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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圆舞。八月的独自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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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7 20:57:5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1-
        我的一生,像是受一个男人所控制,使我不能有自由投入别的感情生活,不过我与他之间,却没有怨忽愤恨,我们深爱对方,但他既不是我的配偶,又不是情人,这一段感情,长而劳累,却不苦涩。
  认识傅于琛那一年,只有七岁。
  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七岁。
  母亲在那一年再婚,举行盛大的舞会,傅于琛是宾客之一。
  那一日,我被穿上白色的纱衣,戴起白色的手套,站在舞会的一角,权充布景。
  已经很倦很倦,一早起来,到婚姻注册处观礼,见母亲身上缎子礼服,已深觉滑稽,低领子、粉红色,像睡衣似的。
  一旁有观礼的亲友,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细细声称我为油瓶,指指点点。
  礼毕后有人一手拉起我走,看着车子有空位把我抛进去,载我到茶楼,胡乱给我一碗面。
  这时纱裙刺我腿,半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吃不饱,并且觉得凉。
  母亲在很远的地方,换上长旗袍与亲友拍照,忽然一叠声叫人传我,他们把我一手交一手送到母亲身边,她亲昵地用手搭住我的肩膀,示意我看牢照相机,咔嚓一声,这张照片我至今保留着。
  在彩照中,母与女看着镜头,头碰头,不知有多亲热,但事实,事实永远不是那回事。
  拍完照,她又飞到别人身边去。
  连我都知道,这是她的大日子。
  她的化妆很浓很深色,远看倒红是红,白是白,近看只见炭黑色勾出大眼圈,假的睫毛如扇子似的,笑起来粉陷在皱纹里,牙齿上有烟渍子。
  从没有见过这么粗陋虚假的面孔,我记得母亲从前有最细滑的皮肤,父亲叫我与她排队相面孔,然后会笑说,面皮一样细滑哩。
  我很困惑,又不敢出声,吃完面又被送上车子,接到舞会。
  年纪大的亲戚都没有来,母亲又换了衣裳,与惠叔叔跳起舞来。
  那时才黄昏,他们已开始喝酒,有一只很高很大的蛋糕,上面放着两个小小糖人,象征新郎新娘,母亲与惠叔叔四只手握着一把刀,用力切下去,众人便拍手。
  我觉得非常非常寂寞,非常非常累,踯躅到一角,坐下,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鞋,本是新的白鞋,不知被谁踩了一脚,有一个黑印子。
  我抓紧手袋,里面有一块手帕与十块钱。
  一会儿,当一切结束之后,母亲会带我回新家,同惠叔叔一起住。
  因为祖母与外婆以及父亲都不肯收留我。
  舞会中裙子擦裙子,悉悉索索,天黑了,我仍躲在一角,忽然之间,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下来。
  我跑到一个角落去专心哭泣。
  “你好。”
  有人在我背后说。
  一整天都没有人同我说话。这会是谁呢?
  我抬起头,看到一个男人,年纪比惠叔年轻点点,正探头看我呢。
  我别转身子,不让他知道我在哭。
  “你是谁?”他问我。
  我不回答。
  “不会说话吗,”他取笑我,“是哑巴吗?”
  “谁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他算准孩子会这样回答。
  “你为什么哭?”
  “我没有哭。”
  “哦,那么一定是灰尘掉到眼睛里。”
  我不去理他。
  “啊,对了,我的名字叫傅于琛。”
  “付于心。”
  “是。”
  继后许多许多年,我都叫他付于心。
  “你叫什么?”
  我不肯回答。
  “你父亲呢?”
  “他不在这里。”
  “你母亲呢?”
  我也不肯回答。
  “她穿什么颜色衣服?”
  “白色。”只有一个女人穿白色。
  他往舞池方向打量一会儿,一呆。
  “你姓周?”他问。
  我点头。
  “原来如此。”声音非常非常温柔。
  母亲与惠叔叔搂着笑个不停。
  “你一定饿了。”
  我点点头。
  “来,我带你去吃东西。”
  我摇头。
  “为什么?”
