖存姿起码大半年住在苏黎世,他到英国来不外是
为了看你。”
    我一句话说不出。
    “他占有欲非常强,出手很大。我实在佩服他。”
    我问:“他可喜欢你?”
    家明苦笑。“像他那种人,要赢得他的欢心是很难的。”
    我说道:“……世上有钱的人与穷人一般的多。”
    “是。”家明说,“但像他有那么多的钱……那么多……你也许不知道,他在苏格
兰买下一座堡垒——”
    “苏格兰?”我喃喃地问。
    “为你。”家明说,“勖存姿令我办这件事。我问他为什么是苏格兰。西班牙的天
气更明媚,保垒更多更便宜。但是他说:‘喜宝钟意苏格兰’。”
    我呆呆地问,“一整幢堡垒?”麦克佩斯的堡垒。
    “七十个房间。”宋家明苦笑,“十四亩花园,正在装修。打开电动铁闸,车子还
要驶十分钟才到大门。”
    “但是……”
    “他比你想象中更有钱吧?”家明问。
    我们没有乘车,一路走回家去。
    勖存姿出院后并没有再来探我。他飞到苏黎世去了。我一个人在剑桥乖了很久很久。
我欠他。我真的欠他。
    丹尼斯阮不敢来找我,他这一段事算告完结。宋家明挟着他一贯的风度做人,并没
有提到我与阮的那件事。宋恐怕已知道我在勖存姿心目中的地位,他不敢得罪我——也
不见得,不知在什么时候,他已经很明显地原谅了我。
    现在恨我的是聪慧。
    我设法把成绩表,家课分数,系主任的赞美信全部寄往勖存姿在苏黎世的公司去。
我们之间好像真的产生了感情。
    他写信给我,亲笔,不是女秘书的速写打字。
    我也写信给他,很长很长的,我把信当作一切感情上的发泄与寄托,这时我与老妈
完全失去联络,越是疏远,越提不起劲来倾诉。
    她能力我做什么呢?我把烦恼告诉她,于事有何补?不如告诉勖存姿。他像我的上
帝。如果我说:“……在杂志上看到劳斯‘卡麦克’的广告……”他下一封信会答:
“你开卡麦克不适合,但我会置一辆……”我一切的祷告都得到回复。他有权、有势、
有力,而且最主要的是,他愿意,命运令我遇见了他。
    我跟家明成了朋友,他留在伦敦,接管了勖存姿一间运输公司,我们见面机会很多。
    宋家明有时候问我私人的问题,像:“勖存姿怎么汇钱给你?”
    我老实地说:“在图书室有一只不锁的抽屉,里面的钞票永远是满的,我用掉多少,
有人放多少进去,神出鬼没,我一直没问是谁做的。”
    “岂不是像聚宝盆?”他笑。
    我也笑。
    “女人,时价每天不同。”宋家明说,“前数天我在‘夏惠’吃饭,碰到台北新加
坡舞厅的一个舞女,她前来跟我搭肩膀说话:‘……跟老公来的,旅行。’我问,‘结
了婚吗?’她笑:‘等注册。’来不及地补一句,‘在香港我住浅水湾。’你瞧,女人
多有办法。当然勖存姿不会看上这种庸脂俗粉……”他看着我。
    我却问他:“你怎么会到新加坡舞厅去的?”
    “你开玩笑?到过台北的人谁没去过新加坡?你知道新加坡舞厅有多少个小姐?两
千名。”宋家明又笑。
    我说道:“你不像是那种男人。”
    宋家明说:“姜小姐,男人只分两种:“有钱与没钱,谁都一样。”
    “女人呢?”我问。
    “女人分很多种。”他答。
    “我是哪一种?聪慧是哪一种?”我又问。
    “你很特别。”宋家明说,“难以预测。你实在值得勖存姿所花的心血。”
    “真的?你不是故意讨好我?”
    他笑着哼一声。“如果我有能力,如果我不是这么自爱,我会与勖存姿争你。”
    我微笑。“你们这么做,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与勖存姿争锋头。”
    “不见得。但我必须承认,没有勖存姿琢磨你,你不会是今日的姜喜宝。”
    我说:“挤在公路车站上半小时,再美的美女也变得尘满面,发如霜。当日你见到
的姜喜宝,与今日的姜喜宝自然完全不同,今日我已被勖存姿蓄养大半年,怎么还会跟
以前一样?”
    “你说得很是。”他点点头。
    “聪慧呢,宋先生?”我始终叫宋先生,而他叫我“姜小姐”。
    “聪慧?”他微笑,“你知道有种婴儿,生下来没大脑,在他们脑后打灯光,光线
自他们的瞳孔通过直射出来。现在人们捧这种缺乏脑子的女郎为‘黄金女郎’,聪慧是
其中之一。”
    我至为震惊,我凝视宋家明。“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聪慧?”
    他改变题目。“爱?什么是爱?”他问我。
    我老实答:“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家明说。
    “不,我不知道。”我说。
    “勖存姿爱你。”
    “他?”我笑,“宋先生,你太过分了。”
    “如果一个人临死时想见的是你,那么他是爱你的。”宋家明提醒我。
    “但为什么?”我非常怀疑。
    “我不知道。人夹人缘,你们有缘分,他今年六十五岁,你才二十一。”他耸耸肩。
    “他六十五岁了?”我问。
    “你没有看见他那部‘丹姆拉’的车牌?CCY65——勖存姿65。至少六十五岁,那辆
车是他六十五岁那年买的。”
    我把面孔转向另外一面。
    “你现在仍是为了他的钱?”宋问。
    我不答。我已经够有钱。要离开他现在我可以马上走。但还有谁会来听我的倾诉?
谁有兴趣再读我长信中琐碎的事情?他的确已经年老。但他永远站在我的身后,当我最
需要他的时候,他在那里。
    年轻人。
    他们的应允如水一般在嘴里流出来,大至婚姻、前途、爱情。小至礼物、信件、电
话、约会。说过就忘记,一切都是谎言,谎言叠上谎言,连他们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
起来,像看万花筒一般,转完又转,彩色缤纷的图案,实则不过是小镜子里碎玻璃凑成
的图案——我看得太多,听得太多,等得太久。一次一次的失望。
    我想起我这二十一年的生命——没有一件真事。
    只有勖存姿。
    不是为了他的钱。在他这次进医院之后,不再是为他的钱。在银行的现款已够我念
完剑桥,现在不光是为他的钱,他是世上唯一爱护我的人。
    别问我什么是爱,我不知道,勖存姿这样子无限的给予,应是爱的一部分。
    宋家明摇摇头。“你不知道人的本性,人喜欢表演。你是一个最好的观众。你甚至
懂得挑选堡垒。他的钱花出去,总不能花得冤枉。”他微笑,“你的鉴贫力满足他。”
    我说:“说不定他会送我一套梵高的画,不多不少,十来幅,就那样随意地挂在图
书室里。”
    “姜小姐,你的胃口很大。”
    “剑桥市大蒜涨价,我要负责,我口气比胃口更大。”我微笑。
    我们几乎是像兄妹般地聊天。渐渐我也觉得不妥当,渐渐我也觉得不安,我们说得
太多,见面次数太频。甚至当我在法庭见习时,他都会忽然出现来看我,坐在那里,只
是为看我。
    他不提到聪慧,也不提到聪恕。我故意问:“你那黄金女郎如何?”
    “在那梭晒太阳,她一生中最大的难题是(一)晒太阳以便全年有金棕色美丽的皮
肤?抑或(二)不晒太阳,免得紫外光促进雀斑与皱纹早熟。”
    “别这么讽刺。”我忍不住说。
    “你也知道聪慧,”他问,“你说我有没有过分?”
    “她只是……”我惆怅而向往,“不成熟,但她的本性是那么可爱。”
    宋家明笑笑,把双手插在裤袋中。他穿着法兰绒西装,同料子裤子,腰头打褶,用
一条细细黑色鳄鱼皮带。白色维也纳衬衫,灰色丝领带——温莎结,加一件手织的白色
绒线背心。
    我问:“谁替你选的衣服?”
    他奇道:“怎么忽然问起这种问题来?”
    “你穿得实在好。”
    “我只穿三种颜色。”他说,“这叫好?”
    我笑。“我只穿一个颜色哩。”
    “是的,去年夏天,当我每次看见你,我都想:‘这女孩子只穿白色。’”家明说。
    “谢谢,”我说,“我不知道你注意我。”
    “每个人都注意到你。聪慧实在不应把你带回来。”
    我笑,“像‘呼啸山庄’中的希拉克利夫,狼入羊群?”
    宋家明揉揉鼻子,笑道:“我倒不那么确定谁是羊,谁是狼。谁的额头上也没有签
字。”
    我问:“聪恕呢?”我总得问一问聪恕。
    他沉默一会儿。
    “聪恕从头到尾在疗养院里。”他终于说。
    “我不相信。”非常震惊,“已经多久了?”
    “七个月,他很好,但是他情愿住疗养院里。”家明苦笑,“你或许不知道,他天
天写一封信给你——”
    我抬头。“我一封信也没有收过。”
    “没有人为他寄出。”
    “谁读那些信?”我问。
    “信在勖先生那里。”家明说,“只有勖先生知道内容。”
    “啊?”
    “他收到过我的信吗?”我问,“勖先生有没有遣人冒我的笔迹复信给聪恕?”
    “聪明的女子。”家明说,“‘你的信’由聪憩代笔,约两星期一封。”
    “肉麻的内容?”
