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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永远的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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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澜本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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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4:46:09 | 只看该作者
十几个人把她骗出去说是有饭局,开车到地下停车场时,把她拖出去狠狠揍了一顿。拳打脚踢像一阵暴雨,她顺从地蜷在地上承受,因为知道在劫难逃。那么多次在劫难逃以后还会有但是她永不害怕。人已散去,她像一根折断的木棍一般瘫在地下停车场的墙角里,身体折成两截,嘴里大口大口吐着血。
  那夜下了雪,絮绒一般的碎碎雪花漫天飞舞,北风灌进地下停车场,穿堂而过,呼啸声森然。惨白灯光,汽油味这样浓重,好像大火在即。她躺在墙角,痛得发不出声音。阿兰和阿美把她救出来的时候,肋骨已经断了三根,还有内出血。
  阿兰把她送到医院便打电话给康以明,准备要走。知秋痛楚,脸色青暗如墓,她仍拉着她的手说,阿兰,你不要走,陪陪我。
  阿兰说,苏琴,你何苦。我知道你对我好,但你不要希望我能回报你。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别怨我。我是诚恳对你,才对你这样说实话。我很多年不用说实话了。
  知秋至此终于放了手。落下大大一滴眼泪。只此一滴。
  世事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她躺在病床上,又懂得了一点。
  康以明来看她,陪在她病床边。她腹腔内还有淤血,断骨的地方已经打上了石膏。醒过来之后她能够说话。嘴唇泛白。她的身体这样的薄瘦,躺着盖了厚被子就好象没有了一样。床看上去几乎是平平的。
  卧病在床的时日,康以明偶尔来探望,多数时候不知去向。可气可笑的是,他自从获得自由可以任意嫖妓,就变本加厉喜欢与她交流感受心得。将他玩过的各色各样女子拿来与她品头论足,就在病床边说得越来越起劲。
  知秋忍无可忍,只是说:你做了便做了,不要与我来说什么感受。他却不肯:你病了但我不能让你寂寞呀。我又不会隐瞒你。
  他执意还说,有个女人我最近正在追,非常有意思。不知道你们女孩子喜欢听什么样的情话,帮我想几条中听的写成卡片给她。对了,明天我还要出差,这个是花店的电话,你记得要催他们送花给她。他又说,这些是给你买的零食,你吃吧。等你好了带你去逛街买衣服。
  他说得这样轻松自然,叫人怀疑是否果真这样其实就是顺理成章的。也许是的。个人有个人的逻辑。
  他出差离去,留下阿美来照顾她。
  知秋想想便觉得与以明的维系实在已经荒唐破碎。为何,他就是不肯懂得另外一条路。
  爱怎可是如此的。
  爱是平日里他喝醉了回家来,倒上床吐得满地都是,她把他的鞋脱掉,把他的腿抬上床,在他的鼾声中把地板打扫干净。爱是落寞地坐在床边,看看他的脸。想起一些少年旧事。爱是纯真年代在冰冷的游泳场馆一起嬉戏……爱是记得他的脸容,皮肤,这少年时代起就万分熟悉的身体。爱是放学他来到她的学校门口,带她去喝疙瘩汤。爱是用献血补助的钱给她买过一条裙子。爱是跑遍全城给她找一份有她喜欢的明星的报纸。爱是他穿红色运动衣,来洛桥看她。爱是三年后重逢,吃饭时他为她剥了一颗蒜。
  以明以明你可记得。我们不是没有过欢喜甜蜜,单纯爱意。十几年的相识,我们彼此没有情分也有缘分。
  但是一别三年,为何为何,再走到一起时就面目全非。
  阿兰来看望她。她正值心碎,看到她便执着她的手哭诉,阿兰,我知道你也喜欢以明,我撮合你们在一起吧。他也肯定会喜欢你的。
  阿兰没有说什么,镇定自若地削了一只梨给她,眼神冷漠如蜥蜴,缓缓说,不必了。他早就说过爱我。不过是在床上高潮的时候。我不屑于什么爱不爱。
  “以明,其实你不知道我有多依恋你。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她默念。
  这句话忽然说得连她自己也痛心起来。她只觉得泪在心里湿了又湿,大概是因为有血的润滑——她按着胸口,血尚热。她尚活着。然而这个世界何时失却了是非。用心永远是一败涂地的无用事情。
  洛桥早就消失在她印记中。我想她彼时也早就不记得我。在充斥着钞票,酒,违禁药品,重音乐,男人的体味与口臭,女子的香水的CLUB,迷宫一般包厢众多的KTV,洗浴城兼妓院,隐秘冰会这类场所。赤裸的情欲,盲目,空虚,孤独,蜉蝣一般的堕落人群。一张张严丝合缝地契合人性所有弱点的温床。犹如在七原罪中一晌贪欢。这是她看到的陷阱天堂。她曾经这样满目希望地对我说,这是我的起点,我要从这里开始打天下。
  我听了只觉得可笑。我没有问:难道你不觉得这个起点是一个流沙陷阱,等你希求迈步向正常人间跑出的时候,早就已经不知不觉陷入没顶之灾,抽身不得。
  三个月后以明接她出院。她走出病房之时,恍觉对那个原罪世界有三个月的告别,就好象重生一般。日光原来充满了温度,望着就耀眼落泪。白昼原来是这样的。她都快不记得室外的白昼是什么样子了。
  那日她说,我不想回家。
  以明问道,那你想怎样?
  她默默站着不说话。以明不耐烦,便径自带着她去大商场购物。几件奢侈品牌的衣服和皮包,装进大纸袋里提着,看上去耀武扬威很大一堆,她拎在手里,再无过去天真烂漫的小小欢喜,神情落魄忧郁,说道,我痛,还是回家吧。
  那夜以明还与她做了爱。她不知道她就此怀了他的孩子。伤口还在身上。她如蜻蜓一般细细瘦瘦的身体,越是有伤口越想与他莋爱。头一次这样地想。仿佛庄重残酷的血祭仪式,用以告别。但他浑然不知。知秋瘦小身体就这样赤裸摆在他壮硕的阴影里,她忽然觉得此夜格外幽暗。媾和这般激烈,却好似仍然是两具没有关联的身体。她伤口这样的痛,一如内心。她专心致志地感受痛楚,她害怕再多劫难之后她将再也感受不到痛楚……
  窗子外面一夜灿烂喧哗,有人在楼下聚众看球赛,欢叫声不停。她在模糊遥远的欢呼声中看着以明,神情扭曲如少年时的那一个夜晚,她幽暗地说了寻常小女子的话:以明,我爱你。我极爱你的。你不要离弃我。不要离弃我。
  以明脸上泛起笑容,他说,我不会。因为要走的必定是你,而我肯定会留你。
  那我们结婚吧。
  以明恰好在此刻泄出,接着痛快地闭着眼睛缓缓舒了一口气,他们停下来,一瞬间极其阒寂,好似激烈争吵中间忽然的静默。好似末日之前的瞬间,或者末日之后的永世。他问她,你刚才说什么,结婚吗?
  她无言点头。
  那好吧。
  末了他又说:我可从来没有拒绝女子要向我求婚。
  8
  平静过了两个月,她察觉到了身孕。以明在房间的桌子上留下了两千元钱,不知去向——其实她是知道的。自她住院以来以明有了新欢。这一次也许不是性伙伴,他大概又动了心。还要她替自己编情书送玫瑰。
  她捏着薄薄的钞票,攥得越来越狠,不知不觉颤抖起来。以明人已经不在了。她心里狠狠地揪了起来,觉得无力又饥饿,走进厨房做食物吃。打开冰箱,除了啤酒和零食之外空无一物。饭碗都还是脏的,生了一层细细的霉菌,发出异味——想来他们从来没有在家做过一顿饭,即便叫了外卖送到家,也找不到一个干净的碗盘来盛装。捡来捡去,只得捡出一个稍干净的碗盘,草草拿到水管之下冲洗,接着用。吃完了再次扔在一边。
  生活是什么,人人都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又不是坐拥巨富的贵人,一时浪荡不过是生活的点缀,到头来还是要回到家里看着一池肮脏碗盘发呆。她其实希望能够停下来做一个好妻子。奈何没有机会。又或者她本身就不是这样的人。
  知秋关上了冰箱的门,换了衣服,揣走了钞票,到高级餐厅一个人点了一大桌菜。静静坐在那里,看上去又并不忧郁。只是那么的静,好似雕像。餐厅里的人纷纷侧目,有肥胖男人走过来要与她喝一杯:小姐可是一个人……赏脸喝一杯,或者到我们那桌来坐?
  她都没有抬头,看着满满一桌食物想要呕吐。
  从卫生间出来她不再想回到桌前。已经怀孕了。这个孩子以明大概是不会想要的……她心里焦愁,却又有那么一丝黯淡的希望——没有希望尚且可以无欲则刚。反倒是这一丝幻灭不定的希望叫人身心遭劫。
  她尚且指望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他能够真的待她不像寻常女子。
  尚且。
  她一路这么想着就走出了门外,又什么都没有吃。服务生跑出来追账:小姐小姐,您还没有付钱。
  她迷迷糊糊摸出钞票给他,未等他找钱便又离去。最终她坐在街边的小餐馆,一个人喝一碗粥。肮脏的街道,卖菜的人骑着三轮车走过,溅起黑黑的污水。一张破茶几前,她坐着点了一支烟,泪水簌簌地就落了。以明你在何处。她伏在桌上,感觉到体内的生命。
  又是生命。又是生命。为何这么多生命要急急想来降世。
  她伏倒在膝盖上,呕吐起来。
  9
  当她把有身孕的消息告诉以明的时候,以明当即就皱了眉,沉默不言。她一下子就心凉。跌入谷底。
  以明没有表态,只是自顾自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然后背对着她沉着地说,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它。
  但这所谓的商量的结果,康以明也并没有对这个孩子的存在提出任何意料之外的意见:还是去把他打掉吧。他淡淡说。
  我以为你会与我结婚生子。知秋面对他,神情幽暗如潮湿青苔,轻轻地说道。
  她声音这样的轻。好似幻灭于风中不会落地的血红秋叶。
  以明心里痛了一下。但也仅仅一下。他知道这个孩子不能要。未来是未来,谁都不知道。曾几何时他并不是没有想过停下来。但终究又还是太年轻,一切都如此旺盛。女人如踩在脚下的松软绿茵草地,他尽可以在这草地上奔跑驰骋……他要的是如此自私洒脱的酒肉天地,所以不会长成一棵坐怀坚定的大树。那样必有太多承担,他并不希望过如此的人生。
  另一条路的人生,他大概永远不会懂得。也不不愿意懂得。
  但是与知秋算来也是有十几年的相识,再如何也算是有缘有份。新的他想要,旧的他也不愿割舍。他抱着她说,我带你去。陪你一起去。
  知秋欲哭无泪,静静说,不必了。
  你何时决定去,我陪你。这几天注意身体。
  他忽然温和,叫她内心如草叶揉碎一般充满幽凉的汁液。
  真的不必了。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以明又没有回家,餐桌上照旧留了几千块钱给她做生活费——比平日多出好些,或许是打掉孩子的费用。她心里明白他是在另一处房子里和一个新欢女子私会。顿觉怒火急涌,一万个不甘心。她咬牙切齿,偷偷找他,跟踪他跑到那个房子里,站在门口静了一会儿,砰砰砰猛力敲门。以明当然是在,穿着大裤衩睡眼惺忪出来开门。女子懒洋洋睡在床上,轻轻哼了一声,扯上被子盖住身体。
  你给我回家。我还有你的孩子。
  她极力压制爆发,咬牙切齿地说道。
  以明神情慌张,不停地挤眼色给她,低声哄道:这个女人我追了好久马上就要到手了,就跟她玩一把,我们老夫老妻的,回去和你结婚便是……别闹了,你先拿点钱回去,快走,我怕你生气起来又惹祸生事……
  他渐渐就压下门来,想要关上。
  顿觉这场景万般熟悉……这莫非成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噢,远不到三十年,此一时非彼一时,过去她就是如此躺在以明的床上见他把一个又一个女人打发出去。而今终于还是轮到了自己。终于。她抚着腹部,感到内里的负荷痛楚而沉重。这所谓新生命不过是他高潮时的一茶匙排泄物,她却奉作圣洁希望。
  以明又草草哄她了几句什么,她早已无法听清。男子频频慌张回头望,转脸又一边哀求一边不耐烦地说:快回去吧,别闹了,我们老夫老妻的,别坏了我的好事……过几天再说……
  他转身从桌上拿了钱包抽出几张钞票,贴身挤出门来塞在她的裙兜里。
  知秋扬手狠狠地掴了他两个耳光,下手再狠,这控诉也还是乏力而俗套。以明闭眼,沉默一瞬,咬了咬牙关,说,“够了”,便关上了门。
  知秋立在门口,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放在小腹上——是的这里还有一个生命。但是为何,太多生命原来都是错误。
62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00:53 | 只看该作者
,我们分分合合,耍了那么多花枪,算计,抱怨,索求。能给你的我都给你了。而今心如死灰,我想也到了尽头。
  她还是忍不住泪落如雨。
  慢慢离开。
  两日之后她便做了流产。疼痛一再提醒她活着的真相。其实这是寻常人情。遇人遇事都是自己的事先抉择,懵懂也好明智也好,结局来临该担当就担当。
  她大约再次略懂了一些。
  等到康以明与那个女子的淫靡寻欢告一段落,才想起回到家来,却发现她早就消失。家里的衣物已经带走,但房间没有收拾,茶几上还留着盒饭和剩下的咖啡,筷子上布满了咬痕,有一根已经折断了。以明略搜寻了一下,知秋没有留下任何字条音讯。她无意中在沙发的靠垫背后还留下了一件衣服。以明捡起来,渐渐握紧,上面还有她的气息。以明皱眉。忽然觉得这一次知秋真的走了。
  等到他幡然醒悟回头去学校找知秋,眼前女子只是冷冷地说,你走吧,孩子没有了。我不想与你再走下去了。
  以明不言,只是执拗地将眼神灌进她的瞳仁,看得那么那么深,目光就这么逼迫,又如死亡的盛大和安静。
  她说,你不过就是想知道我还爱不爱你。这又什么用。对你来说都一样。我只懂得我必须要走。跟着你我后生都会不幸福。这样不公平。我就快要赔上一条命了以明。你放过我。
  万千人都在试图挤进你的生命里,头破血流,唯独我在极力退却,我想大概你会因此多记认我一些。这就够了。
  这一切究竟是哪个季节的事情。那一天是灼烈阳光还是缓缓的细雪……相隔无法记认,总是百转千回相欠太多所以再无挽救的可能。爱情与世上任何一件事情没有区别,好比吃饭有食欲,择食,咀嚼,消化,排泄,这样的平凡过程,每一件事情都是一样。原来世间万事都像一段爱情。但可悲的是,爱情其实不过是一段事情。