  “不要跟陌生人走。”
  “对的,那么你要吃什么?”
  我仍摇头。
  他笑笑走开,“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我等他,他没有使我失望,带热狗与牛奶回来。
  我很怀疑吃了脑袋会长出耳朵来变驴子,但是实在太饿,全副吃下去。
  然后瞌睡。
  记得找到张沙发,靠着就闭上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
  是母亲一直摇我,我听到她声音,“老傅,玩得高兴吗?怎么不见你跳舞,同谁来?”
  惠叔也在一旁说:“伊利沙伯黄呢,我们明明请了她。”
  我睁不大眼睛。
  “女儿叫什么名字?”
  “老傅,没想到你喜欢小孩子。”
  “错了,我并不喜欢小孩。”
  我由他抱起,送上车。
  婚礼完毕,母亲成了惠太太。
  在别的地方,还有一个惠太太,离了婚,带着两个男孩,与母亲不见面。
  住在惠家,生活很过得去,惠叔叔是那种很不在乎的人,不拘小节,家里多双筷子,根本不在计较范围,不过他也绝对不会前来嘘寒问暖。
  一年之后,他忘了家中有这么一个女孩,正合我意。
  女佣是母亲带过来的,服侍周到,这是我一生中,过得异常舒畅的一段日子,惠叔是个好人。
  他喜欢旅行,与母亲不断外出,我的抽屉里放满了各国纪念品。
  有一只玻璃纸镇,半圆型,里面有间小小红色屋顶的小房子,把纸镇摇动,白色的碎屑在液体中搅动,像下雪,我称它为下雪的纸镇,自德国带回。
  又有一串莱茵石的项链,因为掉了一粒,母亲将它给我玩,我爱把它垂在额前,扮作印度舞娘。
  “承钰。”
  “很特别的名字。”
  母亲不愿意再讨论下去,“怎么办,惠,你背她出去。”
  “叫醒她。”
  “我来。”
  抽屉里太多别的同龄女孩所没有的玩意儿,这是我所得到的。
  我失去的呢?最令我纳闷的是,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亲生爸爸。
  不知他去了什么地方,同什么人在一起,有没有想念我。
  完全不知道。
  不过我仍然跟他的姓,我姓周。
  母亲还帮我收集各类明信片,这使我小学时期在小同学面前地位崇高,每次带两三张回学校,告诉他们,巴黎圣母院以及埃及金字塔有什么特色。
  我所有的,他们都可以看得到,我所没有的,他们不知道。
  但自小朋友艳羡目光中,我获得快乐。
  快乐有许多许多种,当我知道能够再见到付于心的时候,那快乐的感觉是真实的。
  一日母亲说:“老傅回来了。”
  惠叔问:“你怎么知道?”
  “他寄来一张明信片,说要住我们这里。小钰,这张甫士咕给你,自瑞士寄出来。惠,他在那边干什么?”
  “研究异性。”
  我一时没有省悟明信片的主人是谁,只看见背后贴着张巨型七彩斑斓的邮票,心中已有点欢喜,他写的是英文,但签名是中文,写着傅于琛,我信口念出来:傅子探。
  惠叔笑,“不不不,是傅于琛。”
  付于心!
  我眼前亮起来。
  母亲咕哝:“小钰你的中文程度差得很哇。”
  惠叔说:“他们这一代是这样的了。”
  母亲说:“他是否同伊利沙伯黄一起回来的呢。”
  “去年已经分手了。”
  “是吗,我从没听说过,你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不知谁说的。”
  “他们住纽约也有一段长日子。”
  “如今傅老头死了,他也该回来了。”
  “当年,他对我有意思……”
  惠叔不搭腔,嗤一声笑出来。
  母亲恼,“你笑什么,不相信?你有胆子问他去!”
