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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 喜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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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4 22:09: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初中,当时朋友要我不要看亦舒的《喜宝》。可我告诉她,我看的第一本便是《喜宝》。
最喜欢的,也是这本。
———————————————————————————————————————————————
    认识勖聪慧是在飞机上面,七四七大客机,挤得像二轮戏院第一天放映名片。我看到她
是因为她长得美,一种厚实的美。她在看一本书。
    客机引擎“隆隆”地响,很明显地大部分乘客早已累得倒下来,飞机已经连续不停
地航行十二个小时。但是她还在看书。我也在看书。
    她在看一部《徐志摩全集》,我在看奥?亨利。
    全世界的名作家最最肉麻的是徐志摩,你知道: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
你的心波……多么可怕。但是这年头中国学生都努力想做中国人,拿着中国书,忙着学
习中国文艺。
    真是疲倦。我打个大大的呵欠。关掉顶上的灯,开始歇睡,欧·亨利的《绿门》—
—男主角经过站在街边发广告卡片的经纪,卡片上写着:绿门。别人拿到的都是“爱咪
公司春季大减价”。他再回头拿一张,又是“绿门”,终于他走上那间公司的楼上探险,
在三楼看到一扇绿门,推门进去,救起一个自杀濒死的美丽女郎。他发觉“绿门”不过
是一间夜总会的名字。他们后来结了婚。
    一切属于缘分。
    很久很久之后,我隔壁的女孩子还在看徐志摩,她掀到《爱眉小札》。我翻翻白眼,
我的天。
    她笑,很友善地问:“你也知道徐志摩?”
    “是,是,”我说,“我可以背出他整本诗集。”“呵!”她惊叹,“真的?”
    我怀疑地看着她,这么天真。可耻。
    我问:“你几岁?”
    “十九。”她答,睁大圆圆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鬈。
    十九岁并不算年轻。她一定来自个好家庭,好家庭的孩子多数天真得离谱的。
    她说:“我姓勖,我叫勖聪慧,你呢?”她已经伸出手,准备与我好好地一握。
    “勖?我不知道有人姓这样的姓,我叫姜喜宝。”
    “真高兴认识你。”她看样子是真的高兴。
    我被感动。我问,“从伦敦回香港?”最多余的问题。
    “是,你呢?”她起劲地问。
    “自地狱回天堂。”我答。
    “哈哈哈。”她大笑。
    邻座的人都被吵醒。皱眉头,侧身,发出呻吟声。
    我低声说:“猪猡。”
    “你几岁?”她问我。
    “二十一。”我说,“我比你大很多。”
    她问:“你是哪间学校的?”
    啊哈!我就是在等这一句话,我淡淡地答:“剑桥,圣三一学院。”
    勖聪慧睁大了眼睛,“你?剑桥?一个女孩子?”
    “为什么不?”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问。
    “我不知道,我并不认识有人真正在剑桥读书。”她兴奋。
    “据我所知,每年在剑桥毕业的都是人,不是鬼。”
    她又忍不住大笑。我真的开始喜欢这个女孩子,她是这么的愉快开朗,又长得美丽,
而且她使我觉得自己充满幽默感。
    “明天下午可以到达香港。”我说。
    “有人来接你?”她问。
    “不。”我摇摇头。
    “你的家人呢?”她又问。
    我问:“你姓勖,哪个勖?怎么写法?”
    “冒字旁边一个力。”她说。
    “仿佛有哪一朝的皇帝叫李存勖,这并不是一个姓。”我耸耸肩,“你叫——聪慧?”
    “唔。”她点点头,微笑,“两个心,看见没有?多心的人。”
    我才注意到。两个心,多么好,一个人有两个心。
    “我们睡一会儿。”我掏出一粒安眠药放进嘴里。
    “服药丸惯性之后是不好的。”她劝告我。
    我微笑。“每个人都这样说。”我戴上眼罩。
    哪天有钱可以乘头等就好了,膝头可以伸得直些。
    我昏昏沉沉睡了很久,居然还做了梦,十八岁那年的男朋友是个混血儿,他曾经这
样地爱我,约会的时候他的目光永远眷恋地逗留在我的脸上,我不看他也懂得他在看我,
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后来他还是忘了我。一封信也没有写来。这么爱我尚且忘了
我,梦中读着他的长信,一封又一封,一封没读完另外一封又寄到来,每封信都先放在
胸前暖一暖才拆开来阅读。
    醒来以后很惆怅。我忘了他的脸,却还记得他未曾写信给我,恐怕是因为恨的缘故。
    身边两个心的聪慧说:“每次乘飞机回香港,我都希望能够把牙齿刷干净才下飞机。”
    我很倦,看着她容光焕发的脸,这女孩子是奇迹。我点点头。是,刷牙。她担心这
种小事。
    “真没想到在飞机上认识一个朋友。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她问得这么诚恳,相
信我,勖聪慧是另外一个星球的生物,她那种活力与诚意几乎令人窒息,无法忍受。
    “是,当然。”但是我没有说出号码。她把小簿子与笔取出来,“请说。”她真难
倒我,只好把号码给她。
    飞机下降。我们排队过护照检查处,勖聪慧与我一起等行李,取行李。我注意到她
用整套路易维当的箱子。阔人。
    我只得一件新秀丽。往计程车站张望一下,六十多个人排队。没有一辆车,暗暗叹
口气。
    勖聪慧问:“没有人接你?”
    我摇摇头。
    “来搭我家的车子,来!”她一把拉我过去。
    车子在等她,白衣黑裤的女佣满脸笑容替她挽起行李,放入车箱——劳斯莱斯的魅
影。这次可好,姜喜宝出门遇贵人。心中千愿万愿,我嘴里问:“真的不麻烦?我可住
得很远。”
    “香港有多大?”她笑得太阳般,“进来。”
    司机关上车门。我说出地址。到家门口勖聪慧又与我握手道别,司机还坚持要替我
把箱子挽上楼,我婉拒,自己搭电梯。
    到门口就累垮了,整张脸挂下来。我想如果我拥有勖聪慧一半的那么多,我也可以
像她那么愉快。
    我长长地按铃。老妈来开门。
    我疲倦地说:“嗨,老妈。”坐下来。
    “你回来做什么?”她开口,“有钱买飞机票,不会到欧洲逛?”
    “我想念你,妈妈。”我说,“你或许不相信,但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我,我也
只有你。”
    老妈眼泪流下来。“女儿。”
    “妈妈。”我们拥抱在一起。
    哭完一场之后我淋浴,换上干净衣服,与老妈在一起吃饭盒。我细细打量她,她也
细细打量我。我说:“妈妈你眼睛后有皱纹。”
    “四十岁。”老妈放下筷子,“还想怎么样?我年年身材维持三十五、二十五,三
十五。瞧你那样子,你都快比我老啦,再不节食,立刻有士啤呔。”她白我一眼。
    老好妈妈。
    “快乐吗?”老妈问。
    我耸耸肩,“快乐?我不太想这种问题。妈妈,我都二十一岁了,我还挂虑这种问
题?”
    “男朋友呢?”她问,“还是那个?”
    “你总是喜欢问这种事。”我低头吃饭,“如果我真的嫁皇子爵爷,你看报纸也就
晓得。”
    “我倒有件事要告诉你。”她忽然郑重地说。
    我抬起头,我听出她语气中有不寻常。我母女俩相依为命这许多年,还有什么不知
道的。
    “什么事?”我问。“爹又要结婚?”
    “不是他,是我。”
    我缓缓吸进一口气,站起来,“你!姜咏丽女士,你!”
    “是的,我。”她喝一口茶,“是我要结婚。”
    “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我坐下来。那盒扬州炒饭就此塞在我的胸口中,像块花
岗石。
    “我不敢。”她坦白得要死。
    “他是一个怎么样的男人?”我哀伤地问,“妈妈,你己错过一次,不能再错。”
    “人家是人老珠黄,女儿,我是什么?能够再嫁一次,能够有机会多错一次简直是
荣幸。”老妈面不改容,“他是个澳洲人,四十八岁,在奥克兰略有产业,离婚已五年,
三个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你要去澳洲?”我不置信,“跟一个澳洲土佬去澳洲?妈妈,你根本不知道澳洲
是什么个样子!你不会在那种地方活过二十四小时。”我气愤地,“而且我不会来探访
你,继父非礼继女的故事我听得太多,无意充当主角。”
    妈妈慢慢地答:“你不来也好,我会到香港看你。”
    “为什么要结婚?”我哀求地问,“为什么?”母亲用手掩住脸,低声而平静:
“我疲倦。”但是眼泪从她的指缝流下来。
    原来这次回来是替母亲送嫁,再也猜不到。
    “什么时候?”我问,声音已平静下来。
    她的手仍然掩着面孔。“下个月。”
    “那时我已经回伦敦了,祝你幸运。”我索然无味,“以后我再也不会回香港。没
有亲人,回来干吗?购物?”
    “你父亲在这里。”妈妈说,“仍然是中环最活跃的王老五。”
    我冷笑,“哄年龄跟他女儿相仿的女秘书上床,中环的蠢鸡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多!”
    “她们高兴。就像我当年,嘿,五十年代当空中小姐是了不起的,身价不下于现在
的电影明星。”妈妈脸上闪过一层光辉,“那时候哪里有人念大学,玛莉诺念中四已算
学贯中西了。”
    “唐璜也会老的,他又没钱。”我说,“没钱走不动路。他知道我在剑桥吗?”
    妈妈摇头,“不要告诉他,省得他又动歪脑筋。”
    “你防他防得这样严。”我说,“到澳洲去……是避开他吧。他还在那间航空公司?”
    “唔。”老妈用手托头,“有时候走过中环,看到某个人的背影仿佛像他,都吓一
大跳,急急忙忙避开。奇怪,当初脱离家庭也是为他,结婚生子也是为他。一切过去之
后,我只觉得对不起你,女儿。错在我们,罪在我们,你却无端端被带到世界上来受这
数十年苦楚。”
    “我的天,又讲耶稣。”我打呵欠,“我要睡了。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担当。”
    我拿出安眠药吞下,躺在长沙发上,一忽儿就睡熟。每次都有乱梦。梦见穿着白裙
子作客,吃葡萄,吃得一裙是紫色汁液,忙着找地方洗……忽然来到一层褴褛的楼宇,
一只只柜子,柜子上都是考究白铜柄的小抽屉,一格一格,像中药店那样,打开来,又
不见有什么东西。嘴里念念不忘地呢喃,向陌生人细诉:“他那样爱我,到底也没有写
信来。”还是忘不了那些信。
    醒来的时候,头痛,眼睛涩,像刚自地狱回来,我的天,一切烦恼纷沓而来,我叹
口气,早知如此,不如不醒。而且老妈已经上班去矣,连早午餐的下落都没有。
    我想结婚对她来说是好的,可以站在厨房削一整个上午的薯仔皮,够健康。所有的
女人都应该结婚,设法叫她们的丈夫赚钱来养活她们。
    老妈的日子过得很苦,一早嫁给父亲这种浪荡子,专精吃喝嫖赌,标准破落户,借
了钱去丽池跳舞,丽池改金舫的时候母亲与他离婚,我大概才学会走路。我并未曾好好
与他见面,也没有遗憾,我姓姜,母亲也姓姜。父亲姓什么,对我不起影响。
    真是很悲惨,我知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忧虑,譬如说:下学期的学费住宿与零用。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2:19 | 只看该作者
我不认为韩国泰先生还有兴趣负担我下年度的开销。我们争论的次数太多,我太看
他不起,对他十分恶劣,现在不是没有悔意的。
    我的学费,我的头开始疼。
    电话铃响,我接听筒。
    “咏丽?”洋人念成“WingLi”,古古怪怪,声音倒很和善。
    “咏丽不在。”我说。
    停了一停。“你是谁?”
    “我?我是咏丽的女儿。”
    “噢!嗨!”他很热诚,“你好吗?剑桥高材生。”
    “母亲告诉你我是剑桥的?”我问。
    “自然”他说,“你是你母亲的珍珠!啊,我是咸密顿。”
    “你好,咸密顿先生。”我问,“你送我母亲的钻石,是不是很巨型?将来你待她,
是否会很仁慈?”
    “是,我会,珍珠,我会。”
    “我的名字不是珍珠。”我叹口气,“你打到她公司去吧,请爱护她,谢谢。”我
挂上电话。
    我走到窗口站在那里。香港著名的太阳曝晒下来。我们家的客厅紧对着别人的客厅,
几乎可以碰手,对面有个穿汗衫背心底裤的胖子,忽然看见了我,马上“卡”的一声拉
下百叶帘,声音这么清晰,吓了我一跳。我身上也还穿着内衣,我没拉帘子,他倒先拉
下了,什么意思?可能他在帘子缝那里张望着。
    我留在家中做什么?我是回来度暑假的,我应该赶到浅水湾去晒太阳。
    电话铃再响,我又接听,没想到老妈的交游竟然如此广阔。但这一次那头跟我说:
“姜喜宝小姐?”
    “我是。”我很惊异,“谁?”
    “你猜一猜。”
    我的天。猜一猜。
    我想问:伊利莎白二世?爱丽斯谷巴?
    忽然心中温柔的牵动。很久之前,韩国泰离开伦敦到巴黎去度假,才去了三天,就
叫先回来的妹妹打电话问我好。那小妹妹一开口也是“猜我是谁?”
    我曾经被爱过。我想,是的。他们都爱过我,再短暂也是好的。他们爱过我。我的
心飞到三千里外。
    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喂?喂?”
    “我是姜喜宝。”
    “你忘了?记性真坏,我是勖聪慧。”聪慧说,“昨天我们才分手。”是她,黄金
女郎。
    “你好。”我说。实在没想到她会真的打电话来,我又一次被感动,“你好,聪慧,
两个心的人。”
    “想请你吃饭。”她说,“有空吗?出来好不好?家里太静太静。”
    “现在?”
    “好不好?”她的恳求柔软如孩童。
    “当然!”我慷慨地说,“聪慧,为你,什么都可以。”
    “我开车来接你,我知道你住哪里,三十分钟以后,在你楼下见面,OK?一会儿见。”
    看,有诚意请客的人应该如此大方,管接兼管送。
    聪慧准时来到,挥着汗,开一辆黄黑开篷小黑豹跑车,使劲向我挥手。如果我是个
男人,我早已经爱上她。
    “我们哪里去?”我嚷。
    “看这太阳,管到什么地方去?”聪慧笑,“来!”
    我也喜欢她这一点。
    我们在公路上兜风,没有说话,只让风打在脸上,我感到满足,生命还是好的,活
下去单是为这太阳为这风便是充分理由。
    车子停下来,我笑问聪慧道:“你可有男朋友?”
    “嗯,”她点点头,“他明天从慕尼黑回来。他姓宋,叫家明。我会介绍你们认识。”
    “真的男朋友?”我问。
    “当然是真的。我们就在这几天订婚。”她憨笑。
    我把头俯下,脸贴在表板上,太阳热辣辣地,聪慧的欢欣被阳光的热力蒸发出来,
洋溢在四周围。我代她高兴——这年头至少还有一个快乐的人。
    我侧着头问:“告诉我,聪慧,在过去的十九年当中,你尝试过挫折没有?”