  仅此而已。
  ◎叁
  [她不惊不惧,学会了灵魂的失敏:如果人间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地狱的地狱。如此其实还能在这里做一个天使。只有在这里,心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心。]
  1
  高中毕业后我给知秋写了信,犹豫再三,只能模模糊糊写了学校的地址和她姓名,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收到。信里我竟然不知说什么才好。家里安了电话,我便留了一个电话号码在信中。末尾的祝福这样空泛,反而让人觉得失落而无意义—人们这样渴望幸福,大约是因为有太多不幸。我也不再多想,折好信纸,听着它在我手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装进了信封。从邮局走出,觉得其实也已经渐渐不再想念她。
  她出现在我洛桥的家乡不过是一段幻觉。我时常这样提醒自己。
  后来却意外接到了她的电话。母亲喜出望外地与她寒暄了几句,唤我下来听电话。我跑下楼来的时候脚步都在颤抖,是知秋,那是知秋。当我听到她的声音,我忽然十分紧张。她像少年时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她的声音来自遥远时光深处,我眼里忽然噙了眼泪。
  幻觉也有真实的时候。
  知秋那一边有些嘈杂,得知我将要来到津城,短短与我说了两句,就匆忙挂断。我都记不得她说了一些什么,大概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知是因为命运安排还是我故意追随她,高中毕业之后我考了与叶知秋同一个城市的大学。母亲拿出一个铁罐子,里面有一张存折还有零星一些现金。她说,这是我省吃俭用储蓄下来供你读书所用,现在你都拿去吧。大城市诱惑多,花花世界你不要迷失。叶知秋与你不一样。你们得走不通的人生。
  母亲语重心长,说完之后只是深深地看着我。
  我不知道为何母亲就知道知秋的人生就必须与我不通。大概这就是岁月赋予她的认知和见地—母亲是过来人,这么多年平静不急迫,心如止水,静若山川,又有无限日清月明的精致,牢牢保持在心。
  母亲略有迟疑,终于又耐不住一时动情,于是深深地对我说,一生,其实我多么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俗常女子,一辈子过得小小的,静静地,淡淡的,嫁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不用大起大落,颠沛流离……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着亲手为你做一件最好的嫁衣。
  她这一席话算到了我的心底去,我不敢再看她。
  其实换一种可能,我也希望做那样的女子。只不过那个时候我实在是年轻,耐不住世界的折远和广大,不甘湮没人海庸碌一生。
  若要说大起大落颠沛流离是很难的事情,可是—要寻一个好人相伴,平淡相守,一生宁和……大概也不会比前者容易到哪里去。甚至更难。
  告别母亲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如此的苍老。三年之前叶知秋在这里离开,回过身来肯肯切切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近它。
  我不知道她而今是不是懂得了这样的世界。
  临行之前,我扶着母亲的轮椅在小镇上散了步。石板路好似静静时光被我们轻轻走过。母亲指着处处小景,告诉我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走到路上她停下来,说,这就是我把你捡起来的地方。一生。
  我用脚尖轻轻触着地面:原来这就是我的起始。襁褓之下一块石板为地,身上只有一片落叶为天。姐姐和我,一叶知秋,一叶一生。
  起始人生如叶,一样有晴有雨,有朝有夕,有荣有枯……从萌芽到归根,不过是一个轮回的四季。终归化作尘土。
  母亲同样做了甜酒酿和茶叶蛋放进搪瓷盅要我带走。我提着它觉得格外沉,心里想起的是多年之前知秋离去时不肯带走母亲的心意,我蹲在月台上把它们狼吞虎咽吃下去的情景。母亲行动不便,我没有让她送我。我独自上了车,列车缓缓启动,心里明白如此就是漫长的一别。我也不知道后来会如何。但是位置的茫然让我欣喜,我想大概是必经年轻气盛。
  来到津城市凌晨三点,我以后知秋会来接我,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茫然四顾。夜色已经被黎明稀释,天空泛白,天边呈现灰色,大概是污染过重的大气。火车站人来人往嘈杂脏乱,有着各种各样的莫名气味相互混合。广场的地面睡着潦倒落魄的穷人,还有流鼻涕的脏小孩爬来爬去。我徘徊一圈,觉得似乎应该还是等着她,她知道我到达的时间的。我站了好久,又坐下来等了一会儿,眼前有太多的脚晃来晃去。迷乱入移动的森林。
  我想大概叶知秋是不会出现了,四点过的时候,独自背着背包离开。在车上我困倦起来,天空渐渐亮了,城市好像呼吸一样就醒了过来,这样手忙脚乱的嘈杂。
  这里如此干燥,阳光苍白无味。我想念起洛桥的柔和水影还有点灯光,以及若隐若现的浆声。
  2
  大学生活原来并不如我想想一般。空闲的时间,我大都是在图书馆。教师讲课并不吸引人。远远站在我们前面一句话一个停顿地讲课,都是些不太用用的唠叨,我总是听着听着便走了神,陷入模糊不清的失望之中。我常常坐在拥挤教室的中间自己看书,一页页地翻过去,一个个清脆直接的印刷字体在纸上呈现,我有时候已经没有阅读,不过是停下来盯着它们看,盯久了就觉得字形越发陌生起来,竟然变得不再认得那些汉字。着实诡异有趣。
  我犹记得上政治课的偌大讲堂里,角落有一顶燕窝,有时候飞进来一只燕子,在屋顶扑腾。我总担心它们无法飞出去,目光紧紧追随着它们。记得有一次一只雏鸟想要往外飞,一次次地往玻璃上面撞,突突突的声音听得我揪心,许多人都在看着那只鸟,老师忽然停止了讲课,课堂静了下来。
  我身后的一个瘦高男生突然站起来跑到窗边打开了玻璃窗,那只鸟却未能有力气再飞起来,在玻璃上留下了一点血迹,如雪地美化一般秀丽,那只鸟就这样掉在了窗台上。那个男生捧起雏鸟来,径直急匆匆走了出去。
  我想他应当是个心思善良的男孩子。应当是。
  这便是何耀辉。同系不同班。浙江人氏。听说爱看书和写作,在宿舍与那些喜欢聚众看黄片的男生略有一些格格不入,其他没有别的什么特别之处。后来的文学导论课上我们又碰了头。老师还在讲着五月花号和清教徒,以及美国梦,他做我旁边,埋头在那里写字,执的是黑色墨水的钢笔。我见到他殷切专注的侧面,脸上的汗毛在充沛的光线中有毛茸茸的一圈光晕,我看得有些出神,未曾料到就此开口问了他,那只燕子后来怎样了?
  他抬头略略吃了一惊。目光还有些飘忽,仍然撞痛了我的瞳仁。我自觉地又说不出的动人。他说,哦,那只鸟后来被包扎起来,养好了就飞走了。
  我们就此开始认识。不等老师把课讲完,就偷偷地溜了出去,在校园的树荫之下走了几圈。北方的树原来跟南方这样的不同,叶子疏落,阳光渗透洒下如同星光,不如南方的大叔那样郁茂盛。我们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林中光线都西斜了,可谁都不好意思说我们走了吧。他抬头望着白桦上的鸟巢,说,我喜欢鸟。
  之后我再也找不出什么话题来,我们的谈话其实一开始就万分艰难。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有多笨舌。书读得太多可能果真不是好事。我永远做不了伶俐可人的女子。
  我以为他大概就此再也不会与我单独见面,更不用说出来散步。我心里惴惴不安,等待多么熬人。然而下一次文学导论课的时候,他却又一次坐了过来,在我身边叫我的名字,叶一生。
  我听到他叫我,由衷喜悦地一笑,内心划过这样明亮的快乐,像是无声的闪电。这一次我们坐满了整整一节课,低声地聊了一些天,融融恰恰。他细细对我道来,家里的爷爷奶奶和父母,还有一个小弟。我没有仔细听,提到家庭我总是可以回避,但看到他说得这样起劲,我还是装出了认真的作态。
  我因为人人都与我一样是读着书本长大的孩子,相信世界光明美好,可是我后来才发觉书本其实又没有用,世界并不光明美好;辛苦雪莱的诸多只是注定要忘却,同样因为没有用。或在世上用的原来不是知识。懂得这些事我与知秋相见了之后的事情。
  我见到她已经是秋天了。北方的秋天这样纯粹,天色黯淡下来,像是抖着灰尘坠落的沉重的幕。晴朗时树叶金黄,看上去凄美如花,时常都有疾风。等我见到知秋,她早就脱离了记忆中的样子。依然是瘦,瘦得这样离奇——我还不知道那是因为她早就吸毒成性。
  读着她的脸孔,再无往日的清澈骄傲,大概是痛楚太多,唯有遗忘才是承担。我见到她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她早就走不了不知多少事情,无非就是一个又一个男人,一段又一段伤害……太多的事情倒影在她的瞳孔里,如一把锁。这是后话,我起初并不知道细节。
  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也跟随她去过她工作的夜场。那样的天地对我来说太陌生,我总是坐下不久便借口离去。她一直坐在我前面抽烟,不停地有男人找她喝酒。夜场太吵闹,她一再地应酬别人,非常娴熟。我默默忍受她的陌生,心里这样的失望。母亲果然非常英明。我问及她的母亲叶青而今过得如何,她说,没有消息。我根本不知道。
  怎么会这样呢。
  她静静的抽烟,没有回答我的话。脸孔慢慢的冷漠下来,只有宁静的残忍。她已经瘦得脸皮金金贴着头骨轮廓,身上也是如此。她只是说,一生。这些年你不会知道我走过了一些什么事情。而你还是一个孩子。
  一生,你长大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她突然抚了我的脸,像老人一般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如井。我想她也许有些醉了。
  这句话我印记这样深刻。那日我已经无言以对,摸摸低头喝完杯中的纯水,起身告别,走到门外,与她并肩站在风中。她轻轻挥了一下手,尾未等我离开,她就转身迅疾消失在夜色中,如此的迅疾,令我顿觉不祥而忧郁。
  后来又太长的时间我都失去她的消息。更不曾见面。她的消失另我习以为常。毕竟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
63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01:35 | 只看该作者
我想我已经和耀辉走到一起了。做尽了了清纯恋爱的伎俩。他与我在夜里散步,聊天,说许多轻轻松松的年轻人的玩笑。他讲他的高中,老师同学的趣事,讲江浙的文人胜景,讲他最近感兴趣的逸闻,讲他唱歌写字的朋友们……大冷天抱着吉他在僻静的凉亭下给我唱歌,这样的冷,他手指冻得冰凉。情歌这么忧伤,我听着听着便看见了许多青春的影子,还有世界上所有的夜晚。歌声里他年轻生动的眼睛落满了月光。
  我以为爱情就是这个样子了。
  我与他都是德语专业,他说他毕业之后想去德国,也就德国式费用比较便宜的发达国家,况且我非常喜欢那里。
  我内心只有满满当当的希望,开始做家教打工挣钱。周六日满满当当的给高中生补课,连睡懒觉的时间都没有。一个月能够挣一千多块前,捏在手里这样的踏踏实实。平日晚上也都是自习,回宿舍的路上,他骑着自行车载我,两个人一起互考动词变位,错了的要挨一下拍头……如果天气好,我们便慢慢散步。
  太多琐碎的时间久过去了,因为平淡愉快,我竟然没有什么察觉。而今向来,是在没有比那段时间更上进更朴素的恋情了。我知道彼时我已经相当的依恋他。
  暑假快要来到的时候,天高人浮躁,城市一片干热,烈日像是一床驼绒毯子捂在身上。街道上的绿化植物枯焦得像皱皱巴巴的锡纸,灰尘四起。这季节也难熬,我正在忙着期末考试,交论文的交论文,温书的温书,汗流浃背的再图书馆找文献,三点一线,素面朝天地抱着书本来往穿梭——我的世界就是如此简简单单。
  叶知秋来找我出乎我意料之外。那晚我不知她要来,还在图书馆自修,回到宿舍已经十点半。她硬生生地站在宿舍楼下等我。我抱着书本正匆匆上楼,听见她叫住我:一生,一生。
  这喊声如此憔悴熟稔,令我心里突然无限破碎。
  回头看她,吃了一惊——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惨不忍睹的面孔了。头一次见她脸上无妆,眼窝深陷,脸色灰白黯淡,头发也蓬乱,定在哪里看着我,嘴角还有勉强的笑容,却万分惨然。
  大半年不见她何时就变成这样了,我禁不住放下书本,上前紧紧抱着她。姐姐,你怎么了。
  她说,你带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很饿。
  我来不及多问,便带着她去校门外面的小餐厅吃东西。要了热的馄饨,烧饼。她埋头便吃,没有言语……我想也许不该多问——她如果愿意说起自然会说起。
  吃完东西,我正在犹疑晚上她何处落脚,她就对我说,我今天坐车坐了很久,买车票已经用光了钱,又奏了四五个小时的路……你接我一点钱,我需要打个电话,还要坐车……
  我强作镇定,已经不想再多问,只是点了头。
  她打完电话,简简单单说了两句,转身来对我说,陪我去找一个人好不好,我今晚要住在那里。
  我们坐了公车,下车走了一段,在一片老宅子前面她让我停下来,上前去敲门。一个非常年轻的男子在门口恶声恶气地问,你现在知道回来了?
  她只说,你别闹了,我只想在这里住一晚。
  男子拦住她,你想走便走,想回来便回来,我这里可成了你的旅馆?
  她望着男子说,就一个晚上,以后我会和你解释。
  男子说,今晚这里有人,你没地方睡。
  我拽知秋的手,说,算了,跟我回去吧,别吵了。
  知秋不说话,转身离开,年轻男子关上了门,哐当哐当作响。
  我问,这个人是谁?
  过去的一个男朋友。
  你离开他很长时间了?
  有点久了。
  为什么?你去了哪里?
  她就此不再说话。一直没有再说话。
  我们默默无言,走了很长很长一段路。仿佛是很长的一段,夜已经这么的静,好像我们已经走出了人间疆界。我早已困倦起来,因为没有言语。后来我说,姐姐,你跟我回宿舍吧。
  她说,几点了?