    “不,很关切的内容,维持着距离,兄妹似的。”
    “如果只有勖先生看过聪恕的信,聪憩如何作答?”我问。
    “他们总有办法。”家明微笑,“勖家的人总有办法。”
    “聪恕,他真的没事吧?”
    “没事。如果他生在贫家,日日朝九晚五地做一份卑微工作,听老板呼来喝去,他
将会是全香港最健康的人。”
    现在宋家明的刻薄很少用在我的身上。
    “聪恕除了作林黛玉状外,没有其他的事可做。”家明说,“我很原宥他。”
    我看着宋家明。“你呢?你为什么留在勖家?你原是个人材,哪里都可以找到生活。”
    “人才?”他嘲弄地,“人才太多了,全世界挤满着多少PH.D.与MBA,他们又如何?
在落后国家大小学里占一个教席。勖家给我的不一样,有目共睹。姜小姐,我与你相比,
姜小姐,我比你更可怜。”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可怜。宋家明会用到这两个字。可怜。
    “你是女人,谁敢嘲笑你。我是男人,我自己先瞧不起自己。如果聪慧的父亲不是
勖存姿,或许我会真正爱上她。她不是没有优点的,她美丽、她天真、她善良。但现在
我恨。”
    这番话多么苦涩。
    “勖先生看得出我的意图,他比较喜欢方家凯。家凯与聪憩跟他略为疏远,所以他
们两夫妻比较能讨得他欢心。”
    我不用告诉宋家明。我知道勖存姿最喜欢的是谁。
    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缘分吧,如宋家明所说,缘分。一切不明不白,不清不
楚的事情都归类于缘分与爱情,人类知识的贫乏无以复加。
    我问:“是不是为了我,聪恕才住进了疗养院?”
    “不。他等这借口等了很久。现在他又为女孩子自杀了,以前净为男孩子。”
    我用手撑着头。“如果他们真的都爱我,那我实在太幸福了。才一年之前,我告诉
自己。我需要爱,很多的爱。如果没有爱,那么给我很多的钱,如果没有钱,那么我还
有健康……”我喃喃地说,“现在这么多人说爱我……”连韩国泰都忽然开始爱我,丹
尼斯阮,勖聪恕,还有站在我面前的宋家明。嗅都可以嗅得出来。
    我冷笑。忽然之间我成为香饽饽了,不外是因为现在勖存姿重视我。世上的人原本
如此,要踩大家一起踩一个人,要捧起来争着捧。
    这年头男人最怕女人会缠住他嫁他,因为我是勖存姿的人,他们少掉这一层恐惧与
顾虑,一个个人都争着来爱我。
    我无法消受这样的恩宠,真的。
16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1:21 | 只看该作者
不过宋家明还是宋家明,他一直只对我说理智的话,态度暧昧是另外一件事。
    也没多久,聪慧飞来伦敦。人们知道玛丽莎白兰沁,但不知道勖聪慧。人们知道嘉
洛莲公主,但不知道勖聪慧。聪慧一生人有大半时间在飞机上度过。她根本不知道她要
追求什么,她也不在乎。她一生只做错一件事,去年暑假回香港时,她不该一时兴致勃
发,乘搭二等客机座,以致遇见了我。
    她穿着非常美丽的一件银狐大衣,看到我不笑不说话,把手绕在她未婚夫的臂弯里。
    是她指明要见我的,我给她父亲面子,才赶来看她。
    “有重要的事?”
    “自然有,爹说下个月来这里。”她说,“爹的遗嘱是在英国立的,他要改动内容,
叫你在场,怎么,满意吧?”聪慧冷冷地说。
    为什么要我在场?为什么要我知道?我现在不开心了。我是实实在在,真的不开心。
我要花的钱已经足够足够。但他为什么不亲自通知我,而要借聪慧的嘴,他是不是想逼
聪慧承认我?逼勖家全体成员承认我?要我去做众人眼里的针?
    聪慧说:“我们届时会聚在伦敦,爹爹叫我们全体在场。”
    我不关心。我不会在那里。
    聪慧的手一直紧紧揽着家明,一刻不离,我假装看不见。聪慧并不见得有宋家明想
象中的那么单纯,不过她这个疑心是多余的,天下的男人那么多,吃饭的地方不拉屎,
勾搭上宋家明对我有什么好处?对他有什么好处?况且我们现在份属友好,很谈得拢。
目前我没有这种企图。
    可是聪慧已经在疑心。
    她说:“妈妈说那次没把你看清楚,很是遗憾。”
    我不响。本来想反驳几句,后来觉得已经占尽风光,何苦不留个余地,于是维持沉
默。
    我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想我可以回剑桥了。”
    “哦,还有,爹叫我带这个给你,亲手交到。”她递给我一只牛皮信封。
    我看看家明。马上当他们面拆开来。是香港的数份英文报纸。寻人广告,登得四分
之一页大:“寻找姜喜宝小姐,请即与澳洲奥克兰咸密顿通话(02)786一09843联络为
要。”我抬起头来。
    家明马上问:“什么日子?”
    都是三天至七日前的,一连登了好几天。
    妈妈。我有预感。
    家明说:“我想起来了,天,你有没有看《泰晤时报》?我没想到那是寻你的。”
    他马上翻出报纸,我们看到三乘五寸那么大的广告:“寻找姜喜宝女士,请联络奥
克兰……”
    我惶恐地抬起头:“我没有看见。我没有看见——”
    “现在马上打过去,快。”家明催促,“你还等什么?”
    聪慧问:“什么事?”
    我说:“我母亲,她在澳洲……”我彷徨起来。
    家明替我取过电话,叫接线生挂长途电话。他说道:“也许你很久没写信给她了,
她可牵记你——”
    家明是关心我的。
    不。我母亲从来不牵记我。我再失踪十年,她也不会登了这么大的广告来寻我,况
且现在寻找的并不是她,而是咸密顿。
    电话隔五分钟才接通。这五分钟对我来说,长如半世纪。我问着无聊的问题:“澳
洲与伦敦相差多少小时?十四个?”“电话三分钟是若干?”
    宋家明烦躁地跟我说:“你为什么不看报纸?广告登出已经第三天!连我都注意到。
只是我不晓得你母亲在澳州,他们又拼错了你的名字——”
    是咸密顿……
    聪慧说:“电话接通了,家明,你闭嘴好不好?”她把电话交给我。
    我问:“咸密顿先生?”
    “喜宝?”那边问。
    “咸密顿先生。”我问,“我母亲如何了?”声音颤抖着。
    “喜宝,我想你要亲自来一次。喜宝,我给你详细地址,你最好亲自来一次奥克兰
——我真高兴终于把你联络上了,你看到报上的广告?”
    我狂叫:“告诉我!我母亲怎么了?”
    “她——”
    “她在什么地方?说。”
    “你必须安静下来,喜宝。”
    “你马上说。”我把声线降低,“快。”
    “喜宝,你的母亲自杀身亡了。”
    我老妈?
    刹那间我一点声音都听不到,心里平静之至,眼前一切景象似慢镜头似地移动,我
茫然抓着话筒抬起头,看着家明与聪慧。
    聪慧问:“是什么?什么消息?”
    我朝电话问:“如何死的?”
    咸密顿鸣咽的声音,“她自二十七楼跳下来,她到城里去,找到最高的百货公司,
然后她跳下来。”
    我间:“那是几时的事?”我的声音又慢又有条理,自己听着都吃惊。
    聪慧与家明静候一边。
    “十天之前,”感密顿在那边哭出声来。“我爱她,我待她至好,一点儿预兆都没
有,我真不明白——”
    “她葬在哪里?”
    “他们不能把她凑在一块儿——你明白?”
    “明白。”我说。
    在这种时刻,我居然会想到一首歌:“亨蒂敦蒂坐在墙上,亨蒂敦蒂摔了一大跤,
皇帝所有的人与皇帝的马,都不能再将亨蒂敦蒂凑回一起。”亨蒂敦蒂是那个蛋头人。
    “你母亲是火葬的。”咸密顿在那边说。
    “我会尽快赶来。”我说,“我会马上到。”我挂上电话。我走到椅子上坐下。把
报纸摊开来,看着那段寻人广告,我的手放在广告上面,一下一下地平摸着。聪慧有点
儿害怕。“喜宝——”她走过来坐在我身边。
    我抬起头来,对宋家明说:“请你,请你与勖先生商量,我应该怎么做。”我的声
音很小地恳求。
    “是。”宋家明的答案很简单,他把电话机拿到房间去,以便私人对话。
    “喜宝——”聪慧想安慰我。
    我拍拍她肩膀,表示事情一切可以控制,我可以应付。
    我的老妈。
    我用手撑着头。啊妈妈,今年应该四十二岁了吧?照俗例加三岁,应是四十五。她
还漂亮,还很健康。我那美丽可怜的母亲。经过这些年的不如意,我满以为她已习惯,
但是她还是做了一件这么唐突的事。老妈,为什么?除却死亡可以做的尚有这么多,妈
妈。
    聪慧间:“喜宝,你要哭吗?如果你想哭的话,不要勉强,哭出来较好一点儿。”
    “谢谢你。”我说,“不,我并不想哭。”
    “那么你在想什么?你可别钻牛角尖。”聪慧说。
    “我只是在想,”我抬起头,“我母亲在世间四十余年,并没有一日真正得意过。”
    “我不明白——我——”
    家明走出房间,走到我身边,把手按在我手上。他的手是温暖的。这是我第一次碰
到他的手。
    他清晰地说:“勖先生吩咐我陪你马上到奥克兰去,我们向学校告假五天,速去速
回,把骨灰带回来。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叫你镇静。”
    我点点头。“是。”
    “我已订好票子,两点半时间班机,我们马上准备。”
    “谢谢你。”我说。
    聪慧说:“我也去。”
    宋家明忽然翻了脸,他对聪慧说:“你给我坐在那里。”
    聪慧响也不敢响。
    “你穿好大衣,”宋家明对我说,“我们不用带太多行李。现款我身边有。快!聪
慧,开车送我们到飞机场。”
    聪慧没奈何,只好听宋家明每一句吩咐。
    家明低声跟我说:“勖先生在苏黎世有急事,不能离开,派我也是一样。”
    “是。”我说,“我知道,谢谢。”
    他替我穿上大衣,扶我出门口。
    我说:“我没事,我可以走。”
    在车上他要与我坐后座,由聪慧驾驶,我坚持叫他与聪慧并排坐,因为我想打横躺
着休息。家明终于与聪慧一起坐。他用一贯沉着的语气跟我说:“随后我又与咸密顿先
生通了一次话,他说你父亲看到广告与他联络过。长途电话,费用是咸密顿支付的。”
    我问:“我父亲说什么?”