  我取起甫士卡退回房间。
  我记得他。
  他是那位善心的先生,在我最寂寞的时候陪我说话,给我吃东西,到最后,背我回家。
  我把明信片后每一个英文字抄出来,有些可以辨认,有些不,然后查字典,所得结果如下:
  “……七月一日回来,暂留府上……物色……叙旧……遗嘱善待……再见。”
  七月一日,还有两个星期。
  届时他会发觉我已长大很多,并且不会在派对中瞌睡。
  七月还没有来,母亲已经与惠叔生气。
  另一位惠太太,要带着孩子回来度暑假。
  他们已有多年没回来,惠叔兴奋,但母亲不。
  她要他们三人去住酒店,惠叔不肯。
  “这也是他们的家!”
  另一位惠太太回娘家,但儿子们一定要同父亲团聚。
  母亲非常非常生气,她甚至哭泣,但惠叔没有屈服,他们大声向对方呼喝,然后不说话。
  他们像小孩子。
  当大人像小孩的时候,小孩只得迅速长大。
  我维持缄默。
  快乐无事的日子,是否要从此结束?
  母亲收拾行李,前往伦敦,惠叔并没有阻止她,只是说:“倦的时候,回来吧。”
  母亲说:“我恨你。”
  跟电影一样。
  她提着箱子离去,跟往常那样,她没有想到我的处境。
  她应该带我一起走,但或者她还会回来,届时才带我走,或是不走。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她不让惠叔的儿子同他们父亲住。
  毕竟我同惠叔一点关系都没有,也已住在这里好几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
  当惠叔与付于心一起出现的时候,我没有期望中一半那么开心。
  一见惠叔回来,我立即站起避入屏风后。
  付于心一脸胡髭,看上去有倦态,但眼睛十分明亮。
  他问惠叔:“女主人呢?”
  “女人!”是惠叔的答案。
  “怎么了?”
  “她出去旅行了。”
  “吵架?”
  惠叔说:“不说这个,我替你备妥客房。”
  “谢谢。”
  “你同你父亲可有言归于好?”
  “老惠,我不问你的事,你也别问我的事。”
  “是是是。”
  “给我一杯白兰地。”
  斟酒的声音。
  “老惠,这是什么?这喝了会盲!”
  惠叔尴尬地说:“在外头住这么多年,还嘴刁。”
  两人哈哈笑起来。
  我刚想躲进房间,付于心说话了。
  “你一个人住?”
  “是。”
  “那小女孩呢?”
  “什么小女孩?”
  “喏,倩志的小女孩。”
  “喏,你指小钰。”
  “她还同你住吗?”
  “同。”
  “我可否见她?”
  “当然,陈妈,把小钰叫出来。”
  女佣应了一声。
  “她开心吗?”
  “谁?”
  “周承钰。”
  “我想还好吧,喂,老傅,没想到你对儿童心理有兴趣。”
  我转身回房间。
  陈妈正找我,笑说:“出去见客人,来。”
  我随她身后。
  付于心一见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哈罗,你好吗?”
  我微笑,他还当我是小孩子。
  “你长高许多。”他说。
  惠叔感喟说:“她最乖。”
  “而且漂亮。”
  我垂下头。
  “还是不爱说话?”付于心低头来问我。
  我避开他的目光。
  他哈哈笑起来。
  惠叔走开去听电话,书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每次见到你,你总似不大高兴。”
  我仍不说话。
  “我有礼物送给你。”
  “我不要洋娃娃。”
  他诧异地看着我,“咦,说话了。”
  “我不再玩洋娃娃了。”
  “但是我没想过你会喜欢洋娃娃。”
  他自行李筐中取出一只盒子,递给我。
  “能拆开看吗?”我说。
  “自然。”傅于琛说。
  盒子是旧的饼干盒,有二十厘米乘三十厘米那么大,打开来,满满一盒邮票,且都是旧的,世界各地都有,三角形长方型,美不胜收。
  我心头狂跃,“都给我?”