  我低头看表,才发现早都已经是半夜——难怪街道如此闃(qu,四声)静如死。我想大概也不能再回去了。
  那夜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开了一个房间。还好不贵,我身上的钱还够应付。我上楼的时候已经快要睡着了。进了房间便倒上了床。
  叶知秋睡在另一张床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我说话。我完全听不清楚她说了一些什么,大约是我们在洛桥的一些陈旧琐事。我只是一声一声附和,后来已经睡着,就什么都听不见了。
  叶知秋一直还持续不断地与我说话,我睡着之后,渐渐变成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好似站在逝者面前的独白,轻言轻语,唯恐打扰了死亡和记忆,言语如细细流水涓涓而来。一去不回,亦没有回声。她就这样说着说着,泪就落了下来,天快亮了。
  她叫我,一生,一生。
  我却没有应她。
  这一夜我奇迹般睡得这样的昏沉。早晨醒来的时候,叶知秋又不见了。
  又不见了——她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开始恶狠狠地厌恶起她来。她拿走了我的钱,只剩下了一点,留下的字条说,我有事我先走了,以后我会还给你。
  我揉碎了字条,感觉到欺骗和蹂躏。她不应该如此一再不告而别。
  我不知道她这一次见我之前经历了什么不堪的事情,也不知道她一走又去了哪里。过了半个月她打电话来我的宿舍。我在楼层尽头的宿管室力接她的电话,她直接问我,一生,你放暑假什么时候回家?
  她不如常人,再次联系时,从来不会对前一次不告而别作出任何解释。
  我顿了一下,还是告诉了她时间。她说,我会来送你。
  我握着话筒无言,不想回应,缓缓地放下了听筒,就这样挂掉了。
  暑假快要来了,我归心似箭。不知道母亲是否还好,我想念着洛桥,青红相间的枫叶,深浅如适的冬天,夏季的柳荫,黄昏中的桥,夜里的浆声……冥冥晨曦中的豆豆灯火点亮着一扇扇窗。我想着想着忽然对世界没有了好奇。天大地大与我何干,再远我总是要回来。
  何耀辉也要回家,但是日子比我提前。我还去车站送别了他,在人潮拥挤中,我仿佛觉得他像叶知秋一样也要离我而去。突然这样害怕他就此一去不回,我上前抱住了他,心里有惊惧。耀辉是懂得的,他说一生我不会走的我答应你………我很快就回来。
  这一句话听上去似乎这样的充满了诺言的质地,但我更加哀伤了。世上哪有诺言呢。诺言是自己都无法相信却希望别人一定要相信的谎言。我抬头望他,只是说,耀辉,回家好好的,记得给我电话。
  他点点头就走了,上车之后大概因为车厢太拥挤,我再没有见到他的脸容。
  但我想我们如此很好。
  等到我拖着行李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叶知秋又来了。这一次她又恢复以往的光鲜,还有一个男子开着车随同而来。
  他们一起下车,走到我面前来,我只觉得这个男人面熟。经她一说,这才知道是多年之前在洛桥有过一面之缘的康以明。那天他穿的是红色运动衫,和知秋一起找我。他站在知秋背后,没有说话。那天知秋因此第一次离开了我。
  而今以明这样的挺拔健硕,实在已经是一个漂亮的男子。的确,我想没有女子会认真的抗拒的了他的。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我有些认不出来。他与我微笑,说,你好,一生。
  他殷勤地帮我提所有行李,知秋要我上车。
  知秋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一路上轻松地与我聊天。问我学业如何,身体可好,回家之后要好好地问候母亲。
  我问知秋,你就不愿意回家么。
  她忽然沉默了,又笑了一笑,回答我,你觉得我有家可回么。
  我母亲非常想你。
  那你转告姨妈,我也非常想她。对了,我给姨妈带了一些礼物,都是心意,你带回家吧。
  我没有接她的话,无声地转过头去。
  以明这样的高大健硕,肩比驾驶座的靠背还要宽阔。在车上我看着他背影,不知为何心疼起知秋来。她这样的瘦小,好像他的孩子一样。我知道他们之间有太多往事。
  送到了车站,康以明提着行李一直走上月台。知秋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大笔的钱。
  她说,回家好好陪姨妈。
  一生。谢谢你。有些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油石那样如井一般的目光。她如此注视我,令我觉得有溺水一般的无助窒息。那一刻身后的陌生人鲁莽地撞了我,我站不稳扑向前,碰到了她的脸。她一把抱住我就此没有放手。
  我眼前只有人潮涌动和满目阳光,心里充满了惊怯: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紧紧拥抱。
  我感到了悲哀,因为这拥抱没有慈爱,只不过是脆弱与脆弱相依。又有这么多倾诉的欲望,只是她还不能对我说起…我都懂得的,知秋。
  我在她耳边说,姐姐,我该走了。
  她放开我,其实没有眼泪。很快就露出笑容,淡淡地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3
  自从那次知秋手下的小姐造反把她打伤,她便小心了些,康复之后回去换了一家夜总会做事。结了仇,路没有那么好走。两个月后刚刚做得有了起色,她就怀了孕,与以明闹翻,流产之后分了手。
  她比二龙的女儿还要小两岁。这个男人在KTV叫了她作陪,很快有意包她做情妇。二龙在这个片区是个大地产开发商,情妇一打又一打,有钱有势。他吸BD已久,花天酒地都携知秋在身边,带着她见识买家和卖家。
  知秋正愁客人到她这里叫鸡时要溜冰她却没有货,于是就半推半就做了二龙的二奶。大概这般沦落又是由于内心悲伤。告别以明,原来并不如她表面上那般洒脱。
  以明又时时来找她,跪着求,缠着说,可她都不该当初的决意。分手之后,以明每次和她不期而遇,都是在夜总会以及各种餐厅,每次都撞见她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起,不是吃饭就是陪酒。他心里大概也是怨,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有钱有相貌,你陪这么多狗样的男人都不和我在一起,你好歹也做过我的女人,我好歹还这么惦记着你,好歹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老相识——男子本能中的雄性占有欲容不得挑战,他们一旦狭路相逢,康以明见一次就打一次,知秋的客人们才是冤枉得苦,撞上了不相关的恩怨,莫名其妙就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痛揍一顿,经常闹出血光之灾。
  其实他不过是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玩具被别人捡在手里了,拿不回来,他气不过。
  但再打架都没有用。许多事情一去不复返。生命中有太多的一去不复返。
  这么久以来叶知秋只做鸡头不卖身,自觉地在那般环境之下已经算是相当有操持和底线的作风。其实的其实,想来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完事之后要不要钱的事情。要了钱便是妓女,不要钱难道就是圣女?还不是一样没有感情的交合。
  自欺欺人的事情我们做过的比认识的要多得多。
  她跟了这个二龙之后,一边做鸡头一边卖冰,挣钱不少,额外还有男人给他的钞票用也用不完,生活又变得一异常富足,只不过没有感情存在,更加空虚无着,不得不告别以明也是心如刀割的痛苦,如此她开始吸毒,从这个冰会奔波到那个冰会,日与夜早就没有了区别——吸毒过后不吃不喝不睡,接连亢奋一个星期都不觉疲累,只有旺盛的性欲。
  太多的冰妹与男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内溜冰,她也是如此,用的还是别人送她的泰国制的天然水晶冰壶,有龙凤的雕刻,玲珑剔透,精致犹如巨大钻石;又有那种六七个人共吸的大冰壶,做成龙舟的模样……男子吸高了便持续有性欲亢奋,知秋把她手下的小姐都叫来陪客。几对男女就在她面前xing茭,如同野兽,隔壁还有别人的叫床声。
  她不惊不惧,学会了灵魂的失敏:如果人间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地狱的地狱。如此气势还能在这里做一个天使。只有在这里,心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心。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这样深深吸了一口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缓缓地死亡,这样宁静,仁慈,如同深深大海,又好似虔诚的祷告。抬头就是教堂高高在上的条形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一缕一缕温柔光线来,照亮黯淡人间。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过分慈爱的人。天主在微笑。世上再也没有苦痛了……如此真好……
  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她的这些事情。我内心的震惊气势还敌不过我的困惑。只是不明白,所谓笑贫不笑娼,为何世上那么多角落,道德早已没有底线可言。当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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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02:14 | 只看该作者
太多的年轻女学生在那些地方挣钱,大都希望能够傍一个款爷,省得白手起家这样辛苦。她们常常委托知秋给自己牵线找人,有的干脆投奔知秋让她经营自己。有的又精心打扮,在声色迷乱的酒吧区坐着等人上钩。彼此心知肚明,自然会有大把男人过来搭讪。她们不过是那些男子的女儿一般年龄,却学会乖巧伶俐地叫,老板,我敬您一杯酒吧。一脸疙瘩油腻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卡座,搂着苗条靓丽的年轻女孩,说,和我回去,一晚上付你十万块钱,带上你的一两个姐妹更好。
  拒绝自然是可以——但你不会因此被看高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
  但是奇怪的是她们还会对人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我觉得我还不至于过没有爱情的物质关系。又或者:他跟我是很有感情的,只不过他不能离婚。
  青春于谁都是浪费。时间总要过去。谈恋爱还能大捞几把男人买单的东西,小则衣裙大则车子房子,日日东吃西喝——而今世道已经变了,过有钱人的日子是多么正常的梦想:怎么又错了呢。原来这样多的事情,如何解释它,如何就是对的。然而如果是这样,是非圭臬到底还有没有。
  这一切又奈何不得,个人有个人的路。这是世界为何成为世界。
  知秋一连吸了几个星期,用量那么大,终于诱发了高烧,大约有四十一二度,实在已经坚持不住。喉咙都快着火,全身无法说清的痛。二龙还在别处寻欢,她一个人去医院输液退烧,又不敢去大的正式医院——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吸毒反应,怕被扣留起来抓走——只能去小诊所,多塞给一生一些钱,开了退烧的药,打点滴。她当时体重下降到七十斤都不到,不吃不喝不睡几个星期,手臂上的血管全都萎缩了。护士扎针,扎了三下才勉强找到血管。她也不再觉得痛,静静睡在肮脏的病床上快要昏迷过去。这样的瘦呀,像骷髅一般,似乎连阳光都会伤害她。
  闭上眼睛混混沌沌做了梦,梦见的是月经初潮的那天,正在体校做陆上训练。她与教练发生口角,教练体罚她,踩着她劈叉的大腿,将她上身往后狠狠掰。她尖叫,大骂,棕黑色的稠血渐渐浸出了白色的泳衣。
  她躲进厕所,用手摸着血在墙壁上写下恶毒的咒骂。她整夜躲在厕所里布出来,宿舍查房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厕所肮脏溽臭的蹲坑上,她坐着哭了一夜,蓬头垢面。这是她迎接自己青春期的方式。
  她惊醒过来的时候,药液早就输完,护士在隔壁聊天也没有理会,她见到长长的针管里早就是回血,细细的红红的,快要升到药瓶里了。她有气无力地叫,医生。医生,这里输完了……
  护士没好脸色,走过来便骂,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自己不知道看着?她拔下了针头,让知秋压着棉签。护士拖着药瓶就走,血一滴滴又从塑料针管里倒流出来,洒得一地都是点点红色。
  她连压着棉签都没了力气,只觉得如此虚弱,走出医院,日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小街上放血的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从她面前跑过去,买菜回家的老人,守摊的中年妇女神情迷惘得磕瓜子,出来遛狗的情侣,带着孩子玩耍的父亲……原来一切还是这么平常。是否是太平常了,叫人无法忍受这日复一日的凡生?
  她退了一点烧,晚上二龙又叫她陪酒,午夜带回酒店去睡觉。知秋六十多斤的身体,形如骷髅,二龙干完一场,任她裸身摆在床上,他抽了一根烟,看着她说,你太瘦了,都让我害怕。你怎么这么瘦。男子看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和腿——她根本没有胸部。身体如同十岁的瘦男孩。
  男子慢慢地给自己推了一针,闭上了眼睛。不就他起身穿好衣服就回了家——家里还有妻子儿女。知秋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散落着好些钞票——像冥币一样。
  夜阑深静,她这么的无力。就此沉沉睡去。
  4
  知秋的母亲死于尿毒症,事隔很久之后我母亲才间接知道。
  叶青在黑龙江万分潦倒。无望的人生原来不论在何处都是无望的:东北要振兴,工业要大作调整,丈夫下了岗,只领到一点抚恤金,一直失业。每天早上出去用塑料瓶子买几斤烧酒回家来,天天酗酒。他原来患有精神分裂,发作起来穷凶极恶,又神经不正常,把她的照片扔在厕所角落,眉心处全都钉上钉子。常常拳脚相加,两人在家打得你死我活。叶青本来又怀了一个孩子,打架时硬生生地打流了产。
  黑龙江下着大雪的除夕夜里,丈夫在外面喝醉了就回来,她吵了几盘菜放在桌上,权且作了年夜饭。男人骂骂咧咧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这么咸,这么难吃,你是不是放了农药要毒死我。她也骂了回去:我要毒死你我早就在你酒里下鼠药,死了剁烂你都嫌手脏。
  两人就又打了起来,她被他踢到了心窝处,痛得伏在地上呕吐,无法起身。男子拽起她的头发,把她拉到阳台上去,又锁了门。他还扭开了电视,音量突然开到最大,春节晚会歌舞升平的音乐突然就响了起来,把叶青的叫骂声淹没了下去。
  天地一片大雪,此夜森蓝如海。万家灯火这样平静祥和。有人在燃放鞭炮,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世间怎会还有这么多温暖幸福?
  她冷得发抖,在阳台上拼命地拍打门窗,男人不应,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冻死,拿了阳台上的铁杆砸破了门玻璃,自己开门进——男人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躺在破沙发上睡着了,屋内电视的声音大得惊人。她扑过去关掉,陡然就是死亡一般的寂静。她忽然真的愿意就此死去,这样应该是最好。
  叶青进厨房拿起菜刀,对折自己的手腕想要切下去,另一只手却一直抖,下不了手,又或许是对生活还不够绝望。她只崩溃哭泣,把刀扔在了一边——还是活着吧,还是活着。
  等到她最终忍受不了想要离开黑龙江回老家时,人却走不动了。尿毒症已经严重,无钱医治,男人也不管她。她恶化得太迅速,很快就死了。
  我的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暂时不要转告叶知秋——我心里却想,想转告她都没办法,我根本找不到她人。
  知秋还在那个圈子挣扎,二龙腻烦了就抛弃了她,她又只能回到给手下的小姐租住的房子落脚。进门的时候,几个手下的小姐还没有穿戴,半裸着懒懒躺在床上,她一进门,房间里便安静了一瞬。
  彼此目光相照,心知肚明——从这里走出的女子不论有过多么耀眼的荣华一日,终究都会回来。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只是如梦一场的机会落到了自己身上,谁都还是愿意去相信一次。哪怕明知必会醒来,看见自己仍旧一无所得。
  阿兰也换了酒吧继续做她的事,只是不怎么联系——那是没有人情的地方,转身说不定就是生死相隔,何来挂念。只有阿美一直跟着她,或许是因为感到知秋可以依傍。
  手里还有一点点赚来的钱,知秋不得不又重新开始一心扑到皮肉生意上来。天天拉客,买卖BD,也卖四号HLY。给她来货的是好色之徒,做他的常客,随时来都可点姿色上等的台,免费服务,因此那男人便给她九十五分的货,她出手兑成八十分再转手,关系不硬的兑成七十分六十分,一层层传下去,也赚了不少钱。
  这样她也总算忘记了以明,在辗转一个有一个冰冷的间隙,她从身到心都是空白。究竟应该怎样才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来?她还不知道学校早就给她开出了退学通知---旷课这样多,脸期末考试都根本找不到人影。可她太久不回学校,连被退学了都不知道。等到她有天突然空闲,回学校看看,进宿舍女孩子们都乖乖的看着她,她问怎么了,一个同学才扭扭捏捏地说,你不是被退学了吗。不知道?
