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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习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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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圆舞。八月的独自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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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47:47 | 只看该作者
两年的婚姻我们很少机会碰头,我总是出差,他总是有应酬。有时不相信他记得我的名字,逢人都是亲爱的,没有叫错的机会。
  渐渐觉得他那圈子无聊。都是些六国贩骆驼者:中华料理店老板,犹太籍诗人及画家,欧洲去的珠宝设计人,摄影师……聚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及,吸用古柯碱。
  袁祖康终于被控藏有毒品。
  长途电话打到牙买加京斯顿,我在该城工作,拍摄一辑夏装,闻讯即时赶回去,一月份的纽约,大雪纷飞,寸步难行,立刻替他聘请最好的律师。
  在羁留所看到他,他流下眼泪。
  “你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我叫他放心。
  “你是个好女孩。”
  “谢谢你。”
  “你待我不薄,但你从无爱过我,是不是?”
  我一怔。我们已经离异,没想到他至今才提出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怎样回答。
  “祖,我跟你学会了很多很多。”
  “你早已超越我们这堆人。”
  我摸摸他的面孔,微笑。
  替他缴付保释金,自有朋友来接他走。
  独自返公寓,雪,那么大的雪,一球一球扑下来,简直像行经西伯利亚,叫不到计程车,只得走向附近的毕道夫酒店。
  住一晚也好,已经太累太多感触,不欲返回冰冷的公寓再打点一切。
  差三步路到酒店大门口,我滑了一交,面孔栽在肮脏的雪堆里,努力想爬起来,没成功,我暗暗叹一口气,要命。
  正在这个时候,一只强壮的手臂把我整个人扯离地上,我一抬头,救人者与被救者皆呆住。
  “付于心!”我叫出来。
  “阁下是谁?”他没把我认出来。
  “是我,是我!”
  他听见我声音,变了色,用戴着手套的手拂开我脸上的头发与脏物。
  “承钰!我的天,国际名女人怎么会搞成这样子?”他大笑,拥抱我。
  我冷得直打颤,“一个人要沦落起来简直一点办法都没有,进去才说好不好?”
  “承钰!”他掩不住惊喜,扶着我走进酒店。
  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
  “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
  “你又没留下地址。”
  “要找总是找得到的。”
  “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
  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
  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
  “婚姻还愉快吧。”
  我没有说出真相,“马小姐有没有来?”
  “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
  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
  “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
  “是。”
  “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
  我讪笑,“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
  “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
  “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
  “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
  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
  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
  “你的态度成熟多了。”
  “老了,皱纹都爬上来。”指指眼角。
  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
  “我叫袁祖康来接你。”
  “他不在本市。”我说,“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苦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
  我说:“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
  傅于琛十分尴尬。
  我去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
  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
  随即关上门。
  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
  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
  “我还是得走了。”拿起电话叫街车。
  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
  我淡淡地回头问:“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
  他转过身子。
  “渴。”我轻轻说,“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
  他浑身震动。
  “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
  他没有回答。
  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
  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
  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傅于琛。”我挣扎着回首。
  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
  “小姐,你没有事吧。”
  “没有事,谢谢你。”
  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
  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
  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
  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
  雪还在下。
  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
  他说:“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
  “让我帮你的忙。”傅干琛说。
  “我自己会得处置。”我说。
  “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
  我燃起一枝烟,“我欠他这个情。”
  “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
  “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
  “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
  “我们已经离婚。”
  “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
  “我不能够。”
  “那么不要管我的事。”
  “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
  “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
  “放弃袁祖康!”
  我没有。
  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
  祖叫我回家休息。
  他忘记我并没有家。
  他摸着我面孔说:“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
  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
  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
  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
  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
  她又说:“回来吧,回来同我住。”
  “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
  “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她拧我面颊。
  “你此刻可有男朋友?”我说。
  “我们已订婚。”马佩霞说。
  我一怔,由哀地说:“恭喜恭喜。”
  “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
  我大笑起来,“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
  “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
  “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
  “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
  马佩霞不出声。
  “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
  “开到第十一家分店。”
  “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
  “听你说话,头头是道。”
  “这是袁祖康的功劳。”
  “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
  “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
  “跟我回去如何?”马小姐说,“我用得着你。”
  “我不想回头。”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
  “有什么好做的?”
  “参加傅于琛的婚礼。”
  我一震。
  他又要结婚了。
  我失声,“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
  “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
  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
  我呆了许久许久。
  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
  “来,我们齐齐去观礼。”
  “我太胖了,不便亮相。”
  “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
  “婚礼几时举行?”
  “六月。”
  “好的,让我们回去。”
  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
  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
  “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她说。
  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
  “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她指着一只樟木箱。
  她记得,她知道。
  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
  傅于琛又结婚了。
  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
  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
  我跟马佩霞说:“样子很适意。”
  她却有点醋意,“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
  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
  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
  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
  他以为他安全了。
  “新娘子叫什么名字?”
  “叫傅太太。”
  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
  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
  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
  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
  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
  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加路里太重。”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
  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
  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
  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
  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
  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
  “你好吗?”
  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
  “我知道是你,”他喜悦地说,“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
  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
  我呆呆地看着他。
  “纽约,华道夫。”他提醒我。
  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
  “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
  啊,那个晚上。
  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
  “想起来了?”
  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跳舞?”
  “让新郎新娘先跳。”
  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
  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
  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
  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
  马佩霞过来微笑道:“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
  “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
  “我们走吧,”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
 
22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1:13 | 只看该作者
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转头过去,“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
  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
  “今天你抢尽镜头。”
  “我不是故意的。”
  “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
  “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
  “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马佩霞否认,“我很替他们高兴。”
  “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
  “那位太太。”马佩霞更正我。
  我又失败了。
  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
  马佩霞喃喃地说:“狂蜂浪蝶。”
  我停下脚步,“我们就在这里分手。”
  “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
  我微笑。
  她无奈,“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
  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
  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
  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
  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
  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
  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
  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之类。
  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
  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
  他还想跟去。
  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
  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
  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
  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
  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
  “回来答复你吧。”我说。
  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
  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
  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
  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
  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
  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
  日本人还是很满意。
  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这是谁?”
  “她叫小夜子。”
  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
  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
  我长长叹息。
  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
  没有。
  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
  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
  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
  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
  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
  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
  我一笑置之。
  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
  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
  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
  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
  第十天姚永钦赶到。
  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
  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
  “工作还没有结束?”他问。
  “明天最后一天。”
  “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
  “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
  “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
  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
  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
  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
  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
  我确在这么做。
  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
  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
  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
  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
  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
  他按住我。“嗨嗨嗨。”勉强地笑。
  他告诉我他想念我。
  我何尝不是。
  “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
  “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
  “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
  “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我说。
  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
  “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
  “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
  我不响。
  “你原不必这么做。”
  “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
  “我会报答你。”
  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
  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


  他一直对我不错。
  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
  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
  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
  完全没有理由。
  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
  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
  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
  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
  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
  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
  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
  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
  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
  律师却来找我,说:“慢着。”
  “什么事?”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
  “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
  “他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
  “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
  “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
  “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
  “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
  “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
  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
  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
  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
  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
  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
  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
  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
  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
  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
  “它不在我们写字楼。”
  我扬起一道眉毛。
  “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
  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到底是什么?”
  “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
  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
  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
  我拆开信。
  “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
  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
  这是他的遗嘱。
  “买主来过没有?”我问。
  “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
  “谢谢你。”
  我们离开事务所。
  “每只信封值多少?”我问。
  张伯伦说了个价钱。
  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我失声。
  他很镇静,“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周小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
  好一只狐狸。
  “谁会来买它?”