  他点点头,“全是你的。”
  “啊,谢谢你,谢谢你。”我把盒盖关好,将盒子拥在胸口。
  “是谁送你钟爱的礼物?”
  “你/
  “我是谁?”
  “你是傅于琛。”
  “啊,你竟记得我的名字。”
  “是,而且会写你的姓名。”
  “谁教你的?”
  “我已经九岁,何用人教?”
  “哦,失敬失敬,已经九岁,喂,小姐,能否握手?”
  我伸出手与他握。
  他的手大而温暖有力,他的手一直在保护我。
  “小姐,你认为我们可否成为朋友?”
  “可以可以可以。”
  “你很少这么奋勇的吧?”
  我的面孔涨红。
  “对了,你母亲呢?”
  “在伦敦。”
  “或许我可以用电话与她谈谈,叫她回来,你认为如何?”
  “谢谢你。”我感激得想哭。
  “不是问题,举手之劳。”
  那夜他与母亲说了很久,但是母亲没有答应回来。
  惠叔不见得非她不可,他热烈地进行着迎妻活动,渴望见到两个儿子。
  惠叔说:“十五岁与十三岁,想想看,竟这么大了,老大听说有一米七高。”
  

[ 本帖最后由 习薇 于 2008-8-7 20:59 编辑 ]
沙发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0:59:18 | 只看该作者
那简直大人一样了,我惊异,这么高大!
  当他们两兄弟真人出现的时候,体型比我想象中更巨。
  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姓惠的缘故,而我,我姓周,相形之下,我的尺码顿时缩了一截。
  这原是他们的家。
  付于心像是看穿我的心事,他轻轻说:“不要紧,我也不姓惠。”
  我看他一眼,但他很快就会搬走,而我,我不知要住到几时。
  这是我第一次尝到寄人篱下的滋味。
  后来在人生道路上,吃了许多许多苦,但首宗,还是寄人篱下之苦,比生老病死更甚。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发誓要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巢,在外头受风吹雨打,回来亦可关上门舔伤。
  晚上惠叔出去与家人吃饭,幸好有付于心与我同在,我听到他在长途电话中与我母亲争执。
  “你应回来,你怎么可以把承钰丢在惠家不理?是,我多管闲事,但是你还想在伦敦呆多久?你的余生?”
  我躲进衣橱,并没有哭,哭是没有用的。
  但柜里漆黑,特别安全。
  傅于琛来找我,他打开房门,再打开橱门,发现了我。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然后他非常非常温柔地说:“周承钰,要不要拥抱一下?”
  当时觉得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待我似他那么好,即时扑到他怀中,与他紧紧相拥,良久良久没分开。
  他说:“为你,我会毫不犹疑娶你母亲,尽管她是殊不可爱的女子。”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他时常用那种口吻与我说话,在我情绪最低落的时候,安抚我。
  惠叔两个儿子顽皮得不像话,第二天,就找我碴,把我自房间拉出来,要在梯间推我下楼。
  “哭呀,哭就放过你。”
  “把她外套脱下来,在屋内何必穿那么多衣裳。”
  惠大把我推向墙角,惠二把我拉出来。
  我没有尖叫,因无人理睬。
  没有愤怒,只有深深的悲哀。
  正在这时候,傅于琛出现在房门口。
  “住手。”他说。
  惠大惠二嬉皮笑脸,“傅叔叔早。”
  “再给我看见你们欺侮周承钰,毋需征求令尊意见,我就煎你们的皮!”他暴喝一声,“走开!”
  惠大惠二连我在内,都惊呆。
  惠大嘀咕,“这是我们的家不是?”
  然而他不敢声张,拉着兄弟走开。
  我退至墙角,看着傅于琛。
  他柔声问我,“要不要做我的女儿?我收你做干女儿可好?”
  我缓缓摇头,
  “不喜欢?”
