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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墨夏云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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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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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48:4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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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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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沦陷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就如同一个渴极了的人,在沙漠里发现一潭水,哪怕明知道有剧毒,喝下即是穿肠毒药,但是心里也必定只有一个念头:顾不得许多了。
  杜薇想使劲闭上眼睛拼命摇头,安静的生活总是让人觉得茫然不知下一步踩在哪里,多害怕踩在棉花上,可是现在不安静了,就像是真的踩在了棉花上。不能着力的恐慌。
  舌头困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它在犹豫究竟该先说哪一句呢?那么多的话一下子全都涌上来了,满满地堵在那里,造成一场声势浩大的堵塞,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继续地跳舞,聊天,喝酒,各做各的,她对面的陈果微笑着和韩玲他们划拳喝酒,她知道如果把一整棵树上的叶子全变成舌头也诉说不完她要表达的话,杜薇安静地坐在那里,捧着一杯果汁,她的牙齿几乎都要把杯子咬碎了。
  她知道自己是完蛋了,再一次见到他,还是像从前一样不争气地脸红心跳。她恼怒自己的紧张。竟然还是遇见了,在这个城市呆了三年之后,一千多天,他们终于还是遇到了,坐在一个桌子上,仿佛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韩玲的笑声在音乐忽然卡住的片刻显得清晰无比:“呵呵,原来你们是表兄妹啊!实在是太巧了,来来来,怎么说也要喝一杯!”她兴致很高,大约是喝得有点迷糊了,不由分说地倒了两杯满满的啤酒,泡沫争先恐后地涌出杯口,顺着玻璃桌流下去,不住地滴在地上,杜薇的脚尖感到一股粘湿的凉。陈果笑着推辞:“我得保嗓子,你也别喝了,你都醉了,小朵她也不会喝酒。一会等我下了班,我们出去吃宵夜吧?”可是杜薇已经把酒端起来,自顾自地去碰了一下陈果依然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下去。呛了一下,拼命地咳,身子弯下去,几乎佝到桌子底下,掉眼泪,说不清是欣喜还是什么,胡乱地擦去,两只眼睛带点红地抬起来,瞪住他。
  他骗了她,他欠她一个解释。
  那个号码,或者只是一个借口吧,她真正恼怒的是什么呢?那么久没有音讯,不知道他好不好,不知道是不是已经遭遇什么意外,匆匆一别,就再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大伯是愤怒地放话:“我就当没有生这个儿子。谁也不要再提他!”他的妈妈只是哭,一句话也不说,提到他的名字,眼圈就微微红起来,礼貌还是周全的,拿一些水果出来招待。杜薇看到所有的水果都会想起陈果来,不知道他的家人是怎样的,他真的从那以后就消失干净了,似乎是蒸发掉,没有人传说见过他,也听不到别的任何有关的消息,他不和任何人往来了,他把过往都抛弃得干干净净了。
  一直到陈果回到DJ台,杜薇还是恨恨的,他怎么可以这样?怎样?这样是怎样?他怎样了?她回答不出来,就是愤恨,在这个城市的三年的期待一旦成为现实,似乎就变得虚无起来,隔着那么多人的那个他,是不是真的可以碰触,如果不可以,那么怎样证明不是幻觉呢?
  韩玲一屁股在杜薇身边坐下,一张玲珑脸直凑过来,扑过一阵清香。她的脸上有精致的妆,小小的鼻子美好地翘着,她凑到杜薇的耳边:“你们不像表兄妹。”
  “那像什么?”
  “你刚才的表情就像……”她咯咯地笑,卖个关子。
  “什么?”杜薇紧张了。她恍惚记起多少年前,似乎她也在什么时候说过类似的这句话,你们刚才的表情就像……要把对方吃下去。
  “像是债主遇见了欠债的。恨不得咬他一口。嗳,你们怎么了?”
  “他的确欠我东西,但是不是钱。”她使劲咬唇。
  舞池声音太大,她的声音太小,韩玲完全没听清楚她说什么,接着那几个男生从舞池里回来了,大声地说:“我们去钱柜唱歌吧?”
  “杜薇,你跟我们去唱歌还是等你表哥?”韩玲对着她的耳朵大声问。她迅速地向DJ台望了一眼,然后站起身,带一点说服自己的凶狠的意味:“我们去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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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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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好像很喜欢在这个邮箱里保存一些东西,稿子,或者聊天记录。我总是喜欢留着,不为什么,留着而已。从前的记录在新浪的邮箱里,还有很多很多我来不及保存的。那些回忆,时间总能让它们消失殆尽,完全不用去遗憾,因为可以忘记。
  今天晚上的时候我和另外一个人聊天来着,他似乎渴望简单的幸福。我在努力给他虚构一些幸福的画面,不知道他是否能感觉到我的艰难。因为我并不是一个对传统意义上的幸福有足够了解的人。我甚至不知道他所需求的一切究竟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还是虚构了,并且很用心。
  因为我觉得我喜欢他。
  我常常喜欢陌生人,或者该说我喜欢的人全是陌生人,因为新鲜,这和其他女子喜欢新衣服是一样的道理。于是需要不断不断地替换,所以我选择不跟他们中的任何人有任何的瓜葛,虽然很可能我常常像现在这样在电脑前竭尽所能地虚构一些场景安慰他们。
  可是这一个不是陌生人,对于他来说,我是某种意义上的陌生人。因为他并不知道电脑的这一头是我。可是我们曾经那么接近过。
  这个邮箱被删过好几次了,每次都是全部清空,代表又一次的新鲜重新开始。每次清空前我总会把所有的记录再看一遍,然后看着它们全体消失,死亡或许就是这样的,到最后总是无影无踪,无处寻觅。
  我上面说到的这个人总是深夜上线。不这样我也没办法遇到他。因为我一到夜晚就睡不着,像猫头鹰一样,但是事实上是因为我白天睡太多的缘故,晚上睡不着也情有可原。
  他说他只是希望有人为了他做东西吃。于是我在这头点头不止,我想我明白了,他其实需要的只是非常平凡的生活,有一个在等待的人。
  张爱玲写着: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什么时候,反正你知道,
  总有这么个人。
  这句话以前被刻在我的课桌上,当然不是我刻的,我每天每天看就记得了。在我终于明白他的意思之后,我说:“我等你好不好?”
  然后我知道他该会很为难,我的感觉常常敏锐得吓人,我甚至能想象他这个时候的表情,会不会像那一个下午一样,迷茫而又腼腆。
  为难会怎么办?我等待着,然后他跑了。
  这个是我没有想到的,于是我很尴尬地继续在线上看一些新闻,看一些八卦。十分钟以后我决定消失。
  这是第二次失败。我在电脑的这一头手足无措起来,我开始觉得又是一次自寻尴尬,唯一可以安慰的是,他并不知道我是谁,网络的好处就是随时换个ID就可以重生一次,那么,还有没有下一次呢?要到哪一次,我才可以用真实的面貌与他相见?
  这个邮箱还能保存什么呢?如果我以后都不会上来看它,如果已经没有人知道它的密码,我想喜欢也许是一种很淡很淡的感觉,看见了,会欣喜,没遇见,想不起……是不是所有细水长流的都是这类东西?
  我不大明白。
  我得说我的确是个非常迟钝的人,在关乎情感或者一些别的方面,我能感觉到,但是不知道意义何在,是不是所有经历过幸福的人在失去后会更加恋恋不舍,然而幸福只是错觉,我不知道今晚这个跑掉的男人什么时候才会明白这个道理,快乐是幸福的副作用,会上瘾,而且不像鸦片一样随处可得,得不到,就会难过。
  电脑问:确定全部清除吗?
  我敲下Enter。我用嘴巴无声地说话:林越,再见。
  这个邮箱一度记录了无数的不知所云和惊慌失措以及所有青春期盼的全部梦想。
  它们全都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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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48:5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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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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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果第一次打电话来的时候吓了杜薇一跳,寝室里剩了她一个人,别的都在教室里自习,她抱了一本小说在床上睡过去了,梦里还有一个穿着校服的剃着小平头的男孩子朗读课文,醒了,接过来,声音还是哑的,清清嗓子,眼睛还是闭着的:“喂,你好,找哪位?”
  “找你呢!”那个好听的男声笑着说。
  “你是哪位啊?”她疑惑。
  “我是你高中的同学啊!”那个声音戏谑道。
  “你到底找谁啊?不说我挂了!”她还没睡醒,搞不清楚状况,还为睡梦被打扰了不爽。
  “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他换了口气,有点受伤。她张开眼睛,脑海里迅速地调集关于声音的储备,良久,她惊叫:“陈果!”
  “没大没小的,要叫表哥!”他的语气里有浓浓的笑意,“在睡觉么?赶紧收拾一下出来,我在你学校门口,很快就要到你楼下啦!”
  她放下电话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自己起来,头发扎起来还是不扎起来,这是一个问题,她严肃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嘟嘴巴,忽而笑起来,整个心情都明快了,她飞快地换衣服,又洗了脸,擦了一点面霜,犹豫着要不要打粉底,想一想,又赶紧跑去阳台那里看他来了没有。室友佳雯进来,重重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老天,让我死掉吧。”继而像发现新大陆:“杜薇,怎么要去约会啊?那么风风火火地乱窜。”
  杜薇笑着啐她一口:“瞎说,是我表哥来看我。”佳雯一副了然的神情,又躺下去,笑嘻嘻地:“表哥表妹,表面是妹,背后捣鬼。嗳,我说杜薇,你可得小心一点,你们不是三代之外吧?”