  “买主。”他真幽默。
  他与我一起吃午餐。
  我问:“我会不会有危险?”
  “他们什么时候接头?”
  “今日下午。”
  “你怎么知道?”
  “袁祖康如此吩咐。”
  “我不需要钱。”
  “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我也认为如此。”
  我低下头。
  帮我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
  “谢谢你。”
  “这个地方你们常来?”
  我点点头,“俄国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
  “这话奇趣,你才是名人。”
  “我?嘿,这城市早已遗忘我们。”
  “有没有计划?”
  “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
  “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
  我啜着咖啡,是的,张伯伦说得太正确。
  “你的照片与真人的眼睛最使我们迷惑的是你仿佛绝端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到底是什么?”
  我把思维拉回来,笑笑说:“你。”
  张伯伦被我整得啼笑皆非。
  在下午,买主亲自上门。
23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1:43 | 只看该作者
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保镖,面孔不怒而威,我们一行人即时到毗邻的银行去开启保管箱,把东西交予他。
  信封的尺码刚好放得下一卷录映带。
  我们都认得该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拥戴,一直在往上爬。
  他以另一只信封作交换,看着我收下。
  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中,他维持风度,替我拉椅子点香烟,推门。
  我开始明白祖做的是什么生意。
  大家正在讶异,跟着出现的是当时红得发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亲陪同,一起上来。
  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身材成熟,表情细腻,一如成年女人。
  她的令堂大人修养比较差,骨眼碌睛的与我们交换了信封,满心怨怼地离去。
  罪恶的大都市里什么事都会发生。
  祖在过身之后还可以偿还他欠我的钱债。
  张伯伦问:“你不会留下来吧。”
  我摇摇头,到公墓去献下最后一束花。我喃喃地说:“祖,你原不必如此。”
  张伯伦送我去飞机场。他说:“如果你要见我,只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懂不?”
  我笑了。
  回到家中,姚永钦再向我求婚,我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
  没有把这件事同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对的。她会问:姚永钦可以给你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他给我任何东西。
  我一点不愁生活,只需要一个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选择丈夫。
  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怎么跳舞呢,一个人怎么吃晚饭,一个人,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
  我太过想念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书房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脑海中温习我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姚永钦催我吃午饭,直到他车子在楼下等,直到他上来按铃催。
  多次在傅厦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
  说:婚姻生活还好吗,我也要结婚了。
  或是:我们应在二十五年前私奔,你认为如何?
  甚至买三文治,与他静静在办公室吃午餐,说几句体己话。
  但我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我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
  我记得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点半开始下,它把我吵醒,起床开窗,之后靠在枕头上看清晨新闻。我没有开灯,那种气氛,像小镇生活,除了电视机声响,就是烤面包香。
  真没想到门铃会响。
  不会是姚永钦,他来不及起床。
  那么是邮差,邮差总是按两次铃,为什么只得一次?
  一个人闲得不能再闲的时候,猜门铃也变为游戏。
  昏暗的早上,我拉开门,门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
  我立即说:“我已经笃信主耶稣。”顺手要掩门。
  “周承钰小姐?”
  “是。”我诧异,“你是谁?”
  “我是傅于琛太太。”
  三秒钟后我才开亮走廊的灯,开启大门,“请进来。”她低着头走进来,雨衣不十分湿,自然有车子接载,我帮她脱下衣服挂好。
  她细细地打量我,“你便是周承钰?”
  我摸摸乱发,摸摸面颊,苦笑地反问:“闻名不如目见?”
  “我们见过。”
  “是,在你的婚礼上。”
  “那日你非常漂亮。”
  “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妆,”我说,“请坐。”
  她坐下来。
  “我没有见傅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吗?”
  “请问你上次见他,是几时?”
  “是他同你的婚礼。”
  “一年多了。”傅太太点点头。
  “要不要喝些什么东西?”
  “不,谢谢。”
  她似乎很镇定,我也是。我问心无愧,她总不能不让我想念傅于琛。
  只见她把手袋放在膝盖上,打开,取出一叠照片给我看。
  啊,聘了私家侦探,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至多不过在傅厦楼下来回踱步,那条大马路人人都走得。我接过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
  我?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并且开亮灯。
  “不,”傅太太的语气很奇突,“不是你。”
  看仔细了,同傅于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我。
  “很像,但不是你,”她说,“开头我们以为是,闹了很大的笑话。”
  “像极了,”我说:“连我都会弄错。”
  照片里的少女,正与傅于琛在泳池边嬉戏,看上去两个人都很高兴,我希望我是她。
  “这是谁?”我问。
  “我也想问你。”
  “我不认识她。”我点起一枝烟。
  “她也是模特儿。”
  我莞尔,“太太,我同你一样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她长得这么像你。”
  “你认为这是巧合?”
  “傅太太,你来是干什么?”
  “我亦知道家事应在家中解决。我听过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愿相信。我自信心太强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能够,你胜利了。”
  “我?喂喂喂,别把荣耀归于我,得到他的并不是我。”
  傅太太绝望地说:“是你,是你,是你。”
  我不禁有点生气。
  并不是我。相信她手中一定还有更加亲密的照片,但这明明不是我,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个号码。
  她气急攻心,硬是要把帐算在我头上。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是我,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
  “我已决定与他分手。”
  “那为什么还来这里找我?”
  “我实在寂寞,又不能向亲友倾诉,他们只会拿这件事当话柄,憋在心里,非得找个人讲出来不可。”
  她黯然低下头。
  听起来很荒谬,但马佩霞与我,也基于同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
  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她并没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干的,榨不出眼泪来。
  “很可惜,看得出他同她不会长久。”
  “你怎么知道?”
  “这样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万名,何必为她终止一段婚姻。”
  “你说得对,我对事不对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到我身边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再一次打开手袋,一连取出三四只信封,递给我。
  我只得接过,打开信封,抽出内容来看。啊,全是同类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岁时模样,一般的长头发,大眼睛,匆忙间可以乱真。
  他自什么地方找来那么多像周承钰的女孩子。
  比周承钰还要像周承钰。我变了,她们没有。我长大了,她们没有。我已沧桑,她们没有。
  傅太太说:“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我不得不与他分手,是以后的日子难挨,而你,你应当引以为荣,不是每一个女人可以获得那样的殊荣。”
  我别转面孔,不知应该怎么想。
  终于我说:“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
  傅太太已经启门离去,只剩下一叠照片。
  走廊里一直挂着面镜子,我对牢它摸摸乱发摸摸面孔。
  傅于琛记忆中的周承钰,不是现在的周承钰。
  一阵雷雨风自窗外刮进来,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
  第二天天晴,我去找马佩霞,她在公司里开箱子,见到我,丢下一切,跨过成堆的绫罗绸缎,欢喜地过来与我打招呼。
  我除下眼镜,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兴起来,哈哈大笑。
  “回来多久了?也不来与我们打一个招呼,躲在什么地方?要找,当然能把你掀出来,又怕得罪你。”
  “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也穿得太破烂了,仿佛只有这一条老布裤,都穿了洞,还恋恋不舍。”
  “快不能穿了,屁股越来越扁,肚子越来越凸,前后日渐同化,悲哀悲哀。”
  马佩霞与她的助手大笑起来。
  “这堆衣服,爱穿哪件就拿哪件,”她恳求,“打扮打扮。”
  我摇摇头,在衣服堆坐下来。
  “来,我同你介绍。”她自身后拉出一个年轻人。
  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说:“你一定是顶顶大名,行家昵称中国玉的周承钰。”
  我向马佩霞笑,“看,全世界都有人认得我。”
  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马佩霞眼中有一丝温柔,啊,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她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么关系,当下我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对年轻人另眼相看的语气已出卖了我。
  “欧阳是本市的服装设计师,”马小姐说,“几时我给你看他的功课。”
  “一定非常精彩。”
  马佩霞抽空与我出去喝茶。
  她羡慕地看着我,“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
  “是为了欧阳吧。”我微笑。
  马佩霞有点儿腼腆,过很久,她说:“其实是为了生活。”
  我没听懂。
  “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设计,可以在我店里寄卖,而我,得到一个精明的助手。”
  “但你们是有感情的。”
  “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
  “骗不倒自己,嗳?”我取笑她。
  “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也不过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
  “在芸芸众生中,你选欧阳,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爱是一种选择,你知道吗?”
