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却的森林,三十岁的植树节 1 我到汉城大学去复学了,敏枝到电视台去做监制了。 大学正在发生变化。因为参加示威而被开除的学生们盼望着重新回到学校读书,我想起了尚银。如果她还留在韩国,也可以回到学校……但是,她还像以前一样没有任何消息。 我有些迷惘。现在,她可能已经知道我回到学校了吧,可能知道如果向学校写信就会和我联络上吧。可她却没有给我写信。 那是在我换寄宿屋的时候。我在打工的地方和学校之间找到了一处新的寄宿屋。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找出了放在抽屉里的尚银的照片,以及她托我保管的日记本。我把和她的合影包在了从苹果地挖出来的那张纸里。 那张放在我钱包里的尚银的照片已经消失很久了。在军队里参加夜间训练的那个下雨的夜晚,钱包掉进了水里。虽然用阳光把钱包晒干了,但照片却已经回不到原来的模样了。照片表面变得皱皱巴巴,照片上的尚银也变得非常丑陋。最后,我把照片取出来烧掉了。 还剩下一张照片该如何处置呢。于是,我把它夹在了《世界文学全集》里面。我把原先用来包照片的纸夹进了旧的日记本里。我在入伍的第二天就停止写日记了,尚银是在离开草房前停下来的。她的日记本,我应该还给她。我把她的日记本单放在一个纸箱里,用胶带封了起来。 敏枝和我经常见面。我们一起吃饭、喝咖啡,偶尔还会看场电影。我想也许敏枝可以再收到尚银的消息,所以每次我都在期待同敏枝的见面。但是,敏枝也没有任何关于尚银的消息。 好几天,我的脑子乱哄哄的,心里也非常苦闷,于是我想出了几个办法。第一,往科隆大学和波恩大学写信。我想,就算尚银已经从那里毕业,也会留下可以联系的地址吧。一整夜,我都在翻德语字典,好不容易才写好信寄到了德国。信的开头,我写道:有一位我必须要见的人曾经在贵大学读书,但现在我却和她中断了联系。然后接着写道:如果找不到她,我甚至无法正常生活。 但是,我没有接到任何回音。也许,没有人会关心一封陌生的东方人寄去的信件。 第二,通过去德国留学的朋友寻找。万幸的是,我找到了相识的去德国留学的朋友。他是文学会里德文系的一位朋友,听说他现在德国法兰克福。因为他是和尚银同系的学弟,所以我确信他会知道尚银的消息。 打听到那位朋友的地址以后,我马上给他写了一封信。那封信跟写给尚银的信一样迫切。我简要说明了一下情况,表示一定要见到尚银。一个月后,我从那位朋友那里收到了简短的回信。 收到你的信,让我有些意外。你入伍那年我刚好到德国来留学了,所以这些年的事情完全都不知道。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我曾经和尚银学长见过一面。大概是在悼念民主化牺牲者的聚会上吧。当时,学长好像在德国各地奔波,在和几个人举办悼念活动吧。因为尚银学长很忙,所以我们并没有长谈。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的信来得太迟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把这些话告诉你这个焦急等待的人,可因为你一直在盼望尚银学长的消息,所以我还是决定把事情告诉你。 学长她结婚了。参加悼念活动时,她是带女儿一起来的,我没问她和谁结的婚。但很明显,她的丈夫不是德国人,或是土耳其人。因为那个小女孩也是韩国人。也许她的丈夫是我这样的留学生,或者是当地的侨胞吧。 因为是你头一次拜托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你了。但我的心里还是感到有些不安。 那位朋友打算四年以后回国,后边他还写上了自己如何用功读书的内容。看完信,我根本无法入睡。尚银结婚了,还生了个女儿,这让我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我来到市场大街的酒馆里,喝了一夜酒。喝醉以后,我蜷缩在酒馆的屋檐下,最后一次注视着那条多情的大街。我决定今晚把在这个地方的记忆全部都抹去。我无数次地把酒瓶放倒在了地上。 但那不是最后一次。此后一周的时间里,我每晚都会到市场大街去徘徊。一位面熟的酒馆老板娘担心喝醉酒的我会出事,还亲手把我送回了寄宿屋。 第七天,敏枝发现了蜷缩在破旧的剧场招牌下的我。我没能立刻认出她。一通呕吐之后,我把摇晃的身体靠在了电线杆上。这时,我才认出了她。当时,她还用一只硬邦邦的小拳头为我拍打后背。 “吐吧,把心里所有的东西全部都吐掉吧。” 我扭过头,用模糊的双眼看着她。她的表情非常严肃,里面还隐藏着一种绝望。我冲她微微一笑。 “你来啦。” “找了你好半天。是要向所有人炫耀你的事情吗?为什么你的病没有复发啊?你想死吗?再这样喝酒,你会死掉的!” “对,那样就好了。” “那好,我和你一起喝吧。我会为你作证的。如果说某个像傻瓜一样的男人因为女人而喝酒醉死了,肯定没有人会相信的。” 