  她去教务处询问,带着墨镜,浓妆未卸,主任以为她是家长,说,你孩子哪个系的?她摘下墨镜说,就是我自己。
  她学籍都被除掉了,为时已晚。她轻轻地笑笑:这书不读也罢。她当即去财务处要学费住宿费的退款。第二天她特意回寝室搬走了一些东西,利利落落便离开了学校。走出门去,回头望了一眼:那么多的年轻孩子还在这象牙塔里欢欢喜喜单纯生活—看书,自习,看电影,买廉价的裙子,恋爱,聚会……这一切竟然离她有前世一般遥远。又或者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这个天地不属于她。于是她转身离开,再无一丝眷恋。
  5
  爱后余生力这么多的男子。有过心的,没有过心的。高的矮的,穷的富的,老的年轻的。二龙,小高,韩老板,张叔……还有什么男人她没有见过。她只是最终记不起任何一张脸。
  为什么都没有区别。人人都一模一样。好似生就是为了死一般,相聚便是为了相散。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起:她没有情欲—总是因为她性冷淡所以男人与她分手;她没有想要钱—该走的时候把男人买给的钻石戒指,金项链,奢侈品成衣一一奉还,两不相欠,一无所得。她尚且还是一个不贪便宜的女子,记忆亦太冗赘,一钱不值,没有必要留下。是否还是想要感情和爱—可是以明走后,她想她再也没有爱了。
  人群中像她这样平常的小女子一抓就是一大把了:随潮流烫头发,做指甲,买地摊上脸颊的首饰,化妆,粘假睫毛,贴假双眼皮,带假发,穿假胸衣……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足的假人。她又开始热衷打耳洞—她的左耳上足足有九个耳洞,有的化脓流血,戴上耳钉仍旧是亮晶晶的满目疮痍。
  最后一次她心血来潮做了纹身,她纹了以明二字,在胸口的地方。她只不过是想要纪念—以明走后,她只有爱后余生的感觉。
  剃光头的小马哥是拿了美国籍的世家子弟。家中长辈都很显赫,坐甲A牌照车。他追她,用尽的不过是俗常的伎俩。鲜花,高档餐厅,钻石,奢侈品牌衣裙。她不为所动—这样的人见多了,她都学会了待价而沽。
  相识两个星期之后,他又带她去吃饭,津城最高档的海鲜餐厅,不设大堂,只有八个雅间,客坐满便恕不相迎,七八千块只是最低消费,不上一万自己都无脸结账出门。男子在餐桌对面对她说,哎,你可真像一个人。
  这老把戏真是叫她不厌其烦,她冷笑又叹气:男人怎么都这么笨,献媚的话没有丝毫新意,她懒懒地无奈问道,像谁啊。
  小马哥看着她说,你像我孩子他妈。
  她心里一动,又有淡淡温热。这话叫她莫名动情,于是抬起了头看他。男人趁机赶紧给她戒指,说,我们订婚吧。你不要再在新区那里的夜场做事了,跟我回市区,就在家里呆着。晚上你若想去酒吧做营销经理挣点闲钱也未尝不可。
  她接过戒指,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眼泪都快掉了,只道:你可真算是个好人……
  女子总归是女子,活得再铜墙铁壁都是漏洞百出的—硕大的钻石起码有十克拉,在灯光下这样灿烂夺目,绚丽好似漫长的幻觉:如同诺言一般的幻觉。
  她看着这四射的光芒,心里忽然好似有了久违的渴望和光明—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有渴望和光明,那不是她应该有的东西,有了只会是劫难,可她这一次惊觉到自己的渴望:原来她想结婚。她需要结婚。
  这句话终于把她钓到了手—但她又错了,她不知道这句话不是婚姻承诺,只不过是追求手段之一:略有新意的那种。
  又跟这个男人荣华富贵了一些时日,出门一趟两个小时便可以花销三十万。她带了他的戒指,又可以做奔驰穿古奇,脚上蹬着香奈儿的高跟鞋,卡帝亚钻石手链在臂腕上晃着,步态妖娆娇矜,陪他出入各类场所,活脱一个贵家小姐—原来人靠衣装果然是真的。下午男子下班了便接她吃一顿饭,然后开车送她去市中心的高级夜总会上班。这样的有面子,她连走路都能多抬头了。
  过去小马哥见她,都是夜总会等场所,知秋浓妆艳抹,倒是还非常入眼,第一回过夜之后,小马哥躺在床上歇息,她进了酒店房间的卫生间关上门洗澡洗脸,彻底卸了妆,等到她出来的时候,男子张大嘴巴直愣愣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得口无遮拦,情不自禁就问,我的天,你没化妆怎么是这样的?!
  也是—男人大都是一位女人的脸长得就是化完妆之后的样子罢。此刻她再无遮掩,脸上全无妆容:这样苍白瘦削,皮肤因为常年着妆而非常粗糙,没了假睫毛假双眼皮和浓重眼线,眼睛不过是小小的单眼皮,眉毛粗淡,胸部平坦如同小小男童,不过还是个瘦瘦的孩子—她的确是面目全非了。
  小马哥当即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原来贪恋的是个假人。他顿了顿,只是说:以后你在我面前还都是化妆吧。
  她也觉得失落,没有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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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04:57 | 只看该作者
他渐渐只与她再夜总会相见—那时她才是浓妆艳抹之后的美色女子。未婚妻是无所谓的,而未婚妻的床上义务可不是所谓的。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性:她吃了那么多次避孕药,忍不住傻傻地问: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一个吧,为何还要我吃药。我很想有一个孩子……
  男子楞了半天才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们结婚再说。
  我知道知秋一直都很喜欢孩子—在很多年之后她仍然对别人手里牵着的陌生小孩充满急切而外露的喜爱:甚至包括一切的动物—我见过她与我在晚上逛夜市的时候,遇到白天贩卖剩余的杂种小猫被丢弃,在街上喵喵叫着流量,她当即就把其抱过来,拢在怀里,顿时眼泪唰唰唰地掉,吓了我一跳。
  她抱着猫用脸蹭它们的毛(而我恐惧是否有跳蚤和虱子),一直哭着喃喃道:怎么这样,她们这么小就没了妈妈……你们的妈妈呢……
  我瞠目结舌—那个时候我也大都知道了知秋的经历—我不相信她为何在有些时刻还能这般天真善良若天使。
  后来这样的场景数次出现我也就不足为奇,只是每次她与动物呆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将她一旦抱着动物时那副慈爱天真的形象与她的经历和性情联系起来。
  知秋不喜欢人。大约是人心的狡诈黑暗,她是在是见得太多,因此对人常常没有情分。唯独动物天真无知,一派柔弱动人,所以她又太多怜悯,这又如同于她在内心深处怜悯自己。
  跟了小马哥之后,她自知要做有身份的人,鸡头毒贩都不是有脸面的事情,她决定洗手不干,渐渐把手上的客户和手下的小姐等等交给阿美。阿美这么聪明世故,甜甜地叫,听您吩咐,放心吧,苏琴姐。阿美果然也事事都接手得很好,每个月如数上交利润,知秋慢慢不再操心,任由她去。
  等到小马哥带着她出现在自家的时候,对方父母目光落在知秋身上,来回上下冷冷打量了几番,一言不发。客厅里早就坐着父母给儿子安排好要结婚的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儿子自己带回来的寻欢女人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一对夫妇只顾与千金小姐热情寒暄,知秋尴尬万分地站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女子被带回过家了。过了好一会儿,父母才背对着知秋说话,可是开口就问她出身,工作,年龄,奈何这些连知秋自己都说不出口。
  其实小马哥也走啊就自知不会与知秋结婚,求婚不过是想把她钓到手的伎俩。见识了她真面目之后便更加没有兴趣。
  可怜了知秋,一心想着可以结婚,做一个贵夫人,安安逸逸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早就狠心放了手里的生计,各色各样的客户再来找她,她只是利利落落地说,“对不住大哥,现在不做了,准备结婚。有事找阿美。”弄得很是得罪。
  她那时还未学会要留后路。
  家里的保姆在饭厅的桌上摆好了大桌饭菜,低声说,夫人可以开饭了。小马哥的父母当着知秋的面,拉着千金小姐和儿子的手,非要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吃饭,父母不停地找话塞住小马哥的嘴,不让他关照知秋—全家人把知秋晾在一边,视若不见,硬是连句请坐都不说。
  待他们都坐下了,知秋孤伶伶站了一会儿,顿觉一场梦寒,气得颤抖,索性撒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什么订婚戒指,求我我都不要,还你!
  多么烂俗的桥段—她摘下戒指扔了就转身走,小马哥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父母的脸色狠狠地压着他,又有千金小姐瞪着,他只得乖乖坐下来吃饭。这段闹剧又告了终。
  又一次泡了汤—总不能穿着一身古奇戴着钻石手链在破烂的月租房进进出出,平日骑自行车罢。她脱得干干净净,把昂贵的衣服首饰全都打包扔了回去,还是穿廉价的恤衫和牛仔短裙回到原处去,老老实实又一次从头做起。
  那么多个突然地循环,她还是没有学会绝望。
  但阿梅翅膀已经硬了,只不过顾及旧日感情,对她还算恭顺。和小马哥散了她便回来住在阿美的地方,暂时落一个脚。
  知秋回去不久,又有一个夜总会的徐老板找她做二奶,她正值心烦意乱,这男人又长得实在难以入目,她不赌气都看不上。徐老板纠缠她一两个星期,她夜里回了阿美的住处便跟她抱怨这男人如何搅她心烦。
  徐老板还不放弃,眼巴巴地在她面前一边敬酒一边讨好,吹牛吹完了 就来甜言蜜语,都是些她听腻了的东西。她很是傲气,眼见徐老板面子快要挂不住了,会动肝火,她便说,我给您介绍一个好的。阿美是我的好姐妹,她人漂亮乖巧,肯定能让您满意。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饭局结束徐老板就带着阿美离开了,知秋看着他们走,大大松了一口气。阿美家贫,父母双亡,自从她背井离乡从从村出来跟着她这个女主人,算来也有一两年,早就成了谙知世味的风尘女子了—在这声色天地,不领教世味便无法生存。一个日夜就等于世间一年,催人心老。
  知秋见她可怜,一直待她不薄,几乎将她认作自己的接班人,一切东西都悉心传教给她—阿美第一次陪酒,客人便塞橡胶在她腿间令她夹着,谁输了骰子谁便去剥,客人一边剥一边当众拉她的内裤,阿美吓得直哭,客人扫兴要凌辱她,还是知秋赶紧过来叫了另外的小姐安抚客人,她才脱身;又记得第一次带她接客,第一次带她验货,第一次教她买卖……
  可是她明白阿美是情愿一直这样下去的:她还在那个世界拼命往上爬呢。
  这一次知秋仿佛亲娘看着闺女嫁了出去一般,颇有姿态地叹到,总算还是又给你暂时找了个人家,积了德。愿老天让我以后有个好归宿。
  可是谈何容易,阿美跟了这个徐老板不过为了捞钱,心里却怨恨不平:你苏琴平日回来只跟我抱怨这头猪有多恶心,想甩掉这个纠缠你就叫我去接这个男人,美其名曰给我找生计,你怎么不把你看得上的让给我?
  最终惹翻阿美的是,徐老板还是心不死,经常叫着知秋出来作陪。知秋知道这个圈子里做事不能太傲太绝,既然都拒了人家,这番打着朋友的面子来数次找她,她也不能说不,就这么嗨继续跟徐老板出来吃饭喝酒。他们一来二往下去,被阿美知道了,气得她拍案便起:不想要了就扔给我,扔给我了又想捡回去,把我当成什么东西!
  阿美翅膀已经硬了,知秋的生意她早就接受得差不多了,做得有声有色,又跟了徐老板,腰板挺得壁纸,这番不再甘心认她这个女主人了—-其实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且不谈以德报怨,连知恩图报都常常是童话。
  阿美与徐老板天天在冰会里溜冰溜得天昏地暗,趁着他吸毒过后神智亢奋情绪激动时,不停跟徐老板念叨他追求知秋时,知秋如何在背地里奚落他是猪猡,如何只兑六十分的货狠狠骗他银子……两个吸得五迷三道的人顿时像是同舟患难一般抱头痛哭,连不离不弃的誓言都喊了一大番,徐老板听信阿美的谗言,骂知秋骂得狗血淋头,暴跳如雷,下了决心要收拾她,也算捡回自己往日在她那里丢尽的面子。
  新区的声色场所就那么几个窝子,阿美揽着徐老板凑在一起为知秋的事发飙,七日圈子里的阿兰就在旁边坐着吸烟。阿美气焰嚣张,跳过来指着阿兰说,我们过去都在她手下忍气吞声,今天的话你都听到了,我不怕你去告诉那个婊子,以后有她好受的日子……
  阿兰抬头看了她一眼,默默不作声,心里也知道迟早要出事。
  可知秋对此还一无所知,阿美搬进了徐老板的二奶窝。她就一个人在阿美的住处睡懒觉,日日闲来无事,夜里醒来犯瘾了就找冰会的客户去溜几下,如此过了好些时日。
  阿兰遇到她,正是在一个冰会上。知秋喝醉了,见到阿兰便扑过去说,阿兰,阿兰,我真的想你。话音未落她眼泪便落了下来,脸上的妆都花了,如同小丑一般滑稽。阿兰镇定不言,静静烤着锡纸吸了一口,感到死亡一般和缓的释脱,就此任她抱着哭泣。
  那夜过去,天微微明了,知秋早已烂醉,伏在阿兰身边不省人事。阿兰拍拍她的肩,说,醒醒了,该走了。知秋迷迷糊糊含混发出几声,她人还是昏的。阿兰冷冷地笑,眼神仍然如冰冷蜥蜴,抽完一支烟,扶起知秋来,带着她回去。一夜大雨,树叶打落了一地,天地宁静,她们踩着积水和落叶慢慢走,入夕阳下散步的老人。
  但谁又能否认她们还这样的年轻。皱纹只不过是在心上。
  那日知秋在阿兰的住处睡了一整天,醒来的时候又是黄昏,阿兰正在煮皮蛋粥,电视机里在放香港警匪片,声音吵吵嚷嚷。她抽着烟,给知秋端了一碗滚烫的鲜粥来。
  知秋没有胃口,面容惨淡发青,看着阿兰的背影不说话。阿兰兀自坐在床沿喝粥看电视,知秋顿觉心里凄凉,俯下身去从背后抱着她。
  阿兰,你可曾想过离开这里。她突然问。
  阿兰静静反问,去哪儿?