  “他对我很好,很会宠我,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
  我看着她。
  “多公平,”马佩霞讽嘲地说,“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所没有的,我们又要比上一辈看得开,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
  “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吗?”
  马佩霞点点头。
  “还能要求什么。”我摊摊手。
  “你赞成?”
  “自然。”
  “傅于琛不以为然。”
  “他衰老了。”
  “承钰,别残忍,”马佩霞骇笑,“他才没有。”
  “别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
  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只是尴尬地笑。
  过一会儿她说:“你们好像生分了。”又补一句,“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又觉说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来。
  我啼笑皆非,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
  “几时结婚?”
  “年底,年底如何?”
  “恭喜恭喜,他是一个幸运儿。”
  “我更幸运,”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试想想,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老女人。”
  我更正她,“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开始,我发觉与女友聚会,胜过与男人多多。
  尤其是姚永钦,与他在一起,永远无法集中心思,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像,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
  答案是明显的不。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
  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但我不是。
  傅于琛找我的时候,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
  并没有称呼,一开口便说:“我们该送什么礼?”
24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2:35 | 只看该作者
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嗯嗯作响。
  “什么都是她的,房子,车子,店铺,生意……”
  这不是姚永钦,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
  我百感交集,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
  “你真应该去看看,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
  说完这句话,他讪笑自己,“看我妒忌得多厉害。”
  我清清喉咙,仍然无语。
  “承钰,你说我送什么礼好?”
  我发觉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发上,紧紧抓住电话听筒,像是怕对方跑掉,声音低不可闻,“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我帮你。”
  “她说你帮的是她。”
  “我可以马上倒戈。”
  “小人。”
  那算得是什么,为他,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
  “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而我不知道。”
  “你别多心,”傅于琛说,“你的老同学回来了,问起你。”
  “啊,曾约翰,郭加略?”
  傅于琛沉默一会儿,轻笑,“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
  我有点窘,“他如何?”
  “很好,身任要职,结婚了,与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一日,喝了三杯啤酒之后,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
  “谢谢他。”
  “承钰,你心中记得谁呢?”
  我不回答,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
  “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
  “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出来好不好?”
  他犹疑一刻,“今天不行,”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
  “她怎么样,身体不好?”
  “好得很呢,在欧洲检查完毕,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
  我放下心。
  “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承钰,我是不是老了,牢骚这么多,事事看不入眼。”
  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杂乱无章。
  “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来接你。”
  他没有等到明天。
  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在翻阅杂志,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
  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
  电话铃响。
  是姚永钦,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我推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
  “太费神了。”
  “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
  “你在说什么,光是做头发,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
  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已略见不耐烦,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
  姚永钦恨恨地说,“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他停一停,“而那个人,不是我。”
  “你可以请别人陪你。”
  “说得真容易。”
  “请体谅我的情绪。”
  “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
  “你怎么知道,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
  “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他挂上电话。
  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钰,杂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
  他并不明白,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
  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
  我放下杂志,该如何同他开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么复杂。
  门铃响,我跳起来,是他追上门来了。我的天,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没有化妆,也没淋浴。唉,可不可以装不在家。抑或开门见山说:“你别再来烦我了。”于是沉下脸去应门。
  是傅于琛。
  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应门,略有焦急之意。
  一见到我,立刻欢愉地笑,一点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为着配合他的演技,我实在不甘心认输,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含蓄,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
  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伪装,做回自己,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崩溃下来。
  “我买了项链给佩霞,你来看看。”
  “已经买了?她喜欢宝石大颗,设计简单那种,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
  “我知道。”
  盒子一打开来,我讪笑,“还说知道,这是法国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
  “这是你的。”傅于琛说。
  “我?又不是我结婚。”我笑。
  “你结婚时我没送礼。”
  “我早已离婚,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
  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这才是送给佩霞的。”
  “她会喜欢。”
  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
  他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才低下头。
  我说:“那么好的女子,你也会放弃。”
  傅于琛点点头,“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马佩霞。”
  “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
  “长得美记得,长得不美的不记得。”
  “到你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
  他想一会儿,“不会。”
  “为什么?”
  “过去是过去,能够忘记便忘记。”
  “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
  他没有回答。
  “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
  “我知道。”
  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钰,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也不以为意,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
  “你快嫁入姚家了吧。”
  “马小姐告诉你的?”
  “不,我自己看杂志报导。”
  “我想不,他始有悔意。”
  “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
  我但笑不语,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
  “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
  “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这样说殊不公平。”
  他摇头。
  “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
  “我并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
  “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我说。
  傅于琛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们把马小姐也叫出来,不准她带欧阳,使她尴尬。
  一边还要指桑骂槐:“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对亲友却格杀勿论,当然不是说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致如此。”
  马佩霞白我一眼,“你乐疯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
  傅于琛坐着不出声。
  喝了两杯,我握住马佩霞的手,“为什么人会长大,你仍是我们家的人,岂不是好,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
  马佩霞的目光滞住,充满讶异,不,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我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是姚永钦,贼遇见贼了,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
  我连忙别转头,真后悔,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
  “快,”我说,“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
  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来不及了,他们正走过来。”
  太太太太尴尬,这姚永钦,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
  他还要贼喊捉贼,“啊,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语气非常讽刺。
  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
  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灾乐祸,傅于琛咳嗽一声,刚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发生,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磁性的声音问:“这位是不是周承钰小姐?”
  “是,”我说,“我是。”
  她似乎有点忘形,“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乔,叫乔梅琳。”
  马佩霞已经动容,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的偶像。
  姚永钦对我说:“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处即刻过来。”
  我扬起一条眉毛,偷笑,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
  他同那女郎走开去。
  我连忙说:“我们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
  马佩霞问我:“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关心。”
  “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电影明星。”
  “好极了,姚永钦可找到归宿。了。”我站起来。
  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你全然不爱他,是不是。”
  姚永钦?我叹息一声。
  我同傅于琛说:“我之一生,只爱过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
  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
  马佩霞说:“看她如坐针毡,我们不如走吧。”
  傅于琛说:“晚饭还没有开始。”
  马佩霞也说:“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我就不走了。”
  我恼羞成怒,“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
  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生气了。”
  “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这样合拍,”我是由衷的,“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去。”
  傅于琛说:“走吧。”
  我们三人走到门口,姚永钦赶上来,我正眼也不去看他。
  “承钰。”他叫我。
  我指指双眼,“给我看见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错。”
  “你呢,”他愤怒地说:“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
  “这是欧阳太太,这是我监护人,谁是神谁是鬼,你倒说说看。”
  “嘿,监护人——”
  “住嘴。”
  “谁不知道——”
  “住嘴。”
  “你同他——”
  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后退怪叫,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
  我默默与傅于琛及马佩霞上车。
  马小姐说:“你不必出手。”
  我瞪她一眼,“都是你们,叫你们走,一直同我玩。”
  “承钰,你不再是个儿童,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
  傅于琛说:“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
  “你,”马佩霞气问,“太不负责,到现在还纵容她。”
  傅于琛说:“欧阳太太,这些事你就别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
  “让我下车,司机,停车。”
  “佩霞,你已不是一个儿童,做得大体点。”
  马佩霞才不说话了。
  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忽然疯狂起来,近二十年的压抑,把我们逼成这样。
  马佩霞喃喃说:“我喝多了。”
  把她送回家,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她对我们体贴了一辈子,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好,真替她高兴。
  接着送我,傅于琛忽然问:“累了没有?”