  “你还越说越起劲了,我出去一下,伟大的生活部长,如果我不小心回来晚了,千万记得给我开门啊。”
  “哟,这才下午,就盘算着晚上了,成,今儿我就不锁门啦,掩着,姑娘们爱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语气调侃油滑得像个老鸨。杜薇没好气地笑着瞪她一眼,匆匆跑出去,没几步又跑回来拿件外套,急急忙忙地下楼去。
  他站在宿舍楼下的大树旁,懒懒地倚着,他的长而拳曲的头发复又长了出来,浓密而富有光泽,他整个人看起来健康阳光,没有人能知道他过去竟然吸过毒。就杜薇也暂时地忘记了这件事,眼前的快乐太巨大了,她看不到别的。
  “走吧。”他说,手自然地就牵住她的。一如从前的冰凉,仿佛回到那一年,他执起她的手来,匆匆地写下一串数字的感觉。他牵着她快步走到校门口,伸手准备拦出租车,她急忙阻止:“不要,我们坐公车,现在要去哪里?”
  “带你去放风筝。”
  她的眼睛盈了一点湿,一切来得太突然,怎么会忽然就那么熟络起来?她恍惚觉得初次见到他就在昨日,虽然她早已经不是当年的自卑得无地自容的小姑娘,可是在他的面前,依旧会不自觉地审视那份骨子里的不同。
  她爱他。可是她一直都没说。
  因为这份感情不可见人,虽然她并不知道确切的原因,母亲的再嫁促成了他们的相见,可是也永远地隔开了他们了。
  手还在他的手里,她的手柔软温和,小巧地放在陈果的掌心里,她看着,脸就红起来。
  那些堆积了很久的埋怨忽然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即便翻腾不已也只能沉沉地被压在心底。
  风筝是三角形的,拖着长长长长的尾巴,陈果牵着线在草地上奔跑,那个风筝就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北京的郊外风很大,杜薇选了一块茂盛的地方坐下来,看他在阳光下奔跑,脸上带着笑,一边跑一边不时回头看风筝有没有飞起来。
  他跑过来一把将杜薇拉起:“别干坐着啊,一起放才有意思。”他把线塞到杜薇手里要她抓住,那是一根细细的坚韧的线,握在手里仿若无物。杜薇从来没有放过风筝,抓着那根线傻了一阵,她迈不开腿去,陈果正在整理栽下来的风筝的尾巴,然后站起来,拿着滚轴,不停地往后退着放线出去。
  他似乎绊到一个小土丘,这是北京郊外的一个天然的小草坪,并不是很平坦,他一下子跌在柔软的草地上,杜薇急着跑过去拉他起来,他伸出手,白色的T恤沾上草的颜色,他一把把她拉下来,压倒在他身上。她眨一下眼睛,还没有弄懂状况,他凝视她一下,一手撑在身后,一手揽住她的腰,吻了上去。
  “你这样吻我是不对的。”她喘息着瞪他。
  “噢,”他笑,“那么换一种。”他把她放在身下,一只手扶住她的头,比上一次的热切缠绵,他的柔软的唇贴上去,她全身都在微微地抖,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望住他,他看也不看地腾出一只手盖住她的双眼,在她的唇上呢喃:“别怕,闭上眼睛。”
  他终于放开她,她懊恼地推开他,坐起来:“我们这样是不对的。”
  “我以为你喜欢我。”他的嘴唇弯出好看的弧线,戏谑地逗她。
  “可是你是我表哥。”她垂下眼去,几乎就快要哭出来了。
  “我不记得了。”他无所谓地拔草。
  “可是我记得。是的,我喜欢你,可是,我们……”她试图站起来,又被他拉住,稍一用劲,她就跌坐在他的身边,他欺身过来:“那么,我要你忘记。”他的声音细致缠绵,蛊惑着像一剂馥郁的迷迭香,她沉下去,像一枚掉进大海的硬币跌跌撞撞又义无反顾地落到深处。
  什么也不能去想了,她被幸福的砰訇声震住了,快乐把整个心盛得满满的,不去想这是否真实,不去想那个号码,不去想他是她的陈果表哥,不去想……她的瞳仁里印着他的脸,她觉得天旋地转,幸福就是这样的模样么?如果是的,那么她喜欢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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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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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暧昧。
  其实不过是误会一场,难道戴一次项链就能代表什么?欧晴觉得自己一定滑稽死了,还以为有什么,在他面前的撒娇巧笑嫣然现在看来不过是一个抹了厚厚的粉的小丑,在银光照耀下的舞台上以为自己是主角,做出那么多做作的姿态,现在看来不止招人讪笑自己都会觉得恶心。
  她安静地坐在林越的面前,他正把一张纸和笔递过来:“劳驾啊!”他的脸上还带着那样的笑容,和煦干净,可是只是为了沈菲的邮箱。她接过来,飞快地写下一串Email地址:Elle_shen@hotmail.com。她把纸推回去,轻巧地笑:“你该不会要千山万水地追寻她吧?”
  他没说话,打个哈哈过去,顺手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放进钱包的里层去。她的上牙和下牙轻轻地相互摩擦,脸上并不露声色,依旧是笑嘻嘻地:“我还有事,先闪了啊,你别看太晚,图书馆可不开通宵,记得去吃饭。拜~”提着包轻快地走出门去。找了一家最近的网吧,交钱上线,到微软的界面去申请邮箱,用户名?Elle_shen。祈祷不要被别人给注册了,好,注册成功,欢迎您使用……
  她的透明的指甲微微翘起,倨傲地俯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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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0:01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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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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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欧晴处得到你的邮箱地址已经一个星期了,你好么?给我回信。告诉我你的近况。
  展颜
  林越
  回信很快就到了,欧晴熟稔地模仿沈菲固有的不卑不亢的语气回复,每一次都是寥寥的几个字,有时候甚至是林越写了两三封信之后,她打三个字:“忙,再叙。”就给打发掉。林越对着这样的信总是沉默半晌,然后默默关掉界面,也没有了回信的兴致,一直要等又过几个星期,他才能鼓起勇气再度给她写信。
  四月的时候林越匆匆请假回了趟家。他的父亲病重了,医生说最好通知家人预备后事,就有跟他家向来私交甚好的邻居给林越打了电话来,林越搁下电话就去请假,赶回去时父亲已经去世两个小时了,给他留下一个旧旧的小院子,还有他辛劳一辈子积攒下来的四万块钱,林越表情坚毅地在邻居的帮忙下安葬完父亲,大哭一场,三天后袖子用一个别针别住黑色的套子回到学校,开了电脑看见沈菲来的新信,只有一句话:“请不要再写信过来,我男朋友会介意。”于是神情更加萧索,读书比高三的时候刻苦,摆出一副拼命三郎的架势。欧晴眼看着他的双颊迅速地凹下去一块,顾不得他的那些不好,独自冒着大太阳去菜场里买了两只鸽子,请学校门口的小饭馆炖了给他端去。
  “喝吧。”她盛好,递过去。眼圈红红的,“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子了?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你不懂的。”他涩涩地笑,“我从小跟爸爸相依为命……”她一把掩住他的嘴巴,眼泪掉下来:“可是你爸爸也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知道,这是每个人都会经历的事,生老病死,可是你还有我,你别说了,你还有我的。”
  他凝视她半晌,叹息一声把她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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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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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的秋天是这个城市最美好的季节,在直直的长安街边,那些已经变作淡黄色的银杏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踩上去有细碎的裂声,纠缠人心。
  杜薇坐在陈果自行车的后坐上,双手尽可能地不要碰到他的腰,她努力把重心固定好,手轻轻地贴上他的背。隔着薄薄的衣服传递他的体温,他很温暖。
  转进一条巷子,路边的店铺门口一个男人站在椅子上,他大声地吆喝着:“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瞧一瞧看一看了啊!跳楼价啊……”她感到心被填满的幸福,可是并不敢把脸贴到他的背上去。虽然这是在远离家乡的城市,可以容得下所有的传奇故事,没有人来干涉,没有人探询,可以只剩得两个人。
  “小白,抱紧啊,要下坡了。”他在前面温柔地提醒,杜薇恨恨白他一眼,手就捏向他的腰:“你再乱叫。”
  “嗳呀呀,不要闹,要出车祸的!”他笑着扭动腰摆脱她的手,手急忙捏煞车,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两个人连人带车掉到郊区路边的水沟里,还好北京不常下雨,所以都是干的,并且没有石头,全是干燥的泥土,陈果仰躺在一米多宽的沟里,小朵重重地压在他的身上,自行车的两个轮子朝天,还在飞快地旋转着。
  “你摔哪儿了?”杜薇担心地伸出手要去摸他的脸,陈果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眼前看一下,表情立即嫌恶地说:“呃,好脏。”
  “哎,你还嫌,我还没跟你算你把我摔下来呢!”她瞪住他,可是他满不在乎地手向后撑,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理了一下挡住眼睛的额发,笑嘻嘻地:“好吧,杜薇小姐,为了表示我深切的歉意,您可以拥有三个愿望,我必定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真的?”她来了好奇心。
  “当然。”他点头,“不过请您把尊臀移一下,我的腿都麻了。”
  杜薇不以为意地爬起来,把手又往地上磨蹭一下,然后上前:“万一你做不到怎么办?”他笑嘻嘻地:“你不会那么笨去要求我做不到的事吧?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无所不能。”他的表情自负得紧,杜薇赶紧追问:“那么不反悔?”他摇摇头,问:“你要什么?想好了么?”
