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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占小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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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像百合一样清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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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39:52 | 只看该作者

1986年3月7日

见不到志勋的影子了。也许,我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让他感到痛苦了吧。

我在教室前面等了一个小时,可直到上课时间他也没有出现。我没想到,他会受到这么大的伤害。

在学校里我总是很不自在。感觉到以前时常注视着我的目光一瞬间突然消失了……走在路上,有时我也会回头看看。但是……他却不在身后。

我很吃惊,原来自己竟然这么在乎志勋关注我的目光。到现在为止,我一直都在志勋的目光下生活吗?

他现在正被一个女孩纠缠,敏枝。

那个女孩非常率直。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任何痛苦一样,充满了自信。也许,她是一个很适合志勋的女孩子。因为,如果我和他两个受伤的人生活在一起,就会互相触动彼此的痛处。那样的话,将会活得很累。

但我的身体也需要一个支柱,一个可以让我不会到下去、能够依靠的男人……

1986年3月30日

不应该叫志勋过来。

不管事情多么紧急,都不应该叫他过来。没有理由让一个自己正在忘记的人的伤口复发。

他和那个叫大洙的人从我眼前消失的时候,我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也许他们正在打架吧,也许他正在遭受毒打吧……

最初见到志勋衣服上的血迹时,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万幸的是伤口并不深,但我在他面前却太不起头来。看着他那从容不迫的举动,我真想马上变回十六岁的少女。

我为他的伤口消过毒,在他的皮肤上涂好药,我的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也许我应该和他携手同行吧?虽然和他相互照应了这么长时间,但似乎总有一把命运之锁在束缚着我们……

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呢?

我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说就把他送走了,这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应该暖暖地抱着他。

1986年5月6日

现在,该轮到我离开学校了。

我也应该像那些学长一样结束校园生活了。那如同债务一样压在身上的重负,什么时候才能摆脱掉呢?

虽然很害怕,但我仍然顺从地接受了学长们的提议。那是应该有人去做的事情。我宁愿早点去承受苦痛,但心里却很害怕。

在我义无反顾地走上我的路之前,我还要演练多少次呢?

现在,我该走了,像前面无数流血的学长们那样。为了自由而进行的斗争,任何时候都伴随着流血。很久以后,也许有人会记住和谈起我们。那些人会说: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我们今天才可以自由地歌唱。

62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1:01 | 只看该作者

绿色的时间

1

我回到寄宿屋一个星期以后,房东大嫂才交给我一封信。是敏枝留下来的。

你,在哪里呢?一个大活人怎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呢?这样想着,我感觉你好像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人们都各自留在自己的位置上,所以我不相信你消失的事实。

出什么事了吗?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那样突然消失掉,是不是有什么很要紧的事啊?请告诉我。我想知道,你所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回来后,请马上给我打电话,我等着你。

读完信,我并没有给敏枝打电话。时间太晚了,所以我打算明天早上再跟她联系。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在系里的邮箱里又找到了一封信。仍然是敏枝写的,信尾署明的日期是昨天。

还没有回来吗?

今天我到团体总部去过,听到了你的消息。一位同学说,尚银和一位学长一起离开了学校。是因为那个吗?你必须要消失吗?给我打电话。

我走进公用电话亭打了个电话,但敏枝却不在家。结果直到晚上的时候,我才和敏枝通了电话。敏枝让我马上到她的公寓去,否则她就回到我的寄宿屋来。

“我去你的公寓吧。”

敏枝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我走进她的公寓时,她直愣愣地望着我说,来啦。她把我让到沙发上坐下,然后就在浴室、阳台,还有厨房之间进进出出,一句也不说,我突然感觉很不安。她把衣服晾到阳台上,然后才坐到了沙发上。

“是和尚银学长在一起吗?”

她好像并没有期待我的回答,从沙发上站起来,向冰箱走去。她打开冰箱,开始翻找。一会儿,她拿着橙汁回到了沙发上。我的心里有些刺痛,就好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似的。

“一定……要说吗?”

当我反问的时候,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我没有生你的气。你那么喜欢她……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我很生自己的气,这样独自留下来,脑子里还要胡思乱想。”

“那个女孩……在警察署。”

敏枝把杯里的橙汁一口气都喝光了,然后走进了小房间里。我很尴尬,不知从何说起。小房间里传来了钢琴声,我把杯子放在桌上,走进了小房间。房里放着一架钢琴,她在信手弹奏着琴键。

“从哪里弄来的?”

“婶婶买了架新钢琴,我就把这架旧琴拿来了。”

敏枝开始弹奏《依偎着你的男人(Stand By Your Man)》。她的嘴里低吟出哀婉的歌声,让我的胸口感到阵阵刺痛。

“有时,做女人真难。因为,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一个男人并不容易……站在那个男人身旁。如果能给的全都给了他,那么那个人就会爱上你。”

唱完那凄婉的歌曲,她盖上了琴盖。一阵局促的喘息过后,她走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她的心绪似乎很乱,我也因此有些坐立不安。

“你……爱我吗?”

她从冰箱中拿出瓶酒,问我说。我有些茫然。我为自己曾经投向她的欲望而感到惭愧。

“照直说,我不会怪任何人的,我想知道你的真心话。”

“我……喜欢尚银。”

她正拿着啤酒向这边走来,听到我的回答,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显得很茫然。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把酒瓶打碎呢?但是,她马上又恢复了平静,很泰然地把啤酒放到了桌子上。

“谢谢你能照直说。如果你说假话,我会打你一顿的。”

她打开瓶盖,倒满了玻璃杯,啤酒泛着泡沫,流到了桌子上。接着,她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我拿起酒瓶,对着瓶嘴喝了几口。