  我一颗心提了起来。
  “跳舞跳累没有?”
  我沉默一会儿,“这话应由我问你。”
  “这么多舞伴,钟情于谁?”
  “你呢?”
  “你知道答案。”
  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窗外。
  过很久很久,我开口问:“你的名誉呢,你的地位呢?”
  他比谁都爱惜这些,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
  谁知他反问:“我的生命呢?”
  我抬起头来,“到家了。”
  “锁上门,不要听电话,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
  我摇摇头,“他不会来。”
  “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
  我们在门前道别。多年来,我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内容不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又何必心急,已经等了这么些年。
  我胸口暗暗绞动,只得再叹息一声。
  “我明天来。”
  我笑,“门铃用三短两长,好叫我懂得开门。”
  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颊,手是颤抖的。
  回到屋内,吁出长长一口气。
  并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奇异。门铃第一次响,并不是三短两长,还是扑出去应,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整个人撞上去,首当其冲的是左胸,痛得我弯下腰来。
  女佣讶异地看着我。
  我边揉边叫她去应门。
  是人送花上来,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我微笑,取过卡片,看他写些什么。
  乔梅琳。
  轮到我不胜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恭祝我同姚永钦闹翻,她平白拣个便宜?
 
25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3:25 | 只看该作者
忍不住冷笑,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
  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不必这么幽默。
  不去理会她。
  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
  傅于琛还没有来。他会不会食言?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也不必这么做。
  电话铃响,我亲自去接。
  “希望没有打扰你。”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
  我看看话筒,这是谁?“你打错了。”
  “周小姐吗,我是乔梅琳。”
  “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谢谢。”我没有她那么客气。
  “请别误会,姚永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她急急解释。
  我缓缓地说:“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正想说,姚永钦在我这里没有地位。”
  她喜悦地说:“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
  乔梅琳这人好不奇怪,不是敌人,也不一定自动进为朋友,我尊重她与我一样,有份出卖色相的职业,故此敷衍地说:“对不起,我在等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
  “啊,我们下次再谈。”她仍然那么轻快。
  “好的,下次吃茶。”我说。
  “再见。”
  姚永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随着报纸送上来的一份杂志的封面,正是乔梅琳。
  我凝视杂志良久。
  没到中午时分,我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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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务所里摆着许多杂志,都是乔梅琳,现在流行她那种样子:健康、大胆、冶艳。其实我与她的年纪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过,仿佛已是老前辈,说乔梅琳与我都是二十多岁,没人会相信。
  况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风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条烂裤,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样穿是应该的,我穿便是邋遢。
  她可以戴大块大块的假玻璃宝石,塑胶珠子,爬在烂泥中,而维持性感的形象。
  我不行。
  我要永生永世装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医生传我。
  她年轻,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争气一点,说不定就是这位女医师。
  她问:“马小姐介绍你来?”
  “是。”
  “什么事?”
  “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当。”
  “请躺下,我替你检查。”
  她的手势很纯熟,我忽然警惕起来,这不是检查乳癌?同杂志介绍的步骤一模一样。
  我留意医生的表情,她很安详,我也松弛一点。
  她已经觉察到,“不要紧张,身子干么抽搐?”
  “没事吧。”
  “这里有一个脂肪瘤。”
  我看着她,希望在她双眼中,找到蛛丝马迹。
  “我们依例抽样检查一下。”
  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来,“我不过是来取两颗止痛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
  “很简单的——”
  “我不想做。”
  我扣钮子便走。
  拉开医务所的门,便看到马佩霞,我恼怒地说:“你的医生朋友是个郎中,我来止痛,她却几乎没推荐我把脑袋也换掉。”
  医生没有生气,马佩霞却白我一眼。
  我莫名其妙地激动。
  医生过来说:“不要害怕。”
  我害怕,怕什么?拉着马佩霞就走。
  到街上,风一吹,人醒过来,问马佩霞:“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可需要照顾。”
  “你原不必这样。”我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过来的苦,还得抽空出来照顾我。”
  “怎么忽然客气起来。”她微笑。
  我没有回答。
  “承钰,我一直想,如果没有我,你同傅于琛不至于到现在这样吧。”
  我一怔,失笑,人总是离不开自我中心,连温柔谦和的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诉她,她不过是傅于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会同她过一辈子。
  当下我微笑道:“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
  她不言语。
  “我疲倦,要回去休息。”
  “我送你。”
  我没有拒绝。
  车子到门口,马佩霞问:“要不要我上来陪你?”
  我摇摇头。
  上得楼来,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女客。我一怔,这是谁,我并没有约人。
  女客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我,立即扬声笑说:“我是乔梅琳,不请自来,请勿见怪。”
  我十分意外,多年来与老一代的人相处,已经学惯他们摸哑谜,很少接触到如此开门见山的人。
  “嗨,”她说,“好吗?”
  乔梅琳比晚上浓妆的她要年轻好几岁,一双眼睛晶光灿烂,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来。
  她精神这样充沛,像是服食了什么药似的。
  我疲倦地说:“乔小姐,今日我没准备见客,精神也不好。”
  她立即问:“有什么事,我能否帮你?”
  多么热情,而且表露得那么自然率直坦诚,我深深诧异,对我来说,相识十年,才可以成为朋友,而敌人,敌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够资格。
  乔梅琳笑着说:“我一直希望能够做得像你那样国际著名,成为哈泼杂志选出来的美女。”
  “这两年有色模特儿大大抬头,风气所钟而已。”
  她上门来,到底是为什么?
  “我路过这儿,顺便探访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否喝杯茶?”
  “为姚永钦吗?”我为她的坦率所感染。
  她一怔“不不不不不,”一叠声地说,“不是我夸口,似他那样的公子哥儿,本市是很多的,乔梅琳不必为他担心事。”
  我笑问:“那么你上来,是特地为了要与我做朋友?”
  “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经说过,我仰慕你已经有一段时候了。”
  我去开了门,“有空我们吃茶吧。”
  “如果你真的关心姚永钦,那么让我告诉你,他昨天下午已经同另外一位小姐到里奥热内卢度假去了。”
  我喜出望外,随即压抑自己,“啊是,里奥在这种气候可美得很呢。”
  “我希望你信任我。”
  “再见。”
  我在她身后关门,问女佣为何放陌生人进屋。
  女佣大不以为然,“她是乔梅琳,她不是陌生人。”
  我倒在床上休息,却不能完全松弛,因为傅于琛的缘故,他今天要来与我摊牌,曲终人散,舞池只剩我们两个人,我想听他要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些年。
  朦胧间只觉得女佣像是又放了人进来。
  客人直入,到我床边推我,我睁开眼睛,是马佩霞。我取笑她:“欧阳夫人,你怎么缠上了我?”
  “承钰,不要再说笑话。”是傅于琛的声音。
  永远的三人行,马佩霞说什么都要在要紧关头轧一脚,真正可恨。
  “什么事?”