  知秋倔强地说,结婚。我要过相夫教子的生活。这个世界我终于腻了。
  阿兰背对着她看电视,不由得笑了起来,结婚?你该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够回到平静生活罢。
  知秋说,我觉得能。
  阿兰不接话,沉默了很久,不急不慢地喝完了粥,她才回过头来对知秋说,苏琴姐,你可要小心。有人想要赚你的命了。
  知秋一笑而过,说,我们已经如此,谁不是在赚别人的命。
  阿兰含义复杂地回敬一笑,不再多话。
  6
  过了两日,徐老板又叫她出来吃饭,邀请得盛情又殷勤,知秋本来就无事可做,爽快答应了下来。她不汉子道这是顿鸿门宴,吃得还十分痛快,阿美揽着徐老板左右伺候,知秋喝高了以娘家人一般自居,一大桌人吃得热热闹闹。饭局完了徐老板便说,走走走,我请客,你和阿美都跟我去溜几趟……
  知秋连想都未想便跟着他们去了一个冰会。这里以前没有来过,他们上了单元楼,打开门,两室一厅的地方,紧拉着窗帘,没有一丝日光,只开了昏暗的灯,八个男子在吸毒,四仰八叉地躺着坐着,屋内烟雾缭绕如同地狱。见人进来,他们纷纷抬起头,招呼徐老板:大哥好。徐老板和阿美引她进去,还客气叫她在沙发上就座。知秋以为还可以一边做生意一边蹭吸,未料到她刚刚坐定,徐老板便按住她,正反十几个耳光劈头盖脸而来,掴得她两眼昏花。
  婊子,你背地里叫我猪猡,兑六十分的货给我,把我当傻子玩,我看你是**翘到头顶了。贱货一个立什么贞洁牌坊,今天我就把你送到这里,和爷几个慢慢消遣。
  她还痛得昏倒在沙发上爬不起来,徐老板骂完便朝那几个男子使了眼色,和阿美扬长而去,铁门应声关山。
  “十三个日夜的时间。整整十三个日夜。”
  许久许久之后,她才这样缓缓地,在一个静默如死的深夜告诉我,十三个日夜的时间,她被囚禁在这个没有一丝日光的房间里,八个吸毒亢奋的男子丧失人性禽兽不如,没日没夜地车仑.女干她,做尽了不堪之事……又遭虐待:吸毒发狂的男子将玻璃冰壶敲碎,锋利的玻璃直接插进她的大腿,温热鲜血淋漓而下。他们将她打昏,又用烟头烫醒,身上到处是烫伤的水疱。她躺在地上,被当做麻袋一般踢来踢去,鼻青脸肿……男子的米青.液混合着她伤口的汩汩出血,缓缓流下。又给她注射海洛因,使她犯毒瘾崩溃。她连惨叫都没了力气。
  在昏迷与醒来的间隙之间,她睁眼,闭眼,灯光便忽明忽暗,像是从生走到了死,又回到了生。在生与死之间,可以记得什么呢。可以见得什么呢。
  她这样的暗哑,再也发不出声音。静静伏在地上,如一只爬虫,野兽还在林中咆哮,她入爬虫一般静静蛰伏在地上,翻来覆去经受噩运般的蹂躏……此刻她却竟然感受到了天主之子的受难。
  光在何处……光在何处……
  人间充满憔悴和痛楚,我们罪孽深重,天主你可知道。
  要活下去,主说。
  我们的拯救,是要活下去。因为人间就是天堂,人间就是地狱,人间就是人间。
  ……人间就是无数人的活着。
66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05:41 | 只看该作者
7
  阿兰发觉自己被阿美和徐老板盯了起来,便知道知秋已经遭了害。确认知秋失踪之后,阿兰为了救她,便偷偷去找三哥。三哥是新区最大的地头蛇,那里大半的酒店和海鲜城洗浴城都是他的,开发的楼盘无数,家里又极有背景,势力很大,无人敢得罪。她求三哥派几个弟兄,去叫徐老板放人。三哥与知秋曾有过几次照面,也是陪过他喝酒。他还记得那个瘦弱的小女子。
  三哥答应了下来,叫了一个大兄弟去徐老板那提人。那人替三哥出面,委婉地只是说以前大家喝酒时他看上了那个小女子,要打回去做马子,请徐老板看在三哥的面子上成全。
  徐老板知道斗不过,清醒过来也觉得事情做得太重,便带他去领人。
  来人进屋,环视了一下,知秋赤身躺在角落,有几个男子也是半裸。那人草草捡起两件衣裤,扔给知秋叫她穿上。
  知秋被带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了人形。她只隐约感到了人间的呃日光尚且还在,照耀了她 一瞬,又迅疾熄灭了。她又被陌生男子抱上了车,根本无力知道接下来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那个弟兄把知秋送到了三哥那里。这个男人看着知秋—她勉强睁开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再无力气。
  男人看着眼前这女孩子,皱了一下眉头。吩咐说,找个房间,把阿兰叫来陪她。
  养一下伤。
  在三哥安排的酒店房间里,阿兰陪着她知道她醒来。喂了她一些持的,又轻轻揭开她的衣服,见到身上的伤大部分已经结痂,但有几处已经化脓溃烂。知秋满身疮痍。面色如灰。全身只剩下骨骼的轮廓。
  知秋还躺在床上,终于有力气开口,第一句话声音细如蚊虫,只道:我以为我已经死了。
  阿兰坐在她身边,眼神仍旧入蜥蜴般冷冷注视,犹疑着伸手抚她的脸。过了很久,阿兰忽然掉了一滴泪,俯下身去紧紧抱着她,就此崩溃,在房间里面放声痛哭。凄厉如鬼。
  8
  几日之后知秋已经能够起身说话。阿兰放下了她离去,临走前只是轻声言道:苏琴姐,过去你恩宠我的,这次我都还清了。你以后好自为之。
  知秋惨然一笑,只是说,谢谢。
  三哥来看她,把她带走。这一次由不得她跟不跟谁—世间没有她容身之处。在三哥的床上,他将她衣服脱净,看着她骷髅般瘦瘠的身体,满目疮痍,淡淡地笑了笑,说,你比我八岁的小女儿还要瘦。我挺想她,你就陪我躺着说说话吧。
  男子突然很疲倦,灭了灯,点上烟,在她身边一点点地说话:……我十八岁去当兵……那时是在南京……天天走正步打拳……排长是河南人……动辄喜欢骂人……我也挨过不少老兵的揍……南京夏天那么热……洗澡堂是一池水……一堆人脱光了跳下去……五分钟池水就变了颜色……军营后面的树林……有时候夜里有男人在野合……后来部队去抗洪抢险……我怕死怕苦……当了逃兵……回来之后无所事事……跟着大哥和父亲做生意……那个时候被人骗了钱又惹了祸……欠了大笔债……有人来杀我们……散弹枪把我小弟打成了蜂窝……死得像鬼……我的头中了弹……昏迷了不醒成了植物人……大哥还照料我……请保姆天天给我翻身晾晒……躺了八年皮肤都没有溃烂……大哥很失望……说满了十年就让我死了算了……不知道为什么第八年我又醒了过来……大哥已经东山再起……我跟着他继续做事……现在终于好了……娶了女人生了孩子……
  知秋闭着眼睛听着他低声叙说,无力地问,那当年的仇家呢。
  他轻描淡写地说,哦,他们……大哥早就把它们天南海北地找了回来……让人绑到了我的工地上去……直接把他们丢在了混凝土搅拌机……打发得干干净净,盖进了楼里。那楼一直空置在那里,附近人说它夜夜闹鬼。
  知秋静静听完说,你真是强,什么都能够摆平。我也多希望……
  他笑:其实道上有什么黑白之分……谁强谁就是道。
  她跟了三哥一段日子,一样是陪吃陪谁—沦落至此跟谁都一样。三哥喜怒无常,时而疲倦冷静,时而暴躁发狂,是个人来疯—他极其喜欢当众呵斥自己的女人:并不因为心中有气,只不过是觉得呵斥女人很有面子。
  知秋摸清了他,便任由着他在人多的筵席上大发脾气辱骂自己,自己低声认罪迎合他—这不过是他的游戏,世间千奇百怪,各种癖好无奇不有。众目睽睽之下再难听的话,知秋都恩能够权当左耳进右耳出,夜里照样娇滴滴伏在他身边。三哥还未遇到如此懂他性情的女人,反倒对她相当宠爱。
  一段时日过去,她哄三哥哄得驾轻就熟,时机来了,她便说,三哥,我手下的一个小姐不听话,我得教训教训,您给我安排几个弟兄……帮帮忙嘛……
  三哥懒得过问,之说,由你去便是。
  知秋自从死里逃生,不知立誓多少次要以牙还牙,而今终于做得到,找的是阿美的旧情郎把她骗了出来。冤冤相报,那夜又是一场鸿门宴,阿美略略喝醉,兴奋得恰到好处,那个旧情郎径直把她带进了早早等候的车子里。
  阿美上车,见到知秋—泛着红晕的脸色顿时刷得用一下惨败,酒全都醒了:在劫难逃,在劫难逃、
  但阿美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雏样,立刻就镇定下来,一如既往,伶俐乖巧地叫:苏琴姐。这么久不见了……
  知秋一言不发,几个男子便捂住了阿美的嘴,手脚都捆了起来。
  夜深阑静,开车驶往四十公里之外的郊区。一片乱草丛生的废弃工地上立着一栋空楼,阴森至极。男子七手八脚地把阿美扔下了车来。知秋撕掉了阿美嘴上的胶布,阿美手脚还捆着,蜷成一团,挣扎着贵起来,伏在知秋的脚前,砰砰砰地磕头,苏琴姐,发发慈悲,饶了我,饶了我……我不是故意……
  知秋站在那里抬头一望——此夜这么静,月光倾泻,星辰疏落。世间宁静祥和,照样不过如此:有人欢喜有人落泪,爱横情仇反反复复,生死最是无常。
  知秋轻轻说,阿美,当初你来我手下,我还记得你的模样,见你可怜,我最疼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欠姐姐一辈子……姐姐饶了我……阿美又是一阵磕头跪求。
  知秋一脚踩在她的嘴上让她收了声——
  你求我绕你!当初你怎么不饶我!!!天地良心我可有一丝对不住你?!知秋崩溃,大声吼叫,一脚狠踢她的胸口,阿美当下就倒地。
  你不过是皮贱嘴烂,害我至此的也不止是你,但奈何我收拾不了别人,杀不尽那帮狗养的禽兽,只抓得到你,只怪你是祸起之源,我不得不让你死!
  ……
  打你砍你都太轻了,你这种死无葬身之地的婊子,我现在就给你掘坟,黄泉路上你都该谢我。
  知秋发话,几个人便挖了大坑,当即就把她扔下去埋了。
  了断了这桩恩怨,她又回到三哥身边求庇护,那个圈子太乱,无人知道昨天在身边喝酒的人今天是不是还活者——或许是吸毒过量而猝死,或许在黑夜被砍得面目全非暴尸接头,只有这种情况警察才会来,来了也不过是立一个案就作罢——都不是干净的人,背后也有地头蛇,管不了查不完。
  知秋若无其事地在三哥身边过了一阵,暗中却做了准备——她要逃出来,她还想要像别人一样的正常生活。
  临行之前她只去找了阿兰。也算是答谢救命之恩。阿兰还是那么冷漠安静,这些覆辙,她比知秋还要看得多了。阿兰说,你何必如此,其实三哥不错,对你有恩。
  知秋捂着胸口说道:阿兰,也许你觉得好笑,但事到如今我仍然是一个心有希望的女子。这两年我不过是从一个虎口逃脱,钻进另一个狼穴。徐老板和三哥抓到我都要把我往死里逼,六月二十六的禁毒日又要来了,黑道白道我都在劫难逃。这一走,我是真心实意还想要好好生活。熬过了这么多事。活该的活该,受罪我都受尽了,上天应该不会再苛责我。
  阿兰只是抽烟,淡淡地说,似乎你还很有决心。先戒掉了瘾再说,那样或许我以后还可以看到你相夫教子过好日子的时候。
  知秋已经走出门外,阿兰才静静对关上的房门补了一句——
  我只不过是说,或许。
  9
  知秋无声无息带着一小笔钱,躲进了河北境内的偏僻向下,住在农家土房里。
  这个地方说来复杂,过去她倒卖BD时,一个与她很熟的贩子手下有个农村出身进城闯天下的小跑腿,这是他爷爷的祖房,老人死后,这里曾经一度还藏过一些货。后来那个男孩子又漂到了浙江一带闯天下,临走前还跟她一起来这里提过最后一次货。男孩子挂上了门锁,说,苏琴姐,明天我就彻底走了,这里我一辈子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肆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开party,大声的音乐和香气四溢的啤酒满满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
  1
  曾几何时叶知秋不是没有告诉过我,叶一生,你长大了之后除了你自己什么都不要相信。说话的时候她看我的时候目光像一口深井,但我彼时又有多年轻无知呢。我毕竟不是她那般的活法,太多事情我从来没有亲身代偿,所以个中情由我无法理解。她与我的话从来不多,在这不多的言语中间,零星的忠告我听了便听了,转身便忘记。固执就是如此:我真的以为我与她不一样。然而我错了。
  如何能够不一样——在我们之前已经有了几千年的人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若人人都循着千人的忠告走路,那是不是在而今的世代,人人都该学得聪明过得完满,再也没有折远的弯路。
  可远不是如此。每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地履行着重蹈覆辙的生命。当下的悲欢离合足以令人百感交集,但这早已有千万人在他们化为尸骨尘土之前都历历走过了。这一切重复毕竟对于现世的人来说是崭新的。飞蛾扑火即被笑作自取灭亡,那么面对命运的痛苦空茫和最终的死亡幻灭,人们仍一直前仆后继,大抵也高明不到哪里去。这其实无所谓壮烈还是愚蠢——活着就不得不如此。
  母亲寄我的希望,是要我做一个平凡好女子,她要我活得小小的,静静的,与一个会过日子的好人相伴一生,她不要我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可她直到躺进了灵柩,也没见到我的宁和安定,停留下来——是我辜负了她。
  年轻的时候想着的是,我不辜负她就要辜负我自己。风平浪静多么可怕。
  大千世界何其丰富美丽,我必在有生之年览尽人间风华。
  但我心比天高,低估了人的渺小。年轻与希望是大财富,但又长常常是幻觉和劫难,阅览人间风华的路上不过是太久太久的流离失所,得失只在蓦然回首之间才知孰对孰错。又或许这对与错都是模糊不清的——清楚又如何,不过都是一去不复返。
  知秋死了,这一次是真正的不告而别。
  那天我放弃了回土耳其的机票,跟着以明去看她。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一切的辗转纠葛,走到最后都会有一个脉络清晰地解释和结束,只不过来得突然,承接起来内心费力。
  生年早前,叶知秋走过了这么多不堪设想的事情,几度命悬一线,又不是没有绝望过,不告而别归不告而别,可都一直好好地活着。未料到最终终结她的是她自己。
  我又明白过来,是她没有了希望。
  警署还给我们看了现场的照片,和她寻欢一夜的队友们都没有出现,因为现场涉嫌毒品,所以他们全部被拘留。我并不回避,静静盯着照片,像是摸出了珍贵的全家福在端详。我心里却是浑浊的,不知道生死之间的那段间隙,她记起的是何人的脸孔,何时的旧事?