    她郑重地想一想,摇头说:“没有呢。”非常歉意地。
    我点点头,我代聪慧高兴。
    “我们从这里又往哪儿去?”我问。
    “回家去。”她问,“在我家吃饭?”
    “好。”我很爽快,总比吃饭盒好。澳洲人也许约了老妈出去。
    “我介绍哥哥给你。”她说。
    “他也口来度暑假?”
    “他一直在香港,从来没有在外面读过书,他与我都不是读书材料。我又比他更糟,
一间书院跳着换第二间,年年转学院:伊令工专转伦敦,武士德换到雪莱,我在英国六
年,年年不同中学与大学,我只是不想回香港。在外头听不见母亲噜苏。”
    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为什么不喜欢读书?”我问,“读书很好玩的。”
    她耸耸肩,“我不喜欢,甲之熊掌,乙之砒霜。你是喜欢念书的,我看得出来。”
    “这完全是个人的需要问题。”我说。
    我知道我需要的是什么,我太知道,是的,我睁着双眼,“机会”一走过便抓紧它
的小辫子。
    “你是怎么进入剑桥的?”聪慧好奇地问。
    “我跟拜伦是老朋友。”我向她眨眨眼,“他介绍我。”
    聪慧捧住头大笑,“天啊,你实在太好了,你怎么会是一个如此开心的人?”
    我反问,“如果我说那是因为‘信耶稣’的缘故,你相信吗?”
    聪慧一怔,伏在驾驶盘上,笑得岔了气,抬不起头来。我耸耸肩。其实我说的话有
什么好笑,只不过她特别纯情,听什么笑什么。
    聪慧说:“我一定要介绍你给聪恕,他会爱上你,任何男人都会爱上你,真的,你
的男朋友一定以吨计算。”
    “我没有男朋友。”我说。
    “我不信。”
    “如果我有男朋友,”我摊摊手,“我还会在此地出现吗?”
    “那么我介绍聪恕给你,他有其他的女友,但是我与姊姊不喜欢她们。喂,你一定
要来。”聪慧很坚决。
    “聪恕。”我问,“你们家人人两条心?姐姐叫什么?”
    “聪憩。”她答,“就我们三个。”
    “——聪明的人睡着了。”我笑,“这名字舒服。”
    “来,我们回家吃饭。”聪慧发动引擎。
    我按住她的手,“慢一慢,聪慧,你对我完全没有戒心,你甚至不知我是坏人还是
好人。”
    聪慧惊讶地看着我,“坏人?是坏人又怎么样?你能怎么害我?你不过是一个女孩
子,能坏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俩打起架来,说不定还是我赢呢!”
    她并不笨,她只是天真。
    我点点头。
    车子向石澳驶去。
    聪慧说:“本来我们住浅水湾,但是后来游泳的人多,那条路挤,爹爹说大厦也盖
得太密,失去原来那种风味,所以搬到石澳。我们一向往香港这边,九龙每个地区都杂
得很。”
    “你爹爹很有钱?”我问。
    聪慧摇摇头,“不见得,香港有钱的人太多太多,我们不过吃用不愁,他有生意在
做,如此而已。”
    “他多大年纪?”
    “比我妈妈大很多,妈妈是第二任太太,大姊姊的生母去世后,爹爹娶妈妈。妈妈
才四十岁。”
    糟老头子。
    车子驶入石澳。有钱真是好,瞧这条路上的风景,简直无可比拟。
    聪慧又说:“爹很宠妈妈,妈妈的珠宝都是‘辜青斯基’的。”
    我诧异,“卡蒂亚的不好吗?”
    聪慧笑:“那是暴发户的珠宝店,暴发户只懂得卡蒂亚。”她当然是无意的。
    我的脸却热辣辣红起来。
    聪慧问:“在伦敦你住在哪里?”
    “宿舍。”
    “爹有房子在李琴公园,我有一次看见玛嘉烈公主,她有所房子在那里——我直说
这些,你不觉老土吧?宋家明最不高兴我提着这些事。”聪慧笑。
    车子驶到一层白色洋房前停下,聪慧大力按车号,好几个男女佣人走出来服侍她。
    黄金女郎。我暗暗叹气。
    我并没有妒忌。各人头上一片天,你知道。不过她是这么幸运。难得是她还有个叫
宋家明的未婚夫,如此懂得君子爱人以德之道。
    勖家美轮美奂,不消多说。布置得很雅致,名贵的家私杂物都放在适当的地位,我
与聪慧坐在厨房吃冰。就算是厨房,面积也好几百呎。
    我伸个懒腰,抱着水果篮,吃完李子吃苹果,再吃文丹,再吃橘子、香蕉、葡萄。
    聪慧问女佣人:“少爷回来没有?”
    女佣摇摇头,“没有,少爷叫把船开出去,看样子不会早回来。”他们家的女佣个
个头发梳得光亮,笔挺的白衣黑裤。
    厨房窗口看出去都有惊涛拍岸的景色,一道纱门通到后园,后园的小石子路通到石
澳沙滩。
    “看到那些白鸽吗?”聪慧说,“老管家养的。”
    白鸽成群在碧蓝的天空上打转,太美,我说:“像里维埃拉。”
    “你真说得对,”聪慧笑说,“像意属里维埃拉,法国那边实在太做作,所以爹喜
欢这里。”
    老头子知道天不假年,能多么享受就尽量地享受。
    我吸进一口气,在水果篮里找莱阳梨。
    一个男孩子走进来,摔下外套,拉开冰箱,看也不向我们看一眼,拉长着脸,生着
一桌人的气那样。
    聪慧向我吐吐舌头。“二哥。”她叫他。
    “什么事?”他倒一杯果汁。
    “回来啦?”聪慧问。
    “不回来我能看见你?”她二哥抢白她。
    我心中冷笑,二世祖永远是这样子,自尊自大,永远离不了家,肯读书的又还好些,
不肯读书的简直无可救药,勖聪恕一定是后者。
    聪慧却不放弃,“二哥,我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谁?”他转过头来,却是一张秀气的脸,漂亮得与聪慧几乎一样,因此显得有点
娘娘腔。
    我肆无忌惮地上下左右地打量他。他还只是一个孩子。或许比韩国泰先生更没有主
意,注定一辈子花他老子的钱。
    聪慧诧异,“喂,你们俩这样互相瞪着眼瞧,是干吗呀?”
    勖聪恕伸出手来,“你好,你是谁?仿佛是见过的。”
    聪慧笑出来,侧头掩着嘴,勖聪恕居然涨红了脸的。
    我惊异,这个男孩子居然对我有兴趣,我与他握手。“我姓姜。”我说。我可以感
觉得到,女人对这种事往往有莫大的敏感,他对我确是另眼相看。
    “姜小姐。”他搬张椅子坐下来。
    聪慧问道:“这么早便回来了?”
    “是。”她哥哥说,“有些人船一开出,就是朝九晚五,跟上班似的。如果不能即
去即回,要船来干什么?”
    我微笑,兄妹俩连口气都相似。他们的大姐应该稍微有着不同——至少是同父异母。
    勖聪恕犹疑一刻,他问:“姜小姐,你可打网球?”
    聪慧说:“看上帝分上,叫她名字。而且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忽然尊称人家‘小姐’
的?”
    勖家有草地网球场。聪慧有球衣球鞋,我们穿同样号码。换衣服时聪慧惊讶地说:
“哗!你有这么大的胸脯!我以为只是厚垫胸罩。”
    我笑笑。她真是可爱。
    我一点儿没有存心讨好勖聪恕。在球场把他杀得片甲不留,面无人色。他打得不错。
我的球技是一流的,痛下过苦功。
    我做事的态度便如此,一种赌气。含不含银匙出生不是我自己可以控制,那么网球
学得好一点总不太难吧。
    聪慧说:“老天,你简直是第二个姬丝爱浮特。”
    “笑话了。”我放下球拍,用毛巾擦汗。
    “淋个浴吧。”聪慧说,“宋家明快来了,我们一起吃晚饭。二哥,你不出去吧?”
    “啊,不不。”聪恕有点紧张。
    “这毕竟是星期日,”聪慧说,“你有约会的话,不要客
    “不不,我没地方去。”他说,“我与家明陪你们。”
    我上楼淋浴,换回原来衣服,宋家明已经来到了。
    一眼看到宋家明,我心中想:天下竟有聪慧这么幸运的女孩子,宋家明高大、漂亮、
书卷气,多么精明的一双眼睛,富家子的雍容,读书人的气质,连衣着都时髦得恰到好
处。他与聪慧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亲密,但是他们抬眼举手间,便是情侣。我最欣赏这
种默契。
    真是羡慕。
    我坐在一角,忽然索然无味。我还是回到自己的世界去好,当初是怎么来的?连车
子都没一部,到时又要劳烦他们送,这年头却又少有周到人——聪慧怕是例外。
    我对聪慧说,“我有点儿累,出来一整天,想回去。”
    “吃完饭,吃完饭我送你。”她说,“如果真是累,我也不勉强,我们家一向不逼
客人多添一碗饭,或是多坐一小时。”她笑。
    宋家明转过头来,双目炯炯。
    回去,回去干什么?也不过是看书看杂志。
    我点点头,“吃完饭再说。”
    那边的勖聪恕仿佛松了一口气。
3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4:30 | 只看该作者
他喜欢我。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他可以为她做一切事。只要她存在,
他便欢欣。我知道。我爱过好几次,也被爱过好几次。
    他说:“吃完饭我送姜小姐回家。”
    菜式并不好。大师傅明显地没用心思。宋家明沉默地观察在座几个人,令我坐立不
安。其实我心中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自卑,一定是自卑,所以我想离开这地方。宋家明对我有防备之心,他薄薄的嘴角
暗示着:别梦想——仙德瑞拉的故事不是每天发生的。但勖聪恕并不是白马王子。
    我放下筷子,与宋家明对望一阵,我要让他明白,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聪慧正在诉说她与我认识的过程。
    然后勋太大回来了。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做得一丝不乱,镶滚条的旗袍套装,优雅的皮鞋手袋,
颈项上三串珍珠,手上起码戴着三只戒指,宝石都拇指甲大小。国语片中阔太太造型。
她很美,那种富态型的俗艳,阔太太做久了,但还是摔不掉她原有的身份——这女人出
生不会好。
    正当我在研究勖太太的时候,猛一抬头,发觉宋家明在察看我的表情,他并不喜欢
我。
    真是奇遇,一天之间便见匀勖家的人。
    勖太太客气地说:“你们多玩玩。我上去休息。”她上楼,又转头问:“姊姊今天
会来吗?”
    “没说起。”聪慧说。
    “好好好。”勖太太终于走上楼梯。
    我说:“我真要走了。”
    聪慧拉起我的手,“你怎么没有今早高兴?怎么了?有人得罪你?”
    “谁会得罪一个无关重要的人?”我笑着反问。
    最后聪恕送我回家,路上一直没有对白。到家我只说声谢。他说:“改天见。”我
笑笑,我很怀疑再见的可能性,我并不是天香国色,他不讨厌我不一定代表会打电话来
约会我。
    老妈还没睡,她看上去很疲倦,正在看电视。
    我洗把脸。
    “人是有命运的吧?”我绞着毛巾问。
    “自然。”妈妈叹口气。
    “性格能控制命运?”我问。
    “自然。一个女人十八岁便立志要弄点钱,只要先天条件不太坏,总会成功的。”
妈妈说,“顾着谈恋爱,结果自然啥子也没有。”
    “有回忆。”我说。
    “回忆有屁用。”妈妈说,“你能靠回忆活命吗?回忆吃得饱还是穿得暖?”
    我答:“话不能这么说,”我笑笑,“爱人与被爱都是幸福的,寸寸生命都有意义,
人生下来个个都是戏子,非得有个基本观众不可,所以要恋爱。”
    “你与韩国泰怎么样?”妈妈问。
    “他不是理想观众,他是粤语片水准,我这样的超级演技,瞧得他一头雾水,七荤
八素。”
    妈妈笑。
    “真的,我这个人故事性不强……你能叫琼瑶的读者转行看狄伦汤默斯吗?完全是
两码子的事,边都沾不到,陪韩国泰闷死,格调都降低了不少。”
    “没有人勉强你与他在一起。”
    “怎么没有?我的经济环境勉强着我跟他在一起,这还不够?”
    “你确实不能与他结婚?”
    “我?”我指指鼻子,“剑桥读BAR的学生嫁与唐人街餐馆调酒师?”
    “他父亲是店主,他也从来没冒充过他不是唐人街人马。”母亲不以为然,“你就
是这一点不好。”
    “妈妈,每个女人一生之中必须有许多男人作踏脚石,如果你以为我利用韩国泰,
那么你就错了,韩某在被利用期间,他也得到他所需要的一切。他并不是笨人。”
    “我反对你这么做。”老妈妈说。
    “这是生存之道。”我说,“妈妈,你应该明白,我一个人在伦敦的日子是怎么过
的。”
    “你可以回到香港来,我不相信你找不到工作。”
    我凄凉地微笑。“回香港来?在中环找一份工作?朝九晚六,对牢一只打字机啪啪
啪。度过这么一辈子?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很多呢,不幸得很。”
    “如果你可以找到爱人,打字机的啪啪声也是享受。”
    “爱人?”我叹口气。
    “我到澳洲去后,这间房子便退掉,以后住在什么地方,你自己作准备——我对不
起你,什么事大大小小都要你自己作打算——”
    老妈说了眼泪又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连忙顾左右而言他,安抚她老人家。
    我们两个都早早上床。
    我在长沙发上辗转反侧,到清晨三点才吞安眠药,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老觉得天朦
胧亮,想到词里的“梦长君不知”。真可悲,二十一岁已经靠安眠药睡眠,我独个儿坐
在沙发上很久,点一支烟。
    以前谈恋爱,电话就搁床头,半夜迷迷朦朦接了电话说的都是真心话,因为说谎需
要高度精神集中。有人去了外国,一日早上六点半通话,我在长途电话非常呜咽地问:
“式微、式微,胡不归?”醒来之后觉得十分肉麻不堪。
    白天工作的时候,穿上无形盔甲,刀枪不入,甭说是区区一个长途电话,白色武士
他亲自莅临,顶多也是上马一决雌雄。但黎明是不一样的,人在这阴雾时分特别敏感,
一碰就淌眼泪。
    能够爱人与被爱真是太幸福。像勖聪慧,宋家明坚强有力的拥抱永远等候着她。离
开父母的巢就投入丈夫的窝,玫瑰花瓣的柔软永远恭候她。真令人烦躁,到底是什么原
因使她运气好得这么样子。
    聪慧的电话又来了。她说家中有一个宴会,邀我参加。我虽有那个时间,却没有好
衣服与好兴趣。我问:“有特别的事吗?如果有人生日,最好告诉我,免我空手上门这
么尴尬。”
    她隔半晌说,“是我与宋家明订婚。”她叫宋家明喜欢连名带姓,像小孩子唤同班
同学,说不出的青梅竹马,说不出的亲呢。
    “呵。”我有点无措。该送什么礼,我如何送得起体面东西。有钱人从来不懂得体
谅穷朋友的心。
    聪慧说:“你来的时候带一束花给我,我最喜欢人家送花,行不行?”声音又嗲又
腻。
    “好好好。”我一叠声的应着,这还叫人怎么拒绝呢,难题都已解决。
    后来我还是到街上四周转逛一个大圈子,想选礼物送聪慧,市面上看得人眼的东西
全贵得离谱,一只银烟盒都千多元,送了去他们也不过随手一搁,耽在那里发黑,年代
一久,顺手扔掉。聪慧这种人家什么都有,想锦上添花也是难的。所以我买了三打玫瑰
花,淡黄与白相间,拿着上勖府去。
    聪慧打扮得好不美丽!白色的瑞士点麻纱裙子,灯笼袖,我看得一呆。以前写小说
的人作兴形容女孩为“安琪儿”,聪慧不就像个安琪儿?