  她笑吟吟地站在正在拍灰的陈果面前:“想好啦!”然后把两只脏得不得了的手伸到他脸上乱抹一气,生怕遭到打击报复,赶紧向后跑几步,到他伸手够不着的地方去。可是陈果根本没有报复的意思,他不在意地扶起车子,回过一张花脸对她笑:“傻瓜,你一去蹭泥巴我就知道你要干什么了,其实你完全可以干得从容一点的。”轮到她惊讶:“啊,你知道还站着不动!”他把车头扳扳正,拿了纸巾沾上矿泉水把脸擦净,然后做一个邀请的姿势。
  “你对我真好。”她把头靠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轻声呢喃,“那么,你现在给我买个气球吧。”她松开他,手上拿着他的钱包,顽皮地笑。
  “你?”他大惊,“原来阁下就是令人闻风丧胆江湖人称‘玉面小神偷’是也?”
  “你就贫吧,我倒看你怎么弄一个气球给我。”她挥挥钱包,放在自己的包包里藏着。
  “你要什么样的气球呢?多大的?小一点没关系吧?”他问。
  “随便,无所谓,只要是气球就可以了。”
  “噢。”他单手握着车把,另一只手伸进牛仔裤包拿出一片口香糖,嚼了一阵,吹出一个小小的泡泡,他煞住车,把嘴巴嘟向她,含糊不清地:“喏,尊贵的女王陛下,您要的气球来了。”
  “这也算?”她傻了眼,哪有这样的。
  “它里面不是气么?它难道不是一个球状物体么?甚至原料都一样,都是胶呢。”他振振有辞。
  “不算不算,你太赖了。”她气得直跳脚,“你只是碰巧有口香糖而已。”他温柔地拍她的头:“如果不那么碰巧的话,我会用口水给你吹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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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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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身子俯向我,如潮水般淹没过来。我闭上眼睛,把手扶住他的肩,不知道是该推开还是拉近。我的身体变得不像自己,她妖娆地弯曲,委曲着,疼痛的充实感蔓延开去,我死死地咬着下唇,他的嘴唇贴在我的耳畔,他一点一滴地唤我的名:“小朵,小朵。”他的声音是一个一个的断句,外面是久违的雨,滴答滴答地不停从屋檐落下,溅起细碎的水滴。
  屋子里没有开灯,暧昧的气息氤氲一片光圈。他在睡梦中紧锁眉头,嘴巴紧紧地抿住,仿佛是决意不透露任何讯息出来。我不知道陈果的梦里都有什么,他现下的处境尴尬,我已经放弃劝说他回家去看看,大伯已经不认他了,在几次强制他戒毒没成功以后,他彻底地抛弃了这个儿子,并且通知了所有家里的亲戚小心防范,仿佛陈果是一个凶恶之徒。我偶尔在母亲和继父的交谈里听到过这样的细碎的话,他们并不担心被我听见,只是我每一次听到,都会回想起当年妈妈对我说:“你要是有你果表哥一半好我就满足了。”那个时候他还是全家的骄傲和榜样,作为一个目标激励我们这些小一些的孩子来努力达到理想,可是现在他被全家人抛弃了,后来再放假回去,听到谈论他的话题越来越少,最后是只字不提,即便是私底下向妈妈问起,也要被责骂几句,他成了一个禁忌。
  一个不可提及的隐秘的禁忌。他从这个家族里消失了。
  可是他现在躺在我的身边,是我的爱人。我把他搭下来的额发抚开,轻柔地俯下身去用脸贴着他的,我知道这样的安宁或者并不能很久,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进来,窗帘飘起来又落下去。他忽然开口:“小朵。”
  “嗯?”
  “你是怎么出现的?”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呼出的气是湿热的,我分不清是体温还是气体,我靠着他笑嘻嘻地:“一个小仙女把我带到你面前,她说‘小朵啊,你要拯救面前的这个人。’”
  “是巫婆吧?”他抬起眼睛,明亮地看我。
  “你愿不愿意被拯救呢?”
  他沉默了很久,手圈住我光滑的背:“你要相信我,我已经没有碰那个东西了。”我望着他没说话,风继续丝丝缕缕地吹进来,有点冷,他把我抱得很紧,在纤薄的毛毯下,我说:“嗯。”
  我不会离开你,不会不相信你,不会扔下你,不会忘记你,不会弄丢你……
  陈果的工作从每天晚上七点半开始,深夜结束。他白天的时候就必须要睡觉,所以我们的约会尽量安排在黄昏,一起吃个饭,然后他去上班,周末的时候我就在他快下班的时候过去,我们一起回他住的小套房。
  那个房子在四环以外,因为相对便宜三分之一,陈果在存钱,每个月定期地存进去两千块,任何时候都不动用,存折上已经有密密麻麻的一长串了。他说刚回到北京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两百块钱,住的是大学里的角落处五块钱一夜的床位,白天到处去找工作。可是他并没有拿到毕业证,所以这很难,到了几乎快走投无路的时候,他遇见以前外国语学院的同学,介绍他来这里做DJ。最开始一个月都是住在朋友那里,试用期过了才预支了一个月的薪水,找了房子住。
  “你为什么不……”留在麦城呢?这句话我差点就脱口而出,幸好反应及时收了回来。“什么?”他问。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每天都啃馒头啊?”我问。
  “那个时候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的全是红烧肉,油光闪闪的红烧肉,咬一口油就顺着下巴流下来,想想都爽。”他笑着说,“不过都过去了,所以现在存着钱,以后有一天我落魄了,起码还可以不饿着。”我看着他漂亮的脸打趣道:“怎么你就没想过做舞男?”他的笑容一下子僵住,看着我,眼神中有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神情,像是哀伤,又像是嫌恶,他抱起我向门外走:“我们去吃饭,你想吃什么?批萨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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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0:38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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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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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果常常来学校里接杜薇一起去吃晚饭,韩玲遇见几次他们手指纠缠后惊讶不小,有一次好不容易在水房里抓住她,小声地打趣着:“杜薇啊,最近春风满面,气色很好嘛!”杜薇倒是一点也不脸红,笑呵呵地:“你不也是一样么?”韩玲最近认识了一个开公司的小开,常常开着小宝马来接她出去玩,韩玲自己觉得没什么,但是学校里风传着她被别人包起来了,嫌恶的,羡慕的,不屑的,不关心的,传言到了后面,这个开宝马的小开形象几乎定位了,四十来岁,有微凸的啤酒肚,戴眼镜,身高一米七零两公分。韩玲听见她一说,也乐了:“哟,学会讽刺人了?”杜薇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连忙一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韩玲也不在乎,只是拉她回寝室去,按她坐下,正色道:“你跟那个Ken……”话还没说完杜薇就知道她想说什么,赶紧就辩白:“我们没有血缘关系的。”“真的?”她乐了,“那你们可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大家都是亲戚,要是分了手闹了别扭,还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尴尬啊!”杜薇脸红了低下头去,韩玲站在梯子上从床上去拿外套,侧过脸对她说:“你要小心啊,Ken在圈子里很受欢迎的,抓牢才好。”
  “你也是。别委屈了自己。”杜薇小心翼翼地说完,生怕韩玲不高兴,但是韩玲哈哈大笑:“你该不会也相信他们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头,腆着肚子,还矮我一整个头?”停住笑,偏头想了想,对杜薇说:“其实他才三十三,身材跟刘德华一样棒。不是很帅,不过是个成熟的男人,我你还用得着操心吗?”拿下小包挎上,对杜薇一个回眸:“先闪人了,拜拜。”
  每个周末杜薇都去等着他一起回去。有时候幸运的话,会赶上末班车,那些车通常都是破旧不堪,长长的两截,中间是像手风琴一样的橡胶,在转弯的时候就会左右摆动,摇摇晃晃的,车门的橡胶都已经脱落,有一些还垂下去,随着车子的抖动作出合乎旋律的姿势。凛冽的风从那些空洞里猛烈地刮进来,车厢里的灰尘和纸屑就低低地打着旋飞舞。车子在寂静的夜晚呼啸而过,发出巨大的寂寞声响,杜薇非常喜爱这样的车,她常常把整个后车厢所有的窗户打开,开到最大,让那些风自由地灌进来,迎着面的时候,会觉得竟然那么多风一起涌进你的鼻腔,反而呼吸困难。她乐此不疲地每一次都这样玩,陈果从来不拦着她,他只是笑,坐在双位的外座,看着她在车厢里走过来走过去,偶尔试图抓住她,一把拉进他的怀抱里,脸上有快乐的满足。
  他们有默契地不提起麦城,如同陈果在家族里一样,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以前仿佛被一笔勾销,到了假期,杜薇私下在电话里对妈妈说自己找到一个公司实习,所以不回去了,妈妈很欣慰同时也有微微的伤感,但是不说什么,照旧把生活费汇在她的账户上,以免她钱不够用。
  妈妈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还在操劳着生意的事,杜薇想想觉得内疚,因为她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留下来的。哪一个公司会在过年的时候也要有人上班呢?即便是有的,这个任务也不会到实习生的肩上。
  这是特别的一年,虽然她觉得一九九九到二已经是跨了世纪,但是显然全世界的人还想再跨一回,所以都说那一次不算,二到二一才是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不过妈妈还有继父陪着,过年总是一整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吃饭,打麻将,看春节联欢晚会,热闹无比,相形之下,陈果那么孤单。
  她不敢想象母亲知道真实的情况后会是什么样子,她是会遭受到审判还是表扬?无论别人怎么看,妈妈一定会是非常难过的了,可是她从前那么喜欢陈果,从前谁不喜欢陈果呢?每个人提到他的时候都是满脸满眼的喜欢。