  傅于琛看着我,“承钰,我要你即刻入院检查。”
  我一怔,原来如此,“喂喂喂,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转头看马佩霞,“你那道上的朋友说了些什么?”
  “她坚持你做切片。”
  我坐起来笑问:“为着什么?”
  “穿衣服,”傅于琛说:“不要与时间开玩笑。”
  “我不去。”
  “承钰,只需二十分钟,我与你在一起。”
  “你应该与欧阳在一起度蜜月。”
  “你出院后我自然会去。”
  “我要与傅于琛说两句话。”
  “好,我在外头等你。”
  我点起一枝香烟,看着他,“你又找到借口了。”
  “我不明白你指什么。”
  “你后悔了,又决定在音乐中留恋下去,可是?”
  他温柔地说:“废话。”
  “我自医院出来,你又不知该同谁结婚了。”
  “同你。”
  我凝视他。
  “你不学无术,除出结婚外,还能做什么。”
  “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
  “我要等你长大。”
  “我早已经长大。”
  “不,时间刚刚好,”他停一停,“怎么,还要不要同我结婚?”
  “那是我自七岁开始唯一的宏愿。”
  “是,我记得我们相识那年,你只有七岁。”
  “当时你的舞伴,是一位黄小姐,叫伊利沙伯。”
  “你记忆力真好,”他叹口气,“她嫁了别人后生活愉快,养了好几个孩子,都漂亮如安琪儿。”
  他对黄小姐是另眼相看的。
  “你心中再也没有事了?”
  “没有,心病已经完全痊愈。”
  “那么我们即刻出发到医院去。”
  我还在犹疑。
  “看在我份上,纯粹给我面子,可好?”
  我换上衣服,马佩霞看到我们,按熄烟火站起来,说道:“也只有你能够说服她。”
  我已疲倦,华丽的跳舞裙子已经皱残,脚有点胀,巴不得可以脱掉鞋子松一松,我想坐下来,喝杯冰水,傅于琛建议得真合时。
26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3:48 | 只看该作者
医生替我局部麻醉,我睁着眼睛,看着乳白色的天花板,许多事,都得独自担当,我的面相,我的生命,我的痛苦,都属于我自己。
  母亲给我一个好看的躯壳,借着它,生活得比一般女子灿烂,我应当感激。
  看护垂询我,“一点都不痛,是不是,好了,你可以起来了,回家多喝点水,好好休息。”
  “我肯定什么也不是。”
  她也微笑说:“当然什么都不是,只是买保险。”
  她扶我起身。
  只有傅于琛陪我回家,马佩霞呢。
  “她回去收拾行李。今晚去峇里度蜜月。”
  能够去那么闷的地方,他们多多少少有点真感情。
  据我所知,傅于琛从来没有同他任何一任妻子去过那种地方。袁祖康与我也没有,我们尽往人堆里钻,夜夜笙歌,半年夫妻俩也说不到三句话。
  在十年前,马佩霞这样快活的结局是不可能的,真感激社会风气开放。事。
  我点着一技香烟。
  “牙齿都黄了。”傅于琛嘀咕。
  我莞尔。来了,开始管头管脚了,那是必然的事。
  “一天要抽多少?”
  “我又没有别的乐趣,吃喝嫖赌全不对我,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况且世界将近崩溃,非洲有些人民已经饿了十年,处处有战争,让我的牙齿安息吧。”
  “承钰,我真不知拿你怎么样才好。”
  “陪伴我。”
  “我得到美国去一趟。”
  “干么?”
  “去离婚。”
  啊是,他尚是有妇之夫。
  “我一个人做什么?”
  他微笑,“你有你唯一的嗜好,我不担心。”
  “快些回来。”
  他说:“开始限时限刻针对我了。”
  我们紧紧拥抱。
  纽约有电话来分配工作,我说要筹备婚事,暂时不想工作。他们引诱我:“两天就放你走,四十八小时内保证你获得十二小时睡眠,婚前纪念作。”
  “我要问过他。”
  “问了第一次以后每次都得问,周小姐,你想清楚了?”
  “我很清楚。”
  “他很有钱吧。”
  “市侩。”
  “卢昂在这个时节非同小可呢,你一直喜欢金色雨花,站在树荫下,那些金黄色的小花不住落在你头上、脸上、身上,记得吗,金色的眼泪。”
  “不。”
  “你这个狠心的歹毒的无义气不识抬举的女人。”
  “我必须先问过他。”
  “你呼吸要不要征求他同意?”
  “事实上,的确如此。”
  他叫我落地狱,我说你请先。
  不想再工作。模特儿生涯并不好过,一天变三个妆的时候,真觉脸皮会随着化妆扯脱,发型换了又换,大蓬头发随刷子扯将出来,心痛有什么用。
  而且最不喜欢听见“啊你便是大名鼎鼎的周承钰”,一声啊之后,人们的双眼即时架上有色眼镜,再也看不到实实在在的周承钰,他们的幻想力如脱缰之马,去到不可思议的境界,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步。
  我们都没有朋友,因为没有真人可以生活得如他们想象中那么精彩,一接触到真面目,他们往往有种被骗的感觉,十分失望。
  脱离工作,过一段日子,人们会忘记,可幸他们的记忆力差。
  夜长而沉闷,电话铃响,我似少女般跳跃过去,“付于心。”我说。
  “我是乔梅林。”
  她真的不放弃,存心要与我接近。
  “你觉不觉得坐在家很闷。”
  我觉得好笑,她会寂寞?
  随即发觉不公平,想当然,我们都犯这个毛病,替别人乱戴帽子。
  “当然闷,”我换了一个公正的角度说话,“我们在同一只船上。”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我不行,我要等电话。”
  “他出了门?”
  “是。”
  “你至少还有个精神寄托。”
  我觉得与乔梅琳颇为投契,一生人从未接近过同龄女性,她有她的一套,热情、爽朗、自信,毫不犹疑地主动接触反应迟钝的我,难能可贵。
  物以类聚,她也是个为盛名所累的女子。
  “你要不要过来?”我终于邀请她,“吃一杯蜜糖茶,对皮肤有益。”
  “我的皮肤糟透了。”
  乔梅琳的派头比我大,也较懂得享受,驾一辆美丽的黑色跑车,惹人触目。
  我笑说:“我什么道具都没有。”
  她凝视我,“你不需要借力于任何道具。”
  “你的开销一定是天文数字,”我说,“不过收入也必然惊人。”
  她坐下来,“怎么样才可以做到像你那样谦和?”
  “我?我是最最孤僻的一个人。”我笑起来。
  “我真的仰慕你,知道吗?”
  “谢谢你,我也一样,请喝茶。”
  她趋向前来,握住我的手。
  我略表讶异,本能反应地轻轻缩回我的手。
  “今天你心情好得多。”
  她看出来,好不细心,比起我首次见她,心情差得远了。
  乔梅琳手上的钻石非常大非常耀目,这也是我没有的,我什么都没有。
  她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笑着说:“都是自己置的,没有利用过男人,没有占过他们的便宜。”
  这我相信,看得出来。
  “那次同姚永钦出现,是赴一个制片的约,他叫他来接我。”她还要解释。
  我笑了,“梅琳,我想你不必介意了,他在里奥不知多开心,我们真可以忘记他。”
  “你同他来往,有三年了吧。”
  “那段日子我非常沮丧,他帮了我许多。”
  “我知道,当时你胖了许多。”
  我点点头,“你在杂志上读到?”