    她接过花,拥吻我的脸。
    我坦白地说:“不是你建议,真不晓得送什么才好。”
    “宋家明想得才周到呢。”聪慧笑,“他的主意。”
    我抬头看宋,他正微笑,黑色的一整套西装,银灰色领带,风度雍容,与聪慧站在
一起,正是一对壁人,难为他们什么都替我想得周到。
    聪慧说:“你来见我们大姊。”她在我耳边说:“不同母亲的。”
    我记得她大姊姊叫聪憩。二十七八岁的少妇,非常精明样子,端庄,时髦。白色丝
衬衫,一串檀香木珠子,金手表,一条腰头打沼的黑色谅皮裤子,黑色细跟鞋子,他们
一家穿戴考究得这么厉害,好不叫人惊异。
    聪慧悄声说:“她那条裤子是华伦天奴,银行经理一个月的薪水。”
    我笑,“你怎么知道银行经理多少钱一个月?你根本不与社会有任何接触。”
    聪憩迎出来,毫无顾忌地上上下下打量我,然后笑,“早就听说有你这么一个人了,
是姜小姐,单听你名字已经够别致。”
    我只能笑。她是个猜明人,不像聪慧那么随和。比起他们,我一身普通的服装忽然
显得极之寒酸。
    我喝着水果酒,聪恕走过来,他对我说道:“我想去接你,怎么打电话到你家,你
已经出了门?”
    我不知道聪恕打算接我,还挤了半日的车。我说:“没关系。”其实关系大得不得
了。
    “今天你是我的舞伴。”他急促地说。
    “还跳舞?”我诧异。
    “是,那边是个跳舞厅,一面墙壁是镜子,地下是‘柏奇’木地板,洒上粉,跳起
舞来很舒服。”聪慧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我笑说:“我没跳舞已经多年。”
    勖聪憩笑说:“想是姜小姐读书用功,不比我这个妹妹。”
    聪慧说:“大姊姊是港大文学士,她也爱读书。”
    勖聪憩看着我说:“女孩子最好的嫁妆是一张名校文凭,千万别靠它吃饭,否则也
还是苦死。带着它嫁人,夫家不敢欺侮有学历的媳妇。”
    我自然地笑,“可不是,真说到我心坎里去。”索性承认了,她也拿我没奈何,这
个同父异母的姊姊非同小可,要防着点。
    宋家明很少说话,他的沉默并不像金,像剑。我始终认为他也是个厉害角色,在他
面前也错不得。
    聪慧的白纱裙到处飞扬,快乐得像蓝鸟。差不多的年龄,我是这么苍白,而她是这
么彩艳,人的命运啊。
    天人暮后,水晶杯盏发出晶莹的光眩,我走到花园一角坐下,避开勖聪恕。
    勖聪恕并不讨厌,只是我与他没有什么好说的。有些男人给女人的印象就是这么尴
尬。相反地,又有一些男人一看便有亲切感,可以与他跳舞拥抱甚至上床的。韩国泰不
是太困难的男人,相处一段时间之后,可以成为情侣,但渐渐会觉得疲倦,真可惜。
    我坐着喝水果酒,因为空肚子,有点酒意,勖家吃的不是自助餐,排好位子坐长桌
子,八时入席,我伸个懒腰。
    有一个声音问:“倦了?”很和善。
    我抬头,是位中年男土,居然是短袖衬衫,普通西装裤,我有同志了,难得有两个
人同时穿得这么随便。
    “嗨!”我说,“请坐。”
    陌生的男人在我身边坐下来,向我扬扬杯子,他有张很温和的脸。
    “一个人坐?”他问。
    我看看四周围,笑着眨眨眼,“我相信是。”
    他也笑,“你是聪慧的朋友?”
    我点点头。“才认识。”
    “聪慧爱朋友,她就是这点可爱。”陌生人说。
    “那是对的,”我对他说,“当然勖聪慧绝对比我姜喜宝可爱,因为勖聪慧有条件
做一个可爱的人,她出生时嘴里含银匙羹,她不用挣扎生活,她可以永永远远天真下去,
因为她有一个富足的父亲,现在她将与一个大好青年订婚……”我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但是我有什么?我赤手空拳地来到社会,如果我不踩死人,人家就踩死我,人不为己。
天诛地灭,情愿他死,好过我亡,所以姜喜宝没有勖聪慧可爱,当然!”
    陌生人呆在那里,缓缓地打量我的脸。我叹口气,低下头。
    我说:“我喝了几杯,感触良多,对不起。”
    “不不,”他说,“你说得很对,我喜欢坦白的孩子。”
    “孩子?”我笑,“我可不是孩子。”
    “当然你是,”他温和地,“在我眼中,你当然是孩子。”
    “你并不是老头子。”我打量他。
    “谢谢。谢谢。”他笑。
    我喜欢他的笑。
    “你对这个宴会有什么感想?”他问。
    我耸耸肩,“没有感觉。”忽然我调皮起来,对他说,“这是有钱人家子弟出没的
场合,我或许有机会钓到一个金龟婿。”我笑,“不然我干吗来这里闷上半天?”
    他也笑,“那么你看中了谁?”
    “还不知道。”我说,“有钱不肯花的人有什么用?五百块钞票看得比耗子还大。”
    “你是干哪一行的,小姐?”他很有兴趣。
    “十八猜。”我说。
    陌生人笑,“你是学生。”
    我罕纳,“真奇怪,我额头又没凿字,你怎么知道我是学生?”
    “来,喝一杯,姜小姐。”
    我们俩碰杯,一饮而尽。
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6:52 | 只看该作者
花园这角实在很美,喝多水果酒之后,情绪也好,这个中年人又来得个风趣,而我
正在香港度假,别去想过去与将来的忧虑,今天还是愉快的呢。
    “你一个人来?没有男伴?”
    我摇摇头,抿抿嘴唇,“他们都离开我,我没有抓住男人的本事,我爱过他们,他
们也爱过我,但都不长久。”
    “但你还很年轻。”他叹息。
    “我已说得实在太多,谢谢你做我的听众,我想我该去跟聪慧说几句话。”
    “好,你去吧。”他说。
    我向他笑笑,回转客厅,聪慧一把拉住我。
    “你到哪里去了?二哥哥到处找你。”她说。
    我答道:“躲在花园里吃老酒。”
    聪慧睨我一眼。勖聪恕的座位明显地安排在我身边。我客气地与他说着话:哪种跑
车最好。西装是哪一家做得挺。袖口钮不流行,男装衬衫又流行软领子。打火机还是都
彭的管用。
    宋家明也来加入谈话,话题开始转入香港医生的医德。宋家明是脑科医生。我听得
津津有味。他冷静地描述如何把病人的头发剃光,把头骨锯开,用手触摸柔软跳动的人
脑网膜……勖聪憩“啧啧”连声。聪慧阻止他:“宋家明——宋家明——”
    我觉得宋家明很伟大,多么高贵的职业,我倾心地想。
    客人终于全部到齐,数目并不太多,两条长桌拼成马蹄型,像征幸运。银餐具、水
晶杯子,绅土淑女轻轻笑声,缎子衣服“窸窣”作响,这就叫作衣香鬓影吧。但觉豪华
而温馨,我酒后很高兴。
    聪慧说:“我爸爸来了,我介绍爸爸给你认识。”
    我连忙站起来,一转头,呆在那里。
    真是五雷轰顶一般,聪慧拖着她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正是我在花园中对着大吹法螺
的中年人。
    我觉得恐怖,无地自容,连脖子都涨红。想到我适才说过的话,心突突地跳。我当
然知道他是今夜的客人之一,却没想到他就是勖某人。
    聪慧一直说她父亲年纪比她母亲大好一截,我以为勖某是自发萧萧的老翁,谁知跑
出来这个潇洒的壮年人。
    地洞,哪里有地洞可以钻进去?
    只听见勖某微笑说:“刚才我已经见过姜小姐。”
    我在心中呻吟一声,这老奸巨猾。我怕我头顶会冒出一车青烟昏过去,但我尽量镇
静下来,坐好,其余的时间再也没有说话。
    勖某就坐在我正对面,我脸色转得雪白,食而不知其味,勖聪恕一直埋怨白酒不够
水果味,鱼太老,蔬菜太烂,我巴不得可以匆匆忙忙吃完走人。
    这个故事是告诉我话实在是不能多说,酒不能多喝。但既然已经酒后失言,也不妨
开怀大饮。
    我喝得很多。勖聪恕说:“你的酒量真好。”
    其实我已经差不多,身子摇摇晃晃,有人说句什么半幽默的话,我便咕咕地笑。
    散席时我立刻对聪慧说:“我要走了。”
    “我们还要到图书室去喝咖啡,你怎么走了?”聪慧不肯放我,“还没跳舞呢。”
    宋家明说:“她疲倦了,让聪恕送她。”
    聪慧说:“可是聪恕又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宋家明说道:“有司机,来,姜小姐,请这边。”
    我还得说些场面话:“我祝你们永远快乐。”
    聪慧说:“谢谢你,谢谢。”她紧握我的手,然后低声问:“你没事吧?”
    “没有,你放心。”
    宋家明送我到门口。他很和善,一直扶着我左手。
    被风一吹,我醒了一半,也没有什么后悔。多年之前,我也常喝得半醉,那时扶我
的,是我爱的男孩子——我真不明白,短短二十一年间,我竟可以有那么多的伤心史—
—幸亏我如果觉得没安全感是不会喝醉的。
    勖家的车子停在我们面前。我听到来家明惊异地说:“勖先生。”
    是勖聪慧他们的父亲,他开着车子前来。
    他推开车门说:“请姜小姐进来,我送姜小姐。”
    我只好上车。
    车门被关上,车内一片静寂。我把头枕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驶出一段路,他才开口,“我叫勖存姿。”
    我疲倦地说:“你好,勖老先生。”
    “是不是你不愉快?实在对不起。”
    “不不,是我自己蠢钝。”
    “你并没做错什么。”
    “我与我的大嘴巴。”我没有张开眼睛。
    他轻笑。
    我仍然觉得他是个说话的好对象,虽然他太洞悉一切内情。我不会原谅他令我如此
出丑。
    “我不会原谅你。”
    “为什么?你并没说错什么,我刚想介绍自己,你已经站起来走开,我根本没时间。”
    我睁开眼睛,“什么?你不认为我离谱?”
    “直爽的年轻人永远受我欢迎。我在席间发觉你很不开心,所以借机会送你回家,
叫你振作点。”
    我看着他:“你的意思——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他问
    “你真开通。”我又闭上眼睛,我觉得好过得多,但又不放心,“你忘了我说过些
什么吧?”
    “我记得每一只字,但我不介意——没有什么好介意的。”
    “谢谢。”我吁出一口气。
    “你的家到了。”他说。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奇问。
    “呀,这是一个秘密。”
    聪恕与聪慧的脸盘与笑容都像他。
    “再见。”我推开车门。
    “几时?”他问。
    我回转头,“什么?”
    “你说‘再见’,我问‘几时再见’。”他说道。
    我的酒完全醒了。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是。”他微笑。
    我再问一次:“你说,你要再见我?”
    “为什么不?我太老了吗?”他有那份诚意。
    “当然不!但是——”
    “但是什么?”
    我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几时有空?”他打铁趁热。
    我睁大着眼,心狂跳。
    “明天下午两点。”他说,“我的车停在这里,OK?”
    我呆子似地点头。
    “你上楼去吧,好好地睡一觉,明天见。”他又微微笑。
    我转身,腾云驾雾似地回到家中。
2
老妈咕哝:“是有这等女孩子,一大到晚野在外头,也不怕累死。”其实是心实喜
之的,这年头生女儿,谁希望女儿成日呆在家中。
    我往沙发一倒,实在支持不住了,睡着了。
    第二天醒得早,但不比老妈更早。她已经上了班。空中小姐做得过了气,她便当地
勤,地勤再过气,便在售票部做事。她大概就是这么认得澳洲佬咸密顿的。对她有好处。
    我在喝牛奶,一边对昨夜的事疑幻疑真。
    我拿一面镜子来搁在面前。看了看,还是这张脸。勖存姿看中的是什么?
    而且他到底有多大岁数了。五十?六十?没想到东方男人的年龄也那么难以猜测—
—可是为什么要猜测。为我的自尊心。我尚未到要寻找“糖心爹哋”的地步——但为什
么不呢?心中七上八落。
    这对勖存姿不公平。他是一个很具吸引力的男人。
    即使他没有钱,我也会跟他出去约会——约会而已。
    聪慧的父亲……勖存姿,存姿。一个男人的名字有一个这样的字,为什么。我会问
他。我并不怕他。一点儿也不。
    约会一个女孩子并不是稀奇的事。一个男人生命之中一定有很多很多的女人。一个
女人的生命之中也有许多许多的男人。
    以前的女人可以坐在兰闺中温馨地绣上一辈子的花,现在这种时节已经过去。约会
女友的父亲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我是很开通的。
    在家呆到十二点,勖存姿的电话来了,是他的女秘书搭的线,他那亲切的声音说:
“别忘记我们两点正有约会。”我放下电话,觉得很满足、踏实。就像接听长途电话,
可爱的男孩子在八千里外说:“我想你。”其实一点实际的帮助也没有,薪水没有加一
分,第二天还是得七点半起床,可是心忽然安定下来,生活上琐碎的不愉快之处荡然不
存,脸上不自觉地浮起一个恍惚暧昧的笑容,一整天踏在九层云上。
    我居然可以吸引到勖存姿的约会,这恐怕就是最最大的成就。
    正当我要出门时,老妈打电话来,叮嘱这个叮嘱那个。我叫她别担心,尽管自由地
去结婚,或许我会买一条绣百子图的被面送给她。
    她说父亲要见我一面。他书面通知老妈的。
    我沉默一会儿,我说:“我没时间给他。”
    “他无论如何还是你父亲。”
    “我没有温情。我姓姜,姜是我的母亲的姓。”
    “你自己告诉他。”
    “不,你告诉他。”我说。
    “我不愿与他有任何接触。”老妈说。
    “我也一样。”我说,“叫他去地狱。”
    “你叫他去。”老妈挂上电话。
    我拉开大门,电话铃又响,是勖聪恕。他问我记不记得他。
    “是,我记得你,”我哈哈地假笑,“当然我记得你。你好吗?”
    我看手表,我已迟到了,勖聪恕父亲在楼下等我。
    他迟疑一刻问:“今天晚上有空吗?”
    “我现在正出门赴约呢。”
    “啊,”他失望,“对不起。”
    “明天再通电话好吗?明天中午时分。”我说,“对不起,我实在要出去了。”
    “谢谢,再见。”我掷下电话。
    勖存姿的车子果然不出所料,已经停在门口,是一辆黑色平治,由他自己驾驶。
    我拉开车门,“对不起,我迟下来。”
    “迟十分钟,对女孩子来说,不算什么呢。”他温和地问,“我相信你曾令许多男
人等待超过这段时间。”
    我笑。他开动车子。
    “为兴趣问一下,你最长令人等过多久?”