    “没什么。他说你母亲不像是会自杀的人。”
    “就那样?”我问。
    “就那样。”家明答。
    我吞一口唾沫。“我给你们一整家都增加了麻烦……事实上我可以一个人到奥克兰
去……对我来说稀疏平常,我时常一个人来来去去……”
    宋家明有力地截断我道:“这是勖先生的吩咐。”
    我点点头。是。勖存姿把我照顾得熨贴入微,没有半丝漏洞。他什么都知道,我保
证他什么都知道。
    我问:“勖先生可知道我母亲的死因?”
    “勖先生说:人死不能复生。”宋家明说。
    之后便是沉默。
    到飞机场聪慧把我们放下来,她问,“你们几号回来?什么时间?我来接。”
    “我会再通知你。”家明说,“开车回去时当心。”
    聪慧点点头,把车子掉头开走。
    我说:“你对聪慧不必大嚷。”
    家明冷冷地说:“每个女人有时都得对她大嚷一次。”
    “包括我?”我问。
    “你不是我的女人。”他说。
    我们登机,一切顺利得很。人们会以为这一对年轻男女是蜜月旅行吧。局外人永远
把事情看得十全十美,而事实上我不过是往奥克兰去取母亲的骨灰。
    在飞机上我开始对宋家明说及我的往事。小小段,这里琐屑的一片,那里拾起来的
一块,我只是想寻个人聆听,恰巧家明在我身边。
    “……我们一直穷。”我说,“可是母亲宁愿冒切煤气的危险,先把现款买了纱裙
子给我穿,托人送我进贵族学校。”我停一停,“……七岁便带我去穿耳洞,戴一副小
金铃耳环。”
    家明非常耐心地听着。
    飞机上的人都睡着了,只有我在他耳边悄悄低低地说话。
    “我们没有钱买洗头水,用肥皂粉洗头,但是头发一定是干净的……我的母亲与我,
老实说,我们不像母女,我们像一对流氓,与街市上其他的流氓斗法,我不知道我是怎
么长大的。父亲是二流子,我跟母亲的姓……但是我长大了。终于长大了,而且也一样
来了外国,一样做起留学生来。”
    我喝着飞机女侍应递上来的白酒,一定要把我自己交代清楚。
    我问家明:“你听得倦了吧?”
    家明说:“尽管说下去,我非常有兴趣。”
    “你知道我是怎么到英国来的?笑死你。母亲在航空公司做满五年,公司送她一张
来回日本飞机票,她去换了单程伦敦的票子,跟我说:“去,小宝,到英国去,好歹去
一阵子,算是镀过金留过学的。”然后她有三千港元节蓄,把我塞上飞机。你不会相信。”
    我把头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说:“我连厚的大衣都没有一件。报名到一间秘书学校去念书,学费去掉两百镑
——以后?别问我以后是怎么过的。以后我看见过各式各样的面色,听过很多假的应允,
真的谎话。很多人认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时候才能吃到苦头,其实到了那个时候,大
势已去,不是死就是活,听天由命……或者我这一切说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么
多女人,其中一人心灵自幼受到创伤,算是什么呢?我们不能够人人都做勖聪慧。”
    我发泄。
    家明把他的手揽住我肩膀。
    “这是我第二次乘头等客机。”我说,“以后我将会有许多许多这样的机会,你放
心,我会好好地做人,我的机会比我母亲好。”
    “一切很快会过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说,“我想母亲一定是倦了,从甲男身边飘到乙男身边,
从一份工作又飘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没有进过集中营,走警报逃难,或者没有吃过这
种苦,但是她一样有资格疲倦,她一样有资格自杀。”
    家明说:“你睡一会儿,快睡一儿。飞机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说。
    飞机到了。宋家明早通知咸密顿接我们。咸密顿一边流泪一边诉说。那么大的一个
男人,崩溃得像小孩子一样,由此可知母亲这次给他的打击有多么大。
    车子驶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与宋家明还是去了。澳洲那种无边无涯沙漠似的单调。
其实沙漠是瑰丽的,但是人们惯性地把沙漠与枯燥连贯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
的事有这么多。
    我木着一张脸,宋家明却在车上盹着了。
    我们到达咸密顿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样很现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间房间,车房
里尚有两部车子。
    “她的房间呢?”我淡淡地问。
    我看到老妈的房间,很漂亮,像杂志上翻到的摩登家庭,墙纸窗帘与床垫是一整套
的。梳妆台上放着各式化妆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兹”的“夜间飞行”香水。她的生
活应当不错。
    拉开衣橱,衣服也一整柜。老妈一生中最好的日子应是现在。
    我不明白母亲,我从没有尝试过,很困难的———个人要了解另一个人,即使是母
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问一个问题——
    “你替姜咏丽买过人寿保险?”我问得很可笑的。
    咸密顿叫嚷着:“警方问完你又来问,我告诉你,没有,一个子儿也没有买!我不
是那种人,我爱咏丽。”他掩着脸呜呜地哭。
    我并没有被感动,若干年前我会,现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于演戏,他们演戏,我
观剧。观众有时候也很投入剧情,但只限于此。
    我们在一间汽车旅馆内休息。宋家明着我服安眠药睡觉,他与勖存姿联络。
    我还是做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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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3:01 | 只看该作者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里跌出来。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递给我
丈夫看。我丈夫是一个年轻人,爱我敬我,饭后佣人收拾掉碗筷,我们一起看电视。
6
在四五点钟的时候我惊醒,宋家明坐在我床边。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里坐在那里看似睡觉。
    “你一额是汗。”他说。
    “天气很热。”我撑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气。”
    “你做了恶梦?”
    “梦是梦,恶梦跟美梦有什么分别?”我虚弱地问。
    “你为什么不哭?”他问。
    “哭有什么帮助?”
    “你应该哭的。”
    “应该?谁说的?”
    “人们通常在这种时候哭。”
    “那么我也可以跟人们说,一个女孩子应当有温暖的家庭,好了吧?”我叹口气。
    “咸密顿看上去像个好人——”
    “家明,”我改变话题,“有没有女人告诉你,你漂亮得很?”
    他微笑,点点头。
    “很多女人?”我也微笑。
    家明没回答,真是高尚的品行,很多男人会来不及地告诉朋友,他有过多少女人。
同样地,低级的女人也会到处喋喋,强迫别人知道她的面首若干。
    他握起我的手吻一下。“你熟睡的时候,我喜欢你多点儿。”
    勖存姿说过这话。
    我问:“因为我没有那么精明?因为我合上眼睛之后,看上去比较单纯?”
    “你什么都猜到?”他诧异。
    “不,有人在你之前如此说过而已。”我说。
    他叹口气:“勖存姿。”
    “是。”我说道,“你也一样,什么都猜得到。”
    他吻我的脸。
    我说:“天还没有亮,你陪我睡一会儿。”我让开一边身子。“来。”我拍拍床褥。
    他躺在我身边。“这很危险的。”
    “不会。”我说,“我很快会睡熟。”
    我真的拖着宋家明再熟睡一觉。听着他的心跳,我有一种安宁。我从来没有在男人
身边睡到天亮。没有。我与男人们从来没有地老天荒过。
    但是我与宋家明睡到天亮。
    他说:“我一直没有睡熟,心是醒的,怕得要死,我不大会控制自己。”
    “聪慧知道会怎么样?”我笑着起床。
    “怎么样?我也不知道。”他微笑。
    “我们今天问咸密顿取回骨灰。”他说。
    “为什么?”
    “带回到她的出生地去。”宋家明说。
    “我母亲的出生地在上海。”我说道,“她是上海人。”
    “香港也还比澳洲近上海。”
    “真有这么重要?”我漠然问。
    “她是你的母亲。”宋家明说。
    男人们就是这样,唯一听话的时间是在枕头上的。
    男人睡在女人身边的时候,要他长就长,要他短就短。下了床他又是另外一个人,
他有主张,他要开始命令我。
    咸密顿不肯把骨灰还我——
    “她是澳洲人。她嫁了我。她是我的妻子。”
    即使请律师来,我也不见得会赢这场官司。
    我沉默地说,“带我去看看现场。”
    他开车把我们送到现场那座大厦,是一间百货公司。
    我站在街上向上看,只觉得蓝天白云,很愉快很爽朗。
    “我要上顶楼看看。”我说。
    宋家明拦住我,我轻轻推开他。
    咸密顿与我们一行三人乘电梯到顶楼,但是大厦顶层已经封锁掉。我请宋家明跟经
理说话,交涉良久,经理派人来开了门,连同两位便衣警探一起,我们到达顶楼。二十
七层高的房子。
    看下去楼下的车辆与行人像虫蚁一般,蠕蠕而动。跳下去一定是死的。老妈那一刹
间的勇气到底从何而来?我不能够明白。
    我站了很久,也不能说是恁吊,也并没有哭。两个便衣的脸上却露出恻然的神色。
谁说现在的世人没有人情味?人们看到比他们更为不幸的人,自然是同情的——锄强扶
弱嘛。
    然后我向宋家明道谢:“你让他们开门,一定费了番唇舌吧?”