那天晚上,敏枝喝了很多酒。因为她很早就醉了,所以也没有说太多的话。她走进小房间弹钢琴,然后又到阳台上去唱歌,这样进进出出好几次。快晚上九点时,她醉倒在了沙发上。

我把敏枝抱到床上,然后走出了公寓。

63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2:17 | 只看该作者

2

几天以后,从幸福照相馆寄来了照片。和想象的一样,尚银的表情非常呆板,就好像被妈妈拉着和初次见面的男人拍摄订婚照片的乡下女孩一样。我把一张照片剪成合适大小夹进了钱包里,然后又把其余的照片放进了抽屉里。

我不知道如何才能妥善保管尚银的四本日记,她至少还要等一年才能回来。我把日记装进塑料袋,然后放进柜子封存了起来。

我想在探视的时候,把照相馆寄来的照片交给她。但是,我到处也打听不到尚银的消息。探视被禁止,同学们纷纷向我询问尚银的消息。据说,她已经被转移到了拘留所。谁也不知道,她会在那里呆多久。

每晚,我都会梦见她。梦到那个苹果逐渐成熟的夜晚,梦到她那晃眼的白皮肤。我想尽量忘记,忘记因她而起的不安。其实,在她被关押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女人的男人,应该守在她的身边才对。

一天晚上,和系里的同学一起喝完酒回来的路上,在小巷里,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叫我的名字。

声音很低沉、阴森。我睁着朦胧的眼睛,抬头望去。肉店前边,一个身穿黄色夹克的男人正在注视着我。我已经喝得很醉了,所以没认出那是谁。男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走过来抓住了我的胳膊。我使劲甩着手臂,可男人的手反倒抓得更紧了。

“跟我谈谈吧?”

“你是谁呀?”

“谈一会儿就可以了。”

一种不祥之兆从心底涌上来。我为了摆脱他的手,用力甩着胳膊。可我越是用力,他也就抓得越紧。

“你是谁呀?”

当我发觉事情不妙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又有一个男人横在了我的面前,我的酒劲儿一下醒了过来。

“谈谈吧。”

“我得回家。”

我真的想回寄宿屋去,我真的很想回去品味着迷迷糊糊的酒劲儿、美美地睡上一觉。但是,男人却不允许我回去。正当我想跑开的时候,男人一下子拉住了我的后脖领。

“跟我们走吧!”

我在挣扎着,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我已经精疲力竭了,被他们拉着,走进了一条窄窄的小巷。小巷里一个人都没有,我背靠在尿迹斑斑的墙上开始呕吐。

“都吐完的话,就走吧!”

一个男人说道,黄夹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被带到了警察署。我被带到了一间桌上放着几个卷宗的房间里,这时,我才感觉到有事情发生了。我完全无法接受所面临的情况。黄夹克把一杯凉水放在了我的面前。

“放轻松些,说吧。没什么好怕的。”

我喝完凉水,尽量提起了精神。黄夹克阴险地笑了笑,直勾勾地盯着我的脸,说:

“尚银是你们团体的队长,对吧?”

“什么队长啊?”

“我是说你们那个非法团体!”

“没有的事。”

“这小子,我的心情本来挺好的……!”

男人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我滑到了椅子下面。我瞪着男人,一边还在用手揉搓着火辣辣的脸颊。

“快看这小子,还瞪眼啊!”

这次,男人用皮鞋后跟踹了我的后背一下,我栽倒在地上。黏糊糊的鲜血从我的鼻子里流了出来。男人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走到了我的旁边。他的皮鞋越来越近,我却蜷得越来越紧。

“已经把你的那些同学都叫来了,所以就老实说吧。只是确认一下罢了。”

“他们在哪里呀?”

“在旁边的房间里。”

辩解已经没有用处了。男人已经知道了很多关于我们集会的情况,也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情。我说,自己虽然曾经在团体里呆过一段时间,但现在基本已经处于脱离团体的状态了。然后我又说,过去的一周里,是我给尚银提供的逃避地点。警察找了她一星期,当时她的处境非常艰难。我想为她分担一些压力。

天快亮的时候,我被带到了拘留所。两名警察负责监视我,甚至连上厕所他们都会跟着去。我躺在行军床上,透过窗格子看着外面的警察。我们虽然出生在同一个时代,但有的人却要负责监视别人,有的人却要被监视。这样一个事实,让我感到很悲哀。

天刚亮,黄夹克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在他的桌上放着一个文件袋。他打开袋子,取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我的面前。文件的最上面写着“入伍申请表”。

“到军队去吧,对你有好处,也对你父母有好处。”

黄夹克冷冷地说道。

最后,我选择了军队。

入伍那天非常凄清。黄夹克和一位同事一起用车把我拉到了汉城外边的一个部队。没有人来为我送行,也没有人来拍我的后背对我说一句安慰话,我的心里非常难过。

虽然知道没有人来为自己送行,但我还是回头看了好几次。身后只有无限的虚空和那上面寂寞地矗立着的“汉城”。汉城,它没有给我留下任何东西。如果说它留给了我什么的话,那就只有愤怒。在这个连爱情都被掠去的时代,我留下了比父亲的生活还要沉郁的足迹。脱离汉城,我又会想起了汉城那阴暗的小巷、学校前边的酒馆、学校的花园和尚银那憔悴的脸庞。

一定要回来。我无数次地重复着,不管变成什么样子,一定要回来。但我知道,三年后再回来时,这里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时,如果有什么东西可以作为对我的安慰,那就只有到时尚银也已回到汉城的事实了。

但是,我暂时还不想做任何决定。纵然我再回来的时候没有人来接我,纵然没有人来填补我背后的空白,我也决不会悲伤。那是遥远的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只担心自己能不能适应军队的生活。

我像一个匆匆上路的背包客,没有做任何准备:因为必须离开曾经熟悉的东西而产生的紧迫感和孤独,以及我首先要舍弃的慰藉。也许,正是这些东西,让我的后背感到飕飕的凉意。直到站在那合适的距离,直到可以舍弃一切离去,我的心中又该滋生多少敌意?