  其实早已经做出抉择了,在她拿着存折追出去的时候,站在鞋架那里说出生平第一个谎言的时候,天平就已经重重地倾斜了。
  苏哲站在教室楼上拿着望远镜往下看,他心爱的女孩跟一个男人手握着手顺着小路走出校门去,最可恨的是他们的手指还是交叉着握住的,这种姿势他知道,通常见于那些爱得如胶似漆的情侣身上,她最近不爱去图书馆了,即便偶尔在,也是翻开一本书来,神情恍惚的样子,嘴角噙着笑,那种甜蜜是看得出来的。他心里暗暗地惆怅,不,是愤恨,学校里从来没有见过这号人,看穿着打扮也不像是在校的大学生了,他可是先认识杜薇的!怎么会给这个男人抢了先去,不甘心地把望远镜调近一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了,“肤浅!”他愤愤地低叫,“不就是帅点么,什么了不起。”
  “是没什么了不起,”老三坐在窗台上半眯着眼睛。“不过人家女孩儿喜欢。你省点儿劲准备准备考研吧!”苏哲没接话,是该准备准备复习了,距离考试时间只剩下了两个月。他再度向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老三,你说她是不是故意带了来给我看,刺激我早点表白的啊?”老三大翻白眼:“你会不会言情小说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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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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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越一直没有动用那四万块钱,在大学里,大四就已经可以出来找单位实习,实习的工资向来很低,但是勉强也够用了。为了省钱,林越都住在学校里,每天穿行整个城市来回往返。每次从公司回来的时候,几乎累得话也不想说,拆一包方便面,用开水泡着,自己往床上一躺,好几次睡过去,饿醒过来是半夜两三点,匆匆吃掉已经凝固了油花的面条,拿出公司的资料开始做事,到做完也都是凌晨六七点,赶紧冲个凉套上衣服就往公司赶,一边走一边打领带。
  欧晴看得心疼不已,几次提出在公司附近租一间房子,林越都不肯答应,他温柔地摸她的脸:“我每天都想见见你。何况又不是走路回来,在车上还可以看一些公司的资料,欧欧,我必须要尽快地学会这些实际操作,这样才能涨工资,然后提升,接着买房子,买车……”她惊讶:“你想得那么远?”“我是男人。”他轻啄一下她的唇。
  “那么然后呢?”她问。
  “然后,这些全买齐了,就娶你啊。”他垂下头去整理文件,“你现在忍耐一下,虽然我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陪你了,但是你正好可以心无旁骛地复习,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国去?”
  “我没想去。”她扁了扁嘴巴。
  “我想你去。”
  “我只想呆在有你的地方。我一毕业你就娶了我吧,两个人一起努力啊!”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林越好笑地刮她的鼻子:“不害臊哦,哪有这样急巴巴要别人娶的。”
  “我不管,反正我一毕业你就要娶我,你快回答,但是只许说好。”
  “那得看你对我怎么样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你!”她恼得脸红红的。
  “好。”他说。
  于是她不要求什么了,小小的欣喜都藏在心里面,转身出门去给他买吃的。选了他爱吃的酱香排骨,开始留意附近有没有房子出租,这样可以自己开火,比在外面买来吃便宜,也更营养些。最重要的,她想给他家的温暖,她想到这个自己也忍不住扑哧地笑出来,家的温暖,多煽情的说法。
  寝室里的人都开始发现,欧晴不再看小说了,原文的翻译的都不看,只看烹饪方面的书。寝室里有个小电炉,是央求物理系的男生给接的电线,只在周末的时候煮煮方便面或者汤之类的,但是欧晴要用它来实习了,她要尽快把过去二十年在家里都没有碰过的手艺全都学好,务求第一次亲手下厨做出来的东西就得到他真心的赞扬,她那里做得热火朝天,寝室里的人可饱了口福,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原料都还不错,所以也就都吃得津津有味的,欧晴一次又一次地控制调料的分量和火候,终于有一天,做出很好吃的酱香排骨来,色泽鲜艳,上面撒了细细的一层葱花,室友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吃完,再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夸赞,并且鼓励她以后再接再厉,分量再多加一点,不然吃得心欠欠的。欧晴喜滋滋地说:“对不起了各位亲爱的,我出师了,你们以后该上哪儿吃上哪儿吃吧。”
  被骂了没良心也没关系,找到学校外面一套师姐们刚退租的房子,一室一厅,每个月一千块,季付。打电话说要添置衣服跟家里要了钱,不放心又亲自去看了看,不错,买东西洗澡做饭都很方便,还有师姐们留下来的锅碗瓢盆,暗下里欢喜地付了钱,一边盘算着去找份工打着,这样房租费就不必从林越可怜的工资里拿出来了,大清早的时候偷偷地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搬过去,做好了饭菜放在冰箱里,想着回来拿微波炉热一热就成,然后她关上门,跑下楼坐车去他的公司。
  她坐在他公司的楼下等了很久,从炎热的午后到黄昏,直到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都隐没在远处的楼房后面,昏黄的街灯亮起来一排,陆续有人出来,一边走一边松开领带,西装搭在手臂上,一只手掏出钥匙,打开车门扬长而去。她坐在花坛的边缘上,穿得像个高中生,小腿裸露出来,下面蹬一双红白相间的运动鞋。她想,总有一天,他们也会有车的。那个时候一定不会再忙到那么晚,还可以有精力去挑一家有情调的餐厅吃饭,看电影,手牵着手回家。
  他一直到十点半才下来,一脸的倦容看见她后立刻舒展了很多,她已经坐在街边的椅子上,双膝并起用手环住,把脸贴在上面,眼睛闭着,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动。他走过去蹲下,帮她撩开垂下来的刘海,可能感觉到有人碰触,她一下子惊醒过来。
  他们一起坐上空畅的公车回去,她还没有告诉他已经有了一个小窝。车上一个人都没有,他体贴地让她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手环过去将她拥过来:“睡一下,要开四十多分钟呢。”
  欧晴顺从地靠在他的肩膀,硬硬的,不舒服,于是换到他的颈窝,真是累了,闭上眼睛就有奇怪的梦境,油菜花花瓣离开了花朵,小片小片却密密麻麻地飞舞过来,没有规律的,她看见自己站在他的面前,说:“我想,和你考同一所大学。”她第一次看见他的清澈的眼睛里的语言,那是悲怆和不忍。
  她睁开眼睛,看见林越也靠着她睡着了,手里的文件落在座位上,她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把窗户关紧,用两手抱住他,他的背太直,她只得努力坐正身子,僵直地保持同一个姿势。车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拥挤着站到了他们身边,她把脸转向窗外,那些一闪而过的风景,那些不断向后倒退的路灯,她闻见整个城市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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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0:55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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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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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住的是最顶层的屋子,陈果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折叠的楼梯,晚上回来之后睡不着,我们就可以打开天窗爬上去看星星。这是奢华的享受,我从没想到过有这样的一天,能有星星,有温和的风,还有他。我每天晚上做祈祷的时候,都会衷心地感激上帝的恩宠,并且祈祷请不要那么轻易地收回他的赐予。我有时候想将来,我想若有一天我们携手出现在麦城,陈果又变回原来的那个优秀的陈果,他们又会不会接受我们没有血缘的事实,还是会不问青红皂白地扣上一个乱伦的罪名?
  这些天陈果总是很沉静,看我的眼神变化无常,他也许在跟我想同一个问题,虽然我们绝口不提,但是麦城并不会因此不存在,那些血浓于水的亲人也会时常出现在梦里,我想陈果有比我更大的困扰,我只有一个血亲,他有那么多,那么多,手指头全数完加上脚指头也都还不够。他一定烦心得很,所以才总是皱着眉头。
  “有点冷,”我说,“我下去拿件衣服。”
  他站起来:“我去拿。”我拉住他,“我去。我还要上洗手间。”
  抽水马桶似乎坏了,我摁了好几下也不出水,费劲地揭开盖子,原来是那个橡胶松掉了,撩起袖子伸手去弄的时候,我摸到一包小小的东西。
  外面裹着一层黑色的塑料纸,里面还层层叠叠地裹了好多遍。我的心猛然沉了下去,急忙动手拆开,抖落一地的白色粉末。
  我拿了外套爬上去,陈果背对着我,他用梦呓般的语气说:“小朵,你看这夜空,那么华丽。”他的神情带着孩子一样的单纯,可是洗手间里有他藏起来的小袋的白粉。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使劲掉。心里的无力感可怕地扩散,扩散,我就这样泪眼朦胧地望着他,他依然背对着我,头微微地仰起来,他的目光探向天边,那里有几颗小小的星星闪烁着,他的语气充满赞叹:“它们多像散落在黑色天鹅绒上的钻石。小朵,我们明天去买戒指吧?”他终于回过头看我,“我虽然暂时不能娶你,可是,该给你一个……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他的视线落在我手上的黑色塑料袋上,脸色一下子变得无比苍白。
  “你不相信我了。”他悲伤地说,凝视我的眼睛有悲悯的意味,还要扮无辜么?难道必须蒙住自己的眼睛才能跟你在一起么?