她拉着我向酒馆走去。她干脆拿过啤酒杯,倒满了烧酒。然后一咬牙,一口气把一杯酒全部喝光了。喝完第一杯酒,她也不歇一下,又倒满酒喝下了第二杯烧酒。然后,她把玻璃酒杯放在桌子上,说道, “你的样子看上去非常凄惨。现在,停止吧。难道还不该停止吗?没有不挨鞭子就会停下来的陀螺。现在,打你的鞭子没有了。你可以安心地躺下去了。就像陀螺一样不能转动了。如果就这样平静地倒下去……谁也不会再把你扶起来。” 我能记清的,就只有这些了。天亮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家小旅店里。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道刺眼的阳光。当阳光透过那扇巴掌大小的窗户射进来的时候,我在向自己是不是在一只体形庞大的野兽的肚子里呢?穿破浓浓黑暗的阳光,让我的记忆一片空白。最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隐入了黑暗中。 我转过头,黑暗中的事物开始慢慢复活。我看到了白色的卫生纸卷和把手坏掉的水壶。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胸口涌了上来。为了忍住不吐,我用手紧紧地捂住胸口。 敏枝走时留下了一张纸条,所以我才意识到昨晚遇到过她。她的留言压在水杯的下面。一阵恶心过后,我才打开了留言。她的字迹非常潦草,我想她一定是在喝得很醉的情况下写的留言。我的眼前立刻又浮现出了她用啤酒杯喝烧酒的悲壮情景。 “明天早上,我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很抱歉,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就离开了。今天,我喝得很醉。我正在努力地去理解你。我在你的上衣口袋里放了一些钱进去。起来以后,最好吃顿热乎的早饭。下午五点左右,给我打电话。我可以提前下班。” 我的心口突然有些发闷。昨晚的事情,在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想到敏枝拉着我来到这里的样子,我就感到非常惭愧。 我想先洗个澡。我从小旅店出来,在学校前面的澡堂里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我在池子里泡了一个小时。我拍打着身体,想把一个星期以来堆积在心里的酒气全部都吐出来。我到桑拿间里呆了三十分钟,蒸得大汗淋漓。最后三十分钟,我就认认真真地擦拭自己的身体。 我好像从未这样认真地擦洗过自己的身体。我用手抚摸着皮肤上的一个个突起的地方,站在大镜子前照自己的身体,我开始关爱起二十几年来自己一直虐待的身体来了。 从澡堂出来,我吃了早饭,然后向学校走去。但我并不想去上课。我在长椅上躺了半天,快到五点的时候,我给敏枝打了个电话。 “昨天晚上,我喝得太醉了吧?我没有失手吧……你没事吧?” “你没有失手。我有很多话要对你,你等一会儿。你最好到这里来一下。” 我回答说到她的办公室去。要挂电话的时候,敏枝说希望能得到我今天不要喝太多酒的承诺。因为到那时我的酒还没有醒过来,所以我答应了她的要求。 她的办公室在汝矣岛上,我们到了她办公室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和我所担心的完全不一样,她的表情显得很开心的样子。 “今天的会议确定了我的职务。现在才完全摘掉了见习的帽子。我暂时决定写一篇纪实小说,上次的《韩国的松树》那个节目受到了很好的评价,被评为观众最喜爱的节目。因为那是我们小组的第一件作品,当时还曾经很担心……真幸运啊。同事们说一起喝杯庆祝一下,我说下次再喝吧。” “祝贺你。” “就只有这样吗?在公司里面我被捧到了天上,在这里却受到了冷落……” “那好,要怎么祝贺啊?” “开个玩笑嘛。但你要发誓,以后再也不要做那种事了……我不想看到你像以前那样堕落的样子,我想你重新振作起来。” 我无话可说,低下了头。 “不要太内疚,昨天晚上不是说过吗?我也有那样的时候。” 尽管我绞尽脑汁,可还是没能想起昨晚我们到底谈了些什么。我面无表情地放下了咖啡杯。 “好像从小时候起,我的欲望就很强烈。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也要得到。现在还是那样。也许,所谓让步,只是无能的人们的藉口罢了。坦率地说,昨晚我看着你的样子……我心里真的很高兴。你这样无可奈何地倒下去了……接着我想,现在我可以占有你了……对不起,写那些话。” 从咖啡馆出来,我们一起走了很长时间。一边走,我们一边谈论着关于学校和就业等琐碎的话题。 那天以后,我不再去市场,也不再喝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