在军队理发店理发的时候,黄夹克从免税店为我买来了饮用水。他把水递给我,请求我不要埋怨他。我静静地笑了笑。怎么会埋怨他呢?他也是一位家长、一个父亲,以及一个忠于职守的丈夫。

领到配发的军服和补给物品后,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虽然黄夹克说帮我和家里联系,但我却仍有些不放心。如果告诉家里自己是因为意外情况才到军队来的,那妈妈一定会很担心。为了不让父母惦记,我告诉家里说来部队纯粹是出于我的自愿,请他们不要挂念。我把要寄回家的衣物用包裹装好,然后把信放进了胶鞋里面。

黄夹克离开以后,我坐上了开往新兵训练队的军用卡车。坐在车上的那些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看上去都很焦躁不安。我们默默地坐在车上,看着车后扬起的灰尘。

卡车沿着一条陌生的土石路开了很久。我把军用书包抱在怀里,望着山脚下那浸在夕阳里的小村庄。忽然,我的鼻子有些发酸。

保重,那个短暂的夜晚。我擦拭着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不停地把心里话全都说了出来。曾经一度从我体内划过的年轻和爱情,愤怒与勇气,在我的脑海里一一闪过,我决定把自己托付给这个动荡的时代。

64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3:17 | 只看该作者

3

新兵训练的六周时间,非常艰苦,甚至连抽出时间写一封信都很困难。想给尚银写封信,但却又不知道该寄到哪里。我想,也许她现在正在接受审判吧,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关于她的消息。

新兵训练期间,一切会面都是被禁止的,连信件也要接受检查。所以,我无法给那些曾经一起参加集会的同学们写信,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在安然无恙地上学了。或许他们和我一样被带到了军队,或许他们已经被抓。我想,如果新兵训练结束以后有人来探望我,那我就托付他(她)把信转交给尚银。

新兵训练的六个星期,我是啃着被泪水打湿的干面包度过的。这六个星期里,我写的信足足有一个笔记本那么厚。在内务检查的时候,所有的信件都被没收了。内务班长和他的同僚们互相传看着我的信件,一边还在嗤嗤地笑。

新兵训练结束后,第一个来探望我的人竟然是敏枝,这多少让人感到有些意外。她还把自己亲手编的柳条饭盒带来了。

“我费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下落。”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我去了你乡下的老家。”

听到她这句话,我真的很困惑。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她居然去了以前一次都没到过的乡下老家,还见到了我的父母。我们从会面所,沿着江边向前走去。露出水面的岩石上挤满了前来避暑的人们,我们混在人群中,把脚浸到了江水里。

“尚银学长被判了一年。”

“……”

“你好像很担心似的……”

“她在哪里?”

“在安养监狱……不过,马上就要换监狱了。”

“换到哪里?”

“还不知道。”

她看着我,好像让我不要再问了。我问她,等到尚银换监狱以后能不能把地址告诉我。立刻,她显得有些茫然。然后她忽闪着睫毛望着我,让我感到有些不安。

“等到确认之后……在告诉你吧。”

她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们一直在江边呆到下午五点,然后在会面所前面分手了。望着她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可以帮我打听尚银消息的人,只有她了。

敏枝大概一个月左右写一封信过来,但信中从来没有提过关于尚银的消息。她只是写了一些非常普通的日常琐事。她还告诉我,关于我中途休学的问题,已经由部队出面说服学校当局,得以圆满解决了。

我每次回信都问起尚银的消息,但她却从不答复我。当我知道不能从敏枝那里期待什么回答的时候,我放弃了询问。就算我知道了尚银在哪里,也很难给她写信。因为,她的信件必须要接受检查,我也是一样。把我的信安全地送出去的唯一途径,就是通过部队外边的人。

65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4:27 | 只看该作者

岁月的青镰刀

1

第一次休假前一个多月,我给敏枝写了封信,她回信说尚银在清州监狱。因为这次休假是入伍八个月后的第一次休假,所以我心情非常激动。我准备回汉城后先到寄宿屋去看看我的书和行李还在不在,接着再回趟乡下老家。然后,去清州监狱看望尚银。

休假第一天,我最先到了寄宿屋。因为是白天,所以寄宿屋里没有学生。房东大嫂看着我,就像撞见鬼一样诧异。我的书和行李都被放进了那间盛煤的仓库。我挑了一些要马上带走的行李和几本书,然后托付房东大嫂暂时帮我照看剩下的行李。

“我弟弟会来拿行李的,请您先给保管一下。”

从寄宿屋出来,我立刻就到了汉城火车站。买完票,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我对她告诉我尚银的下落表示感谢。

“你在哪里呀?我马上过去。”

“不用了,没有那个必要。再来汉城的时候,我会跟你联络的。”

“我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记得在休假结束前一定要和我联络。”

“知道了。”

叮嘱了我两遍之后,敏枝才把电话挂断。在等火车的时候,我买了一杯咖啡,然后我就在汉城火车站前的广场踱来踱去。一切都没有改变:一度充满我们胸膛的愤怒,喝酒演练死亡的夜晚,等等这些,都淹没在了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

跟同她一起离开的那天一样,人们依然行色匆匆,快步赶往某个地方。人们好像根本不关心昨天和明天的事,漠然地和我擦肩而过。曾经以匿名的方式抗议不正当事情的青年们,现在却把全家的生计系于一身艰难地到处奔波。

到达乡下老家的时候,我得知父亲已经买下了那块苹果地。尚银的父亲因她而受到牵连后,搬到邑里去做建筑材料商人了。父亲似乎觉得,我是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才突然参军的。所以,他才能买下那块苹果地。父亲很高兴。虽然买下苹果地是件好事,但我多少还是有些担心父亲。他已经快七十岁了,那样的年纪已经没有能力再继续管理苹果地了。而且,父亲在我参军之后也一下子变瘦了。父亲的腰明显地弯了下去,眼睛又患上了白内障。听母亲说,他连酒也戒掉了。

“没有完全戒掉……只是酒量减少了。也许只有到死的时候,我才能把酒戒掉。”