    他只微微点点,不答。
    我们与咸密顿道别。
    咸密顿苦涩地问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问上帝。”
    “再见。”宋家明与我轮流与他握手。
    家明问:“你当真不要带任何一样纪念品回去?”
    我抬高头想很久。“不要。”我说。
    我们就这么离开澳洲回伦敦。
    在飞机场出现的是勖存姿本人。我们只离开四天,我坐在他的丹姆拉里面,把头靠
在他肩膀上不肯动。
    “你怎么了?”勖低声问。
    “我疲倦得很,要在你身上吸回点精力。”
    “日月精华?我还有什么日月精华?你应当选个精壮少年。”他笑道,“有没有引
诱我的女婿?”
    我很高兴他问了出来。我老实说:“没有。我还不敢。”
    “别想太多。”他说,“凡事想多了是不行的。”
    我还是在想。
    那么高的楼顶,在异乡,离她出生的地方一万多里,她在那里自杀,上帝,为什么?
    我想到幼时,她自公司拾回缚礼物的缎带,如果绉了,用搪瓷嗽口杯盛了开水熨平
——我们连熨斗都买不起。
    我想到幼时开派对,把她的耳环当胸针用,居然赢得无限艳羡眼光。
    我想到死活好歹她拖拉着我长大,并没有离开过我。
    我想到父亲过年如何上门来借钱,她如何一个大耳刮把父亲打出去——是我替父亲
拾起帽子交在他手中。
    我想到如何她在公众假期冒风雨去当班,为了争取一点点额外的金钱,以便能够买
只洋娃娃给我。
    我想到上英文中学的开销,她在亲友之间讨旧书本省钱……我们之间的苦苦挣扎。
    所以我在十三岁上头学会叫男生付账,他们愿意,因为我长得漂亮,而且我懂得讨
好他们。
    我的老妈,她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甚至没有与我联络一下,也没有一封书信,或者她
以为我会明白,可惜我并不。
    回忆是片断的,没有太多的感情,我们太狼狈,没有奢侈的时间来培养感情,久而
久之,她不是不后悔当初没有把子宫中的这一组细胞刮干净流产。我成为她的负累。她
带回来的男友都眼睛盯在我初育的身上,到最后我到英国去了,她也老了。
    我母亲是个美丽的女人,然而她平白浪费了她的美丽,没有人爱她。
    我母亲前夫连打最后一次长途电话询问她的死讯都不肯付钱。
    而咸密顿,他做了些什么,他自身明白。我没有能力追究,我也不想追究,从现在
开始,在这世界上,我完完全全真真正正的,只净剩我自己一人。
    我打一个冷颤。
    一个人。
    我昏昏沉沉地靠着勖存姿,我努力地跟自己说:我要忘掉姜咏丽这三个字。
    回到剑桥我病了。
    医生的诊断是伤风感冒发烧,额角烧得发烫,我知道这是一种发泄。如果我不能哭,
我就病。我想不出应哭的理由,但是我有病的自由。
    医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勖存姿回苏黎世。他的鲜花日日一柬束堆在我房中,朦胧间我也看不清楚,医生吩
咐把花全部拿出去,花香对病人并没有帮助。
    我一直觉得口渴,时常看见家明。
    我问:“聪慧呢?”不知为什么要问起聪慧。
    “她一个在这里闷,回香港去了。改遗嘱那天来伦敦。”
    “遗嘱?”我急间,“谁的遗嘱?”
    “勖先生要改遗嘱——我们之间已经提过的。”家明说。
    “不,勖先生为什么要改遗嘱?”我慌忙地说,“他又不会死,他不会死。”我挣
扎着要起床,“我跟他去说。”
    家明与护士把我按在床上,我号陶大哭起来,只是要起身去找勖存姿。
    护士道:“好了,她终于哭了,对她有好处。”
    我哭了很久很久才睡熟的。做梦又见了许多信,一叠叠地自信箱中跌出来。那些说
爱我的男孩子,他们真的全写信来了……
    然后我觉得有人吻我,在唇上在面颊上在耳根,我睁开眼睛,不是勖存姿,年轻男
人的体嗅,抚摸他的头发,却是家明。
    “我是谁?”家明问,“想清楚再说,别叫错名字。”他把脸埋在我枕头边。
    “家明。”我没带一丝惊异。
    “是我。”他说。
    “家明,你怎么了?”我问,“你怎么?”
    “没什么。”他把头枕在我胸前。
    我说:“你不必同情我或是可怜我,我很好,我什么事也没有,真的,家明,你不
必为我的身世怜惜我。”
    他仿佛没听到我的话,他轻轻地说:“或者我们可以一齐逃离勖家,你愿意嘛?”
    我的心沉下去。他是认真的。
    在病中我都醒了一半。每个女人都喜欢有男人为她牺牲,但这太伟大了。我们一起
逃走……到一处地方建立小家庭,勖存姿并不会派人来暗杀我们,不,勖存姿不会。但
宋家明能爱我多久,我又能爱他多久?
    我是否得每天煮饭?是否得出外做工?是否得退学?是否要听他重复自老板处得回
来的噜苏气?是否得为他养育儿女?
    他与勖聪慧是天作之合,但聪慧的快乐不是我的快乐。
    “家明,谢谢你,但是我不想逃走,他从来没有关禁过我,我怎么逃走呢?”我轻
轻地说。
    “他终于找到了他要的女人。”宋家明叹息。“你对他那么忠心。”
    “不不,家明,我对他忠心,是因为我尚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我轻轻地说。
    “吻我一下。”
    我吻他的脸。“谢谢你,家明,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告诉别人,你放心。”
    “如果我担心这个,我不会把话说出来。”他沮丧地。
    “家明——”
    “别说话,别说话——”
    他留在我床边直到天亮。我出卖了勖存姿一整家人。好在是人家出卖我,我也出卖
别人。罪人们出卖罪人,没有犯罪的感觉。
    勖存姿从赫尔辛基回伦敦来见他的亲人,开“遗嘱大会。”
    我没有参加。我身体已经复元,我去上学了。放学已是近六点。他们在夏惠吃饭,
我也没有去,我在家吃三文治与热牛奶,眼睛看着电视。
    勖存姿在我身后出现,他说:“你上哪儿去了?”
    “上学。”我说。
    “为什么不来听听你名下现在有多少财产?”他问。
    “没有兴趣。我已经够钱用了。”我答。
    “他们很失望,他们以为你急于想知道。”勖存姿说。
    我笑笑:“我有多少钱,关他们什么事,或许你私底下已给了我整个王国——他们
又怎么知道?唯一知道一切的只是全能的勖存姿先生。”
    他坐下来。辛普森递上白兰地。我过去吻他的脸,谈了一会儿,他走了。
    他走之后没多久,聪慧与家明双双来见我,我们一起喝咖啡。
    聪慧胜利地说:“爹爹什么也没分给你。”
    我冷淡地说:“IDON'TGIVEADAMN。”
    “真的?”聪慧嘲弄地问。
    “当然真的。”
    聪慧看我的表情不像假装,又诧异起来。聪慧永远不能下定决心恨一个人,她的字
典里没有“恨”字,她恨我,恨一阵子也就忘了,下意识她知道我是她认可的敌人,她
应当刻薄我欺侮我,但是她做得不成功,她时常忘记她的任务。她是这么的可爱。
    我看看家明。他的眼光并没有落在我的脸上。他有心事,看上去非常不自然。
    我说:“我正在设法猎取勖存姿先生本人。如果我获得他,我自然得到一切。如果
我得不到他,那些屑屑碎碎的东西,我不稀罕。”
    宋家明抬起头来。“像苏格兰著名的麦都考堡——也算是琐碎的一部分?”
    我抬起头来,不是不兴奋的。
    “是的,殿下。勖先生还替你置了一艘全雷达控制的游艇,长一百三十六呎,殿下
可以出北海邀游。”
    家明声音之中的嫉妒是不可抑压的明显。
    聪慧睁大眼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爸爸会这么做。”
    家明说:“我把屋契带了来,你可以签名。”他把文件搁在书桌上。
    我问道:“那艘游艇,它能发射地对空飞弹吗?”
    宋家明额角上出现青筋,“我希望你的态度稍微严肃点。”
    “宋先生,”我说,“我不知道你竟对我这么不耐烦,可是你不会对勖先生说出你
对我的不满吧?你只不过是勖先生的职员。”
    聪慧涨红了脸。“他是我的丈夫。”她抢着说。
    “未婚夫。”我更正,“我还没看见你穿上过婚纱,OK,请把图则取出来我看一看。”
    我微笑。是的,母狗,宋家明一定这么骂我。他们从上至下的人都可以这样骂我,
我可不关心。使我惊异的是这些日子来,勖存姿不停地添增我的财产,在感情上他却固
执地不肯服输。我不明白他。
    聪慧暴怒地说:“我不相信爸爸会做这种糊涂事!我真不相信。”她握紧了拳头,
大力擂着桌子。
    我抬起头问:“你知道你爸爸有多少?”
