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岁月在无情地流逝。中学毕业之前,我虽然也曾经给女孩子写过六封情书,但现在我已经不再理会这些。我把自己受到的伤害转嫁给了曾经对我表示过爱意的那个女孩,我为此而感到心痛。可我又不得不那样做。因为除了尚银,我的心中没有任何人的位置。 我考入了邑里的农业高等学校,学习种植白菜和西瓜的方法,学习饲养猪和牛的方法,也许我会成为像父亲那样的农民。其实将来我会怎样,这些一点都不重要。但当我听说尚银考上了城里有名的女中时,却有些担心我们两个人的距离会慢慢拉远。后来,我又听说她在每次的月末考试和期末考试中都排在第一名。 这种担心和思念一同向我袭来。就在第二年夏天,尚银奇迹般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是从父亲那里听到尚银回来的消息的。那天,父亲从苹果地回来,啧啧地对母亲说: “听说刘社长的小老婆死了。他女儿带着他小老婆的骨灰回来了……开始,刘社长说要把她埋在祖坟,但后来由于大老婆的刁难……好像说是要把骨灰撒到江离去。” 我的心刷地凉了。我想,现在尚银的心中,被刁难的伤痛恐怕要比失去母亲时的伤痛还要强烈。我猜想着尚银的可能会承受的巨大伤痛,在面事务所前徘徊。尚银的家里很静,没有任何不一样的地方。 那天下午,我在江边看到了尚银和她父亲。夕阳下,江水里的鱼儿,像针一样闪着银光。尚银父女二人就像是嵌在静止的黑白世界里的人物,面部毫无表情。 我站在遥远的地方,看着她们朝防洪池走去。尚银的父亲首先停住了脚步。他望着滚滚的江水,然后用手指了指不远的一处江面。尚银解下挂在肩上的白色带子,从里面取出骨灰盒,抱在了怀里。 撒骨灰的时间非常短。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尚银,伸出手把灰抛撒进滔滔的江水。我站得比较远,所以我看不清她是否在哭泣。尚银撒完骨灰,马上像蚕一样屈膝跪下。她父亲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点着了小小的骨灰盒子和裹它的白布。 当我确定尚银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之后,才慢慢地朝着尚银走去。我并不想装作是和她偶然邂逅的样子。为了能站在她面前,我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尚银站在江堤上,哽咽了好一会儿。 “你来啦?” 尚银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轻轻低下头去。 “我听说,你母亲去世了。” 尚银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怎么就突然……?” “也不突然,她血液有问题,是血癌。” “是在医院去世的吗?” “对,在病房里……她真……像个傻瓜。临终前还说那些话。为什么她会像傻瓜一样教我好好学习,好好听父亲的话,好好听新妈妈的话……除了这些她什么都没说……就会像傻瓜一样说那些话……我答应她会那么做。也许那样,她心中会好过一些。” 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尚银的眼圈儿红红的,她望着我说: “你今天带口琴了吗?” “……” “吹首歌吧,什么都行。” 尚银双手搂着膝盖,俯看着江堤下的江水。我要为她献上一段世上最忧伤的乐曲。我从口袋掏出口琴,开始吹奏《献给妈妈的玫瑰花(Roses for Mama)》。 有一个年青人,他准备休假两周和朋友们一起到海边去游玩。他把行李装进车里后,给乡下的母亲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将会玩得很开心。母亲问他,孩子,你不回来吗? 年轻人答应母亲从海边回来之后再回去,然后就挂断了电话。年青人哼着小曲儿,开车上路了。当年经过一个小村庄时,年青人突然恍然大悟,今天刚好是母亲的生日。 孩子,你不回来吗?他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会问那句话了。年青人马上驱车来到花店,他决定买一束花送给母亲。他停好车,向花店走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小男孩儿正噙着泪珠站在花店门口,感到很奇怪。于是,年青人走过去问道,小朋友,你有什么事吗? 小男孩儿回答说,今天是他母亲的生日,他答应母亲送她五支母亲喜欢的玫瑰花,可他只有一枚铜板,买不了那么多玫瑰。 年青人听了,不禁想起了独自守在乡下老家的母亲。年青人告诉花店主人给小男孩儿五支玫瑰,钱由他来付。同时,年青人还吩咐花店主人给自己乡下的母亲寄一束玫瑰花回去。 