父亲底气十足地说道。

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去了苹果地。苹果树都陷入了深深的冬眠当中。父亲满足地围着苹果地转了一圈,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递了过来。

“仔细瞧瞧吧。”

是苹果地的买卖合同书。在尚银父亲那老练的笔迹下边,印着父亲丑陋的字迹。父亲的字迹就像是蚯蚓爬出来一样歪歪扭扭,看上去非常的土气。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的父亲来说,写字是一种负担。所以,以前每次去农协领取化肥救济金,或者是去领取贷款的时候,父亲总是带我一起去。也许是因为父亲担心会写错字,或者理解不清合同的条款吧。其实,当初我并不比他强多少。我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会不能正确理解韩文的意思。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父亲对文字有一种负担感。

父亲整修苹果地的时候,我去草房里坐了一会儿。草房里变化很大。装工具的木箱放在了角落里,仓库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散落在地上的烂苹果和生锈的农具已经看不到了。也许,父亲在买下苹果地以后,每天都会到这里来干活吧。

原先放在搁板上的行军床被打开,放在了窗户边,绿色的窗帘一直垂到地上。我很吃惊,每当我向窗帘望去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尚银正坐在那里。和尚银一起度过的那个早上,抚摸着放在窗框上的槐花,我的心里开始变得有些焦急。把床收好在搁板上之后,我们走了出去。而现在,到处也找不到她的影子。在我看到她胴体的水管旁,在头枕手臂躺着的岩石下的草地上,在可以看到被雾打湿的苹果花的岳桦树下……

我在家里呆了两天,然后就到清州去了。但当我来到监狱门口的时候,我彻底绝望了。会面所前边,服刑人员的家属正在静坐示威。看守们也都在忙乎着。我在会面所前边东张西望了半天,见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看上去,他像是一名学生,手里举着一个上面写满大字的木头牌子。我走到他跟前,问道:

“出什么事了吗?”

“你是服刑人员的家属吗?”

他见我穿着军服,立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问道。

“是的,我是来探视的。”

“不允许探视。”

“为什么?”

“不久前,一位学生遭到了看守的毒打,于是他便对此进行抗议,结果被关了禁闭。现在,监狱里的所有犯人都在绝食抗议。”

他接着说,狱方禁止所有犯人与家人进行会面或者书信往来一个月。我像是被钝器打中一样,身体摇晃了一下。尚银近在眼前,我怎么忍心不见她一面就回去呢。最后,我并没有见到她,只好转身向回走去。

距离归队时间还有一天,我就离开了家。到汉城以后,我在学校前面见到了敏枝。“1960年代”还像以前一样。学生们就像我们以前一样,尽情地喝着酒。不醉不归,好像并非只因为那个黑暗的时代。考试结束了,一个女人离开了,接到入伍通知书了,教授停课了……这些时候,他们都会来喝酒。

敏枝连我是不是去过清州都没有问。她好像没觉察出我已经有意中人了似的,若无其事地对我说她很喜欢我。然后,她又用非常焦躁的口气低声说道:

“你应该早点来。现在……我正处在月经期。”

她故意装作很高兴似地喝着酒,然后又好像很空虚似地话一下子多了起来。讲了一大通之后,她对我说因为不能陪我一起睡觉,所以很抱歉。

“最近,我正在学习生物学。”

“生物学?”

“跟高中时学的生物学不一样。比如说,鹿为什么长着长长的角呢……如果角太重,逃跑的时候就会很困难,也就很容易被猛兽抓住吃掉。”

“为什么长角呢?”

“群聚动物基本上都有序列。它们需要可以马上看出序列的标准。不善快跑、长着长角的鹿会过早地死去。为了君临在其他雄鹿之上,它们需要某种甚至甘愿接受死亡的标记……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想占据更多的雌性动物,必须下定决心,准备牺牲。”

她去了几次洗手间。看上去,她的身体好像有些不太舒服,但每次从洗手间回来,她还会继续喝酒。然后继续将那个“生物学”的故事。

“大多数动物,雄性都有比雌性更漂亮的外表和更大的体形,那是为了在和其他雄性的战斗中取胜。人,也是一样。男人看上去体形更大、更强壮,那也是为了占有女人。”

“你变成女权主义者啦。”

“一直不都是那样吗?性,不论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是命里注定的东西。并非只有男人享受到性的益处。女人,也有聪明的战略。母系社会,是有利于女人的时代。能跟任何人睡觉,因为可以在这些男人中选择好的遗传基因。但是一夫一妻制的出现,变得对女人不再有利。想想看,女人不能由着自己的意思,而要去和那些劣质的男人结合。没有比那个更残忍的了。女人喜新厌旧,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敏枝问我抽烟行不行。我递给她一支烟,帮她点着了火。她津津有味地吸了一口,然后慢吞吞地吐着烟气。接着,她说道,

“女人能选择的最佳方法,就是接受优秀男人的种子生下后代,让忠实的配偶把孩子养大。男人们为了阻止她们,开发出了各种装置。他创造了道德规范,萌生了嫉妒心。只有熊熊的嫉妒心,才真正是可以监视女人外遇的最稳妥的武器。所以,女人的感情进化得越来越隐秘,甚至变得都不能发现男人的外遇。但是,男人们却认为聪明的女人不可信。于是,男人们就必须发明新的方法。做爱之后和女人一起睡觉。他们一直监视着女人,让自己的种子安全地输送到女人体内,不让其他男人的种子闯进来。”

我似乎有些赞成她的观点。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告诉我:为什么男人和女人非要一起度过夜晚呢?