  “是的,所以刚见面,就像认识你良久的样子。”
  我释嫌,是会有这种感觉的,可惜我不大留意本市的花边新闻,否则可以礼尚往来。
  “你的事业在巅峰吧。”我问。
  “可以这样说。”
  “我的却已完结了。”
  梅琳笑,“你有事业已算奇迹,你从不迫、逼、钻、营、撬、谋、推、霸……你没有完,你还没有开始。”
  我睁大眼睛看住她。
  是是是是,我需要这样的朋友,乔梅琳太好了,区区三言两语,说到我心坎儿里去。
  她不但美貌,且有智慧,我越来越喜欢她。
  她看看表,“不早了,改天再来看你。”
  轮到我依依不舍。
  她较我独立得多,所以感觉上要比我年轻一大截。
  我不能高飞,因为傅于琛是我的枷锁,但我是甘心的。
  躺在床上,有种温存的感觉,那许多许多辛酸并不足妨碍什么。
  电话一大清早响起来。
  这一定是付于心。
  “周承钰小姐。”
  “我是。”
  “德肋撒医院的王医师。”
  我坐起来。
  “你的报告出来了,周小姐,肿瘤内有恶性细胞,请你马上来一次。”
  我呆了一会儿,“我马上来。”
  “一小时内见你。”
  我只有二十八岁!
  我跌坐在地上,痛入心肺。
  这不是真的,我从来没有这样恐惧过,紧紧闭上眼睛,接着是愤怒,母亲已经活到五十多岁,什么毛病都没有,为什么偏偏是我,思路乱起来,耳畔充满嗡嗡声。
  我想找傅于琛,但他在什么地方?我们一直玩捉迷藏,到最后再也没法子知道双方的行踪。
  我一个人到医院去。
  “你要快快决定动哪一种手术。”
  我僵坐着。
  “第一种是整体切除。第二种是肿块连淋巴结一起切除,但有可能要接受六个月辐射治疗及六个月针药治疗。”
  我低下头。
  “假如你需要再次诊断,我们建议你迅速行动,不要拖延。”
  我站起来。
  “周小姐,康复的比率高达百分之六十以上,请快些决定动手术,我们可安排你在下星期入院。”
  “谢谢你。”
  “速速回来。”
  我用手紧紧捂着脸,眼前金星乱冒。
  我的天。
  脚步蹒跚地走到医院门口,听见有人叫我,“周承钰,周承钰。”
  啊!茫茫人海,谁人叫我,谁人认识我?
  我停住脚步,转过头去,乔梅琳坐在一辆开蓬车内向我招手。
  我走近她。
  她有一丝焦虑,“女佣人说你在德肋撒医院,我找了来,有什么事吗?”
  我脸如死灰地看着她,“肯定要动手术。”
  她脸色大变,痛惜地看着我。
  我牵牵嘴角。
  “上车来,我送你回家。”
  在车上,梅琳沉实地简单地告诉我,她母亲两年前死于同一症候,经验仍在。
  经过六十分钟讨论,我们安排在另一间医院做第二次检查。
  梅琳冷静、镇定,办事效率一流,我们没有心情促膝谈心,对白断续,但结论往往一样。
  她说:“最主要是看你自己如何奋斗。”
  我不出声。
  “通知那位先生没有?”
  “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他。”
27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4:31 | 只看该作者
梅琳深觉讶异,但没有追问。
  我俩这一辈子注定要错过一切。
  “不要紧,我们可以应付。”
  我用手抱住头。
  梅琳忽然问:“怕吗?”
  “怕得不得了。”
  “要不要搬来同我一齐住?”
  “对你来说太麻烦了。”
  “不是常常有这种机会的,有我在,热闹一点,你不会有时间深思。”
  “让我想一想。”
  “不要想了,他要是想找你,一定找得到。”
  我想是,要找总找得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不然不会三日三夜不同我通信息。
  事实我在这一生,不懂爱别人,他几时来都不要紧,我总在等。
  第二次检查报告亦建议即时施手术。
  我在镜子里看自己,上天不高兴了,他给的,他收回。
  我同意。
  医生建议部分切除,损失不那么大,不致于残废,但事后一年的深切治疗,需要勇气及耐力沉着应付。
  梅琳沉默良久,“我赞成。”
  我十分感动。
  她原不必如此,普通新相识朋友,何必担这个关系,实牙实齿帮别人作决定,弄得不好,被人怪罪。
  多少假撇清的人会得冠冕堂皇地把事情推得清洁溜溜,“你自己想清楚吧,谁也不能帮你。”
  我们在郊外喝茶。
  “要找,还是找得到他的吧。”
  “终究进病房去的,还是我,医生不要他。”
  “你很勇敢。”
  “真正勇敢的人才不作瓦全。”
  “这样想是不正确的。”
  “你说得很对,”我握住她的手,有点惭愧,“你对我太好了。”
  “我们终于成为朋友。”梅琳说。
  我点点头。
  梅琳感慨,“多年来也努力结交朋友,慷慨于时间及金钱,但每说的一句话每做的一件事转头便被夸张地转述误导,弄得精神非常困惑,以致不想再浪费心血。谁叫我们做名人呢。”
  “你太过紧张,因而耿耿于怀,面子不用看得太重。”
  梅琳失笑,“你一眼便看穿我的弱点。”
  “请告诉我,手术后是否会变得非常丑陋。”
  “母亲一直没有让我们看到,一定是可怕的,但部分切除应该好得多,你仍可任模特儿工作。”她说。
  我伏在茶桌上不语。
  “你害怕疤痕?”
  我细声说:“我统共只有一个美丽的躯壳,失去了它,什么都没有。”
  “你不会失去它,你会生活下去,”梅琳说,“躯壳总会老却,失去美丽。”
  “药物的副作用会使我头发掉光。”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担心那些,救命比较要紧。”
  乔梅琳说得对。
  与她在一起,我得到很多真理。
  傅于琛终于有消息,这次是他找不到我,我拒绝透露行迹,乔梅琳说:“请他即刻回来。”我摇头,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不要他看见我狼狈的样子。
  他留言说下星期五会回到本市。
  星期五,我在星期四动手术。
  “我决定告假陪你。”梅琳说。
  我摇头。“有没有人陪都一样,大部分时间都是昏睡。”
  “但你会知道有人等你醒来,那是不同的。”
  醒来的时候,第一个动作便是将手探往左胸,略为安心,因为它还在。
  接着看见傅于琛痛心愤怒的面孔。
  他压抑着情绪问:“痛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瞒着我?这等大事也不与我商量。”
  我没力气分辩。
  “幸亏挑了个好医生,你孤意独行还要到几时?”