    “十年。”我说。
    勖存姿大笑。他有两只非常不整齐而非常尖的犬齿,笑起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
他的魅力是难以形容的。我不介意与他在一起。
    我没问他去哪里,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
    他说:“女孩子都喜欢红色黄色的跑车。”
    “我不是那种很小的女孩子。”我小心地说。
    “你说话尽可能像昨天一般的自由,不必顾忌我是老头子。”
    “你老吗?”
    “是的,老。我的肌肉早已松弛,我的头发斑白,我不行啦,”他笑得却仍然很轻
松,“小女儿都准备结婚了——聪慧与你差不多大?”
    “我比她大。”我说。
    “但是她比你幼稚好多。”
    “我说过她有条件做一个天真的人,我没有。”我简单他说,“聪慧并不幼稚,她
只是天真,我非常喜欢她,她待人真正诚意,她像你,勖先生,勖家的人都好得不得了。”
    “谢谢你。”他笑。
    我们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勖存姿问:“你愿意到我另外的一个家去晚餐
    “另外一个家?”我略略诧异。
    他眨眨眼,“狡兔三窟。”
    我微笑,“我愿意去探险。”
    那是小小的一层公寓,在高级住宅区,装修得很简单,明净大方,门口树荫下有孩
子脚踏车的铃声。像他这样的男人,当然需要一个这样的地方会见女朋友,有男佣为我
们倒酒备菜。男佣比女佣能守秘密。
    “聪慧说你在英国有房子。”
    “是的。”他不经意地说。
    我不服气,“我打赌你在苏格兰没有堡垒。”
    “你喜欢苏格兰的堡垒?”他略略扬起一条眉毛。
    “噢是。令人想起麦克佩斯?奥塞罗。悲剧中的悲剧。苍白的,真实的。我不喜欢
童话式堡垒——从此之后仙德瑞拉与魁力王子愉快地生活在一起——甜得发腻——我又
说得太多了。”
    “不不,请说下去。”
    “为什么?”
    他正在亲自开一瓶“香白丹”红酒,听到我问他,怔了怔,随即说:“你是个可爱
的女孩子。”
    “大概是你喜欢孩子话,”我笑,“为什么不与聪慧多谈谈?”
    他倒少许酒在酒杯中,递给我,“聪慧有宋家明,聪憩有方家凯。聪恕有无数的女
朋友。我妻子有她的牌友。”
    我问:“你妻子不了解你?”我哈哈大笑。“真奇怪,”我前仰后合,“所有的妻
子都不了解她们的丈夫。”
    勖存姿凝视我一会儿:“你很残酷,姜小姐。”
    “我根本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说,“我不是糖与香料。”
    “至少你诚实。”他叹口气。
    我尝尝酒,又香又醇又滑,丝绒一般,我贪婪地一小口一小口啜着。
    勖存姿一直在注视我,我的眼睛用不着接触他的眼睛也可知道。我极端地高兴。
    他忽然问我,“在生活中,你最希望得到的是什么?”
    “爱。”
    “呵?”他有点意外?
    “被爱与爱人。”我说,“很多爱。”
    “第二希望得到什么?”
    “钱。”我说。
    “多少?”他问。
    “足够。”
    “多少是足够?”
    “不多。”我答。
    “还有其他的吗?”
    “健康。”
    “很实际。”他说。
    我一向是个实际的人,心中有着实际的计划。我可不能像勖聪慧这样浪漫在风花雪
月之中。
    “吃点儿生蚝。”勖存姿说。
    “你的名字为什么叫存姿?”我边吃边问,“像个女人。”
    他呆呆,然后很专心地说:“从来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他看着我。
5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8:16 | 只看该作者
我耸耸肩。“没有什么稀奇。你公司的手下人怎么敢问你,很明显地你与子女并不
太接近。你的朋友也不会提出这么傻气的问题。这可是你的真名字?”
    “是我的真名字。”他微笑中有太多“呵你这个好奇的孩子”的意思。我抹抹手。
“是你的父亲替你取的名字?——恕我无礼。”
    “是我祖父。”
    “很可能他做清朝翰林的时候暗恋一位芳名中带‘姿’字的小姐,结果没娶到她,
所以给孙儿取名叫‘存姿’——姿常存在我心中。小说常常有这样的惆怅故事。”
    “但我祖父不是翰林。”他笑,“他是卜卦先生,一共有九个儿女。”
    “真的?多浪漫。卜卦,与《易经》有关系吧?”
    “我只是个生意人,我不懂《易经》。”他答。
    “你父亲干哪一行?”我更好奇。
    勖存姿用手擦擦鼻子,“晤。”
    “对不起。”
    “没关系,他也是生意人。”勖存姿答。
    “自学的还是念MBA?”我继续问下去,一边把一瓶“香白丹”喝得精光。
    “他是自学,我上牛津。”他答。
    “不坏。”我说,“你知道吗?我去过牛津开会,他们的厕所是蹲着用的,两边踏
脚的青砖有微凹痕,多可怕,你可以想象有多少人上过那厕所——”
    勖存姿一边摇头一边大笑。勖家的人都喜欢笑。勖氏真是个快乐的家族。
    第二道菜是鱼。我专心地吃。
    勖存姿说:“轮我发问了。”
    我摇头,“我不会回答你任何问题。”
    “为什么?”他说,“太不公平。你知道你一共问过多少问题?”
    我还是摇头。“我是一个普通女孩,我的身世一无可提之处,对不起。”
    他怔一怔。“没关系,”他的风度是无懈可击的,“不愿意说不要说。”
    “谢谢。”
    隔一阵男佣人放一张唱片,轻得微不可闻的一般背景音乐。我的胃口极佳,吃甜品
时裙头已经绷紧。
    勖存姿说:“我儿子聪恕——他对你颇具意思。”
    意外使我抬起头,“是吗?”
    “你觉得他如何?”他问。
    我轻咳一声,“很文静。”
    勖存姿笑。“如果他约会你,你会跟他出去吗?”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再约我,我会出来。”
    他又怔住,然后缓缓地说:“如今的女孩子都如你这么坦白吗,姜小姐?”
    “我认为是。聪慧也很直接,三天之内我们已是好朋友,时间太短,谁有空打草丛
作无谓浪费。”
    “说得好。”勖存姿点头。
    “姜小姐,你有无习惯接受礼物?”他忽然问道。
    “礼物?”我一时不明白。
    他又轻轻颔首。
    “我不会拒绝——呀,你仍在旁敲侧击地打听我。”我笑,“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
题。”
    他自身后取过一只礼物盒子,递给我。
    我接过,放在面前,看着它,心中矛盾地挣扎着。
    礼物。为什么送我礼物?
    见面礼?长辈见小辈?不可能,再阔的人也不会无端端送礼物。只有钞票奇多而且
舍得花的男人遇见他喜爱的女人的时候才会送礼,代表什么,不必多言。
    我用手撑着下巴,看看勖存姿,看看礼物盒子。一定是手饰。他是上午出去买的。
很有计划地要送我东西。我当然可以马上拒绝。我轻叹一声,但我会后悔,盒子里到底
是什么?
    理应拒绝的。少女要有少女的自尊,一九七八年的少女也该有自尊。爽朗是一件事,
我不想被任何人看轻,不拘小节绝对不是十二点。
    我叹口气,多么讨厌的繁文褥节,多么希望仍然是个孩子,随便什么都可以抢着要。
    我说,“勖先生,我不能接受。”
    “为什么?”他问。
    “你不能问问题。”我说。
    “连看一看都没有兴趣?”他笑问。
    “只怕看一看便舍不得不收下。”我老实地说道。
    “那是为什么?”他间,“为什么不接受?”
    “还没到收礼物的时候。”
    “什么是——收礼物的时候?”勖存姿炯炯的目光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我的脸涨红。上一次收的礼物是韩国泰送出来,因为我们已经同居在一起。
    勖存姿说:“姜小姐,我希望你用心地听我说话。”
    “好。”我说。
    存姿站起来,踱到窗前,背着我,这番话一定是难以出口的话,否则他可以用他的
面孔对着我。像他这样年纪的人,什么话没有说过,什么事没有经历过,他要说什么?
    “姜小姐,我已是一个老人了。”
    多新鲜的开场白。
    “有很多东西,确是钱所办不到的。”他说下去。
    我沉默地听着,一边把水晶杯子转过去,又转回来。他想说什么,我已经有点分数,
很是难过,他为什么单单选我来说这番话?并不见得我家中穷点儿,就得匆匆地将自己
卖出来。
    我放下杯子,抬起头,他还是背着我。
    “是,”他说下去,“可以买得到的东西,我不会吝啬,姜小姐,我自问没有条件
追求你,我除去钱什么也没有,我已是一个老人。我很坦白,毫不讳言地说一句,原谅
我,我非常地喜欢你,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作一项交易如何?”他很流利地把话说完。
    我把那只礼物盒子拆开,打开,里面是一只钻戒。不大不小,很戴得出去,两三克
拉模样,美丽。我在手指上试戴一下,又脱下来,放回盒子里,把盒子仍然搁回桌子上。
    我取过外套,自己去开门。
    勖存姿转过身子来,我看着他,手在门把上,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我摊摊
手。
    “我得罪了你?”他间。
    我摇头。公主才有资格被得罪,我是谁?我牵牵嘴角,拉开门。
    “姜小姐——”他有点急,“姜小姐。”
    “我替自己悲哀。我看上去像妓女?”我问,“你看上去像嫖客?我们两个人都不
是那种人,为什么你要把情况暴露得这样坏?”
    他说:“我喜欢你。我急于要得到你。”他还是笑了。
    “但我是个人,一个女人。你不可以这么快买下一个不是妓女的女人。最后我或许
会把自己卖出来,但不是这么快。这是人与东西之别。”我转头出门。
    “姜小姐。”勖存姿在后面叫我。
    我已经离开,在街上截一部街车,他或者以为我是以退为进,随便他怎么想,我呆
坐在计程车内,车子向家那里驶去,我下年度的学费,我想,学费没着落。生活费用。
我的母亲要去嫁人,现在这个世界上我只剩下我自己。刚才勖存姿给我一个机会。我凄
凉地想,如果我要照目前这种水准生活下去,我就得出卖我拥有的来换取我所要的。我
绝不想回香港来租一间尾房做份女秘书工作,一生一世坐在有异味的公共交通工具里。
这是我一个堕落的好机会,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这种机会。
    我对计程车司机说:“把车往回开。”
    “什么?”司机转过来问。
    “往回开。”我说,“我刚才上车的地方。”
    司机好不耐烦。“喂,你到底决定没有?小姐,你到底要往哪条路走?你想清楚。”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我想清楚了,请你往回开。”
    司机看见我哭,反而手足无措,“好好,往回开。”他把车子掉头,“别哭好不好?
小姐,我听你的。”
    我不会怪社会,社会没有对我不起,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下车时我付他很多的小帐,司机投我以奇异的目光,然后离去,在倒后镜还频频看
我数眼。
    我按门铃,低声轻咳清清喉咙。
    来开门的是勖存姿本人。他有一丝惊喜。“姜小姐。”
    “我回来了,我适才不高兴是因为那戒指上的石头太小。”我很平静地说。
    “姜小姐,对不起,你必须原谅我,因为我年纪的关系我的时间太少,我很愿意走
正常的追求路线,但是——”
    “我明白。”我说,“但是你将你自己估价低,勖先生,你并不老,比我好得多了,
我除出青春,什么也没有。”
    “姜小姐,谢谢你回来。”他微笑说。
    他是那么镇静,感染了我。
    “你有——什么条件吗?”勖存姿问我。
    “有。我要读书。”我简单地说。
    “当然。你在剑桥的圣三一学院。”他说,“我会派人照顾你。我会在剑桥找一层
房子——管家、司机、女佣,你不用担心任何事。”
    “谢谢你。”我说,“你呢?你有什么条件呢?”
    “你有男朋友吗?”他间。
    “没有。”我说,“现在开始,一个也没有了。”
    “你会觉得闷厌,我不会反对你正常的社交。”他说。
    “我明白,勖先生,你会发觉我的好处是比其他的女孩子懂事。”我说。
    “你会不会很不快乐?”他不是完全不顾虑的。
    我笑一笑,“我想上街走走,你有空吗?勖先生。”我看着他。
    “我公司里有事。”他拿出支票本子,签一个名字,把空白支票画线给我,“到首
饰店去另买一只戒指。”
    “谢谢。”我说,“呵,”我想起来,“聪恕约我明天与他见面,我如何推他?”
    勖存姿一怔,凝视我。“你应该知道如何应付他。”
    我说:“但他是你的儿子。”
    “那有什么分别?”他问,“推掉他。”他停一停,“现在你是我的人。”
    我仰起头笑。这使我想起梁山伯对祝英台说:“……你,你已是马家的人了……”
我已是勖存姿的人了。
    “我开车送你出去。”勖存姿说。
    “谢谢。”
    在车子中他缓缓地说道:“我希望你会喜欢我。”
    “我一直未曾‘不喜欢’过你。”我说,“别忘记,在花园中,当我还不知道你很
有钱的时候,是我主动勾搭向你说的话。”我的眼睛看着前面的路。
    “我会记得。”勖存姿微笑。
    从此之后,他没有叫过我“姜小姐”。从此之后,我是他的喜宝。我到此时此刻才
发觉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是多么恰当,仿佛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这种女人。
    “在此处放你下来可好?这区珠宝饰店很多。”他说。
    我点点头,下车。我跟他说:“我不会买得太离谱的。”
    他笑笑,“我早知道。”
    我悠闲地走入珠宝店,店员们并不注意。我心中窃喜,随即又叹口气,把那张支票
捏在手中,手放在口袋里,一种神秘的喜乐,黑暗罪恶的喜乐,左手不让右手知道,一
切在阴暗中交易。这是我第一次痛快地用钱,兴奋莫名。
    我坐下。
    一个男店员向我迎上来。他问:“小姐,看什么首饰呢?”他微笑着。大概以为我
会买一只K金小鸡心,心面镶粒芝麻般小巧的碎钻。
    我问:“你们店里有没有十卡拉左右全美方钻?”声音比我预料中恬淡得多。
    男店员马上对我改观,又不好意思做得太明显。他答:“我找我们经理来,小姐请
稍等。”
    我到经理室去挑钻石。我对珠宝并不懂太多,结果选到的一粒是九点七五卡拉。全
美,切割完整,但是颜色不够蓝。那经理说:“姜小姐,如今这么大的钻石,十全十美
很难的。”
    “我不相信。”我说,“我要十全十美的。”
    经理犹疑一会儿问:“姜小姐,你是付现款吗?”
    我抬起眼。“你们难道还设有十二年分期付款?”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母狗,“有一位客人口头上订一颗方钻,倒真是
十全十美,不过小一点。”
    “多大?”