    她一怔,答不出话来。
    我说:“你们都觉得他应该早把遗产分出来,免得将来付天文数字的遗产税。但是
你们也不知道他的财产到底有多少。或者他给我的,只不过是桌子上扫下来的面包屑,
你们何必看不入眼?即使是狗,难道也不配得到这种待遇吗?况且你们又不知道我为他
的牺牲有多少?”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不是不悲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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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3:28 | 只看该作者
聪慧说:“你得到的比我们多。”
    “你们是他的子女,他是你们的父亲,你不能如此计算,”我说,“我只是他的—
—”
    我坐下来,在屋契上签了一个名字。
    家明又说:“伦敦苏连士拍卖行一批古董钟在下月十二日举行拍卖,勖先生觉得颇
值一看,他说你或者会有兴趣。”
    “哪一种钟?”我问。
    “目录在这里。”他取出一本小册子放在我面前。“其中一座是为教皇保禄一世特
制的,威尼斯工匠十六世纪的杰作。每次钟点敲响,十二门徒会逐一依音乐节拍向那稣
点头示意。”
    “多么可爱。”我微笑,“十二号我一定到苏连士去。”
    “勖先生还说,如果你在那里见到加洛莲?肯尼迪,就不要继续举手抬价,这种钟
是很多的。”
    “为什么?我们难道不比她更有钱?我不信。”我微笑。
    聪慧惊叹,“家明你发觉没有?我们不过是普通人的生活,她简直是个公主呢。”
    “是的。”宋家明答,“你现在才发觉?”他嘲讽地说。
    “我们快点走吧。”聪慧说,“我要去见爸爸。”
    “为什么?”宋家明抬起头来,问道。
    “他老了,”聪慧愤怒地说,“他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钱是他的,势是他的,聪慧,我劝你三思而后行。”
    “你跟不跟我走?”聪慧问,“我现在要离开这里了!我恶心。”
    “你在车子里等我五分钟,我马上来,我还有点事要交代。”
    聪慧头也不回地离开。
    宋家明低声问:“跟我走。”
    “我不会那么做,你知道我不会那么做,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你离不了聪慧,你
自己也知道。”
    “我愿意为你牺牲。”他急促地说。
    我伸一个懒腰。“我最怕别人为我牺牲,凡是用到这种字眼的人,事后都要后悔的,
将来天天有一个人向我提着当年如何为我牺牲,我受不了。”
    “你不怕勖存姿知道?”他赌气地问。
    “勖存姿?”我诧异,“你以为他还不知道?”我学着宋家明的语气,“那么我对
你的估计未免太高了,他今早才来警告过我。”
    家明的面孔转为灰白色,他怕勖存姿,我倒并不为这一点看不起他。谁不怕勖存姿?
我也怕。怕他多心,怕他有势。最主要的是,我们这些人全想在他身上捞一笔便宜,最
怕是捞不到。
    “你还是快些走吧。”我说,“谢谢你,家明,像你这种脾气的人,能够提出这种
要求,实在是很给我面子,谢谢你。”
    他一声不响地拉开大门离开。
    我听到聪慧的跑车引擎咆吼声。
    我从没觉得这么寂寞。每个人都离我而去。坐在这么小的一间房子里已经觉得寒冷
彻骨,搬到苏格兰的堡垒去?炉火再好,没有人相伴,也是枉然。
    我觉得困顿,我锁上门,悬起电话。
    窗外落雪,雪融化变水,渐渐变成下雨,室内我模模糊糊地睡着,看见母亲向我招
手。朦胧间我不是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但是却没有怕,天下原无女儿怕母亲的道理。
    我恍惚间起了床,走向母亲。
    我说:“老妈,你怎么了?冷吗?”她给我她冷的感觉,“披我的衣服。”
    “你坐下来,小宝,你坐下。”她示意,“你最近怎么样?”她的脸很清晰,比起
以前反而年轻了。
    “还好。”我说,“你呢?”
    “还不是一样。”
    我有一千个一万个问题想问,但问不出口。
    “你需要什么?老妈,我可以替你办。”我说道。
    “什么也不要。我只来看看你,小宝。”
    “我不怕,老妈,你有空尽管来。”我说。
    “我可以握你的手?”她问。
    “当然。”我把手伸出去。
    她握着我的手,手倒不是传说中冰冷的。但是她就在我面前渺渺地消失。
    我大声叫:“妈妈!妈妈。”
    我睁开眼睛,我魇着了。
    辛普森听到我的声音,轻轻敲门:“姜小姐,姜小姐?”
    我高声问:“什么时候了?”
    “十一点。”辛普森诧异地答,“你没看钟?”我随手拉开窗帘。“晚上?”
    “不,是早上。”可不是天正亮着。
    “我的天。”我说,“上课要迟到了。”
    “姜小姐,你有客人。”
    “如果是勖聪慧或是宋家明,说我没有空再跟他们说话,我累死了。”
    “是勖家的人,他是勖聪恕少爷。”
    我放下牙刷,一嘴牙膏泡沫,跑去拉开门。“谁?”我的惊讶难以形容,一个精神
病患者自疗养院逃到这里来,这罪名我担当不起。
    “勖少爷。”辛普森说。
    “老天,”我马上用毛巾抹掉牙膏,披上晨楼。“他看上可好?”我问。
    “很好,疲倦一点儿,”辛普森陪笑,“任何人经过那么长的飞行时间都会疲倦。
    “聪恕?”我走进会客室。
    他坐在那里,听我的声音,转过头来。他看上去气色很好,一点儿不像病人,衣着
也整齐。身边放着一整套“埃天恩爱格纳”的紫红鹿皮行李箱子。
    我拍着他的肩膀,“你是路过?”我问。
    (祝英台问梁山伯:“贤兄是路过,抑或特地到此?”)
    “不,”聪恕答,“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自香港来?”我结巴地问。
    “当然。”他诧异,“我在信中不是通知你了?该死,你还没收到信?”
    “是的。”我拉着他缓缓坐下,“我还没收到信。”我打量着他秀气的脸,“你这
次离开香港,家里人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他们知道?”他不以为然,“我又不是小孩子。聪慧来去自若,她几
时通知过家里?”
    “但你不同,”我说,“你有病,你身子不好。”
    “谁说我有病?”聪恕说,“我只是不想回家见到他们那些人。”
    “聪恕,家明与聪慧都在伦敦,你要不要跟他们联络一下?”我问。
    “不要。”他说,“我只来看你。”
    “但他们是你的家人——”
    “小宝。”他不耐烦起来,“你几时也变成这种腔调的?我简直不相信。”
    “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得换衣服上课去了
    “小宝,陪我一天。”
    “不行,聪恕,我读书跟你们读书不一样。我是很紧张的,失陪。你休息也好,看
看书也好,我三点放学。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这里的下人。”
    我上楼去换衣服。
    “小宝。”他在楼下懊恼地叫道:“我赶了一万里路来看你的——”
    “一万里路对你们来说算是什么?”我叫回去,“你们家的人搭飞机如同搭电车。”
换好衣服开车到学校。第一件事便是设法找宋家明。宋家明并不在李琴公园的家中,聪
慧也不在,几经辗转,总算与家明联络上。
    我说:“宋先生,你马上跟勖先生联络,说聪恕在我家中。我不能担这个风险。”
    家明吸进一口气——“你,你在哪里?”
    “我在学校,你最好请勖先生马上赶来。勖先生此刻可在英国?”
    “在,我马上通知他。”
    “好的,我三点钟才放学,希望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我说,“那个地方
是我住的,我不希望勖氏家族诸人把我的住宅当花园,有空来逛进逛出。”
    “姜小姐,这番话对我说有什么用?”他语气中带恨意,“我只不过是勖家一个职
员。”
    我一怔,随即笑起来,“不错,宋先生,我一时忘了,对不起。”我挂了电话。
    上课的时候天一直下雨。
    我想我这次是做对了。勖存姿心中是有这个儿子的。儿子不比女婿,我不能碰勖聪
恕。
    下课后我并没有离开课室。小小的课堂里有很多的人气烟味,我把窗子开一条缝,
外边清新的空气如幻景般偷进来,我贪婪地吸起一口气,想到昨日的梦,我死去的母亲
来探我。
    教授问我:“你这一阵子仿佛心情不大好,有什么事情没有?”他的声音温和。
    “没有。”我抬起头,“除非你指我母亲去世的那件事。”
    “你心中是否为这件事不愉快?”他问。
    “不,并不。”
    “那么是什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成绩又这么好,看样子家境极佳,到底是
为了什么?请你告诉我。”
    “先生,看事情不能看表面,每个人都有困难与烦恼,中国人有句成语,叫‘家家
有本难念的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微笑,“但你是这么年轻的一个女孩子。”
    “不,先生,我不再年轻。”我坐下来。
    “看你的头发,那种颜色……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教授说,“你不应该有
任何烦恼。”
    “我真的没有烦恼。”我低下头,“我只是在想,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很多的爱。”
    “我们难道都不爱你吗?”教授问。
    “但不是这种爱,是男女之间的爱……”
    “你终于会遇见他的,你理想的爱人,你终于会遇见他的。”教授说。
    “你很乐观,先生,我倒不敢这么自信。”我低下头。
    远处的教堂敲起钟声,连绵不绝地,听在心中恻然。红白两事都响起钟声。喜与悲
原本只有一线之隔。
    我抬起头。“谢谢你,我得走了。”
    “年轻的女孩,但愿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他陪我离开课室。
    没有人知道另外一个人的心中想什么。谢谢老天我们不知道,幸亏不知道。
    我开车回家,天上忽然辗出阳光,金光万道,射在车子的前窗上,结着的冰花变成
钻石一般闪亮。我冷静地驶车回家。
    家里谁都在。勖存姿、勖聪恕、宋家明。
    我以为我已经说清楚,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全部撤退,可是四个小时了,他
们还是坐在那里。
    “辛普森太太。”我提高声音。
    没有人应。
    女佣匆匆出来替我脱大衣。我问:“辛普森太太到什么地方去了?”