  我做了个哭笑难分的表情。
  傅于琛仍似气急攻心,“承钰,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我别转面孔。
  他以为我同他玩游戏。
  接着梅琳进来,她看他一眼,然后轻轻伏到我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医生说你很好,你过正常生活的成数极高。”
  我点点头。她用了一只新的香水,很浓郁的果子味,冲淡了消毒药水,使我略觉安全。一个女子,有时需要另一个女子更多,因为只有她们了解,她们明白。
  梅琳说:“你会活下去。”
  我轻轻答:“但失去头发及幽默感。”
  “你不会。”
  傅于琛震惊,才离开数天回来,已经物是人非,他再一次失去机会。
  我闭上眼睛。
  出院那一日,傅于琛来接我。
  实在不愿意见到他,只差那么一点点,已可以达成毕生愿望,但生活总与我们开玩笑,你计划的是一样,发生的又是另一样。
  胸口里充塞着泪水,但嘴角却牵动一个笑。
  傅于琛轻轻说:“我与医生详细谈过。”
  当这件事结束,我们都会成为专家。
  “只需要治疗一年,承钰,一年后你可以康复,医生有很大的把握。”
  我什么也没说。
  “明天,我们就去注册结婚。”
  他把脸埋在我手心中,我感觉到他炙热的眼泪。
  “承钰,”他呜咽说,“我伤心到绝点,不知怎么办好。”
  “一年后再说吧,我或许会痊愈。”
  “让我来照顾你。”
  “不,我还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
  “最好让佩霞看护你。”
  “她要服待自己的家,还是放过她吧,我有自己以及医生护士,会渡过难关的。”
  “恳求你,不要拒绝我。”
  “不会成功的,付于心。”
  “承钰——”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答应我一件事。”
  “任何事,请你说。”
  “不要再结婚。”
  他应充我。
  那只不过是转移他的注意力,使他觉得终于为我做了一件重要的事。
  马佩霞在两个星期后蜜月回来。
  一身太阳棕,看得出小心翼翼地搽过不少防晒品,但紫外线还是在她脸上添了一大堆雀斑,我对牢她摇头,她会后悔,一定是为着迁就欧阳,他是户外型。
  她很为我担心,“可以让我看看手术结果?”
  我摇摇头,“太不雅观了,因为坏细胞蔓延列四个淋巴结,连续三个月要躺在电疗器下,如果坏细胞伸延到二十个淋巴结,我不会坐在这里。”
  “专用名词琅琅上口了。”
  “这些都是我日常生活用字。”
  她细细端详我。
  我问她:“婚姻生活愉快吗?”
  “承钰,听说你最近同乔梅琳来往得很密。”
  “她是我的朋友。”
  马佩霞静一会儿,“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知道没有?”
  “她是一个极之关心我的人。”
  马佩霞点点头,“其他不重要?”
  “当然,不重要。”
  “承钰,我们仍然爱护你,别忘记我们。”
  “你在外头听了什么谣言?”
  “承钰,你说得很对,一切不重要,”
  马佩霞充满怜惜地趋近,用手细细触摸我面孔。
  我握住了她的手。
  “但愿你快快康复,再度投入工作。”
  “谢谢你。”
  她长长吁出一口气。
  这一段日子最难熬,每日似上班一般,穿好衣服赴医院,躺在电疗室接受治疗,庞大的机器显得我身躯渺小,对护理人员来说,任何病体完全公平招待,臭皮囊的价值等于零。
  但是梅琳总使我精神振奋,她每一日驾驶不同颜色的车子来接我,竭力驱走低压。
  在那三个月根本没有见过别的朋友。
  傅于琛来过。
  看到傅于琛很高兴,但是没有主动的对白,只能微笑地回答他问话。不,我不想跳舞。没有,医生说什么都可以吃,但最好以蔬果为主,有空多数看书。梅琳每天与我一起,明年或许可以共游欧洲。
  听到梅琳的名字,他缄默。
  过一会儿他再要求,“承钰,让我来照顾你。”
  “我已经欠你很多,无法偿还,你实在不必与我一齐挨这一年。”
  “你情愿去欠一个陌生人的情。”
  “梅琳不是陌生人。”
  “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她把你霸占着,别人难以接近你。”
  “你要接近我做什么?”我问他,“我再也不比从前,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你应该知道我不是那样肤浅的人。”
  傅于琛要证明什么呢,为着旧时,为着表示他有深度,都是不够的。
  我需要新生活。一个不知我过去真面目的朋友。
  我说:“过了这一年再说吧。”
  他沉默地离去。
  梅琳知道这件事之后说:“他的情绪震荡平复后,不一定会再回来。”
  “我知道。”
  “为什么放弃他?”
  我平静地说:“一个病人没有精力谈其他,当务之急是要救治身体。”
  梅琳并没有把这当为我由衰之言,连我自己都没有。
  我微笑,“认识傅于琛,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她耐心地聆听。
  “自我七岁开始,他已被我吸引,你知道为何?”
  “因为你漂亮。”
  “是的,而我现在已失去这股魅力。”
  “他不见得那么浅薄。”
  “不,不是他,是我,我无法忍受在他面前展露我现在的自己,浅薄的是我,我再也没想到上天会决定这么快取回我的天赋。”
  梅琳看着我。
  “我要傅于琛永远记住从前的周承钰,我不要他将两个周承钰比较。”
  过了很久,梅琳才说:“你真的爱他,可是。”
  我说是。
  这句话算来,也已经有一年多了。
  我一直与梅琳在一起,痛苦的药疗过程,几乎两个人一同挨过,梅琳处变不惊,药品一切罕见的副作用她都熟悉,唯一的分别是她母亲没有活下来,而我有。
  对梅琳来说,这是心理上的一项胜利,是以与我一起奋斗,她不觉疲倦。
  当他们问我是否再能工作,我对牢镜子良久,为了报答梅琳,我说可以,为了报答马佩霞,我建议介绍欧阳的设计。
  他们特地派人来看我。
  我左臂不能像以前般活动自如,姿势不如以前挺直,一笑起来,眉梢眼角全部出卖我,而他们的新人如云。
  “承钰吾爱,但是你的面孔有风霜的灵魂,我们有足够的青春女表演泳装直至二五五O,”他说了一连串名字,“同这些一级模特儿相比,你还真是小妹子呢,年龄不再那么重要了。”
  我同梅琳笑说:“终于走运了。”
  梅琳拍拍我肩膀,传递无限鼓励。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
  纽约代理人凝视我俩良久,忽然惨痛惋惜地说:“难怪我们越来越难娶妻,多么大的浪费。”
  佩霞至为感激。对欧阳好,比对她好更能使她感动。
  欧阳的设计在许多许多地方还非常的稚嫩,但此刻介绍出去也是时候了,他可以逐步改良。
  她同我说:“你熬过难关了。”
  我摇头,“还要过几年,五年复发死亡率是百分之三十。”
  “你仍然容易疲劳?”
  我点点头,“皮肤时常无故发炎,呕吐,不过保持了大部分头发。”
  “不说出来,旁人不会注意到。”
  “如果与我一起住,什么都瞒不过。”
  “所以你拒绝了傅于琛。”
  “我太爱自己,不想他看到这些丑态。”
  “换了是我,说什么都要逼欧阳目睹整个过程,我自私,决不放过他。”
  我忍不住笑。
  这样放肆的孩子气证明她的生活极之幸福。
  马佩霞吁出一口气,“你没有再与他见面?”
  “他离开了本市,你不知道?”
  马佩霞摇摇头,“我只知道他那离婚官司打得极其痛苦,他的妻子们痛恨他。”
  “他还有你,你并不恨他。”
  “但我也没有嫁给他。”
  “这便是智慧。”
  “承钰,你可恨他?”
  “我永不会有机会知道,我只知道我与他不是什么可爱的人,距离保留了美好的幻觉。”
  她问:“梅琳将与你共赴洛杉机?”
  “一起去工作,她有影片拍摄。”
  “你快乐吗?”
  我微笑,“多么艰难的一个问题,你怎么可希企我可以在闲谈间答复你。”
  “我没想到她真的关心你。”
  “我们都意失觉的时候,开头我也低估她。”
  马佩霞问:“傅于琛在外国干什么?”