  “我怎么相信你?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我轻软地开口,“为什么呢?你答应过的,你告诉我说你已经没有再碰这个了。”
  “我是没碰。”
  “那这个是什么?是面粉还是粉笔灰呢?”我一定带着不自觉的冷笑了,他依旧用悲伤的眼神看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了。”
  “好,那你说,你说我就相信。”我用力擦掉眼泪,心里有小小的期盼,我发现自己竟然在期待他骗我,是的,陈果,骗我吧,我说过的,我不会不相信你,只要你说,我就信你。无论是怎样的证据确凿,我都只信你。
  “我没吸,我只是放着。”
  放着准备吸么?我恼怒地差点问出,使劲压住了,问他:“你在哪里买的?是不是迪厅里?你们那里面卖这个的,对不对?”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叹一口气:“这是我以前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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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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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冰箱里拿出做好的菜,放进微波炉去热着,顺手给林越拿出一罐啤酒来,热气腾腾地端到客厅里去,客厅里只有一个矮矮的桌子,像是北京特有的炕桌放下了地,铺着一张竹子编织的席子,林越盘膝坐下,看见系上围腰的欧晴像个小母亲一样双手端菜小心翼翼地保持平衡地走过来,心里一阵温暖,他站起来接过菜放好,再把她拉坐下,自己去厨房里端别的菜,厨房的台子上还放着一盘他最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他端起来闻了闻,正要拿手拈一片起来尝尝味道,就听见欧晴叫:“拿筷子啊!要拉肚子的!”正是惊讶她怎么如此神通,转过头去看见她倚在门边笑着望他。
  两个人一起把菜全端出去,放了满桌子。林越望着桌子半晌,然后他轻声说:“欧欧,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家里的菜了。”她很满意他的用词,家里。是的,这是他们的小家,以后她每天都会在这里等他回家来,她赞许地点点头:“乖,你以后只要听话,我就天天做给你吃。”
  吃完饭之后欧晴去洗澡,一整天在他的公司楼下坐着,满身都是沙子,林越照例地是看资料,做笔记,把一些新的想法写在备注里,重点部分就用彩色的笔画上以做标记。欧晴洗完澡后把自己用一块浴巾裹起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答着水,于是背对着林越撩起浴巾的一角起来抹头发。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可是脸却微微地红了起来,余光瞥见她匆匆在柜子里拿了睡裙进浴室换上,出来时头发已经抹到半干,小缕小缕地丝丝连着,她在他身边坐下,拿一把树脂的梳子一边梳一边看他看的什么,他身畔散发出力士洗发水的幽香,不由得深呼吸一下,把目光放在她身上。她心漏跳一拍,看见他俯过来,越来越近。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几乎要跳出整个胸腔了,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脸抬起来,迎向他。他俯下身来,可是怎么那么慢?怎么还没有吻上来?她等了许久,然后睁开眼睛,看见林越正笑嘻嘻地望着她。她又羞又急,一下子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可是林越又问:“你怎么了,脸那么红,是不是生病了?”她瞪住他:“你……”可是他带着满不在乎的笑,似乎刚刚看见她只裹着浴巾的尴尬消失了,他作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你在等我吻你。”她更加羞愤,手握成拳预备打下去,他一把抓住,搂过她,亲在她的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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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1:4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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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九夏Par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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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传奇都发生在暧昧不清的年代,如此才可以拥有多种的元素,可是我们的不必,就这样,所有的都在重复,如同席慕蓉说的,或者有一天,那些后来的人,呼唤的,依旧是我们彼此呼唤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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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2:20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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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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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薇偷偷地在平日的夜晚躲去陈果上班的迪厅坐在角落,她不知道自己要看什么,她看不到他,那个DJ台上高高地放了音响和器械,把他完全地挡住了,杜薇只有偶尔听到他的声音,从麦里传出,跟那些劲爆的音乐混着,难分难舍。等他快要下班的时候,她就偷偷溜出去,给他发消息,说:我在车上,待会儿一起去吃宵夜。
  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戏码,直到有一天她在那里看见颜然。
  她的头发顺滑地披着,挑染了一缕粉红色,娇俏得很。她从DJ台里叫出了陈果,他们站在一起,杜薇这才依稀想起来那一年的晚会上,她跟陈果并肩站立着报幕的样子。她整个人变了很多,但是全身散发出的倨傲却是丝毫没有改变,她微微仰着头看陈果,似乎在谈论着什么严肃的问题,杜薇能看见一束正好打在她脸上的粉色的光映出她纠结的眉头,她皱了一会儿眉头就展开了,陈果回到DJ台里去,不一会儿又出来,他们一起离开,颜然的手勾住陈果的胳膊。
  一直到打烊,他们都没有回来。
  她发消息过去:“你在哪里?”很久之后他回复过来:“在家里。今天下班很晚,累了,我刚洗完澡,要睡了。”她用寝室电话打到他住的地方,是长长久久的嘟——嘟——嘟,一直都没有人接。
  韩玲从外面推门而入,春风满面地冲杜薇笑:“还没睡呢!真有口福,我带了我妈做的大闸蟹,洗洗手一起吃吧!”
  “你回家去了?怎么不在家里睡呢?”杜薇懒洋洋地搭话。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恐慌,这跟从前的都不一样,这股恐慌占据身体里全部的空间,但是也是空虚,空荡荡的空虚,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能听见回音。
  韩玲把大闸蟹分给大家吃,几个女孩子开着应急灯把桌子围了一圈,一边吃一边聊。杜薇一直咬一只蟹腿,装得若无其事,好容易熬到吃完散开,各自上了床,熄掉灯,躺在床上一边听收音机一边聊天,叫到她时她也不说话,让人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半夜里韩玲起来上厕所,从上铺爬下来爬到一半,就看见她躺在那里偷偷地掉眼泪,韩玲关心地小声问:“是不是生病了?”她当然知道不是生病,可是找不到更好的询问方式,杜薇赶紧把眼泪擦掉摇了摇头。可是一双眼望着韩玲,她拉住她巴巴地问:“你认识颜然吗?”她霎时间才发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那么惹眼的陈果,怎么可能没有女朋友,这个位置怎么可能一直虚位以待地等着她来坐?她怎么就没有早一些察觉到呢?之前只是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当然不对,太顺利了,顺利得让人不敢置信,年少时候的梦想竟然一夜之间成真,忽然而止。
  韩玲的表情为难得很,欲言又止,终于吐出一句话来:“你认识颜然?”“你认识她,那么,是怎样的?在我没有出现之前,是什么样的一个状况?韩玲,我求你,你告诉我。”韩玲急得赶紧向别的床铺扫了一眼,把她拉下床,两人一起到水房里去,韩玲双手扶住她:“你先别问,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杜薇把过程讲出来,韩玲舒了一口气:“你别瞎想,有时候有些东西是不能相信的,但是一旦相信就要信到底。两个人在一起最害怕的就是猜忌,你可以当面问问他,等他说了不要你了,再抹眼泪不迟啊!”看见她点了头,才一猫腰钻到里间的厕所去:“你别走啊,等我一起回去,黑了我害怕。”噢,杜薇答应着。
  终于在第二天下午接到陈果的短消息:我下午来接你放学。
  心里一阵安慰,又是疑惑,他不用上班的么?于是想想,发回一条过去:我下午没有课。你现在就来吧!