  从前我觉得她活得这么不易,大抵是应该有一个善终的,我将我屁事的所爱都让予了她,嘱她要重头来过好好走完余生……可惜这不过是对一个信念的一厢情愿。我把我以为对的东西舍弃并且给予别人,可是为什么到头来,于己于人都反而是得不偿失,弄巧成拙。
  我在殓房与她的身躯咫尺在近。就在这一切她生前的所爱都回到了她身边,我,以明。或许还有耀辉。
  其实还很圆满。我们如此佷好。一了百了,世间折远,她早累了。
  和以明一起带走她的骨灰盒,我紧紧抱在怀里如抱着她瘦弱身体。少年时与她在洛桥的故居,在那一张大床上,我们可曾能够遇见到今日呢。
  前两个月她还与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一生,我困了,我先睡了……
67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5:35:42 | 只看该作者
康以明与我两两相对无话可说。叶知秋是我与他之间的维系和原由,而今这维系已经死去,我们忽然如同陌人。我想他今日大概能够算是已经安定了下来。
  奈何叶知秋没能活到这一天。今天放在从前的话,是她多么的期待的事情。又或许她一生都会不同。
  但命运从来没有假设。
  所以叶知秋,你不得不如此。
  我忍不住问康以明,以明,你爱她吗。
  以明没有回答我,静静抽烟,非常平静,只是嘱我保管好知秋的骨灰,带回哪里安葬都好,分别时他又转身对我说,你记得把消息带给耀辉。
  这些年他一直关照知秋,还帮过我。而今只剩下我与他前来为知秋送行。
  我只是没有料到,他当年对叶知秋不过是占有欲,分手之后以明也不过是不甘心,舍不得。彼此并无太多诚恳对待。可是而今时过境迁,他对她的念念不忘终于沉淀成了如此一种深情—然而这是否又不过是再次证明人只对失去的或者未得到的东西贪恋执着。
  至少我是这么理解的。
  2
  我与何耀辉大学四年的恋情,说来也不过是一种寻常。要论多少细节,细数起来不过都是年轻时候的片段。那时我恰恰除了自己之外,很相信他人他事。何耀辉这样一个人,我不是没有全心全意对待过。虽然都是心甘情愿的事情,后来想起来,当时是觉得付出必有回报,所以那么义无反顾地对待。
  “我以为我遇到了所谓的真爱。”
  这是事后我无奈慨叹最多的一句话。我在当时可是一心托以终生的。然而我心向明月,明月照沟渠。轻信和固执总是那时候的顽疾。心有多珍贵,彼时谁都不太懂得,因此滥用滥伤,包括我自己这一边。其实或许我与他的心从未真正走进过,所以要论离别恐怕都是勉强。何耀辉是我见过的性情最敏感最脆弱的人,大概这源于他的写作天份。连狗都有性格,何况是人。我多么希望他能够简单快活一点,可是事情放到他这里总是变得复杂不堪。他有他的一个精神世界。人总是有太多的极端,如康以明那样没有心肺的大有人在,像何耀辉这样太过细腻的人也不少。
  多久之后我才懂得,他要的不过是一个陪衬,伙伴,陷入被害妄想时需要有一个人接受他的被害妄想,并且充分安慰。其实太多时候我爱他便是希望搭救他,奈何他总是拒绝搭救,溺在水中,只会摇摇伸手,一番绝望地哭喊自己是最悲惨的一个:爱我就与我一起跳下来。
  这就怎可以呢。我连托以终生都有决心,何尝没有跳下去的勇气,只是啊只是,连他沉溺其中的那池水都是他幻想出来的。在他身上根本没有什么真正的苦难。我终于明白,如果苦难是虚幻无形的,那我即便有心搭救他,都是无能为力了。我倒真希望他经历一些真实的苦难,如此他大概会懂得他其实一无所缺。
  零星破碎的欢愉片刻也不是没有过。刚刚在一起的时候有多花好月圆,良辰美景,想起来觉得恍若隔世。罢了罢了,都是些素常的桥段。
  大学时代,我常与他在夜晚林间慢慢散步,一路无言,心中清明无限。校园里这样的情侣比比皆是,月光之下两个年轻人的并肩身影比夜色温柔。那个时候的何耀辉看太多的书,我们的时间常常都是在图书馆度过,他在遇见我之后更加喜欢写诗写文,又极想出去看世界,非常喜欢旅行。这些与我都是一拍即合。
  在学校时我们一起学习德语,用他的话说是想要走出去看看,不想做井底之蛙。这些愿望我也一样有。我们其实一起走过很多地方,两个学生一切背包旅行有诸多穷酸之处,都是坐长途客车,住青年旅馆,喝开水吃面包。可是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乐趣,因为他在我身边,所以一切旅途都非常美好。那么多次站在山顶俯瞰云海,习风阵阵,天地苍苍,我望着他的侧脸,极想与他一生一世--我也真的一度认为我们就此会一生一世了。
  我也曾就是那样用心的小女子,欢天喜地地把他宿舍的衣物和床单抱回来清洗晒干,再送回去。下课了先去食堂打好饭菜在老位置等着他来吃。吃完就收了他的饭盆,拿回去帮他细心地洗。那时我们傍晚散步,然后一起在图书馆看书,自习到晚上,再回到寝室。分别得时候会拥抱亲吻。
  他想要买的书,需要用的东西,我都尽力满足。东奔西跑地寻一些东西,他喜欢的,或者我认为是好的东西……存钱来买下,给他惊喜。那个时候做家教打工挣钱略有一些收入,也全都是花给了他。
  他开始写诗作文,越来越沉浸在一个自恋自恋的精神世界里。渐渐熟悉之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简单快活的人,时常都是忧郁模样。他的多愁善感似乎来自天性。在他人身上或许这样的性格是可以用来标榜个性的花招,甚至会想的富有涵养气质高贵……但现实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常手足无措。
  他的感受太丰富。但现世生命又容不得这般不切实际地活着。
  奈何这是走进我心的第一个人,我情不自禁要倾心对待--自幼我便是一个惶恐感恩的人。我为了让他可以拥有平静愉快的心情,付出太多心力已无法计算。
  可慰的是,他因为本性的善良和灵性,是可以懂得的。他多数时候并不表露感激,或许是面子的问题,与亲密的人之间说不出客套的话。
  我对他的照顾,他承接起来也似乎觉得就是应当。我以为他心力会记得。所以不会计较,太多事情我已经甘愿,且似乎早已没有退路。这犹如一种惯性。
  偶尔在他极端脆弱动情,渴望获得安慰的时候,他还是会执着我的手说,一生,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此生有希望和意义。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我一度为这些微波的,仅仅存在于言辞上的感恩和爱意,欣慰得无以复加。只觉得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只愿长长久久。
  但我并不是不能渐渐明白--原来这个人是需要我,且,只是需要我。他是这样的需要一个人爱他。需要极大地,无限自私的,陪衬坚实的,持之以恒的,爱。他需要我,是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是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但他并不爱我。与我的之间。是一种赖以生存的关怀需要。他并不是爱我。
  大三开始他说他希望能有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宿舍里面那些看黄片通宵打牌的男生叫他无法忍受。彼时我也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租了房子搬出宿舍。
  钱不多,只找了一间旧房子凑合。是很老的殖民时代的欧式旧房子,外观上非常漂亮,但内里破旧,地板,天花都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石灰非常粗糙,大块大块剥落。木门上还是挂锁。住人其实勉强可以将就,但我或许有些洁癖讲究,辛苦打扫了三天的房间,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把宿舍里不多的生活必需品都搬了过来——房子里简朴陈旧,但还是干干净净,总算看得过去了。
  我喜欢的是后院的樱花树,和篱笆上的白色野蔷薇。春日开花时节,野蔷薇的翠绿小叶之间绽出一簇簇细碎的白色花朵,一树粉白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如雨……再无比这更厌世更美的植物了。睹之叫人心碎。
  我与耀辉在这里住着,度过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早晨的时候他骑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去学校上课……中午大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骑车一起回来。晚上看看书,做些杂事,偶尔出门散步,就这样度过一天。
  我像他的妻子一般,平日里要为两个人的生活打算,周末昨晚家教回来还要烧菜做饭洗衣拖地。我其实喜欢阳光明亮的房间。这老房子有教堂般的高大木棂窗户,顶端是弧形的那种,阳光照耀的时刻,室内有一块透彻的明亮,看得到呈放射状的束束光线,纤尘毕现。然而何耀辉非常不喜欢亮光,他总是紧紧地拉严窗帘,在我做家务事的时候,看书,写作,屋内常常只有古典音乐的声音。
  我们都过得十分安静。他与我算来已有三四年。如此在一起时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需要爱,需要照顾,需要陪伴。
  租房之后,因为有租金复旦,生活开销便不再轻松,风花雪月的桥段自然少了,过得现实了好些。柴米油盐太多琐事又容易发生摩擦,加上他长时间有抑郁,偶尔我们便争吵,频率不一,闹得有大有小,但都仍然没有结束。
  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惊觉我似乎是在度过一段已经有十年历史的婚姻生活。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却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了一个家,付出全部心血倾力营造我想象中的样子。女子以家为世界,男子以世界为家,或许有一定的天性。
  3
  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年生,我再无对家的眷恋。想来这二十岁时候的感情太丰沛太纯真,我为当时一个家的梦想弃其所有。这样的激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而今不再相信停留。
  旧日岁月,他与我在一起,越来越消沉。有时候深夜一直写诗,放意大利歌剧来听,他极喜欢普契尼,《波西米亚人》的选段《你冰冷的手》他常反复放,也喜欢马斯卡尼《乡村骑士》。又或者是舒伯特的钢琴曲改编的德语女高音《Auf d em Wassen zusingen》。他不顾灯光和声响让我无法入睡,我因为也爱古典乐,因此无怨言,只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但有时他突然困苦得写不下去,又会落寞得摸索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候拥抱,有时候莋爱。
  在声线颤抖的歌剧声中,他与我一边莋爱一边流泪。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直到进行不下去了,就只抱着我哭。有时候是无言流泪,有时候是大哭出声。
  我从没见过眼泪这样丰富的人。我想若他以他此时的面目来与我相识,我是断不会喜欢上这样脆弱伤感的人的,更不用说爱。哪怕他是一个再大的天才。然而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性情中隐藏着这样的一面,且随着相处的深入和彼此的熟悉愈加沉溺深陷……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爱他,画地为牢无法撒手放弃。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因为那个时候,我尚且还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他后来常常如此流泪哭泣,我也就疲倦,并且习惯,再也没有起初时的惊怯慌张。任由他哭。我连言语都无法安慰了。还要说什么呢。耀辉。
  子啊活的积极情绪方面他是一个无能者。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不快乐,还是因为不快乐而与我在一起。日渐稀薄的感情失却了新的注入,于是逐步消耗殆尽,陷入窒息。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
  但又还是舍不得。因此静静留守,不甘心就此大势已去。
  想想不可思议吗,我在年轻时代有过这么平静的生活。不知道母亲一心要我做的平凡好女子,是不是就该是如此的。
  只是耀辉原来不是一个会过好日子的好人。
  我依旧诚恳对他千好百好,可我不清楚何时开始,大概是因为平凡使人厌倦,我一朝一夕与他用心度过,在他看来大概却越来越像井底之蛙。
  我们太熟悉了。在一起太久了。
  太了解了。
  他的诗歌和散文小说等作品,陆续有了一些发表。稿酬来了几笔,他忽然献出了少有的明朗开心——我又似乎觉得我理解了他,是否是因为怀才不遇……不被人知,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一直这么郁郁寡欢。我见他好转起来,便愿意继续陪伴他知道他实现他的愿望,展露他的才华。大概这便是叫做背后的女子了吧……想来可笑,但我的确是如此了。
  其实若论他的作品,我想我还是十分欣赏。他有他的才华,只不过他为此付出的性格代价是在太大。艺术其实是很残酷的事情能够。看艺术的人是置身度外的欣赏,而做艺术的人是代价高昂的毁灭——自我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我是说——真正的艺术。
  耀辉的行文这么的黑暗,冷静,又有死亡一般的温柔,一如他此人的真相。他的诗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向,一万个人读了便可以有一万个人的诠释。
  他渐渐开始发表得越来越多,也获得一些读者。读者们爱他,爱的是从他文字里看到的自身折射,怜悯,和细腻的共鸣——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自顾自怜自救。
  唯独我是他身边的人,只有我明白,如此优美的忧郁,其实出自现实生活中怎样的不堪。
  而我不得不爱着的,便是他的不堪。
68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6:54:24 | 只看该作者
4
  叶知秋时不时会来看我。也在我和耀辉的住处留宿。
  她已经走过了走啊前的梦魇,与那个世界基本上脱离了干系。间或地交普通男朋友,或者来见我,似乎过得也还平静。
  她该毕业的时间却没有毕业证,我问到她的时候,她才说,旷课太多,早被退学了。我只不过觉得惋惜,但我不会多问。
  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书都没有,这些年不知道她倒腾了些什么事情,我不问,她也不说。至此她仍旧对此前的呃经历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又或许她是决意掩埋并且告别,给自己一个希望和新的开始。
  只是她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慨叹一声: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但是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正式的白天工作谈何容易。她不在傍大款,不再进夜场陪酒,不在化浓妆,穿得周周正正,去公司和单位面试。
  事业单位都靠背景和关系,她都没有,权且只好选择去公司。即便如此可她还是一无所有,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有时候扑到我的住处来撒气——什么世道,上来只问学历,工作经历,证书……
  我觉得好笑,回答她,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她曾经进了一家小公司,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打杂做起,当过小老板的秘书,又抠门又涩情,动手动脚也就算了,变本加厉直接说要她陪床,她气得扔文件夹狠狠砸了那个人,头也不回辞职就走,心里恨得牙痒:为了做这么个打杂小秘挣工资就要让你白睡,老娘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傍大款做鸡头。
  又再也不能指望男朋友来养活自己——他也是普通毕业生,也是在挣扎求职,没钱没房没车,两人的日子过得穷酸艰辛,还忙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依然还是这么的难——她顿觉到这世味不堪咀嚼。
  她没有办法,闲得发慌,只得捡起了老行当,进夜总会做暖场小姐。
  而今重操旧业,她的底线高了一些,只是逢场作戏陪陪酒,挣一些消费和月结薪水。够生活变好。平均下来一个月还是有两三千,不算多页不算少。跟穷小子男朋友一拍两散,做回单身。
  她在夜场总是又碰见康以明。他还不是照样夜夜携着不同的女伴来作陪,撞见知秋,两人皆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受。兜了一大圈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康以明看到知秋身边有客人还是要吃醋,动辄去碰瓷儿打架,有时候又叫她过来坐,喝得烂醉,意乱情迷,眼神却炯炯看着她说,还是想你。
  但想念归想念,记忆复活了又如何,太多事情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
  她又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便住到我和耀辉的家里来。作息是昼伏夜出,怕打扰我们睡觉,每日夜场结束之后她就和客人去吃夜宵,熬到清晨六七点才回来,彼时我和耀辉都该起床去学校,白日家里无人,她便可以大睡。