    “她走掉了。”女佣低声说。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勖少爷打她。”女佣低声答。
    “噢!老天。”我说,“他凭什么打我的管家?她走掉永不回来了吗?”
    “明天再来,她刚才是哭着走的。”女佣低声报告。
    “他们在里面做什么?”我问,“吵架?”
    “我不知道,姜小姐,他们坐在里面四五个小时,也不说话,我听不到什么声音。”
    “我的上帝。这像《呼啸山庄》。”我说。
    勖存姿提高声音:“是小宝吗?为什么不进来?我们都在等你。”
    “等我?”我反问,“为什么要等我?”我走进去,“我有大把功课要做。这件事
又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勖存姿抬抬浓眉。
    “当然!勖先生,说话请公平点。我从来不是一个糊涂人,这件事千怪万怪也怪不
到我头上。”我说,“聪恕的信都在你手中,你在明里,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暗里。他人
一到我就通知你,我做错什么?”
    聪恕跳起来,“我——的信……”
    “你们好好地谈,我要上楼去休息。”我说。
    “问题是,聪恕不肯离开这里。”勖存姿说。
    我看宋家明一眼,他一声不出。
    我冷笑一声。“反正他把我管家打跑了,他爱住这里。我让他好了。”
    勖存姿听到我这话,眼神中透过一阵喜悦。
    聪恕颤抖的声音问我道:“你没收到我那些信?”
    “从没有。”我摇头。
    “我收到的那些复信——”
    “不是我的作品。”我坚决地说,“聪恕,你为什么不好好地站起来,是,用你的
两条尊腿站起来,走到户外,是,打开大门,走出去,看看外面的阳光与雨露。你是个
男人了,你应该明白你不能得到一切!我不爱你,你可不可以离开这里,使大家生活都
安适一点儿?”
    聪恕忽然饮泣起来。
    我充满同情地看着勖存姿。这样有气魄的男人,却生下一个这样懦弱的儿子。
    我转身跟女佣说:“叫辛普森太大回来,告诉她我在这里,谁也不能碰她。”我又
说,“谁再跟我无端惹麻烦,我先揍谁,去把我的马鞭取出来。”我火爆地掠衣袖。
“我得上去做功课了,限诸位半小时内全部离开。”
    “小宝……”聪恕在后面叫我,“我一定要跟你说话。”
    “聪恕,”我几乎是恳求了,“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是我可以帮你的,我不爱你,
我也不想见你。你这种不负责的行为,使你父母至为痛心,你难道看不出?”
    “如果你认识我的话,如果你给我一点时间……”他湿儒的手又摸上我的脸。
    我倒不是害怕,当着宋家明,当着他父亲,我只觉得无限地尴尬,我拨开他的手。
    他说:“小宝,你不能这样遣走我……你不能够——”
    勖存姿把手搭在聪恕的肩膀,聪恕厌恶地摆脱他父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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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5:00 | 只看该作者
“聪恕,我陪你回香港。”
    “我不要回香港。”
    “你一定要回去。”
    “不要。”
    我不想再听下去。我出门开车到附近的马厩去看马。
    天气益发冷了。
    马夫过来。“小姐,午安。”
    “我的‘蓝宝石’如何了?”我问,“老添,你有没有用心照料它?”
    “很好。我拉出来给你看。”老添答。
    “我跟你去。”我说。
    我跟在他身后到马厩,蓝宝石嘶叫一声。
    “你今天不骑它?”老添问。
    我摇摇头,“今天有功课。”
    “好马,小姐,这是一匹好马。”
    “阿柏露莎。”我点点头。
    一个声音说:“在英国极少见到阿伯露莎。”语气很诧异。
    我转头,一个年轻男人骑着匹栗色马,照《水符传》中的形容应是“火炭般颜色,
浑身不见一条杂毛”。好马。赤免应该就是这般形状。
    他有金色头发,金色眉毛,口音不很准。如果不是德国人,便是北欧人。
    他下马,伸出手,“冯艾森贝克。”
    我笑,“汉斯?若翰?胡夫谨?”
    “汉斯。”他也笑,“真不幸。德国男人像永远只有三个名字似的。”
    我拉出蓝宝石,拍打它的背,喂它方糖。
    “你是中国人?”他问,“朝鲜?日本?”
    “我是清朝的公主,我父亲是位亲王。”我笑道。
    他耸耸肩,“我不怀疑,养得起一匹阿伯露莎——”
    “两匹。另一匹在伦敦。”我说。
    他低声吹一声口哨。“你骑花式?”
    “不,”我摇摇头,“我只把阿伯露莎养肥壮了,杀来吃。”
    德国人微微变色。
    “对不起。”他很有风度,“我的问题很不上路?”
    “没关系。”我说,“不,我并不骑花式,我只是上马骑几个圈子,一个很坏的骑
士,浪费了好马,有时候觉得惭愧。”
    “你为什么不学好骑术?”汉斯问。
    “为什么要学好骑术?”我愕然,“所有的德国人都是完美主义者,冲一杯奶粉都
得做得十全十美,我觉得每个人一生内只要做一件事,就已经足够。”
    “公主殿下,这可是中国人的哲学?”他笑问道。
    “不,是公主殿下私人的哲学。”我答。
    “那么你一生之中做好过什么?”他问。
    “我?”我说,“我是一个好学生。”我坦然说。
    “真的?”他问。
    “真的。”我说,“最好的学校,最好的学生。你也是剑桥的学生?”
    “不,”他摇头,“我是剑桥的教授。”
    我扬扬眉毛,“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他说,“物理系。”
    “剑桥的物理?”我笑,“剑桥的理科不灵光。”
    他笑笑:“妇人之见。”
    他骄傲,他年轻,他漂亮,我也笑一笑,决定不跟他斗嘴。他不是丹尼斯阮,我没
有把握斗赢薄嘴唇的德国物理学家。
    我坐在地下,看着蓝宝石吃草。
    美丽的地方,美丽的天空。
    “你头发上夹一朵白花,是什么意思?”他坐在我身边。
    “家母去世了,我戴孝。”
    “啊,对不起。”
    “没关系。”我说,“我们迟迟早早总得走向那条路。”
    “但是你不像是个消极的人。”他说。
    我笑笑,“你住在宿舍?”
    “不,我在乡下租了一间草屋。”
    “不请我去喝杯茶?”我问。
    “你很受欢迎。”他礼貌地说,“只可惜我尚未得知芳名。”
    “你会念中文?我没有英文名字。我姓姜,叫我姜。”我说。
    “你是公主?”汉斯问。
    “我当然是说笑,公主一生人中很难见到一个。”
    “见到了还得用三十张床垫与一粒豆来试一试。”他用了那著名的童话。
    “我们骑马去。”我说,“原谅我的美国作风?穿牛仔裤骑马。”
    马夫替我置好鞍子,我上马。
    “哪一边?”我问。
    “跟着我。”他说。
    他不是“说”,他是在下命令。听说德国男人都是这样。
    我们骑得很慢,一路上风景如画,春意盎然,这样子的享受,也不枉一生。
    汉斯看看我的马说道:“好马。”
    我微笑,仿佛他请我喝茶,完全是为了这匹阿柏露莎。我不出声,我们轻骑到他的
家。
    那是间农舍,很精致的茅草顶,我下马,取过毯子盖好马背。
    他请我进屋子,炉火融融,充满烟丝香。我马上知道他是吸烟斗的。书架上满满是
书。一边置着若翰萨贝斯天恩巴哈的唱片,是F大调意大利协奏曲。
    他是个文静的家伙。窗框上放着一小盘一小盘的植物,都长得蓬勃茂盛。可见他把
它们照顾得极好。我转头,他已捧出啤酒与热茶,嘴里含着烟斗。
    “请坐,”他说,“别客气。”
    “你是贵族吗?”我问道,“冯?艾森贝克。”
    他摇摇头,“贵族麾下如果没有武士堡垒,怎么叫贵族?”
    我很想告诉他我拥有一座堡垒,但在我自己没见到它之前,最好不提。
    “你脖子上那串项链——”
    “我爸爸送的项链。”我说。
    “很美。”汉斯说着在书架上抽出一本画册,打开翻到某一页,是一位美妇人肖像,
他指指“看到这串项链没有?多么相像,一定是仿制品。”
    我看仔细了,我说:“我不认为我这条是仿制品,这妇人是谁?”
    “杜白丽。”他微笑。
    我把项链除下来,把坠子翻过来给他看。“你瞧,我注意到这里一直有两个字母的
一duB。”
    他不由自主地放下烟斗,取出放大镜,看了看那几个小字,又对着图片研究半响。
    他瞪着我,睫毛金色闪闪。“你爸爸是什么人?”