“带我走吧。”

夜已经很深了,她把头趴到桌子上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当我把她送回公寓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她走进卫生间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我站在身旁轻轻为她拍打着后背。

睡前,她头一次谈起了尚银。

“尚银学长……好吧……?在这个世界上,无数的人们都在为理想的爱情而奔忙。但大部分爱情,都会在不经意间错过身旁。我盼着你偏离方向,希望你偏离方向的箭射中我的胸膛。即使被射中我也不会痛痒,因为那曾经是我梦寐的伤。”

66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5:56 | 只看该作者

2

我们每天的工作就是建筑阵地。有时,我们还要背着沉重的弹药箱爬到三百米高的高地上去。等天黑以后,再回到部队。

我的敌人在哪里呢?虽然我不止一次地问道,一边还用枪瞄准,但充斥我眼前的只有浓浓的黑暗。把弹药放到混凝土掩体内,然后再把它带回来,这样反反复复。对这种无聊的行为,我不再感到丝毫的紧张。

休假回来后,我给尚银写了封信,托准备休假的战友寄出去。但是,两周过去了,我也没有收到回信。她被转移到另外的监狱了吗?战友把信弄丢对我撒谎了吗?要么,就是监狱里的绝食抗议活动还没有结束吗?

部队改编在即,我开始焦躁起来。上级准备挑选一些士兵,组建一支新的部队奔赴前线。其实,我很想留在非武装地带。

非武装地带就好像一座世俗的手触及不到的岛屿。茂密芦苇丛中悠闲的岗楼以及只听到迷路的獐子脚步声的树林,我在那里面尽情地思索,企图孤立我的铁丝网……我准备像孤独的看守灯塔的人那样,做一个只看前方的哨兵,度过自己余下的军队时光。但是,我纯真的梦想并没有实现。在调查身份的时候,我被退了回去。当战友们都到有铁丝网的地方去的时候,我必须被转到预备大队。

预备大队的任务,非常单一。战友们放下枪支、拿起铁锹,每天都要跑到铁丝网那边去。修补倒塌的阵地,捆扎松垮的铁丝网,把铁丝网前面茂密的杂草和树木全总抖铲光,把那里变成寸草不生的地方。这就是等待我们的工作。

每天枯燥的工作,非常劳累。用工兵锹把山的表面铲成光秃秃的样子,让人感觉是那样地盲目,毫无意义。我们沿着铁丝网排成一列,轮流挖土。我们经常干得大汗淋漓,甚至脱去上衣,赤膊奋战。工作进行的过程中,一队全副武装的侦察兵,在我们的背后不安地踱来踱去,仔细地注视着敌人的阵地。那警惕的目光,让我抑住想去静静的树林里抓獐子,然后再美美午睡一觉的冲动。

那里一点紧张的情况都没有。安宁与寂静,以及温馨的和平。那美丽的和平被放置在了互相瞄准的枪口之间,不能不说是一种讽刺。

运气好的日子里,我们还可以抓到烤山鸡,和着沙参一起作下酒菜。当然,为了弄到酒,我们需要穿破我军的警戒网跑到几十里外的村子去,但任何人也不会觉得累。如果有机会,我们都会主动请缨去承担买酒的任务。

我的水桶里总是满满地盛着六合烧酒。那既是必须要向老兵供酒的一等兵的权利,也是执行最困难任务的人所应该享受的待遇。只有那麻醉人五脏六腑的穿肠毒药,才可以让人忍受住那艰苦的生活。酒瘾上来的日子里,我会把头伸出帐篷看着夜空的星星。和放置着铁丝网的地面不同,天空没有任何警戒。看着那没有人能够划定界限的天空,我会慢慢地进入梦乡。

当然,那个地方也有悲剧。就在帐篷外边,一位士兵失去了一只宝贵的脚。那是为了挖沙参而偏离了安全地带后发生的事故。士兵用手捂住鲜血喷涌的脚腕,一边还在不停地叫喊,我的脚啊!我的脚啊!

用纱布包扎好他的脚之后,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一定要保护好两只脚,一定要平安地离开这里。当时,我浑身瘫软无力。我能做的事情,就只有回忆一下埋在记忆最深处的年青时候的梦想。我回忆起了大学时期的不眠之夜,以及对一个女人的执迷不悔的爱慕。回忆着这些,我熬过了一天又一天的时间。

结束一个半月的修复工作回到部队的时候,一封写着熟悉字体的信件正在部队等着我。很明显,那是尚银的笔迹。我迫不及待地撕开了信封。

你的信已经收到。

你的信写得非常恳切,我边读边哭。我感到很对不起你,因为可能是由于我的原因所以你才会被送到部队里。

告诉你一个消息。我会比原定的期限早三个月出狱。已经下达了停止对我执行惩罚的命令。不知道,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不要问理由。见面再说吧。

信好像迟些才会到,所以我一出狱就去找你了。你所处的那个山谷地形可真险峻啊。但是,当我找去的时候,你却不在。在正门前面,一位士兵告诉我一个不太好的消息,他说你到别的部队去了。

我只好回去了。我知道你的新部队是在哪里,所以很为你担心。两周后,我又去找你,却仍然没有见到你。后来,我才知道,整个部队都到前方去了。

因为有话要对你说,所以我就纠缠着会面所的军官,请他帮忙。但他说,在部队撤回来之前,不能进行会面。我问他,你们的部队什么时候回来。他说可能半个月,可能一个月,也有可能更长的时间,连他也不知道。

我还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两周以后,我会离开韩国,我决定跟着姨妈到德国去。暂时到德国去学习一段时间。如果没有姨妈,我这次可就连签证都拿不到了。

不知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是在韩国,还是在德国。离开韩国之前,我到处去找可以留下自己消息的人,但过去曾经跟你关系不错的那些朋友们要么就去军队了,要么就被抓进了监狱。万幸的是,我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人。是跟你关系亲密的女朋友。是叫敏枝吧?我决定明天去见那个学妹。等在德国安定下来之后,我会把联系地址留给她的。

请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确认了信末的署名之后,我叹了口气。尚银现在不在这个国家了。

尚银离开祖国,去到了遥远陌生的国度,她最后没来得及对我说的是什么话呢?但是,我决定按照她说的那样不再担心。直到了她在哪里,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我把她的信折好,放在了我的心中。这样,我就可以温暖地度过一个连毛细血管都会被冻住的、哨兵的冬天。

67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6:34 | 只看该作者

3

退伍后,我立刻就去找敏枝。因为事先已经和她联络过了,所以敏枝早就准备好饭菜在等着我了。因为现在她毕业在即,所以正在为何去何从而发愁。

“爸爸叫我到济州岛去,他问我在酒店工作怎么样啊?”