    “八卡多。”
    “太小。”我说。
    “那么还有一颗,也是客人订下的,十二卡多。”他瞪着。
    “拿出来瞧瞧。”我说
    那经理轻轻叹息,去取钻石,相比之下,先头那一粒简直成了蛋黄石。我说:“把
这颗镶起来,越简单越好。”
    “小姐,镶戒指你戴太大,你手指那么细,才五号。”
    “我喜欢戒指。”我说。
    “你戴起来钻石会侧在一边的。”这经理也是牛脾气。
    我把支票拿出来,摊开。“我喜欢侧在一边,只要敲不碎就可以,敲碎了找你算帐。
多少钱?”
    他看见支票上的签名,很错愕。大概勖存姿这种流在外面的支票很少看到。他熟悉
这个签名。
    “怎么镶呢?一圈长方的碎石——”他还噜苏。
    “什么也不要,在石头四周打一个白金环,多少钱?”
    他把价钱写在纸上。“我们与勖先生相熟,价钱已打得最低——”
    我已经把数字抄在支票上。我说:“如果退票,你与他相熟最好。”
    “小姐——”
    “快把支票拿去兑现,”我站起来,“趁银行现在开门。”
    “是,是。”他心中一定在骂我是小母狗,我知道,一定。
    我离开珠宝店,去找母亲。她的航空公司就在附近。我隔着玻璃柜窗看她,她正在
补粉。刚吃完饭盒子吧。可怜的母亲,我们都太需要安定的生活。
    离远看,老妈还真漂亮的,宝蓝色制服,鹅黄色丝中。我敲敲玻璃,第一次她没听
见,第二次她抬起头来,向我招手。
    我走进去坐在她面前。“老妈。”我说。
    “吃过饭没有?”她问。
    我点点头。“妈。”我把手放在她手上。
    “怎么了?”她很敏感,“有什么事?”
    “今夜又约好咸密顿?”我问。
    她说:“是的,我知道很对不起你,但我们马上要动身……你明白的,你一直都明
白。”她有点儿羞愧。”
6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8:58 | 只看该作者
“当然,你管你去,我会很好,真的。”
    “房子只租到月底……可以延长……你需要吗?”
    我摇头。“我可以往到朋友家去,或是回伦敦,老妈,你担心自己就够,我会打算。”
    “我一直对你不起——”
    我看看四周,“嘘——老妈,这里并不是排演粤语片的好场所。”
    “去你的!”
    “老妈,我会过得极好,香港什么都有,就是没饿死的人,一个二十一岁的女孩子
会有麻烦吗?当然不会,你好好地去结婚,我们两个人都会过得很好。”
    “你在英国的开销——”
    “我会回去找份暑期工。”我说,“老妈,你放心。”
    老妈与我两个人都知道一千份暑期工加在一起都付不了学费。但是她既然在我嘴里
得到应允,也并不详加追究,她只要得到下台的机会。
    “我就下班了,要不要等我一起吃晚饭?”老妈问。
    “哈!你看你女儿像不像闲得慌,需要与她妈一起吃晚饭?我有一千个男人排队在
那里等我呢。晚上见。”我站起来,扮个鬼脸,离开。
    我也不知道该上哪里去,独自在街上逛着,每间橱窗留意,皮袋店里放着银狐大衣。
你知道,加拿大的银狐与俄国银狐是不一样的。加拿大银狐上的白色太多,有种苍老斑
白的味道,俄国银狐上的那一点点白刚刚在手尖,非常美——但我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
无味,因为这些东西现在都变得垂手可得。得到的东西一向没有一件是好的。
    垂手可得的东西有什么味道呢?买了也不过是搁家里,偶然拉开衣柜门瞧一瞧又关
上。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我很心安理得地回家去吃罐头汤。
    勖存姿的女秘书已找我很多次,勖接过电话说:“我忘记跟你说,你搬到我那里去
住好不好?”
    “好。”
    “我看过你选的钻石。已经在镶了,收据在我这里。”
    “倒是真快。”我说。
    “我叫司机来接你。”他说,“你收拾收拾东西。”
    “是。”
    “别担心。”他说,“我会照顾你。”
    “我相信。”我说,“我现在就收拾。”
    “稍迟见你。”他挂上电话。
    我有什么好收拾的,自英国来不过是那个箱子。带过去也只有这个箱子。我坐下来
为老妈写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向她解释我这两日的“际遇”,并且搬出去的原因。但没
留下电话地址:“我会同你联络,你不必找我——好好地到澳洲去做家庭主妇,如果可
能的话,再生一两个孩子,我不会向你联络,但我会写信。祝好,替我问候咸密顿先生。
女儿敬上。”我一边流泪一边写。其实没有什么哭的,这种事情在今日也很普通。
    然后我提着衣箱下楼,勖家的司机开着那辆魅影在楼下等我。他下车来替我把箱子
放好,为我开车门,关车门,忽然之间,我又置身在一辆劳斯莱斯之中。
    那一夜勖存姿并没有来。他通知我说有事。我很乐意地把大门反锁,在陌生的床上
睡得烂熟。
    第二天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我自冰箱内找到食物,为自己准备早餐,冷静地举案大
嚼。
    门铃大作,我去开门,是一个女佣来报到,专门服侍我的。
    我没有出门,自衣箱中拿出几本书看足一个下午,很轻松很满足很安乐,我一切的
挂念一扫而空。我被照顾得妥善,这是我二十一年生命中从未发生过的喜事——为什么
不这么想?
    门铃又响,女佣去开门,是珠宝店送戒指来。我签收。把戒指戴在手上,然后问自
己:除了钱之外,还有其他的道理吧?勖存姿永远会在那里,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已
经准备好了。我呢,是为安全感多点,还是为钱?
    每次当我转头,谁在灯火阑珊处?我的头已转得酸软,为值得的人也回过首,为不
值的人亦回过首。我只是疲倦,二十一岁的人比人家四十二岁还倦,我需要一个可供休
息的地方,现在勖存姿提供给我,我觉得很高兴。这里面的因素并不止金钱,不管别人
相信与不相信,我自己知道不止是金钱。
    他的电话随后便到了。他说:“你为什么不出去?我没有不准你上街。”他轻笑。
    “我知道,我自己乐得待在屋子里。”我说,“老在外头逛,太疲倦。”我说的是
老实话,并不故意讨好他。
    “你有与我儿子联络过吗?”他问,“你不能叫他白等。”
    “我现在就推掉他。”我说。
    “如何推法?”他问。
    “把事实告诉他,我选了他父亲而不是他。”
    勖存姿笑。“不可以这样,说你没有空就可以了。”
    “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自由发展。”我温和地说道。
    “不,我不会的。”他也很温和地答。
    我原想问他今夜会不会上门来,但为什么要问?我又没有爱上他。
    我翻到聪慧给我的号码,接听电话的正是她。
    “姜小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与聪恕足足找了你两天!哥哥尤其找得你厉害。”
    “我想回英国。”我说,“告诉你哥哥,说我没有空。”
    “胡说,我们一起回英国。你想回去的原因很简单:你觉得闷。跟我们出来,今天
家明与我去探姊姊,聪恕也去,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我不想出来。”我说。
    “你患了自我幽闭症?真不能忍受你这个人,出来好不好,喂,好不好?”
    如果聪慧知道我的身份,如果她知道现在我是她父亲的女人……
    “你还在不在那一头?姜喜宝,快点好不好?”她在那里撤娇,半带引诱性,“看
看那太阳,看,不出来岂非太可惜?出来见我们。”
    出去见他们。是的,我也想借此了解一下勖存姿可以雇三百个私家侦探调查我一生
的故事,我可没有能力这么做,趁他还不能控制我,我可以见聪慧。
    “我在码头等人”我说。
    “好,二十分钟后在码头见面。”
    我把大门打开,车子与司机在。当然勖存姿会知道我一举一动。到码头的时候,我
吩咐司机把车驶开,我说:“我等的是勖聪慧。”
    来的是聪恕,他羞涩地向我扬扬手。
    “聪慧呢?”我间。
    “已到姊姊家去了,今天是姊姊大女儿的两岁生日,你知道聪慧,一早起劲地去办
礼物买蛋糕。”
    我说:“那我不去了,是你们自己人的盛会。”
    聪恕笑,“两岁孩子的生日好算盛会?大家会趁机到姊姊家去捣乱罢了——她那里
新装修。我们到一下就溜走,好不好?”
    “我们?”我问。
    “你答应今天与我约会的,”他转过头来,“忘了?”
    真忘了。
    勖聪憩嫁的丈夫姓方,真是一个温柔殷实的好人,略略有点胖笃笃,脾气老好的样
子,永远笑嘻嘻,一副和气生财——他又偏是做生意的,并没有飞黄腾达,但也不必倚
赖岳父。
    像方家凯这种男人是值得一嫁的——等四十岁的时候再说吧,四十岁之前嫁他,只
怕活不到四十岁,活活地闷死,我不禁微笑起来。
    方家凯两个小女儿都可爱得像天使,一个穿白,一个穿淡蓝,就差背上没长两个小
翅膀,否则就是洋人宫廷壁画上的天使。
    勖聪憩并不满足这两个女儿,她要一个儿子,她当众说:“一个家庭中如果没有男
孩子,根本不好算是家庭。”
    聪慧说:“大家瞧瞧这女人那没出息劲,也算少有了,竟说出这种话来,亏她还是
香港大学当年的高材生。”
    方家凯只是憨憨地笑,并不反对生完又生,我在研究他的眼睛鼻子,看看到底他是
哪一部分生得好,以致娶得到勖聪憩这样的妻子。
    宋家明仍然坐在聪慧不远处,一双眸子尖锐地观察着一切,我忍不住又微笑。
    聪慧把手臂亲昵地搭在我肩膀上。“你笑什么?”她问我。
    宋家明说:“笑也不让别人笑?”
    我答:“看你们这么幸福,实在高兴,所以笑。”
    勖聪憩说:“姜小姐与聪慧真是一见如故,爱屋及乌。”
    聪恕笑问:“咱们算是一群乌鸦吗?”
    聪想笑,“那要问过姜小姐。”她对我始终维持客气的距离,不肯叫我的名字。
    我踱到露台去,悠闲地站着看风景,这一刻在勖家面前,我是胜利者。
    一转头,看到宋家明。
    “不陪聪慧吗?”我闷闷地问。
    “聪慧是天真一点,但并不是孩子,我不用时时刻刻陪着她。”他的话说得句句带
骨头。
    我笑笑,平和地说:“是有这种人的!独怕别人沾他的光。你处处防着我,怕我不
知会在聪慧身上贪图什么。宋先生,知识分子势利起来,确是又厉害了三分,你说是不
是?”
    宋家明略觉不安。
    我说:“我要占便宜,并不会在聪慧身上打主意。”再补一句,“更不会在聪恕身
上盘算。”
    “姜小姐,如果我给你一个小人的感觉,这是我的错。”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
    我看看宋家明已变掉的面色,乘胜追击:“不怕不怕,宋先生,不必道歉,穷人受
嫌疑是很应该的。”我笑,“俗云:狗眼看人低,聪慧确是天真了一点,把我当作朋友,
这真是……”
    我还是那个微笑,宋家明凝视我半晌,略略一鞠躬,一声不响地回客厅去了。
    这该死的人,又不姓勖,不过是将娶勖家的一个女儿,就这么替勖家担忧起来,真
不要脸。不晓得勖存姿将来会拨多少钱在他名下。
    我有种痛快的感觉,没有人知道我掌握着什么,这件秘密使我身价百倍。我把手上
的戒指转过来,又转过去。
    聪恕走出来。“你在这里?”他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孩子的生日会有什么好
逗留的?”
    “我喜欢留在这里,待会儿我有事,不能陪你。”
    “是的,聪慧说过你想提早回英国。”
    我沉默一会儿,伏在露台的栏杆上往下看,不知道哪里传来蝉声。
    “我能陪你回英国吗?”
    我转头,一时没听清楚聪恕说的是什么。
    “我没有事,我可以陪你到剑桥,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去划长篙船。”聪恕的
声音很兴奋。
    我看着他,这次一点儿也不刺激,因为我已不用指望这些有钱少爷们对我青睐有加,
提拔于我。我只是奇怪他怎么会看中我这么一个人。
    “我不行,聪恕。”我直截了当地说。
    他涨红了耳朵。“你不喜欢我,你只喜欢聪慧。”
    我不十分确定我是否喜欢聪慧。大部分漂亮富足的女孩子喜欢找一个条件比她略差
的女伴,加借衬托起她的矜贵,聪慧对我也不外是如此心理,她携我出来散心,她帮助
了我,成全她伟大的人格……我抬起头对聪恕说:“我当然喜欢你,聪恕,但是我这次
回去——我有男朋友在剑桥,我不是自由身。”
    “啊。”他也靠着露台栏杆,“但聪慧说你告诉她,你并没有男朋友。”
    “那时候我跟聪慧不熟,不好意思告诉她。”我说。
    “他——比我强很多?”聪恕反而坦然了。
    “我不知道,聪恕,我不认为把人来作比较是公道的事,总而言之,如果他的优点
较为适合我,我就喜欢他。”
    “我也有优点吗?”聪恕问。
    “当然,聪恕,你这么善良、温柔、诚恳……你的优点很多很多。”
    聪慧在我们身后笑出来,“是吗?”她走过来,“你看到聪恕有这么多优点?我不
相信,香港有很多失意的女孩子也不会相信。”
    “聪慧!”聪恕不悦。
    “二哥哥,你算啦,我不是不帮你忙,你瞧你,弄巧成拙。”她转头看我,“怎么,
你真的回英国?”
    我点点头。“我打算到新加坡去转谐和号飞机。我还未乘搭过谐和号。”
    聪慧端详我:“两天不见,喜宝,你有什么地方好像变了,”她终于看到我手上的
戒指,“多么好看的戒指,新买的吗?”
    “晤。”我点点头,“聪慧,我有点儿事,我要告辞了。”
    聪恕说,“我送你。”
    “不,不,我自己能够回去。”我说。
    我逐一向他们告辞,勖聪憩送我到门口:“姜小姐,不送不送。”
    不用她送。她父亲的司机与车子在楼下接我便行了。
    我开始明白勖家的毛病在什么地方。太有教养太过含蓄太过谦让,表面上看仿佛很
美满,其实谁也不知谁在做什么,苍白而隔膜,自己一家在演着一台戏,自己一家人又
权充观众——还有更诙谐无聊可怜可笑的事嘛?我也明白勖存姿与勖聪恕怎么会对我有
兴趣,因为我是活生生的赤裸裸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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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19:57 | 只看该作者
我有什么忧虑?无产阶级丝毫不用担心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要做什么做什么,
最多打回原形,我又不是没做过穷人,有啥子损失?
    哪有勖家的人这样,带着一箱面具做人,什么场合用什么面具,小心翼翼地戴上,
描金的镶银的嵌宝石的,弄到后来,不知道是面具戴着他们,还是他们戴着面具。
    连对婴儿说话都要说:“谢谢”,“不敢当”、“请”。
    勖存姿有什么选择呢?他不能降低人格往荔园去看脱衣舞,或是包下台湾歌女。他
又想找个情妇以娱晚年,在偶然的场合遇见了我——实在是他的幸运。
    我的信心忽然充分起来,说穿了大家都一般空虚,至少我与老妈姜咏丽女士尚能玉
帛相见,开心见诚地抱头痛哭。他们能够吗?