    “商人。”我说。
    “他必然比一个国王更富有。这条项链的表面价值已非同小可,这十来颗未经琢磨
的红宝石与绿钻石——”他吸进一口气,“我的业余嗜好是珠宝鉴定。”
    现在我才懂得勖存姿的美意。杜白丽与我一样,是最受宠的情妇。
    我发一阵呆。
    然后我说:“我也很喜欢这条项链,小巧细致,也很可爱,你看,石头都是小颗小
颗,而且红绿白三色衬得很美观。”
    “小颗?”汉斯看我一眼,“坠链最低这一颗红宝石,也怕有两卡多。历史价值是
无可估计的。”
    我笑笑。也不会太贵。我想勖存姿不会过分。
    “我替你戴上。”他帮我系好项链。“神秘的东方人。说不定你父亲在什么地方还
拥有一座堡垒。”
    是的。麦都考堡,但不是他的,是我的,现在是我的。
    我喝完了茶。
    我站起来,“谢谢你的茶,”我说,“我要走了。”
    “我送你回马厩。”汉斯放下烟斗。
    “好的。”我说。
    在回程中我说:“你那一间房子很舒服。”
    “每星期三下午我都在老添那里骑马,你有空的话,下星期三可以再见。”
    “一言为定。”我跟他握手。
    我开车回家,只见勖存姿在喝白兰地,辛普森已回来了。
    “啊辛普森太大。”居移体,养移气,我变得她一般的虚伪。“真高兴再见到你,
没有你,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姜小姐,你回来了真好。”她昂然进厨房去替我取茶。
    她这句话可以听得出是由衷的。她脸上有某处还粘着一小块纱布,至少我从没有殴
打她。
    我坐下来。“他们都走了?”
    “走了。”勖存姿叹口气。
    如何走的,也不消细说,有勖聪恕这样的儿子,也够受的,我可以了解。
    我说:“你也别为他担心,你也已经尽了力。”
    他说:“你才应该是我的孩子,喜宝,你的——”
    “巴辣。”我摊摊手,“我就是够巴辣。”
    “不不,你的坚决,你的判断、冷静,定力,取舍——你才是我的孩子。”
    我微笑,“你待我也够好的,并不会比父亲待女儿差,你对我很好很好。”
    “是,物质。”勖存姿说。
    “也不止是物质,”我说,“情感上我还是倚靠你的。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问。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我在等你先爱我。”
    “不,”我回视他,固执地,“你先爱我。”
    他叠着手看牢我,说:“你先!你一定要先爱我。”
    我冷笑:“为什么?有什么道理我要那么做?你为什么不能先爱我?”
    他转过身去。
    “哦。”我转变话题,“谢谢你的项链,我不知道是杜白丽夫人的东西。”
    “现在是怎么知道的?”他平静地问。
    “有人告诉我。”
    “一个德国人?叫汉斯?冯艾森贝克?”他问。
    我的血凝住,真快。他知道得太快。
    忽然之间我的心中灵光一现。老添,那个马夫。
    勖存姿冷冷地说:“如果你再去见他,别怪我无情,我会用枪打出他的脑浆!你会
很快明白那并不是恐吓。”他转过头来,“我还会亲手做。”
    “我不相信。”我用同样的语气说,“你会为我杀人?你能逃得谋杀罪名?我不相
信?”
    “姜小姐,”他低声说,“你到现在,应该相信勖存姿还没有碰到办不成的事。”
    “你不能使我先爱你。”我断然说,“你得先爱我!你可以半夜进来扼死我,但不
能使我先爱你,我尊重你,诚服你,但是我不会先爱你。”我转身走。
    “站住。”
    我转过头来。
    他震怒,额上青筋毕现。“我警告你,姜小姐,你在我面前如此放肆,你会后悔。”
    我轻声说:“勖先生,你不像令公子的——强迫别人对你奉献爱情,我不怕,勖先
生,我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看着我很久很久。
    真可惜,在我们没见面的时候,反而这么接近和平,见到他却针锋相对,这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我多么想与他和平相处,但是他不给我机会,他要我学习其他婢妾,我无
法忍受。
    他终于叹了一口气说:“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强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这样子的。我想现在你又打算离开了。”
    “并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还是得上课的。”我说。
    “我不会叫你为我请假。”他说,“我明白你这个人,你誓死要拿到这张文凭。”
    “不错。”我说。
    “自卑感作祟。”他说。
    “是的,”我说,“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这类自卑感的儿女。”我在
讽刺聪恕与聪慧,“恐怕只除了你?”
    这一下打击得他很厉害,他生气了,他说:“你不得对我无礼。”
    “对不起。”我说。我真的抱歉,他还是我的老板,无论如何,他还是我的老板。
    “你上楼去吧,我们的对白继续下去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我明白。”我上楼。
    我并不知道他在客厅坐到几时,我一直佯装不在乎,其实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
好,辗转反侧,我希望他可以上楼来,又希望他可以离开,那么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
不必牵挂。
    但是他没有,他在客厅坐了一夜,然后离去。
    他在考虑什么我都知道,他在考虑是不是应该离开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马厩去,我跟老添说:“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极不好意思,他喃喃说:“勖先生给我的代价很高。”
    我摇摇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老添又缓缓地说:“我警告过冯艾森贝克先生了。”
    “他说什么?”我问。
    冯艾森贝克的声音自我身后扬起,“我不怕。”他笑。
    我惊喜地转身说:“汉斯。”
    “你好吗,姜。”他取下烟斗。
    “好,谢谢你。”我与他握手。
    烟丝喷香地传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为什么,我极之乐意见到他,
因为他是明朗的、纯清的。正常的一个人,把我自那污浊的环境内带离一会儿,我喜欢
他。
    “你的‘父亲’叫勖存姿?”他问。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与他的‘女儿’骑骑马,喝杯茶,总是可以吧?”汉斯似笑
非笑。
    “当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种人。”
    我们一起策骑两个圈子,然后到他家,照样的喝茶,这次他请我吃自制牛角面包,
还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后用耳机听巴哈的音乐。
    我觉得非常松弛,加上一星期没有睡好,半躺在安乐椅上,竟然憩着了。什么梦也
没有,只闻到木条在壁炉里燃烧的香味,耐久有一声“哗卜”。
    汉斯把一条毯子盖住我。我听到蓝宝石在窗外轻轻嘶叫踏蹄。
    醒来已是掌灯时分,汉斯在灯下翻阅笔记,放下烟斗,给我一大杯热可可,他不大
说话,动作证明一切。
    忽然之间我想,假使他是中国人,能够嫁给他未尝不是美事。就这样过一辈子,骑
马、种花,看书。
    宋家明呢?嫁给宋家明这样的人逃到老远的地方去,两个人慢慢培养感情,养育儿
女,日子久了,总能自头偕老。想到这里,捧着热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愿这次勖存
姿立定了心思抛弃我,或者我尚有从头开始的希望。
20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35:42 | 只看该作者
“你在想什么?”汉斯问我。
    “你会娶我这样的女子?”我冒失地问。
    “很难说。”他微笑,“我们两人的文化背景相距太大,并不易克服,并且我也没
有想到婚姻问题。”
    我微笑,“那么,你会不会留我吃晚饭?”
    “当然,我有比萨饼与苹果批,还有冰淇淋。”汉斯说。
    “我决定留下来。”我掀开毯子站起来伸个懒腰。
    “你确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他说着上下打量我。
    “美丽?即使是美丽,也没有灵魂。”我说,“我是浮士德。”
    “你‘父亲’富甲一方,你应该有灵魂。”他咬着烟斗沉思,“这年头,连灵魂也
可以买得到。”
    “少废话,把苹果批取出来。”我笑道。
    吃完晚饭汉斯送我回家。
    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他要过一阵才回来。”
    “是吗?”我漠不关心地问一句。
7
    整两个月,我只与汉斯一人见面,与他谈论功课,与他骑马。春天快到了,树枝抽
出新芽。多久了,我做勖存姿的人到底有多久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日子,唯有我的功课
在支持我。现在还有汉斯,我们的感情是基于一种明朗投机的朋友默契。
    两个月见不到勖家的人,真是耳根清静。
    我也问汉斯:“你们在研究些什么?”
    “我们怀疑原子内除了质子与分子,尚有第三个成分。”
    我笑,“我听不懂,我念的是法律,我只知道无端端不可以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怀
疑任何一件事。”
    他吸一口烟斗,“没有法子可以看见,就算是原子本身,也得靠撞击才能证明它的
存在。”
    “撞击——?越说越玄了,留意听:还是提出你那宝贵的证据吧。”
    他碰碰我的下巴逗我,“譬如说有间酒吧。”
    “是。我在听,一间酒吧。”
    他横我一眼,我忍不住笑。
    “只有一个入口出口。”他说下去。
    “是,一个入口出口。”
    “你不留心听着,我揍你。”
    “但是不停有人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你说,我们是否要怀疑酒吧某处尚有一个出
口,至少有个厕所。”
    我瞪着眼睛,张大嘴,半晌我说:“我不相信!政府出这么多钱,为了使你们找一
间不存在的厕所?”
    “不是厕所,是原子中第三个分子。”
    “是你说厕所的。”我笑。
    他着急,“你到底明白不明白?”
    “坦白地说,并不。”我摇头。
    “上帝。”汉斯说。
    “OK,你们在设法发现原子内第三个成分,一切物理学皆不属‘发明’类,似是
‘发现’类,像富兰克林,他发现了电,因为电是恒久存在的。人们一直用煤油灯,是
因为人们没‘发现’电,是不是?电灯泡是一项发明,但不是电,对不对?”