  在寝室里先是呆坐着,想起昨天看见的颜然妖娆的样子,把镜子拿至面前来,仔细地打量自己,皮肤过于苍白,也许陈果喜欢像颜然那样的健康的肤色,嘴巴太薄,没有颜然的那么性感,鼻子倒是不错,可是过于正规,没有颜然的小小的翘起来的俏皮。眼睛么,大而无神,哪里比得上颜然妩媚的桃花眼。她沮丧地把镜子放下,拿了洗面奶漫不经心地洗脸,擦了一层面霜,什么都不再打理了,反正再怎样也不会有贵族小姐的味道,话是这样说,还是把头发梳了好几道,嘴唇也嫌太干,淡淡地擦一层润唇膏。
  预备好了,就这样等着,一直到七点,陈果也没有出现,手机关了,家里的电话依旧是没有人接的,她盯着钟,再等半个小时,她对自己说,再有半个小时,如果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她就不再等了。
  半个小时,又半个小时,她开始恐惧了,是不是路上遇到车祸,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不然他不会这样的,她开始对自己之前的小心眼悔恨不已,她早该跑去找他的。至少可以打听一下他的情况,她匆匆地拿起床上早已经收拾好的提包,跑了出去。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出租车在安静的马路上开得非常快,她觉得有点冷,很后悔没有带一件外套出来,她把窗户摇上,依旧觉得瑟缩,她已经看到熟悉的房子,那个迪厅已经非常近了,出租车在一个红绿灯那里停下来,上面的红色数字显示五十八秒,五十七秒,五十六秒……那么慢,她几乎想要现在就拉开车门,跳出去,那个迪厅就在对街那里,她根本不需要五十多秒才能到达,她把钱递给司机,司机并没有接,回过头笑嘻嘻地:“哟,您想在这儿下啊,千万别,过了路口给您停吧。”她不由得笑一笑,眼睛又一次瞟向那个黑色的大门。
  付了钱就急急地赶过去,径自走向DJ台去,路上有拥挤的跳着摇头舞的男男女女,她吃力地过去,一把推开DJ台的小木门,那里一个年轻的陌生脸孔正抬着眼惊讶地望着这个不速之客。她没有道歉,转身往吧台过去,看见正在调酒的少年,她大声地问:“Ken上哪里去了你知道吗?”调酒师凑过来,告诉她:“他不干了,我不知道去哪里了。”
  杜薇艰难地从那些来往的人群中向门口走去,出了大门,整条街有闪烁的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尖锐的颜色刺得她的眼睛很疼,她闭一下,那些酸涩的感觉缓和了一点,但是依旧是疼,干涩得没有眼泪。
  她打电话去他的屋子里,还是没有人接,她坐上公车,那个巨大的蠕动铁虫在城市的大街里缓慢地行驶,每隔五分钟她就拿手机按重拨键,一直一直没有人接,只有漫无止境的电话等待接起的声音。她下了车,走上楼去,又试着拨打那个电话,她隔着门听见那里面的铃声。
  那么,是不在家,去哪里了呢?她已经累了,开了门进去,屋子里很整洁,但是被子没有叠,看得出陈果离开的时候很匆忙,不然是不会不叠被子的,杜薇去把被子叠好,给金鱼喂了点东西,把散落的杂志整理好,一切都做完了,陈果还是没有回来,她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一边等他。
  陈果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了,杜薇听见掏钥匙的声音就开心地一跃而起跑去给他开门,她一下子把门拉开来,看见拿着钥匙愣住的陈果,还有站在他身后的,穿了一袭长裙的颜然,她看见杜薇,脸上一点惊讶的神色都没有,只是别开目光自顾自地拨弄自己的头发。她漫不经心地看也不看陈果:“你有客,那我先走了。”她正欲转身,陈果一把拉住她:“你不许走。”他的眼睛还是看着杜薇的,杜薇的脸一下子变了色:“那我走。”她回屋去拿自己的包,从他们身边擦过,颜然拦住她,对着陈果嘲弄地说:“我给你的钱,你就是用来养她了?怪不得没钱买粉了。”她停住,转过头去望着他们。她望着陈果:“陈果?什么钱?”她努力地在陈果脸上寻找答案,可是陈果的脸像大理石一样板着,看不出有什么情绪。颜然冷冰冰的:“小妹妹,不用那么装纯洁吧,你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呵。”杜薇抓住包的手指关节开始发白,她问陈果:“你不是已经没有再碰那个东西了么?你不是一直在迪厅里做DJ吗?你不是还在存钱,你如果吸毒的话,那些钱怎么还能存下来呢……”她还要一迭声地问下去,可是颜然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小表妹,你难道不知道还有银行卡这一回事吗?不去登折,哪里会有记录,自己去翻翻看有多久没登折了。你以为他光做DJ那点钱能供得起他吸粉?陈果,这小姑娘别不是还不知道你是干哪一行的吧?”她的语调里嘲讽的意味如此浓烈,陈果却还是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不反驳,只是很安静地望着她们。是那天的杜薇拿着那包白粉时候的眼神,悲凉着的,失掉一切的光华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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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2:5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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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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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然和陈果是坐同一趟火车到达学校的,学校来接新生的车要等到下午才会开回去,于是还是一起,打了一辆车,一同去学校报到。他学的德语,她学的法语。从前在学校里都是独一无二占尽风光的人,到了新的环境很有些不习惯,比如开学典礼上竟然只能坐在下面看别人发言,比如学生会的前辈在组织活动相互配合时的趾高气昂,一切全由他们做主,大一的新生根本没有什么发言权。只能忍气吞声地任那些听都没听过的人骄傲得像刚长出鸡冠的小公鸡一样走来走去。这样的心理落差加上对陌生地方的本能的排斥感使他们走得很近。
  颜然的中文向来比较糟糕,说到一半非得用英文来代替,于是人缘不佳,这样总是给他人炫耀的感觉,但是天可怜见,颜然无辜得很。这份无辜也只有陈果能理解,习惯了就好,甚至他觉得常常在一起说话,还可以锻炼口语,毕竟颜然的英文口音纯正,如此多了免费的一个外教,何乐不为呢?
  半个学期还没有过完,陈果总归是男生,跟寝室里同学渐渐熟悉起来,和别的寝室偶尔也会一起开夜车打八十分,一开始就是请宵夜,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宵夜,那么晚了,北京又不像上海是有通宵的便利店的,于是宵夜多半都是方便面,到后来流行斗地主之后,方便面就不够了,每一轮都是独立的,于是发挥男生独特的爱好,输烟,一次几根,赢家常常一个星期都不用自己买烟来抽,输的人恨不得一天跑学校的小卖部十几道。
  陈果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慢慢疏远颜然的。他有了自己的生活,并且相信颜然也有了自己的一帮小姐妹。他们像两只互相取暖度过冬天的刺猬,冬天过了,就要分开各自觅食。等到了下一个冬天,或者找到的就不是去年的那只刺猬了。刺猬全都长得一样,那有什么要紧呢?可是对于刺猬来说,它们是彼此不同的。陈果忘记了,他不记得关于刺猬的一切了。
  颜然是有了新的小姐妹,同一个寝室里,只要不是过于讨厌的人,至少会有一个走得比较近的人,可是颜然几个月下来,寝室里的室友还没认全,就已经留下了不下三十个男生的电话号码。她时常在无事可做的时候答应其中一个的约会,去吃饭,去唱歌,去参加各种各样的聚会。但是她依然常常注视着陈果,力所能及地去关注着。她有时候很羡慕那些男孩子之间的友情,可以勾肩搭背地亲热地走,她找不到任何一个真正亲切的知心的好朋友,以前在国外的时候倒是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姑娘跟自己很要好,那个女孩子叫Anna,可是那样的好也是有限的,只是交流着一切关于玩乐的事,颜然十四岁回国念书的时候,那个女孩子在吸大麻,她说这是很平常的,就跟嚼口香糖一样的平常,可是,她狡黠地笑,它比口香糖好。颜然隐约觉得那个笑容里有一种优越感,对不吸大麻或者是鄙视恐惧大麻的人的一种优越感,似乎吸大麻已经成为一个时尚的事,如同穿上新一季的独一无二的一款晚礼服,骄傲得像个公主,也许比那个还要骄傲一点,因为这又表示了一种对生活的不在乎,是很Cool的。
  颜然的妈妈有一天忽然对她的爸爸说应该让她回国去念书,颜然的心里是很迷茫的,她回去过几次,爷爷奶奶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就只能扭回头去看身后的爸爸妈妈,虽然从小爸爸妈妈也开始教她中文,但是这毕竟是一个旷日持久的工程,他们的工作占据了大半的时间和精力,于是每天一个小时的中文联系开始缩短,并且草草了事,到了后来,这个课程就是心血来潮的时候才会进行一下了,颜然的脑海里对中文是本能的恐惧的,那伴随着爷爷的复杂的目光,那是在第一次她们一起回国去,爷爷坐在宽大的椅子上,带着笑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迷茫地望了望他,再一下子跑回父母的身边,她求救地望着妈妈:“Mum?”然后爷爷的眉头就皱起来了,那些天他就一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她,带着审视,隔着厚厚的镜片,每个眼光都带着不赞同。偶尔还是对着她讲话,可是触及她的茫然的表情,他就中断那句话,偶尔摸摸她的头,叹息一声。
  那声叹息和目光总是伴随着中文出现,以至于颜然一听见中国就下意识地抗拒,可是抗议无效,维持原判,她被送回国去,在爷爷任校长的中学开始念书,每天晚上有一个老师来给她上两个钟头的课,其中包括白天老师所讲解的内容。她觉得无比吃力,在学校里被其他的小孩子排斥,没有人愿意跟她一起玩,就连上课的时候,老师也从来不会提问她,她在这个世界里像是一个隐形人一样,没有关注,没有人可以诉说,除了那个教她中文的漂亮的女教师。她会用英文兴奋地对那个漂亮的老师说她从前的事,她的那些好朋友,可是一提及现在,她就不说话了。