  “我不要做你女儿。”
  “为什么?”他着急。
  “我要与你结婚。”
  “什么?再说一次。”
  我肯定地说:“我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
  “啊,”他惊叹,“真的?”
  “因为你对我好,而且保护我。”
  “就为了那样?”
  “是。”
  过了许多许多年,才晓得自己原来那么早就有智慧,可是,做人是讲运气的,在我感情生活中,并没有遇见对我好与能保护我的丈夫,许多女人都没有遇到。
  “谢谢你,”他说,“这是我历年来所听到最好的赞美。”
  傅于琛一直住在惠家。
  他为何没有搬出去?
  为什么他越来越似主人?
  为什么惠大惠二两只顽皮鬼见了傅于琛便躲远远?
  为什么惠叔要垂头丧气?
  一日深夜,惠叔进来与我说话。
  我在看画报,见他满脸愁容,知道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我等他开口。
  心中异常忐忑,也猜到一二分。
  “可是妈妈不回来了?”我小声问。
  “别担心,她总会回来的。”
  “那是什么事?”
  “我真不知怎么对你说才好。”
  “没问题,你说好了,我已经长大。”
  “真对不起,承钰,我恐怕你不能住这里了。”
  我沉默很久,只觉耳畔嗡嗡响,隔半晌问:“惠叔,可是我做错什么,你赶我走?”
  “不不不,你是乖孩子,完全不是,承钰,惠叔自己也得搬,这屋子卖了给人。”
  “为什么?”我惊疑。
  “惠叔做生意做输,要卖掉屋子赔给人家,你明白吗?我们都得走。”
  我略为好过一些,“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承钰,我已发电报叫你妈妈来接你。”
  “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还不知道呢。”
  “我母亲是否仍是你妻子?”
  “不了,承钰,她要同我离婚。”
  “是否因为你穷了?”
  “我想有些因素。”他苦笑。
  “你怎么忽然之间穷下来了?”
  “要命,叫我怎么回答才好。其实我穷了有一段日子。”
  “真的,怎么我看不出来?”
  “你是小孩子。”
  我叹口气。
  那我要到什么地方去住?
  我呆呆地看着惠叔,惠叔也看着我。
  惠叔是个好人,他不是要赶走我,问题是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我们相对许久,他忽然说:“承钰,对不起,我不能保护你。”
  我很懂事地安慰他,“不要紧,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生活很舒适。”
  我双眼发红,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那夜谁也没有睡好。
  做梦,自己变成了乞丐,沿门乞食,无片瓦遮头,一下子,又变成卖火柴女孩,划着一枝洋火,又一枝洋火,终于冻死在街头。
  醒来时一身大汗,坐在床上,不知何去何从。
  怎么办呢,我会到什么地方去住?能否带着明信片,下雪的纸镇,以及邮票一起去?
  我甚至没有行李箱子。
  而母亲在这种时候,仍在伦敦。
  她是否故意要撇开我?
  很有可能我会与她失散,以后都不再见面,然后在我七十多岁的时候,才认回一百岁的她,两个老太婆相拥哭泣。
  这些日子,母亲亦买给我一橱衣服,布置得我的睡房美仑美奂,不过好景不再,我就快要离开,格外留恋这一切。
  我留在房中。
  傅于琛来敲我的房门。
  我开门给他。
  “你怎么不出来?”
  我悲哀地说:“惠叔要搬走了。”
  “是,我知道。”
  “怎么办呢?”
  “那岂不更好,那两个讨厌的不良少年亦会跟着他走。”
  “可是你也要走,我也要走。”
  “不,你不必走,我也不必走。”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
  “承钰,这将永远是你的家,明白吗?”
  我不明白。但是我如在漆黑的风雨夜中看到金色的阳光。
  我问他,“是你把房子买下来了?”