  偶尔我们回家早,还是能够在家碰到她。她时时还摸着耀辉的头,逗他:小弟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这样的调情让何耀辉满脸羞红,只知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带上耀辉去夜场玩乐。但我通常不去,独自在家。
  耀辉的写作有所成绩,知秋来到我们家大概也有调剂作用,那年寒假,我见他的抑郁有所好转,提出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回洛桥的老家。过去我向他提起哪里说,他也曾说向往去看看。
  我对他说起之后,他却拒绝了,说父母过年要和他在一起,他要回浙江。我想也对,于是又问知秋,你回家看看吗。
  知秋亦说,我不用回去了,你带上我的心意便是。
  那年冬天,我又回到故乡。在洛桥,母亲迎接我,做了一顿传统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此前我已经写过家书,告诉了母亲卧与何耀辉的事情。母亲觉得欣慰——她要的就是我做这样的女子。
  家里即便到了过年还是这样的安静。她忽然问及我,耀辉呢,你不是说那个孩子会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过年他也是要回他的老家,来不了。
  母亲称是,很久之后迟疑地问,那叶知秋呢,她现在怎样。
  我说,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年除夕,我与母亲独自在家度过。十年如一日的寂静仍旧丝毫没有增减,守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听着外面的鞭炮爆竹之声……世间如此喧哗热闹,我心里一片寂静。少顷,母亲说,一生,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看看。我推着母亲进里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旗袍,递给我。
  我小心地细细展开来如展开一袭生命的霓裳——是一件正红色的丝绸旗袍,华贵森细,这样的鲜丽如雪……
  母亲说,我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这一件唯独赠你。我希望有生之年见得你有个好归宿……
  我捧着这件澜本嫁衣,不知为何内心忽然酸楚煎熬,如此便扑到在地泣不成声。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失望。太多的不可奈何,我只希求母亲的原谅。
  待寒假过去,冬天已经尽了。洛桥又是一春,阳光潋滟,映山红在外祖母的坟山上漫山遍野燃烧如火,晴日里苍穹是令人心碎的湛蓝,天地无欺,唯有清澈的生机盎然。轿夫抬着母亲出门,我们一道去扫墓。幼年时我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跑,而今我可以走在母亲身边,给
  她递上一口茶水。
  在宁静的山野之间,母亲与我静静坐着。我只见得天地之间的辽阔和灿烂,春阳和煦,遍地皆是生机的气息,母亲忽然对我说如此说起——一生,那其实不过是我的希望而已。你想要怎样的一生……你自己定夺……我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好,我便心甘。
  5
  结束了寒假,我回到津城,下了火车便回家。到了的时候是中午,打开门,叶知秋与何耀辉还未起床穿衣,亲密地相拥,正欲亲吻。
  这一次房间里竟然是通透光明,耀辉不再拉严黑暗的窗帘。阳光从窗户洒下,他们的脸与身体这样的明亮。我竟然无比平静,好似他们本来就在一起。我默默关上了门,走进来。无力非常的安静。他们丝毫没有慌乱,依然相拥,我亦没有慌乱,低头只寻思何处放行李。
  叶知秋打破沉寂,镇定地喊我,一生,一生。
  我未答应。感到这声音多熟悉,好似从洛桥传来。少年时的声音了,这样的久远。我眼前竟然又闪过了洛桥的乡下,坟山上蔓延如火的映山红,苍穹湛蓝令人心碎,那日春阳潋滟,母亲与我说——那不过时她的希望,我的一生我自己定夺……原来叶知秋可以让何耀辉晦涩的生命忽然柳暗花明。
  我这样的淡然无力,静静放下自己的包,说,耀辉,知秋。我们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
  6
  后来耀辉对我说,“一生,对不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时,我没有觉得好笑。
  然而叶知秋对我说,“一生,我想要过正常人的安定生活”时,我却差点没有笑出来。
  她告诉我,“耀辉是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纯真的男子,我想和他一起拥有过去我从你们身上看到的那种小生活。”
  我低头笑,没有告诉她:和何耀辉能有那样的生活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和付出所以才得以成立。而耀辉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恰恰是因为他腻烦了那样的平淡生活。
  多么烂俗的桥段。这段感情在他内心的定论是,与我在一起的思念,平凡庸碌使他感到窒息,我好似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并不真正爱我,叶知秋的出现带他走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前所未有,寒假他没有回家,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对我说,你的爱让我过得很安逸,我不离开你是以为内觉得那样对不起你。然而知秋像闪电,像酒,我看见了光,看到了她升上的浓烈丰盛……她的阅历如她的活力……太不一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
  我苦笑,再也不想听他念酸诗,忽然怜悯起来——他真是个孩子。我打断他,够了,耀辉。打住。
  我非常平静,已经收拾完了我自己的东西——寒假家里无人打扫整理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我好容易才清理出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提起打包好的行李来,准备离开这里。
  转身几步,我握着门把,触手生凉。仍
  然心酸难忍。我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
  耀辉。
  我们的四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并没有自夸,不过我想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女子。大约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
  你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落泪,说完之后推门离开。彼时我心里仍会痛,眼前见着了落幕的黑暗。泪水并不多,只觉得大势已去。这一刻果然,果然还是来了。我坚持这般久,未想到先走的是他——其实有时意料之中。
  离开时见到后院里的白色野蔷薇盛放,樱花飘落如雨。这帧影像就此停留,
  我永生难忘。
  7
  我决意去德国,手续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保证金却还差一点。这是原来的初衷,而今的动力不再因为他人,只为走一条另外的路。
  知秋来与我见面,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康以明。她给我的是二十万的支票。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我让康以明帮你一把,我想你很需要的。还与不还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一点弥补。
  康以明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坦白向她说道,我并不觉得发生的一切是二十万块钱的事情,不过我现在的确需要这点资助,随意应该感谢你和以明。以后也会归还。
  我收下之后作为回礼,递给她一个包裹。内力是母亲给我做的澜本嫁衣。我打开那件血红的旗袍,慢慢展开来,放在她的眼前。
  母亲还不知道我不再需要它了,而我又不想看她伤心。知秋,你可要好好走下去。我们之间从来不言相恩相欠。
  知秋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我答:叶知秋,事到如今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8
  我先到法兰克福,那时已到了深秋,城市这么的干净整饬,我闲逛时走进一些大学,美丽安静如公园,书卷气甚浓,私下都有经换色树林,秋阳夕下,年轻人坐在草地上看书,三两欢声笑语从我身旁经过……
  我在国内发奋,但是到了这边却还是有太多语言障碍,常听不懂他人说话,有时候连火车站牌和广告传单都看不懂。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又给同学介绍的家里做保姆。那个时候德国第一个开始流通欧元,雇佣当地保姆式一千欧,我却只挣三百欧。好处是我能够住在那户人家家里,不用交房租。照顾小孩非常费心,我还需要挤时间看书备考,是在是辛苦。屋主是一个单身母亲,身材高大的德意志女子,已经有两个孩子,她的职业似乎比较忙。喜欢喝啤酒。有时候会上楼来与我说说话。
  入学考试我没有通过,考试那天我赶去学校路上摔倒,带有有轻微脑震荡,坐在街边缓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有警察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回答没有,谢谢。考试迟到了四十分钟,教授已经拒绝我进场。我恳求他,告诉他我除了意外,让我看一看试卷也好……教授见我摔脏的衣服和狼狈相,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进场。做题的时候我只感到头晕,试卷在眼前一直在不停地摇晃。我又似乎觉得如果我没有出意外也考不过。我忘记怎么回到住处的,那时我刚刚交保险,还未生效,不敢去看医生,便独自在家休息了几天。
  我未能入学,不得不想到这一年的出路该如何安排。休息一阵,开始重新上语言班突击考试。学费太贵,我极其心疼,每天都没命地早起晚睡。拿回大叠大叠的作业,一边守在摇篮旁边一边做题,字典和尿片放在一起——其实这还好,怕的就是幼儿总不睡觉,我常常不得安静的空闲。
  语言班里有各国的青年,大都这样的活泼好动,他们的生活自由散漫,在欧洲大陆和全世界跑来跑去,天天搞聚会,奔放起来管你认不认识拉着手就一通打哈哈。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口语课上最积极,动词变位和宾格全是乱来的,但却总是让人听懂她想说什么——他们拉丁语系印欧语系的母语者学起德语来都轻松好些,至少容易开口便来,可我思念本科下来,笔头尚可,口语还是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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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6:54:50 | 只看该作者
在单身母亲的家里我做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保姆,熬过了一个下暴风雪的冬天。难怪德国式一个产生童话的国度,初见暴风雪和气候的景色叫我惊叹,像格林童话里的样子,那么厚的雪,房子街道骑车全都变成了圆圆胖胖的白色物体,俯瞰大片树林像一块提拉米苏奶油蛋糕……
  圣诞节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带着孩子去瑞士和朋友团聚,让我一个人留下看房子。她走之前非常委婉地表示,要暂时扣押我的胡早留底,我觉得十分屈辱,但还是不得不忍受。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寂寞。节日一来就没有商店营业,夜里街道上安静得像有鬼,我不得不总在家里囤积食品过日。五点钟天就黑了,积雪在夜里是暗蓝色的一片。他人的家里正在欢喜团聚,我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心下忽然真的明白,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根本无法依靠。
  过了一些时候,中国春节到了,但这里不过像平常一样没有区别。一个语言班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现在在慕尼黑,重病了,却有一个口译的活要接,陪同三天,实在找不到人顶替,又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想让我去,也可以住在她的地方。
  我的课程已经结束,又不想再做保姆,索性辞掉了去慕尼黑。
  我在慕尼黑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备考,与那个中国女生同住。日子过得很静。每日造成步行去餐厅打工,下午三四点下班,我便走回家来看书,半路上总有一个拉手风琴的卖艺者,有时候坐下来听听他。他的琴声这样欢快,我在旁边坐下来一刻,都快忘记了前世今生。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party,大声的音乐和大量的啤酒慢慢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那些日子我如果没有参加就会嫌吵闹,一个人走出门去散步。大多数都会边走边吸一口烟。那个时候我开始吸烟了。
  我打工的地方是宜家土耳其菜的餐厅,老板叫阿默德,是一个德籍的土耳其人。第一天来上班,他见到我便与我来了一个热情的贴面礼,大声说到,啊,我还去过你们国家的广州谈服装生意。印象最深的是你们吃饭用的是那种可以旋转的餐桌……
  三十多年前阿默德全家都移民过来谋生存,而今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他在土耳其还有服装厂。阿默德体格高大,理的是那种接近光头的德国军官似的发型,有一张带笑亚细亚特色的脸孔,常穿厚麻布的卡其色衬衣,细致地扣好领口顶端和手腕上的扣子,带俄产的苏联军用风格的机械名表,且喜欢将衣摆扎进皮带。他身材很好,没有欧洲人的大肚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有时候作派很像德国人,有时候又很像热情的土耳其人。
  阿默德自从我来上班之后便对我十分宽容有好,我如果需要请假他都不会介意。在他的餐厅,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洗沙拉数次啊,西餐碗盘又多,我在厨房总是昏天黑地也洗不完。打工的时候我的手曾一度对水过敏,皮肤通红,另一个洗碗工发现了竟然是去老板那里投诉我有皮肤病,我举起双手向阿默德解释是过敏,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带我去看医生,又给我买了胶皮手套。在疲倦的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起来这一点恩情来竟然就落了泪。但其他也不再有太多感受,总觉得日子因为安静,所以也算还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没有特色,但累计起来看却已有可回味之处。
  这个城市何等的干净,好像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一半。巴伐利亚历史悠久,拥有众多的名胜古迹,慕尼黑再欧洲旅游城市之中非常受欢迎,附近就有从前只在环球风光挂历上见过的城堡和森林,我实在是欢喜高兴。
  我打着背包去过附近好些地方,去天鹅堡,坐上个一天一夜,冷得发抖睡不着,头上是夜穹清朗,从未讲过这样灿烂的星辰漫天。在公路边徒步,偶尔会有人把车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搭车。我给他们笑容和谢谢,只继续走路。
  阿默德说她的小女儿喜欢中国,让我去他家作客顺便下厨。我进他家的时候,来开门的是一个扎着头巾的矮个土耳其妇女,传统而朴素,我以为是他们家的保姆,点头问好,眼睛却往里望,等着见他的妻子,我想大概应该是一个很高大的德意志风格的女人。
  一直没有那个女子出现,我只见到了他的九岁小女儿和十六岁的儿子。两个孩子都十分礼貌,小女儿尤其可爱。儿子大概正值叛逆沉默的青春期,与我打了招呼之后便独自上楼去了,知道阿默德又叫他下来,他才拿了一副装在牛皮筒里的国际象棋来与父亲下棋。阿默德告诉我,这个沉默不语的儿子在他们学校国际象棋社团成绩优秀,他极喜欢国际象棋。
  在我在厨房准备做一道中国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小女儿叫那个妇人“妈妈”,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阿默德的妻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和失望。
  我在他家下厨做饭,和他的全家人一起吃。饭后我们又一起喝土耳其红茶。他的聊天让我觉得费劲,大概是因为我德语不佳,进行起来非常疲倦,夜里他留宿我,说楼上有客房。我没有留下,他便开车送我回到住处。
  在我下车的时候他又突然叫住我,用英语问我想不想打一局桌球。我关上了打开的车门重新坐定对他说OK,他便开车带我去了。
  他一路上都开着radio,调到了怀旧音乐频道,全都是老歌,一首接一首。遇到主持人播报的下一首是他喜欢的,他便兴奋地一拍方向盘,叫Bravo.