“你要去吗?”

“现在还没决定。但是,现在我不想去。有一家广告公司叫我去上班……现在我正为工作的事情发愁呢。”

天非常寒冷,所以她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吃完饭,我们把桌子挪到窗前喝起酒来。

“好像要下雪似的。”

她望着像干枯的桦树皮一样削瘦的汉江,说道。我一边抽烟,一边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天阴沉沉的,乌云像浸过墨的棉花一样低垂下来。好像如果有风吹起的话,天上就会立刻掉下冰渣似的。最后,灰色的汉江和天空的界线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我的话对吧?”

开始下雪了。望着像碎冰屑一样飘落下来的雨加雪,我突然想起了在前方度过的寒冷的冬天。我说,在军队里,我头一次见到了那样大的雪。

“吃了很多苦吧?”

她望着越来越大的雪,说道。我真不敢相信,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居然会坐在这里。我又想起突然离开汉城前的最后一晚。当时,我多么希望能有人在我回来的路上等我啊。但是,尚银没等到我就离开了韩国。那让我感到有些悲伤。

“见过尚银了吗?”

有些微醉的时候,我问道。敏枝掏出一支烟,叹了口气,说道,

“知道你会问起的。我一直在提心吊胆,……什么时候会向我问起吧?”

“……”

“见到了。但是,什么都没说。就那样……她说讨厌这个地方,要去留学。还说了你的故事。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她讲了大概一个小时左右和你一起在乡下度过的日子。分手的时候,她说去德国后会给我打电话告诉我联系地址。”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她打过两次电话来。开始一次,好像是说在科隆大学附近的宿舍;第二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喝醉了。她说会被安排进波恩大学,还要换宿舍,会再联络的。”

“有她的联系地址吗?”

“从那以后……就没有再联络过。”

我的心脏好像被锋利的铁屑刺了一下,非常疼痛,我用一只手紧紧捂住了胸口。我的头脑里暂时划过了这样的想法:也许敏枝是在说谎吧?

“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撒谎。”

她好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

68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7:30 | 只看该作者

忘却的森林,三十岁的植树节

1

我到汉城大学去复学了,敏枝到电视台去做监制了。

大学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参加示威而被开除的学生们盼望着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想起了尚银。如果她还留在韩国,也可以回到学校……但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我有些迷惘。现在,她可能已经知道我回到学校了吧,可能知道如果向学校写信就会和我联络上吧。可她却没有给我写信。

那是在我换寄宿屋的时候。我在打工的地方和学校之间找到了一处新的寄宿屋。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尚银的照片,以及她托我保管的日记本。我把和她的合影包在了从苹果地挖出来的那张纸里。

那张放在我钱包里的尚银的照片已经消失很久了。在军队里参加夜间训练的那个下雨的夜晚,钱包掉进了水里。虽然用阳光把钱包晒干了,但照片却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照片表面变得皱皱巴巴,照片上的尚银也变得非常丑陋。最后,我把照片取出来烧掉了。

还剩下一张照片该如何处置呢。于是,我把它夹在了《世界文学全集》里面。我把原先用来包照片的纸夹进了旧的日记本里。我在入伍的第二天就停止写日记了,尚银是在离开草房前停下来的。她的日记本,我应该还给她。我把她的日记本单放在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了起来。

敏枝和我经常见面。我们一起吃饭、喝咖啡,偶尔还会看场电影。我想也许敏枝可以再收到尚银的消息,所以每次我都在期待同敏枝的见面。但是,敏枝也没有任何关于尚银的消息。

好几天,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心里也非常苦闷,于是我想出了几个办法。第一,往科隆大学和波恩大学写信。我想,就算尚银已经从那里毕业,也会留下可以联系的地址吧。一整夜,我都在翻德语字典,好不容易才写好信寄到了德国。信的开头,我写道:有一位我必须要见的人曾经在贵大学读书,但现在我却和她中断了联系。然后接着写道:如果找不到她,我甚至无法正常生活。

但是,我没有接到任何回音。也许,没有人会关心一封陌生的东方人寄去的信件。

第二,通过去德国留学的朋友寻找。万幸的是,我找到了相识的去德国留学的朋友。他是文学会里德文系的一位朋友,听说他现在德国法兰克福。因为他是和尚银同系的学弟,所以我确信他会知道尚银的消息。

打听到那位朋友的地址以后,我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跟写给尚银的信一样迫切。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一定要见到尚银。一个月后,我从那位朋友那里收到了简短的回信。

收到你的信,让我有些意外。你入伍那年我刚好到德国来留学了,所以这些年的事情完全都不知道。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和尚银学长见过一面。大概是在悼念民主化牺牲者的聚会上吧。当时,学长好像在德国各地奔波,在和几个人举办悼念活动吧。因为尚银学长很忙,所以我们并没有长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信来得太迟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这个焦急等待的人,可因为你一直在盼望尚银学长的消息,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

学长她结婚了。参加悼念活动时,她是带女儿一起来的,我没问她和谁结的婚。但很明显,她的丈夫不是德国人,或是土耳其人。因为那个小女孩也是韩国人。也许她的丈夫是我这样的留学生,或者是当地的侨胞吧。

因为是你头一次拜托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了。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那位朋友打算四年以后回国,后边他还写上了自己如何用功读书的内容。看完信,我根本无法入睡。尚银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这让我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我来到市场大街的酒馆里,喝了一夜酒。喝醉以后,我蜷缩在酒馆的屋檐下,最后一次注视着那条多情的大街。我决定今晚把在这个地方的记忆全部都抹去。我无数次地把酒瓶放倒在了地上。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此后一周的时间里,我每晚都会到市场大街去徘徊。一位面熟的酒馆老板娘担心喝醉酒的我会出事,还亲手把我送回了寄宿屋。

第七天,敏枝发现了蜷缩在破旧的剧场招牌下的我。我没能立刻认出她。一通呕吐之后,我把摇晃的身体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我才认出了她。当时,她还用一只硬邦邦的小拳头为我拍打后背。

“吐吧,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吐掉吧。”

我扭过头,用模糊的双眼看着她。她的表情非常严肃,里面还隐藏着一种绝望。我冲她微微一笑。

“你来啦。”

“找了你好半天。是要向所有人炫耀你的事情吗?为什么你的病没有复发啊?你想死吗?再这样喝酒,你会死掉的!”

