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期少女

永远的冰晶

过期少女

小弥特别喜欢吃东西，你若问她为什么吃得这么凶猛，她一定会囫囵着一嘴食物说：“再不吃就要过期了呀！”
小弥的爸妈都不在了，跟着奶奶生活，生活很拮据。她喜欢买超市里快要过期的减价货，还有一周到期的水果罐头、3天到期的酸奶，或者2小时后就要下架的现烤面包。为此小弥得了个外号——过期少女。
但她并不是贪小便宜，她跟我说，她珍惜每一样马上被时间宣告无效的东西，因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过期的一天。

永远的冰晶

一
一个下雨天，天色晦暗。放学的时候，小弥跑到我刚刚撑开的雨伞下，问能不能顺便载她一程。我当时的表情相当勉强，我们两家相隔不过半个街区的距离，但在学校里总不乏爱起哄的人，我不希望自己被说成跟她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我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停下走进雨中的脚步。我没有回头看小弥的表情，但我相信她应该可以找到跟她一起打伞的女同学吧。
出了校门，走在雨天的街道上，一切显得冷清而萧肃。我走进一家漫画租赁店，想看看有没有新到的书。店里客人很少，老板靠在暖气片上打盹儿。不看白不看，我决定站在书架边，把一本新到的连载漫画看完。
直到墙上的时钟敲响，我才恍如一觉醒来般望了望窗外，夜幕已落，时钟的针指向了8点。
“糟糕！得赶紧回家，爸妈最近规定的宵禁时间是8点半！”我撂下漫画书，一把推开店门，风铃在我身后一阵叮咚乱响。
雨已经停了，昏黄的路灯照亮地上一摊又一摊晶亮的积水。
回家后，我就跟爸爸妈妈说把伞弄丢了，在学校里等到雨停才走的，所以晚了。心里掂量好答案后，我舒了一口气，把伞“咚”的一声丢进身边的垃圾箱里。这时，我听见身后跟随着一个脚步声，虽然很轻，但越来越近。

永远的冰晶

回头一看，有点像是小弥。她与我还差十米的距离，中间隔着一杆路灯，她正站在路灯形成的光圈以外的地方，头耷拉着，衣服和头发都是湿的。
“是……小弥吗？”我看不清她的脸，于是提高声音向那个人影问道。
她走进了路灯照射出来的光圈里，灯光照亮了她那张疲惫又伤心的脸。她很快便从光圈里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站到我身前。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怎么还没有回家？”她抬起头来问我，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盈盈的、惊恐的泪水。
她似乎没料到会遇见我，或者说，她根本不想在这时碰见我。
真不知刚才自己丢伞的那一幕被她看见了没有，我搓了搓手说：“刚才在漫画店里看书，忘记时间了……咱们赶紧走吧，不要让你奶奶担心！”
小弥抬起头望了望天：“我已经走了很久，不想再走了。”她走到身旁一个木椅边，慢慢地坐了下来，虽然雨后的木椅湿漉漉的。
这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小弥啊！也许自己下午的态度伤害到她了……
“不要在这里坐啦，我们走吧！对了，你怎么这么晚？没有找到载你回家的人吗？”我站在她身边，没有坐下去。裤子是妈妈新买给我的，弄脏了又会惹出一阵碎碎念。
“能陪我去趟超市吗？我想买点东西。”小弥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超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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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我知道不应该再在路上逗留，但我无法拒绝小弥，因为我已经拒绝她一次了。
在超市里，小弥从货架上取下不少快到保质期的东西。
“不要买这么多啊，你和奶奶吃得了这么多吗？到头来还是会浪费掉的！”我终于忍不住在她面前婆婆妈妈起来。我分不清自己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在为小弥耽误我回家的时间而赌气。
“阿树，你觉得快要过期的东西，吃起来、用起来会有很大区别吗？”走出超市，她问我。一只胀鼓鼓的塑料袋被她牢牢拎在手里，她拒绝让我帮忙。
“说实话，我觉不出有太大区别。上周我拿了一管已经过期的牙膏用了一周，直到我妈妈发现。”
“一切都还好好的，却被一个无情的时间码宣告，过了此时此刻，就不再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了……”小弥突然哭了起来，“如果……如果这些东西知道自己身上有这样一个时间码，应该会很难过吧？在这一天到来的最后这个晚上。”
那个寂静的雨夜，我陪小弥坐在超市门口的台阶上，和她一起默默吃完了四盒第二天就要过期的曲奇饼干。曲奇的甜味融化在舌苔上，但我却感觉有一种酸涩的东西冲入鼻腔，那是每次要哭之前才会有的感觉。
我为什么会隐约地难过呢？我不知道。
但第二天，我便知道了答案。