  “承钰真是聪明。”
  “他们要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不知道。”他笑。
  “那似乎不大好。”
  “你真是个善良的小孩子。”
  “你会在这里陪我,直到母亲回来?”
  “即使我没有空,陈妈也会留在这里。”
  我放下了心。
  “那么,是不是你把惠叔赶走?”
  “不是,你惠叔欠人家钱,我帮他买下房子,解决困难,房子是非卖不可,不管买主是谁,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所不解的是,为何开头我住在惠家,现在又住在傅家,我姓周,应当住周家才是呀。
  但只要有地方住,有地方可以放我的邮票,我学会不再发问。
  “笑一笑。”
  我微笑。
  “呀,眼睛却没有笑。”
  我低下头。
  “与你出去看电影可好?”
  我摇摇头。
  惠叔那日与两个孩子搬走。
  惠大趁人不在意,将我推倒在地上,惠二过来踢我。
  我没有出声,只是看着他们,忍着疼痛。
  惠大说:“多么恶毒的眼睛!”
  他吐口唾沫走开。
  他们上了惠叔的车子,一起走了。
  我自地上起来,手肘全擦破了,由陈妈照料我。
  傅于琛看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小心跌倒。”
  他凝视我,“下次你不小心跌倒,至要紧告诉我听。”
  我低下头走开。
  听见陈妈说:“真是个乖孩子。”
  傅于琛说:“孩子?我从来没把她当过孩子,她是个大人。”
  我不出声。
  傅宅举行派对,我没有下去。
  人家会怎么说呢,这孩子是谁的呢,她父母在何处,为何她跟一个陌生人住?
  但是下午时分,有人来同我梳头,并且送来新衣服。
  我同傅于琛说:“我妈妈呢,她几时回来?”
  暑假快过去,而她影踪全无。
  “告诉你好消息,下个星期你妈妈会回来。”
  “真的?”
  他点点头,“怎么样,穿好衣服,我教你跳舞。”
  知道妈妈要回来,心中放下一块大石,乖乖穿上新衣新鞋,与他到搂下。
  客人已经到了一大半,簇新面孔,都没有见过,音乐已经奏起。
  傅于琛拉着我,教我舞步,大家跟着围成一个大环,我与他跳两下,转个圈,随即有别人接过我的手,与我舞到另一个角落去。
  这是我第一次被当作大人看待,很是投入,舞步十分简单,一学即晓,当我又转到傅于琛身边。大家边笑边跳,舒畅异常。
  我问他:“可否一直同你跳?”
  “不,一定要转舞伴。”
  “为什么?”
  “这只舞的跳法如此。”
  “是吗?”
  “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哦,是这样的。”
  他呼吸急促,每个人都挥着汗,喘着气,“嗨,跳不动了!”
  大家一起停下来,大笑,宽衣,找饮料解渴。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我会牢记在心。
  它叫圆舞。
  母亲在我们跳完舞许久许久才回来。
  都开学了。
  由陈妈带我到学校去领书薄单。
  由傅于琛派人陪我去买新课本。
  所有学费杂费,都由他签支票。
  对我来说,再没有别的签名式,深切过傅于琛这三个字。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 本帖最后由 习薇 于 2008-8-7 21:08 编辑 ]
3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07:47 | 只看该作者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咦,”她说,“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母亲愤愤地,“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母亲诧异,“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母亲松口气,“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2-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谢谢”与“对不起”,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他站起来,“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她说。
  我也说:“你好。”
  她又说:“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他微笑,“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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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15:08 | 只看该作者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我问,“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朋友手”,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我淡淡地答,“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我淡淡地说,“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我补充一句,“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她很试探。
  “爸爸?”我笑起来,“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5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17:49 | 只看该作者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校长说,“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我答,“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我惋惜地说,“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3-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长高”为话题,相等“你好吗”。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岂止见过。”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他低声地说,“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6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23:11 | 只看该作者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我温和地说,“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我问,“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我笑。
  “你说得不错。”他挺起胸膛,“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他忽然说,“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傅于琛叹息一声,“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承钰,”神情很是迷茫,“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我厌恶地说,“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我转向他的朋友,“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7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25:13 | 只看该作者
惠保罗追问:“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是”
  “向你示威哩。”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傅于琛笑,“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周承钰。”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我问,“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他眨眨眼,“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他温柔地说,“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不,”我说,“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
  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
  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
  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
  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
  傅于琛喃喃道:“他起码有八十岁。”
  “只要他对她好。”
  傅于琛解嘲地说:“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
  我问:“届时我多大,六十岁?”