“对,那样就好了。”

“那好,我和你一起喝吧。我会为你作证的。如果说某个像傻瓜一样的男人因为女人而喝酒醉死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拉着我向酒馆走去。她干脆拿过啤酒杯,倒满了烧酒。然后一咬牙,一口气把一杯酒全部喝光了。喝完第一杯酒,她也不歇一下,又倒满酒喝下了第二杯烧酒。然后,她把玻璃酒杯放在桌子上,说道,

“你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凄惨。现在,停止吧。难道还不该停止吗?没有不挨鞭子就会停下来的陀螺。现在,打你的鞭子没有了。你可以安心地躺下去了。就像陀螺一样不能转动了。如果就这样平静地倒下去……谁也不会再把你扶起来。”

我能记清的,就只有这些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小旅店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刺眼的阳光。当阳光透过那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射进来的时候,我在向自己是不是在一只体形庞大的野兽的肚子里呢?穿破浓浓黑暗的阳光,让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最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中。

我转过头,黑暗中的事物开始慢慢复活。我看到了白色的卫生纸卷和把手坏掉的水壶。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胸口涌了上来。为了忍住不吐,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胸口。

敏枝走时留下了一张纸条,所以我才意识到昨晚遇到过她。她的留言压在水杯的下面。一阵恶心过后,我才打开了留言。她的字迹非常潦草,我想她一定是在喝得很醉的情况下写的留言。我的眼前立刻又浮现出了她用啤酒杯喝烧酒的悲壮情景。

“明天早上,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就离开了。今天,我喝得很醉。我正在努力地去理解你。我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一些钱进去。起来以后,最好吃顿热乎的早饭。下午五点左右,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提前下班。”

我的心口突然有些发闷。昨晚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敏枝拉着我来到这里的样子,我就感到非常惭愧。

我想先洗个澡。我从小旅店出来,在学校前面的澡堂里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小时。我拍打着身体,想把一个星期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酒气全部都吐出来。我到桑拿间里呆了三十分钟,蒸得大汗淋漓。最后三十分钟,我就认认真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我好像从未这样认真地擦洗过自己的身体。我用手抚摸着皮肤上的一个个突起的地方,站在大镜子前照自己的身体,我开始关爱起二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虐待的身体来了。

从澡堂出来,我吃了早饭,然后向学校走去。但我并不想去上课。我在长椅上躺了半天,快到五点的时候,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吧?我没有失手吧……你没事吧?”

“你没有失手。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你等一会儿。你最好到这里来一下。”

我回答说到她的办公室去。要挂电话的时候,敏枝说希望能得到我今天不要喝太多酒的承诺。因为到那时我的酒还没有醒过来,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的办公室在汝矣岛上,我们到了她办公室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和我所担心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表情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的会议确定了我的职务。现在才完全摘掉了见习的帽子。我暂时决定写一篇纪实小说,上次的《韩国的松树》那个节目受到了很好的评价,被评为观众最喜爱的节目。因为那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件作品,当时还曾经很担心……真幸运啊。同事们说一起喝杯庆祝一下,我说下次再喝吧。”

“祝贺你。”

“就只有这样吗?在公司里面我被捧到了天上,在这里却受到了冷落……”

“那好,要怎么祝贺啊?”

“开个玩笑嘛。但你要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那种事了……我不想看到你像以前那样堕落的样子,我想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不要太内疚,昨天晚上不是说过吗?我也有那样的时候。”

尽管我绞尽脑汁,可还是没能想起昨晚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咖啡杯。

“好像从小时候起,我的欲望就很强烈。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现在还是那样。也许,所谓让步,只是无能的人们的藉口罢了。坦率地说,昨晚我看着你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你这样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了……接着我想,现在我可以占有你了……对不起,写那些话。”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一边走,我们一边谈论着关于学校和就业等琐碎的话题。

那天以后,我不再去市场,也不再喝酒了。

69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8:39 | 只看该作者

2

我大学毕业那年,父亲去世了。医生说他患的是肝癌。父亲的肝在慢慢硬化,所以他看上去非常衰老。癌细胞已经扩散到其它内脏器官,连医生也没有建议他实施手术。确诊还不到一个月,父亲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体内有一个硬化的肝,还能安稳地死去,这多少都有些让人吃惊。这期间,父亲到底忍受了多少疼痛呢?在确诊后,父亲必须要使用止痛剂的时间只有十天。

也许,父亲已经预感到了死亡。在去世前四天,父亲把我叫到了房里。虽然他的脸像树皮一样干瘪,但他的声音却还是很洪亮。

“现在,我还不想。”

“您说什么呀,爸爸?”