    “老天,你终于明白了。”他以手覆额。
    “我念小学三年级时已明白了。”我说,“老天。”
    “你不觉得兴奋?”他问。
    “这有什么好兴奋的?”我瞠目问。
    “呵,难道还是法律科值得兴奋?”
    “当然。”
    “放屁。”他说,“把前人判决过的案子一次一次地背诵,然后上堂,装模作样地
吹一番牛……这好算兴奋?”
    “你又不懂法律!别批评你不懂的事情。”我生气。
    “嘿。”他又咬起烟斗。
    “愚蠢的物理学家。”我说。
    他笑了,“你还是个美丽的女孩子。”
    “但欠缺脑袋,是不是?”我指指头。
    “不,而且有脑袋。”他摇摇头。
    “你如何得知?难道你还是脑科专家?”我反问。
    他笑,“吃你的苹果批。”
    “很好吃,美味之极。”我问道,“哪里买的?”
    “买?我做的。”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冯艾森贝克’牌?”我诧异,“真瞧不出来。”
    “我有很多秘密的天才要待你假以时日未发现呢。”他说。
    “哼。”我笑,“我要回去了,在你这里吃得快变胖子。”
    “我或者会向你求婚。”汉斯笑道,“如果你——”
    “大买卖。”我笑,“谁稀罕。”
    汉斯拉住我的手臂,金色眉毛下是碧蓝冷峻的眼睛。“你稀罕的,你在那一刻是稀
罕的。”
    忽然之间我从他的表情联想到电影中看过的盖世太保。我很不悦,摔开他的手,
“不谈这个了,我又不是犹太人,不必如此对我。”
    他松开手,惊异地说:“你是我所遇见的人之中,情绪最不平稳的一个,或者你应
该去看精神科医生。”
    我用国语骂:“你才神经病。”
    “那是什么?”他问。
    我已经上了马。
    远处传来号角声,猎狐季节又开始了,这是凯旋的奏乐。
    “下星期三?”他问,“再来吵架?”
    我自马上俯首吻他的额角。马儿兜一个圈子,我又骑回去,再吻他的脸。他长长的
金睫毛闪烁地接触到我的脸颊,像蝴蝶的翅膀。
    “下星期三。”我骑马走了。
    星期三我失约,因为勖存姿又来了。
    他这个人如鬼魅一般,随时出现,随时消失,凡事都会习惯,但对住一个这样的男
人,实在很困难。他令我神经无限地紧张,浑身绷紧。
    (这口饭不好吃,不过他给的条件令人无法拒绝。)
    我陪他吃完晚饭,始终没有机会与汉斯联络,无端失约不是我的习惯,而且我的心
里很烦躁,有种被监禁的感觉,笼里的鸟,我想:金丝雀。
    勖存姿说:“明天聪慧与家明也来。我打算在春季替他们成婚。”
    “好极了。”
    “你心不在焉,为了什么?”
    我坦白地说:“勖先生,我约了个人,已经迟到几小时,你能否让我出去一下,半
小时就回来?”
    他显得很惊讶。“奇怪,我几时不让你出去过?你太误会我,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
的自由?”
    我也不跟他辩这个违心论,我说道:“半小时。”
    但是到门口找不到我的赞臣希利。
    我倒不会怀疑勖存姿会收起我的车子。但是这么一部车子,到什么地方去了?正在
惊疑不定的时候,辛普森太太含笑走出来,她说:“勖先生说你的新车子在车房里,这
是车匙。”
    “新车?”我走到车房。
    一部摩根跑车,而且是白色的。我一生中没见过比它更漂亮的汽车。我的心软下来。
    我再回到屋子,我对他说:“谢谢你。”
    “坐下来。”他和蔼地说。
    我犹疑着。
    “你还是要走?”他间。
    “只是半小时。”我自觉理亏。
    “好的,随便你,我管不着你。”他的声音很平和。
    “回来我们吃夜宵。”我说着吻一吻他的手。
    “速去速回。”他说
    我回到车房去开动那部摩根——这么美丽的车子!我想了一生一世的车子。我想足
一生一世的一切,如今都垂手可得。勖存姿是一个皇帝,我是他的宠妃……我冷静下来。
或者我应该告诉汉斯?冯艾森贝克,我不能再与他见面。我的“爸爸”回来了。
    车子到达汉斯门口,他靠在门口,他靠在门前吸烟斗,静静地看着我。我停下车。
    “美丽的车子。”他说。
    “对不起,汉斯,我——”
    他敲敲烟斗,打断我的话,“我明白,你的糖心爹爹回来了,所以失约。”
    “对不起。”我叹口气“我以后再也不方便见你了。”
    “为什么?因为如老添所说,他的势力很大?”汉斯很镇静,他的眼睛如蓝宝石般
的闪烁。
    “老添说得对。”
    “你害怕吗?”他问。
    我点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他问。
    我不响。为什么?
    “是不是勖先生除了物质什么也不能给你?”
    “那倒也不是。”
    “那么是为什么?不见得单为了失约而来致歉吧?你并没有进我屋子来的意思,由
此可知他在等你。要不留下来,要不马上回去,别犹疑不决。”
    但是我想与他相处。我下车,关上车门。
    他把烟斗放进口袋,他轻轻地抱着我。“你还是个年轻的女人。这个老头一只脚已
进了棺材,他要把你也带着去。你或许可以得到整个世界,但是赔上自己的生命,又有
什么益处呢?”
    我走进他的屋子内,忽然觉得舒畅自由,这里是我唯一不吃安眠药也睡得着的地方。
    我转头说:“我做一个苏芙喱给你吃。”
    “你会得做苏芙喱?”他惊异。
    我微笑地点点头,“最好的。瞧我的手势。”
    但是勖存姿的阴影无时不笼罩在我心头。汉斯给我的笑脸敌得过勖存姿?
    “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他?”汉斯问。
    “如何离开他?他什么都给我,”我绝望地说,“待我如公主。”
    “但他是一条魔龙。”汉斯说道。
    “你会不会客串一次白色武士?”我问。
    “苏芙喱做得好极了。”他顾左右而言它。
    “谢谢。”
    “问题是公主是否愿意脱离那条龙。”他凝视我。
    “我也不知道。”我双手掩住脸。
    “你很害怕。”他说。
    “是的,我不否认我害怕。”我叹口气。
    “你拥有最美丽的马,最美丽的车,最美丽的房子,最美丽的项链,但你不快乐。
为什么?”
    “他恐吓我,他威逼我,他在心理上给我至大的恐惧。”
    “是否你太倚赖他?”
    “不。我不能够爱一个老头。他不过是一个老头。他也不能爱我,我只不过是他用
钱买回来的婊子。”
    “那么离开他。”汉斯说,“你的生命还很长。”
    “让我考虑。”我说。
    “我给你一个星期。”
    他送我出门口,我开动摩根回家。
    辛普森告诉我,勖存姿已经先睡了,明天一早,他希望我们可以出发去猎狐。宋家
明也会一起参加。
    我问辛普森:“我一定得去吗?”我很疲倦。
    辛普森轻声说:“姜小姐,有些女孩一天坐在办公室里打八小时的字,而你只不过
偶然陪他去猎狐。喜欢或不喜欢,你就去一次吧。”
    我不由自主地拥抱住辛普森,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仿佛自她那里得到至大的安慰。
人是感情的动物,毕竟我与她相处到如今,从春到秋,从秋到夏,已经一个多年头了。
    我很快入睡。答应汉斯我会考虑,倒并不是虚言。我的确要好好地想一想。我的一
辈子……
    清晨我是最迟下楼的一个。辛普森把我的头发套入发网,我手拿着帽子与马鞭。
    宋家明已准备好了。
    他说:“勖先生在马厩等我们。”
    我没有言语。随着他出发。
    持枪的只有勖存姿与宋家明。天才蒙亮,我架上黄色的雷朋雾镜,天气很冷。我有
种穿不足衣服的感觉,虽然披风一半搭在马背上,并没有把它拉紧一点。我心中慌乱,
身体疲乏。
    我尽在泥水地踏去,靴子上溅满泥浆。宋家明喃喃咒骂:“这种鬼天气,出来打猎。”
我不出声。
    老添身后跟着十多二十只猎犬,我不明白为什么咱们不可以在春光明媚的下午猎犬,
让那只狐狸死得舒服点。
    不过,如果皇帝说要在早上六点半出发,我们得听他的。
    蓝宝石的鼻子呼噜呼噜响。
    老添问:“老爷,我们什么时候放出狐狸?”
    勖存姿冷冷他说:“等我的命令,老添,耐心一点儿。”
    就在这时候,在对面迎我们而来,是一匹栗色马,我呆半晌,还没有想到是怎么一
回事,勖存姿已经转过头来说:“喜宝,你应该跟我们正式介绍一下。”
    是汉斯?冯艾森贝克。
    我的血凝住。我说:“快回头,汉斯,快。”
    “为什么?”汉斯把他的马趋前一步,薄嘴唇牵动一下,“因为今晨我不该向国王
陛下挑战吗?”
    宋家明低低地骂:“死到临头还不知道。”
    “汉斯,”我勒住蓝宝石对他说道,“你回去好不好?”
    他在马上伸出手,“汉斯?冯艾森贝克。”
    勖存姿说:“我姓勖。”他没有跟汉斯握手。
    汉斯耸耸肩,把手缩回去。
    我说,“汉斯,快点儿走。”我恳求他。
    但没有人理睬我。宋家明坐在马上,面色变成死灰。
    勖存姿说:“冯森贝克先生,请参加我们。”他转身,“老添,放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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