  “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
  “谁知道。”我也问,“她又如何认得惠叔?”
  傅于琛不回答。
  “你是一定知道的。”
  “我不想说她闲话。”
  “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
  “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
  “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
  “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
  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
  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
  接着他问我:“你可愿意去米兰?”
  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不。”
  我沉默。
  “只不过问问而已。”
  “你不应问。”
  “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
  “像什么?”
  他不语。
  “你又要结婚?”
  他看着我微笑,“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
  “别赖在我身上。”
  “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
  “他没有其他孩子?”
  “他会厚待你们。”
  “我喜欢他。”
  他说:“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
  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
  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
  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
  一整夜都如此。
  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
  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
  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
  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
  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
  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
  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
  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
  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
  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
  真令人担心。
  刚要上车,有人叫我:“喂,你!”
  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
  “这封信交给你。”
  我接过信。“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人呢?”
  “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
  啊。
  那男孩子骂我一句:“害人精。”他走了。
  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
  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
  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
  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
  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
  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
  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
8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28:52 | 只看该作者
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
  “有什么消息?”我问
  “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
  我陡然紧张,“说给我听。”
  “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
  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
  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
  “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
  “是吗?”
  “怎么不是?”
  “或许我害你一生。”
  “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
  他啼笑皆非,“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
  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
  我说:“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
  傅于琛凝视我,“你也一样。”
  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
  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
  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
  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
  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
  她放了手。
                                        -4-
母女之情不外如此。
  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
  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
  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
  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
  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
  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
  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
  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
  啊是,他的新女朋友。
  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不准你同她接触。”
  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
  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
  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
  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
  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
  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
  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
  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
  傅生气的时候会说:“跟你母亲去,去去去。”
  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
  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
  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
  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
  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
  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
  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
  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
  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
  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
  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
  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
  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
  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
  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
  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
  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
  我也寂寞。
  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
  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
  但我已开始穿黑色。
  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
9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30:49 | 只看该作者
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
  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
  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
  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
  像来自另一个星球。
  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
  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
  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
  他并不骂。
  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
  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
  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
  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
  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
  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
  有人伸出他的手。
  我抓住,被他拉上去。
  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
  “你是谁?”我问。
  “你想必是傅小姐了。”他微笑。
  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
  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
  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哦,你们已经认识了。”
  陌生人笑说:“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
  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
  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
  “怎么样?”傅于琛问我。
  “你指那人怎么样?”
  “是。”
  “是你故意安排的?”
  “是。”
  “为什么?”
  “你需要朋友。”
  “自己会找。”
  “不见你动手。”
  “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
  “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
  “我不喜欢他。”
  “你还未认识他。”
  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
  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
  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
  忽然想起来,“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
  “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他微笑。
  “你为什么在场?”
  “我是她的老同学。”
  “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
  傅于琛接下去,“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
  “女方爽约?”
  “是。”
  “谁那么大胆?”我觉得不可思议。
  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
  他说下去,“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
  “我。”
  “你只有七岁。”
  我也笑。
  “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傅于琛回忆,“足令我恢复信心。”
  “那女生是谁?”
  “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
  “她一定后悔终生。”我夸张地说,“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
  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
  我俩哈哈大笑起来。
  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
  “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
  他摇摇头,“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
  “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
  我默默地听。
  “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隔一会他说,“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
  我笑。
  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
  “晚了,睡吧。”
  “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
  傅于琛摇摇头。
  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
  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
  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
  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
  邓路加时常来。
  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
  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
  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
  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
  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
  “好看吗?”