  最开始的两年非常艰辛,她完全跟不上课程,考试的时候也看不懂题目,学校不可能专为了她把所有的卷子翻译一遍,数学还好一点,那些符号世界通用,她最害怕的是历史政治还有语文,每每这样的课,她都困得要打瞌睡。只喜欢英文,可是那对她来说也是极其低能的课,闭上眼睛也可以做上一百分,并且依靠着这个,在所有举行的英文演讲中遥遥领先,几乎每一年都是她的冠军。但是对于别的科目,她简直是个白痴,可是那些日子最后终于熬过来了,正是因为没有人跟她玩,抗争了很多次也没有办法回去自己熟悉的世界,她只得每天用全部的时间刻苦地学习中文,好在一个整体的大环境不错,每天都能有强制性的训练,女孩子也许对语言都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天分的,高一的时候,她已经能完全地听懂老师的课,日常的生活需求也没有问题了,开始大大地松一口气,把中文搁在一边去,她渐渐地丢下从前的倨傲神色,由于沟通没有困难了,也有女孩子试着跟她交往,她体会到和同样柔软的小姑娘交换心事的隐秘的快乐,她们谈论这个年级最出色的男孩子,陈果。陈果啊,比女孩子还要长的睫毛,他弹那么动听的钢琴曲,他有那么修长洁白的手指,啧啧,陈果是王子,童话里的王子一定都是按照他的形象描绘的,这个王子散落在世界各地去了,只是换一个头发和眼珠的颜色,以配合各个国家的女孩子方便憧憬。
  颜然有时候不自觉地会跟她的小伙伴提起国外的事,一开始那些小姑娘还会认真地带着羡慕去聆听故事,把玩那些国内看不见的小东西,可是有一次,她们离开颜然之后,就私下说开了,唧唧喳喳地讨论过后,一致认定颜然有炫耀之嫌,慢慢地又开始疏远她,颜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还是会把爸爸妈妈带回来的糖果和新鲜玩意拿出来给大家分享,可是她越是这样,那些小伙伴就越是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颜然百思不得其解,终于有一天,她在教室里把玩一支爸爸给她寄回来精巧的录音笔时,看见同桌的女孩子好奇地瞥了几眼,于是她非常大方地递过去:“你也玩玩啊!”她露出一副乖巧的面孔,可是同桌的女孩子立刻显出了为难的神色,她显然有点动摇和局促不安,那个时候教室里人很少,她终于吞吞吐吐地小声说:“颜然,你以后不要再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炫耀了,大家都不喜欢。”
  那个下午的风把打开的窗户吹得哗哗的,外面人声鼎沸,整个操场上有快活得像小鸟一样跑来跑去的学生,颜然递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再讪讪地拿回来。这是一个打击,她其实没有炫耀的意思,她只是想跟大家一同分享,就像从前,她也会把从国内带的新鲜东西给她的外国小伙伴分享一样,陶瓷,中式的小衣服,小吃,等等等等,可是那些小伙伴从来不会说她炫耀,相反她们会很高兴,并且下一次要主动问起有没有带新鲜的东西给她们一起玩。颜然觉得非常委屈,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可是难道是她们全部都错了么?她不确定,但是从此对中国的小姑娘就有戒备之心了,并且完全不能掌握好相处的尺度,哪些是做得的,哪些是做不得的,她并没有秉承这些中国式的天生的敏感,她觉得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世界又被不小心弄砸了,她又回到最初的被排斥的位置,可是当初还有语言做借口,现在显然是自己本身出现了问题。
  我是个讨厌的人么?她忍不住地问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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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3:14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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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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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然第一次感受到友善,是跟陈果一同主持晚会那一回,因为要排演,所以接触的机会竟然多了起来,她不再会去努力争取那些女孩子的友情,甚至在要跟陈果排演的下午,带着刻意的倨傲走出去,她感受到身后的目光唰唰地刺过来,但是她毫不在意地继续走,脚步更轻快,她第一次感受到小小的快感,炫耀么?那就炫耀一个大手笔给你们看。嫉妒吧,尽管嫉妒好了,我全不在乎。她的嘴角噙着笑,跟陈果对词的时候也不由得多注意这个已经在从前的那些谈话里渐渐熟悉起来的男孩子,他对词的时候很认真,颜然常常不好意思地要求他pardon,他也丝毫没有她早已经习惯的那些目光,反而是和煦地笑,她没想到这样一个几乎受到全校崇拜的男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好脾气,他时时停顿下来,极力把每一个字都说清楚,后来干脆当起颜然的临时中文老师,给她用理解记忆法,而不是死记硬背,这样颜然反而很快地就掌握了诀窍,她实在觉得陈果是一个好人,也开始渐渐明白为什么他那么招人喜欢,甚至连男生也是一样的。
  晚会开始的那一天,她精心地把自己装扮过,原本就长得不错,收拾一下立即把那些平素都清汤寡水的女孩子比了下去,她站在陈果的身边,心里有难以言喻的骄傲,那样的小小的情绪像会自行分解繁殖一样从心底慢慢地升起,蔓延至整个心房,中间休息的时候,她悄悄打量穿起正式服装的陈果,那个时候的陈果已经长到了177,身材修长,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瘦,穿上量身定做的礼服虽然稍嫌成熟,但是那一身打扮还是惹得一帮小姑娘乐此不疲地讨论了整整一个学期,一直到很多年之后,那些小姑娘们同学聚会时,都还会提到那一个晚上的陈果,是多么地令人神往。
  颜然当时就是看着这样的一个人,他在灯光下温习下一段台词,浓浓的眉毛舒展着,眉目清朗,间或抬起头,望见她,唇角就漾开微笑,他招呼着:“你坐一坐啊。”她摇摇头:“裙子会皱掉。”他笑着,脸上是大不以为然的神色,可是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去端了两杯水过来,把其中的一杯递去给她。
  你们好好看着吧,她在心底微笑,同时脸上也笑得更甜美,看着,我就站在你们梦寐以求的陈果身边,你们不是说我炫耀么?好的,我决不辜负你们的期待,尽管嫉妒,尽管疏远,我不在乎。
  她原本是不用专门再学法语了的,一门语言并不值得付出整整的四年青春去换回,因为颜然跟学校里大多数千方百计要出国的学生不同,她用不着那么大费周折地去弄签证,出国镀金,那对她一点诱惑力都没有,颜然对别的专业要更加感兴趣一些,可是自从知道了陈果的志愿,她毫不犹豫地用从前捧回的各种各样的奖状顺利取得学校的保送名额,跟着一起到了这所大学。
  陈果每天晚上七点到九点都要去一家小水吧打工,内容是弹两个小时的钢琴,一个月可以拿到两三千块钱,虽然不算多,但是也足够他的日常花销,他偶尔才会跟寝室里的人一起打牌,也常常带宵夜回来大家一起吃,可是他不抽烟,因为爱惜自己的手指,他固执地认为一个弹钢琴的人的手指,必定不能沾染上那些烟黄。虽然寝室里的男生偶尔会觉得他太过于斯文讲究,可是他的为人那么好,对谁都是一张和煦的笑容的脸,所以除了有些距离,还是相处得非常融洽。
  颜然无时无刻都能感觉这张网的存在,是一张透明的网,可以互相呼吸到对方的空气,甚至可以触摸到,感觉到体温,但是总有那张网,它无处不在,陈果的态度总是温和有礼,一度颜然把这个视为很大的优点,他有非常好的教养,吃薯片的时候把五片叠着一起放进嘴巴去,但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即便再拥挤的地铁,他也总是等所有的人都上得差不多了才会上去,穿简单干净的衣服,夏天就是T恤加牛仔裤,冬天就加件毛衣和厚实的外套。永远都是运动鞋,只是要去水吧里上班的时候,他才会在自己的小储物室里换上匹配的衣服,换上鞋,弹的全是轻缓的音乐,有时候也听客人的点播,弹奏流行歌曲的钢琴版,他处在一个暗光的角落里,面前是一架纯白色的钢琴,颜然来看他,坐在角落里,竭力远离那架钢琴,每一个约她的男孩子,只要时间上正好是陈果上班的时候,她就会建议来这里,那或者也并不叫建议,是决定,可是后来忽然有一天,有一个男孩子看出点什么端倪来,他望着心不在焉频频把目光向钢琴那里游移的颜然,有点愤愤地说:“你其实就是带着我过来炫耀的吧?你喜欢陈果?”颜然吓了一跳地把眼光收回来,这是第一次她开始认真听跟自己约会的男孩子说话了,她的表情显示出她并没有听懂的神情,她完全是被陈果的名字吸引回注意力的,可是不一会儿她就明白了,她的思绪停留在炫耀那个词上,带点迷惑的愤怒,那个男孩子不知死活地又说了一句:“他不喜欢你对不对?所以你常常带人来气他?”生气地说但是又带点洋洋得意,他现在已经对追上这个女孩子完全不抱希望了,于是再加上一句:“没用的。”颜然第一次遇见这样一个冒失的男孩子,可是她的思绪还是停留在炫耀那个词上,她对这个词深刻地仇恨着,她轻轻地笑起来:“你说什么?”男孩子回答说:“没什么。你没听见就算了。”他看见颜然的笑有点后悔,因为这样做不够绅士,所以想着既然她没听清楚,自然是再好不过,他可以从自己的过失里抹去这一点了,可是颜然拉开了自己的提包,把自己喝的东西的钱放在桌子上,她毫无芥蒂地说:“对不起,我们以后还是不要说话了。”
  你也配么?炫耀,带出去炫耀的东西至少是要拿得出手的好不好!她的手握成拳,紧紧地,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不该换着带那么多的男孩子出现在陈果的面前,这样他会把她想成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外语学院的女孩子本身就有众多流言蜚语,说什么一到周末,学校里就进出各种漂亮的跑车,车上坐着外语系的漂亮女孩儿,旁边开车的,都是有钱人。颜然从此以后不再带男生去那里,偶尔跟室友进去坐坐,但是也绝口不提陈果就坐在那架华丽的钢琴后面。可是系里已经传开去了,整个女生楼里,也都会私底下谈到这件事,语气里有着浓浓的不屑和幸灾乐祸。