永远的冰晶

二
第二天一到班上，我首先注意到小弥的座位是空的，然后我的耳朵才注意到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昨天下午放学，小弥在校门口出车祸了，现在还在医院里，虽然已经做过手术，但还昏迷不醒。”
“不会啊，我昨天晚上还见过她。”我打断了正在绘声绘色形容车祸场景的男生。
“你当然见过她，但她是在你走之后出的车祸。那会儿天快黑了，雨没那么大了，她要冒雨跑回家，我们哥儿几个都劝她再等一下，但她已经跑上马路了，结果被小货车撞到……”
我慌张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愧疚感几乎夺走了我的呼吸。如果我没有拒绝顺载她一程的要求，她应该就不会出事了吧……如果同学们知道我昨天下午拒绝过她，他们一定不会觉得我是为避嫌而拒绝的，只会认为我冷漠无情。
我把头埋进臂弯里。可是昨晚在街头与失落的小弥偶遇然后去超市买东西的情景，却像电影画面一样在脑海里回放起来。
我把手伸进校服口袋，本想掏出一张擦去眼泪的纸巾，却掏出了昨晚在超市结账的票据。没错，和小弥一起去超市买东西、一起吃快过期的饼干，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票据上显示的结账时间是晚上8点59分。我问过亲眼目睹车祸的那个男生，他说车祸发生的时间是8点整，因为那时学校的钟楼正好敲响了。
上课铃响了，我却冲出了教室，我要去昨晚去过的那家超市，我要看昨晚的监控录影！
我一路飞奔到超市，一个看门大叔睡眼惺忪地推起沉重的卷帘门。超市的营业时间是早上9点，现在才8点15分！
“叔叔，我能不能看一下昨晚超市的监控录像？我有个朋友……她、她失踪了，我要找找她！我们昨晚来这里买过东西！”我把购物小票从衣袋里掏出来，在大叔面前语无伦次。
大叔揉了揉被早晨的冷空气冻红的鼻子：“可是，我们是家小超市，还没安装监控系统呢……”没等他说完，我冲进了还没有开灯、一片阴暗的超市，我要看看昨天我们买过的曲奇饼干还有没有。“大叔！昨晚我在这里买过的曲奇饼干还有吗？”我指着一排空旷的货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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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已经卖光了！孩子，这种快过期的食品还是要少吃，虽然对于口味什么的，我们的舌头觉察不出有什么区别，可里头很多成分都开始变质了。”大叔嚼着手里的一块烧饼说，“我们的眼睛、舌头，有时感受不到某些真实情况，我们要相信时间。”
我神情恍惚地走在街道上，大叔那句“我们要相信时间”依然在我的耳朵里嗡嗡回响。
不管昨晚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好在小弥还在，她一定会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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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下午放学后，我跟几个同学去医院看望了小弥。
她孤独地躺在ICU病房里，身体周围围绕着各种管子、各种机器。
小弥的奶奶没有来，听说老人最近身体不好，人们都没有告诉她孙女出事的消息，只跟她说小弥去春游了。负责看护她的，是街坊里一直照顾小弥家的一位胖阿姨。
“医生说，成为植物人的可能性很大，死亡的可能性也很大，醒过来的可能性也很大，但就是没有什么动静。”胖阿姨望了一眼病房内的小弥，“这孩子太苦了，多好一孩子，为什么老天爷要让她这么苦！”
我的眼睛立刻模糊得像突然起了大雾，鼻腔里的酸楚再也抑制不住，我当着所有人的面，眼泪扑簌簌地掉到了衣襟上。
我突然想起了我和小弥之间所有的细节。
她总是在吃，上学路上吃，放学路上吃，蹲在操场边也在埋头苦吃。我悄悄跑到她身后，对她说：“看，灰机！”她会傻傻地仰起头，望向什么都没有的天空，唇边还有一圈没来得及擦去的巧克力渍。
“哪里有灰机？阿树你很调皮哦！”说完，她笑眯眯地继续朝巧克力甜甜圈咬下去，一点儿都没有生我的气。