    我保证勖存姿没有与他太太说话已有二十五年。勖太太那种慢吞吞腻答答的神情,
整个人仿佛被猪油粘住了,拖泥带水的……忽然之间我对他们一家都恶感有加,或者除
了聪慧,聪慧的活泼虽然做作,可幸她实在年轻,并且够诚意,并不讨厌。或者也除了
聪恕。聪恕的羞怯沦为娘娘腔,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但聪恕像多数女性化
的男人,他很可爱,他对我好感是因为我体内的男性荷尔蒙比他尚多。
    我不喜欢勖聪憩。对方家凯毫无意见。厌恶宋家明——他光明了宋家似乎还不够,
尚想改革勖家。勖存姿并不见得有那么笨,再不争气的儿子跟女婿还差一层肚皮。宋家
明除了得到聪慧的那份嫁妆,也没什么其他的好处,他应该明白。
    在这次短短的聚会中我把勖家人物的关系分析得一清二楚,很有点得意。
    回到勖存姿的小公寓,他本人坐在客厅听音乐喝白兰地。老实说,看见他还真的有
点儿高兴。
    因为我一向寂寞。
    “哦,”我说,“你来了。”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说:“你到过我大女儿家吗?”
    “是。刚回来。”我答。
    “我以为你应该知道避开他们。”
    “是,我是故意上门去的。”我说,“很抱歉,你是生气了?怕亲戚晓得我现在的
身份?”
    勖存姿说:“我不怕任何人,你把我估计太低了。”
    “或者我把自己估计过高。我尚未习惯我已把自己出售给你一个人。”
    他沉默一会儿。
    “我已经派人到剑桥去为你找到房子。你最快什么时候可以动身回英国?要不要与
母亲说再见?”
    他要把我遣回英国。这也是一个好主意。
    我问:“关于我,你知道多少?”
    他微笑。“你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你有什么历史呢?”
    我不服气。我说:“我有男朋友在英国。”
    “你是指那位韩先生?”他笑,“你不会喜欢他,你一早已经不喜欢他。”
    我也忍不住笑,我坐下来。“你对我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不过在英国,我也可以找
到新男朋友。”
    他凝视我。“总比找上我自己的儿子好一点儿。”
    我大胆假设,“聪恕?聪恕对女孩子没有兴趣。”
    勖存姿的面色一变,“他对你有。”
    我说:“因为我比他更像一个男人。”
    勖存姿老练地转改话题。“你像男人?我不会付百多万港币送一只戒指给男人。”
他扬扬手,“看你戴着它的姿态!像戴破铜烂铁似的。”
    我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这实在是我第一次放胆地,仔仔细细地把他看清楚。他的确已经上了六十岁。两鬓
斑白,头发有点稀疏,带天然波浪,但梳理得非常好,面孔上自然多皱褶,但男人的皱
纹与女人的不一样,他的眼袋并不见得十分明显,皮肤松弛只增加个性。数十年前他一
定是个无上英俊的男人,现在也还是很有风度很漂亮,但……确然是老了。
    当然,精心修饰过的衣服帮助他很多。
    脱掉衣服后,勖存姿的身材会如何?想到这里,我并没有脸红,反正有点苍自寒冷
的感觉。到底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再保养得好,也还是六十多岁的老年人。
    我相信他也是用同样心思在看我:这个女孩子,在她身上投资,是否值得?她值这
么多吗?她的胸脯是真的还是穿着厚垫子的胸罩?大腿是否圆浑……他是有经验的老手,
他不会花错钱。
    最使他担心应是将来如何控制我。我想这也是容易的。他有钱,我需要钱。我一定
会乖乖地听命于他——在某一个程度之内。
    我看着他良久,整个公寓里没有一点点声响,柔和的阳光通过白色纱帘透进来,他
太阳棕的皮肤显得很精神。我叹一口气。
    “我替你去订飞机票回伦敦。”他说,“到时有人在伦敦接你。”
    “我知道,你在李琴公园有房子。”我说。
    他笑。“我喜欢聪明的女孩子。”
    “是的,人家都这么说,请替我买‘谐和号’头等票子。”
    “你愿意到新加坡转机?”他诧异。
    “愿意。”我笑。
    “我会在伦敦见你。”他说。
    “一年见多少次?”我问。
    “我不知道。你的功课会很忙,”他含蓄地,“交际生活也会很忙。”
    “你可以顾人盯死我。”我笑。
    “我早已派好人了。”他也笑,“学校、家,伦敦、剑桥、香港——我有没有告诉
过你?我是一个很妒忌的老人。”
    “我感到荣幸。”我说。
    “我有事,要先走。”他站起来。
    “再见。”我说。
    “我留下了现钞在书桌抽屉里。”他临出门说。
    圣诞老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提“老”字,不是不敢,有点不忍。他又不是不知道他老,我何必
提醒他。
    勖存姿毕竟是勖存姿,他转头笑笑说:“你是五月的明媚好风光,我是十二月。十
二月有圣诞老人,我是一个胜任的圣诞老人。”
    我把手臂叠在胸前。“勖先生,”我说,“与你打交道做买卖真是乐事。”
    “我也深有同感,姜小姐。”
    他上车走了。
    我在屋里看戚本大字《红楼梦》。隔很久我放下书。现款,他说。在书房抽屉里。
    我走到书房,小心翼翼地坐下来,轻轻地拉开第一格抽屉。没有。我把第一格抽屉
推回去。如果不在第一格,那么一定在第三格,别问我为什么,勖存姿不像一个把现钞
放在第二格抽屉的人。
    我更轻地拉开第三格,抽屉只被移动一时,我已看见满满的一千元与五百元大钞。
我的心剧跳,我一生没见过这么多的直版现钞,钞票与钻石又不一样,钻石是穿着皮裘
礼服的女人。现钞是……裸女。
    我从未曾这样心跳过。就算是圣三一学院收我做学生那一天,我也没有如此紧张,
因为那是我自己劳苦所得,何喜之有?但现在,现在不同,到目前为止,勖存姿连手都
没碰过我。他说得不对,他比圣诞老人更慷慨。既然如此,我也乐得大方。我把抽屉推
回去。反正是我的东西,飞不了,让它们堆在那里待在那里休息在那里,愉快、舒畅、
坦然地贬值。
    我竟然被照顾得那么妥当。我伸伸腿,搁得舒服点。
    这使我想起一首歌,乔治?萧伯纳的剧本“卖花女”被改为电影,女主角高声唱:
    “我所需要只是某处一间房间。
    远离夜间的冷空气。
    有一张老大的椅子。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某人的头枕在我膝盖上,
    又温柔又暖和。
    他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
    呵那将是多么可爱……”
    我记得很清楚,歌词中只说“可爱”,没有“爱情”。
    爱情是另外一件事。爱情是太奢华的事。
    至于我,我已经太满足目前的一切。
    我可以正式开始庆祝,因为我不必再看世上各种各样的人奇奇怪怪的脸色,我可以
开始痛惜我自己悲惨的命运——沦落在一个男人的手中、做他的金屋里的阿娇。
    只有不愁衣食的人才有资格用时间来埋怨命运。
    我把双腿转一个位置。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听筒:“喂?”
    那边不响。我再“喂。”不响。我冷笑一声:“神秘电话嘛?”放下话筒。
    电话再响,我再拿起话筒,“喂,有话请说好不好?”
    那边轻轻地问,“是你?真是你?”
    “谁?”我问。
    “聪恕。”
    他。他怎么知道我在此地。如果他知道,那么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消息真快。
    我应该如何应付?
    聪恕低声地说:“他们说你在这里,我与聪慧都不相信。”
    我维持缄默。
    “为什么?”聪恕问,“为什么?”
    我应该如何回答?因为我穷?还是因为我虚荣?还是两者皆备?
    我并不觉得羞愧,事无大小,若非当事人本身,永远没法子明了真相,聪恕无法了
解到我的心情。多年来的贫乏——爱的贫乏,物质的贫乏,一切一切,积郁到今天,忽
然得到一个出口,我不可能顾忌到后果,我一定要做了再说。
    “你是为他的钱,是不是?”聪恕问,“我也有钱,真的,我父亲的钱便是我的钱,
别担心钱的问题。”
    聪恕,你父亲的钱怎么等于你的钱?我心中想问。
    “我要见你,我现在就来。”他放下电话。
    难怪勖存姿要把我调回剑桥,知子莫若父,他知道他儿子。聪恕傻气得紧。我披上
衣服便离开公寓,我不想见聪恕,这将会是多么尴尬的事。
    我一个人踱在街上。女佣人问我上哪里,我摇摇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怎么晓得,
我只知道我一定要避开聪恕。
    司机就在门口,他拉开车门,我上车。
    我说:“随便兜兜风。”
    他们说,坐劳斯莱斯,最忌自己开关车门。《红楼梦》里说的:没吃过猪肉,也见
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那么终究有猪肉吃的时候不会出洋相。
    坐在车于里要端端正正,头不要左右两边晃,要安然稳当,若无其事。
    我现在就这么坐着。车子缓缓驶向郊外的马路,勖聪恕不会再见到我。
    或者我会叫勖存姿买一辆跑车给我。像聪慧在开的小黑豹,抑或是别的牌子,我可
以好好地想一想,他会答应的。假使我要月亮,他如果办得到,他也会去摘下来——不
是为爱我,而是因为他的虚荣心:勖存姿的女人什么都有,勖存姿是个有本事的男人。
    司机忽然开口:“姜小姐,少爷的车在后面追我们。”
    “什么?”
    司机小心翼翼地说:“少爷的车子,你请往后看看。”
    我转过头,勖聪恕开着一辆式样古怪的跑车,紧紧贴在劳斯菜斯的后面。
    我问:“他跟着我们多久了?”我不是不慌张的。
    “一出大路,姜小姐。”
    “摆脱他,我们加速。”
    “姜小姐,少爷这辆车比我们的快。”
    好,设法了。
    “照常速,假装没有看见他。”
    “是。”
    但是勖聪恕超车,当他的车子追过我们的时候,他减低速度,逼得司机停下车来。
    “姜小姐——”司机转头。
    “不关你事。”我说,“你开门让我下车。”
3
车子停下来,聪恕敲着车窗。他并不愤怒,他的面孔很哀伤,我非常害怕看见这样
的表情,因此我别转头,下了车我往前走,他跟在我后面。两辆车子就停在路边。
    这种场面在国语片中见过良多。可惜如果是拍电影,我一定是个被逼卖身的苦命女
子。在现实中,我是自愿的剑桥大学生,现实里发生的事往往比故事戏剧化得多。
    我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这是我要问的问题。”聪恕说。
    “为什么跟住我?”我问。
    “我先看见你,你是我的人。我已约好父亲今夜与他讲话,我们会有一个谈判。”
    “谈什么?”我瞠目问。
    “你是我的。”聪恕固执地说。
    我笑,“聪恕,不要过火,我们只认识数日,手也未曾拉过,况且我不是任何人的,
我仍是我自己的。”
    “他做过一次,他已经做过一次这样的事,我不会再原谅他!”聪恕紧握拳头。
    “他做过什么?”我淡然问。
    “我的女朋友,他喜欢抢我的女朋友。”聪恕脑上的青筋全现出来,我不敢看他。
    我镇定地答:“或者你父亲以前抢过你的女友,但我可不是你的女友。”
    “不是?如果他没有把你买下来,你能担保我们不会成为一对?”
    我一呆,这话的确说得有道理。未遇上勖存姿之前,聪恕也就是个白马王子,一般
女孩子抓紧他还来不及,当时我也曾为认识他而兴奋过一阵子。
    “现在不一样了。”我说,“对不起,聪恕,我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你在他身上看到什么?他已是个老头子。”
    “他是你的父亲。”我说。
    “他是个老头子。”
    “我要回车上去,聪恕,对不起。”我说,“对不起。”
    他拉住我。“道歉没有任何用。”他说。
    “你要我怎么办?跪你拜你?”
    “不不不。”聪恕道,“离开他。”
    我不能。“我不能。”我说。
    “你又不爱他,为什么不能?”聪恕问。
    “聪恕,你不会明白的,我要走了。”
    他跟在我后面,苍白而美丽的脸,一额一头的汗。
    “你能开车吗?”我实在担心他。
    他看着我,完全茫然。
8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1:21 | 只看该作者
听不到我的问题。
    “我开车送你口去。”我无可奈何。
    我发动他的跑车。进了第二排挡,车子已加速到七十米。他根本不应该开这部危险
的车子。
    在车里聪恕对我说:“……我很久没有爱上一个女孩子了。我对女孩子很失望……
她们的内心很丑陋。但是你不同……你跟男孩子一般爽朗磊落。”他把头埋在手中,
“我爱上了你。”
    “这么快?”我非常讥讽地问,“这么快便有爱——?”
    “你不相信我?”他问。
    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
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
    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
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
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
    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
个极端,我害怕。
    我说:“看,聪恕,我只是一个拜金主义的女孩子,我这种女人一个仙一打,真的。”
    “把车停在路边。”他轻轻地说。
    我不敢不听他。
    他看着我,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在颤抖,他说:“你甚至开车也开得这么好!你
应该是我父亲的儿子,勖存姿一直想要一个读书好开车好做人好,聪明、敏捷、才智的
儿子,但是他得到的只是我……我和父亲互相憎恨对方,但是我们又离不开对方,你可
以帮助我,我一定要得到你。”聪恕说得浑身颤抖。
    他把手搁在我脸上摸索,手心全是汗,我的脸被他摸得粘答答的,说不出的难受。
    我把他的手轻轻拨开,“聪恕,我不是你的武器。”
    “求求你。”他把头伏在我胸脯上,抱住我的腰。
    他不过是一个受惊的孩子。我不能令他惶恐,我要镇静他。
    我轻轻地抱着他的头,他有很柔软的乌密的头发,我缓缓地说:“你知道‘金屋藏
娇’的故事吗?一个皇子小时候,才七岁,他的姑妈抱他坐在膝盖上,让他观看众家侍
女,然后逐个问他好不好,皆答不好。最后他姑母间:‘我的女儿阿娇呢?她好吗?’
小皇答:‘好,如果将来娶到阿娇,我将以金屋藏之。’这便是金屋藏娇的来源。”
    聪恕啜泣。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
    “我要你。”他声音模糊。
    “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
    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
    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
    他只是哭。
    “让我送你回家。”我说道,“我们就快到了。”
    “一到家你就会走的,以后我永远也见不到你。”
    “你可来英国看我。”我猛开支票,“在英国我们可以去撑长篙船。”
    “不不,一切都是谎言。”他不肯放开我。
    “聪恕,你这个样子实在令我太难为情太难做。”
    我抬起头叹息,忽然看到勖聪慧站在我们面前。我真正吓一跳,脸红耳赤。勖家一
家都有神出鬼没的本事。看到聪慧我是惭愧的,因为她对我太好,以致引狼入室,养虎
为患。
    “把他交给我。”聪慧对我说。
    我推推聪恕。“聪慧来了。”
    “二哥哥,你看你那样子,回去又免不掉让爸爸责备。”聪恕抬起头,聪慧拉着他
过她的车子,她还带歉意地看我一眼,我更加难受。
    “聪慧——”
    “我们有话慢慢讲,我先把二哥送口家再说。”她把聪恕载走了。
    聪恕的车——
    司机的声音自我身后响起,“姜小姐,我已叫人来开走少爷这辆车。”
    我恨勖家上上下下,这种洞悉一切奸情的样子。
    我一声不响地上车,然后说:“回家。”
    今天是母亲到澳洲去的好日子。
    我总得与她联络上才行。电话拨通以后,我与老妈的对话如下:
    “喜宝,你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是八点钟的飞机,马上要到飞机场——”
    咸密顿的声音接上来,“——你好大胆子,不送我们吗?你还没见过我的面呢!”