小男孩儿拿着玫瑰花,飞也似地跑掉了。年青人为自己能记起母亲的生日而庆幸,从花店出来,他的心情轻松了许多。当车经过小村的公墓时,年青人透过车窗看到在花店遇到的那个小男孩儿正跪在一座矮坟前。年青人马上停下来,朝小男孩儿走去。 小男孩儿看到年青人走过来,微微对他笑了笑说,母亲就睡在这里。母亲会感谢这位叔叔的。年青人听了,心里非常难受,就好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他又转身开车回到了花店。他问花店主人,刚才自己托付的玫瑰花有没有寄出去。花店主人说还没来得及寄。年青人一听松了口气,他请求花店主人把花给他,他说自己要亲自回乡下把花送给母亲…… 我能感觉到尚银的肩膀在颤抖,因为她在哭泣。我在尚银身旁坐了下来。我的眼泪也要出来了,我还不时用手背揉揉发酸的鼻子。 不知什么时候,骨灰盒已经烧尽,留下一堆黑色的灰,就好像是一座小小的坟墓。 “我想走走。” 尚银站起身。我们两个在江堤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尚银的脚步很不稳,好像马上就要摔倒似的。 “母亲去世前的,一直都珍藏着一双皮鞋。那是她年轻时父亲送的。也许……那是她的第一份礼物吧。母亲去世前一天,找出那双鞋,轻轻地擦,好像是要擦出光泽来。她可真傻啊,竟然……” “……” “我真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对一双皮鞋还如此痴迷?” “因为她爱你父亲,所以才会那样。” “是吗?母亲生完我以后连父亲的衣领都没再碰过。如果我不出生……父亲可能早就把母亲给忘了。那也可以叫爱吗?” 我无法知道假发工厂的老板对清纯的女工的爱是什么样的。我只知道,没有痛苦的爱在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的。因为爱,世人流了多少眼泪呢?和自己爱的人分手,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生活,为此而流下的眼泪又有多少呢? 靠着江堤的山脚下,有一片苹果地。我们俩坐在苹果树旁,望着夕阳染红的天边。尚银把手伸进草丛中,拔起一株蛇莓草。 “有一次出去玩儿,一个朋友告诉我说,蛇莓草有毒……” “可它没有毒啊。” “我知道,可当时我不知道啊。为什么它偏偏叫蛇莓这个名字呢?这么好看的……蛇毒也没那么红啊。那时我想采一些蛇莓草。如果吃了那像红糖一样的果实真的会死,那也很不错啊……毒慢慢传遍全身,所有的记忆也都被忘得一干二净,那时的心情又会怎样呢?……” “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我总想跳到地平线下边去。我真想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的尽头,决不回头看一眼,然后嗖地一声就跳下去。” “为什么?” “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牛的时候有多伤心吗?看着它那大大的瞳孔。也许牛是犯夏天条被赶到人间来的不幸的天使……但是……我想世上可能还有比牛更可怜的东西。也许吧。那些被束缚在地上正在痛苦呻吟的,也许就是人吧。” “……” 暗蓝色的夜空开始有了一颗两颗的星星。黑暗就好像弥漫的烟雾一样,充满在空气中。星星的脚步很快便挤满了稀疏的夜空。 “我想,如果我坠入黑暗中,或者用一条又长又粗的绳子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也许我会脱离大地。地球不是在不停地转动吗?如果把我挂在星星上,那么也许我就可以到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但是,现在我知道。死亡迟早都会降临,不管你喜不喜欢。” “我讨厌死亡。” “记得听你讲蜗牛的故事时,我就这么想。我应该变成鸟儿,而不是蜗牛。” “鸟儿终有一天也会死去。如果说鸟儿一生当中必须要在大地上长时间的休息一次,那是因为它知道自己将会离世。” “是的。如果鸟儿也有坟墓,那绝非空旷的天际,而是广博的大地。” 当我们走到邮局前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你什么时候走啊?” “明天早上。” “也许……你可以给我留个地址吗?” 尚银稍稍向后仰仰头,露出了粉嫩的脖颈。她沉思了片刻,问: “想给我写信吗?” “嗯。” “别写了……明天就要上高三了。我得遵守跟母亲的约定。我的目标是汉城大学。如果想写信,到那时再写吧。” 尚银话没说完,就向家里跑去。我望着她晃动的短发,深深地叹了口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