  颜然在一次晚归中正要拿钥匙开门,就听见里面传出一阵笑声:“是啊,还以为自己多么会卖弄风情,恨不得把全校的男生的魂都勾了去。”“是啊是啊,偏生最想勾的那个,勾不到,哈哈。”“哎,你们说怎么颜然这一次不灵了?”“那当然不灵,他们俩都是从一个地方来的,陈果自然是早知道她的底细,所以不肯跟她有什么瓜葛。”“外国长大回来的么,那不奇怪,人家那里风气多开放啊!”“就是,还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外面呆过,见人就卖弄自己的口语,哼,有什么啊,是个猪在国外长大了,哼出来都还是外国腔呢!德行!”“别说,她黑得跟非洲公主似的,要是真跟陈果在一起了,怕是用不起粉底液,直接买几十斤面粉堆在床下才是正经。”“跟陈果在一起,她也配呢!真有那天,我给她买五十斤Lancme粉底液!”语罢全部的女孩子都笑了起来。
  颜然站在门外,气得拿着钥匙的手发抖,全参与了,她的寝室里的五个室友,没有一个站出来为她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保持沉默,全都参与了这场莫须有的声讨中。她并不能完全领会她们的语言的精髓,她对普通话都还不是很擅长,更不要说理解那些带有地方色彩的话,比如什么叫德行?德行用在这里是什么意思呢?这些通通不用想,必定不是好话,听语气就完全能明白了,她简直气得全身都冒起一团火来了,她重重地开了门,推开走进去,寝室里已经鸦雀无声,年少时在国外养成的直言的习惯又冒了出来,她冷笑着用英文:“为什么不接着说下去?”没有回应,她换了中文:“继续说啊!”她的发音有点微微地怪,某个铺位传来嗤笑声,这声音刺激了颜然,她咬牙:“刚才谁说的要给我买五十斤Lancme?千万记得才好,现在就开始存钱吧!”她顺手愤愤地把门砸关上,爬上自己的上铺,趴伏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明天,她想,明天我要把这所有的耻辱全都还回去,结实地掷在她们的脸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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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7-22 17:54:16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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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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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果站学校门口,靠住栏杆等人。他看了一下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就必须要去水吧里了,路程是二十分钟,还要剩五分钟换衣服,他还可以等她半个小时。颜然精心装扮过了,一条斜边的长裙,手腕上有一束用那种圆的薄扣子串起来的手链,扣子是透明的彩色,这是妈妈在法国买给她的,看起来简洁大方,可是这样一串东西的价值换成人民币也要一千多块。她的脸上有这个季节最流行的透明妆,仿若无妆的样子,干净透明,可是分明有一种纤巧的精致。她走过来,亭亭地。颜然的眼睛是那种杏眼,眼尾微微上扬,说不出的妩媚,她走过来,对陈果说:“你能带我去听你弹琴么?”陈果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白,愣了一下随即说:“好。”
  她想了无数的台词,她不知道中文最浪漫的表白该是怎样的,她所知道的表白方式都是英国式的,可是那也都是一些男人的热辣辣的求爱,每一句话都几乎是可以单膝跪下,用热切的眼神和滚烫的嘴唇讲出来的,可是女的,她又再度抬头看了他一眼,脑海里又重新回荡那句尖刻的话:“跟陈果在一起,她也配呢!真有那天,我给她买五十斤Lancme粉底液!”她不配么?为什么?她黑?陈果慢下步子等她,然后又继续前行。
  她坐在那里听他弹琴,她这一次坐的位置可以隐约看见陈果的上半张脸,他的头垂下去,脸上有一种动情的认真,不得不说大学以后的陈果比从前在中学的时候更好了一些了,他原先的纯粹的漂亮脸蛋已经渐渐出现了男子的棱角,不再是纯粹的精致,而是带着一种贵族的气质,颜然想这大约是跟他学习钢琴有关系,又或者是他有一个那么高贵优雅的母亲的缘故,陈果像他的母亲,脸和性子都像,永远的温和的样子,无论发生什么都能够从容不迫地去完成,从来没有人见过惊慌失措的陈果,或者是大呼小叫的陈果,他犹如一个有威严的王者,并不需要用音量来凸现自己的存在。
  颜然心里有点怯,她无法挥去那个声音,那个尖刻的声音伴随着后面的哄然大笑成为她逃不掉的耻辱,她是好看的,她刚才对着镜子的时候还是信心十足,可是等到她真的走在陈果的身边了,想去对他说一些话,她就胆怯了。这样的话是极其吃力的,一旦说出来,就只能有两个结果,噢不,她只能有一个结果,绝不要另外的。她努力平息自己的呼吸,天色已经完全地暗下去了,她成功地拖延了两个小时,可是依然没能想出什么动听的话可以令她有十足的把握,可是离学校越来越近了,一路上尽是扯一些小事,学习怎样啊,最近的计划,放假要不要回家。她心不在焉地问和答,然后陈果也就不再主动说话,她落后一两步的样子,学校的大门已经可以清晰地看见了,她不能就这样回那个寝室!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拉住陈果的袖子。陈果立时就站住了,回过身来,询问地看着她。
  “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小声地说。呼啸着过去的车子掩盖住她的声音。
  “什么?”陈果问。
  “我说,我想跟你在一起。”那个声音再度出现了,尖利得能刺破她的耳膜,她觉得害怕,又说了一遍:“我想跟你在一起。”
  陈果看着她,她的脸色有不掩饰的恐慌,他遇见过无数对他表白的女孩子,从来没有一个脸上会出现她这样的恐惧的表情,他把她拉离马路上到人行横道的花圃的最里面去,几乎靠着墙,他关切地问:“颜然,你怎么了?”
  她差点脱口而出地叫他救自己,可是她不敢冒这样的险,咬嘴唇:“陈果,我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你。非常的喜欢,我想跟你在一起。”
  “不是那样的,你在害怕,你遇上什么了?”他依旧是用平稳的口气说话,这样的语气让她稍稍地平静下来了,她重重地喘息一下,眼睛抬起来,一眨不眨的:“好不好?”
  “不好。”他轻微地蹙了眉,“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害怕什么?”他的手指触到她的冰凉的胳膊,他感觉到她一直在战抖,她惊慌地看他,啊,他说什么?不好,他说不好。她凝视他,心里的恐慌渐渐弥漫开来,她不能忍受这样的耻辱。
  她的眼泪都要急出来,难以想象如果被拒绝之后她还有什么颜面继续生活在这个学校,并且不能搬走,学校的规定是很严厉的,那么,她只得忍耐,忍耐被所有的人嘲笑吗?她抓住陈果的胳膊,怀着最后一丝希望她对他诉说,她尽量慢和清楚地表达她的遭遇,间或穿插着她所不能用中文表达的英文,她说到最后如同濒临死亡的鱼,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陈果,她们会用各种各样恶毒的语言来攻击我,她们会的,你帮帮我,好不好?演一下就可以了。”她哀求地望向他。
  “没事的,你不要太在意,过几天就好了。”他抚慰她,同时也并不能理解这件事的严重性,他微笑着看她,心里想着女孩子就是女孩子,一丁点儿的小事也要弄得跟世界大战一样,可是真的世界大战发生,只要还没有打进她们住的屋子,她们也完全不会去理会的,她们照常还是要关注漂亮衣服,摆弄那些亮晶晶的小首饰,研究哪一个牌子的化妆品更有效。他送她回去,一路上都是沉默着,走过斑驳黑影的林阴小道,到了她的寝室楼下,她走上楼梯,又回过头看他,她的双手在身后互相使劲交握住,不再去哀求了,她已经能够想象到再度要求的结果,一定还是那个有礼的笑容:“这样不太好吧!”
  绝望泛起来又降下去,成为一片宽阔的水渍,不会有波澜起伏,不会有溢得满满的感觉,只是浸湿了一层,虽然薄,但是无处不在。她一直站在那里,陈果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黑色的树影中,她慢慢地蹲下来,坐在台阶上,没有掉眼泪,整个人都已经没有力气了,手臂软软地伸在膝盖上垂下去,她的长长的发顺着身前披着,她渐渐平静下来了,心里是一片寂静的黑色,她的鼻子微微有酸楚,可是也还没有到达要哭出来的地步,只是有点酸酸的,孤独,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孤独的了,完全没有人可以依赖,没有人能救她,一个也没有,曾经一度以为是和善的陈果,她本以为陈果会救她的,像一个义无反顾的王子那样去拯救,在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好涵养的陈果也是自私的,只能顾自己,全不理会别人的感受,这样比较而言,他平素的和善就更为可恨,她咬着牙,死死地咬住,脑海里浮现着无数的报复,她的心激荡地跳动,简直像重重的撞钟之声,缓慢的,但是每一记都是沉重有力,震得她整个心房都要爆裂开来,可是现在最紧要的问题是,她还是得回到那个寝室去,即便今天可以不回去,以后总也要回去的,除非自己不念书了。可是难道真的要为了这个不念书么?是别人的错,凭什么要这样惩罚自己。她的心里翻腾着恨意,那些嘲笑竟然只是催化剂了,她的颜面全丢尽了,在陈果那里,被陈果一手毁掉了。她所有的骄傲,所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全都给毁了。坍塌了。可是这一切陈果原本是可以帮她的,只是举手之劳,她就那么让人不能忍受么?只需要做做戏就可以了,她的生活就有救了,她有难言的极度尴尬,一切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上来,生怕哪一样落了后,有懊恼,有恨,有后悔,有悲伤……再也不会有人像自己现在这样难过了,永远不会有了。她悲伤地想,把脸贴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腿,月光从乌云里探出来头,把她小小的身体映出一个模糊的团状的影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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