    “我不需要见你。”我不耐烦,“请你叫我老妈回来听电话,我还有话说。”谁有
空跟这洋土佬打情骂俏。
    “喜宝——”
    “听着,妈,我会过得很好,你可别担心我,你自己与咸密顿高高兴兴的,什么也
别牵挂,咱们通信。”
    “喜宝——”她忽然哭起来。
    “真的很好,老妈,我进出坐的是劳斯——喂,你敬请勿哭好不好?”
    “但他是个老人——”
    “老人才好呢。每次我转头,他都一定在那里,无微不至,我甚至会嫁他,遗产不
成问题。”
    “喜宝,你终身的快乐——”妈说。
    “我终身的快乐我自己知道,行了,母亲,你可以走了,再见,一切心照。”
    我放下电话。
    我很平安地坐在电视机面前。聪恕聪慧聪憩,他们不再重要,现在我才在显著的地
位。我舒了一口气,我是最受注目的人物。
    晚上八点钟,我独个儿坐在小客厅里吃晚饭,三菜一场,精心烹制。每样我略动几
筷,胃口并不是坏,但是我一定要注意节食,曾经一度我胖到一百二十八磅——奇怪,
一有安全感后便会想起这些琐碎的事。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
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躺在沙发上很久。大概是憩着了,梦中还是在开信箱,信箱里的信全部跌出来,
跌出来,这些信全都变成现钞,在现钞堆中我拣信,但是找来找去找不到,心虚地,一
手都是冷汗,我觉得非常痛苦,我还是在找信,然后有人抓住我的手,我惊醒。
    抓住我的手的是勖存姿,我自然的反应是握紧他的手。
    “你怎么了?”他轻轻地说,“一头的汗水,做梦?”他拨开我额头前粘住的头发。
    我点点头。
    “可以告诉我吗?”他轻轻地问。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
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
有流下来。
    “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
    “谢谢你。”
    勖存姿凝视我。“其实我一直希望有像你这样的孩子。你放心,我不会勉强你。你
知道吗?很有可能我已经爱上了你——”他轻轻拥抱我。
    我把头埋在他胸前,那种大量的安全感传入我心头。
    我把手臂围着他的腰,他既温暖又强壮。
    “你见过聪恕?”他低声问。
    “是,见过。”
    “他……一直是我心头一块大石。当聪慧嫁出去之后,再也不会有人关心他。”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
    “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你担心他?”我问,“你担心我吗?”
    “是的,我担心你。我担心你会不听话,担心你会逃走,”他轻笑,“担心你嫌我
老……”
    我也笑。
    “你今夜留下来吗?”我问。
    “聪恕有话跟我说。”他笑笑。
    “可是我马上回伦敦,”我说,“你真的肯定这两天没有空?”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
    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转过头去。这难道也是我的错?过分的聪明,过分的敏感。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
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
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
岂非饿死。
    一切都是靠自己吧。但是现在不一样,现在我有勖存姿,想想都精神一振。
    “我要走了。”他说,“这几天比较忙,你自己收拾收拾,司机会把你送到飞机场
——聪慧他们开学,我也很少亲自送,所以你不必多心。”
    “我多心?”我讪笑,“我自己提着大皮箱跑遍整个欧洲,谁来理我的死活,现在
倒真变成香饽饽了,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他临出门时看到茶几上的药瓶,他问:“安眠药?”
    我点点头。
    “到伦敦有司机接你。”存姿边说着边穿大衣。
    我在他身后帮他把大衣穿上,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
    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
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革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
    “谢谢你。”我说。
    “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
过,而且失败。”
    他开门走了。
    只有勖存姿这样的男人,才好算是男人,我叹口气。能够做他的儿女是幸福,能够
嫁他为妻也是幸福,就算我这样子跟住他,也并不见得不是好事。我心中的肮脏感觉渐
渐消失,因为我开始尊重他,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相当重大。
    他与聪恕的谈判如何,我永远不会知道,过了三天我就启程往新加坡转谐和号到伦
敦。我发出一封信给母亲。我在香港已经没有家,命运的安排密不通风,我并没有沦落
香港。
    司机把我的行李提进去。我在新加坡候机室遇见宋家明。
    我向他点点头。在很远的一个位于坐下阅读杂志。
    宋却缓缓地走过来,坐在我旁边。我看他一眼,真出乎我意料,他还有什么话说?
要与我斗嘴,他也不见得会得讨了好去。
    宋家明,我心里说,放马过来吧。
    他问:“在香港没有看到聪慧?”声音则还和善。
    “没有。”我简单地答,并没有放下手中的书本。
    “这两日勖家人仰马翻。”他说。
    “是吗?”我淡淡地反问,勖家塌了天又与我何关。
    “聪恕自杀。”
    我一怔。第一个感觉不是吃惊,而是好笑,我反问:“男人也自杀?为了什么?”
    “姜小姐,你可谓铁石心肠,受之无愧。”
    “是的,我一向不同情弱者。如果身为聪恕还要自杀,像我们这种阶级的人,早就
全该买条麻绳吊死——还在世上苦苦挣扎作甚?”
    宋家明说,“你这话说得并不是没有道理——可是你不关心聪恕的死活?”
    我说:“他死不了。他怎么死得?”
    “料事如神,姜小姐。”
    我说:“你知道有些女人自杀——嚎陶痛哭一场,吞两粒安眠药,用刀片在手腕轻
轻割一刀——”我笑出来,“我只以为有种女人才会那么做”
    宋家明凝视着我,“你瞧不起聪恕?”
    “我瞧不起他有什么用?”我说,“他还是勖存姿的独于,将来承继勖家十亿家财。”
我盯着宋的脸。
    “你知道吗,姜小姐,我现在开始明白勖存姿怎么选上你。你真是独一无二的人物。”
    “谢谢,我会把你的话当作赞美。”
    “是。”他说,“这确是赞美。在短短两个星期内,使勖氏父子为你争风,太不容
易。”
    我说:“据我所知,我还并不是第一个这么成功的女人。”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他嘲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我只是笑笑。
    “聪慧自然后悔把你带到家来。”他说。
    “叫聪慧放宽点,一切都是注定的。”对聪慧我有愧意。因为她对我好,从头到尾,
她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夹骨头、难堪的话,她没有讽刺我,没有瞧不起我,从头到尾,她
待我好。
    “注定的?”宋家明问。
    “是的。”我说,“生命中这么大的转变,难道还不是注定的?你听过这句话吗:
先注死,后注生,三百年前订婚姻。”我变得温和,“注定我要与聪慧相遇,注定我会
在勖家出现。”冥冥中自有主宰。
    “这是最圆满的解释。”宋家明说。
    “你不是去伦敦吧?”我问。
    “是,有点事要办——代勖先生去签张合同。”
    “将来伦敦的事恐怕不用我理,有你在。”他忽然与我熟络起来。
    “我对这些其实没有什么兴趣,”我很坦白,“我想念好书,现在勖先生会供给我
生活的费用。”
    “很抱歉我这么说,姜小姐,我真的没有恶意,但你当然知道勖存姿已是一个老人,
而你还是这么年轻貌美,你的机会实在很多的,况且又是知识分子。”他声音里充满困
惑,的确没有挖苦的成分。
    “我也不知道如何解释。”我说,“在适当的时间与适当的地点,他是一个适当的
人,就是如此。”
    “你不介意人们会怎么说你吗?”宋家明问。
    我眯眯笑。“老老实实地告诉你,宋先生,人家怎么说,I  DON'T  CARE  A  FUCKING  SHIT!”
    他不出声。忽然之间也笑了,他用一只手揩着鼻子,另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低着
头笑。
9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2:46 | 只看该作者
“姜小姐,你真是有趣。”他说。
    “谢谢你。”
    “欢迎成为勖家一分子。”他说。
    “你承认我?”我间。
    “我是谁?我是老几?勖存姿先生不是早已承认了你?”
    “但是你,宋先生,如果你看不起我,我的生活岂非略有暇疵?”
    “我原先以为你是个有野心的女……”宋说,“可是现在看不像——我不明白,姜
小姐,你到底要什么?”
    “爱。”我说,“如果没有爱,钱也是好的。如果没有钱,至少我还有健康。也不
过如此,不不,我不想霸占勖家的产业,这又不是演长篇电视剧,我要勖家全部财产来
干什么?天天把一捆捆的美金大钞往楼下扔?我只要足够的生活费——很多的煤烧得暖
烘烘,很多巧克力供我嚼食——你听过这首歌?”我问。
    宋家明看着我很久,我知道他已原谅了我。
    “上飞机了。”我说。
    我觉得很高兴,把宋家明赢过来并不见得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只希望他对我取消敌
意而已。他会明白吗?像我这样的人。
    他问:“你真的在圣三一学院?”
    我微笑,“如果我不是圣三一的人,叫这架飞机马上摔下来!叫我马上死掉。”
    “好毒的咒!”宋摇头笑,“除我之外,还有数百个搭客陪着你一起摔下来。”
    “你为什么怀疑?勖存姿可没有怀疑。”我说。
    “勖存姿在认识你第二天就派人去调查过你,他有什么怀疑?这上下他清楚你的历
史恐怕比你自己还多。”
    “他是这么小心的人?”我抬起头。
    “姜小姐,我替你担心,他不是那种糊涂的老人,你出卖的青春与自由,会使你后
悔。”
    “我认为他是好人。”我说。
    “因为他目前喜欢你。”
    “我只看到目前。”
    “姜小姐,勖存姿是一个极其精悍的人,伴君如伴虎。”
    “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乞丐完全没有选择余地。谢谢你。”
    “祝你好运。”他这句话说得是由衷的。
    我点点头。
    我们在飞机上坐的并不是隔邻位置,距离很远。宋家明在飞机上并没有过来与我交
谈,下飞机时我没有看见他。我看到一部黑色的“丹姆拉”。车牌是CCY65。
    天气很凉很舒服,我吸进一口空气。
    英籍司机迎上来,“姜小姐?”
    我点点头。
    有一位中年外籍女士伸手过来,“我是辛普森太太,你的管家。”
    “我的——管家?”我说,“好,从现在开始,我是主人,你一切听我的!”
    她很震惊,没想到我的态度有这么强硬,我觉得这次下马威是必然的事,如果今天
我一切都听她的,以后我就是她的奴隶。我干什么要听一个英国半老太婆的话?有什么
事勖存姿亲自跟我说个清楚。
    “你在等什么?”我不客气地问。
    于是我们上车,到酒店租房间,我想这选择是明智的,因为宋家明一定住在他李琴
公园的房子里,他不想在那里见我吧。
    我用三天的时间逛街探访旧朋友观剧,辛普森太太与我同住一个套房。每天上什么
地方,我一一与她说清楚。我也不想她的生活难堪,到第六天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说有
笑。
    她像一切英国中下级的人,非常贪小,我随手送她的小礼物,像是香水、胸针,都
是货真价实的名贵东西,她很是感激。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
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过了十天,辛普森太太问我:“姜小姐,我们还在伦敦住多久?”这次的语气是试
探式的。
    “我不知道。”我说,“我在伦敦很高兴。”
    “或者我们应该回剑桥了,你应该看看美丽的房子。”
    “那房子可逃不掉。”我说,“你放心。”
    勖存姿一定已跟她联络过多次。他有没有暴跳如雷?他买下来的女人不听令于他。
    不过我想得太幼稚。勖并没有动气,至少他面子上没装出来,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我应该知道。他像那种富裕得过头的女人,一柜都是皮大衣,即使新缝制一件银狐,从
店中取回,挂好,也就忘记这件事,并不会日日天亮打开衣柜去摸一摸——我把勖存姿
实在是估计太低了。他见过,拥有过的女人有多少!他怎么会在乎我在跟他斗智。
    想到这里,索然无味。因为我在伦敦逗留这么久,他一点儿表示都没有。这表示什
么?表示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我决定停止这种游戏,乖乖回剑桥去。
    我原本想勖存姿跟我大吵一顿,表示我存在的重要。他并没有给我机会这么做,迫
使我自己端了梯子下台。他很厉害。现在我知道,他并不是一般出来玩的老男人。他是
勖存姿。
    于是我对辛普森太太说:“我们回剑桥吧。”
    我们乘车自伦敦驶出去。路很长。一路上我都没有开口说话。辛普森太太坐另外一
部小车,我不喜欢与她同车,我叫司机另外找辆车给她。两个小时的路程,我干吗要跟
她坐一起?是的,她脸上显出被侮辱的样子,她可以不做我的管家,她不干大把人等着
来干。人生在世,谁不受谁的气。我自从给勖存姿买下来以后,何尝不在受气,他连碰
都不碰我,这足够使我恨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叹气……我的一辈子尚有多少?是一个未知数,想
想不禁打个寒噤,难道我会跟足勖存姿一辈子?难道我还想“姜喜宝”三个字在他的遗
嘱内出现?
    不不。等我读完这六年功课,我一定要脱离他,我叮嘱自己:“六年,我给他六年。
六年也不算是一个短的日子,一个女人有多少个六年。”一个。然而这六年不善加利用,
也是会过去的。
    等毕了业,我可以领取律师执照,我可以留在英国,也可以另创天地。
    (伦敦往剑桥的路出名的美丽,两边的村庄田野,建筑得无懈可击的红砖别墅——
阔人们又要开始猎狐了吧。时节近深秋。)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
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
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
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
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
    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第一年我是怎么过的?靠韩国泰。
    韩的父亲在伦敦芝勒街开餐馆。去的次数多了以后,付现款渐渐为签单子,这些单
子终于神出鬼没由韩国泰垫付。他对我很不错,只是他自己能力也有限。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我坐在LIMOUSINE里,LIMO的定义是司机座位与客人座位用玻璃隔开的汽车。我喜欢
这个感觉,以前我有很多不愉快的经验,暂时也可算过去了。
    车子到剑桥时是傍晚。
    那层房子无懈可击的美丽,在“哈泼市场”杂志常常可以看到这种屋宇的广告。一
辆小小的“赞臣希里”停在车房。辛普森说:“勖先生说你穿九号衣服,这些衣服都是
我为你选的,希望我的趣味尚能讨你欢喜。”
    我看着衣柜里挂得密密麻麻的衣服,拨也没拨动它们,我要学勖存姿,学他那种不
在乎。所以笑说:“谢谢你,其实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与两条牛仔裤已经足够过一个学期。”
    我要开始对辛普森好一点儿。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打开书房写字台的抽屉,第三格抽屉里有整齐直版的英镑。我的学费。我会将书
单中所有的参考书都买下来。我将不会在大众图书馆内出现,永远不。
    我吁出一口气。
    我走到睡房。睡房是蓝白两色,设备简单而实际,我倒在床上。中央暖气温度一定
是七十二,窗外的树叶已经飘落。
    我拉一拉唤女佣的绒带,一分钟后她进来报到:“是。”
    “我们这里有无‘拍玛森’芝士,‘普意费赛’白酒,还有无盐白脱,法国麦包?”