  他显得非常高兴,一路唱着各种路牌的老歌开刀了一家西班牙风情的小酒吧。我们在角落的小桌边坐下,要了两大杯的黑啤酒,他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吸烟,请你别介意。
  旁边便是打桌球的人,他挑了球杆,一个人在那儿打,后来又邀我去一起打。我球技不好,他边笑边把球全都摆好位置让我再来,非常逗笑。我们打完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听小乐队演出,主唱是一个看上去极有佛朗明哥气息的西班牙女郎,风尘味在她的身上如成熟的石榴一般性感艳丽。她唱的是老慢摇歌《Quizas,Quizas,Quizas》,西班牙文的歌词,几个穿夏威夷衫的胖乐手在歌女身后的阴影中伴奏,轻轻摆动身体。这首歌节奏这样的暧昧优柔,如同最性感的红与黑的舞步,进退妖娆。酒吧里的男人,木管逡巡在她的丝袜搭扣以及漆皮胸衣上,在所有的暗处轻轻微笑,唯独她像一朵艳红的因素花,唱得这样的轻松尽兴,如梦一般,好像忘记了年轻时候的忧愁和爱情。这歌女的声音像是挑探戈的女子轻佻伸出的小腿,令人能在波尔多的酒红中窥见少女时代的艳丽裙摆。我却模模糊糊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黑白。
  阿默德又要了两瓶黑啤酒,他用英文跟着曲调独自唱到,perhaps,perhaps,perhaps.摇着头轻摆身体,自得其乐。
  他去付小费点歌,乐队便又奏了《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Casablanca》、《Istanbul》等等老歌,他邀我跳舞。我笑着摇头,他便把我一把抱下了高脚凳,要拉我一起尽兴。
  夜深时他与我说话,我于Ayse已经离婚七年了。
  我吓了一跳,问,Ayse是谁,他说,就是家里的那个主妇。
  后来我又去过阿默德的家里数次,Ayse仍然带着头巾,永远都是在做事。银对自己的婚姻抱有遗憾和羞耻,他的妻子对我说起她自己时常不快乐的时候,竟笑得羞赧而灿烂。十五年。十六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从一个心如清湖的纯善少女,直接过渡到与一个男人日夜厮守的主妇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生儿育女,打理一个家庭,跟随他事业的变动而背井离乡……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对待这样一个贤良妻子的态度,竟与对待一个仆人无异。犹记得晚饭过后,阿默德和他的孩子们全都懒懒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端来甜点。她说,我想送蛋糕给娘家的父母。说完却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愿意陪她在夜里出门。
  最后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车钥匙,独自开车送蛋糕给娘家。
  那夜车开到了郊区,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车里,听着她的哭声:为着十五年漫长而沉闷的不幸婚姻,或者静静是这一个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六年,今后还会更长,更长。她知道在她自己的一生里,别无选择的年岁实在是太长了。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我说,没关系。
  阿默德离婚七年,仍然与家人一直在一起,因为他有一双儿女。他爱这双儿女,不愿意他们生活在缺少一方父母的家庭里,儿Ayse又是传统的土耳其家庭主妇,离开丈夫便没有生活来源。所以他留下来。
  他告诉我这些之后,看着我的眼睛,只是说,我是一个很老的人了,很老的人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离婚。他说,因为我和Ayse是完全不同的人。
  9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北影。我总觉得四月就改是属于伊斯坦布尔的。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有一则皇朝陈事。我睡前还听得见窗外欢快的歌舞声,就此如梦便觉得欣悦。
  阿默德的制衣厂在南部一个小城市。他在那里有着一栋宅子,在市郊,隐于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我住在二楼的客房,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即刻看见窗外高大俊朗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云,雾色被光线染透,变得淡薄。
  小城很静,让我觉得我已到了世界角落无人知晓。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清晨的时候与他清净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时候晨跑。森林中鸟啾禽口周,常有松树躲在路边。脚下红土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地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语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暇。风入松林,涛声悦耳。私下是深深地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番强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他去上班,我便在家中看书,有时候独自去小城中闲逛。
  又带我去温泉胜地。那里自古就是古罗马城市的温泉池,池水中全是千年前的废墟巨石。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阿默德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我们的皮肤在温热池水中彼此感到亲切。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赤裸与熟稔,那一刻想起的如父亲一般的触觉。
  阿默德怕我无聊,带我参加一些社交。婚礼上有土耳其新娘羞涩甜蜜得笑容和新郎奔放的舞蹈。夜晚。幼童的喊声。海。晴朗、无眠、高原上的歌声。传统歌曲和舞蹈。面包。甜食。一夜行车。生薄荷沙拉。云朵。雨。我感到了活着的真切。
  在帕慕克举办blues音乐节的时候,阿默德邀请一些来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朋友们聚会,整个人潮涌动的乐场充满着浓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烟,啤酒,还有燃烧一般妖娆的肢体在扭动。音乐会还未结束,几个朋友离场开车回家。半途中阿默德表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很快把车开上狭窄山路,周围黑暗一片,转弯很急,车度亦很快。危险叫我兴奋。
  十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山顶。下车来,在五月的夜晚,仰头望见漫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步苍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壮观的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顿时呈现在眼前,彼时我几乎惊讶得失却呼吸。阿默德说,这是六千年的Hienapolia遗迹,繁荣之时是罗马帝国的中心。这个双层的古老剧场容纳一万两千名观众,数千年来,经历许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来。
  阿默德牵着我的手——他的大手掌干燥而温暖——我们爬上废墟的最高处,俯视整个河南的剧场遗迹、我与他踩在剧场后台的巨大石拱上,脚下是大理石舞台,地面布满风化而成的裂纹和凹凸,四周是古罗马的石像雕刻。他指着的舞台说,四年前意大利乐团在这里演奏《乡村骑士》,博得满堂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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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7-2-21 16:57:58 | 只看该作者
 阿默德很快对我说他爱我,我听了去而只是给他笑容。
  那一年四月间,我跟着阿默德去了土耳其。关于安塔利亚高原金红色的落日,我只是书中度过,也或许在一些色彩忧郁的无名有话中见过。那是文明在历史中国受难的伤口之色,又有时间赋予的触目惊心的结痂。
  到达伊斯坦布尔那夜,下着大雨。飞机引擎静下来之后,听到雨点撞击在舷窗上发出的昏闷而细密的声音。机舱里的灯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来,取各自的行李。
  我并不着急,伸手触摸舷窗上的雨滴。四月的落雨总是叫人心中浸出一股记忆觉醒时的创痛。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知秋和耀辉,但我知道他们此刻只不过是在远方忘记了我。我极疲惫,尽管春天已经深了。
  我住在了阿默德的公寓里,在塔克辛广场附近。哪里喧闹嘈杂,楼下全是小餐厅和咖啡吧,深夜里还有喝红茶的老人。在有梦的夜里,我与耀辉还并肩沉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的时候觉得安心,彼时睁开眼,看见来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一个清晨。窗子外面青红相间的梧桐树叶穿过风的声音再明亮的光线中招摇。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回荡着穆斯林高亢的早祷歌声,一群鸽子随之飞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阴影下,我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忘却。
  许多事情就此离我而去。
  这样的恋慕伊斯坦布尔。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厨房前窥看里面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土耳其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注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地温暖。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经过身边时我后退避让,无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式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知秋少年时的脸。
  我看到在塔克辛广场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偎依,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起了额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老人守着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拿着锡盆讨钱。
  黄昏时分,我与阿默德坐在咖啡馆硬的让人腰疼的木长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奶茶,那只长得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被子,忽觉潦倒,因此无所事事地观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尔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其声如泣。当我们走出咖啡馆,穿过热闹的夜间街市,殷勤的店员们还纷纷叫着,欢迎,欢迎。
  10
  我在去信之后,借到耀辉的电话。
  在一场又一场告别之间,夹杂着些许的希望。我以为我的退却对于他们就是幸福,可是我错了。
  我离开的时间里,耀辉毕业了留在津城,叶知秋与他完婚。耀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在听筒一端大哭,抓狂,骂我骗了他,又求我回来。他说,我不知道叶知秋是那样的女人,早知道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你去和她结婚的……
  我听着心里透凉,但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你们又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还当真是不知道叶知秋过去的事情,只听见何耀辉在电话那边语无伦次地哭诉: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跟我耍花枪,你知不知她身上的纹身写着“以明”,大腿胯下全是被客人烟头烫的北斗七星,经常跟人去卖毒,动辄消失一两个月,她和她一堆旧情人扯不清楚关系……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夜场陪客混小费,又吸毒,我也没钱,过得非常酷,房租都付不起,她连家务事都不会做,一切都乱套了,你叫我怎么跟她好?!……我还是她男人……她过去被一顿人干过,我心里怎么好受……?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拖油瓶,我穷得吃不上饭了,一生,我对不起你……你回来吧,来看我吧……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津城,回了浙江老家……算作是我的惩罚,我还没找到工作,抑郁症很严重,我太痛苦了我现在只想见你……
  末了他还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一生,知秋哪里还有我大部分的诗歌和小说手稿,拜托你帮我找到它们,要是我死了,我真希望看到它们问世。只有你懂我的……
  我差点没有笑出来,直接告诉他,不必了,这些东西你最好自己留着,有朝一日可以陪葬。何耀辉,我大约是知道你敏感痛苦多于常人,但你万不该因为你自己而连累他人。叶知秋的事我不了解,但你的什么诗歌、小说……这些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你脆弱不堪时的幻想。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非要把痛苦搁在放大镜下看,觉得世不容你,且唯独不容你……动辄惊声尖叫……
  何耀辉一如既往,甚至有些变本加厉,在电话里向我哭诉了很长时间。
  他痛苦,大哭,抑郁,这些都再也与我无关了。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这个人的份儿。
  然而关于知秋的往事令我不安。我犹疑了很久,最终决定给她打电话,但我仍然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后来突然接到叶知秋的电话,是在一个黄昏。
  母亲去世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匆忙回国,在机场便见到叶知秋。她拥抱我。我心情这样复杂,想起何耀辉的哭诉,有无法言说的困惑和失望。叶知秋若无其事拍拍我的肩,说,回我的住处休整一下,我们再回老家给你的母亲办丧事。
  我仍然像十九岁的时候一样,踏着一地狼藉不堪的垃圾走进她的小公寓——这么久了,我以为她会有所不同,但不过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改变——我走进房间便直直地问她,知秋(何时我早已不再叫她姐姐),请你对我说实话,你过去……
  我还未能把话问下去,便撞见知秋那样逼迫在近的目光,就此闭了嘴。知秋静静坐在我旁边,说,我知道何耀辉把我过去的事情都向你抱怨了一些……好笑的是,我并不觉得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他说起时也不过是一种零星的提及……我亲身经历都熬了过来,可他听了反而还了不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比他爱他的歌剧我又只爱我的相声……他嫌我庸俗,为这个吵架起来都会打得你死我活……我大概终于知道失去了你等于错过了什么……
  好长一阵子她又不语,只是抽烟,眼睛却如圣母玛利亚一样仁爱怜悯,转过头来望着我,伸手轻轻抚我的发,嘴角微微有笑容的影子。
  她说,你以为你把他让给了我,一切就能解决;我也以为与何耀辉可以有新生活,就此可以从良,贤妻良母好好过日子。但是我又错了。耀辉很快开始嫌弃我,我们动辄就要打架……
  她对我缓缓道来,从离开洛桥起,到以明,到二龙,到阿兰,小马哥,阿美,徐老板,三哥……一个又一个人,好奇,失足,被害……知道耀辉。
  其实还是一样的重蹈覆辙,他们在一起,非常黑暗。叶知秋这样的渴望婚姻和所谓的正常生活,夜里与他做了一场爱,向她说,我想与你结婚。耀辉正在激情之中,于是第二天两个人便领了证。但激情退却,剩下的全是现实灰烬。从最小的分歧开始,发掘对方的真相,开始明白与想象之中南辕北辙。压制球小则不喜欢歌剧,大则无法接受耀辉的精神世界,继续游走在声色世界中求生,态度边缘。最寻常的洗衣做饭拖地,都不会做。生活非常潦倒无序,凌晨四点有客人打电话去要她出去陪酒,或者就是喝醉的前任扭着她不放要带她去宾馆……何耀辉被逼疯,再也无法接受她身上所谓的丰盛浓烈光芒照耀,原来不过是一种无望的生活所迫。他们之间一无所有,他们各自一无所有,从物质到精神,全是空的。只有无限的失望和彼此折磨。他开始心里变态,为小事吵架,越说越远,最终总是又扯到她的历史上来,把她拖在床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追问她过去的事情,剥光她的衣服对着灯光扒开她的腿,一个伤疤一个伤疤地追问从何而来。越是不堪入耳的越要追问,不说便逼她,说了之后便打她。
  ……
  我贞节牌坊立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开始做鸡了。十多天前两个男人在酒吧对我说,想和我干一次兑现我十万块……这价钱算是不错,我得跟他们走,否则我几天就没钱吸这个……她拿出一包锡纸,点着打火机烤吸,静默了一阵,不愿继续反刍往事,只是叹道,
  一生,我不怨任何人。我觉得是希望害了我。让我事隔了这么多年,睡过了这么多人的床,还是没有变聪明一点。
  一生,我不再年轻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希望。
  11
  她在最后的电话里,听到以明的声音。
  以明,你在哪儿。
  队友们都在,大家正开心,他们又喝醉了……这儿唯独少了你。
  我下次再来吧,你们好好玩。
  以明。
  什么事?你说吧,我快进地铁了,怕没有讯号。
  以明。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爱你。
  12
  其实叶知秋死后,我一直都没有安葬她。我总觉得她还应该是在路上走着,在世上活着。她的心和命一样的硬,她是死不掉的……还能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我觉得她的骨灰像记忆一样无处安放。
  我回到德国准备进入大学,在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途经公园里的电话亭,突然决定在闹市中打电话给耀辉。我想如果这个电话他没有街道,那么知秋的死我就再也不会提及。
  可是电话通了。我又听到旧人的声音。我心里这样的空旷,很平静地对他说,耀辉,叶知秋死了。他得知原委,只知道惊慌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的错……
  我说,对,这也不是我和她的错。
  街市喧闹使我没有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彼时起 了风,落叶如雨般壮烈。阳光被吹散,我的心里零落起来。
  一生,一生。我明白我再也听不到她如此叫我了。
  于是我挂掉了电话,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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