  “精彩绝伦。”
  “能借给我吗?”
  “请便,我再去买。”
  “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
  他微笑。
  “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可恶,他仍不回答。
  “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
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
  过一会儿他说:“不知你指哪一位?”
  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
  叹口气:“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
  邓路加略略动容。
  “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
  “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
  姓马。
  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
  “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我说。
  “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邓先生说。
  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
  “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
  真被他逗乐了。
  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
  “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
  他老老实实地说:“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
  “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
  “二十三了。”
  赶紧作一个艳羡状,“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
10
 楼主| 发表于 2008-8-7 21:31:47 | 只看该作者
“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
  “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
  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
  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
  “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
  “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
  “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
  “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
  “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
  “马佩霞小姐。”
  “谢谢你。”我站起来。
  “你到什么地方去?”
  “做功课。”
  “不看电影?”
  “不了,”我温和地说,“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
  “可是,”他怔怔的,“与你说话蛮有意思。”
  “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我说。
  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
  马佩霞。
  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
  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
  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
  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
  他兴奋莫名,“你来看我?”
  我摇摇头。
  “哦,”他冷静下来,“你来见傅先生。”
  “是。”
  “他在见客。”
  “我等一下好了。”
  邓请我到会客室。
  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
  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
  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
  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
  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
  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
  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
  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
  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
  邓路加说:“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
  手表说四点半。
  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
  “我先走了。”我说。
  “有重要的事吗?”邓路加有点不安。
  我摇摇头。
  忽然想起来问:“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
  邓笑,“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
  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
  “我送你回去。”邓说。
  “不用。”
  “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
  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
  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
  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
  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
  那日他回来吃晚饭。
  问我:“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
  “是。”
  “想参观我工作地方?”
  “是。”
  “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
  “你现在很有钱吧。”
  他一呆,笑出来。
  我看着他。
  傅于琛温和地说:“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
  “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
  “你倒是很了解我。”他有点意外。
  “你一定富有。”
  “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
  “但贫穷太可怕,”我说,“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
  “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
  我苦笑,“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
  他不以为然,“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
  “但是……你会结婚。”
  他很狡猾,“你也会结婚。”
  “你真认为我会结婚?”
  “当然,女大当嫁。”
  “嫁给谁?”
  “大好青年。”
  “像邓路加?”
  “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
  “我不关心。”
  傅于琛一直说下去:“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
  我忽然想起,“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
  “我的故事截然不同。”
  “你从来没说过。”
  “你一直没问。”
  “傅家有些什么人?”
  “我还有三个姐妹”
  “她们在什么地方?”
  “都住在本市。”
  “你从来不见她们。”
  “我们不是一母所生。”
  “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
  “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
  “是不是?”
  “是。”
  “他们对你不好?”
  “家父很怕大太太。”
  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
  “你母亲呢?”我说。
  “她去世早。”傅于琛说。
  “你是孤儿?”
  “一直是。”
  “我也是,”我拍胸口,“我也一直是孤儿。”
  “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
  我与他沉默下来。
  过一会儿我问:“后来呢。”
  “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
  “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
  “是。”
  “发生了什么?”
  “他把遗产交我手中。”
  “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
  “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
  “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
  “活着。”
  “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
  “自然,与我打官司呢。”
  “她输了。”
  “我持有出世纸。”他微笑。
  “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
  “可以那样说。”
  “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
  “也可以那样说。”
  “快乐吗?”
  “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他叹口气,“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
  “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
  “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
  “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
  他怔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谁告诉你她姓马?”
  我不出声。
  “你不要碰她,知道吗?”
  我大大地觉得委屈,“你保护她,而不是我?”
  傅于琛冷笑,“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
  “我——”
  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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