    她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她说:“小姐,十五分钟之后我送上来。”她退出去。
    我觉得太快活,我只不过是一个廉价的年轻女人,金钱随时可以给我带来快乐。
    辛普森敲门,在门外说:“姜小姐,你有客人。”
    “谁?”我并没有唤她进房,“那是谁?”
    “对不起,姜小姐,我无法挡她的驾,是勖聪慧小姐。”
    我自床上坐起来。
    勖聪慧。
    “请她上来。”
    辛普森在外头咳嗽一声,“勖小姐说请姜小姐下去。”
    我想一想。聪慧,她叫我下去。好一个聪慧。
    “好,我马上下来。”
    我洗一把脸,脱掉靴子,穿上拖鞋,跑下楼。
    聪慧在书房等我,听见我脚步她转过头来。
    我把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转过身去再度背着我,眼光落在窗外。
    “你有看过后园的玫瑰吗?父亲这么多别墅,以这间的园子最美。”她闷闷地说。
    “哦。”我说,“是吗?我没留意。”
    “我不是开玩笑。我去过他多处的家。但没想到各式各样的女人中有你在内。”
    我笑笑。女佣在这个时候把我刚才要的食物送出来,白酒盛在水晶杯子里,麦包搁
银盆中。
    聪慧看见说:“你容许我也大嚼一顿。”她跟女佣说:“拿些桃子来,或是草莓。”
    女佣退出去,我的手仍在裤袋中。
    聪慧说:“你知道有些女明星女歌星?她们一出外旅行便失踪三两年,后来我会发
觉:咦,我爹这个情妇顶脸熟——不就是那些出国留学的女人吗?哈哈哈。”
    我看着聪慧。我可是半点儿都不动气。
    她大口喝着白酒,大口吃着芝士,一边说下去:“那次回家坐飞机我不该坐二等,
但是我觉得做学生应该有那么样朴素便那么样朴素——我后悔得很,如果我坐头等,你
便永远见不到我,这件事便永远不会发生。”
    我看着窗口。远处在灰蓝色的天空是圣三一堂的钟楼。曾经一度我愧对聪慧,因为
她是唯一没有刻薄过我的人。一切不同了。我现在的愧意已得到补偿,我心安理得地微
笑。
    我并没有指望聪慧会是一个圣人。从来不。
    过很久,我问:“你说完了吧?”
    聪慧放下瓶子,看着我,她答:“我说完了。”
    隔很久我问:“你猜今年几时会下雪?你打算去滑雪?”
    又是沉默。
    “我约好宋家明在慕尼黑。”她说。
    “瑞士是滑雪的好地,但必须与爱人同往;像百慕达或是瑞士这种地方,必须与爱
人同往。”我停一停,“我现在什么都有,就是没爱人。”
    聪慧问:“我父亲什么时候来?”
    “我不知道。我到英国之后还没有见过他。”
    “学校什么时候开学?”聪慧问。
    “隔两个星期。”我问,“你呢?”
    “我?我被开除了,考试没合格。”聪慧答。
    “可以补考。”我说,“补考时他们会把试卷给你看。”
    “该补考的时候我在香港。”她说。
    我不出声。她没有用功的必要。各人的兴趣不一样。
    “我可以看一看你手上的戒指?”她问。
    “当然。”我脱下递过去。
    聪慧把戒指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很大。”
    “是的。”我套回手中。
    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希望有一只这样的戒指,很久很久之前,人家连芝麻绿豆的戒
指都不送。自然我也没有苦苦哀求。机会没有来到时只有静候,跳也不管用。这样方方
的一块石头,我想:许多女人都梦寐以求。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
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聪慧问:“你真的那么想?”
    “真的。”我真的这么想。
    “你认为我父亲爱你?”聪慧问。
    “我不知道。”我说,“芸芸众女当中,他至少选中了我。”
    “依此类推,这还不算最大的钻石,”聪慧嘲弄地说,“因为我觉得你不过是他的
玩物,将来自有真爱你的人买了更大的钻石来朝见你。”
    我看看腕表。“聪慧,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当然,这里是你的家,噢,我怎么可以忘记这一点呢?”她站起来。
    “你知道吗?我猜到你会那么说。”我说,“一字不差,我知道你会那么说。”
    “你是一个妓女!”聪慧说。她终于忍耐不住了。
    “当然,因为你父亲是嫖客。再见!”
    我自顾自上楼。
    聪慧摔烂了茶几上的酒杯。我为什么要担心,她的父亲自然会付钱再买新的。我在
楼上的窗门看她驾车飞驰离开。
    勖家的人可轮流来这里羞辱我,我才不介意。自勖夫人开始,勖聪憩、勖聪恕、勖
聪慧、方家恺、宋家明……他们都可以来。我为什么要介意?他们越为我的存在恐慌,
我的地位越巩固。这点浅白的逻辑如果我不明白,我还在剑桥读BAN?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12-4 22:23:45 | 只看该作者
当然他们引起我生活上的不快,谁没有生活上的不快。我母亲姜女士在航空公司赚
二千余元港市,生活上的不快比我更多。
    我不是勖聪慧,我与她对生活细节上的容忍力极端不同。
    我有时到附近公园兜圈子,在后园一面墙上练一小时网球。我井没有意思让韩国泰
知道我已回到剑桥。我的一切已完全与他无关,我们在此处结束。
    过数日我收到宋家明一封信,他对于聪慧那日的行为表示歉意。每一个都知道我在
这个地址。我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好。
    聪慧态度上一百八十度的改变使我心安理得。开学的时候我拿着成叠的现款去交学
费。
    只是到现在还没见到勖存姿。
    他仿佛已经完全忘记我了。
    我觉得寂寞。走路的时候踢石子便表示我寂寞。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
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
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
    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
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放学回来写功课,背书本,静寂的屋子,只听见女佣进出时浆熨得笔挺的制服“沙
沙”作声。
    丝绒大沙发是我盘踞之地,炉火熊熊,在案件与案件之间抬起头来,分外温馨,但
是我始终未曾遇见勖存姿,他还没有来。
    我忽然觉得可笑,我仿佛是后宫佳丽三千人中的一个,等待皇帝的驾幸。见他妈勖
家的大头鬼,当聪慧的态度来个这么大转变的时候,我就已经什么也不欠他们了。总不
见得我还要写情书给老头子:我想你,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一辈子没有写过情信。
    所以我没有主动要求见勖存姿。
    我不提,辛普森也不提,仿佛世界上根本没勖存姿存在似的,有时午夜梦回,连我
自己都疑幻疑真。
    但是我见到韩国泰,他找到圣三一堂来。我在饭堂喝咖啡,他一屁股坐在对面:
“小宝!”我抬起头来,他的面色非常难看。
    “什么事?”我问。我的好处是冷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老实不客气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我看不出与你有什么关系。”
    他瞪大眼,“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完了。”我说。
    他大力按住我的手。“不,姜小姐,我们没有完。”
    我摔开他的手掌。“我们已经完了。”
    “你不能对我这样!”他嚷。
    全食堂的人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知道这是没有办法的事,韩国泰那种唐人街餐馆气息身不由己地露出来。
    我看着他,我为他难为情。我把我的书抱在怀中,走出食堂,他蹬蹬蹬跟在我身后。
我走到园子的石凳上坐下,对他说:“有话请讲,有屁请放。”
    “以前你对我可不是这样子的。”他冷笑,“以前——”
    我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可以忍受勖存姿的折辱,但不是这个人,现在
我与这个人没有关系。
    “很好!”他气炸了肺,“你另找到人替你交学费了?则忘记是我把你从那种野鸡
秘书学校里拉出来的!别忘记你初到英国时身边只有三百镑!别忘记你只住在老太太出
租的尾房!别忘记你连大衣都没有一件!可别忘记——”
    我接下去:“——我连搭公路车都不懂。我买不起白脱只吃玛其琳。我半年没有看
过一场电影。我写信只用邮简。如果没有你,半年的秘书课程我也没有资格念下去,我
只好到洋人家去做往年妹来缴学费。如果没有你,我进不了剑桥,我穿不上这身黑袍。
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滚回香港,做着写字楼工作,‘老板长,老板短’,天天朝九晚五。
如果没有你,姜喜宝就没有今天。对,你完全说得对。”
    他对我瞠目而视,我把头转向河边。
    剑桥的哭泣杨柳尚在飘拂,并没有发觉天气已经很凉了,细雨微微下在河中,点点
涟漪在水中微扬。我抬起头来:“韩国泰,你完全说得对。你不知道我的忧虑有多重,
这些年来我忍受过什么。你有什么好气的?不错你做了我的踏脚石,但是你损失过什么?
你难道没有得到你需要的一切?”
    他呆呆地看着我。
    “我要离开你了,我不再需要你。”
    我站起来。
    他拉住我。“难道我们没有感情?”
    “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小宝——但是你说过你爱我。”
    “我说过吗,你记错了。”
    “至少你说过你喜欢我。”他恳求,“小宝,想想清楚。”
    “或许,在那个环境,在那个时候——而且你不是真的相信吧,你不是真相信我会
爱上你吧?”我说。
    他的脸色煞白。“小宝,你做戏做得太好。”
    “那么下次别相信。”我笑一笑,“下次别相信女人。”
    “我是爱你的。”他说。
    我看着他一会儿,“我不认为如此,国泰,你自己恐怕也有点弄糊涂了,你并不爱
我,你从来也未曾爱过我,这是事实。”
    他看着我长久长久,然后别转身子走开。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
生。
    我开着赞臣希利回家。
    再过一个月就开始下雪了。今年的雪有鹅毛般大。我呆着脸在教室往窗外看。读书
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
    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
    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
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一个案件跟着另外一个案件。我背得滚瓜烂熟。中国人适合念法律,我们自幼太熟
习背诵课本,并不求解释。法律文法自成一家,不背熟还真不成功。
    但是这雪,多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圣诞假期快要来临,剑桥并不时常下雪,今年
真是例外。
    我的寂寞在心中又深印一层。我忍耐孤寂的本事是一流的。日出日落,年始年终,
从来没有两样。
    我到底有没有恋爱过呢?
    那时候我与韩国泰去看电影。坐在小电影院里看喜剧片,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一场
放完休息的当儿有女郎捧着盘子来卖冰淇淋。韩国泰老是买一杯奶油覆盆子给我,我吃
得津律有味,忽然感动了,只觉得幸福,我问韩国泰:“我们结婚好不好?”
    韩国泰微笑。
    然后电影散场,走出戏院,被冷风一吹,我便完全忘记这件事。谁说我恋爱过?我
不认为我有。
    但是我留恋那一刻的温馨,所以我说韩国泰早已得到他要的一切,他还有什么好抱
怨的?
    终于下课了,我脱下黑色短袍,放进更衣室的小铁柜。披上大衣,出门。
    男同学对我吹口哨,大声嚷:“喂,保护野生动物,勿穿皮裘!”
    我转头笑一笑。
    我走到停车场。赞臣希利旁边停着一辆黑色宾利。
    我的心一跳。
    一个男人打开车门下车,黑色的凯丝米大衣。黑色“宝勒”帽子。
    勖存姿。
    我不由自主地呆住,百感交集。
    四个月了。我终于见到他,他来看我了。
    我哽咽,镇静自己,然后开口:“勖先生。”
    “小宝。”他微笑。
    很奇怪,我自动走过去双手绕着抱住他的腰。头靠紧他的胸。他的衣服穿得很厚,
我听不到他心跳动,但是那种无限的安全感流入我胸腔。
    他轻拍我的肩膀:“小宝。”
    我放开他,端详他的脸,他气色非常好。
    “功课如何?”
    “很好。”我答。
    “我知道你是个好学生,我只希望聪慧与聪恕可以像你。”他夸奖我。
    我微笑,我问:“坐我的车,嗯?好不好?”
    存姿凝视我。“叫我如何敌得过你这种恳求?”他坐进我的赞臣希利。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
太尚可以吗?没有。
    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
    我从心里倾佩他。
    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勖在我身边幽默地说:“有老同车,特别当心。”
    我笑。“别来这一套,你不见有那么老。今天你总要在我家吃饭。我们喝“香白丹”,
我存着一瓶已经多月。你如果告诉我没有空,我就把这辆车驶下康河,同归于尽。”
    勖长长吹声口哨:“这真是我飞来艳福。”
    我又再微笑。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
我人情。
    我看他一眼。笑笑。
    “你的头发长了。”他说。
    “是的。每星期我到维代沙宣去打理头发。要开车落伦敦呢,剑桥简直是乡下地方。”
    “但大学是好大学。”
    “世界上最好的。”我笑答。
    我们像久未见面的老朋友,自在舒适,我也觉得奇怪,我们当中仿佛一点儿隔膜都
没有,我可以推心置腹地把一切细节都告诉他。
    他说:“小宝,想想看——世界上最好的,你应该骄傲,至少你将会拥有世界上最
佳学府的文凭。”
    “你太褒奖我,勖先生。”我笑说。
    我一直叫他勖先生,我喜欢这样叫他:勖先生。
    “看到你很高兴,小宝。”
    “我也一样。”忽然我说,“我等了你很久,你很忙是不是?忙你的事业,忙你的
家庭。”
    “不,我并不是很忙。”勖存姿说。
    我转头看着他。家到了,我停好车子。
    “你的车子开得很好。”
    我笑一笑。“我在你眼中,仿佛有点十全十美的样子呢。”
    我们进屋子去。
    辛普森显然早已得到消息,立刻捧上白兰地,我喝一杯热茶,坐在图书室陪勖存姿。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张唱片,我找很久也找不到,是这次回香港买了下来的。”
    我非常兴奋,摇撼着他的手臂,他微笑地看着我。
    “你听不听地方戏曲?”我问他,“你喜欢吗?”
    “你听的是什么?昆曲、京戏、弹词、大鼓?”他含笑问,“粤剧?潮剧?”
    “不,”我笑,“猜漏一样。绍兴戏。听听看。”
    他又笑。喝一口白兰地,很满足的样子靠在丝绒沙发里,手臂摊得宽宽的。
    我们两个人都在笑,而且笑得如此真实。大概是有值得开心的地方吧。以前有一首
葛兰唱的时代曲,一开头便这样:“你看我我看你,你看我我又几时怎么高兴过……你
也不要问我,我也不会我也不能我也不想老实对你说……”我其实也没有什么时候是真
正高兴过。没有。
    我小心放下唱片,当它是名贵的古董。
    我解释给勖存姿听:“这是‘梁祝’……梁山伯与祝英台。”我怕他不懂这些。
    他脸上充满笑意,点点头。我觉得他笑容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含义。这人。我微微白
他一眼,这人就是够深沉。
    我们静静坐在那里听祝英台迟疑地诉说:“自从小妹别你回来——爹爹作主,已将
小妹,许配马家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梁祝的故事永远如此动我心弦。他们真是求仁得仁的一对。
    勖存姿说:“来,来,别伤心,我说些好玩的事你知。”
    “什么事?”我问。
    “我小的时候反串过小旦,演过苏三。”勖存姿说。
    我瞪大眼。“不!”
    “真的。”他笑,“脖子上套一个木枷,出场的时候碎步走一圈,然后拖长声音叫
声‘苦——’你看过‘玉堂春’没有?”
    我当时抹干眼泪,笑道:“这不是真的,我以为你是洋派人,大生意大商家,你怎
么去扮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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