  “啧啧啧,欧阳太太,你对别的男人别太关心了才好。”
  照片出来了,我一点都不喜欢。
  照片中的我十分苍老憔悴瘦削,看上去似服食药物过多。
  摄影师诧异我的挑剔,“这批照片很漂亮,味道直追恩加路的亚诺爱咪。”
  “爱咪小姐已接近五十高龄。”我握紧拳头。
  梅琳笑了,前未解围,“他们会处理底片。”
  “梅琳,下次拍照,把你的头借给我。”
  “我的头,跟尊头,差不多岁数,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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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6:24 | 只看该作者
我们终于还是笑成一团。
  笑底下,也并没有充满眼泪,也许我并不是个敏感的女子,要求低,碰到什么是什么,走一步路算一步,总会生活下来,随遇而安。
  我茫然转过头去看着梅琳,她了解地朝我微笑,一边轻轻摆摆手,示意我不要想得太多。
  我复低头。
  傅于琛才不会比她更了解我。
  年轻的时候老认为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现在却认为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梅琳与我时常旅行,宽阔长身的裙子又回来了,我狠狠地买了十多件,穿着与她满欧洲逛。
  梅琳即时爱上它们,因为舒服的缘故。
  原来她以前没有穿过,对了,是我分外早熟,十三四岁被傅于琛扮作大人,要比梅琳多活十年。
  自欧洲转往洛杉机,她与工作人员会合,我等摄影组通告。
  空闲时乱逛,有时坐在天台,一动不动,劫后余生,看到什么都知道感激,只要不再见医生,什么都是好的。
  梅琳喜欢老好荷里活,而我那收集东西的毛病又犯了,光是明星甫士卡就买了上千张。
  梅琳说:“那时候的明星才是真正的明星,形象华丽荒唐淫逸,观众可望不可及,像足天边一颗星,做着不是普通人可以做的事……你看看今日的明星,像什么,住一百平方米的公寓便要招待记者了,要不要老命。”
  她像是后悔没赶上当年的盛况,把我引得笑起来。
  “你也算是后辈中的佼佼者了。”
  “太惭愧,如今高薪女白领也有六十万一年,公司福利还不算在内,一做可以到五十五岁退休,我们能赚多少,六十万片酬,一年两部?开销比人多十倍,做到三十岁,记者就开始劝你趁好收山了。”
  梅琳第一次对我发牢骚。
  “当然不是后悔,只是——”
  我用力拍她的肩膀,“去,到日落大道去,我们在荷里活呢。”
  “稍迟再去看兰道夫赫斯特为他情人建筑的堡垒,真不明白他可以爱她到哪个地步……”
  梅琳最近致力储蓄,颇觉辛苦,所以话多起来。
  她说得对。从前时势不一样,满街是机会,连母亲都可以嫁完又嫁,不愁衣食,现在这种富裕的风景一去不再,各人手中的钱都不舍得花,个个精打细算。
  如今的周承钰,大概只有往儿童院一条路。
  梅琳计划再工作三年,与我移居北美洲。
  这是个好主意,届时我俩色相己疲,找个地方躲起来做家务看电视度日是上选。
  我们合伙在金门湾买下一层看得见海的公寓。
  梅琳笑说:“你,你负责一日三餐。”
  “那还不容易,做一个罗宋汤足可以吃一个星期。”
  袁祖康留给我的款子现在见功了。
  梅琳的拍摄程序颇为紧凑,许多时候我做独行侠,替她购买杂物。
  一时找不到她指定的洗头水牌子,逛遍超级市场,有点累,于是到一间小小海鲜馆子坐下,叫一客龙虾沙律,女侍过来替我斟咖啡,友善地问好。
  越来越不介意一个人独处,有时还觉得甚为享受。
  我已戒掉香烟,现在喝咖啡变成我唯一的人生乐趣。
  “承钰。”
  我抬起头来。
  啊!是付于心。
  淡淡中午阳光下看到他两鬓白发以及眼角性格的皱纹,他面孔上表情罕见的柔和,轻轻叫我名字,像是一提高声音,我便会似一只粉蝶拍动翅膀飞走。
  我贪婪地看住他,不相信我们会遇上,这会不会是我精诚所至,产生的幻象?
  过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说话。
  他先问我:“一个人?”
  我点点头。
  “气色好多了。”
  我微笑。
  “战胜疾病了吧。”
  “还在斗争。”
  “真是勇敢,承钰,我低估了你。”
  我冲动地站起来,推翻面前的咖啡杯子,溅了一裙子,我与傅于琛情不自禁紧紧拥抱。
  他把我的头用力按在胸前,我整张脸埋在他西装襟里,这个姿势实在太熟悉,小时候稍不如意,便如此大哭一场,哭声遭衣服闷塞,转为呜咽,过一会儿也就好了。
  过很久很久才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一直没有哭,因为难关没有熬过,自怜泄气,再也无力斗争。
  他掏出雪白的手帕没头没脑替我擦脸,我笑起来。
  “小心小心,”我说,“从前货真价实,现在眼睛鼻子可禁不住这般搓揉。”
  他与我坐下来。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小承钰。”
  那是因为是他眼光不够犀利,“老了。”
  “怎么会。”
  “无论你多不愿意,我再也不是从前的小女孩。”
  他发一会子愣,低下头来,“你不长大,我就不老,所以希望你一辈子是小孩。”
  我微笑,无言。
  “这些年来,你也吃了不少苦。”
  “做人根本就是吃苦,谁不是呢。”不愿多说。
  “承钰,让我补偿你。”
  我一震,他一直未曾忘怀我,不过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他不见得会年年追问下去。
  我低声说:“我已不再美丽。”
  “我不介意。”他握住我的手,放在他腮边。
  “我介意。”
  “你不必这样,如此说来,我何尝不是一日比一日丑陋。”
  “你不同,你还拥有其他,而我现在什么都没有。”
  “你愿意与乔梅琳共度一生?”
  “不一定,但是目前我们相处得很好。”
  “承钰,为何这么骄傲?”
  我双眼看着远处,自卑的我不能在感情上满足他。
  “我们做错了什么,承钰,如果这是圆舞,为什么到头来,双方经历这许多不同的事与人却没有与原先的舞伴离场?”
  过了许久,我说:“也许音乐不对,也许我们听错了,也许是另一种舞,不是这个跳法,我们表错了情?”他落下泪来。
  “但是曾经共舞,是我毕生快乐。”他紧紧闭上双眼,我把手帕还给他。
  远处传来一把清脆的声音,“傅于琛,付——于一一心”
  我抬起头,大吃一惊。
  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一头长发,雪白瓜子脸,正在向我们走过来,她穿着小小一件衬衫,领子俏皮地往上翻,大圆裙,平底鞋,素净的面孔上没有化妆,只搽着樱桃红的口红。
  我张大了嘴。
  这是周承钰,这是我,我离了魂,回到二十年之前,站在风里,一额头碎发飘拂,一脸笑容,眼目明亮,不惑地看着二十年后残缺的自身。
  小女孩逐步走过来,我定定神,回到现实的世界来,轻轻同傅于琛说:“找你呢。”
  他转过头去。
  “付于心。”她叫他,是她与他结伴来。
  我站起来,“我要走了,梅琳在等我。”
  “承钰——”
  我温和地朝女孩呶呶嘴,抓起手袋,匆匆离开馆子。
  朝旅馆走去的时候,我一直想,一定是音乐不对,我与傅于琛,却会错了意,空在舞池中,逗留那么些时候,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没找到对方。
29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58:09 | 只看该作者
终于发完了。
之前觉得应该不算太多。
没想到的是。
居然有这么多。
一篇就占了3面:Q
30
发表于 2008-8-9 18:16:50 | 只看该作者
呃..用鼠标倒了好久好久阿...真汗...
看过的第一篇亦舒的文章应该是《一点旧一点新》
然后是《喜宝》吧  
《她比烟花寂寞》《人淡如菊》都比较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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