她一直都那么快乐，一直都在微笑。直到我一个人默然地走进雨里之前，她都在对我笑着。但她其实很孤独，同学们看不起她的寒酸与拮据，她没有漂亮的面孔，也没有骄人的成绩或显赫的家世。
我是她唯一的朋友。一个路上相伴的朋友，一个到了学校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对她摆出漠不关心表情的朋友。我以为我可以像别人一样，只对她的不幸表示出礼貌性的伤感和关心，但我哭了，号啕大哭。
我不想失去小弥。
小弥，请你醒过来好吗？我愿意在每一个雨天为你撑伞，努力保护你，不让任何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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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晚上，我又去了那家超市。
我从晚上8点就一直等在那里。但直到超市打烊，小弥都没有出现。
我失魂落魄地回家，就在要按响门铃的时候，我发现家门口静静地立着一把黑色雨伞。是我前天晚上丢进垃圾箱的那把！
一定是小弥！一定是小弥来过了吧？不知道她在我家门口等了多久？
我从书包里掏出在超市里买的快要过期的食物，把它们放在家门口的花坛边。如果小弥没有走远，或者她再返回来，看见它们一定会很高兴吧！
第二天早上去上学的时候，我发现花坛上的东西都不见了。是小弥拿走了吧？我只愿相信是她拿走的。
没有了小弥的学校生活，跟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同学们很快不再谈论那起车祸，即将到来的月考占据了舆论的中心。也许只有我还在牵挂着一直昏迷的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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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每一天，我放学后都去医院看小弥。小弥的奶奶还是知道了她住院的事，80多岁的她什么都没有说，她每天都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晚饭也总是做两人份。“保不齐她哪天晚上就跑回来了！”奶奶对我说。
我家很有钱，我想，如果小弥的医药费不够，我就求爸妈捐钱给小弥，我会一直跪在他们面前求的。可我再也没有遇见过小弥，无论是在超市门口，还是在家门口，直到下一场雨。
当我再次撑开那把黑伞的时候，我才明白也许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伞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今天晚上8点，学校门口见啊。

永远的冰晶

小弥还我这把伞的时候，我并没有撑开伞查看。而今天已经是小弥出车祸后的第七天。不管小弥是否还在等我，我决定今天晚上8点在校门口等她。
放学后，我先去了学校附近的那家漫画租赁店。外面又是漫天的大雨，老板依然打盹。我无心看漫画，只是呆呆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店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风铃“叮”的一声响。
“小弥……”我呆呆地站了起来。
她依然笑得眼睛弯弯，不再像那天晚上那么颓丧。“阿树，我来了。”
“小弥你还好吗？不是说在学校门口见吗？对不起，我今天才看到字条，你是不是等了我很久？你怎么知道我在漫画店？”我一见她就抑制不住滔滔不绝，我还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肩头，我想确认眼前这个人不是幻觉。
“我很好，阿树，谢谢你。你没有迟到，不过今天是我等你的最后一天了。”
“为什么要谢我？我什么都没有为你做啊！”
“谢谢你，让我……没有任何眷恋了。”她不再看我，只是微笑着注视眼前一排书架，她可能不想让我看见她落泪吧。
“阿树，如果我告诉你，我知道所有人的生命期限，包括我自己的，你会相信吗？”