“这样死去……那件事深深地记在我的心里,让我很不安。虽然我想把它带进坟墓……但如果不对你说,生前得不到原谅,我就不能安心地闭上眼睛。兴许那个人会来找……”

我很担心父亲。他好像要一下耗尽最后一口气似的,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跟你讲过,我到中国东北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女人……后来解放我们一起到了开城……韩战的时候我们分开了。她好像也生活在南部(译注:即朝鲜半岛南部的韩国)的某个地方。”

“那样的人有很多,爸爸。”

“不,那个女人……有一个孩子。我们分开的时候,她已经怀孕了。虽然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男还是女……在孩子出生前我应该把名字起好就对了……我这一辈子,都在挂念着她们。如果你和那个孩子走在路上遇到却不认识,那样是不可以的……也许我死以后,那个人会找来……就算只有你一个人……心里也要想着这件事情。”

这是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

父亲甚至都没有呻吟,他是在我睡着的时候静静地离开人世的。因为我们没有祖坟,所以我打算把他埋到一片国有山林里。村里的人们悄悄到国有山林里砍倒了五棵树,在那里为父亲建造了一座坟墓。

把父亲瘦弱的身体埋进土里的时候,我放声大哭。父亲曾经那样想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薄地,他的生活是多么疲惫啊。他终生都在为那块梦寐以求的苹果地而奋斗,父亲为什么总是在沿着艰辛的轨迹生活呢?

葬礼结束后,我把父亲的故事写成了小说,那篇小说还获得了某家文艺杂志的文学奖。后来,我成了一家广告公司的广告文字撰稿人。

我暂时还不想在工作上花费太多的精力。但我的运气特别好:到公司上班的第一年,我创意的广告词就获得了一家经济报社颁发的广告大奖;第二年,我又获得了三家报社的奖励。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公司改为小组的编制时,我被内定为创作三组的组长。看来,我以后做事要必须小心谨慎了。

我升职做了组长的时候,母亲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说已经很知足了,还说无论如何也要卖掉苹果地。

“你爸爸已经不在了,所以我可以做主。但我却不懂买卖程序什么的……买主已经找好了,周末你得回来一趟。这样苹果地才能卖个合适的价钱。”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立刻赶回了乡下。要买苹果地的人,是附近的不动产业主。他相信,我们的村子几年后将成为一个很不错的休养地。可能是因为村边的那条江吧。也许正像他说的那样,终有一天,人们会被环绕小村的那条又宽又深的江水吸引过来吧。

写好买卖合同,我最后一次到苹果地去转了一圈。苹果树上挂满了累累的果实。苹果地的新主人说,将来这里苹果的价钱也会很高的。

草房里空荡荡的。父亲去世以后,母亲把草房里的家什都搬回家了。然后把父亲用过的东西都烧掉了,把还用得着的东西都放进了库房。在草房里转过一圈以后,我又在苹果地周围走了走。那埋在地里的玻璃瓶还在吧。父亲已经离开了,如果我也离开,那么玻璃瓶里的纸会有怎样的命运呢?可能终有一天,这些苹果树也会被砍倒吧。也许很久以后,城里人会在这里盖房吧。到那时,埋在土里的玻璃瓶就会碎掉吧,装在瓶里的信件也会消失吧。

想到这些,我的鼻子突然有些发酸。但我马上又摇了摇头。也许当初把信埋进土里的人当中会有人记着那约定吧,也许他们曾经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候来到苹果树下履行了当初的承诺吧。

玻璃瓶埋在这里已经十三年了。也许在约定的日子里,班主任老师曾经站在这里拿着名册念过我的名字吧。但是,那个曾经和我约定的十六岁少女却消失了。现在,曾经和老师约定的十年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那时,我二十九岁。

70
 楼主| 发表于 2010-4-21 12:49:05 | 只看该作者

3

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遗言,在我心中停了很久,时常让我感到刺痛。并不是因为在战争的年代一位漂泊异乡的青年的悲哀爱情,而是因为那位连姓名和长相都不知道的父亲的血脉,他可能正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天空之下。照父亲的话,那个人应该比我大很多。也许有一天,那个人会来找已经去世的父亲。或者,我们可能会在路上偶然相遇,但却会因为不认识而无情地擦肩而过。

我不知道,父亲到了年老的时候,是否还在挂念着那个女人。我想,也许父亲信中最后也没有抹去的,并非是对那个女人的哀婉的爱恋,而是对他血脉的怜悯。

第二年,我三十岁了。三十岁,我并不认为它的意义有多么深刻。青春彷徨的终点、褪色而弃的信念、必须要用整个身心去背负家人的生计、结婚、溶入社会、完全成为一个成年人,等等这些。但我并不那样想,也不相信,所谓三十岁的年纪能够熔化这么多的意义。

所谓生活,总是和对过去的后悔和反省连在一起。不管父亲曾经的生活是怎样的,他生命中发生的变化都是顺理成章的。

三十岁带给我的东西,是曾经蜷在我体内、现在已经不再幼稚的冲动。

尽管清楚地知道尚银不会再回来了,我还是回到了故乡。虽然反复对自己说,不会再回故乡了。但另一方面,却又在自我安慰说,尚银不会忘记三十岁的植树节再见面的约定。于是,我又来到了苹果地。所有一切都没有让我的心情有任何激动。我的心里很平静,我知道她不会来的。也许,我并不是想见到某个人,而是为了忘却才到那里去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苹果地里空荡荡的。连个看苹果地的人都没有,草房就像废墟一样立在那里,苹果地里的杂草长得很茂盛。杂草好像要把很久以前的记忆全部盖住似的,红色的土壤和苹果树的根须也没在了杂草丛中。

我在苹果地里走着,又想起了那些把玻璃瓶埋到苹果树下的同学们,我的脑子里在逐个回忆着那些现在已经成为大人的同学们的名字。走着走着,我停在了第十一棵苹果树的前面。在这棵树的下面,有一只正在等待的玻璃瓶,可今天来到这里,却只有我一个人。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有些凄凉的感觉。

直到晚上,我还在苹果地徘徊。当黄昏薄薄的夜幕遮住山脚的时候,我从杂草中站了起来。

一切都忘记吧。那个眼睛红肿未能入眠的短暂夜晚,以及我们历尽周折却又错过见面的命运,还有……三十岁的植树节再相会这爱的约定,现在把一切都忘掉吧。走吧,无情的岁月。

现在不想再记得你,不想再痛。

离开苹果地的时候,我决定忘记一切。那个埋下玻璃瓶的植树节、草房中短暂的夜晚、还有第十一棵苹果树……

回到汉城,敏枝对我说:

“我们……一起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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